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第12章

天寶三載,正月十八,距離鄭徽重入禮闈的大日子,只有五天了。

因為在桃林發現關尹的靈符,桃林改名“靈寶”。開元二十九年以後,改名“天寶”——那正是鄭徽剝極而復,重遇阿娃的時候。兩年的日子,鄭徽像脫胎換骨,重生再世,精神、志氣都養得很好了,但也養成了雙重的人格。

這不是一好一壞的矛盾,而是成熟與幼稚的歧異。兩年中日夜手不釋卷,沒有萬卷也有數千,過人的天資加上忘我的苦功,已成通儒,而又不廢文采。阿娃曾經將他的窗稿,偷偷找人去看過,沒有一個不驚為奇才,她心裏高興,卻不告訴他。

他也自負有經世治國之才,心裏常這樣想:晚年著書,總可在文苑中佔一席之地;詩稿傳世,五百年的聲名也應該有的。只是緊守阿娃的規誡,足不出戶,滿腹經綸,沒有人可談,唯有借紙筆來發抒。策問、方略,以及讀經讀史的筆記,積稿盈尺,在智慧上,他是真的成熟了。

而在阿娃面前,他卻如童。阿娃在他,不僅僅是親密的情侶和可共患難的朋友,是嚴師也是慈母,他對她有着一份牢不可破的依賴性。除了書本以外,現實生活中的一切,特別是有她在面前的時候,他不可能有自己的主意。

再入禮闈去應進士試,是阿娃所做的決定,一切應試所該辦的手續,也都要阿娃提醒他去做。過了年,試期日近,鄭徽內心開始不安,這卻不是阿娃的一句話所能替他消除的。

“阿娃,你看這一次靠得住靠不住?”他常常這樣疑慮地問。

“一定靠得住!”阿娃也總是這樣加強了語氣回答他。

“‘場中莫論文’,我看靠不住。”

“沒有這話,都憑運氣,何必還要讀書?像這樣讀書,如果還不能及第,何必還要科舉?”

“萬一又垮下來呢?”

“不會的。”阿娃說,“真有那麼萬一的萬一,明年再來!”

他搖搖頭,“真要垮下來,我也永絕此想了。只是,”他遲疑了半天說,“到那時候,姥姥不知道會說什麼話?我簡直不敢想!”

阿娃明白了,“姥姥最多說你運氣不好,還會說什麼?”她故意這麼說。

於是,這一天——正月十八,李姥特地替鄭徽設了一桌盛筵,名為替他預祝,實際上是根據阿娃的意思,特意來安慰他,消除他內心的不安。

“一郎!”李姥舉杯向上座的鄭徽說,“我知道你這兩年奮發上進——就這個便夠了。一個人窮通富貴,一半靠天,勉強不來。萬一落第,你心裏不要難過!”

鄭徽心想,李姥已估計到會有最壞的情況出現,反預先來安慰他,這真是想不到的事,便欣然飲了一杯。

“本來是替你預賀高中,卻先說這些泄氣的話,好像不對,這因為,一郎,我完全拿你當自己人看,所以說話不作客套,這你得明白!”

儘管李姥曾經勢利無情,把他害得好慘,但兩年的時間,已沖淡了那悲痛的回憶。而今天這番舉動和她的那幾句話,又是如此慈祥懇切,鄭徽不能不受感動,他大聲答道:“我明白。姥姥,你放心好了,你問問阿娃,這趟入闈,再不會像上次那樣了。”說著又轉臉對阿娃,“考考我,讓姥姥看看我行不行。”

“‘大司樂乃分樂而序之。’”阿娃隨口提了一句。

“那是《周禮·春官》。”他接着她的聲音說,“‘大司樂乃分樂而序之,以祭、以享、以祀。乃奏黃鐘、歌大呂、舞雲門,以祀天神……’”一口氣背了一大篇,卻又突然停了下來,痛苦而感慨地搖搖頭:“背誦是小學生的玩意兒,卻把我整慘了!”

“不管他小學生、大學生,朝廷要考這個,就得往這上面去下功夫。”李姥又說,“一郎,我知道你才學是好的,現在運氣也要轉了,有朝一日,飛黃騰達,可別忘了我們阿娃的一片苦心。”

“那怎麼會?”鄭徽趕緊離座,舉杯相敬,“阿娃,我現在什麼都不必多說——我不說,你也知道。人生遇合之奇,無過你我,將來我還要做件驚世駭俗的舉動來報答你!”

阿娃不知道他所說的驚世駭俗的舉動是什麼,也不想去問,兩年來心力交瘁,當功德快將圓滿的時候,她反有種無可言喻的落寞之感。

李姥卻高興得很,“快熬出頭了!”這是她心裏的話,“也不用說什麼報答的話,只望你將來多聽阿娃一句話就行了!”她意味深長地暗示。

鄭徽自然不會想到李姥心裏的打算,更不知道阿娃曾對李姥罰了永不背棄的咒,他只在心裏興奮地盤算着金榜題名以後的另一得意快舉。

“酒夠了!”李姥說,“這幾天一郎別多喝酒,玩玩散散心,養足了精神,考得才好。”

鄭徽聽從了李姥的話,試前這幾天,什麼事也不做,多睡多吃,看看行雲流水,培養天機,準備盡平生所學去湔雪前恥。

阿娃和綉春卻大大地忙了起來,入闈用的食物、筆硯、油燭、幃簾,一一親自檢點。試期前一晚,更是徹夜不眠,到了三更時分,把鄭徽叫了起來,一面服侍他漱洗飲食,一面不斷叮嚀,卻都是些如何照料自己的瑣事。她說一句,他應一句,並且真的都謹記在心,就像個孝順的乖孩子聽從母親的話那樣。

送考的是張二寶,進了安上門,送到棘圍搜檢的地方,張二寶不能再往前走了。鄭徽一個人背了考籃,往前走了幾步,回頭一看,不見張二寶的影子,頓時有舉目無親、恓恓惶惶的感覺。

