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釵
紫玉釵
“浣紗!你聽我說,你先坐下來息一息,我叫人拿午飯與你吃。勝業坊到西市十五里路,虧你三天兩頭走了來,走了去。你算是有良心的,比姓李的那個傢伙不曉得好多少倍。你們家小娘子也可憐,痴心女子負心漢——燒香拜佛、打卦問卜,統統都是白搭。落到這步田地,還不死心,也太傻了。你該勸勸她,兩年不來,不會來了!聽說那姓李的疑心病極重,奇妒,這種人就算嫁了他,也不會有好日子過。又聽說他自吹是乾元年間宰相李揆的侄子,我倒不大相信。
“我侯景先沒有開這‘寄附鋪’以前,在緊挨東宮的光宅坊住過,李揆的賜第就在那裏,我見過他——當朝的宰相,一點都不擺架子,而且最明白事理。可惜,好人不走運,一貶貶了出去,流落江淮十幾年不得回來。那都是跟元載結了怨的緣故。你知道元載跟李揆是怎麼結的怨?”
“侯伯伯!我不知道,我也沒有心思去打聽,我不懂這些。侯伯伯,我還要趕回去,怕遲了坊門會閉。這支紫玉釵……”
“這紫玉釵一時哪裏賣得了?”
“啊呀,那怎麼辦呢?我家小娘子的病又重了,等着賣了這支釵去請醫生呢!侯伯伯,你行行好,算是幫我浣紗的忙吧。”
“鬼丫頭!我哪次不幫你的忙?我開這寄附鋪,來來往往投宿的人,不過是些小本經紀的行賈,別的衣服首飾,脫手還容易,這支紫玉釵,你要賣六萬錢,一時哪裏去找這樣的大主顧?”
“六萬錢不貴。這是我家小娘子家傳的寶物。”
“我知道不貴,我也知道它是好東西。啊,啊……有路子來了,你看,老何!”
“老何是什麼人?”
老何是大內的玉工,侯景先的朋友。他把老何請進鋪內櫃房,顧不得寒暄,也不忙着替浣紗引見,先拿她帶來的一個布包解了開來,裏面是一個六寸長、兩寸寬,蜀錦牙籤的盒子。打開盒蓋,揭起吳棉,才看到一支晶瑩溫潤的鳳頭玉釵,通體淡紫,不含雜色,雕琢之工的精細,幾乎叫人碰一碰都不敢。
“啊——”老何倏然動容,長長地讚歎。
“不壞吧,老何?”
“什麼叫不壞?你簡直不識貨!”老何吵架似的對侯景先說,“我老實告訴你,我也還是第一次開眼。不過我聽我爺爺不知講過多少次了,高宗、武後年間,他在內廷當差二十年,手裏不知經過多少好玉,琢磨得最得意的,就是這支紫玉釵。”
侯景先失笑了:“你說得真玄!上次那波斯胡賣個羊脂玉玦,你說是你爸爸雕的。這會兒索性把你爺爺也搬出來了。”
“你以為我吹牛?我還你個娘家!”老何有些火了,指着紫玉釵,厲聲說道,“你曉不曉得,這是霍王家的舊物!”
僅一提“霍王”二字,侯景先立刻改變了表情,向浣紗點一點頭,說:“浣紗,見過何伯伯!”
“何伯伯!”浣紗扯一扯青布衣襟,拜了一拜。
老何還了禮,問道:“這紫玉釵,是姑娘你的首飾?”
“不是。是我家小娘子的。”浣紗遲疑了一下,又說,“我家小娘子是霍王之後。”
“這不就對了嗎?”老何大聲對侯景先說。
“你先別得意。”侯景先不慌不忙地答道,“既然你知道這支紫玉釵的來歷,而且你又是走慣了大宅門的,少不得賴上了你,非給這支釵賣個好價錢不可!”
“這容易。只是這位姑娘家的小娘子,到底是誰?怎麼又變賣家傳寶物?得先說給我聽聽,才好去找個好主顧。”
“這話也對!”侯景先想了會兒,對浣紗說,“我看你今天回不去了。我叫個人到勝業坊去通知一聲,好在還有桂子在照應,你就一天不回去也不要緊。今晚上你跟我女兒做伴好了。”
“謝謝何伯伯!”浣紗定一定神,開始講那紫玉釵的主人,“我家小娘子,叫霍小玉……”
“小玉來也!”
堂東閣子有聲,屏門啟處,李益頓覺目迷五色。昨日終宵自擾,不知道鮑十一娘的話是否可信,小玉真是那樣美得無法形容?現在,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但,小玉的美還是可以形容的,李青蓮的詩“一枝穠艷露凝香”,用來刻畫她的神韻最好。
“十郎!”長安名媒鮑十一娘,輕佻如坊里少年,斜睨着他,伸食指向上勾一勾,示意他起身迎接。
“噢,”李益匆忙離座,迎着叮咚的環佩聲響,拜了下去,口中自介,“我,隴西李益。”
小玉避到側面回禮。等他揖罷抬身,只見她正回眸斜睇着他,微笑低頭,然後翩然轉身,挨着她母親坐下。
那四十左右的半老佳人,有個比丘尼般的名字:凈持。她跟鮑十一娘都是薛駙馬家贖身出來的青衣侍兒——一樣知書識字、一樣嫻習禮儀、一樣大家風範,因此才能教導出一個好讀詩的女兒。“你平常不是常在念:‘開門復動竹,疑是故人來。’”她對小玉說,“那就是這位李十郎的詩。”
“真的?”小玉的驚喜,完全呈現在那雙黑白分明、睜得極圓的大眼中,“‘隴西李益’。好笑不?剛才我竟沒有想起來是什麼人。”說完,微低着頭,以偷覷的姿態,重新打量李益,彷彿在了解了他的身份以後,他的樣子就有了改變似的。
文字見賞,而且見賞于美人,那份興奮是李益所從未經驗過的,“小娘子……”
“叫她小玉好了。”凈持搶着說了這一句。
“噢,噢,那麼,我從命。”李益更高興了,“小玉,多謝你。讓我敬你一杯!”
“謝我什麼啊?”
“多謝你賞識我的詩。”他一飲而盡,斟上半杯酒遞給小玉。
她分兩口喝完他所敬的酒,笑道:“我也該多謝你,多謝你那些好詩,供我排遣寂寞黃昏。”說著,滿斟一杯,她自己先啜了一口,多下的遞還李益。自然,他又喝得涓滴不留。
“再喝一杯!”小玉擎着銀壺說。
“我量淺。只是你要我喝,我當然喝。”
“既然如此,”小玉回頭吩咐浣紗,“取那隻玉觥來!”
那隻巨觥,足容十杯,明是故意捉弄。李益真的量淺,但說出來的話不能不算,抵拼一醉,該有代價。“小玉!”他指着滿觥的酒說,“你唱支曲,我幹了它!”
“不!”她畏縮地笑着,“我不會唱。”
“你騙我!”李益轉臉向凈持說,“誰都不會相信她不會唱吧?”
凈持向小玉使個眼色:“你就唱一支。”
於是,浣紗取來琵琶,交到小玉手裏。她調一調弦,向李益說道:“唱一首‘北歌’。我唱你和。”
“唱什麼?”李益問,“《紫騮馬》《折楊柳》,還是《隴頭水》?”這些都是“北歌”中最有名的詩——李白和盧照鄰的作品。
“你聽了就知道了。”
小玉五指一揮,大小弦中灑落陣陣疾風暴雨;然後嘈嘈切切,轉為怨婦私訴之聲,忽然錚錚兩響,琵琶聲寂,一縷瀏亮的清音,破空而起:
“入夜思歸切……”
怪不得說“聽了就知道了”,唱的是李益自己的詩——《夜上受降城聞笛》。小玉的聲音太美了,他不敢相和,怕破壞了它,只深深點頭,一半讚許,一半致謝,然後凝神靜聽着。
“……笛聲清更哀。愁人不願聽,自到枕前來!”
上半首唱得凄怨欲絕。下半首音節一振,變為沉鬱蒼涼:
“……風起塞雲斷,夜深關月開。平明獨惆悵,落盡一庭梅。”
李益幹了那一巨觥酒,如牛飲般,喉間啯啯有聲。放下玉觥,只見淚痕滿面,凈持和鮑十一娘都嚇慌了,一齊問道:“怎麼了,怎麼了?”
