第13章

第13章

第13章

三月,長安一年最好的時候。

長安的三月是屬於曲江的。位於外城東南角上的這一池曲水,從漢朝以來就負盛名,一直是皇帝構築離宮的理想地帶。二十年前——開元中,大加疏鑿,重新經營,億萬的金錢,投入曲江四周,於是,如盛裝的貴婦,曲江出現了珠圍翠繞的新面目。

而這“盛裝的貴婦”,上自天子,下及庶民,是誰都可以親近的。

一年至少有一天,天子與庶民同樂於曲江。這一天在一年最好的三月里,上巳——“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幾乎有半城的人,湧向曲江。裝飾得極講究的車馬,銜接不斷,車馬前面伸出長長的一枝竹竿,掛着脂粉所做的“紅焰”,這是春遊曲江的標誌。

曲江四周,自北岸樂游原起,宮殿千門,分向東西延伸。還有百司廨署,稱為“亭子”——尚書亭子、門下亭子、御史亭子等等,實際上就是尚書省、門下省、御史台的官員專用的宴飲休憩的別墅。

尋常百姓,自不能進入那些“亭子”,卻可自設錦幄。豪富之家的錦幄,不但華麗,而且講究嚴密,為了不使幄中的旖旎風光外泄半點。

但南面除了特許以外,不準隨便設幄,那裏是禁區,禁區的中心是紫雲樓,天子所臨御的地方。

上巳的曲江,文人修禊,庶民踏青,天子則賜宴臣僚,地點在紫雲樓西的彩霞亭。但雖說天子賜宴,卻非御饌,照例由京兆府率同長安、萬年兩縣辦差,除了水陸雜陳的盛筵以外,還要講究錦繡珍玩的擺設。自然,左右教坊的樂工必定到場獻奏新曲——有時,天寶皇帝會成為教坊中的首席樂工——他是羯鼓能手。

百官公卿的口腹之奉,聲色之娛,在那一天至矣盡矣。但是,他們在曲江的尊榮,卻遠不及草茅新進的新科進士。

三月十五,鄭徽的同年們所選定的大會曲江的日子,盛況不遜於上巳,而美人比上巳更多——長安的名媛、名妓,這一天都集中到曲江來了!

名媛,隨着她的父母到曲江來挑婿;名妓,奉召來侑酒侍座。幾千雙、幾萬雙美目,都看着新科進士;幾萬雙、幾十萬雙艷羨的眼光,都射向新科進士。而且,帝后、妃嬪、宮娥的視線,也都落在新科進士身上。

此日的曲江,是新科進士的天下,貴為天子,亦只是新科進士曲江會中一項炫耀的點綴。照例,皇帝御紫雲樓垂簾以觀,他甚至還不是新科進士的貴賓,只是不請自來的一位看熱鬧的觀眾。

大唐自太宗以來,歷代皇帝都儘可能為進士們增光益寵,作為牢籠天下英雄的手法。解音律、好文藝、賦性寬大慷慨的天寶皇帝,更以愛才出名。這天,他很早就帶着近年來最得寵的楊貴妃,臨御紫雲樓,要看看今年的新科進士中,可有特別出色的人物。

新科進士在彩霞亭的午宴告一段落,接下來的節目是曲江泛舟。彩飾的彩舟,屬於公家,在上巳賜宴那天,只有宰相、三使、北省官——“中書門下”大吏的通稱——以及李太白他們那些翰林學士,才有資格上船,而這天,連天子都沒分,兩隻彩舟上面,儘是新科進士。

與天子並坐在袞龍綉榻上指點談笑的楊貴妃,忽然發現了疑問,輕喊一聲:“高力士!”

“高力士在!”他疾趨上前,躬身聽候吩咐。

“新科進士多少人?”

“回貴妃的話,共取二十八名。”

“我也記得二十八,可怎麼船上只有二十七?是何緣故?”

“待高力士馬上去打聽了來,稟告貴妃。”

“不!”天寶皇帝命令,“宣達奚侍郎來!”

“領旨。”

達奚珣奉召上樓,行過大禮,楊貴妃把她的疑問提了出來。

“回稟貴妃:本科第二十二名進士鄭徽告病。”

“唉!”天寶皇帝嘆口氣說,“不到今天,不知進士之貴。怎麼偏偏病了呢?看來這鄭徽的福分有限!”

達奚珣最欣賞這個門生,立即回奏:“鄭徽志趣高邁,才思綿密,將來必是陛下的良臣。”

“既然如此,名次何以這麼低?”

“臣秉公識拔,不敢草率。那鄭徽帖經第二,試賦第一,三場策論,經義精湛,可惜時務兩策,不切實際,臣再三斟酌,取了第二十二名。”

“噢,試賦第一的就是他?”皇帝點點頭說,“那篇《老驥賦》我看過,情文兩勝,很難得。我想找人把它寫出來。”他沉吟了一下,又問:“顏真卿在何處?”

“現任長安尉。”

“那好。傳我的話,叫顏真卿把鄭徽的《老驥賦》,寫成手卷進呈。”

“是。”

“新科進士,時務策不好的,都該外放去歷練歷練!”

“陛下聖明。”達奚珣叩頭回奏,“請宣旨中書門下,勒下吏部遵行。”

“我會跟宰相商量。”天寶皇帝又回頭吩咐高力士,“賜新科進士鄭徽‘廣濟方’一部!”

“廣濟方”是天寶皇帝親自編纂的醫藥驗方,尚未頒行全國,獨賜一名告病的新科進士,自是殊恩。這消息馬上傳了出去,成為一段佳話。

可是,達奚珣卻着急得不得了。

因為,鄭徽並沒有生病,也不在長安。各種的激勵,使得他處心積慮要在下一年的制舉中,爭取最高的榮譽。他情願暫時舍卻新科進士的風光熱鬧,隻身遠遊,去考察政風,發掘民隱,準備在明年金殿對策——“直言極諫”時,做一篇經國緯世的大文章。

阿娃自然支持他的計劃,他去告訴達奚珣,也得到了讚許。達奚珣又告訴他,此行的蹤跡要隱秘,因為宰相李林甫絕不會喜歡他如此多事。所以他託病告假,暗底下,人已經離開長安二十天了。

而現在卻忽蒙殊榮,內監頒賜御制醫方,若是見不到鄭徽本人,因而揭露真相,達奚珣的欺君之罪,非同小可。並且可想而知的,老奸巨猾的李林甫會乘機給他打擊,輕則遠謫,重則下獄,總之,麻煩一定不小。

達奚珣徹夜彷徨,盤算出一個辦法,一方面遣派親信去通知阿娃準備,一方面親自起草,以鄭徽本人的名義,上表謝恩。

下一天,高力士所派的一名內監,騎馬到了延壽坊“新科進士鄭寓”,大門洞開,一望到底。阿娃誠惶誠恐地接了進去,堂前早設下香案,內監昂然直入,手捧那部黃綾精裝的“廣濟方”,在香案旁邊一站,阿娃不等他開口,趕緊先在香案前面跪下。

“鄭徽接旨!”內監大聲吩咐。

“鄭徽有病在床,民女李娃代叩天恩。”說著,阿娃叩下頭去。

“你是鄭徽什麼人?”

這一問在阿娃意料之中,她強忍委屈,清清楚楚地答道:“民女是鄭徽的侍妾。”

“他的嫡妻呢?”

“尚無嫡妻。”

內監點了點頭,朗聲宣告:“奉旨,賜新科進士鄭徽御制‘廣濟方’一部。謝恩!”

阿娃恭恭敬敬地朝香案叩了頭,站起來從內監手裏接過“廣濟方”,供在香案中,然後把預先備好的謝禮捧了出來——薄薄的紅綾,裹着二十個開元元年鑄的金錢。內監接在手裏,掂一掂分量,揣入懷中,一言不發地騎馬走了。

隨後,阿娃又派張二寶到禮部投遞達奚珣代擬的謝恩表。表中同時陳奏,因病回籍休養,如果病體痊癒,將應明年的制舉,以效馳驅。經過這樣一道手續,達奚珣就不再替鄭徽擔什麼責任了。

可是,阿娃那裏卻起了大風波!只為了她在內監面前所說的一句話,惹得李姥大動肝火。

“你就想做鄭徽的侍妾,也別先忙着告訴人嘛!”李姥叫人把阿娃找了去,劈頭就是這樣責備。

阿娃對內監自承那樣的身份,原就覺得委屈,再受了李姥的責備,更忍不住了,“誰要做他的侍妾?他不在家,我不這樣說,憑什麼資格替他接旨?”她沒好氣地把李姥的話頂回去。

“好了,連宮裏都知道你是新科進士鄭徽的侍妾了!這個門戶只好收了起來!大家一起喝西北風吧!”

這一說,頓時把阿娃自以為理直氣壯的氣焰,挫了下去。她確是沒有想到這一點,她的“身份”,不但對內監口頭陳述過,鄭徽的謝表中也有“御制‘廣濟方’一部,由臣妾李娃敬謹領訖”的字樣,上達天庭,不可更改。若是以“新科進士鄭徽侍妾”的身份,再幹什麼半開門的勾當,讓言官用“帷薄不修,玷辱士林”之類的話,列入彈章,那可就把鄭徽毀得不可救藥了!

一想到此,阿娃驚出一身冷汗,她也不必再請命李姥,吩咐張二寶把樓上所掛的紗燈都取了下來,又叮囑侍兒們,緊閉大門,整肅門戶,無事不可出去。

“哼!”李姥自嘲地冷笑道,“這算是奉旨從良!”

想不到李姥在這時候,還會說出這麼句冷峻的話來,阿娃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自然該笑了!”李姥怨氣衝天地說,“你一直要替鄭徽守節,這下子可是如你的心愿了!你在我面前弄鬼,打量我不知道?哼!”

這話可是委屈了阿娃,“我真的沒有想到。”她說,“誰會想到皇帝會問起他的病,又賜了醫方,說起來也是別人巴望都巴望不到的一番風光。”

“喲,喲!”李姥撇着臉說,“將來還要風光,有‘夫人’的封典給你呢!你這個‘鄭徽的侍妾’,伸長了脖子等着吧!”

阿娃從未遭受過這樣尖酸刻薄的諷刺,氣得想哭,然而真正感到的最大的委屈,是李姥不諒解她的真心,這又不是哭一場所能發泄的,她只有忍了又忍,等將來用事實來讓李姥明白她的心跡。

李姥卻是余恨未息,由阿娃又罵到鄭徽頭上,“這姓鄭的,就是我命宮裏的魔星,從他自己沒出息,第一次進士落第起,我就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什麼他父親會特為來找他,什麼送錢給我養老,統統都是鬼話!一床上睡不出兩樣的人來,你也幫着他騙我……”

“這與他無關。”阿娃替鄭徽辯白,“話是我說的。”

“那麼是你騙我!”李姥氣得臉都白了,“你真有良心!”

“也不算騙你。將來他自然弄個幾百貫送你養老!”

“謝,謝!等下世吧!”李姥又問,“你說他父親在找他,現成的一名新科進士,怕沒處去找?怎麼不來?算了吧,我早看穿了!誰指望他替我養老?只指望他好歹弄個一官半職,趁早走他娘的路。誰知道你真會出花樣,又要叫他應什麼制舉,以至於惹出這麼大的麻煩!好了,從此以後,我什麼不管,都交給你。”說著,“哐啷啷”一聲,把一串鑰匙丟在阿娃面前。

阿娃不敢接李姥的鑰匙,但當家的一副重擔,不能不挑了起來。她遣去了大部分的侍兒,也退了“老屋”,把鄭徽那間卧室騰出來給李姥住。粗茶淡飯,日子過得很苦。

但在旅途中的鄭徽,也並不舒服。每到一處,白天細心觀察政風民隱,晚上在簡陋的旅舍中,一燈如豆,孜孜不倦,把他的觀察所得,都詳細地記錄下來。

他由河東轉河北,南下經齊魯至江淮,繞道荊襄回到關中,這一個大圈子兜下來,正好一年將盡。

一騎瘦馬,一肩行李,一身風塵,鄭徽昂昂然重回長安。一見那些熟悉的景象,內心感到無限的溫暖,雄心壯志,頓然收斂,一心所渴望的,只是與阿娃執手細訴相思。

但一進延壽坊,不知怎麼,反怯怯地放緩了馬,同時一變剛才進城的感覺,似乎眼中所見,都很陌生似的。

終於到家了!“新科進士鄭寓”的紅箋,已泛成灰白色,而且雙扉緊閉。他忽然想到那年被騙,趕回平康坊鳴珂曲的往事,一顆心驀地往下一沉,然而他馬上又對自己說,今非昔比,絕不可能再生意外。

於是,他伸手拍着獸環。拍到第三遍,大門“呀”的一聲拉開,探出頭來,驟然一看,幾乎認不得——是小珠,幾個月不見,長高了。

“啊,一郎,你回來了?”小珠驚喜地眨着雙眼。

這下鄭徽才真的定心了,無限欣悅慈愛地撫着小珠的肩,問道:“家裏都好嗎?”

“嗯。”小珠只應了一聲,把大門完全打開,讓腳夫進門。

就這時,張二寶和綉春都聽到聲音迎了出來,親熱地招呼過後,一起到了裏面。李姥和阿娃都在等着,視線相接,鄭徽微微一驚,晚風中白髮紛披的李姥,顯得異常衰頹;而阿娃也像是老了好幾年,顏色憔悴,只一雙眸子似更澄澈,但更清冷。他忽然想到,他不該現出遲疑的神態,因而提高了聲音,自己先興緻勃勃地說道:“總算到家了!”然後拋給阿娃一個親昵的微笑,搶上前去握着她的手,卻轉臉叫一聲:“姥姥!”

“幾時到家,怎麼也不先捎給個信來?”李姥定睛看了看他說,“黑了,也瘦了,精神倒像是比以前還好。”

“是嗎?”他嘻嘻地笑着,問阿娃說,“家裏都好?”

“都好。”她答,聲音中有種無法形容的落寞之感。

鄭徽突然一陣心痛。他看得出來,家裏的日子過得並不好。御賜“廣濟方”以及兩個門戶併入一處的情形,都由阿娃的信中知道了,所不知道的是李姥和阿娃的生活情形,現在他才明白,坐吃山空的日子是不容易打發的。

他有着無比的歉疚,卻苦於不能有什麼適當的表示,只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話一點也不錯。此行對我的益處真不小!”

“那好。也不枉吃這一場辛苦!一郎!”李姥欲語不語地,然後換了種口氣說,“哎,先都別管吧!好好過個年再說。家裏也好久看不到熱鬧的樣子了!”

就這一句話,可以想見平日的凄清。李姥固然久經滄桑,阿娃也是從燈紅酒綠的日子中長大的,而現在都為了他捨棄繁華。僅是這一點,就需要他大大的報答。

而眼前,他只希望挑起熱鬧歡樂的氣氛,因此,他儘力裝得興緻豪邁地,把沿途的見聞,渲染得有聲有色。

別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只有李姥神思不屬,慢慢閉上了眼。鄭徽便住了口,悄悄對阿娃說道:“姥姥倦了!”

“我不是倦了,”李姥忽然睜開了眼,“我老了!”她慢吞吞地說,“我也累了!一郎,但願你早早出仕,我好回三曲去過幾年安閑日子。”

“不,姥姥!”鄭徽抓住機會,表達他的心意,“等我出仕以後,我接你到任上——不敢說享福,讓阿娃好好孝順孝順你!”

母女倆對看了一眼,卻是毫無表情。然後,李姥枯皺如橘皮的臉上,露出來一絲似安慰似悵惘的笑容,“一郎,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我是真心如此打算,”鄭徽搶着再加表白,“並非說說就算了的。”

“我知道,我知道!”李姥顫巍巍地點着頭說,“無奈身份不配。官署的後堂,不是我可以住的地方。”

“為什麼不可以?我願意請誰住就請誰住,誰也不能干涉我。”

李姥失笑了,“一郎,你可真說得容易。”她忽然又放棄爭辯的神態說,“等你出仕了再說吧。”

鄭徽也只好如此。但心中耿耿,久藏在心裏的一個念頭,卻迫切地希望跟阿娃說個明白。

吃完晚飯,李姥回她自己的卧室。鄭徽失去了個人所擁有的房間,卻正好得其所哉,與阿娃回房。在燁燁的紅燭之下,他大半年來種下的刻骨相思,可以盡情一訴了。

他坐在正在對鏡卸妝的阿娃身後,像只纏人的小貓似的,在她的髮際項間不住地吻着,嘴裏含含糊糊地訴說著一些只有他自己才聽得清楚的膩語。

阿娃不知道自己心裏是什麼滋味。他那溫暖的手,帶給她一陣陣的痙攣,一顆心晃蕩着似乎沒有個安放之處。她暗地裏深深吸氣,好久才覺得平靜些。

“我瘦得不成樣子了吧?”她看着銅鏡,撫摸着微紅的雙頰問。

“我看不出來。”他把下頰擱在她的肩上說,“我看你永遠像我第一次看到你那樣,哪怕你將來雞皮鶴髮,也還是那樣。”

阿娃不響,慢慢地,慢慢地,兩滴淚珠滾了下來。

“怎麼?”鄭徽大驚,“好好地,為什麼傷心?”

她強笑了一下,不住眨着雙眼,淚水一半被她的長長的睫毛所吸收,一半流入她的口中,只留下兩條微微發亮的痕迹。

“阿娃!”鄭徽激動地說,“我知道你瘦了,我不是沒有看出來。你的心血都花在我身上,怎麼不瘦?連姥姥也是——只怕她享不到我的福!我心裏真急!”

“唉,姥姥也可憐——”阿娃黯然地低下頭去,卻又倏然抬頭,“一郎!”她很認真地說,“你要答應我一句話,等你明年應了制舉以後,你要替我們母女想一想。”

“那當然,當然。”鄭徽一迭連聲地答應,“阿娃,我也跟你說一句話,這句話擱在我心裏,不曉得多久了,今天讓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明年——明年我明媒正娶,把你帶到任上。”

這是個莊嚴的宣告,也是個驚人的宣告,阿娃震動了!不過她並非沒有設想過這樣的情況——只是隱約朦朧的估計,與清清楚楚聽到他這樣表示,在感覺上是完全不同的。

她感到絕大的安慰,也有等量的悵惘,非分的福澤,叫人拒受兩難,在這時候除了儘力按捺洶湧起伏的心潮以外,她不能說一句可否的話。

而鄭徽卻以為她在猜疑他的話,到底是真是假?“讓她去猜疑!”他在心裏說。他覺得他的話已說得夠清楚了,不需要再加以表白——否則,變成唯恐不信似的,反容易使她懷疑他的本心。

“我現在只想到明年的制舉。阿娃,你的心血一定有報酬的——”他停了下來又搖搖頭,“不,你的心血,我一世都報答不盡。阿娃,我聽說皇帝與楊貴妃,在華清宮長生殿,當著七夕雙星設誓,願生生世世做夫妻。我跟你也一樣,來世還是夫妻,你做男,我做女,讓我服侍你一生,才能報答你今生對我的恩情。”

一說到來世,阿娃的心情越發凄苦,今生已矣,只有寄望於來世,但是,“誰知道來世你在哪裏,我在哪裏?”她痴痴地說。

“這你放心!心動神知,就這時候,月老已在姻緣簿上替咱們記上一筆,紅絲系足,不管地北天南,自然會湊在一起。”

“就湊在一起,誰又知道你是前世的鄭徽,我是前世的李娃?”