同時他也有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就像突然為人撮弄到了戲台上,後退無路,前面卻又眾目睽睽地注視着。經過一番自我掙扎,他終於咬一咬牙,想着好歹要把這場戲演了下來。突破了這個心理的障礙,也就擺脫了對阿娃的依賴心。現在只有靠自己了!他這樣一想,先不忙着入闈,把考籃放下,定一定神,看清楚了一切情況再說。

於是他腦中重現了第一次赴試的景象,賈興送他到這裏——太府寺和少府監之間的街口,由此往北,越過太府寺,向西轉入禮部南院,就是試場了。他記得那天大雨傾盆,寒風刺骨,背着沉重的考籃,滿心的懊喪,那種天氣和心情,就不吉利。

而今天卻是好天,旭日越過興慶宮的花萼樓,灑他一身金光,也沒有風,舒服得很。

“還等什麼?”他這樣對自己說,頓時激起一腔雄心,滿懷鬥志,一手提起考籃,沿着太府寺的東牆,大踏步往前走去。

照例統通搜檢查驗,在西廡找到號次坐了下來,打開考籃,只取筆硯,不動其他。他估計一上午就可完事,阿娃替他準備的脂燭、乾糧都不會有用處,他只盡量保持心境的平靜,默默背誦着要考的經文。

然而他也實在禁不住感慨,感慨生自回憶,想到韋慶度,想到他父親,想到馮大和西市凶肆的主人,以及那些傾倒於他的輓歌的人們,也想到土地廟的那一班乞兒,無論活着的、死掉的,甚至於連他自己,都不會想到有一天他還會坐在禮部南院,應天下仰望、朝廷特重的進士試。就算世事如棋,怕也沒有這樣不測的變化!

如果及第了,曲江大宴,皇帝御紫雲樓垂簾以觀,公卿士庶,絡繹於道,少不得有那眼尖的會認出來:那不是唱輓歌的嗎?怎麼成了新進士……

想到這裏,他有些不安,但也覺得很有趣,不知道那些眼尖的發現了他的真相的人,會有怎麼樣的詫異的表情?

“主——司——升——座——”

在胥吏吆喝聲中,舉子們紛紛起立,在階前肅靜無聲地行過了互拜的儀注,各自歸座。

這就要進入正式的考試了。鄭徽想到第一次帖經之難,彷彿猶有餘悸,直到題目發下來,他才鬆了口氣。

跟上一次一樣,《禮記》《左傳》《論語》,每書十帖,題目一入眼中,那空白的地方彷彿都寫着字,他不需要思索,就能把該填的字填補了起來。

三十帖中,只有兩帖答不上,他放棄了,第一個交卷出闈。張二寶還沒有來接,他也不想等,自己雇了個車,一直回家。

“這麼快就考完了?”家裏所有的人都圍着他打聽消息。

“二十八帖!”他做着手勢,大聲向阿娃報告。

阿娃微笑着,什麼話也不說——她覺得那是多餘的。

“還有兩帖。想一想也可以答出來,但我不要。太圓滿了不好!阿娃,你說對吧?”

“嗯。‘謙受益,滿招損。’”阿娃嘉許地答說。

“早知道這麼快完事,也用不着費那麼大事準備吃的。”正在檢點考籃的綉春,笑着埋怨,“害我們白忙一陣子。”

“把那些乾糧都拿出來,大家分了吃了吧!”李姥吩咐。

李姥馭下,難得寬假辭色,所以侍兒們都藉著鄭徽帶來的一團喜氣,爭着從綉春手裏去搶那些點心,打打鬧鬧,笑作一團,特別是小珠,更覺得高興,大聲嚷着:“吃一郎的狀元糕,吃一郎的狀元糕!”

“這個小東西,嘴倒甜!”李姥笑着罵了一句。

鄭徽卻深感不安。當年不作第二人想的豪氣,自經挫折,已消失無餘。此刻捲土重來,但求及第,便已心滿意足,絕不敢妄想奪魁,所以雖是小珠一句戲言,他也怕引起了大家對他過高的期望,因而覺得惶恐。

“去歇息吧,”李姥對他說,“辛苦還在後面,千萬要當心身體。”

吃辛苦倒不怕,鄭徽只怕第二場不能像第一場那樣順利,所以在等待發榜的那兩天,心情不免煩躁,仍舊只有借書本來排遣,倒顯得比平日更用功了。

第三天一早,張二寶來報喜信,鄭徽第一場試錄取了。八百五十人應試,刷下來五百多,就這樣,也遠只是十分之一的機會——歷年的慣例,進士試每一科所取不會超過三十。

“今天你得給我好好歇一天,”阿娃終於對他下了“命令”,她說,“要是沉不住氣,就算中了,我也不稀罕!”

為了取得阿娃的歡心,他努力剋制自己。功夫總算沒有白費,到了下午,他的情緒穩定了下來,晚飯時喝了兩杯酒,趁着微醉,酣然入夢。一覺醒來,猛然省憶第二場試就在今天,頓覺精神抖擻,哼着不成調的曲子,一掀被走下地來。

在外間的阿娃聽見聲音,趕了進來,剔亮了燈,一看鄭徽單衣赤足,站在地上,忍不住叱責:“你瘋了!這麼冷的磚地,光着腳丫子,你願意得病是不是?”

“一點都不冷!”鄭徽披上了衣服,笑道,“什麼時候了?”

“二更剛過,還早得很。上床去!替我再睡一會兒。”

“不!”鄭徽賠笑道,“我睡足了,精神好得很。”

“不行!上床去,睡不着,閉上眼睛養養神也是好的。”

鄭徽無奈,只好照她的話做。他看到她的衣服卻是穿得好好的,顯然又是一夜未睡,這樣辛苦照料,為的是什麼?鄭徽心想,該他報答的時候快到了!

於是,他又細細盤算着發榜以後的事,他想得很遠,一直想到他跟她白首偕老的日子。

他又想起眼前的情景,這兩天阿娃像是鬱鬱不樂,是不是對他的第一場試的結果不滿?