李益搖搖頭,他不願說他心裏的感覺,也說不明白。受降城上,霜月雙清,那一縷嗚嗚咽咽的笛音,勾魂攝魄,喚起無限鄉思——淡忘的記憶,此一刻在小玉的歌聲中重現。於是,情感一向脆弱的李益忍受不住了。
“都是我不好。”明白他的心境的,只有小玉,“我不該唱十郎這首傷心的詩。”
這一說,凈持和鮑十一娘才能約略意會。“來,來!”鮑十一娘眉花眼笑地說,“我也來獻獻醜。”
既老且丑的鮑十一娘也要一逞歌喉,那會唱成什麼樣子?因此,連侍兒們都拍手嬉笑,準備看她真的“獻醜”!
“十一姨!”小玉重又扶起琵琶,撥着弦問道,“你唱什麼?”
“不用,不用。”鮑十一娘搖手答說,“不用你瞎起勁,我唱《回波樂》。”
“喲,那得要且唱且舞。快拿紅氍毹來!”
“沒有那些講究。”鮑十一娘一面說,一面手舞足蹈,擠眉弄眼地唱了起來。
回波詞照例六言四句,中宗朝盛行於宮廷中,常由被召宴的群臣,臨時撰詞獻舞。因此,如有諫請諷喻,不便明言,便借回波詞寄意。最有名的一個故事是,沈佺期得罪流放嶺南,之後蒙恩召還,但一切榮典並未恢復。有一次他在中宗的筵前,獻唱回波詞:
“回波爾時佺期,流向嶺外生歸;身名已蒙齒錄,袍笏未賜牙緋。”
於是,中宗復賜以緋魚袋——五品以上官員出入宮禁所用的憑證。
鮑十一娘難道也有自撰歌詞的才情?李益十分疑惑,因此格外加了幾分注意,聽她唱的是:
“回波爾時栲栳,怕婆卻也大好;從前且有裴談,眼下無過李老。”
唱到最後兩字,拿手直指着李益,一時滿堂大笑——那也是個有名的故事,中宗朝時,以滑稽為帝后所喜的優人臧奉,獻唱此詞取媚於韋后。當時有兩個怕老婆出了名的人,一個是御史大夫裴談,一個就是中宗。
原詞是“外頭且有裴談,內面莫如李老”,李老即指皇帝。而現在鮑十一娘卻是故意改動幾個字,跟李益開了個玩笑。
“插科打諢,只是要博十郎一笑。”鮑十一娘又替李益斟了酒,“十郎,寬飲一杯!”
這一杯下去,李益的酒量到了極限,只覺人影晃動,胸中翻翻滾滾地想嘔,趕緊閉上了眼,儘力按捺着。
“啊呀,真醉了!”他聽見凈持在埋怨小玉,“十郎酒量不好,你不該灌他那一觥。”
“醉了怕什麼?”是鮑十一娘在替她辯護,“來!浣紗、桂子,把十郎扶進去睡。”
胸中作嘔,心裏卻清楚,李益一半無法睜開眼來,一半卻是故意裝糊塗,看她們把他扶到哪裏去。
扶到一個香味馥郁、衾枕軟滑的地方,不用說,那是小玉的卧房。但又怕不是,想睜開眼來看一看,不知怎麼又不敢,仍舊閉着眼,聽任那些柔滑的手,替他脫靴卸袍,安置在床上。
心中疑疑惑惑一直在想自己身在何處,但到底不勝酒力,漸漸地什麼都不知道了。
一覺醒來,銀微明,照見紅羅帳中、鴛鴦枕上一彎黑髮,隨即又聞到甜甜的肉香。手一動,驚醒了小玉。
“睡得好沉!”她說,“酒該醒了吧?”
“嗯,嗯。”李益歉意地笑道,“荒唐失禮之至!”
“渴不渴?我倒茶與你喝?”
“謝謝。給我涼涼的,來一大杯。”
小玉掀開帳子下床,剔亮了燈替他倒茶。她穿一條綠綾的短襖,窄細腰肢,卻有個豐滿的胸脯。頰上枕痕猶在,長睫毛掩蓋着惺忪的眼,那嬌慵的韻致,使他覺得更渴了!
“當心,別潑出來!”她小心翼翼把一滿盅茶湯捧到李益面前。
他不忙着喝茶,先伸手握住了她,彷彿怕她逃跑似的,然後就着她的手把一盅茶喝光,喘口氣,舒暢地笑道:“小玉,多謝你的甘露。”
“‘渴者易為飲。’只怕——”她突然頓住,回身把茶盅放在桌上。
“只怕什麼?”他拉緊了她的手追問。
“只怕你對我——”她正一正臉色,輕輕地說,“你心裏該明白,不要明知故問。”
“小玉,我明白你的意思。”李益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是那種人。”
“那麼,你是哪一種人呢?”
“你上床來!春寒料峭,別凍着了!咱倆好好談一談。”
於是小玉仍舊上了床,兩人各擁一衾,披衣並坐,側面相對。
“從何談起呢?”他躊躇地說。
“先從你自己開始。”
“我,李益,字君虞,隴西姑臧人。叔父單名一個揆字,乾元年間的宰相。我是去年中的進士。”他停了一下,似乎很不願意地說,“但慚愧得很,吏部‘釋褐’試,還未能入選……”
“功名有遲早。”小玉安慰他說,“你今年才二十齣頭,俗語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你已進士及第,而且有那樣的聲名,怕不是一片錦繡前程在等着你?”
“你說得我那樣好,”李益興奮地說,“其實,我此刻對吏部一試,能不能入選,倒不怎麼在乎了。”
“為什麼?”
“有了你,富貴在我像浮雲一樣。”他有些言不由衷了。
小玉不答,她心裏矛盾得很。李益一直是她所仰慕的,又如此年輕多才,能托終身,自然心滿意足。可是,又怕他功成名就,匹配高門,自己的姻緣落空。
“小玉!”他緊握着她的手,挨近了些,“我要重重酬謝鮑十一娘——替我做這麼好一個媒。”
“哼!”小玉故意冷笑道,“像你這樣門第清華,誰配得上你!”說著掙脫了他的手。
“你怎麼說這話?”李益重又捉住她的手,發急似的說,“本朝婚娶,好講門第,我最不以為然了。再說,你不也是霍王之後嗎?”
“可是我不姓李。姓鄭,姓霍。”
“怎麼弄出兩個姓來了?”
“你想知道?”
“自然。”李益說,“關於你的每一件事,我都想知道。”
於是,小玉講她的身世——
高祖李淵第十四子元軌,封霍王,才德最美,是太宗最鍾愛的一個弟弟,特為他聘魏徵的女兒作妃子。垂拱四年,越王起兵討武后,據說霍王同謀。越王兵敗,位列司空的霍王流放黔州。檻車到了陳倉地方,上了年紀的霍王,在那裏得病而死。
霍王生前的寵婢,這時有孕在身,霍王的六個兒子都不願意要這個尚未出生的小弟弟或小妹妹。於是那寵婢帶着一大筆錢和霍王的骨血悄然離去。不久,生下一個兒子。又不久,嫁了個姓鄭的商人。霍王的小兒子便也改姓了鄭——他,就是小玉的祖父。
小玉的母親凈持,不是她父親明媒正娶的嫡室,那種曖昧的關係,隨着她父親的暴卒而消逝。因此,凈持不願再讓小玉姓鄭,但也不敢說是王室庶支,複姓為李,這樣,姓霍便最恰當了。
“照此說來,你真是霍王的曾孫女。”李益感嘆地說,“高祖皇帝的玄孫,地地道道的金枝玉葉。倒是我高攀了!”