鄭徽讓她問住了,好半天,嘆口氣說:“唉,不願長生,願識前生!”

看他那近乎書獃子的神氣,阿娃倒有些好笑:“算了,且顧今生吧!就是姥姥所說的,先熱熱鬧鬧過個年再說!”

在阿娃的安排之下,那個年確實過得很熱鬧。鄭徽了解她特為挑起一片歡樂的氣氛,來安慰姥姥的寂寞心情的用意,所以處處湊興,儼然是子婿承歡的樣子。因為如此,李姥跟鄭徽之間的距離,倒是拉得從來沒有這樣近過。

過了元宵,鄭徽又要開始用功了。他把大半年的考察所得,分門別類,做了一番整理爬梳的工作。利弊得失,瞭然於胸,然後試擬了幾篇論說,讀得滾瓜爛熟。這是最徹底的準備工作。金殿對策,問什麼,答什麼,有把握得很。

制舉的試期,定在二月初十。那比進士試可舒服多了,試期只有一天,飯食都由御廚供應,所以除了筆硯以外,什麼都不必攜帶。這天一早,仍舊由張二寶送考,搜檢不嚴,鄭徽瀟瀟洒灑地進了大明宮,一直往宣政殿走去。

殿前有禮部的官員在照料,引入座位,抬頭看一看應試的,約莫有兩三百人,都是端然而坐,肅靜無聲。

再看殿廷內外,衛仗密佈,殿前垂着帘子,簾外監察御史兩人,東西肅立,此外還有許多不同品級的官員,各就自己的位置站着。內外幾百人的宣政殿,靜得聲息不聞,如荒山古寺一般。

不久,一名內監出殿,在簾外做了一個手勢,兩位監察御史立即舉手招呼應試的人在殿廷中排成左右兩班。又等了好一會兒,聽得撞鐘擂鼓,太常樂起,皇帝由西序門入殿。鄭徽偷覷了一眼,隔着帘子,看不真切,只見一對對交叉着的雉尾扇隱約移動,以及馥郁的御香繚繞在柱間簾角。

忽然,有人悄悄拉了他一把。他立刻警覺,這樣偷窺是失儀的,如為監察御史所糾,逐出宮門,便失去了應試的資格,一年來的心血,便都付諸東流了。

於是,他趕緊畢恭畢敬地低下頭去,不一會兒,聽得聲響俱寂,猜想着天子已登御座。

“左右廂內外平安!”有人高奏。鄭徽知道,那是殿前負警衛全責的金吾將軍,照例奏報。

於是通事舍人朗聲贊禮:“拜,再拜……”鄭徽隨班參謁完畢,監察御史領着他們回到兩廡入座,靜候發題。

制舉策問的題目本身就是一篇文章,多由翰林學士秉承皇帝的意旨代擬。開頭照例是四個字:“皇帝若曰。”任何制誥敕命,皇帝必是要說什麼,便說什麼,只有制策的“若曰”是假設的口氣,屬於光寵士林的一種特例。

這以後便是垂詢的要旨,通常在一千字左右。最後還有幾句勉勵的話作結,各個科目不同,這一科“直言極諫”,皇帝叮囑:“朝廷之闕,四方之弊,詳延而至,可得直書。退有後言,朕所不取。子大夫其勉之。”

鄭徽細看題目內容,範圍相當廣泛,民食、漕運、賦稅,以及度支出入,幾乎都包括在內。民生豐嗇,關乎國家治亂,鄭徽這大半年的工夫,正在這上面,所以初看題目,十分興奮。

但下筆之時,他卻躊躇了。有一個疑問,是他以前從未想過,而此刻必須先弄清楚的。他不知道制舉的策論,究竟由誰閱卷?如果是皇帝親閱,當然秉筆直書——大唐皇帝有納諫的雅量,這是從太宗以來所建立的一個優良的傳統,也是開國以來,一百三十年間所以強盛的一個主要原因。

但試卷也可能由皇帝指定大臣代閱,如果是那樣的話,宰相李林甫一定會在去取之間,有所主張,而李林甫是絕不會看中他的痛陳時弊的策論的。

這樣,這篇文章就不能“直言極諫”了。應該歌頌、粉飾,再挑不關痛癢的地方,說些該如何改進的話,這是大捧小罵;再不然挑有毛病的地方,曲為衛護,說出一篇無過有功的大道理來,讓當政者知道他曉得癥結,只不說破,這是暗送秋波。無論大捧小罵,還是暗送秋波,只要報喜不報憂,一定會獲得李林甫的賞識。

然而,那是問心有愧的,但如本乎良心直言,又深恐落第,辜負了李娃的期望。這得失之間,太難衡量了!

他想來想去委決不下,扶着頭,皺着眉,覺得為難極了。這樣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有個內監,走到他身旁,悄悄問道:“郎君,你是不是病了?”

“沒有啊?”鄭徽愕然。

“陛下在殿內看你不動筆,只拿手托着頭,以為你病了。有旨:真要病了,好好送回去,不可勉強!”

於是鄭徽站起來恭恭敬敬答道:“請回奏陛下,鄭徽在構思,沒有病。”

內監點點頭走了。接着宮女端來一盞滾熱的茶湯,微笑着悄悄擺在他面前,然後也走了。

鄭徽深感於皇恩浩蕩,便自然而然地解除了他的疑惑。既然來應“直言極諫”,自然盡一己之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如果要諂媚阿附,當初朱贊邀他入棚,早登了上第,也不會有後來歷盡坎坷那段血淚交並的凄慘遭遇。他又想:阿娃也是個正直不阿的人,只要直道而行,儘力而為,即使落第,她也應該諒解的。

拿定了主意,他凝神靜思,很快地有了全篇的大意,然後一面細加琢磨,一面下筆起草。幾篇預擬的策論,片片段段可用的很多,這把他剛才為了思索題外之事而虛耗的時間,都彌補過來了。

未到午刻,他的草稿已經完成,約略數一數,竟有四千言之多,在策論中,他特別著重藏富於民和節用勤政的道理。照他的實地考察,官庫的充盈,為前所未見,但民間並不如想像中那樣富庶。而官庫的充盈,只為國家帶來了奢靡的政風,而且仕途太濫,俸祿所給,形成國家一個沉重的負擔。自開元中起,開拓邊境,軍用日增,更是財政上的隱憂。所以他諫請撙節一切不必要的靡費,以及減除皇帝對勛臣國戚動輒上萬的賞濟,同時主張輕徭薄賦,藏富於民。

正當他在字斟句酌,細細推敲時,又有宮女到了他面前。應試的舉子,每人一個朱檀的食案,御廚珍饌,十九是民間所難得見到的,茶湯以外,還有一銀瓶的酒,都由宮女捧到各人面前。禁中肅靜,不準交談,但有那風流膽大的,授受之際,便借勢捏一捏宮女的手,卻又板起臉,裝得道貌岸然似的,叫鄭徽看了在肚子裏好笑。

這也算是賜宴,只沒有賜宴的燕樂和儀注。各人靜悄悄地吃完,依舊由宮女收去食案,重又埋頭構思。

鄭徽把他的草稿作了最後一遍潤飾,自覺毫無瑕疵,便不肯耽擱時間,重新磨了一硯的墨,聚精會神地謄清,再細細校對了一遍,隻字無訛,便捧着走到殿前,交了給收卷的禮部官員。

收拾筆硯,回到延壽坊,阿娃已高燒一對紅燭,笑盈盈地在等他。他什麼話也來不及說,先從袖中取出策論的草稿,遞了給她。

“能不能及第不敢講。”他說,“文字是可以讓天下人公評的。”

阿娃把他的草稿接在手中,卻並不打開來看,只笑道:“聽你這樣說,殿試一定得意。恭喜,恭喜!”

“不然。”鄭徽把當時如何躊躇不決,以致驚動皇帝,特遣內監垂詢,以及由此感悟應制舉的本意,不負初心,暢所欲言的經過,都細細說了給阿娃聽,最後又問:“我這樣做,你以為如何?”

“完全不錯。”阿娃答道,“你本來就是進士,功名無慮。我只希望你讓天下人知道,你的進士不是僥倖得來的,有這篇文章在,足可以證明你的人品學問都是第一流的。制舉不中,我也毫無遺憾。一郎,”阿娃停了一下,又說:“你我的功德都圓滿了,這幾年我日夜逼着你用功,自己想想也太過分,我給你賠罪。”說著,盈盈下拜。

“這是什麼話!”鄭徽吵架似的大聲嚷着,然而除了慌忙回拜以外,一時也無法把他的惶恐不安,用簡單扼要的話表達出來。

在一對紅燭前面,大禮互拜,彷彿一對夫妻,綉春靈機一動,趕緊取了酒菜,笑嘻嘻地打趣:“一郎、小娘子,喝個交杯盞!”

“這該喝!”鄭徽欣然接杯,喝了一大半,雙手捧着,湊到阿娃面前,她也微笑着喝乾了。

他把酒杯交還綉春,捏一捏她的手,表示感謝。這使綉春想起他所講的殿試的情形,問道:“一郎,應試的舉子,膽真有那麼大,敢當著皇帝調戲宮女?”

“皇帝在殿裏未必看見。就看見了也沒有什麼!”鄭徽笑道,“當今皇帝,本來就是一位風流天子,真要看見了,說不定還會把宮女賞給那舉子做老婆呢!”

綉春聽得十分嚮往,失聲讚歎:“那宮女可真走運了!”

鄭徽和阿娃相視做了個會心的微笑,綉春突然警覺,自己也感到忘形得可笑,羞紅了臉,趕緊避了開去。

“女大不中留。”鄭徽悄悄向阿娃說,“你得提醒姥姥,該替綉春想想了!”

阿娃點點頭,忽然又揚起頭來說:“將來你帶了她去,好不好?”

“笑話!怎麼叫我帶了她去?”鄭徽怕她沒有弄明白他的意思,又說,“我是不希望你帶她去。就在長安,物色個合適的人,把她嫁了出去!”

“再說吧。”阿娃不置可否地回答。

鄭徽料想綉春的終身,阿娃不會不關心,便也把它拋開了——事實上,他把一切都拋開了,長期的全神貫注,以及患得患失的沉重的心理負擔,在取得阿娃的嘉許諒解之後,完全鬆弛脫卸,領略到了真正的閑適的趣味。

有四天的日子,他過着起居無節、晨昏顛倒、愛怎麼便怎麼的生活。然後,有人夜半敲門,把全家都驚動了。

阿娃剛剛上床,鄭徽因為睡了一下午,這時正氣靜神閑地在燈下臨摹褚遂良的《聖教序》,聽見叩門聲,他準備親自去應接,卻讓謹慎的阿娃喊住了。

“你別去!”她說,“夜靜更深的,誰知道是什麼人?叫綉春告訴張二寶,先別放進來,問清楚了再說。”

綉春已經聞聲而至,剛要出去,張二寶在窗外高聲通報:“一郎,有內相來拜!”

這一說,鄭徽和阿娃矍然驚喜,深夜有內相到門,事情太不平常了!

“綉春!”張二寶又在門外說,“你把名帖拿進去給一郎看。”

名帖一接到鄭徽手裏,他就失聲叫道:“是他!”

“誰?”阿娃問。

“周佶!”

“啊,周郎!”

聽到這個名字,驚呼的不是阿娃,而是綉春。不知怎麼腳下一滑,趕緊伸手扶住門,才沒有跌倒,卻已羞得滿臉飛紅。

鄭徽和阿娃都發覺了,只沒有工夫去理她,“快請!”鄭徽囑咐了這一句,又轉臉向阿娃說,“你也見見他?”

“這個時候,我不必見他了!”阿娃催促着說,“你該快迎出去才是。說不定是傳宣旨意來的。”

鄭徽整一整衣冠,剛出廳堂,只見一盞紅燈,張二寶已引着周佶進了中門,他的步履很急,遠遠就拱着手說:“定謨兄,特來報喜!”

這自然是制舉及第,鄭徽喜在心裏,表面上卻不能不保持平靜,一面回禮,一面肅客:“吉人兄,真是久違了,請,請!”

“不,謝謝!”周佶站定了腳說,“我在禁中值宿,偷暇來報個喜信,不敢耽擱。定謨兄,制舉策問,一共二百三十六卷,皇上親閱,直到今夜二更才看完,只取四名,拆閱彌封,閣下獨佔鰲頭,大喜,大喜!”

鄭徽想不到竟是第一,喜出望外,再也無法矜持了,咧開了嘴,不住眨眼,竟忘了說話。

綉春聽不懂什麼叫“獨佔鰲頭”,只知道鄭徽中了,心想:人家這麼深夜,老遠跑來報喜信,連聲“謝謝”都聽不到,心裏嗔怪鄭徽不懂道理,便自作主張,代表鄭徽道謝。

“多謝周郎!請坐待茶!”她微笑着,斂衽為禮。

“啊!”周佶細看一看,頓時眉開眼笑,“原來是你!”他一伸手扶住她的肩,轉過半個身子,讓燈光照着梨靨生春的臉,也像鄭徽一樣,不住眨眼嬉笑,忘了說話。

而鄭徽倒是定下神來了。耳、目、鼻、意、觸處無不美妙,自出世以來,二十多年從未有像此刻這樣的滿心舒暢。

“吉人兄!”他拍着周佶的肩說,“昔日‘有遇’,今夕幸會!閣下九重近臣,不敢久留,明晚奉屈命駕小酌,多半我也有你的喜信奉告!”

周佶深深看了綉春一眼,縱聲大笑,狂態畢露。他也不再說話,只拍一拍他的肩,然後揖別鄭徽,匆匆出門,兩名隨從,伴着他飛騎而去,離亂的馬蹄聲,敲破一坊好夢。

鄭徽對着一鉤涼月,細辨自己的感覺,只覺得胸中脹滿,有着太多的話要說,太多的事要做。他第一個想到的是他父母,想到母親,他覺得傷心,想到父親他覺得自己受了委屈——一種童的恨,激發出他一個惡作劇的念頭,他在盤算,怎樣才能把他春風得意的境況稟告老母而又不讓父親知道?又擬想着父親終於會發現他所深惡痛絕的不肖之子,居然兩掇巍科,且成為天子得意門生時,所必有的驚喜慚悔之情,鄭徽頓然感到一種報復的快意。

而這樣想一想,就像是對他父親報復過了。他無緣無故地嘆了一口氣,茫然地望着明滅的星星,不知身在何處。

“一郎!”張二寶的一聲喊,驅走了他的夢寐樣的感覺,“請進去吧!姥姥跟小娘子都在等着。”

“噢,噢!”他重又泛起滿心歡悅,急步穿過甬道,一進中門,只見滿堂燈火,笑語喧嘩——這自然都是為他而發的。他告訴自己不要露出器小易盈的樣子,於是他的腳步放慢了。

“一郎,一郎!”第一個是小珠奔了上來,“你高興不高興?”

孩子的一句話,卻正說到他心裏,他有些發窘,只好反問一句:“你呢,你高興不高興?”

“還有誰不高興?”小珠笑道,“姥姥說她頭痛的毛病都好了。”

“真的!”李姥笑吟吟地迎到門口,“一郎,這下可真是熬出頭了!”

一家人都聚齊了。綉春、小珠、廚娘,還有傻兮兮的歡兒,都包圍着鄭徽向他道賀,把個張二寶擠在一旁,說不上話去。

然而鄭徽的視線只繚繞在阿娃身上,好不容易才脫身出來,向倚着房門的她走去,四目相視,盡在不言。慢慢地,阿娃眼中滾出兩粒晶瑩的淚珠,然後一甩門帘,猛然回身進房,伏在枕上,嗚嗚咽咽地哭個不住。接着,是鄭徽跟了進去……

侍兒們都大為驚愕,只有李姥、綉春明白,阿娃這副淚眼,已忍着等了兩年了。

“都去睡吧!”李姥忽然想起,又很鄭重地囑咐:“你們明天可先別張狂,鬧得左右鄰居都知道。這是人家偷着來報的喜信,說起來是泄露宮裏的機密,可不是鬧着玩的!”

因為這樣,第二天大家臉上雖都是喜氣洋洋,卻不敢高聲談論,倒顯得比平日更為清靜。阿娃和鄭徽在枕上說了一夜的話,相擁睡到中午才醒。一張開眼,阿娃立即想起,鄭徽約了周佶晚上來喝酒,又想起周佶至多不過三四年前,明經及第,論出身比鄭徽差得太遠,怎麼會煊赫得稱為“內相”?

“喂,我問你,”她推一推鄭徽說,“周佶是多大的官?”

“無非八九品的小官。”鄭徽答說,“不過既稱‘內相’,定是在學士院供職,那身份就尊貴了。因為學士院專掌內命——凡是拜免將相、號令征伐,都由學士院替皇帝擬旨下達。他們算是替皇帝私人做事,前程遠大得很呢!”

聽鄭徽這樣解釋,阿娃也替周佶高興,“你說他前程遠大,難道將來也有當宰相的希望?”她問。

“那比較難,明經出身,當宰相的少得很。”

“要進士才好。”

“第一進士,第二制舉。”

“這樣說,你將來當宰相的希望最大?”

“這誰知道呢?”鄭徽笑道,“事在人為。講門第,講出身,也還要講本事,講關係。”

阿娃默然。但心裏想得很遠——都是為鄭徽設想,設想着他怎樣才能入閣拜相。

“阿娃!”鄭徽興味盎然地說,“咱們再談談綉春,好不好?”

阿娃想了一下,也笑着說道:“你真愛管閑事!”

“還不知道管得成管不成?我先問你,你肯不肯放綉春走?”