是的。他肯定地對自己回答,而且也能解釋理由,阿娃花了多少心血在他身上,日積月累的辛勞,需要取得充分的補償,他不該可以獲全勝而不盡全力,這太對不起她了。

鄭徽深深警惕,決意第二場雜文,第三場策問,非盡展所學,力求上第不可。

他的看法只對了一半,阿娃確是鬱鬱不樂,但不是他所想像的那種原因。她太疲倦了,要扶掖鄭徽上進,也要爭取李姥的歡心,更要在生張熟魏之間,使盡手段,壓榨他們的荷包,來維持兩個門戶的開銷。這份負擔壓得她彎不起腰來,卻又非挺起脊樑做人不可。那自然是件異常吃力的事。而且,她平日做了太多的笑臉,在這時真懶得再笑了。

對她,實在也還沒有到可以高興地笑一笑的時候。鄭徽中了進士,在他自己,在李姥,在任何人都會以為她已經出頭,而只有她的看法不是!所以她的重擔還不可卸,而且將有一場更艱難的爭執需要她全力應付。

然而,在眼前她卻不願細想,送走了鄭徽,一夜未閉的雙眼,頓時感到澀重難開,回到卧室,倒頭便睡熟了。

這一覺睡到午後方醒,鄭徽還未出闈。

綉春沉不住氣了,悄悄問道:“那天完事得那麼快,今天怎麼了?”

“這跟第一場大不相同,不知道是作詩還是作賦?起碼得上燈時分,才能到家。”

上燈時分,只來了要聽消息的李姥,卻未見鄭徽的影子。每人心裏都在嘀咕,只不說出口,一個個默默地坐着,都覺得有股說不出來的沉悶。

起更了,李姥終於開了口:“得想法子去打聽一下才好!”

“早已宵禁了,不能出坊,怎麼去打聽?”

“既然這樣,一郎可又怎麼回來呢?”綉春接着阿娃的話問。

“出闈的舉子,可又不一樣,有金吾衛會送回來!”

正說到這裏,外面一片嬌呼,“回來了,回來了!”果然回來了,被侍兒們簇擁着的鄭徽,滿臉疲乏,但阿娃眼尖,看出他有着被壓抑的興奮。

“怎麼樣?”李姥首先發問。

“我自己怎麼說呢?”鄭徽矜持地笑着,從袖中掏出一捲紙,雙手捧給阿娃說,“我留着草稿在這裏,請老師過目。”

這誰都可以看得出來,鄭徽在闈中十分得意,李姥便即笑道:“先吃飯吧,別把一郎餓壞了。”愛屋及烏,連帶也體恤張二寶,“你也累了一天,快喝酒去吧!”

於是綉春服侍鄭徽先洗了臉,換了衣服,然後到廳上吃飯,依然是他上座。

“今天什麼題目?”李姥問。

“考的賦。”鄭徽答道,“《老驥賦》。”

接着,鄭徽朗朗然地念他的文章。內容好壞,阿娃不十分了解,李姥更是莫名其妙,但她們從那鏗鏘的聲調和得意的表情中,都油然地樹立強烈的信心。

“這下可真要揚眉吐氣了!”李姥在欣悅中又生感慨,“一郎,前兩年你要像這樣子多好!”

話沒有完,阿娃趕緊攔在前面:“姥姥,你又提那些過去的事幹什麼?”

“不提,不提!”李姥趁勢站了起來,說累了要回家,其實是特意替阿娃和鄭徽留下溫存的時間。

吃完飯,鄭徽又想喝酒。好在第三場試,還隔着兩天,就醉了也盡有休息的時間,阿娃便允許了。

綉春準備了幾碟菜肴,設在阿娃卧室中,阿娃一面陪鄭徽小飲,一面打開他的賦稿,只見鉤抹刪改,一片糊塗,這才知道他何以這麼遲出闈。這篇賦上他下的功夫,想來真是不少。

“我念給你聽。”鄭徽把賦稿拿到手裏,“這篇賦的出典,你總聽說過:‘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未已。’那是曹操的詩《步出夏門行》裏面的句子。我覺得光是發揮這兩句,意思還不夠,便加了許多花樣在裏面。”

他的花樣,在於增添伯樂的故事,而加以變化。開首便敘一匹名駒,嘶風追月,不可一世的驕態,哪知在一場追奔逐北之中,未出全力,竟致落後,並且中途失足,一蹶不可復振,因而失歡於主人。中間鋪排這匹淪落至於拖曳鹽車的名駒的困頓失意,人人都把它看成不成材的下駟,幸而為伯樂識拔於風塵之中,調教供養,恢復當年的聲威,馳驅皇路,奔騰千里。接下來點題:衰年伏櫪,雄心仍在。最後發揮《步出夏門行》中的“神龜雖壽,猶有竟時”的含義,以生命無常,只要一息尚存,便當奮鬥的命意作結。

阿娃一直雙目灼灼地聽着。等他講完,卻久久未語,鄭徽自覺是得意傑作,未獲讚許,不免失望,更追問一句:“怎麼樣?”

“你好像把一匹馬,當作一個人來看了!”

“一點都不錯!”鄭徽這才發現,阿娃完全懂得他這篇賦中的言外之意,離席長揖,感恩知己地向阿娃說道,“如果我還有馳驅皇路的一日,多是拜受你所賜。”

“你把我比作伯樂,可是太過分了。”

“一點都不。”鄭徽大聲地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阿娃,你一定要許我,讓我有終生報答你的機會。”

“不談這些。”阿娃搖搖頭。

“何以呢?”鄭徽着急地問。

“走一步,看一步,現在還言之過早。”

“對。我的話說早了一點,至少要等發榜以後,我才有資格說話。”

“不要急!一郎,”阿娃遲疑了一會兒又說,“你該記住‘大器晚成’這句話!”