“你壞!”小玉嗔責地說,“我原不肯告訴你的。告訴了你,你又挖苦我。”
“我怎麼敢,真的,你自己去算算輩分,不是金枝玉葉是什麼?照規矩,該封你個‘縣主’!”說著,他自然而然地一把拖住了她。
“還要笑我!還要笑我!”小玉扭着身子,要伸出手去打他。
兩人就此糾纏着笑作一團,錦衾凌亂——結果,兩條衾並作一條衾,然後聲音低了下來,低低的笑和低低的喘息。
歡娛的高潮,在李益是很快地消失了;但對小玉來說,卻是餘波盪漾,化作漣漪,一圈一圈地在心湖中推展、擴大,久久不能平息。
昏昏的燈焰,沉沉的長夜,如果不能尋得好夢,便會尋得煩惱。第一惱人的是,與她在同一個枕上的人的勻稱鼻息。在她的經驗中,幾乎每一個男人都是一樣的,可以一下子由熱變冷,由眉花眼笑變得毫無表情,由說不盡的甜言蜜語變得隻字不出。然後,眼一閉,翻個身,只管自己睡得像死豬一樣,彷彿根本不知道還有一個人在他身旁似的。
那常使她生出反感,覺得那是男人自私無情的表現。但這份反感每每也是極短暫的,不像此一刻,一直盤踞在心中。
她知道,那是因為她對他跟對別的男人不一樣。“李益”這兩個字,鏤刻在她心頭已久,每當細讀傳抄他的詩篇,或者凝神靜聽教坊樂工、勾欄嬌娃奏唱他的新作時,腦中總會浮起一個瀟洒風流的少年男子形象,而視之為她唯一的情郎。
她相信他一定會到長安來的。天下的才人,一生至少要來長安一次,而且也一定是在二十歲至三十歲的年輕時候——他們來角逐那四海艷羨的進士身份。她更相信,只要他到了長安,一定有相遇的機會,他不會隱在終南山的古寺中去讀書用功。走馬章台,遍閱長安名花,他該知道小玉的不凡,登門探訪。就算他不來,以他那樣的聲名,在長安的人海中也是隱藏不住的,當然有辦法把他找了來。
見面以後又如何呢?她也常常這樣自問着。只為了一次相思債嗎?不是的!她沒有忘掉她自己是霍王之後,從小,她母親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凈持似乎特別看重這一點。小玉知道她母親的力爭上遊的志氣。可是生活逼人,終於淪落為娼家,這是她們母女心頭最大的隱痛。
然而,那也不能說是一無是處。兩年來,一曲紅綃,纏頭無數,聚積了千把貫的家財,可算小康。霍王之後的身份,加上可供半世溫飽的衣食之資,能夠平衡她勾欄出身的缺點了!
於是,她也有了力爭上遊的志氣,要脫出娼家女子不能成為讀書人嫡室的傳統,跟李益做白首偕老的花燭夫妻。不如此,她寧願把他當作夢裏情郎,悵惘終生。
自從有了這樣的決定,她就知道見了面該如何自處了。她要端莊穩重,像個名門淑女,讓李益只記得她是霍王之後,忘卻她現在的營生。然後,儘力幫助他讀書成名——她已打聽出來,李益是式微的世家子弟,境況清苦。她要待之以情而持之以禮,使他在感激愛慕之中,有着一份不敢褻瀆的尊敬,才像個敵體的嫡室的樣子。
這些深思熟慮得妥妥帖帖的念頭,果然一步一步實現了:李益到了長安,通過鮑十一娘的靈活手腕,做成了媒。但剛是相見的第一面,她就把那些想得極透徹的做法,忘得乾乾淨淨!
現在她明白了,不該唱他的詩,不該灌他酒,不該讓他進入自己的卧房,更不該說那些自卑自賤的話,尤其不該……
她發現她對待李益的,跟對待任何一個生張熟魏的狎客的,並沒有絲毫的不同。而他,他的反應,也像任何一個生張熟魏的狎客在高潮消失以後所表現的,完全一樣。在他心目中,她至多不過是一個名妓而已。
“該死!我做了些什麼混賬的事!”椎心般痛悔着的小玉,一伏身埋頭在錦衾之中,錦衾為淚水濕了一大片。
嚶嚶的啜泣,吵醒了李益。“怎麼啦,小玉?”他驚疑地問。
不問還好,一問更使她感到有口難言之苦,哭得更凶了!
李益的疑懼更甚,“小玉!”他使勁地搖着她的肩說,“你快告訴我,究竟是什麼傷心事?”
“我悔,我做錯了!”她哽咽着說。
“做錯了?做錯了什麼?”
“我不要說!”她哭着喊道,“你一定在心裏看不起我!”
李益有些明白了,大概是她自己觸起身世之痛。他默然無以為答,因為他實在還沒有想到過這一點。
而在表面上,他似乎默認了她的話,因此,她再度泣不可仰。
夜靜更深,羅帳中的哭聲,傳到外面,將會引起他人極深的訝異。李益急於想收拾這個尷尬的局面,便把她攬倒在懷中,用一塊錦帕替她拭着眼淚,同時溫柔地喊道:“小玉,小玉!”
這對小玉發生了撫慰鎮靜的作用,她慢慢地住了哭聲。
“到底為了什麼?哭得這樣叫人心痛!你倒是說給我聽聽!”
“你知道的,”小玉容顏慘淡地答說,“我不過是個娼家女子,配不上你。眼前相好,不過是你拿我當個玩物。一旦人老珠黃不值錢,就像秋天的團扇一樣,你再也想不起它了!”
原來如此!李益懷疑她是故意做作的一條苦肉計。但當初托鮑十一娘做媒時,人家已說得清清楚楚,雖是霍王之後,卻不幸淪入娼家,只是色藝雙全,並且手頭頗有積蓄,如果看中了,卻要明媒正娶。而自己已是滿口答應了的。此時如果沒有確切的表示,明顯着有負心之意,那麼,一切的一切,就都算終結了!
“不行!”他立刻在心中警告自己。倘來艷福,予而不取,而且,吏部一試,也還沒有把握,“長安居,大不易”,有這樣一個不愁衣食的溫柔鄉可住而不住,天下哪裏找這樣傻的人去?
於是,他鄭重肅穆地說:“小玉,我現在就改了對你的稱呼,夫人!”
“夫人?”小玉失驚地叫了一聲,含着淚珠的雙眼,映着殘焰,閃閃生光,疑多於驚,驚多於喜,她終究還不能相信。
“夫人!”李益又說,“從安史大亂以後,婚姻門第之說,已不大講究了。我李益,更不是那種陳腐頑固的人。平生自誓,不娶則已,要娶,一定得是個絕色的美人。承你不棄,平生大願,算是圓圓滿滿地達成了,你怎麼反而疑心我的誠意呢?我有個朋友叫孟郊,他新近作了一首詩,題目叫作《結愛》,我念開頭跟結尾的四句給你聽:‘心心復心心,結愛務在深……坐結行亦結,結盡百歲月。’這四句詩,就是為你我而詠的。”
“‘心心復心心,結愛務在深。’”小玉悄悄地念着,嘴角綻開了甜笑,但眼中還有些微的懷疑。
“如果你再不信,我寫一篇誓約給你。”
“真的?”
“這是何等大事,豈敢戲言!”
於是,小玉盡斂笑容,低眉捧心,以極莊重的聲音說道:“十郎!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我把我的終身看得極重,如果你真的無絲毫嫌棄我的心,你就隨便寫幾個字給我,叫我放心,我會終生感激你。若是你覺得有些勉強,那就不必多此一舉了!”
“你這叫什麼話!”
“那麼,你是願意寫了?”
“是的。”
“寫了的話,可不能沒有一個字做不到?”
看她這樣子釘住了問,李益倒有些疑疑惑惑,怕有什麼別的用意在內。但事已如此,不容猶豫,他咬一咬牙,答道:“絕對做到!”
小玉點點頭,下了床喚起侍兒,開了箱子,取出一幅烏絲欄的素縑,長可三尺,色澤微黃,那是地地道道的霍王家的舊物。
鋪好素縑,浣紗在旁磨墨。這時,李益也已披衣下床,他怕小玉已對他發生懷疑,心裏警惕,得要寫得特別堅定誠懇,才能祛除她的疑慮。
“行了!”他試一試墨色說。
浣紗住了手,剔一剔銀中的燈芯,“卜”的一聲,燈花爆了!
“‘燈花爆而百事喜’,夫人,好吉兆!”李益又說,“《西京雜記》中說:‘火華則拜之。’火華就是燈花。你我一起來拜!”