“那得問姥姥。”

於是兩人都起了床。阿娃為了酬謝周佶特來透露喜信,而且據說他的“身份尊貴”,所以準備以盛筵款待,親自入廚動手。鄭徽便特意去看姥姥,談綉春的終身大事。

“姥姥!”他避人向李姥悄悄說道,“綉春也十八九了,你該替她打算打算。”

“我早有打算了!”

鄭徽一聽這話,大出意外,急急問道:“怎麼個打算?”

“一郎,你急什麼?”李姥笑道,“鴨子都在鍋里了,你還怕它飛了?”

鄭徽恍然大悟,倒有些好笑,“姥姥你弄錯了!”他說,“你以為我要綉春?”

“這話不對?”李姥怔怔地問道,“怎麼?你不喜歡綉春?”

“就因為我喜歡綉春,才要替她好好找個歸宿!”

“你說的是誰?”

“昨天來報信的周佶。”鄭徽不敢道破綉春跟周佶的私情,只說,“周佶為人極其純良,而且在皇帝身邊,將來必定要飛黃騰達的。”

“讓綉春跟了周佶去,將來你不悔?”

“姥姥,你這話我可不愛聽!我悔什麼?”

李姥沉吟久之,仍舊勸他:“如果你真的覺得綉春不討厭,我勸你還是留着吧,將來有個貼身的人照應,一切都方便。”

“不,我決不會要綉春!我什麼人也不要!”

“好吧!”李姥又說了一句,“我可勸過你了,你自己不聽,將來別埋怨!”

於是,周佶也有了喜信——自然,這是可以叫他眉飛色舞的,而在屏后偷聽的綉春,卻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那確是毫無可疑的。一樁平地突起的喜事,為全家帶來了一片興奮的騷動,李姥和阿娃被請出來跟周佶重新見禮。綉春趕緊躲了起來,卻為精靈的小珠在她床后找到了,硬拖到廳上,羞怯怯地打了個照面,一溜煙似的逃到了廚下。大家都圍着她起鬨,綉春大窘,然而心裏是高興的。

在廳上,周佶解下一個小玉印,作為信物,並且表示將致送一百貫的聘禮。他又說他的妻子在兩年前去世,迄今未娶,他表面上雖不能給綉春以嫡室的名義,但心目中願意把她看成嫡室的身份。鄭徽對於這一點非常滿意,他覺得撮合成這樣的姻緣是對得起綉春的。

這一來似乎成了通家之好,但李姥和阿娃都覺得在周佶面前,她們好像缺乏一種明確的身份,所以略略應酬一番,便都退入內室。

一席盛筵,只是賓主二人共享,卻正好容他們靜靜地細訴契闊。周佶說他明經及第以後,授官秘書省正字,去年升為校書郎,奉派學士院供職,雖然身在九重,但到底不過微末小官,不比鄭徽進士而又制舉第一,根基深厚,將來定有一番大作為。

這似乎屬於客套恭維,但出自周佶純摯的聲音,對鄭徽卻是種很大的激勵。於是,他想起他父親對他的期許,浮起無限的思慕和悵惘。

“襄陽常有家報吧?”周佶又問。

鄭徽大惑不解,一時竟無從答覆。什麼叫“襄陽的家報”?難道父親已由常州刺史調任為襄陽刺史了嗎?

這個疑團,不便直接要求周佶去解答,他只含含糊糊地答說:“是的,常有,常有。”

“令尊真是好官,剛正清廉,我們常州真是受惠太多了。”

“哪裏,哪裏。”鄭徽謙虛着。

“不過,聽說令尊還有調動的消息。”

“噢,”鄭徽乘機追問,“怎麼個調動?”

“令尊在山南東道兩年,治績昭著,聽說還要借重長才,調任繁劇之區。”

“山南東道”四字,傳入鄭徽耳中,又驚又喜。原來父親已調升為“山南東道採訪使”,是的,他記得了,“山南東道採訪使”駐襄州襄陽,怪不得周佶提到襄陽的家報。

這說來未免太荒唐了!父親在什麼地方做官,做兒子的竟不知道。這該可以說是天下的奇聞。

“定謨兄,襄州不遠,衣錦榮歸,博得堂上兩老開顏一笑,那確是人生快事。我恭賀一杯!”

“謝謝,謝謝!”

鄭徽表面接受了道賀,心裏卻有說不出的苦,不知道怎樣才能父子相見。因為如此,酒喝下去便不大受用。周佶非常知趣,看鄭徽不勝酒力,便早早告辭而去。

第二天,禮部正式派人來通知,果真制舉第一。消息一傳,頓時賀客盈門。到了傍晚,禮部第二次通知,次日一早,皇帝在興慶宮召見。

對一個士子來說,皇帝召見,是了不起的殊榮,也是了不起的大事。所以自李姥以下,全家都在戒慎恐懼之中。幸好,周佶在學士院,常近天顏,熟悉儀注,有他在禁苑照應,大家才比較放心些。

皇帝在興慶宮花萼樓召見。瞻拜如儀以後,鄭徽仍是戰戰兢兢,不敢仰視,但他所聽到的皇帝的聲音,並不如想像中那樣威嚴。

“你是鄭公延的長子?”皇帝問。

“是。”

“鄭公延早調升了山南東道,你的三代履歷上,怎麼還寫的‘現任常州刺史’?”

這一問是鄭徽所沒有想到的,如着了一悶棍似的,嚇得眼中金星亂冒,好久答對不上來。

“有什麼話,老實說!”皇帝的聲音,顯得不如開始那樣平和了。

鄭徽猛然省悟,皇帝下詔求直言,自然喜歡聽老實話,於是叩頭回奏:“臣是臣父不肖之子,音聞久絕,兼以下帷苦讀,不問外務,所以臣父調任,臣無所悉,自覺荒謬,乞陛下治罪。”

“噢!”皇帝問道,“你怎麼樣的不肖?”

鄭徽從聲音中聽出來,天子似乎沒有什麼慍色,膽便大了些,定一定神說:“臣父對臣,期望甚深,一再訓示忠君愛國的道理。臣年輕無知,自到京城,迷戀北里,以致下第。臣父以臣竟成國家的棄材,大杖逐出。臣自知臣父愛之深,所以責之切,勉革前非,幸登一第,恭應制舉,又蒙陛下格外識拔,天高地厚之恩,粉身碎骨難報。”說著,又叩下頭去。

“少年荒唐,不足深責。你現在也算對得起你父親了!”

“如果臣父對臣,親情不斷,都出於陛下的成全,不獨小臣感戴終身,臣父也一定沒齒不忘的。”

“嗯,你們父子能重新團聚,我聽了也高興。”皇帝停了一下,又問,“去年聽說你的時務策對得不好,今年我看你的卷子,對朝廷大政,四方庶務,竟大有見地,這是什麼緣故?”

這一點鄭徽是預先想過的,從容奏道:“臣去年乞假回滎陽養病,行到中途,賤恙粗愈,自覺不通時務,難效馳驅,便不回鄉,一路細心考察各地政風,直言奏對。小臣罔識忌諱,不勝惶恐。”

“這一說,你倒真是個有心上進的人。我看你的那篇《老驥賦》,倦倦忠忱,溢於言表,出仕以後,要不負初心才好!”

這是皇帝的訓勉,鄭徽除了叩頭表示領受以外,不必多說什麼。

“你還有什麼話,想跟我說的?”

鄭徽靈機一動,心想如能奉旨省親,不怕父親不見,便回奏道:“乞陛下賜假三月,容臣歸省臣父臣母。”

皇帝沉吟了會兒才答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鄭徽退出花萼樓,為料峭的春風一吹,才發覺自己渾身汗出如漿。回想奏對經過,內心充滿了難以形容的興奮,但興奮之外,也有隱隱作痛的地方,眼望着禁苑中的崇樓傑閣,心裏卻記起坍敗灰暗的土地廟。這兩者的距離太遙遠了,而時間不過短短的三年。求一飯而不可得的時候,怎麼也想不到會大魁天下。自以為齷齪風塵,死生都無人問,而居然有入宮奏對的一天。如說是夢,這夢過於離奇;如說是戲,這戲令人難以置信!

太多的感慨,都歸結於一點:造化弄人!而阿娃是造化小兒的化身。

於是,他記起《史記》中的話:“苟富貴,無相忘!”仰望着天子所居的巍峨的花萼樓,鄭徽自誓一切榮華富貴,都要讓給阿娃先享。

這樣想着,他便恨不得一步到家,把覲見天子、如何溫語存問的經過,都細細告訴阿娃。他希望她知道,她所費的心血,已得到了最好的報酬,而且這一份報酬還只是剛剛開始。

然而見了面卻不容他跟她細訴,綉春、小珠以及張二寶,都希望知道皇帝是怎麼個樣子,要他快說。

“我說不上來,只跪下去時,偷看了一眼,好像有六十多歲,很有福氣的樣子。”

“有沒有鬍子?”小珠問。

“大概有吧。”

“你呀,真是!”阿娃笑道,“難得見一次皇帝,連有沒有鬍子都沒有看清楚。”

“一郎一定嚇昏了!”小珠天真地說。

“一點都不錯。”鄭徽笑着答說,“皇帝精明得很,我父親的官職,跟履歷上所寫的不同,但他看出來了,一問問得我沒話說,真是差點嚇昏了。”

“以後呢?”

於是,鄭徽把經過情形說了一遍。

“你答得很得體。”阿娃表示滿意,“看樣子,皇帝很喜歡你。”“可是,我請假省親,不知道為什麼不準?”

“也不能說不準。你耐心等一等,一定會準的。”

阿娃一向料事很准,這一點卻未料中,第三天,吏部派人送來一角公文,鄭徽奉旨特授成都府錄事參軍,限五日內離京赴任。

這是個美缺。天下十五道、三都、九府,府大於州,長官稱為府尹,次官稱為少尹,錄事參軍為各曹參軍的首腦,也就是長官的幕僚長。初涉仕途,就得這樣一個官職,算是異數,所以全家都很高興。

然而,為什麼限五日內就要離京赴任呢?同時乞假歸省的事又如何?這些疑團,使鄭徽在欣喜之餘,也有着深深的困惑。

但以欽命所限,他目前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準備起程赴任。這在生活上是個極大的轉變,一切都得從頭策劃,鄭徽從沒有經過這些事,所以不要說是去做,就是想也想不出個頭緒來。

不會留在京城供職,必將外放,是他早就料到了的,所絕未料到的是期限如此迫促。照他原來的盤算,皇帝准他的假回襄陽,成為奉旨省親,這一番風光可以抵消他以前的種種不肖,上慰親心,然後在家裏備辦行裝車馬,帶到長安,候命赴任,而現在,一切的盤算都落空了!

當然,他的心事,阿娃是完全了解的。她也在盤算,如何籌劃出一筆豐厚的盤纏,把鄭徽體體面面地送到任上。五天的限期,實在太迫促了些,但是,迫促也有迫促的好處,幾年來的恩怨糾纏,真要理個清楚,怕一年半年都難以了結,此刻奉了欽命,為日無多,不能了結也得了結,快刀斬亂麻,倒也乾淨。

而真正能夠解決難題的,卻是李姥。當鄭徽和阿娃被喚到她房間裏時,一口箱子剛好打開,李姥取出兩百貫錢,默默地遞給阿娃。

阿娃和鄭徽都知道這筆錢作何用處,但他倆都沒有想到李姥會有這樣一個慷慨的舉動——要說鄭徽對李姥還有什麼介意的地方,此一刻也都消失無餘了。

“這行了!”感動的阿娃,淚光閃爍地強笑道,“你不用發愁了!”

“到今天還要用姥姥的錢,我真慚愧!”鄭徽想了一下,覺得只能用一句話概括他心裏的想法,“一切的一切,我都記在心裏,只有餘圖后報。”

“不用這麼說,一郎!”李姥又感傷又歡喜地說,“總算三曲中也造就了你這樣一個人才,將來等我一口氣不來,見了閻王也還有句話好說。”

“姥姥,你別說這些喪氣的話行不行?”鄭徽趕緊接口說,“我早說過,我要接你到任上去住,不巧的是,赴任的憑限太緊,咱們倒是商量一下,來不來得及一起走?如果來不及,得先有個安排,或者我先把張二寶帶去,等那裏安頓好了,馬上打發他回來接……”

他一路說,李姥一路搖頭,“不,一郎,多謝你的好意。”她說,“我早就說過,官署的後堂,不是我住的地方。”

“哎呀,姥姥,你真是!”鄭徽頓着足說,“這是咱們自己的事,誰也管不着。”

“官常要緊!這不是兒戲的。”李姥正容答說。

“那麼,”鄭徽想了一下說,“你不肯住在家裏,我另外替你找房子。錦城十里,好房子多的是。”

“不,一郎!”李姥固執地說,“‘老不入川’,我一把老骨頭,還是埋在長安城外的好。”

“又來了,又來了!”鄭徽嘆口氣,恨恨地說,“姥姥,你別老想到你百年以後的事,行不行?”

“那麼就說生前。”李姥平靜地答道,“等你一走,我還是要搬回三曲。那裏有我的老姐妹,脾氣相投,大家談得來。我沒有幾年了,我要瀟瀟洒灑過幾天舒服日子!”

“你的所謂‘老姐妹’,無非劉三姨那班人。”鄭徽始終不能原諒劉三姨,所以提起來還有氣,但他立即發現,這樣的口吻,會引起李姥的反感,於事無補,因而把下面要發的牢騷咽住了,稍停一下,他自己又把話拉回來,“就算跟劉三姨她們談得來,到底是外人。姥姥你想,綉春嫁了,阿娃又不在你跟前,小珠人小,還不懂事,你一個人凄凄涼涼的,怎麼會有舒服日子過?”

李姥靜靜地聽完,然後慢慢地抬頭看着阿娃,彷彿在告訴她,該你說話了!

阿娃臉上頓時出現了異常複雜的表情——畏懼、歉疚而又痛苦,那是有一句話,能不說最好不說的神氣。

鄭徽陡生疑慮,視線不住在李姥和阿娃臉上掃來掃去,看到李姥,李姥木然平視,假作痴獃;看到阿娃,阿娃把眼光避了開去。

終於,她以乾澀的聲音,吃力地吐出來一句話:“一郎,我不跟你到成都去。”

鄭徽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似的,猛然跳了起來,大聲問道:“什麼?”

“一郎,一郎!”阿娃驚惶地搖着手說,“你坐下來!聽我說。”

鄭徽對阿娃的性情,已摸得很熟了。他知道她說出一句話來,不會輕易更改——於是意識到一場艱難的爭辯已經開始,自己先得沉住氣,所以姑且聽她的話,點點頭坐了下來。

“一郎,你說的話——你許了我的話,我每一句都記在心裏,我知道你的心,但是,我除了感激以外,只有怨自己的命。你是‘五姓’家的子弟,光憑你的門第,就該娶一位名門淑女——”

“你不要說了!”鄭徽粗魯地打斷她的話,“門第跟我絲毫無關,我不是靠了門第才有今天的。”

“一郎!”李姥接口說,“你心是好的,我們母女都知道。你說要明媒正娶,把阿娃帶到任上,只怕這一位大媒就找不到。大唐開國,一百三十多年,你聽說過哪位少年科甲的新貴,明媒正娶過我們這種人家的女兒?也沒有哪個敢冒冒失失來替你做這個大媒。一郎,榮華富貴,你的好日子都在後面,就舍了阿娃,好好上任去吧!”

她的一番話,鄭徽一句也聽不進去,可又一句也駁不倒。的確,以當時社會的禮法、習俗,像他這種身份,要請個有地位的人來說媒,娶阿娃為正室,會被傳為笑談。這些難處是他以前所未想到過的。但此刻想到了,並不能讓他知難而退,他的一片誠心,海枯石爛都不會更改,只是這些早該想到的難處,而竟未想到,以至於讓李姥一駁,便無話說,倒像是拿一樁明知道辦不到的事,故意來哄人,變成畫餅充饑,口惠欺人,這不是屈煞了他的本心?

一想到此,鄭徽急得滿頭大汗,恨不得有把快刀,開胸剖肚,把他一顆鮮紅如火的心,拿出來給李姥和阿娃看個明白。

“姥姥!”鄭徽忽然想到一個辦法,不管它行不行,就先說了出來,“反正我過去的那一番頓挫,皇帝大概也知道了,索性說個明白,請旨准我正娶阿娃。”

“這千萬使不得!”李姥可也有些着慌了,“良賤不得通婚,律有明文,你冒冒失失奏上一本,會闖出大禍來。”

“這也顧不得那許多了。”鄭徽想一想,已發現他根本還不夠專折言事的資格,但為了表明心跡,不能不故意那樣說。

“一郎,這你可不對了!好不容易才巴望到你有這一天,就這麼不顧別人的心血,隨隨便便把自己的前程毀了?天威不測,你可別當兒戲,剛剛做官,不替皇上辦正事,先忙着自己娶親——可又門不當、戶不對,你倒想想,皇上會不會惱你?”

一番義正詞嚴的教訓,把鄭徽說得啞口無言,只是搓手頓足,不住嘆氣。

阿娃知道,李姥至多只能把他說得口服心不服,情感上的事,只能慢慢勸解疏導,光講道理是沒有用的。而她,又有些話不便當著李姥說,所以拉了鄭徽一把,使個眼色,示意他回到自己屋裏去談。

這也正是鄭徽的希望,他跟她一樣,覺得有許多話不便當著李姥說。於是,匆匆站了起來,滿臉懊惱地回到他倆的卧室里。

阿娃卻一時不進來,有了李姥的兩百貫錢,她有許多事要做,站在廊下跟張二寶和綉春商議準備長行的車馬以及途中要用的一切行李器具,又要買料子,做官服,瑣瑣碎碎的,彷彿講一夜都講不完。

鄭徽在裏面等了又等,真的不耐煩了,沖了出去,臉紅脖子粗地嚷道:“走不走得成,都還不知道,瞎起個什麼勁!”

張二寶不明白鄭徽何以發脾氣,直着眼發愣,綉春也有些害怕,只阿娃神色泰然地對綉春說道:“你陪一郎去說說話,解解悶,我就來!”

綉春約略聽得他們在李姥屋裏,大聲爭執,卻不知道為什麼鬧彆扭,所以嘴裏應答,心裏卻存着戒心,只溫柔地向鄭徽笑笑,然後半帶頑皮地把鄭徽拉了進去。

“一郎,做什麼這麼不高興?”

“唉!”鄭徽重重地嘆了口氣,頹然坐在床沿上說,“你倒好了,我可慘了!”

“怎麼叫我好了,你慘了?”

“你跟你的周郎,一雙倆好去過日子,我是孤家寡人一個,充軍充到天高地遠的四川去,豈不慘了?”