鄭徽以為這是阿娃暗示他將再一次落第的說法,大為驚疑,“怎麼,你是說我這篇賦不好?主司會看不入眼?”他怯怯地問。

“你弄錯了。這一科你一定可中。”

“那麼,你所說的‘晚成’是什麼意思呢?”

“這不難解釋,名成業就,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的,雖說‘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可是進士及第,到底不過一個開始。你說是不是?”

“是的,是的。”鄭徽笑道,“你的解釋一點不錯,只不過我成了驚弓之鳥,患得患失的心太重,變成庸人自擾。”停了一下,他又說:“阿娃,你相信不相信,我今天在闈中一直有這樣感覺,應試的不是我一個人,是咱們倆。你的無數心血,流過我的筆尖,落到試卷上,一切成就應該是你的,但不能只由我來坐享其成,這好像不公平!”

“你說得太玄妙了!”阿娃笑着回答。

“真的,是真的!”鄭徽很認真地辯白,“你不能不信。”

“好,我信,我信。”她像哄孩子似的說。

她起初不信鄭徽的話,但細想一想,卻發現他的話,倒也不是完全為了恭維她而編出來的。對於他,她一直以補過的心情,在盡她應該擔負起來的責任。此刻回憶兩年來鄭徽的變化,由衰頹而振作,終於才華煥發,比他未到長安以前,更有進境。這是化腐朽為神奇,一種最難能可貴的創造,卻在自己手裏完成,無論如何是值得欣慰自豪的。

這一念之間,阿娃的心情大為開朗了。倚着床欄,細數往事,自覺也不算虛度了過去二十年的歲月。

但今後呢?——她想不下去了。

想不下去便不想,她一向是這樣果斷豁達的性格,且抓住眼前,打點精神,照料鄭徽,一直到他第三場試出闈,才鬆了口氣。

第三場試是策問,五道題:兩道時務、三道經義。原來鄭徽長於時務,拙於經義,這一次卻正好相反,經義頗有所發揮,時務卻因為下帷讀書,不甚注意政事,所以平平敷衍,一點都不出色。

“糟了!”鄭徽不住自責,“時務方面的功夫不夠,不知所云,自己都看不上眼。”

“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徒悔無益。”阿娃安慰他說,“好在你別的都好,時務兩策,對得稍微差一點,也不致影響大局。”

“但願像你所說的那樣。”鄭徽也只好看開些了。

發榜還有半個月。兩年以來,鄭徽第一次得到一段閑散的日子,每天看花詩竹,飲酒吟詩,恢復了過去的名士生涯。

然而,他內心仍是緊張的,一發榜如果依然名落孫山,那以後的日子,簡直不堪想像了!

好不容易半個月過去了,發榜前一日,鄭徽坐立不安。到晚上,阿娃殷勤勸酒,醉眼模糊的他,卻還是念念不忘看榜,上床時一再叮囑阿娃,務必早早叫他起來。

阿娃很沉着,她把最壞的地方也打算到了,特地把張二寶從“老屋”找了來,陪鄭徽去看榜。若是不幸落第,會發生些什麼事故都說了給張二寶聽,叫他加意防範。

鄭徽藉助於酒力,那一覺睡得非常酣暢,霍然醒來,正打四更。心想,這時一個人溜了去看榜最好。於是掀被下床,靜悄悄地穿好衣服,胡亂洗了把臉,躡足出房,走到綉春卧室窗下,輕輕叩了兩下。

“誰?”綉春在裏面問。

“是我。”他輕聲答道,“我去看榜,你起來把車門關一關!”

說完,他到槽頭上解了一匹馬,打開車門,牽馬出去一看,曲中已經行人不絕,還有幾家大門洞開,紅燭照耀,那自然也是送看榜的。

宵禁尚未解除,但看榜之日是難得的例外,坊門在三更天就開放了。鄭徽出了延壽坊東門,狠狠加上一鞭,那匹馬立即亮開四蹄,沿着皇城大街,越過朱雀門,來到安上門前。

曙色中,人潮洶湧,但在金吾衛彈壓之下,並不嘈雜。鄭徽下馬細看,看榜的舉子,都有人陪伴,只他孤零零一個人。那匹馬不準進入皇城,卻又無人照看,躊躇了一會兒,只好把它拴在皇城對面的榆樹下,不去管它了。

看榜的地方,也就是他赴試的地方。一路疾步往安上門大街走去,未到禮部南院,就看見黑壓壓一片人頭,都踮高了腳在望。從前面退出來的人,十人有九個垂頭喪氣,只有極少數的笑容滿面——不用說,這是剛出爐的一名新科進士。

鄭徽儘力往前擠着,累出一身大汗,還是落在人後面。榜文貼在禮部南院裏面特地砌出來的一堵丈許長的牆上,牆外用木柵隔開。榜文是一張七尺寬、三尺高的素箋,開頭用淡墨大書“禮部貢院”四個字,“禮”字上面,並貼寸許寬的黃紙三條,這就是所謂“金榜”。

鄭徽看到的,僅此而已。榜上的名字太小,又站得遠,在朦朧的曉色中,實在看不清楚。他心裏異常焦急,卻擠不上去,而後面的人卻拚命向前擠,擠得他幾乎雙腳離地,懸空夾了起來,大口大口地喘氣。

“一共取了多少?”他聽見有人在問。

“二十八名。”前面的人回答。

“喂,喂,前面的兄台,勞駕把名字念一念,行不行?”

“第一名楊端,第二名……”

鄭徽屏息着側耳細聽,念到十名以後,還沒有他的名字,他開始緊張了;念到二十名依然沒有他的名字,他脊樑上一陣陣冒冷氣。

幸好,人已散了不少,他才能上去看個明白。

當“鄭徽”兩字觸入眼帘時,他全身都震動了。就這一瞬間,萬種辛酸,千般委屈,一齊湧上心頭,喉間像哽着樣什麼東西,胸前一陣抽搐,終於忍受不住放聲痛哭。

看榜的人都十分驚異,但也猜得到傷心人別有懷抱,無從勸慰,只把他扶到一旁坐下。就這時,張二寶氣喘吁吁地趕了來,一看這情形,只當鄭徽又垮了下來,頓時倒抽一口冷氣,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裏,似乎失掉了知覺。

“這是你家主人?”有人相問。

“是。”張二寶輕輕答了個字。

“姓什麼?”