小玉欣然樂從。兩人並肩立在燈前,雙雙下拜,默默禱祝。小玉祝告神靈庇佑,夫婿永不變心;李益卻祝的是早日發財——《西京雜記》中說:“燈火華得錢財。”這個徵兆,他自己心裏明白,只不便說給小玉聽。
拜罷起來,李益拈筆在手,寫下永不變心的誓約——如果變心,“神人共棄,為厲鬼擊腦而死”!
“夫人,你好好收起來!”李益捲起素縑,雙手捧給小玉,“等你我晚年,拿出來給兒孫看,給他們做個堅貞的榜樣,也算是人間的佳話。”
“十郎!”小玉噙着眼淚答道,“你這樣待我,我真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報答你!”
她所報答李益的是豐衣美食、柔情嬌笑。兩年之中,李益像做了皇帝一樣,但也像做了乞兒,自卑感越來越重,他一直在懷疑,所有相識的人——甚至包括小玉在內,都看不起他,把他看成個沒用的人,把他看成娼家豢養的“廟客”……
因此,他急於想通過吏部的釋褐試,一官榮身,洗刷寄人籬下的恥辱。
第一年釋褐試未能中式,轉眼第二年的試期又到了。
釋褐試每年自十一月初一開始。官額有限,而每年各科取中的貢士,以及軍功、徵辟、奏薦或者恩賜出身,具有出仕資格的人卻是越積越多,仕途壅塞,平均八九個人爭一個官位,以至於每年吏部釋褐試,有五六千人參加,分批考試,要到第二年三月底才能完事。
考試分筆試和口試兩部分,每一部分又各分兩個項目。筆試的項目,第一是“書”,取其楷法遒美;第二是“判”,取其文理優良。口試的項目,第一是“身”,取其體貌豐偉;第二是“言”,取其言辭辨正。
筆試的日期在年底。到了那一天,李益一大早就已出門,小玉送到路口,殷殷叮囑早回,他敷衍了兩句,揮一揮手,匆匆趕到吏部。四試俱畢,卻不知道結果如何。得失縈懷,心情如待決之囚,這個年過得可真不舒服!
過了元宵,發榜的日子到了!
一棒鑼響,坊裏間掀起一片雜沓的人聲,倒像誰家失了火似的。細聽卻又不大像,失火告警是亂鑼,而這是有節奏的——“嘡、嘡、嘡”地越來越響,及門而止。
“十郎、十郎!”桂子一路喊着奔了進來,一見李益又喘又笑地說,“報喜的來了!”
李益心頭陡覺一陣陣發緊,恨不得一把摟住桂子,狠狠吻她一吻,才能發泄心中那股搔不着、摸不到的歡喜勁兒。
“快嘛!十郎,報喜的人等着見你呢!”
就在這時,一家上下幾乎都集中在他面前了。亂鬨哄一片嬉笑聲中,簇擁着他來到堂前。
堂前院中,擠滿了左鄰右舍看熱鬧的。階上廊下,一名青衣中年漢子,一腿屈膝,半跪着高擎一張朱箋,望見李益,便即朗聲背念箋上所寫的字:“捷報貴府郎君吏部銓選書判高中第七名——”
應筆試的總有六千人,大約錄取十分之一,也有五六百人,第七名的名次確是很高的了。李益一時喜出望外,竟忘了說話。
“放賞。”凈持輕聲提醒他說。
“噢!”他大聲吩咐,“放賞!賞兩貫!”
於是,打發了報喜的人,款待賀喜的人,從廚房到廳堂,洋溢着歡暢的笑聲,直到起更時分,才靜了下來。
而小玉的卧室中還高燒着紅燭,燭光下,小玉笑盈盈地下拜:“恭喜十郎!”
“同喜、同喜!”李益雙手攙着她說,“多虧夫人的內助,該我向你拜謝。”說著,放開了手,真的要向小玉下拜。
“使不得!”小玉趕緊閃身躲避,“你別折煞了我。”
“其實稱賀也還早。”李益矜持地笑着,“‘身’‘言’兩字如何,還不知道。”
“你過慮了!憑你的儀錶、口才,哪有不中選留用之理?”
小玉的話不錯,吏部口試銓察一關,輕易通過。出仕已成定局,只不知放一個什麼官兒,這,李益關心,小玉更關心。
“若是外官,可怎麼辦?”小玉憂心忡忡地問。她,未聞驪歌,已預支了別怨離愁。
“‘注唱’時我會要求內用。我的名次高,該有權選擇。”
小玉不明白什麼叫“注唱”,但“名次高,該有權選擇”的話是聽懂了的。於是愁懷一放,欣欣然指望着李益成一名京官,留在長安,永相廝守。
然而,李益卻說的是假話——真話,只在“注擬”以前向吏部郎中去說。
“請問,志願如何?想外放,還是內用?”
“想到外面去歷練歷練。”李益回答。
“地方呢?”
“江南。”他久已嚮往江南的繁華,而且叔父李揆也在江南,所以作此要求。
“想到江南去的人真多!”吏部郎中搖搖頭,“且‘注’下再說。”
事情未可樂觀,不覺憂形於色。小玉卻以為內用的要求被駁,默默在心中另作盤算了。
三天以後,可見分曉。到那一天,李益一大早趕到吏部,舉目望去,徘徊在音聲樹下的人,一個個無不像他一樣,患得患失的表情都擺在臉上。
“隴西李益——”
唱名唱到了,他趕緊擠上前去,側耳靜聽。
“隴西李益,年二十三歲,大曆四年進士。外放嶺南道、崖州、珠崖郡、文昌縣主簿。”
一聽放了這樣一個官職,李益頓覺心灰意冷。文昌在百粵極南,炎方瘴癘之地,決計不去!
不去是允許的。依例得上書申訴,改注改唱;再不滿意,還可以申訴一次。共是“三注三唱”。如果依舊不符所願,那麼當年“冬集”,重新再參加銓選,亦為法所不禁。
於是,他以“親老家貧”的理由,請求改調。吏部重新調整,改授河南鄭縣主簿。他的母親住在洛陽,離鄭縣不遠,這樣一來,再無理由要求到江南了。
李益得意的開始,恰是小玉噩運的臨頭。就在他得官的第三天,凈持遽得暴疾,來不及延醫便已一瞑不視。
小玉哭得死去活來,李益也大為喪氣。名分未定,他不便出面主持喪事,請了鮑十一娘來經紀一切。他——新任的鄭縣主簿,天天在外面赴餞別的宴會,從曲江醉到平康,時常就宿在三曲,幾乎都想不起小玉了。
而小玉雖遭大故,也還是把一顆心都放在他身上,置行裝、辦車馬,一一親自檢點。向晚燈下,在她母親靈前哭奠完了,就坐在素幃之下,一個人千迴百折地想心事。
“小玉!”終於鮑十一娘看不過去了,問她,“十郎可有句話?”
“什麼話?”她語聲緩緩地明知故問。
“當初我做的媒,答應了的明媒正娶。以前,只說尚未出仕,等做了官風風光光娶你——如今,做了官怎不提這話?你母親可是撒手丟下你了,別讓那活着的也丟下了你!”
一番話勾起小玉的死別生離之痛,嗚嗚咽咽地,越哭越覺得委屈。
“怎麼了?”鮑十一娘看出情形不妙,“十郎說了什麼?”
“他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說!”小玉忍淚吞聲相答。
“他不說,你該問他!我是見證。”
“我——”小玉再一次號啕大哭,“我好悔!”
“悔?”鮑十一娘倒詫異了,“莫非後悔不該托我替你做這個媒?”
“不是!”小玉抬起婆娑的淚眼,“我只悔不該拖延着。現在,現在身份更差得遠了!”
鮑十一娘默然。
“小娘子!”浣紗在旁邊說了話,“你該聽十一娘的勸,有話該跟十郎早說——今晚就說。”
這晚上李益回來得早,也少醉意,恰是說正經話的好時候。小玉哭去了心中的塊壘,下了遲疑已久的決心,而說話的態度也是平靜的。照舊鋪床,照舊疊被,照舊晚妝——只是更着意修飾,一身縞素、窄瘦腰肢,臉上敷粉而不施朱,在窗前迎着初夏的熏風,彷彿洛水之濱的凌波仙子。
這把李益看傻了!算來平康佳麗,都不及小玉。他在心裏說。
“十郎!”小玉回頭凝視着他,“我有話說。”
“是,是!夫人。”
“從今後再休提‘夫人’兩字……”
“何來此言?”李益打斷她的話問。
“十郎,你得平心靜氣聽我說,否則,你我明天再談。”
“噢!”李益定一定神答道,“你說,我不打岔。”
“我徹頭徹尾想透了!”小玉倚着窗戶,徐徐說道,“以你的門第、才華、聲名,定有高門大族願結婚姻。而況你此一去,上有白髮太夫人,內無主持中饋的冢婦,自然得要辦了這件大事。”她停了一下,微露苦笑:“所謂‘誓約’,只是空話。但是我另外有個小小要求,不知道你肯不肯聽?”