綉春默然。她早知道了阿娃的想法,心裏很替鄭徽難過。又想起年前李姥曾問過她,將來願意不願意跟了鄭徽去,她心裏萬分願意,卻害羞不肯明白表示。以後,意想不到地,會有周佶出現,輕輕易易把她的終身大事改變了,否則,一路上風霜雨露,對他多少也還有個照應。

一想到此,她有無限的歉疚,再想到她原該有跟他同衾共枕的緣分,便又禁不住自己害羞!

綉春尷尬的臉色,觸發了鄭徽的一些回憶,怪不得阿娃曾說,在他出仕外放時,叫綉春伴從。李姥更是在他為周佶和綉春撮合時,一再警告他不要後悔,原來她們母女早就有了定議,準備拿綉春來代替阿娃。

他又想到進士剛及第時,在赴主司府第謝恩時,途中阿蠻贈花為賀,他回來告訴阿娃,她曾問他,對阿蠻到底如何?看來早在一兩年前,阿娃就已拿定了薦人自代的主意了。

這是什麼緣故呢?鄭徽開始發現事態嚴重,他的心反靜下來了,認為要好好想透徹了,再跟阿娃談判,才有效果。

於是,他問綉春:“你知道不知道,小娘子為什麼不願嫁我?是不是另外有了心上人?”

“啊,一郎!”綉春像是大吃一驚似的,“你說這話,要遭雷打的呢!”

鄭徽也覺得那樣說法,幾乎構成了對阿娃的褻瀆,但為了要逼出綉春的真話,他不能不用激將的手段。

“那麼,你說,是為了什麼?”

“我不大清楚。”綉春強調着說,“我真的不大清楚。我也探過小娘子幾次口氣,她總是長嘆一聲,搖搖頭說:‘事情太難!’也不知道難在什麼地方?”

“你猜猜看呢?”

綉春想了一會兒,抑鬱地說:“恐怕還是我們這種人家身份的緣故。那次為了皇帝賞你的醫書,小娘子跟姥姥大吵一架。”

“噢,我一點不知道。”鄭徽異常關切地問說,“到底怎麼回事?綉春,你快說給我聽!”

“那天,宮裏派了人來,小娘子設下香案跪接——”綉春把當時的情形,以及李姥所謂的“奉旨從良”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

鄭徽聽在心裏,又感激,又難過。阿娃真是受了太多的委屈,她何必要那樣屈辱自己,自稱是他的侍妾,她可以說是他的嫡妻,她有這份資格這樣說,然而她不!這是為了什麼呢?

這是為了禮法和習俗,為了尊重他的門第和身份,為了愛情和他的聲名和前途,不願因此惹起非議,以及其他可能發生的糾紛。

“這太不公平了!”鄭徽大聲地說,“綉春,你要幫我勸勸小娘子和姥姥,我非娶你家小娘子做嫡室不可!”

綉春點點頭,不住答應着:“我幫你,我幫你。”

然而,綉春只能找到適當的機會從旁進言,正面的折勸,能夠說服阿娃的,還是要靠他自己。他一直在想,阿娃可能以為“鄭徽侍妾”的身份,已經上達天聽,不可更改,而又不甘於真的居於妾媵的地位,所以才有那樣決絕的表示。

因此,這晚上燈下相對,鄭徽一開口就說:“阿娃,你要說真心話!我不知道你有在內監面前,屈辱了自己身份的那回事。這沒有什麼,你別把它擺在心上。只要我承認你,尊重你,那就行了。”

“你錯了!”阿娃平靜地說,“我不是以退為進,向你爭身份。”

“無所謂爭身份。我本來就要給你這樣的身份。阿娃,”鄭徽激動地說,“你這是投胎投錯了地方。除了這一點,你的德、言、容、工,跟高門名媛、朝廷命婦相比,有過之無不及。你不要妄自菲薄,你的身份尊貴得很。”

“謝謝你!”阿娃隔着几案緊按住他的手,心底的溫暖,通過掌心,傳給鄭徽,“你常說,得一知己,可以死而無憾。我現在就有這樣的想法。一郎,”她忽又歉疚地說,“你一定要原諒我,我有雙重的責任,對你,算有了一個交代;對姥姥,我的責任還很重!”

“你的話,至少有一半我不能同意,你對我有什麼責任?要說責任,就是對咱們彼此的感情負責,你這樣撇下我,我,我覺得你是不負責任。”

“這就是我覺得對不起你的地方,可是,我沒有辦法。”阿娃黯然地低下頭去。

“什麼叫沒有辦法?奉養姥姥,不光是你的責任,我也早就說得明明白白了!我不懂姥姥為什麼這樣固執?她不肯住在署里,另外找房子,還不行嗎?”

阿娃默然。因為她覺得他不了解她們對生活的想法和看法,也跟他說不明白,不如不說。

鄭徽卻以為說中了要害,打動了她的心,便又起勁地接着往下說:“中國自古以來,就是妻以夫貴,有我尊重你和姥姥,沒有人敢說一句話。而且,離開了長安,也沒有人知道咱們的底細,怕什麼?”

“我不是怕。飛上枝頭做鳳凰,我夢裏都會笑醒。可是,一個人有一個人安身立命的地方,不可強求。”

“我不懂你的話。難道只有三曲才是你跟姥姥安身立命的地方?”

這句話才是對阿娃罕有的屈辱!那好像說她自甘下賤,樂於終老娼家。然而她也知道他只是口不擇言,絕無絲毫侮辱她的意思,所以強忍心中的劇痛,還得委婉地解釋:“一郎,你我跟姥姥不同,她歷盡滄桑,一切榮華富貴,都引不起她的興趣。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境遇,換一個地方就會覺得什麼都不對勁。譬如說,那天你去見皇帝,弄得汗流浹背,換了宰相大臣,就不會那樣子……”

“這是我還不習慣的緣故。”鄭徽搶着說道,“多見幾次皇帝,像周佶那樣,司空見慣,就不同了。”

“不錯。可是姥姥那麼大年紀,沒有辦法叫她去養成另外一種生活習慣。”

“你呢?你就讓姥姥拖住你,也在三曲混一輩子?”

這下,阿娃不能不作嚴正的表示了,“一郎,你別把三曲的人都看低了!姥姥在三曲一輩子,自己覺得落葉歸根,還得在三曲養老,這也是安分守己不忘本的想法,並沒有什麼不對。至於我,姥姥半生心血花在我身上,她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她,她到哪裏,我到哪裏,等她老人家百年歸山,長安多的是道觀尼寺,那就是我李娃安身立命的地方。”說到這裏,她滿腔的委屈,一齊迸發,再也忍不住了,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撲倒在床上,卻又不敢哭出聲來,驚動了全家,因而胸口一陣陣發緊,自覺要閉住了氣似的。

鄭徽心裏很懊悔,有話該婉轉設辭,何苦逼得她這樣子!但他同時也不免困惑,不知道何以會引起她這樣深的傷感?

當然,這一切他此刻都無暇去細想,只是趕了過去俯伏在她身旁,一面溫柔地拍着她的背,一面用告饒的聲音,不住輕喚:“阿娃、阿娃,別傷心!一切都是我不好。咱們慢慢再說吧!”

阿娃慢慢止住了眼淚,鄭徽扶她坐了起來,親自絞了一把手巾,讓她拭去淚痕。就這時,窗戶上有人叩了兩下。

“誰?”阿娃問。

“是我。”張二寶在外面說,“周郎來了!”

“這麼晚,他怎麼來的?”阿娃奇怪地問。

“他是內相的身份,不受宵禁的限制。”鄭徽一面往外走,一面向窗外吩咐:“快請進來。”

滿面春風的周佶,見了鄭徽,先向他道賀授官之喜,然後請見李姥。鄭徽看這時候,二更已過,李姥已經上床,便代為辭謝了。

“那麼該見一見娘子。”

這“娘子”是跟着鄭徽的排行而來的稱呼。鄭徽心想,別人都把他跟阿娃看成天造地設的一對,偏偏事有不然!正好跟周佶商議商議,看看他有什麼妙策,可以挽回僵局。

於是,他靈機一動,欣然答道:“你請坐一下,我去告訴她。”

阿娃已在裏面聽得清清楚楚,一見鄭徽的面,便又埋怨又着急地說:“你不想想,我紅紅的一雙眼睛,怎麼見客?”

“他也算你們家的嬌客了。”鄭徽笑道:“自己人,有什麼關係?”

阿娃稍停了一下,答說:“那麼,你先去,我就來。”她忽又說道:“綉春要裝身份,怕躲着不肯出來,你叫小珠去侍候茶湯。”

於是,鄭徽把睡眼惺忪的小珠叫了起來,找到濃眉大眼的歡兒,兩人七手八腳地端上來幾碟乾菜,點了茶湯,款待周佶。

“周郎!”門帘掀處,重新梳妝過的阿娃,大大方方地招呼着。

周佶趕緊站起來迎接,剛要開口,鄭徽卻搶着問他:“吉人,你今年二十幾?”

“二十六。”

“那我大你一歲。”鄭徽指着阿娃說,“你管她叫一嫂吧!”

周佶一愣,但看到鄭徽鄭重引見的神色,不敢怠慢,立即恭恭敬敬地長揖,口中說道:“周佶問一嫂的安!”

那阿娃翩然避開兩步,在下首還禮。等周佶抬起身來,她也神色凜然地說:“周郎,逾分的尊稱,我不敢受!一郎是戲言,你不必聽他的。”

這下,可把周佶弄得迷惑了,不知該怎麼回答。

鄭徽有些窘,而更多的是失望,“吉人,你先請坐!”他強笑道,“世事如棋,得意失意,真是難言之至。”

“奇怪!”周佶看看他們倆,笑道,“正是春風得意之時,何來牢騷?”

“說來話長!”鄭徽回頭對阿娃說,“替我們弄點酒來吧!”

阿娃深具戒心,怕他喝多了酒,牢騷更多,便不肯聽他的話,“草草不恭,不是待客之道。”她眼角掃過周佶,徐徐說道,“明天或是後天,我做個比較精緻的菜,請周郎來跟你話別。”

周佶懂得阿娃的意思,趕緊附和着說:“不錯,不錯。明後天我們痛飲一場,今晚上煮茗清談就很好。”

鄭徽一肚子的不痛快,卻是不敢也不忍發作,只好自嘲地苦笑道:“反正這兩天我是說什麼什麼不行。算了,我不說了吧!”

阿娃又好笑又好氣,當著周佶的面,不便多說什麼,只能裝作未聞,向客人略略寒暄幾句,告退回房。

鄭徽知道,阿娃人是走了,卻正在裏面屏息靜聽。他有話不願讓她聽見,便向周佶使個眼色,說:“月亮上來了,天也不冷,咱們喝不成酒,步月去吧!”

周佶自然表示同意。只是這一去,今夜自不會再來,禮貌上應該向阿娃道別,但“一娘子”的稱呼,已為鄭徽所否定;叫“一嫂”,阿娃卻又不肯承認,倒是個難題。

就這一躊躇間,香風一動,阿娃再度出現,“周郎,”她笑道,“我沾你金吾不禁的光,也去看看宮城的月色。”

“我們就在附近走走。”鄭徽接口答道,“不出坊。”

“坊里走走也好。”阿娃裝作不懂他故意阻攔的意思,神態自若地說。

這下鄭徽無計可施了。四個人,加上了小珠,一起出了門,讓周佶帶來的隨從,牽着馬跟着,往西徜徉閑步。

有阿娃在身後,鄭徽不便跟周佶談她。不過,他們可談的事也很多,周佶雖出仕未久,但以身在禁中,對於服官之道,相當精通,鄭徽赴任之前,該向哪些地方打什麼交道,指點得十分詳細。而這,正也就是他今夜來看鄭徽的目的。

“有一點,我到現在都不明白。”鄭徽正好請教,“是不是外放的,都是這樣急如星火地限期赴任?”

“除了軍情緊急以外,通常限期都很寬。”

“那麼,為什麼限我五天出京呢?”

“你這是個特例。聽說還是皇帝親自下的限期。”

“這就奇怪了!”鄭徽不安地說,“總有個什麼緣故在內吧?”

“天子聖明,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看樣子,你是知道的?”

“天機不可泄露。”周佶笑道,“說破了就沒有味道了!”

“何苦如此?跟我說了吧!”

“我實在不知道。”周佶的口氣又一變,“我只是心裏有那麼個猜疑。”

“那麼就說你的猜想。”

“妄測旨意,深干忌諱。”周佶歉意地笑道,“請恕我不便言傳。”

鄭徽還想追問,但剛要問出口,阿娃已攔在前面:“周郎既有不便說的難處,你就不要再問了吧。”

“那麼回去!”鄭徽站住腳說。

他的不高興,都在這一句話和這一個動作中完全顯露了。周佶和阿娃都很不安,一個自悔不該口風那麼緊,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一個覺得鄭徽的態度不好,會使周佶難堪。而這些念頭,又都只能擺在心裏,所以也都停了下來,面面相覷,彼此都覺得十分尷尬。

這使鄭徽警覺到自己的失態,想說一句什麼致歉的話,卻又一時想不出來,只能笑一笑示意,同時腳下再度向前移。

於是,“回去”的提議,自動地被打消了,周佶一面散步,一面問說:“動身的日子決定了沒有?”

“反正在五天以內,今天二月十九,至遲二十三,非走不可了。”

“到底哪一天呢?”

“那得問她。”鄭徽指着阿娃說。

“我想就是二十三吧。”阿娃接口說,“二十三是‘宜出行’的好日子。”

“那麼,”周佶又問,“你們的好日子呢?”

這話說得不合時宜,鄭徽和李娃都無法作答,但表面沉默,內心都有如臨大敵的感覺——終於還是鄭徽佔了先,他說:“那也得問她!”

他預料着阿娃一定無話可說。這一來就會顯得她理屈,順勢把周佶拉在自己一邊,不管講理論情,兩張口總比一張口厲害,不怕她再固執成見。

誰知道,她很快有了答語,而且那答語是鄭徽和周佶都料想不到的,“周郎,你太俗了!”她說,“我對一郎,寸心不渝,自以為可比金石,豈在乎形跡之間?你說什麼‘好日子’,那是世俗之見,不像你所說的話。”

有晉人之風的周佶,心裏對她那幾句話,傾倒之至。但做了幾天官,已沾染了想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的習氣,細味李娃的話,參證今晚所見的一切,知道別有蹊蹺,好事不諧,便打個聽來十分爽朗的哈哈,就此避而不談。

鄭徽異常失望,心裏有些恨周佶莫名其妙,便真的想回去了!

“不早了。你請上馬,早早回去安置吧!”他再度站住了腳說。

“那麼明天見!”周佶伸手拍拍他的肩,卻借勢捏了一把,說,“明天別忘了辦正事,早早到吏部,把‘告身’領了出來,才好赴任。”

鄭徽會意了,“辰時到吏部不晚吧?”他故意這樣問。

周佶點點頭。於是,一個單獨相見的約會,就算訂妥了。

周佶主僕上馬向西而去。鄭徽和阿娃轉身回家,小珠走得快,遠遠地在前面,他們卻是似悠閑、似懶散地腳步走得極慢。長街寂寂,月色如銀,鄭徽看看暗藍的天色,回顧阿娃婀娜的身影,忽又興起無限憐愛的情思。

“冷了吧?”他伸手捏一捏她的臂,發覺肌膚已不再像以前那樣豐盈了。他知道,這是為他憔悴,“阿娃!”他痛心地說,“你瘦多了!”

“胡說!”她答,“稍微瘦了些是有的,可沒瘦多少!”

明明清減已多,卻還不承認,這自然是為了安慰他。幾年以來,她一直是這樣,鄭徽在一瞬間可以想起她千百件的好處——於是,他把這一天從她那裏所感到的不愉快,全都忘了,剩下的只是一片刻骨銘心的愛和感激。

“怎麼又不說話了?”阿娃似笑非笑地問,“還跟我慪氣?”

“誰又慪氣了?”他大聲地答說,像吵架似的。

“不要不承認。”她又說,“快快活活的日子,何必一個人在肚子裏生悶氣?”

“沒有,沒有。要說生氣也過去了。”

“一郎!”阿娃的神色變得鄭重了,“你知道不知道,為什麼我要跟你們出來步月?”

“那還不是從中搗亂!”他笑着答說,“反正我拿你沒辦法。”

阿娃也笑了,但隨又正一正臉色說:“我有種想法,你早就知道了的。現在再提醒你一句,你過去的一切,我不願意讓人知道,所以你不必跟周吉人多說什麼!”

這話,鄭徽卻一時答應不下來。因為他正準備跟周佶深談,一則是不忍埋沒阿娃的懿行淑德,再則要讓周佶徹底了解他跟阿娃之間的關係,才可以替他划策來成就姻緣。

“一郎!”阿娃再一次要求,“你一定得聽我這句話!”

“好!”鄭徽不能不答應了,“不過將來綉春反正也會告訴他的。”

“我早囑咐過綉春了,她絕不會去多嘴。”

回到家,綉春屋裏的燈還亮着,鄭徽信步走了進去,看見她正伏在案板上裁衣裳,便笑道:“好呀,在忙嫁妝了!”

“你看看,倒是誰的?”綉春頭也不抬地回答。

鄭徽細看一看,才知道她在替他縫製官服,心裏倒覺得過意不去,“夜深了!”他說,“明天再做吧!”

“不趕幾個夜工,哪來得及?”

“那麼我來幫忙!”

“好了,好了!你請吧!”綉春急得跳腳,“誰要你來幫忙?”

這時候阿娃也來了,弄清楚了怎麼回事。她檢視那件依照朝廷體制縫製的、深青色絲布交織雙紉綾的七品官服,一塊赭黃色的烙印,正在當胸之處,無論如何是沒有辦法去補救的了。

“料子倒沒有什麼,”阿娃惋惜地說,“只可惜糟蹋了綉春的手工!”“手工也沒有什麼,只可惜糟蹋了辰光!”綉春接著說,“我在想,一郎在家沒有幾天了,趕一趕,多做幾件衣服讓他帶去,偏偏他來搗亂!”

“你聽見沒有?”阿娃笑着對鄭徽說,“你說我搗亂,你自己才真是搗亂。去睡吧,明天還要起早辦事呢!”

鄭徽沒有聽清她說些什麼,坐在一旁,痴痴地在想綉春的話,原來她那針針縷縷,也縫着綿密的情意,“在家沒有幾天了,趕一趕,多做幾件衣服讓他帶去。”極平常、極正經的幾句話,聽來卻叫人迴腸盪氣,實在是太玄妙、太不可思議了!