“鄭,單名,鄭徽。”

“鄭徽!”那人詫異地說,“不是第二十二名及第了嗎?”

張二寶大聲問道:“真的,第二十二名及第?”

“榜上不是明明寫着!”

張二寶不識字,但看來不會錯,大喜過望,卻又奇怪鄭徽的眼淚,不知從何而來?低下頭去,搖着他的肩問道:“一郎,可是第二十二名?”

淚眼婆娑的鄭徽,點一點頭,站了起來。張二寶愣了一下,猛然省悟,該先回家報喜,便一把拖着鄭徽,腳不點地似的往前急奔。

出了安上門,騎來的兩匹馬都在,張二寶先解下一匹,服侍鄭徽上了馬,笑嘻嘻地仰面說道:“一郎,你把眼淚擦一擦,騎着馬慢慢來,我先回家報信。”說完,他跨上另一匹馬,雙腿一夾,放開轡頭飛奔而去。

鄭徽定一定神,望着巍巍宮城,突生親切之感。感慨雖多,喜悅卻也漸漸萌生,一路思量,種種榮耀,到頭來都該歸結到阿娃身上。

等到策馬來到延壽坊,張二寶得意揚揚地搶上前來,拉住馬頭嚼環,坊中里胥,抖開一幅紅錦,飄落在鄭徽肩上。道路兩旁,家家有人在門口笑臉相迎,爭着來看及第榮歸的新進士。

鄭徽沒有想到,一夜之間變成了眾所矚目的人物,心裏有些發慌,只是窘笑着在馬上抱拳致謝。就這樣,緩緩行去,到家下馬,迎面先看到一張鮮紅的朱箋,高高貼在門上,大書:“新科進士鄭寓”。接着一片笑聲,綉春帶頭,領着侍兒們迎了出來。

“一郎,大喜!一郎,大喜!”大家鬧哄哄地爭着向他道賀。

鄭徽有些眩暈的感覺,遲鈍得失去了應有的反應,讓侍兒們簇擁着往裏走去,只見李姥和阿娃都站在堂前迎接,李姥自然是笑容滿面,阿娃卻是眼圈紅紅的,彷彿剛剛哭過。

“新貴人回來了!”李姥大聲說道,“快請入席受賀!”

堂上已設下一桌筵席,阿娃斟酒相賀,四目平視,各有千言萬語,卻都不知從何說起。

“喝吧!”阿娃傷感地強笑道,“喝這一杯可真不容易。”

這一說又引起了鄭徽的感慨,反而收斂笑容,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阿娃也真是,這是什麼日子,高興還來不及,又惹一郎傷心幹什麼?”李姥停了一下,又說:“不管過去怎麼樣,像今天這樣收緣結果,可總算老天有眼。一郎,阿娃,你們歡歡喜喜對干一杯,讓我看着也高興些!”

“真的!”鄭徽驚覺了,阿娃為他心力交瘁,一切的一切,都只為了他的金榜題名,現在大功告成,第一個該向她慰勞致謝,豈可徒然惹她傷感,於是滿面堆笑地說:“阿娃,我的千言萬語都在這杯酒裏面——你如果了解,請你幹了我這杯酒。”

說完,他雙手捧着他的那杯酒,送到阿娃唇邊。她慢慢喝乾,淺淺一笑。“多謝!”然後說,“我了解你心裏的意思,但不一定都能答應你。”說著,拿眼睛瞟向李姥。

鄭徽覺得她語意曖昧,正想問個明白,只見張二寶急步進來報告:“街坊來給一郎道賀來了!”

阿娃向李姥看了一眼,立即吩咐,“先擋一擋駕!”然後向鄭徽說道,“我跟姥姥先避一避。”

話未完,鄭徽立即追問:“為什麼?”

“現在沒工夫說。我把綉春留在這裏侍候。”

說完,她跟李姥匆匆避到後面。綉春收拾了她們母女的杯筷,換上幾副乾淨的,剛剛安排好,張二寶已領着賀客進來了。

賀客一共四位,都是左右鄰居,鄭徽逐一請教了姓名,彼此站着舉杯相敬,客人都道:“恭喜!”主人連稱:“不敢!”幹完一杯,分別落座。

“我們只知道鄭兄閉門讀書,等閑不敢來打擾。果然文章有價,一舉成名,真是閭里之光。”賀客中年紀最大的一位說。

“托福,托福。”鄭徽答道,“我因身體不好,簡直步門不出,所以平日也沒有去奉看各位高鄰,實在太失禮了!”

“哪裏,哪裏!”賀客異口同聲地謙謝。

“我看鄭郎好面善!”另一位雙目灼灼地看着鄭徽,“彷彿哪裏見過?”

鄭徽心裏一跳,正在自我警惕,要保持鎮靜,卻又有人接口附和:“對了!我也有同感。”

“噢,我想起來了。不過——”原先那人遲疑了一會兒又說,“那當然不可能的。只是也太相像了!所不同的,一個形容憔悴、神情蕭瑟,哪有鄭兄這副玉樹臨風的好儀錶?”

這說的是怎麼回事,鄭徽肚子裏雪亮,故意以好奇的姿態問道:“是說我像一個什麼人是不是?像誰?”

“我是瞎說。”那人笑道,“說出來太唐突了。”

“沒有關係,儘管請說。”

“從前西市凶肆,有個唱輓歌的叫馮二。”

那人的話剛完,其餘的賀客,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哦——”,很明顯的,都被提醒了。

“像我嗎?”鄭徽儘力保持平靜。

“說起來倒真是有些像。”年紀最大的那位說,“虎賁中郎,盡多其事。”

“那我倒要會會那馮二。”鄭徽略顯勉強地笑道,“也算是一段佳話。”

“可惜了!鄭兄這個心愿怕難如意。”

“怎麼呢?”