“你儘管說。”李益不知是驚是喜,聲音中略帶迷惘,“你先說了再談。”
“我在想,我今年十九,你今年二十三,男子‘三十而娶’不算晚,有七年的時間可以給我。”小玉慢慢激動了,“我拿一生來換你的七年。到你三十歲,儘管另選高門名媛,我……”她握着長長的髮絲又說:“那時我剪了這把頭髮,給你留個紀念。從此黃卷青燈,了我殘生,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看她說得那樣決絕,卻又那樣委婉,那盈盈欲涕、萬千幽怨齊聚眉端的凄楚神情,叫李益想起了如果變心,“神人共棄,為厲鬼擊腦而死”的誓約,也想起了她兩年來所給他的無數的柔情蜜意。他不能不感動、不慚愧!
“小玉!”他流着眼淚叫道,“我跟你的誓約,生死以之,永不可改。我不會三心二意的。至遲到桂子香時,我一定來接你——中秋,天上人間一齊團圓。”
“你?”小玉困惑地說,“你叫我怎麼說呢?”
“你不必說什麼。你只把我的話擺在心裏,相信我,相信我……”
他奔過去緊抱住她,雨點般吻着她的發和後頸。她畏縮地仰起了臉,在月光的映照下,彷彿看得見她自己睫毛上所沾染的淚水,像草間晞露似的在朝陽影里閃耀着。
“那麼,八月里來了沒有呢?”老何問浣紗。
“鬼影子都不見!這個死沒良心的東西,比畜類都不如!”浣紗破口大罵,“最喪良心的是,我家小娘子明明已經看穿了,他還要騙她一騙。何伯伯,你想,小娘子已經說了,那誓約不過是空話,他偏還要那樣拿死來賭咒,若不是真心,何用如此?因此,小娘子那顆死而又活的心,自然又讓他騙得死心塌地了!”
“那麼,沒有去打聽一下?”
“怎麼沒有打聽?”侯景先接口說,“姓李的那傢伙,先說回洛陽省親;到了九月里託人去打聽,說到江南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年底到鄭縣去打聽,那傢伙避而不見;之後,小玉又託人帶信給他,連個回信都沒有。”
“既然如此,小玉該死了這條心了吧?”
“哪裏死得了?”侯景先把那顆白髮皤然的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求神問卦,燒香拜佛,搞得失神落魄,弄出一場大病,到現在沒有好。生了病,還在東託人,西送禮,想拜託那傢伙的親戚朋友,通個消息。可是誰理她?只有個姓崔的——李益的表兄,還好,有時候有姓李的信息。不過,也是畫餅充饑,當不了事。”
“唉!”老何長嘆一聲,站起身來說,“浣紗,我帶你去個地方。到了那裏,你實話實說好了。”
於是老何把她帶到延先公主的第宅,那一支紫玉釵,加上那段凄楚的故事,賣得了很好的價錢——一百二十貫,合十二萬錢。
半年來,小玉是第一次如此富裕。剛吃了葯,精神稍為好些,便即想到崔允明——一位“明經”,就是李益的表兄,在長安候選了三年,還沒有選上一個官兒,境況十分清苦。
“浣紗,”小玉微微喘息着說,“秋深了,崔郎的寒衣,怕還在西市的質肆里。你……你送一萬錢去給他。”
自顧不暇,還拿艱難得來的錢,大把送人。浣紗心裏有氣,便故意不理她。
“浣紗,浣紗……”
“知道了!”浣紗不耐煩地答了一句。
“那麼,你去嘛!”小玉伏在被上喘了半天,斷斷續續地說,“崔郎是好人。我……我還指望着他為我幫忙。好妹妹,你算是體恤我——去一趟,說哪天空了,來看看我,我有話說。”
看着她那隱在舊羅被下面,瘦得幾乎顯不出來的身子,和那蒼白的臉色,以及失去了光澤的頭髮,還有那充滿了無限辛酸的眼,浣紗心如刀割,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
“浣紗!”崔允明托着一個開元錢在手裏,容顏慘淡地說,“這一文錢,就像一斤金子那麼重!我真不願意用你家小娘子的錢,可又沒有辦法不用。我常常有個痴想,但願我死了,回到我的前生——生在開元年間。”
“只有巴望來生的,哪有想回到前生的。”浣紗斂一斂笑容,又說,“開元年間的日子好過?”
“當然好過,太好過了。像我這樣一名‘明經’,何愁沒有官做?至於如李——”
他突然頓住了。她明白,是不願提到李益——然而,別人都厭棄那負心漢,小玉卻還念茲在茲,這片痴情,簡直痴得可怕。
浣紗最明白小玉是怎麼回事,她是用李益遺留給她的那把感情的刀,一寸一寸在切割自己的生命。到現在已所剩無幾了!但哪怕知道她明天就要死,今天也不能不盡全力去救她。
怎麼救呢?延醫服藥,禱告神靈,求巫作法,統統無用——只有一味起死回生的葯:一個情多意重、溫柔體貼的李十郎,擺在她面前。
而這味葯是比人形的何首烏,或者千年的肉芝都難尋覓的。誰也沒有見過樣子像人的何首烏,更沒有見過如白胖娃娃、會跑會跳的肉芝。世上根本沒有這兩樣東西。世上——
世上也根本沒有那個情多意重、溫柔體貼的李十郎!浣紗一下子想通了:“讓她死了這條心吧!”
“你是說你家小娘子?”
浣紗點一點頭,凝神靜慮抓住她那個突如其來的意念,反覆推敲,越想越有道理。“崔郎,以前錯了!”浣紗的聲音像個經歷過滄桑的中年人,“大家都怕小娘子經不起刺激,所以明知道李十郎不會再來了,永遠不理她了,卻還是編出許多說辭來騙她,懸着那遊絲一線似的希望,吊著她的脖子看她死。這……這連崔郎你也有錯處!”
崔允明不防浣紗能說出這麼一番鞭辟入裏的話來,紅了臉,囁嚅着承認:“你……你說得不錯。”
“那麼,我有個主意,說出來請崔郎斟酌:要有那麼一封信,能讓小娘子死了那條心!”
“嗯,嗯!”崔允明點頭說道,“這不失為破釜沉舟之計。你再說,要有怎樣一封信,才能讓她死心?”
“要有李十郎一封信,說得決絕些。”
“怕我那表弟,已有負心之實,卻不願擔負心之名,不肯寫這封信的。”
“這就看崔郎你了。假造啊!假造李十郎的筆跡。”
“這倒使得。”崔允明答道,“信中寫些什麼?”
“就說,已另選高門,成親在即。叫我家小娘子不必痴心妄想了!”
“‘另選高門,成親在即。’”崔允明茫然地念着這兩句話,往來蹀躞——這讓浣紗疑惑了,剛想動問,他停住了腳,說:“‘另選高門,成親在即。’你說得一點不錯,是事實,千真萬確的事實!”
“什麼?”浣紗睜大了眼問,“崔郎,你這話從何而來?新得的消息,還是早就知道了的?”
“早就知道了。”
“既然如此,何不早說?”浣紗厲聲詰責,“難道你也像令表弟一樣,從不知良心二字怎麼寫?”
“浣紗,你責備得對。不過,我也有我的想法,我總希望我那表弟,還能回心轉意——至少,也有個比較妥善的安排,所以不肯透露實情,怕演成決裂得無可轉圜的僵局。”
聽他這樣解釋,浣紗的氣平了些,冷笑一聲道:“且看看哪家有福氣的名媛,嫁得這麼位多情多義的才貌仙郎?”