由綉春又想到下堂復出的阿蠻、為情而死的素娘以及嬌憨任性的小嬌嬌,看來生離死別,事如春夢,其實每一個人都是他忘不了的,一想起來,無不耐人思量,一種綢繆不盡,卻又無處可寄相思的莫奈何之情,真是難以消受。

這使他又凜然警覺——如見未來的蜀道,巴山夜雨,客館孤燈,這形單影隻的凄涼,豈不要把人折磨得腸斷心碎?這樣看來,就不為阿娃,為自己設想,寧可辭官,也得跟阿娃廝守在一起。

“真的不早了!”阿娃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路,“快去睡吧!”她說。

“你們呢?”

“我們不比你,你明天不是要到吏部領‘告身’?”

“是的。我該睡了!”鄭徽慢慢站起身來,不勝留戀地離去。

第二天辰時以前,他依約到了尚書省。周佶還沒有來,他怕他找不到,不敢走遠,就在甬道之東的一株古槐下面守候着。

這株古槐名為之“音聲樹”,據說每逢皇帝宣麻拜相的前一天晚上,這株古槐會發出絲竹之聲,所以稱它為“音聲樹”。這是尚書省很有名的一個典故,功名之士每經此處,常會想道:“絲竹之聲,何時為我而發!”但鄭徽卻全無此種夢想,他這時想到的是韋慶度。

在鄭徽,這是第二次進尚書省,第一次應進士試之前,來戶部投文,曾與韋慶度在這片槐蔭下,席地而坐,評論人物。此情此景,如在眼前,抬眼看一看尚書令治事的“都堂”,望一望左右兩面,六部的廨署,一切都沒有改變,但韋慶度是見不到了,永遠見不到了!

黯然神傷的鄭徽,無法再逗留在古槐之下。他要找一件事做,藉以排遣他的哀思,於是他往吏部走去,準備先辦公事,再找周佶。

哪知一進吏部,就遇見周佶,“定謨兄,我望見你在音聲樹下等我,正要去找你。”他說,“我把你的事辦得差不多了,先去見一見吏部郎中。”

吏部郎中掌百官選補,居六部二十四司的首席,實權在手,聲勢煊赫,但周佶和鄭徽,品秩雖低,卻一個是身居清秘的內相,一個是出身進士,連捷制舉,由天子特授美官的新貴,所以相見之下,顯得十分謙虛親切。談不了幾句,一名主事,捧着“告身”上堂,吏部郎中接了過來,親自交到鄭徽手中。

“告身”是出仕的任命。從此刻起,鄭徽才算“釋褐”,“釋”去庶民穿用的短“褐”——身份改變了。

由那裏告辭,周佶又領着鄭徽到幾處有關聯的地方,把起程赴任之前,所要辦的瑣瑣碎碎的手續,都弄了個清楚。由於周佶事先有了關照,所以每一處都很順利,未到午刻,就離開了尚書省,由安上門大街出宮。

“真虧得你,”鄭徽由衷地感激周佶的熱心,“不過,我還有個絕大的疑難,只能跟你商量,你得好好替我划個策。”

“只要我辦得到,無不樂於從命。”周佶停了一下,又說,“就怕閨房之內的糾葛,局外人有力也使不上。”

“旁觀者清。照你看,阿娃有什麼理由不跟我一起走?”

“噢!”周佶皺着眉說,“我只看出來你們有些彆扭,沒有想到,決裂如此。”

“也不是決裂。只可以說是——”鄭徽想了一會兒,才找到一句不太適當的形容,“說是人各有志吧!”

“她的志向是什麼?”

“奉養李姥。”

“那你何不連李姥一起接去?”

“就是這話。無奈李姥願在三曲終老,說什麼‘官署的後堂,不是她住的地方’。你想,拿她有什麼辦法?”

“她倒也是實話,一個三曲的假母,當太夫人樣地奉養在後堂,這,只怕名教、官聲,兩有不便。”

鄭徽心想,周佶一做了官,氣質變了,但不便公然道破,只說:“我的情形跟別的不同,名教之地,我是站得住的,至於官聲——”他不再說下來,但那“不在乎”的意思是很明顯的。

周佶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不惜犧牲的態度,也不知道他何以會覺得自己在名教之地站得住腳。遲疑了一會兒,他說:“定謨兄,你跟她們母女倆,到底是怎麼個關係?你先說給我聽聽,我才好替你出主意。”

因為阿娃的告誡,鄭徽不便多說,但不說又不可,考慮久久,他以歉然的語氣說:“這可真是一言難盡,總之,阿娃對我有大恩,沒有阿娃便沒有我,所以在我有生之年,都是報答阿娃之日。我早就明明白白表示,我要明媒正娶,以嫡室之禮待阿娃。而她,彷彿有什麼難言之隱,堅辭不受。這叫我太困惑了!”

這一番話,在周佶心中,激起極大的波瀾,“有生之年,皆為報恩之日”,有那樣嚴重嗎?大恩莫如救命之恩,也不至於一生報答不盡,然則李娃所施加鄭徽的,究竟是怎麼樣的一種恩德?倒有些無從想像了!

由於鄭徽閃爍其詞,而又說得那樣嚴重,周佶不敢輕率地表示意見,“咱們找個地方去坐坐!”他說,“從長計議。”

那自然不便回家去談,時已正午,鄭徽提議:“找家酒樓,吃着談吧。”

他們去到東市最大的一家酒樓,不要酒保侍候,也不要胡姬伴座,找個比較清靜的座頭,一面淺斟慢飲,一面悄悄談話。

“定謨兄,”周佶從頭到尾,籌思已熟,從從容容地說道,“我有句話,說出來怕不中聽。”

“你儘管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才是你我相交應有的態度。”

“既然這樣,你要讓我說完,大家再平心靜氣地研究。”

“當然。”鄭徽答說,“你都是為我,不管你說了什麼,我都只有領情,絕不敢讓你不能畢其詞。”

於是,周佶徐徐說道:“大唐開國以來,像你這樣門第、出身,娶一個勾欄中人作嫡室,還沒有聽說過。你這樣做法,後果很嚴重,你想過沒有?”

“我知道會有麻煩,不過我也不去多想。”鄭徽為了表示他虛心求教,又說,“你不管,先把你的想法,說給我聽聽。”

“前幾天我查到你當年御賜‘廣濟方’的謝恩表,說李娃是你的侍妾,現在忽又變了嫡室,將妾作妻,是有干禁例的。此其一。”周佶停了下來,等候鄭徽的反應。

“請說下去!”鄭徽很沉着地要求。

“其次,你該想到別人不會諒解你。自前朝以來,大家巨族,不但講究自己的門第,也講究外家的身份,所以母舅是最親密的長親。你如果娶了身份不相稱的阿娃,親戚、同僚都會有所指謫,內眷不相往來,這樣,不但你將來在仕途上孤立無援,而且與眾隔絕,在生活上也是件很痛苦的事。所以,既然阿娃堅辭不受,你又何必自尋煩惱?”

鄭徽以極冷靜的心情聽着,他承認周佶的看法很深刻,但是,他仍舊不能同意。“吉人兄!”他說,“你所說的確是藥石良言,無奈我不這樣做,於心不安,一輩子受良心的責備,豈非生不如死?”

“這樣做了,你甘願承受一切後果——包括將妾作妻,可能會受嚴譴在內?”

“是的。”鄭徽斬釘截鐵地答道,“任何犧牲,在所不惜。”

周佶深深點頭,肅然起敬地說:“定謨兄,像你這樣至情至性的人,今世不可多見。但願你始終如一,將來毫無悔尤!”

“海枯石爛,此心不渝。”鄭徽把一杯酒瀝在地上,那是向過往神祇設誓的表示。

“你的一片心,倒是神人共鑒了,但請問:父母之命又如何?”

這句話擊中了鄭徽的要害,半晌作聲不得。

“看來,尊大人沒有能答應你的婚事?”周佶推測着問。

“我還沒有稟告家父。”

“尊大人以精研三禮知名,為人方正,也是知名的。移三曲名花作高門冢婦,怕未必能首肯吧?”

“我怕的正是這一點。”鄭徽憂形於色地——事實上不僅於這一點,甚至逐出的不肖之子,能否重為嚴父所承認,都還是疑問。這附帶勾起來的心事,卻苦於不便明告周佶,所以一時憂思重重,兩道劍眉,深鎖得聯結在一起了。

“也許你那心上人,怕的也是這一點。”周佶又說,“婚姻大事,禮法謹嚴,像你這樣的非常之舉,必得有妥帖的安排。如果不得尊大人的允許,你成了進退兩難,她則是求榮反辱。李娃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一定早已識透了這一層難處,所以那天表示,不敢接受這‘逾分的尊稱’。這正是她難及的地方。”

“進退兩難倒不見得。”鄭徽說,“就是再一次承擔逆子的名聲,我也要辦成了這件事。”

話中露了漏洞,周佶捉住了“再一次”三字,知道他原來就是個逆子——不解的是,他曾如何地忤逆了父親?這樣想着,周佶覺得為了忠於朋友,說話更要慎重。

於是,他說:“你不能一意孤行。否則,造成父子不和,那絕不是阿娃愛護你的本心!照我看,阿娃決不肯為了她自己的好處,弄壞了你們父子間的感情。”

“這話說得不錯。”鄭徽明白了阿娃堅拒的原因——他反而興奮了,不管怎樣,其中癥結算是確確實實地找到了!解開這個結,只在他父親一句話,“你讓我好好想一想。”他離座而起,憑欄沉思着。

這一刻,他集中思慮於他們父子的關係上面。以前,他一直不敢對此細想,那是一種逃避的心理,現在面對現實,從頭檢討,很快地發現,實際上並沒有太大的難題在他面前。杏園的鞭撻,他已受了應得的懲罰,逐出不問,則父子之情已絕,在他父親,那筆賬已經算清楚了。

而今天的鄭徽,只是承襲了過去的名字,其他都是與過去不同的。如果父親以為他改過自新,不辱門楣,而願意重新相認,那麼就必得同時承認,他的一切成就,皆出於阿娃所賜。這樣,恢復父子的關係與准許他們的婚姻,就變成了一件好事。

他又想:禮法是什麼?禮法的作用,在建立人與人之間的正常的關係。教忠教孝,莫非叫人立身處世,要不忘本,而飲水思源,與阿娃共享尊榮,正合於忠義之道。如果阿娃可負,無人不可負!在朝不會是忠臣,在家不會是孝子。若是禮法只教人為自己打算,可以忘恩負義,這樣的禮法,不要也罷!

他在想,父親既然精研三禮,那麼對於這些道理,一定比他還看得透徹。於是,他的心情十分開朗了。

鄭徽回到座位上,滿引一觴,徐徐說道:“吉人兄,只要我向家父陳明其中委曲,一定能邀得同情。所苦的是,乞假歸省,未能如願……而且限期出京,措手不及。照這情形看,你有什麼高見?”

“這太好辦了。”周佶答說,“你儘管一個人赴任,等商得尊大人允許以後,我做個現成的冰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有了,那時以七品執事,迎娶入蜀,阿娃何樂不為?”

這自是正辦,但鄭徽知道李姥頑固不化,把阿娃留在長安,可能會有不測之變。同時,他一天不見阿娃,便牽腸掛肚,忽忽若有所失,如果千里長行,沒有她相伴,這旅途寂寞,怕也是他所難忍受的。

因此,鄭徽躊躇着說:“留阿娃一個人在長安,我實在有些不大放心。”

“這就難了!除非你能帶她一起赴任。”

“能這樣,還有什麼可說的?”

這下輪到周佶離座,憑欄沉思了。他一面想,一面屈着手指在數,彷彿在計算什麼。鄭徽莫名其妙,但已意識到他已有了辦法,正在籌劃。

鄭徽的猜測是正確的。周佶轉身,以極有自信的語氣說:“唯一的一個辦法,你得把阿娃帶到劍閣。不管你用什麼辦法,能把阿娃騙到劍閣,好事可成!”

劍閣是由陝入蜀的第一大站,連山絕險、飛閣通衢,也是蜀北的門戶。要求阿娃相送到此,她或許會答應,但是,鄭徽問道:“何以到了劍閣,好事可成?”

“這我也不明白。”

“你明明屈指在數,怎麼說不明白?”

“屈指在數,是我起了個六爻神課。卦象上顯示,入蜀以後,另有奇遇。究竟是什麼奇遇,連我也說不上來,只有到時候看了。”

看他那詭秘的笑容,鄭徽絕不能信他的話,便點點頭笑道:“閣下樣樣都夠朋友,只就是言辭閃爍,故作神秘,叫人不無遺憾。”

“不是我故作神秘。”周佶停了一下,收斂了笑容,一本正經地說,“當我這種差使,守口如瓶這句話,一定得要做到,我自己覺得對你已說得太多了。總之,其中有個變化,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跟你說破,到可以公開的時候,你自然會明白。現在你只照我的話做,包你有好處。”

於是,鄭徽完全諒解了,他很恭敬地答說:“謹受教!”

“我索性再跟你多說兩句吧,”周佶又說,“也許未到劍閣,就有消息;如果到了劍閣,還沒有消息,你得把阿娃留在那裏等一等,自有變化。”

鄭徽把他的話謹記在心裏,但發現一個疑問:“欽命五日內離京赴任,中途逗留,恐怕不妥當吧!”

“五日內離京就行了,一路上緊走慢走,那還不是在你自己。這又不是兵部的驛馬,按日計程,慢不得一點。”

聽了這番解釋,鄭徽更能確定,欽命限五日出京,必有作用。為了急於打開這個有趣的疑團,他決定儘早動身,看看旅途之中,究竟有什麼意想不到的奇遇發生?

關於他自己的疑難,總算談出了一個差強人意的結果,放下阿娃想起綉春,便即含笑問道:“你的喜事呢?我真想喝了你們倆的喜酒再走。”

“這怕不行,時間太局促了。”周佶答說,“雖不能像你這樣豪邁不羈,脫盡世俗的樊籬,不過也不能太簡略,等你榮行以後,我跟李姥商量着再辦。”

“你的情形跟我不同,不妨細細斟酌,適得乎中來辦場喜事。”鄭徽停了一下,又很鄭重地說:“如果我能如願,而李姥又堅持不肯到成都,那時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還得請你跟綉春多照應。”

“這何用你囑咐?自然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這我放心了。”鄭徽十分欣慰地。

“事不宜遲。你趕快跟李娃去說妥了,收拾行裝,早早起程吧!”

於是,兩人就在酒樓前面分手。鄭徽回家一看,廳中亂鬨哄地擠着好些人。阿娃、李姥,還有張二寶,正忙着替他找僕從、雇車馬,還有備辦的行李器用,西市派人送來驗收領款,七嘴八舌在爭執講價,鄭徽根本插不進嘴去,便先回卧室休息。

到了傍晚,外來的人都走完了,上燈吃飯,李姥告訴鄭徽,替他找了一個會做南方菜的廚子、一個懂文墨的書童,還有一個熟於官場禮儀的蒼頭,伺候客廳,再加上張二寶,使喚的人算是夠用了。那三個童僕,明天一早來見,如果鄭徽看中意了,立刻就可成契收用。

“姥姥看中的人,一定是好的。明天就成契吧!”鄭徽答說。

“馬買了六匹,還雇了一乘車,只送到川邊,往後不肯再進去——好在到了四川,就算到了你的任所,當地驛站會替你想辦法。”

“是的。謝謝姥姥。”鄭徽心想,一乘車是不夠的——還有阿娃要坐,只是當著李姥,他決不談任何要引起爭議的話,敷衍着吃完飯,李姥先回房去了。

“‘告身’領出來了?”阿娃也吃完了,喝着茶問道。

“嗯。”鄭徽點點頭,“多虧周佶在那裏照應,十分順利,未到午刻,一切手續完全辦妥。”

“那何以這麼晚才回來?”

“午間跟周佶在果市酒樓話別,一談談得忘了時候了!”

“你沒有忘了我的話吧?”

“當然。你的話我永不敢忘記的。”

“哎呀!什麼‘不敢’?”阿娃笑了一下,忽又正一正臉色,“說真的,你的官位不算太低,說話的語氣,也要想想身份,用得不得當,叫人笑話。”

“這不過是對你,而且在私底下。以後我當心就是了。”

“以後我不容易有跟你說話的機會,所以趁這兩天,我要多勸你幾句!”

“唉!”神情恓惶的鄭徽,脫口念出江淹的《別賦》中的警句,“‘黯然魂銷者,唯別而已矣!’”

阿娃何嘗不是滿腔凄苦?只不過三年以來,化良心為良知,已自我磨鍊得極其堅強,便強笑道:“百年筵席,總有個散字。咬牙忍一忍,也就看破了!”

“就說散,也散得太早了些。”鄭徽趁勢觸及正題,“阿娃,人各有志,不能相強,不過你總也還要替我想一想,熱辣辣地,說散就散,你想想我怎麼受得了?”

阿娃默然。泛泛勸慰的話,可以不說,無端許下什麼後會之期,眼前或能搪塞,而以後的麻煩會更多,不可以說。因此她只有狠一狠心,裝作沒有聽見他的話。

鄭徽是有意騙人,對她的反應,特別加了幾分注意,看出她的沉默,正是內心示弱的跡象,於是,他又接下去說:“阿娃,我只有一個要求,如果連這個要求你都不能答應,我一個人沒有辦法離開長安,不如辭官不幹!”阿娃暗暗吃驚,她知道他的性格,有時寧折不彎,易於趨向極端,便趕緊撫慰着答說:“你先說吧,能答應你的,我一定答應。”

“我最後一次累你辛苦一趟,請你送我入川,只到劍閣,劍閣以下,你不必管了,我一個人生死付之天命,不敢再連累你。”

聽他說得那樣凄慘,阿娃畢竟心軟了,慨然地點點頭。

鄭徽心中狂喜,但表面上不便露出來,只投以感激的一瞥,然後用馴服的聲音說:“好了,你說哪天走,就哪天走!”

“我得跟姥姥商量一下。”她說,“你先回房去等我。”說完,她站起來,往裏走去。

李姥正擁被坐在床上,冷冷清清,一屋子的凄涼寂寞。阿娃原來預備開門見山,說明來意,這時一坐下來,卻忽然覺得有些難以啟齒了。

“你有話跟我說?”李姥看着她的臉,這樣發問。

“嗯!”阿娃點一點頭,很謹慎地說,“一郎要我送他入川。”

李姥雙眼一張,以極冷的聲音問道:“你答應他了?”