“馮二早已絕跡,不知道漂流到什麼地方去了!”

於是,有人把當年“馮二”在天門街比賽唱輓歌的盛況,為這位飛黃騰達的新科進士講了一遍。鄭徽表面上裝得極感興味地傾聽着,內心卻是傷逝感今,心潮洶湧,加上唯恐人識破真相的那一份恐懼,簡直分辨不出心中是怎麼一種難受的滋味。

賀客終於走了,也帶走了主人的歡樂興奮的心情。首先是李姥臉上消失了笑容,悄悄走了,然後是阿娃吩咐閉上大門,怕再有賀客來說些叫人掃興的話。鄭徽則像被人揭了瘡疤似的,內心隱隱作痛。

一個金榜題名的好日子,在意興闌珊之中度過,是任何一位新科進士所未曾經歷過的。

到了晚上,鄭徽的心情才比較好轉,他回想上午所發生的一切,決意要跟阿娃好好兒談它一談。

“賀客來,你為什麼要跟姥姥避走呢?”

阿娃不即回答,神情蕭索地看着紅燭,好久才說:“不提它吧!”

“不!”鄭徽說,“你我到了今天這地步,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你真是這麼不通世故?”阿娃微顯不耐地,“我不相信。”

“我真不明白。”鄭徽答道,“老實說吧,自從埋頭故紙堆中,一切有你照料,我對人情世故確是覺得隔膜得多了。”

阿娃點點頭,“你真不明白,我就說給你聽。”她問,“那些賀客來了,你怎麼替我跟姥姥引見?”

鄭徽茫然,想不出要怎麼說才合適。

“哼!”阿娃冷笑着,臉上有着自我作踐的表情,“你以為那些左鄰右舍,不知道我跟姥姥的身份?你不想想,平日為什麼不往來?”

鄭徽這下總算明白了,心裏像吞下一隻齷齪的蟲子般地堵得難受。

“今天人家是來拜新科進士,‘新科進士鄭寓’,你總看見我叫人貼着的朱箋?從今天起,這不算是我的家,我跟姥姥出現在客人面前,算是什麼身份?”

“這——”鄭徽平日盤旋在腦中的朦朦朧朧的意念,一下子凝固了,“這太好辦了!”他說,“我就替客人引見,說我的內人和岳母。”

阿娃似乎一驚,隨即浮現一絲苦笑:“那真合了匪夷所思這句話了!”

“怎麼,你不相信?”鄭徽大聲地說,“我跪下來賭咒給你聽!”

“何必如此?”阿娃的神態跟鄭徽正好相反,一個發急,一個從容,“賭神罰咒是村夫愚婦的花樣,你已經是一位青錢萬選的進士,用這種方法來表明心跡,不覺得可笑嗎?”

在這番義正詞嚴的責備之下,鄭徽只好作罷,他指着胸前苦笑道:“耿耿此心,總有讓你明白的一天!”

“你不說我也明白。”阿娃答道,“你先不要想得太多,得在揚眉吐氣這句話上,再好好下番功夫。”

鄭徽一聽這話,倒有些詫異了。一個士子,最高的榮譽,就在成為進士,今日名列金榜,難道還不算揚眉吐氣嗎?

“你覺得我的話費解是不是?”

既然已一語道破心事,他也不必否認,點點頭答道:“你總有一種說法在內。我聽你的。”

“進士及第,天下的美名,從此飛黃騰達,前程無量,這在別的人是盡夠了,而你不夠!因為你過去的行跡,不比別人,別人乾乾淨淨,而你是在泥漿里滾過的,‘第二十二名進士及第’這個頭銜,還不能把你洗刷乾淨!”

這番話說得太率直了,鄭徽深感刺激,再想到白天那四位賀客的懷疑,頓時汗流浹背,焦躁不安,但在痛苦中卻激發出更多的堅忍:“你說!要怎樣才能洗刷得乾乾淨淨,讓我昂起頭來做人?”他質問似的說。

“你總還要出人頭地才行。只怕你沒有那份耐心,或者說我不近人情……”

“沒有那些廢話!”鄭徽以罕見的粗魯的態度,打斷她的話,“你痛快些說!”

“我的意思,還要你再下一年苦功。”阿娃用低沉嚴肅的聲音回答,“天子已下詔令,明年親御大明宮宣政殿,策試‘直言極諫’,我希望你能夠連捷。俗語雖有‘進士出身,制策不入’的話,但制舉入選,到底是天子門生,那就絕沒有人敢笑你過去的行跡卑穢了。”

鄭徽立即同意了她的辦法,但不即回答,細細想了一遍,才提出了更具體的意見:“我不但要應‘制舉’,而且一定要爭它個前三名。不過‘直言極諫’,自然是針對政治得失,替老百姓講話,這兩年,我幾乎成了隱士,對於時務,一無所知,這一次兩道‘時務策’,對得不知所云。所以要應‘直言極諫’科,得另外下一番功夫。”

“那都隨你。”阿娃欣然答道,“反正跟往常一樣,你除了用功以外,什麼事也不用管。”

“一切偏勞!”鄭徽拱拱手說,“我得睡了。明天要謁見宰相——李林甫這個奸臣,實在有些不想見他!”