“是他的表妹,姓盧——”
到任的第二天,李益便上書乞假半年省親。進士出身,自然蒙長官另眼看待,而且在京師候選,年復一年,稽延日久,人子承歡膝下的孝道久虧,所以省親的假期雖長了些,還是被准許了。
李益的老家在隴西,他的母親卻久住洛陽。式微的世家,唯恐為人看不起,非萬不得已,不肯回鄉。然而在繁華的東都,亦像“長安居”一樣,大不容易,因此,李太夫人五十剛過,即已滿頭白髮。
李益懍然心驚!意會到那滿頭白髮中所蘊藏的辛酸,哽咽着叫了一聲:“娘!”便什麼話都說不下去了。
嚴峻剛毅的李太夫人,很少把感情擺在臉上,只說:“你可回來了!總算還想到了家,想到了老娘。”
“娘!”李益激動地說,“我接你老人家到任上去住,也讓你過幾天舒服日子。”
李太夫人立刻放下臉來斥責:“你是多大的官兒?說話不知輕重。憑你,一個主簿,就敢說讓我過幾天舒服日子?不怕人笑掉了大牙?”
這話說得李益刺心!連自己的母親都看不起兒子。權勢真是可怕——然而,也是可愛的,權勢就是一切!他第一次確實地掌握住了這一個現狀。
“去吧!”李太夫人吩咐,“去拜了祖先,該到親戚家去走一走。叫李林陪你去,該到哪一家,他都知道。”
李林是他家的老僕,陪着他去拜了兩天客。親戚們看他衣冠華麗,意態軒昂,都出以熱誠的接待,跟他兩年前進京辭行時所受的冷落,大不相同。
李益還是李益,只不過新選了官,而且外表也還不寒酸而已。他在心裏冷笑,卻更熱衷於權勢了。
到了晚上,關在他舊時的書齋中,在燈下重溫夜讀的趣味。宵深入倦,剛想上床,只聽門上剝啄兩下,他問道:“誰?”
“我。”
“啊!”他趕緊去開了門,“娘沒有睡?”
“唉,我哪裏睡得着。”李太夫人顫巍巍地跨進門檻。
李益的心一沉,不敢多說,只把她扶着坐下。
在這沒有第三者在旁邊時,做母親的才不太掩飾她的感情:“這兩年你在外面,哪曉得做娘的苦楚……”
“我知道的。”李益搶着說。
“你知道什麼?你怕是連我為什麼要費盡心血,維持這個排場,都不知道。”
這有什麼不知道的?無非因為“隴西李家”的名望,不得不然。
“我是為你!”李太夫人說,“我有一個兒子,不是沒出息的,我要替‘他’做面子。將來得意了,盡量鋪排,才不顯痕迹。要不然,成了暴發戶的樣子,叫人看不起!”
李益這才真正明白母親的操持的苦心。而這番苦心,現在是該輪到他報答的時候了。一想到此,頓覺雙肩沉重,不勝負擔。
“你的事業,剛剛開始,離‘飛黃騰達’四個字還遠得很。你倒已經不可一世,輕狂得不得了,這叫我傷心。我指望了半輩子,不過是這麼個器小易盈的兒子!”說著,做母親的掉下兩滴淚來。
這讓李益慚愧得幾乎無地自容,“娘!”他想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我……我聽你的教導。”
“這你算明白了!”李太夫人嘉許地點點頭,“我不知道替你打算過多少遍了。娘只有你一個兒子,全副心血都在你身上。”
李益不響,只以期待的眼光看着他母親。
“李家這幾年時運不濟,可是名望究竟在的。重振舊家聲,看來都要靠你了。”李太夫人住口不語,然後,突地發問,“你自己想過你的婚事沒有?”
這一問,問得李益心慌意亂。小玉的事,怎能在嚴峻的母親面前吐露隻字半語?“沒……沒有。”他囁嚅着回答。
“我可早就替你看中了。可是,也只不過看中而已。”
母親的話費解,李益不由得追問:“是誰家的?”
“你想是誰家?你舅舅家的!”
“原來是表妹。”李益腦中,立刻浮現了一個滿頭珠翠、亭亭玉立的少女的影子。她,曾為他愛慕過的,然而他已久絕妄念,聘錢百萬,從何而來?不絕此妄念,又待如何?
“怎麼?”李太夫人問道,“你自己的意思如何?總有句話吧?”
“我,叫我怎麼說?”李益遲疑地答道,“這聘禮——”
“為難的就是這一點。不然,我早就做主替你聘下了。”李太夫人說,“且先不管這些,明天再去看一看你舅父舅母再說。”
這是李益第二次來看他的舅父——范陽盧家,天下最有名的少數望族之一。李益的舅父很多,此刻在洛陽的,是李太夫人嫡堂的哥哥盧章,以戶部尚書致仕,定居東都;雖已優遊林下,但以盧家門生故舊遍天下,所以在仕途中仍有不可忽視的潛勢力。
拜見了舅父舅母,又請見表妹盧郁香。她是個性格冷漠,不喜歡接近男性的女孩子,然而中表至親,情分不同,畢竟還是出來了。
“表妹好?”李益含笑相問。
“表哥好。”同樣的寒暄,但聲音中一點熱氣都沒有。
“表妹越發出落得天仙化人似的了!”李益向他舅母說。
“就是脾氣還不改。”盧太夫人皺着眉頭回答。
“表妹還作詩不?”李益準備了幾首舊作,抄在一個手卷上,籠在袖中,想找機會展露一下。
但是,答語讓他失望。“早不作了!”她說。
“那麼,也常讀詩?”
“也沒有。”
“然則,看些什麼書?”
“佛經。”
李益抽了口冷氣,說不下去了。
盧太夫人倒有些過意不去,“郁香!”她說,“你也陪君虞到你書房去看看。”
“不!媽。”盧郁香不肯,卻又不說原因。
“中表至親怕什麼?”盧章也慫恿着,“你不是常說,家裏沒有一個人可以陪你談談。連我,你都說我話言無味。你表哥可是好辭令——上月初,吏部郎中到洛陽公幹,特為來看我,說你表哥‘書、判、身、言’無一不佳,言辭便給,更叫人激賞。這一來,你可別再成天怨着無可與言了!”
盧郁香還未有所表示,李益卻趕緊轉身拜謝:“舅父,太誇獎我了!”他轉眼看着盧郁香,又說:“表妹生具夙慧,精通禪理,只怕我這鈍根人,不足與言。”
“聽見人家說的沒有?”盧章笑着對她女兒說,“拿話把你拘住了。快去吧,去鬥鬥你們的機鋒,可別入了魔!郁香,不是我說你,”盧章皺着眉,看了李益一眼,“年輕輕的,學什麼佛?”
李益會意了,報盧章以一個領悟的眼色,然後向盧郁香微笑道:“表妹,能讓我瞻仰瞻仰你的書齋嗎?”
“說什麼‘瞻仰’,”盧郁香漸漸覺得她表哥不是那狂妄自大不識趣的人,於是便稍稍假以辭色,“跟着我來!”
李益站起身來,不慌不忙地朝上說道:“舅父、舅母,我先跟二老告假!”
“去吧!”盧太夫人答道,“回頭來陪你舅父喝酒。”
“是!”李益恭恭敬敬地答應一聲,退後兩步,然後瀟洒地一轉身,追逐着余香,出了迴廊。
盧郁香的步伐很快、很穩。一折向北,南風撲面,她那紫羅衫子上熏染着的香味,散播愈烈,把走在下風的李益勾得心旌搖蕩,興起無數綺念。
滿院綠蔭,五楹精舍,那就是盧郁香獨有的小天地。由右側雨廊踏上台階,盧郁香站住了腳,吩咐侍兒:“先去煎茶。用我自己喝的那一種。”
原來她是面冷心熱!李益心裏有數,等她跨進門檻時,趕緊代替了侍兒的職務,搶上去扶住她撩住裙幅的手臂說:“表妹走好!”
這一扶,直到她的書房才放手。她坐在楊妃榻上,笑着說:“你‘瞻仰’吧!”