“他說這是最後一個要求,不答應他,他寧可辭官不幹。”

“那麼你送他去吧!”李姥很快地說,“不過五天之內,怕來不及,第一,先把綉春的喜事辦了;第二,得讓我搬回平康坊,把這一切都弄妥當了你再走!”

“為什麼?”阿娃愕然。

“哼!”李姥冷笑道,“別跟我裝糊塗了!”

“姥姥,你怎麼啦?”阿娃又焦急又生氣地,“有話不肯痛痛快快地說,總喜歡繞些無用的彎子!”

“你是真不明白?真不明白我的想法?你以為你這一入川,我還指望着你回來?”

原來為此!阿娃平靜下來了,“我一定回來!”她說,“隨你老人家信不信。”

於是,李姥困惑地沉默了。

“我沒有忘記我設下的誓:‘婚嫁行止,聽憑姥姥做主。若是心不應口,違逆姥姥的意思,神鬼不容,必遭天譴。’”她朗朗地念着。於是李姥執着阿娃的手,停睛注視,扁癟的嘴唇,不住翕動着,像有一句話,不想說而又不能不說似的,顯得極其吃力。

內心坦然的阿娃問道:“姥姥,你有話儘管說出來,我要你完全相信我,我才去,我不要人在路上,你在家裏嘀嘀咕咕,大家都不安。”

“不是我不相信你。”李姥說,“咱們好像應該重新想一想。看樣子,一郎倒是一片真心,你有這樣一個揚眉吐氣,做誥命夫人的機會,丟掉了也可惜!”

“姥姥,你這話錯了!”阿娃以平靜但極堅定的聲音說,“我救一郎,幫他上進,不是為了我自己想做誥命夫人。”

“我知道,我知道。”李姥不斷地點着頭說,“不過既然到了這麼意想不到的地步……”

“也無所謂意想不到。”阿娃打斷她的話說,“一郎早有過這樣的表示了。正因為他有這樣的表示,才值得拉他一把。”

“現在該他拉你一把了。”李姥說,“三曲還未出過這麼體面的事——你,你不必顧我!你年紀還輕,我想了又想,不忍把你埋沒在三曲。阿娃,你聽我的話,跟了一郎去吧!”

李姥說是這樣說,聲音卻已有些哽咽了,眼圈紅紅的,彷彿如那一別不知何年再見的樣子。

阿娃從心底深處泛起安慰和感激。到頭來,李姥還是為她的終身設想的,這份恩情更進一步證明了李姥確是拿她當親生女兒看待,但也就是這份恩情,喚起了她更強的責任感。看到李姥那泫然欲涕的神情,料想分別以後,她那有限的歲月,必都是以淚洗面的日子。因此她再一次自誓,一定要好好侍奉李姥的余年。

於是,她心念一動,鄭徽說在署外替李姥另行安頓,這是不是可以考慮的呢?

不!她很快地自我否定了。為了鄭徽的前途,她應該遠遠避着他——有她在一起,他將在世族豪門的圈子中被隔絕,甚至使他們父子間的裂痕,永遠沒法彌補。

她願意承受一切委屈,那完全是出自她的衷心的。受盡委屈也還是有代價,那可以盡了她的責任,在此以前是對鄭徽的責任,在此以後是對李姥的責任。

這樣想着,她內心充滿了莊嚴恬適的感覺,俯仰不愧於天地,此心貼然,正就是安身立命之道。

“姥姥!”她以極清朗的聲音說,“我是拿定主意不離開你了,不過這得到我從川邊回來以後。”

“一郎心裏,你總也明白,說分手就分手,本也太難了些,一路上我可以勸勸他,讓他慢慢死了心,也好過些。這是我對他最後的一點責任,你老人家一定得答應我。”

說著,她站了起來,表示沒有折中的餘地。李姥一看這樣子,什麼話也不用多說了,點點頭慨然允許。

這下,阿娃倒重新坐了下來,“一來一往怕得三個月。”她說,“我把綉春留在家,照應門戶。要不然,再把劉三姨請了來給你做伴?”

“這你不用管了。”李姥說,“倒是你在路上,沒有個得力的人,我不放心。”

“我把小珠帶去。”

“回來呢?就你跟小珠兩個人,怎麼行?說不得只好讓張二寶多辛苦一趟,把你們送回來以後,再到成都去投奔一郎。”

“嗯。就這樣辦。”

“這多了一個人,路費得多帶些。”李姥從枕匣中取出一串鑰匙,揀出一個指點給阿娃,“你開我床后那口箱子,多拿些!”

這等於是李姥毫無保留,盡行交付的表示。阿娃把那串沉甸甸的鑰匙接到手裏,覺得雙肩上多了副擔子,從此這個家以及這個家的傳統,都由她接收過來了。

有片刻的遲疑,她終於還是去開了箱子。箱中黃白累累,一個鈿盒中裝滿了珍奇的首飾,另外還有將近一千貫的大唐寶鈔。這就是李姥半生的居積,足以安度余年——阿娃以前的估計是對的,過去那一切質典度日,看來十分艱窘的樣子,都是有意做作為她而發的。

她估量了一下,取了五十貫錢,仍舊把箱子鎖好。抬起頭來,只見李姥面朝里卧,不聞不問。她也不說拿了多少錢,只輕輕把鑰匙放在枕匣邊,便管自己退了出來。

“怎麼樣?”一回到卧室,鄭徽便急急地問。

“你看!”她把那五十貫寶鈔一揚。

鄭徽自然明白,李姥不但准許她送他入川,而且額外給了盤纏。這樣的乾脆痛快,竟是他所意料不到的,不由得手舞足蹈地說:“姥姥實在是個好人!”

這話使阿娃十分欣慰,也十分感慨,因愛成仇,或者化敵為友,常在人的一念之間。立身處世,只要不存私念,處處為人着想,日久自然能夠得到別人的諒解和尊敬,至於眼前的恩怨不明,盡可以置之度外。

“我在想——”鄭徽沉吟着,又有了新的打算。

“有話怎麼不說?”

他的話,此時是無法說明的。他打算着只要先把阿娃“騙”到手,在成都另外找好房子,再打發張二寶回來接李姥,那時,生米煮成熟飯,只要李姥捨不得離開阿娃,便不怕她不離開長安。

於是他掩飾着說:“我在想,姥姥是怎麼一下子變得這樣好了呢?”

阿娃笑笑不答,坐到妝枱前去,一面卸妝,一面跟鄭徽商量行程。

其實所謂商量,也只是聽從阿娃的決定而已。一切僕從、車馬、行裝,都要她細心安排,鄭徽除了收拾他自己的書籍筆硯以外,什麼事都不用他費心。趁那兩天工夫,他去向禮部侍郎達奚珣辭了行,又到城南韋曲去掃了韋慶度的墓,再要想到西市凶肆去訪舊話別,卻讓阿娃嚴厲地制止了——這是鄭徽留在長安的一大遺憾,他心裏在想,只要一有了錢,千金報德,對馮大得好好盡一番心意。

轉眼五天限期已到,李姥備辦了一席盛筵,替鄭徽餞行,邀了周佶作陪。鄭徽心裏明白,阿娃一去不回,李姥遲早也要相聚,所以了無惜別之意,笑嘻嘻地坐了下來,看一看周佶,對李姥說道:“姥姥,叫綉春也一起坐吧!”

“對了,我倒忘了。”李姥答說,“應該一起來坐,也算咱們一家團聚。不過,”她黯然地說,“也就是今天一晚上了!”

就這一句話,激起滿堂離愁,而唯一例外的,仍是鄭徽,他舉目四顧,問道:“綉春呢?”

果然,不見綉春的影子。到後來讓小珠在廚房裏把她找到了,卻是說什麼也不肯露面——唯她離情獨重,怕見了鄭徽的面,掉下淚來,讓周佶見了不合適,所以託詞要照料廚房,避而不見。

因此,李姥又感嘆着說:“看來就一次的團聚也難。”她舉杯向鄭徽說道,“一郎,人生聚散,都有定數,我也看開了。幹了這杯吧,但願你稱心如意!”

鄭徽心想,李姥說話,一向意在言外,所謂“看開了”以及“但願你稱心如意”,莫非有所暗示,暗示阿娃可能會改變心意,不再回到長安?

他欣喜在心,卻不敢形之於顏色,只幹了酒,然後站起身來,執壺替李姥斟酒,恭恭敬敬地說道:“三年來,多蒙姥姥照應,鄭徽終生不忘。”他還有許多話想說,只礙於周佶在場,不能暢所欲言,愣了一會兒,想出一句話:“我明年一定回長安來看姥姥。”

“那得看機會,別先許下心愿。”李姥說,“再說,我要遷回三曲,你的身份來看我也不方便。一郎,你聽我的話,把我忘了吧!我年紀大了,受別人的好處,今生今世報答不了,牽腸掛肚,死了都不能閉眼。”

這幾句話卻說得鄭徽眼眶都紅了。歷盡滄桑,垂老還惹上一段理不清的恩怨,無可奈何,付之於絕情一念,真所謂“哀莫大於心死”,不能不叫人替她傷感。

“姥姥你別這麼說。你放心,有我,”鄭徽又指着周佶說,“有吉人兄,一定要讓你過幾年稱心如意的日子。”

“唉!”李姥嘆口氣說,“我自己都不知道怎樣才叫稱心如意的日子,你們又怎麼樣能叫我稱心如意?”

“姥姥,你也真是!”阿娃忍不住開了口,“盡說些叫人聽了難過的話。”

“真的,姥姥!”周佶也說,“定謨走了,還有我。恕我說得率直,姥姥,以後生養死葬,都是我的事。”

“謝謝!”李姥顫巍巍地舉起酒杯,“有你們這一句話,也不枉我在三曲混了一輩子。”她強笑着又說,“阿娃說得不錯,我不該盡說些喪氣的話,我該替你們高興——我無兒無女,今天到了收緣結果的日子,有你們這樣拿自己人看待我,我也該滿足了。”

說著李姥自己先幹了酒,而且像是真的想開了,強打精神,說些她平生所見過的前輩人物,娓娓清談,令人忘倦,依稀還可以想見她當年周旋文士,吐屬雋雅的風範。

一席別筵,竟似令節的小宴,直到三更方散。但一到五更,卻又燈火通明,人影往來——鄭徽和阿娃準備起程了。

全家大小都聚集在廳上話別。鄭徽一一致意,到了綉春面前,卻彷彿無話可論,執着她的手,好久才迸出一句:“好好跟周郎過日子去吧!”

盈盈欲涕的綉春再也忍不住了,突然一甩手,低着頭疾趨而去,似乎隱隱可以聽到她的哭聲。

當著周佶的面,鄭徽訕訕地有些不得勁,“吉人兄!”他正一正臉色說,“請你代我向綉春道謝。在我平生最頹喪的那些日子,綉春支持我、鼓勵我,只恨我無緣報答,唯有一瓣心香,祝你們福壽康寧。”

“彼此,彼此!”豁達的周佶,笑嘻嘻地說了一句隱語,“我也以一瓣心香回祝。”

回祝什麼?阿娃心裏在想,回祝鄭徽和她福壽康寧?這不是說不上嗎?這樣想着,猛然省悟,勃發怒氣,幾乎要一跺腳指責鄭徽:原來你想騙我,我不去了!

然而話到口邊,她終於又咽了下去。她想她的話要一說出來,必定把整個局面鬧翻,欽命限期,已到最後一天,無論如何得先把鄭徽平平穩穩送上了路再說。

“你們走吧!”李姥沉着地說,“一路福星!”

“姥姥,我走了。”阿娃藉機會再一次表示她的決心,“早則兩月,遲則一百天,我一定回來。”說著又轉臉託付周佶:“周郎,拜託你照應門戶。等我回來,好好替綉春辦喜事。一路上我會托便人捎信回來,那時候麻煩你派人去接我。”

“你放心,你放心。”周佶含含糊糊地答應着,“一切我都會好好安排的。”

於是,李姥領頭,一路送到門口,道了無數聲“珍重”,阿娃才帶着小珠上了車,鄭徽騎馬跟着。周佶依依不捨,準備送到咸陽橋。

馬蹄離亂,車聲轔轔,出了長安西城,四十里官道,到正午時分才走完。越過豐橋,只見一帶壯麗的城堞,倒映在渭水之中,遠處無數起伏的漢陵,令人興起莫名的哀思。這就是使關人腸斷,過客魂銷的咸陽古渡。

由此經咸陽橋,越過濁流滾滾的渭水,就是今稱渭城的秦都咸陽——為大唐交通西域,入隴主蜀的要道。咸陽橋與東面的灞橋,是冠蓋京華的兩處有名的送別的地方。只不過出灞橋,東下中原江淮,儘是繁華之地;而出咸陽橋則往往西去絕域,頭白不得生還。因此,兩地送別,主客的情緒都不一樣。

鄭徽自是例外,萬里鵬程,由此而始,他無法體會行人戍邊、爺娘相送的凄壯意味,勒馬橋邊,對周佶拱手相謝,說道:“你我在此分手了。長安一切,重重拜託!”

周佶卻還有些依戀不舍,“此一別不知何年再見?”他說,“咱們再想一想,彼此還有什麼話要交代的?”

於是,周佶和鄭徽都下了馬,阿娃也下車攜着小珠的手,跟着他們一起進了河邊一處酒店。

那些酒店都是為送別餞行而設的,酒保不待吩咐,擺上四碟乾果一壺酒。阿娃剛拿起酒壺,發現小珠拉拉她的衣服,轉臉一望,小珠向她努努嘴。

就這時,她聽見鄭徽驚異的聲音:“阿蠻!你怎麼也來了!”

真的是阿蠻,正朝他們走來。阿娃放下酒壺,迎了上去,“你來送誰?”她問。

“送你和一郎。”阿蠻說,“昨天張二寶到三曲跟他以前一班同伴去辭行,說要跟一位姓鄭的新貴到成都去。我到晚上才知道,猜想着必是一郎。既然一郎赴任,你自然也要同去,所以我趕到這裏來送行。”

“我也是送行。”阿娃答道,“只不過比你送得遠些,送到劍閣。”

“怎麼?”阿蠻圓睜一雙杏眼,極詫異似的。

“等我回來再說吧!來,我先替你引見。”

阿娃替阿蠻和周佶通名介紹。大家都坐了下來,阿蠻執壺斟了一巡酒,先向鄭徽道賀得官之喜,然後又祝他旅途平安,一連幹了兩杯。

這下,倒真的勾起了鄭徽傷別的意緒。想起初到長安那一夕的緣分,以及進士及第時馬前贈花的情意,都是叫人低回難忘的。看她今天特為遠來相送,或許有一段相思要訴,卻又礙着阿娃,不便啟齒,一副別淚,唯有背着人在枕邊暗流。一想到此,鄭徽有着無限的歉疚,但他同樣地礙着阿娃,不便向阿蠻說一句安慰的話。

這情形看在阿娃眼裏,別有會心,她想試一試阿蠻對鄭徽究有幾許真情,便握着她的手說道:“這個時候,這個地方,例唱《陽關》,你領頭,送一送一郎。”

“我沒有帶笛子來。”

“我車上帶得有。”

阿娃叫小珠到車上,從她隨身攜帶的裝日用什物的奚囊中,取來一支紫竹的笛子,向阿蠻微一頷首,把笛子送到唇邊,吹出裂帛似的一聲清響。

於是阿蠻微咳一聲,背着臉唱道:“渭城朝雨浥輕塵……”

那是前幾年,王維在這裏送朋友出使陽關和玉門關外的安西,所作的一首七絕,由於音節凄壯,流傳得很廣,在咸陽橋唱這首詩送別,成為風氣,並且給它定了一個專名,稱為《陽關曲》,又因為第二、三、四句,要疊唱一次,所以又稱為《陽關三疊》。

第一句平平而起,但阿蠻的嘹亮的歌喉,已引起酒店中及酒店外、柳蔭下送行話別的人的注意。當她唱完第二句:“客舍青青柳色新”,頓時應聲相和:“客舍青青柳色新”,餘音悠遠,久久不絕。

這時笛聲一變,由舒徐而激越,復轉為慷慨,當伴奏的“散聲”終了,阿蠻接口唱第三句:“勸君更進一杯酒。”

“勸君更進一杯酒!”周佶一面跟眾相和,一面向鄭徽舉起了酒杯。

阿娃所吹的“散聲”又變了,時而如鶴唳霜空,時而如幽咽流泉,時而如巫峽猿啼,象徵著臨歧握別,千言萬語,叮嚀不完的紊亂的心情。

然後,笛音慢了下來,欲語還休似的,有着無限的纏綿之意。阿蠻含着滿眶眼淚,凄凄切切地唱道:“西出陽關無故人!”

這最後一句,相和的人少得多了,有的人哽咽着無法出聲,有的人唏噓着不忍道破。因為如此,越發增添了一份近乎曲終人散的凄涼。

而在鄭徽卻聽得魂飛魄散!阿蠻的歌聲彷彿出自他自己的口中——那跟他所唱過的輓歌太相似了!回憶那些長歌當哭、生不如死的日子,忍不住流下兩行熱淚。

阿娃和周佶心中,也是一陣陣酸楚,特別是阿娃,知道阿蠻感於下堂復出,漂泊無依的凄涼身世,才會唱出那樣哀傷的心聲。於是,她激起一番豪俠之氣,要做一番驚人的舉動。

愁顏相向,是周佶打破了難堪的沉寂,“定謨!”他特意用欣慰的聲音說,“好在你不是‘西出陽關’,你是西出散關,該記得我告訴過你的話!”

這句話很有效,鄭徽想到他所說的“奇遇”,頓時興奮掩蓋了感傷,他點點頭,轉臉對阿蠻說:“多謝你特來送行。人生聚散無常,看開些,你請回去吧!”

“不,”阿蠻答道,“我總得看你們過了橋才能走。”

“那麼就走吧!”

鄭徽站了起來,領頭先走,阿蠻跟着出去,周佶要付酒資,慢了一步,阿娃便趁勢拉了他一把,兩人留在後面說話。

“周郎,我重託你一件事。”她急促地說,“我想把阿蠻帶走。她的假母王四娘有錢就行,你能不能代為料理?大概有三四百貫的身價就行了,無論如何拜託你設法墊一墊,等我回來,如數奉還。”

這真是匪夷所思了!周佶細想一想,這件事不好辦,就是好辦他也不能做,因為阿娃的用意,顯然要薦賢自代,那是大違鄭徽的本心的。

“不可,萬萬不可!”周佶不住搖頭,“天子新下詔令,整肅官常,那班侍御史聞風言事,正找不着題目,讓他們知道了,不說你的主意,只說定謨仗勢欺人,形同綁架,那可毀了他了!”