然而這是國家的體制,鄭徽再於心不甘,卻也不能不奉行故事。第二天上午,由張二寶侍候着,早早到了大明宮。一進建福門,在下馬橋前下馬,張二寶不能再往前走,鄭徽一個人過橋,順着南北直街,走到西內苑的光范門前,新科進士照例在這裏集中,候命謁見宰相。

不一會兒,二十八位新貴,都已到齊,彼此通名寒暄,個個神采飛揚,笑容滿面。路過的官吏,無不投以艷羨的眼色,特別是穿着窄袖胡服,在宮內可以騎馬而過的宮女,低聲說笑着指指點點,更叫那些新進士感到得意。

到近午時分,才有省中小吏,傳命接見。於是由狀元楊端為首,率領他的一榜同年,越昭慶門,過御史台,來到月華門西,全國政令所出的中書省政事堂。

李林甫是有名的口蜜腹劍的傢伙,以宰相之尊,親自在堂前迎接那班草茅新進,向每一個人都殷殷勤勤地問了話。問到鄭徽的家世,他不肯把他父親的名字說出來,這倒不是他還懷着怨恨,只是聽了阿娃的話,覺得還未到顯親揚名的時候而已。

“府上的門第是天下仰望的。”李林甫說,“只是老弟沒有滎陽的口音。”

“家父經商,常年貿遷,所以鄉音改了。”

“將相無種,男兄自強,你真了不起!”商人不為時所重,科舉雖說諸流平進,商人子弟成進士的,實屬罕見,所以李林甫格外加以慰勉,他指着他的座位又說:“老弟英俊煥發,這個座位遲早是你的!”

鄭徽不住謙謝,但暗中卻有見獵心喜的感覺,因而更堅定了明年制舉必須爭魁奪元的決心,以便造成一個特別優越的晉陞之階。

正當他這樣在打算時,楊端已領先站起來告辭,與宰相互揖而退。下一個儀注是赴主司府第謝恩。

這一科的主司是禮部侍郎達奚珣,他的府第在永興坊,離大明宮不遠。穿過天門街,由北門進坊,左轉數曲,突然發現街道兩旁,密密麻麻的人群,孩子們拍手跳腳地在楊端的馬前大喊:“看狀元郎,看狀元郎!”

於是歡聲四起。但鄭徽聽出那嘈雜的聲音中,夾雜着叫人聽來不舒服的笑——是感覺到好笑的笑。鄭徽明白,是笑狀元,楊端是個又胖又黑的中年人,這樣的狀元郎,怕不能打動待字閨中的人的芳心。

“第七名跟第十名必是探花郎!”照例,新進士中選最年輕的兩人,名為“兩街探花使”,具有遍訪長安名園探花的特權,第七名跟第十名新進士都是二十歲不到的少年,所以觀眾中有人這樣說。

“第十五名的臉好白,別是敷了粉的吧?”

“第二十二名也是個美男子。”

鄭徽陡然忸怩起來,同時又起了戒心,怕有人認出他就是唱輓歌的“馮二”!

然而,終於有人認出他來了!“那不是鄭一郎?”有人嬌呼着。

這下,鄭徽不能不注意了,他朝發聲之處望去,看見一個丰容盛鬋的麗人,正排開眾人,擠上前來。

那是阿蠻——鄭徽到長安以後,第一個所結識的名妓。她驚喜地嬌笑着,既興奮又驕傲,也還有點受萬眾矚目而產生的羞態,混合而成一種特異的風情,誰見了都得心旌搖蕩。

觀眾哄然嬉笑。鄭徽大窘,然而也有着從未經驗過的得意,他做了個矜持的微笑,向阿蠻揚一揚手,作為招呼。

“一郎,恭喜你啊!”阿蠻一手撩起裙幅,微側着身子,踩着碎步,像一隻蝴蝶似的,傍着馬頭,想跟他說話。她豐腴的體態,已累得微微喘氣,鄭徽既不能停下來,又不能退出行列,對她真覺得老大過意不去。

“阿蠻,你請回去吧!改天來看你。”他只好這樣說。

“一定來。”阿蠻取下簪在頭上的一朵從暖房裏薰出來的大紅牡丹,喊道,“一郎,這個給你!”

在觀眾暴雷似的喝彩聲中,鄭徽把那朵牡丹接在手裏,回身看時,阿蠻還在跟他招呼。

他除了投以感激的一瞥,不能再有什麼表示。那朵花卻又替他帶來了難題,如果不把它簪上,辜負美人情重;要簪上了,二十八人之中,獨具艷色,彷彿故意標新立異似的,也不妥當。

就這樣躊躇着,已到了達奚侍郎的府第。隨眾下馬,張二寶趕上來照料,他順手將那朵花交了給他,同時叮囑了一句:“仔細別弄壞了!”

便這一耽擱,已慢了一步,他的同年已跟在門前迎接的考功員外郎行禮寒暄,鄭徽趕緊歸隊,隨班行禮。偷眼一看,大門洞開,自門廳至正廳,站滿了觀禮的公卿,加以教坊樂伎,細吹細打,內外觀眾,讚歎議論,那份鬧哄哄的喜氣,簡直把人的腦袋都沖昏了。

幸好狀元楊端鎮靜沉着,壓得住陣,率領着他的同年,在考功員外郎導引之下,徐步進府。禮部侍郎達奚珣,早在庭院中,西向而立。新科進士在他對面排成長行,恭恭敬敬地站着。

“謝恩!”狀元楊端高唱一聲,二十八人,一齊下拜。

“不敢當,不敢當!”笑容滿面的達奚珣,長揖答禮。

這時,兩廊的“坐部伎”接替了堂下的“立部伎”,奏出了急管繁弦的“燕樂”。堂上酒漿羅列,座主款待門生——這儀注又跟階前謝恩不同,敘年齒、分先後,但巧得很,楊端的年齡恰好最長,所以仍舊是他第一個報名敬酒。

達奚珣一個個周旋,到了鄭徽面前,一聽他的名字,立刻捉着他的臂,微微頓足嗟嘆:“可惜,可惜!老弟,你後勁不繼啊!”

鄭徽知道他指的是那兩道時務策,便畢恭畢敬答道:“門生見識淺薄,多虧老師包容。感激終生。”

“那篇賦可真是壓卷之作,我想把它刻出來,讓大家觀摩觀摩。”

文字見賞,刻骨銘心,鄭徽也不謙辭,只滿心舒暢地笑道:“老師太抬舉我了。”

“不過經世致用與文採過人,究竟是兩回事。你也得多留意留意世務才好。”

“是,是!求老師多教誨。”

“改天再談吧。”達奚珣又重重地囑咐,“千萬別忘了來看我!”