李益自然要細看。第一眼就看到牆上一幅絹本水墨的觀世音像。袒胸趺坐,寶相莊嚴,但長眉星目、高鼻闊口,是男人的面貌。右下角題着一行正楷:“大曆六年佛誕日弟子盧郁香敬造。”
“行筆細而不弱,深得楊庭光的遺意。”他點點頭,裝出內行的姿態批評。
“難得,你居然是個行家。”盧郁香有着出乎意料的知音之感。她的畫,學的正是與吳道子齊名的楊庭光。
“只是這不像女菩薩。”
這話可外行了。“觀世音本是男身。”她冷冷地答說。
“面貌倒有些像我。”
盧郁香笑了,“不害羞!你也配?”她指着佛像前的香案說,“配我朝夕頂禮?”
“那麼,表妹,你再畫一張給我。畫上你自己的玉貌,讓我掛在書房裏,朝夕頂禮!”
那半真半假的語氣,似笑非笑的神情,耳目所及,陡覺心弦大震。盧郁香趕緊定一定神,故意呵斥似的答道:“別胡說,褻瀆菩薩!”
“哪裏還有菩薩?你就是活菩薩!黃金鑄像,香花供養,我一個人的活菩薩!”
盧郁香大笑,一面笑,一面喘着氣說:“越說越不成話了。”然後,忍住笑,作勢瞪眼:“你再胡說八道,我可要攆你!”但,話還沒有完,她自己到底又忍不住笑了。
煎了茶來的侍兒,詫為異事,匆匆奉茶已畢,趕緊要到老主人面前去獻殷勤。
李益告辭了,盧郁香也向父母道過晚安,回自己院子去了,盧家老夫婦卻還在燈下閑話。
“看來郁香這孩子,跟她表兄倒有些緣分。”盧太夫人說。
“嗯。”盧章點點頭。
“姑太太有意無意提過好幾次了,門第相當,而且也中了進士選了官,親上加親,就成全了他們吧!”
“看一看再說。聽說君虞在長安的名聲不怎麼好!”
“那也不過年少風流。想你當年,比他還荒唐……”
“得、得!”盧章最怕她提起往事,“夫人,你別又扯上我。說君虞,你得知道,他家是個空架子!”
“那怕什麼?‘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放着姑臧李家的門第、君虞自己的才幹,怕將來沒有飛黃騰達的一天?”
“那是將來,眼前呢?眼前就不過日子了?”
“這更不要緊了,咱們多陪嫁些,還怕郁香過苦日子?”
“我原有打算的,聘錢百萬,我再陪嫁百萬,都讓郁香帶了過去。可是,你說他家能張羅到這筆聘禮嗎?”
“這怕是很難!”盧太夫人輕輕地說,“為了郁香,咱們一切從權吧。”
“這怎麼行!”盧章大搖其頭,“多少年、多少家高門望族定下來的規矩,萬不可壞!否則,傳了出去,人家不說咱們體恤乾宅,只以為郁香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趕着要送出閣。這不但咱們盧家的面子丟不起,對君虞的名聲,也有妨礙。”
盧太夫人默然。
“姑太太再要提這事。你就說,讓她送聘好了。空口說白話,可不管用!”
盧章的話,很快傳到了李太夫人耳朵里。以前只是可進可退地試探口風,此刻卻等於得到了確定的答覆。她——像許多舊族中居孀的女主人一樣,家世、教養以及從小磨鍊出來的那一份責任感和雄心,在此衰微及孤立的時候,最能發生作用,燈下千萬遍思量,再度確認了重振舊家聲的關鍵,即在聯此一門新姻。那百萬聘錢,不惜任何手段要把它籌借出來。
於是,她把李益找了來商量,“阿虞!”她問,“你說過,你聽娘的教導。這話可還算數?”
“怎麼不算數?我不聽娘的教導,聽誰的?”
李太夫人緩慢地,但極滿意地點一點頭:“有你這話,我把所有的心血花在你身上也值。阿虞,你聽我告訴你,生死有命,富貴可並不在天,要靠自己。”
“娘,你只說,我該怎麼去做?”
“該怎麼做,一時哪裏說得盡。仕途之中,翻雲覆雨,都靠自己能隨機應變,這先不提。眼前第一大事,要把你表妹娶了過來。你先說一句,你可喜歡你表妹?”
李益幾乎要脫口相答:“自然喜歡。”然而終於訥訥不能出口,一種無形的力量——對小玉的誓言,拉住了他那一句話。
“怎麼?”李太夫人不悅了,“難道你表妹配不上你?”
“不是。”
“那麼,你不喜歡她?可怎麼又拿她當‘活菩薩’供養?”
李益大窘,一時忘情的戲譫,怎又會讓母親也知道了?看這情形,無可抵賴,只好紅着臉:“娘既然連這話都知道,還問我喜歡不喜歡,幹什麼?”
“你這孩子,倒真會哄人!”李太夫人笑着罵了一句,“你表妹是有名的‘泥塑美人’,居然也讓你花言巧語哄得改了樣子。看來,你舅母的話不錯,你們有緣分!”
李益不響,但臉上有着掩抑不住的笑意,一顆心飛到了盧郁香的書齋,鼻中所聞到的是馥郁的衣香,眼中所見到的是甜俏的臉龐,耳中所聽到的是嬌媚的甜笑……
“你先別高興。”李太夫人打斷了他的思緒,“這聘錢百萬,從何而來?”
這句話就如當頭棒喝,震醒了李益的美夢,迷惘而慌張地望着他母親,半晌說不出話來。
而他母親的神態是沉着的,“到底你的閱歷還淺!”她略顯得意地說,“一遇到難題,就沉不住氣了。”
聽這話,李益知道母親胸有成竹,稍稍放寬了心,強笑道:“所以說,要娘教導啊!”
“我自然有主意,只是要你自己去做。趁這半年假期,別在家裏閑着白耽誤了工夫,趕快到江淮去走一遭,找你叔叔想辦法。”
“叔叔會有什麼辦法?他流落江淮,自顧不暇,而且又不是親的叔叔。”
“你懂得什麼?六親同運,盧、李都是宰相世家,李家式微,盧家還十分煊赫,如說這兩家又聯了姻,大家對你叔叔,也會另眼相看。”李太夫人說到這裏,歇一口氣,又接着侃侃而談,“至於說你叔叔自顧不暇,那是指做官而言;張羅些錢,江淮之間,有的是他當宰相時提拔過的人,多少有些交情,集腋成裘,便是一筆整數——若非如此,你叔叔一家數十口,難道喝西北風不成?”
李益不能不佩服她母親的分析,“但是,百萬錢,數目到底太大了!”
“不要緊,他湊得出來的。見了你叔叔,只說我說的,先跟叔叔暫借百萬。早則半年,遲則一年,必定如數奉還。”
“娘,”李益提醒她說,“到那時候拿什麼來還?”
“傻孩子!”李太夫人放低了聲音,“新婦有兩百萬陪嫁在手裏——只要你們小夫婦感情好,她能不拿出來替你還債?”
“啊——”李益恍然大悟。
“不但還債,”李太夫人的聲音越來越低了,“以後的排場、交遊,都不必發愁。你只要巴結上進,不出十年,可入台閣。到那時候,你才佩服娘替你所做的打算。”
於是,三天以後,李益便又離家。臨行之前,在盧章家盤桓了一整天,除了依禮辭行以外,大部分時間逗留在盧郁香的書齋中,現賣一段離愁,又預售了別後的相思,把他那尊“活菩薩”擾得大動凡心,背人拭淚。
在家住不到十天,李益就讓他母親催逼着又踏上征途,自河南取道山東,遠涉江淮。
六月底七月初,燦金流火的天氣,跨馬長行,可真是一大苦事。回想到跟小玉在一起的日子,此時竹簟涼床,浮瓜沉李,那簡直是神仙的生活。不想出仕做官,反來受此苦楚!這一轉念,他的內心有着無限的委屈和難以宣洩的抑鬱。
然而他沒有一絲一毫想再回到小玉那裏去的意思。少年浪跡四方,以他的詩篇、辭令、丰儀,歆動教坊娼家,也結交了不少豪貴子弟。但他終於發現,他的這一切並沒有得到最好的報酬,貴族豪門自有其天地,他始終未能闖進去。
這使他不能甘心——起初是隱隱約約、不甚分明的意識,從乞假歸省以後,這份潛在的意識,極快地浮現、擴大,使他清楚得幾乎可以觸摸到了。當然,這主要是由於他的嚴毅的母親的教誨啟迪,其次是他親見舅家的富貴而生的羨慕和感觸。家世的懷念和現實的刺激,逼出他一片雄心,要把“姑臧李”這個姓氏的光輝,從他手裏恢復過來。
於是,他自我製造了一份莊嚴的責任感——對姑臧李家的祖先和活着的族人,他覺得自己是個承先啟後的大人物,他不能為了小玉放棄他的這份責任。他倔強地否認,命運中好的東西,必須伴隨着壞的東西一起接受,他要選擇,不受任何約束地自由選擇。
但畢竟也有不容他選擇的東西,眼前就是!江淮之行,非他所願,卻不能不走這一遭。他發誓,類此就食四方、告幫求援的行動,這是最後一次!