他的話自然有些言過其實,但阿娃不能取得他的同意,不敢造次,匆遽之間,無法從容籌議,只好作罷。

於是,他們一起走到外面。張二寶已帶着隨從車馬,先過了河。鄭徽和阿娃攜着小珠,步行過橋,周佶和阿蠻在橋邊相送;一面一步一回首,一面不斷地揮着手,直到彼此看不見了,鄭徽和阿娃才上馬登車,沿着渭水,迤邐往西而去。

這算是完全離開長安了。暫忘過去,瞻望前途,進入一種新的生活境界,鄭徽的心情是開朗的,同時他也記着周佶的話,路上盡不妨慢慢地走,所以瀟洒自如,順道去逛了漢武帝的茂陵,日落時分在馬嵬驛投宿。

旅店的燈下,鄭徽喝着酒跟小珠調笑。阿娃卻有句話迫不及待地想跟他說,剛起更就哄着小珠去睡了。

“一郎,”她在燈暈中半垂着眼說,“我們說兩句老實話,好不好?”

“好啊!”鄭徽興奮地回答,他以為她回心轉意了,有什麼他所企盼着的話告訴他。

“你對阿蠻到底如何?”

這一句話,把鄭徽說得發了急,“怎麼回事?你心裏有鬼!”他暴躁地答說。

阿娃卻仍然保持着平靜的神態,“阿蠻也是千中選一的人才。”她說,“盡配得過你。”

“哼!”鄭徽微微冷笑,“你試我不止一次了。”

“我只試過你一次。”

居然阿娃會自己承認,鄭徽倒有些奇怪,“哪一次?試出我什麼?”他問。

“就是今天,咸陽橋下。阿蠻那一闋《陽關三疊》,唱出你兩行眼淚,這不是假的吧?”

鄭徽失笑了,為了報復阿娃的“居心叵測”,他故意慢條斯理地端起酒杯,連看都不看她。

“你默認了?”

“默認什麼?”

“你對阿蠻的那段情?”

“我說你心裏有鬼,真的有鬼,”鄭徽不慌不忙地答着,“你以為我捨不得阿蠻才哭了,是不是?錯了,你!我是由阿蠻的歌聲,想到我從前唱過的輓歌,禁不住心裏難過。兩者太相像了,你要不信,我唱給你聽!”說著張口就哼了出來。

“好了,好了,”阿娃趕緊阻止,“也不嫌喪氣,好端端唱什麼輓歌!”

“那麼你信了?”

“就信了,我也不會改變主意。”阿娃的神色很認真,“一郎,就算阿蠻不如我,你也該想想不得已而求其次這句話。”

“笑話!”鄭徽停了一下,又說,“你送我到川邊,如果不願意再跟我走,儘管請回。從此別管我了!”他把最後那句話說得特別重。

“說說就是這種自以為是的話。”阿娃忽然生起氣來,一面起身,一面說,“既然如此,我趁早少管你的閑事!明天一早,我就帶小珠回長安,也省得將來張二寶多走一趟冤枉路。”

話說完,人也走到了床前,一歪身倒了下去,面向床里,不睬鄭徽。

他卻真有些怕她的說得出、做得到的性格,趕緊走了過去,搖着她的身子,賠着笑說:“何必呢,頭一天出門就鬧彆扭!”

“鬧彆扭也就是今天一晚了!”

“越說越凶了!”鄭徽一看情勢不妙,只好先騙着她說,“有話慢慢商量。你叫我一下子答應,你替我想一想,換了你也辦不到吧?”

“我也並不是一定就現在逼着你答應。”阿娃的氣消了些,回身過來說,“可是總得有個商量,你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你也替我想想,我還有什麼話可以跟你說?”

“是,是!”鄭徽表現出特別馴順的姿態,“咱們好好商量。不過,今天太累了,有話明天再說行不行?”

阿娃無可奈何。心裏在想,這一路到劍閣,起碼得個把月,慢慢用水磨功夫,總要把他磨得鬆了口才能完事。

於是,一路行去。阿娃早早晚晚,總要提到阿蠻,說出她的千百樣好處。而鄭徽是越離長安越遠,越不怕阿娃再說什麼帶着小珠回去的話,所以先還得找些理由來表示不能同意,到後來只是唯唯諾諾地敷衍着,否則乾脆顧而言他,根本不理她那一套。

除此以外,他們都是非常融洽的。向西自武功、扶風行去,沿路尋幽探勝,憑弔古迹,走得極慢,半個月工夫才到寶雞。

“寶雞就是陳倉。”鄭徽對阿娃說,“三國蜀、魏的遺迹很多,我打算好好逛一逛再走。”

“隨你。”阿娃答說。

但就在剛一落店時,忽然說有寶雞縣尉來拜訪。鄭徽換了公服接見。那縣尉也姓鄭,敘了同宗,官位也相仿,所以兄弟相稱,顯得特別親熱。

寒暄了一陣,鄭縣尉才提到來意,“周內相有一封書札,五天前派專差送來的,留交宗兄。”說著他把周佶的信遞了給鄭徽。

當著客人,鄭徽先不看信,只道了謝,仍舊談些閑話。

“宗兄不妨先看一看信。”鄭縣尉說,“如果要作覆書,我明天來取,托兵部的驛差辦遞長安。”

鄭徽一想這話也不錯,便告了罪,把周佶那一通封緘得極密的私函拆了開來,才讀數行,便情不自禁地向內室奔了進去,口裏叫道:“阿娃,你看,你看,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消息!”

鄭縣尉大為詫異,他也不管,奔了進去,阿娃正從床上坐起來。

“有客人在,別大呼小叫的。”她輕聲問說,“什麼想不到的消息?”

“我父親由山南東道調劍南道。”鄭徽壓低了聲音,但以過度興奮的緣故,有些氣喘,所以聲音是模糊不清的。

“什麼?”阿娃情不自禁地大聲說道,“再說一遍!”

“我父親調了劍南採訪使。”鄭徽儘力控制着自己的聲音,儘可能說得清楚,“他還是我的直屬上司——兼領成都尹。”

“有這樣的事?”

“周佶的信在這裏!”

“啊,”阿娃完全相信了,“怪不得他說什麼‘天機不可泄露’,又是什麼‘說破了沒有味道’,一定指的就是這回事。”

阿娃的推斷完全不錯。周佶的信中說,在鄭徽動身的第二天,鄭公延調遷的命令就正式發表了。他早已知道,皇帝有意將鄭公延由山南東道調劍南道,但政令不出於“中書門下”者無效,地方大吏的調遷,須徵得宰相的同意,方能成為事實。事先泄露消息,不獨周佶可能受到處分,而且皇帝和宰相為了維持用人大權的絕對自由和尊嚴,以及杜絕聞風希旨,妄加揣測的不良風氣,很可能改變成議。所以他的守口如瓶,實在是出於愛護鄭家父子的好意。

兩人並坐着看完了信,只是相視而笑,一時竟想不出有什麼話要說。

好久,聽得外面有咳嗽的聲音,這提醒了鄭徽,趕緊回身出去,向鄭縣尉拱手問道:“請教一事,由襄州到成都,怎麼才是最便捷的走法?”

“走漢水到南鄭起旱,取‘金牛道’由劍閣南下,那是條最近的路。”

鄭徽恍然於周佶叫他在劍閣逗留的用意。但現在看來,由寶雞經北棧道到褒城等候父親就可以了,因為自襄州起程,不管循漢水到南鄭起旱,或者入紫荊關經長安而來,褒城都是必經之路。

送走了鄭縣尉,鄭徽先不進去,一個人定下心來,好好想了一遍。這真是周佶所說的“奇遇”,安排得太巧妙了,父子重聚,姻緣成就,一連串的大事都將在褒城發生,他自我警惕着,千萬不能大意,謀定後動,務必要切切實實把握住機會。

“怎麼?”阿娃翩然出現在門口,笑着說,“你在發什麼呆!”

“事情來得太突然。”他也笑着答說,“倒叫我有些手足無措了。”

“無所謂手足無措。你管你的日程,早早到了成都去等老人家。皇帝限你五天以內離京赴任,不就是這個意思?”

“對了。”鄭徽感嘆地說,“真是皇恩浩蕩!乞假歸省,沒有下文,我心裏還在失望,其實皇帝已有安排。不但見着了父親的面,而且長侍膝下,在我可真是喜出望外了。”

“恭喜你父子團圓。”阿娃又低首斂眉,彷彿不勝歉疚似的說,“一郎,你的大事可了,而且我也實在怕走棧道,在寶雞再伴你一兩天,我們就在這裏分手吧!”

阿娃一說要走,鄭徽的頭就痛了,他心知她說怕走棧道,無非託詞,便也拿這一點來駁她:“你為我不知道吃過多少苦,又何在乎走一趟棧道?而且,你原來就答應送我到劍閣的。”

“現在情形變了。”阿娃答道,“我剛才聽到你問鄭縣尉的話,想來你要到南鄭去等候,等到了,父子倆一起赴任,何用我夾在裏面?”

“你的話正好說反了,我一定要讓你見一見我父親。你想,你對我這樣的恩德,我父親也一定感激萬分,在他,只恨沒有機會向你道謝,而現在竟有想不到的機會來了,我卻放走了你,不說我自己,就說我父親,也一定要責備我。你想是不是呢?”

當然是的。鄭徽的話,入情入理,毫無可駁之處。然而阿娃卻另有熟思已久且不可動搖的決心,為了鄭徽,為了李姥,也為了她自己,與鄭徽的結合是不智的。既然如此,就沒有跟鄭公延見面的必要。

她對鄭公延沒有太多的了解,但聽鄭徽所說,以及從他對鄭徽的處罰來看,可以想見,是個極其方正嚴峻的人。他心目中只有禮教之防,良賤之分,絕不能體會到鄭徽對她的那種浹骨淪髓、敬如天神的恩情。而且,那種人往往是錯了就錯到底的性格,逐出的劣子,是否再肯相認,還是疑問,就算重為父子,也絕不會允許鄭徽娶一個娼家女子做正室。到那時候,鄭徽為難,她也變成了自取其辱,真是不知而又不智了!

這些想法,苦於不便明說,她只好堅決地表示:“一郎,我一定得走!”

鄭徽臉如死灰,好久,大聲叫道:“小珠,小珠!”等小珠應聲來到面前,他囑咐道:“你把小娘子的東西收拾收拾,咱們明天一起回長安。”

“又來了!”阿娃怫然不悅,“總是這種自以為是的脾氣。”

“是你自以為是!”鄭徽抗聲相爭,“人都到了這裏了,為什麼不肯跟我父親見一面?”

阿娃真的忍不住了,“一郎,你也得替我想想。”她說,“你父親不比你,就算他聽了你的話,承認我對你有些好處,找一個人把我叫了去,我不能不去,見了面談談,道個謝,拿出一包銀子,打發我走路。你想想,我幾年辛苦,千里迢迢,就為了這些嗎?”

“不會的。”鄭徽極肯定地說,“絕不會這樣的。”

“如果是這樣呢?那不是叫我難堪嗎?”

“決不叫你難堪!”鄭徽激動地說,“哪怕絕了父子之情,我也要報答你!”

阿娃倏地站了起來,凜然地直呼他的名字:“鄭徽!你的書讀到哪裏去了?怎麼可以忘了父母的養育之恩?當今皇上以仁孝治天下,你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不但愧為天子門生,也辜負了皇上特為安排你們父子在一起的恩典!”

在大義切責之下,鄭徽漲紅了臉,低下頭去,囁嚅着說:“我錯了!該罵。”

阿娃倒覺歉然,坐了下來,仰望着他說:“我說得太過分了。不過,我希望你知道,我對你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鄭徽不斷點頭,表示接受。而心裏卻更凄苦,背着手踱來踱去,好久都想不出一個挽留她的方法。

阿娃看到他那樣子,心又軟了,嘆口氣說:“好吧,我送你到褒城,你到南鄭去接你父親,如果他老人家一定要見我,我就見一見他好了。”

鄭徽大喜,趕緊答道:“就這樣。我見了父親,先不說你也在這裏,看他的意思,再作定奪。你說好不?”

“一點不錯。咱們就一言為定。”

於是出大散關,取陳倉道,經歷了懸危縫、臨絕壑、因山就谷、架木為路的北棧道,到了褒城。

在褒城旅店,一住半月,他們倆整日廝守在一起,阿娃自以為相樂之日有限,恨不得把無盡的愛意,都注向情郎。而鄭徽則以一切都待見了父親,相機進言,眼前無所事事,也樂得沉醉於阿娃的軟語嬌笑之中。

他們似乎又回到了鳴珂曲中西堂的歲月——鄭徽記得初見阿娃的那十日,西堂以外,別無天地;西堂以內,則連日子都忘掉了。

蜜樣的日子,中斷在張二寶的口中,他在南鄭打聽到確實的消息,新任劍南採訪使已經循漢水抵達,暫住在南鄭的驛館。

“啊——”鄭徽長長的喘了口氣,“終於到了。”但他這時想到的,卻不是父親,“我母親頭髮不知道又白了多少?”

“聽說眷口都還沒有來。”張二寶接口說道,“只老太爺一個人先赴任。”

這補充的報告,使鄭徽異常失望,他不但渴念母親,希望早日見面,而且打算着有些不便在嚴父面前說的話,可以央求慈母來轉圜。這一來,事情就比較難辦了。

“你發什麼愣?”阿娃笑道,“還不快趕到南鄭去?”

“我有些怕!”他怯怯地說。

“怕?”

鄭徽先不答她的話,暫且遣走了張二寶,才低低說道:“一直想見父親,真的要見了,又怕他余恨未息,你想,這幾年我一直不跟家裏通信,好像自絕於父母,見了面,父親問起這話,我怎麼回答?”

“你只說,未曾顯親揚名以前,沒有臉見父母。”

鄭徽想了一下,點點頭說:“也只好這樣回答。就怕父親根本不願見我,唉!”他嘆口氣說,“母親來了就好了,先見了母親,不怕見不着父親。”

“老人家不會不見你!天下做父母的,誰不疼子女?當初杏園那一頓痛責,也許老人家事後懊悔莫及,現在一聽說你去了,不知道會高興得什麼樣子!怎會忍心不見你?你太顧慮了!”

隨便阿娃如何鼓舞,鄭徽始終覺得他父親的態度不可測,而此一見,不獨要彌補個人有虧的孝道,還有阿娃的終身待決,關係重大,一定得要想個父親非見他不可的萬全之計才好。

“這有個辦法。”阿娃為他設計,“你以下屬的身份,參見上司。難道老人家也不見?”

“對,對!”鄭徽大喜,“我父親一向公私分明,以下屬參謁上司,他一定延見的。”

於是鄭徽叫人去買了手本,恭楷繕好,隨即叫張二寶備馬,準備趕到南鄭過夜,第二天一早到驛館去謁見。

他跟阿娃正是情濃如漆的時候,就這一天的小別,也覺得依依不捨,不斷借故磨着時間。阿娃也隱約有種預惑,彷彿覺得這一去就再也不能見面,索性提議:“乾脆你明天一早去吧!”

“不。”鄭徽卻又不能同意,“怕父親明天一早動身,中途錯過了不好。”

“既一定要走,就得快,別再拖延了!”

“我就走。”鄭徽走了兩步,忽又轉身說,“取塊乾淨手絹給我!”

阿娃明知道他身上已帶着一塊乾淨的,這又是借故逗留,卻不忍說破,轉身回房,另取一塊交到他手裏。

“我明天下午回來。”他握着她的手說。

“能回得來嗎?”她說,“你們父子多年不見,有多少話要細談!你該在那裏陪陪老人家,怎麼個情形,打發張二寶來告訴我一聲就是了。”

“我希望張二寶回來,不光是告訴你一聲,是接了你去見我父親。”

“你可千萬記着我的話!”阿娃鄭重囑咐,“先別說我在這裏。看老人家的意思,能見就見,不能見別叫我受委屈!”

“你放心!決不叫你受委屈。”

“還有句話。”阿娃的神色顯得更鄭重了,“一直到現在為止,我自己覺得最大的罪過,是害你們父子失和。所以我最大的心愿,是要還你父親一個好兒子。今天,我的心愿可以了了。你記住我這句話:做你父親的好兒子!順者為孝,不可違逆!”

“我會記住!”鄭徽馴順地答說。

於是在張二寶導引之下,往東南官道疾馳而去。四十里的途程,日落前即已到了南鄭。父子咫尺,卻一時不得相見,鄭徽這夜思前想後,忽而興奮,忽而沮喪,患得患失,幾乎通宵不眠。

天色微明,他再也無法留在床上,起身漱洗,換好公服,帶着張二寶到了驛館,只見雙扉未啟,是來得早了些。

怎麼辦呢?只好吩咐張二寶:“叩門!”

他希望來應門的是他家的童僕,可以先打聽一下父親的態度。可是他失望了,開門出來的是一個不相識的驛卒。

鄭徽不等那驛卒開口,搶上一步,說道:“我來拜謁劍南採訪使鄭公。”

驛卒看一看他的七品公服,問道:“有手本沒有?”

“備得有。”

那道手本由驛卒轉到鄭公延的書童小進手上,他是認得字的,一看手本上的銜頭:“新授成都府錄事參軍鄭徽”,竟一下子愣住了。

好久,他才想到他該幹些什麼,大叫一聲:“一郎來了!”隨即奔進屋去。

“一清早胡言亂語!什麼一郎來了?”鄭公延叱斥着。

“有手本在這裏!”小進喘着氣說。

手本接到鄭公延手裏,他只當姓名相同,偶爾巧合,所以神態還是平靜的,但一翻到第二頁,他的手發抖了!三代名諱,清清楚楚地寫着,這鄭徽,正是他早已視之為異物的不肖之子。

不可能的!鄭公延還不肯相信。杏園那一頓鞭撻,是他自己深自痛悔,再也忘不了的,而且,去年死去的老僕賈和,明明曾流涕自陳,說托西市凶肆的人到那裏去搜索過,連屍體都埋掉了。怎麼這時候又出來一個活的“鄭徽”呢?