“一定要來給老師請安、請益的。”鄭徽也鄭重地應諾。

那時的社會,最重座主門生的情誼,鄭徽深深慶幸於這樣一位真正能賞識他的老師,所以一回家以後,趕着把這件事情告訴了阿娃。

“這可見你這第二十二名進士,不是僥倖得來的。”阿娃也很欣慰。

“我現在比什麼時候都有信心。”鄭徽的聲音很有力,“好是好,壞是壞,一絲一毫都不能假借。明年金殿對策,要想一鳴驚人,從現在起就得開始準備。”

“只怕你一時還不能好好用功。”阿娃屈着手指數道,“我來替你算一算,杏園初宴、過關宴、雁塔題名、曲江大會,然後又是月燈閣打球宴、櫻桃宴,中間還要參加釋褐試,加上同年往來應酬,起碼半年不得安寧。”

“釋褐試我不參加。”釋褐試是任用考試,鄭徽既然還要應制舉,不準備出仕,自然不必參加釋褐試。

“別的呢?”阿娃又說,“而且,達奚侍郎要把你那篇‘老驥賦’刻了出來,慕名來訪的一定不少,有你忙的。”

“這不行!”鄭徽搖搖頭說,“我又得逃了!我不要這些浮名。”

他這倒也不算浮名。只怕盛名之下,難乎為繼,那才是叫人難堪的事。“一郎,”阿娃激動地說,“你不知道我多麼盼望你成名,可又害怕你成名以後,無所表現,叫人說一句:鄭某也不過如此!我第一個就受不了。”

鄭徽默然。阿娃對他期望如此之深,不是口頭上一兩句自勉自勵的話所能交代的。他深切地在考慮,要怎樣才能使自己成為第一流的人才,名實相符,來使阿娃滿意?

“我的話恐怕不中聽,可是我還要說個不中聽的譬仿給你聽。”阿娃又說,“我想名士也跟名妓一樣,驚才絕艷,要叫天下歆動。而且名士的才華跟名妓的色藝,也都要跟天下人共見,就是你所說的,‘一絲一毫都不能假借’。名士的才跟名妓的色,都是天賦,勉強不來。只是有了天賦還得後天的培養,名士的十年窗下,三更燈火五更雞,博得一舉成名;跟名妓的從小學歌學舞,識字讀詩,用假母的鞭子換來色藝雙全四個字,一樣都是來之不易。既然來之不易,就要好好利用聲名,不能輕易讓人仰望顏色。一郎,你懂我的意思?”

鄭徽怎麼不懂?他點頭答道:“我原就說過,我要逃了。若是真有什麼慕名來訪的人,叫他們撲個空,讓他們背後去談論!”

兩人相視微笑,會意於心,拋開此事,另換了個話題來談。

正當這時候,阿娃一眼瞥見張二寶擎着一朵大紅牡丹,走了進來。她為那朵名花的鮮艷奪目的色彩所吸引,不自覺地迎了出去,問道:“哪來這麼一朵牡丹?該是暖房裏熏出來的,珍貴得很呢!”

“我差點忘了送進來。”張二寶笑嘻嘻地笑說著,“這朵花有錢都買不到。”

“是一個人送的。”鄭徽也走到廊下來了,在她身後說,“你怕再也猜不到是誰!”

“誰?”阿娃偏着頭想了一下,“小嬌嬌?”

鄭徽大笑,“你還記着小嬌嬌跟你慪氣的事?”他說,“不過,雖不中,不遠矣。”接着他把阿蠻贈花的經過,說了一遍。

“這可是狀元郎都沒有你得意了!”拈花微笑的阿娃又說,“你到底對阿蠻怎麼樣?歡喜她不?”

鄭徽覺得她這話問得可笑,鼻子裏哼了一下,表示根本不值得答覆。

“她說要你去看她,你去不去?”

“三曲之中,我今生絕跡了。”

“那麼,咱們把她請來敘一敘?”

鄭徽怕阿娃已動了猜疑,不敢多事,便搖着手說:“算了,算了!你跟她又沒有什麼交情。”

“我沒有,你有啊!”

這一說鄭徽更具戒心,“好了!”他用極堅定的聲音說,“咱們不談她!”

“你真是有些變了!”阿娃笑道,“變得這麼拘謹。你別管,我把她請來,談談三曲的新聞。”

第二天,阿娃真的打發綉春去請阿蠻。鄭徽為了遠避嫌疑,也正好是同年會飲,便早早帶了張二寶出門,直到日暮回家,看見阿娃眼眶紅紅的,大為驚疑。

“怎麼回事?”他憂愁地問。

“我跟阿蠻倆,對坐着淌了一天的眼淚。”阿娃容顏慘淡地回答。

“好好地淌什麼眼淚?”

“先是為你。”阿娃說,“你的事,阿蠻隱隱約約有些知道,我稍微說了些,她就哭個不住,我也陪着她掉眼淚!”

一聽這話,鄭徽不知道是感激還是傷心,但也不願多談,只問:“以後呢?”

“以後又提起素娘。她身後好慘!當時韋十五一死,李六逼娶,素娘一索子上了吊。王四娘人財兩空,恨極了素娘,連口棺材都不給她,草席一裹,隨便埋在義冢地里,埋得太淺,叫野狗把她的屍體翻了出來……”

“哎呀!”鄭徽喊道,“你不要往下說了!”

“這些事我在三曲竟不知道。”阿娃喟然長嘆,“生在三曲的,都是苦命!情越重,命越苦,素娘就是一個例子。”

鄭徽怔怔半晌,才想出一句話來安慰她:“阿娃,你可是快要苦盡甘來了!”

她向他做了一個感激的微笑,但也只是表示領會來寬慰他的心——她自己知道,將有無數凄涼寂寞的日子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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