但是,要不相信也是不能的!那小進已不待他的吩咐,便把鄭徽引了進來,一瞥之下,仍然是他的丰神俊朗的愛子,再也錯不了的。

父子重見,在最初的意念中,比素不相識的人還更感到陌生。但天性也就在同一意念中,勃然茁發。鄭徽的近乎凍結的思維,驟然復蘇,幾年來對於他父親的思慕、恕怨,混雜着他自己的辛酸、委屈,心中如倒翻了一個五味瓶,不辨是何滋味。於是,他只叫得一聲:“爺!”便伏倒在他父親腳下,抽抽噎噎地痛哭起來。

鄭公延也渾然不辨悲喜,只覺眼眶濕潤,視線模糊。他想到杏園所下的毒手,痛恨自己的殘忍,因而此時有個奇怪的念頭,他寧願鄭徽桀驁無人子之禮,讓他對他寬容來抵折自己的咎戾;或者鄭徽是窮途末路,瑟縮歸來,讓他好好安慰他來彌補自己的錯誤。

然而跪在地下的,依然是孝心不改的愛子,看到他的七品公服,想起他手本上所寫着的出身:“天寶三載貢舉進士科第二十二名及第,天寶四載制舉直言極諫科第一名及第。”是這樣一個知過能改,力爭上遊的跨灶之子!鄭公延愈歡喜,愈難過,忍不住蹲下身去,一把抱住鄭徽,老淚縱橫地叫着他的小名說:“阿定,做爺的對不起你!”

對鄭徽來說,至大的安慰,無非聽到父親說這樣一句話。而這句話是如何的得來不易!三年來出生入死,脫地獄而登青雲,歷歷往事,盡在心頭,於是他哭得更厲害了——但,這副眼淚,是為阿娃而流的,一半是感激涕零,一半是憐痛阿娃為了他所費的無窮的苦心。

整個驛館都為這片哭聲所驚動了,只是能夠上前勸慰的,不過小進等少數從常州帶出來的童僕,他們雖陪着流淚,而更多的卻是欣喜讚歎,用出自衷心的、叫人聽着覺得寬慰的話,把他們父子勸得止住了眼淚。

“來,阿定!”鄭公延牽着愛子的手,把他引到卧室中,“把你這三年的情形,細細說給我聽!”

三年,有着太多的曲折離奇的遭遇,真不知從何說起。鄭徽定神想了一下,腦中首先浮起最悲慘的記憶,所以失聲答道:“三年,兒子三世為人了!”

於是,他從為李姥所騙,憤而投水講起,獲救以後,卻又以憤懣致病,被送到西市凶肆待埋,由於馮大的照料,居然不死,流落成為唱輓歌度日。

這一段經歷,鄭公延已聽賈和約略講過,他所關心的是他痛責鄭徽以後的情形,便急急問道:“在杏園,到底是誰救了你?”

“我到現在還是茫然!”鄭徽答說,“彷彿也是西市凶肆的人。我只記得到我完全恢復知覺,是在一座破廟裏,圍繞在我旁邊的是……”

“是誰?”

“一班——”鄭徽吃力地說出這兩個字,“乞兒。”

“乞兒?”鄭公延吃驚地問,“以後呢?”

“唉!”鄭徽痛心地說,“那日子,不堪再問。”

這是盡在不言中了!鄭公延又憐又痛,再一次自我悔責,但亦愈覺困惑不解:淪落如此,幾於到了萬劫不復的境地,何以又有兩應朝試、出人頭地的一天?

“那年長安的冬天特別冷,”鄭徽接著說,“一進臘月,風雪不斷。最大的一場雪,連下三天不停,兩市九衢,斷了行人。饑寒交迫,自忖必死,不想在大雪中遇見一個人,相見之下,兒子一痛而絕……”

“那,那是什麼人?”鄭公延大聲地打斷他的話問。

“是阿娃!”鄭徽流着淚說,“沒有她,我今天再也見不着你老人家的面。”

控制極度激動的心情,鄭徽細說阿娃如何幫助他上進。鄭公延從未聽過這樣驚心動魄的故事,他雖也從未見過阿娃,但他腦中已清晰地呈現了一個望之若天人的形象。

“天下有如此奇女子,真可為列女傳開一新局!”鄭公延感嘆久久,忽然問說:“她此刻在哪裏?”

鄭徽看他父親對阿娃是這樣的敬慕,便照實回答:“在褒城。”

“今後的行止呢?”

“原有約定,她送我到了劍閣,自回長安。”鄭徽故意這樣答說。

“這怎麼可以——”

鄭徽一聽這話,知道有些意思了。但可惜就那一句,做父親的沉吟着不再說下去了!鄭徽急在心裏,卻只能屏息待命。

好久,鄧公延大聲喊他的書童:“小進,取《戶婚律》來!”

於是小進打開書箱,取出三十卷的《唐律疏義》,揀出《戶婚律》送了上來。鄭公延開卷略略看了一下,便掩書說道:“良賤不能通婚,凡違婚律而由父母主婚者,獨坐主婚。我拼了獲罪,也要出面主持你倆的婚事。”

這在鄭徽,真是喜出望外。可是,多想一想,卻又十分為難,因為自己的婚事,怎可以讓父親失官獲罪?“兒子不孝,貽親之憂。”他跪下來說,“但如爺得了什麼處分,阿娃一定於心不安,兒子更沒有面目做人。這,這還要另籌善策。”

“你起來。”鄭公延極有力地說,“我志已決,非如此不足以崇功報德,表揚大義。心之所善,之死靡他,任何人換了我,也只有這樣處置。籌辦了這件大事,我就上表自劾,我想,也不會有什麼了不起的處分。王道不外乎人情,所以本朝律法,論罪有‘十惡’‘八議’之說;‘十惡’不赦,‘八議’就是論人情,此事‘議親’‘議賢’,都有可原之處。如果受恩不報,謂之不義,而‘不義’正是‘十惡’的第九目,縱然可逃法網,其實已成為不義的‘十惡’之徒,名節有虧,終生抱慚,萬萬要不得!”

那義正詞嚴的宣示,使得鄭徽懍然於他和阿娃的遇合,以及今後的姻緣,有關大節出入。事已如此,除了聽命而行以外,他不能多贊一詞。至於貽累老父,只有將來加倍盡孝來報答了。

“只是這‘媒妁之言’,卻不好辦。本可以拜託南鄭和褒城兩位縣令,做乾坤兩宅的冰人,但既知違律,豈能陷人於罪?”鄭公延沉吟着說,“看來只好我親自去‘納采’‘問名’了,今天下午我約了南鄭縣令有公事談,不能以私害公。明天一早,我到褒城,當面道謝,同時替你求婚。”

“這不必了。”鄭徽趕緊攔阻着說,“而且阿娃住在旅店裏,諸多不便。”

“禮不可廢,也不可草率,她該先有個自己的家,倒是真的。”

“這容易,在褒城先賃一所房子,讓她從旅店搬過去。”

“該這麼辦。好好賃一所房子把她安頓下來,以後我托褒城令暫為照應。先訂婚約,等你到了任,再來親迎,才合禮數。”鄭公延停了一下又說:“先回褒城去辦事,下午再回來!我還有許多要問你的話,也有告訴你的話,都在晚上細談。”

“是!”鄭徽響亮地應了一聲,退後兩步,悄悄轉身離去,但一出房門便飛快地往外奔,找到張二寶,說一聲:“回褒城!”便自己動手,解下拴在驛館門外的馬匹,一躍而上,猛揮一鞭,直出西城。

一路上,鄭徽的心情比金榜題名時還要興奮舒暢。人生在世,最快意的事,無過於報德之時——而況那是永偕白首的開始,從今以後儘是濃情蜜意,無辱無憂的日子!

到了褒城旅店,鄭徽搖手叫張二寶不要聲張,悄悄掩入內室,向正在對鏡沉思的阿娃,兜頭一揖,笑嘻嘻地說道:“夫人,下官特來報喜!”

“嚇我一跳!”阿娃再也想不到他會在這時候回來,驚魂稍定,才發現鄭徽臉上的喜色是她從未見過的,知道他們父子的感情已經恢復,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頓覺滿身輕快,也笑着答道:“九轉丹成,功德圓滿了!”

“可不是!”鄭徽一頓,深憾於父親要上表自劾,喜事還不算十全十美,便拉着她的手說,“你聽我從頭到尾告訴你!”

並坐在一張床上,鄭徽自昨夜在南鄭失眠談起,一直說到如何把她暫時安頓在褒城,先訂婚約,然後親迎。等這種種經過講完,他故意用質問的語氣說:“順理成章得到這樣一個結果,你該沒有話說了吧?”

阿娃怎會沒有話說!她只是有太多的話,不知從何說起。當鄭徽細述一切時,她只感到心弦的猛震,但她也跟鄭公延初見失去的兒子一樣,渾然不辨悲喜,因為,她也從未期望過有這樣的局面出現——是真是假,彷彿在疑似之間,還不可能有她自己的反應。

而鄭徽並不能了解她的心情,過分的興奮使他失卻體察別人的能力,同時,他的內心也是匆遽的,交代過那一番話,他自覺大事已定,安頓了阿娃,他還要趕到南鄭,向父親去細問慈母的起居。

於是,他在阿娃的鬢邊吻了一下,說:“我叫張二寶去找房子,找好了,你就搬。這只是暫住一住,一切委屈。”

阿娃沒有答話。她仍在恍惚之中,一半沒有聽清他說些什麼,一半覺得什麼“房子”都是小事,她要一個人靜下來細想一想。

“天下竟有如此的奇女子!”鄭公延的話,自然而然地在她心頭浮起,每念一遍、想一遍它的意思——她驚奇地發現,她對鄭徽的一切,不必自我菲薄,確是與眾有殊、人所難能的。

於是,她陡生莊嚴、充實而恬適的感覺。同時對鄭公延有着莫名的感激和尊敬,那“奇女子”三字的稱譽,在她已心滿意足,自己知道,到死都不會忘記。

這個“奇女子”也還要有驚世駭俗、榮華富貴的後半世!在此刻,她就可以清晰地看見那絢爛的未來的日子——明天,一位朝廷三品大員登門請見,那還只是開端,將來全副執事,奉迎入蜀,於是成都府署,大張結綵,在劍南二十八州一百八十九縣賀客注視之下,交拜花燭,成為“五姓”高門的冢婦。這番風光,該是三曲姐妹,做夢都沒有想過。

那也還只是開端。舅姑鍾愛,夫婿體貼,嫁后光陰的稱心如意,才是世上任何女孩子所艷羨的。不僅如此,她還將得到任何一個女孩子所想得到的一切,她相信她跟鄭徽所生的子女,一定是秀美聰明的;她也相信在她輔助之下,以鄭徽的出身和才幹,歷州道、轉檯省,也許不到白頭,便能拜相——那時,她可能會得到“國夫人”的封典。

“一位出身平康的國夫人!”想到千秋萬世,都將拿她的故事作為美談,阿娃真的陶醉了。

然而想到後來她不能不懷疑:新婦入門,咎戾俱來,鄭公延由於違犯《戶婚律》而獲罪;鄭徽因為延禍於親而為人所不齒;而她自己也將被隔絕在那些貴婦淑女交遊的圈子外面,這是悲劇,也成了話柄!什麼“美談”?

那就像自己替自己澆的一盆涼水,心冷了,頭腦也清醒了。回想剛剛消失的那種神魂顛倒、熱衷痴迷的幻想,自己都覺得可恥!

“良賤不能通婚!”多刺心的話!“哼,”她在心裏冷笑,“你們也知道齷齪風塵中有奇女子?”她浮起一絲傲然的微笑,“我讓你們知道,什麼叫奇女子?‘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有大丈夫的氣概,才是巾幗之奇!”

於是,她心中又充滿了莊嚴、充實而恬適的感覺:滿意於自己通過了一場考驗,也滿意一切都安排很妥帖,李姥的余年不再寂寞,鄭公延不致會有什麼罪名,鄭徽可以另娶門當戶對的名媛……

想到鄭徽,她不能不感到凄楚!多少輕憐蜜愛,多少綺思夢想,從今以後,都將化作無盡的悵惘,在花晨月夕或者風雨中宵,纏人不去!

“小娘子!”小珠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路,抬眼看時,正有一塊血色的羅巾遞了過來。

“幹什麼?”

“你在淌眼淚。”

“噢!”她強笑着說,“我在想姥姥!”

“我也常想她。”小珠偏着頭,做出大人樣子的困惑神情,“在家裏,最好躲開姥姥,省得挨她罵;不在家,倒又常想她。真奇怪!”

“好!”她憐愛地撫着小珠的背,“你想姥姥,咱們明天就回長安去!”

“真的?”小珠又驚又喜地問,“一郎不是叫二寶叔去找房子,得住在這裏?”

“不,不住在這裏,明天就回去!”

“怎麼?”接話的是窗外的張二寶,他急急奔了進來,問道,“小娘子剛跟小珠說什麼?”

“一郎呢?”她管自己問。

“怕時候晚了,南鄭的城門會閉,已經走了,一郎叫我跟小娘子說,請小娘子連夜就搬,他明天中午回來!”張二寶稍停一下,接着又說:“房子找在東城,分了人家一個院子,很寬敞……”

“你別說了!”阿娃打斷他的話,“去告訴車夫,明天一早回長安。”

“怎……”張二寶結舌地,不知說什麼好了!

“你先送我回去!”她平靜地命令着,“到了長安,我再打發你到成都投奔一郎。鄭家爺兒倆,看我的面上,一定會好好照應你的。”

“謝謝小娘子!不過——”

“別再多說了。照我的話做!”

張二寶對阿娃的敬畏,猶過於對李姥,聽她這樣吩咐,不敢違拗,出去與來自長安的車夫,談好回程的車資,又忙着要與那三個新同事去道別,順便請他們在鄭徽面前致意,說他把阿娃送回長安,立即再趕到成都投效。

那三個人——蒼頭、廚子、書童都是在長安動身以前才收用的,對於鄭徽和阿娃的關係,毫無所知,一路上跟着張二寶喊阿娃為“小娘子”。這位小娘子,御下寬厚,聽說她忽然要回長安,都覺得有些依依不捨。那廚子還特地做了幾樣拿手的菜,送了進來,算是替阿娃餞行。

從長安到此,住店打尖,都是吃的店家的飯食,帶來的廚子,一直沒有一顯身手的機會,所以這還是阿娃第一次領教廚子的手藝。菜一上桌,想起鄭徽,把廚子叫了上來,先開發賞錢,然後把鄭徽的飲食好惡,細細說了給廚子聽,叫他務必記在心裏。

吃完飯,該收拾行李了。第一步先把她自己的東西跟鄭徽的分開,但第一步就是難題,日常用具,她用他也用,實在無法分得開。而且那些每天在用的東西,寄附着太多的回憶,無論留下或帶走,都算是情緣的割斷。於是,平日哪怕是柄珍貴的牙篦,折了一個齒便棄之不用的她,此時連一把常州所產的、用舊了的黃楊梳子,都不知該如何處置。

一物之微,摩挲不舍,而無情的更鼓,飄響在暮春的晚風中——二更了!

阿娃凜然心驚!抬眼四顧,在堆亂了一屋子的衣服什物之中,小珠的那雙貓樣的眼睛,灼灼地望着她,惶惑而憂鬱的。

“去睡吧!”她說,“明天還要起早呢。”

“真的明天回長安?”

“當然是真的。”她詫異地問,“怎麼啦?”

小珠大人氣地感嘆着,“從此見不到一郎了!”她幽幽地說。

是的!從此見不到一郎了!阿娃一面幫小珠脫衣上床,一面在心裏設想着明天中午,鄭徽發現她不別而行以後,會有怎樣的驚詫焦急?

無疑地,他會沿着“北棧道”追了下來。但也無疑地,他父親會阻止他那樣做,一個要赴任的官員,這樣的行徑,便是以私害公,方正的鄭公延絕不會准許的。

以後呢?她繼續往下想,男人的哀愁,總是可以用時間來洗刷的,慢慢地,她的影子在他腦中淡了,於是父母督促,親友相勸,另一位名門淑女代替了她的地位,成為他的嫡室。多少年以後,他也許會偶爾想到她,但縱有無可奈何的悵惘之情,也不過為他增添一些作詩的材料而已。

回過頭來再想她自己。這一回到長安,即使仍舊搬回三曲,自然不會重現色相,替鄭徽出乖露醜,而像鄭徽那樣的人不嫁,亦再無人可嫁。只待李姥撒手西歸,道觀或者尼庵就是她的最後的歸宿,青燈黃卷,送盡華年……

阿娃再也想不下去了!

人生果真如此凄涼?當她自己提出這樣的疑問時,她所感到的是無邊的恐懼,接着便想到明天獨回長安,會不會鑄成大錯?

對她自己來說,是一大錯;撇開自己,北歸長安是唯一可行之路。她想起幾年前在平康坊菩提寺聽老僧說法,講過佛祖捨身飼虎的故事,當時懷疑其未必是真,到現在才知道,事情逼到那地步,只有咬一咬牙,縱身一躍,反倒心安理得。

於是,通過第二次考驗,再度激發出破釜沉舟的悲哀的勇氣。她草草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把一切平日共用的器物,都留給了鄭徽。那些特別緊要的東西,像他的“告身”之類,還一一檢點,開了單子,壓在硯台下面。

此外還應該留幾句話。她這樣想着,心頭立刻浮起千言萬語,但話越多,越顯得情絲萬縷,纏綿難理,只徒然增加鄭徽思念的痛苦,何必呢?

隻字不留,飄然遠去,自是海闊天空的境界,就只怕鄭徽不明白她的決絕的心情,朝思暮想,總是不死心,似也不安。那麼該說些曠達的話,供他寬慰自解。

執筆在手,阿娃沉吟着久久不出一字。三年多的日子,無限綢繆婉轉的情思,一朝硬生生分手,如說能看得破,放得下,不要說是鄭徽,就是她自己,也未必能相信。

“人生無根蒂。”她不自覺地嘆息,聲音出口,忽然發覺,這似乎是鄭徽念過的一句詩,細想一想,記起來是陶淵明的句子。

揀出陶詩來查,果然是的: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

阿娃如釋重負,把它照樣抄了下來,又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十個字旁邊,加了密圈,特別表示珍重為國的期望之意。

放下筆,揉一揉倦眼,發現窗紙微明,曙色已露。廚房和馬槽上都已有了人聲,“是時候了!”她輕輕地自語着,心頭空落落的,無榮、無辱、無喜、無悲,彷彿失去了什麼,也彷彿得到了什麼,就像春夢初醒似的那樣神思迷惘。

於是在朝陽影里,得得馬蹄,轆轆車聲,向歸途進發。棧道艱險而此心坦然!百折千回,愈行愈高,偶爾回頭望一望,有名的“棧雲”鎖斷了來路,褒城更不知迷失在什麼方向了。

終宵未眠的阿娃,雙眼澀重,自知在車中有一覺好睡,“一郎!”她在心裏呼喚,“來夢中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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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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