以吃得苦中苦的心情,自我磨鍊着志氣,他自然不會再去想到小玉家那些溫馨得足以消沉壯志的生活。沒有回顧,只有前瞻,他所想到的是:這樁稍覺高攀的好婚姻,由這樁婚姻替他帶來的新的社會地位、政治奧援、裙帶關係,以及盧郁香那份豐盛的嫁妝——包含兩百萬錢現款在內。
而這一切,需要他用一百萬錢去交換。“一百萬錢,哪裏去找這一百萬錢?”他常常在夢中這樣喊着。
“哪裏去找這一百萬錢?”李揆聽他斷斷續續地說明了來意,啞然失笑地說,“你們母子都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李益原有很好的口才,但到底年輕臉皮薄,遇到求人的場合,便變得笨嘴拙舌了。“母親的意思,”他囁嚅着說,“千萬要求叔父成全。”
“我你叔侄,若可為力,哪有不成全你的道理?無奈,做叔叔的自顧不暇。”李揆拈着花白短髭,容顏慘淡地說,“這光景我不說,你也看得出來,流寓江淮,欲歸不得,上下大小几十口,都張着嘴等,全靠我賣老面子,找門生故舊接濟度日,你想想,過的是這種日子,到哪裏替你去找出一百萬錢來?”
李益看着那雜木的几椅、粗糙的食具,以及他叔父身上那襲褪了色的舊羅衫,再也無法想像從前那鐘鳴鼎食的宰相家風!一寒至此,還提什麼百萬巨款?李益連開口再往下談談的勇氣都失去了。
誰知李揆卻又不是拒人於千里之外,“也罷!”他以安慰的語氣說,“且先過了節,再作商量。”
“過節?”李益猛然一震,慌亂地說。
李揆不明白他何以有此神情,只提醒他說:“今兒十三,後天就是中秋。”
“是,後天中秋。”他定一定神,附和着說。
怎麼一下子就到了中秋?他如夢方醒似的茫然自問,覺得耳邊有一句話顛來倒去,不斷地在響着,好久,他才能清清楚楚地辨出那是他自己的一句話:“中秋,天上人間一齊團圓。”
於是,以這句話為線索,抖出一連串的往事。那晚,他對小玉的激動,以及在激動中對小玉所做的誓言,彷彿如在眼前。“該死!”他捶着自己的腦袋在罵,“豈非鬼迷了頭?跟她說那些話幹什麼?”
那樁高攀的好婚姻將成泡影,小玉給他的回憶,倒是真實的存在。不管怎樣,那總算也是個退步之處。可是,中秋之約,已成虛願,負心之罪已不可逃。如果——
如果,一直音信不絕,那麼,即令中秋不能踐迎來團圓之約,還可找個託詞搪塞。壞就壞在自離長安,便把小玉置之腦後,從無片紙隻字寄去,這……這不是存心騙她的鐵證?
想透了這一層,他才知道,所當痛悔的還不是隨便對小玉許下誓言,而是一時大意,因循自誤,竟造成了無可轉圜辯解的局面。忘恩負義,已是鐵案如山的了!
悔恨如一條毒蛇樣咬嚙着他的心。他幾次衝動,想利用多餘的假期,遄程趕回長安——他知道,此刻還不算太晚,只要他回到小玉身邊,隨便他怎樣飾詞解釋,她都會相信他的。
然而,他始終下不了那個決心,因為李揆那句“且先過了節,再作商量”的話,如遊絲一線,拴住了他的腿。
中秋,很快地過去了。他知道,每多過一天,他向小玉解釋的機會便減弱一分,那就像坐視一艘翻覆的船,一寸一寸往水中沉去而不能有所作為一樣,急得人要發瘋。
就在這時,李揆把他找了去,給他一封信,叫他到蘇州去拜訪劉刺史。“這劉刺史算是我最得意的一個門生。”李揆說,“等閑我不去找他。因為,我自知大限將至,一旦倒了下來,少不得要他來料理我的後事。此刻,說不得了,既然你的婚姻,關乎一族的榮枯,那就先去賣了這個情吧!這劉刺史宦囊頗豐,必能如你所望。但盼你好自為之。我這幾年衰病侵尋,怕看不見你騰踔雲路了!”說著,黯然地搖一搖頭。
聽他說得那樣凄慘,李益無法不掉兩點眼淚,但心裏是興奮輕快的。希望重生,煩惱解除——小玉不再是他心頭的一重負擔,“算了!”他豁出去了,“負心就負心,形勢所迫,身不由己,隨人家怎麼去說好了!”他這樣在心中自語。
於是,離開江淮重鎮的徐州,來到人文薈萃、財賦雄厚的姑蘇。整肅衣冠,到刺史衙門投帖請見。
“老弟來得不巧,”劉刺史看完了李揆的信說,“昨天剛接到京里的‘除書’,奉調嶺南瓊州,萬里之行,這筆資斧如何籌措?不瞞老弟說,正在煞費躊躇!”
由繁華富庶的蘇州,調至炎方瘴癘的瓊州,明明是貶謫。別人在仕途中栽了大跟斗,怎麼還好意思說什麼?李益咬一咬牙,說了幾句安慰的話,立即站起身來告辭。
“老弟請稍待。”劉刺史拉住他說,“千里遠來,又是恩師所命,自然沒有讓你空手而回之理。等我通盤籌劃一下,好歹總有個交代,老弟先請回旅舍息一息,必當有以報命!”
到晚來,劉刺史派人送來五十萬錢。這在李益已是大喜過望了。然而還差一半,別無可以告貸的人,並且假期將滿,也不容他再去奔走了。盤算了一會兒,覺得唯有先帶着這五十萬錢回家再說。
十月里回洛陽,十一月初重到鄭縣。一轉眼,他那主簿做了快兩年了,一直在任上,沒有離開過一步。
一口氣談到這裏,體弱多病的崔允明,已累得必須要歇一歇了。
浣紗滿臉漲得通紅,一股既怒且怨的突兀不平之氣,在胸中橫衝直撞,找不着發泄的地方,只有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以後呢?”她明知道得讓崔允明緩緩氣再說,但畢竟忍耐不住,要問的話脫口而出,“那傢伙到底娶了他表妹沒有?”
“沒有。”上半句話還好,下半句又叫人生氣,“但也快了!”
“呃!”浣紗也好恨那嘴裏念經、心裏動情的盧郁香,“聘禮就只五十萬錢?五姓望族的名媛,身價跌了一半?”
“就為的要湊齊那百萬錢的聘禮,才耽誤了下來。現在,說是快行聘了。”
一聽這話,浣紗更怒,咬一咬牙冷笑道:“可哪裏又找來的這五十萬錢?是偷還是搶?”
“不偷不搶,可是——”
“說嘛!”浣紗沒好氣地催促着。
“雖不偷不搶,可也跟又偷又搶差不多。”
“呃!”浣紗極注意地追問,“這話怎麼說?”
“我也是耳食之言,其事真假,猶待求證……”
“喲,你這是怎麼啦?別跟我酸溜溜地盡說廢話!”
“浣紗,你性子好急!”
“不錯,我性子急!”浣紗的聲音慢了,從眼中看出來,她在回憶,“從前,大家都說我最有耐性,兩年的工夫,變得這樣子!那是叫人家把我的耐性磨掉了。兩年,這兩年過的什麼日子?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忘恩負義的東西,有朝一日讓我遇見了,我真能咬他一塊肉下來!”
見浣紗是這樣要食肉寢皮而甘心的態度,崔允明不能不有所顧忌,越發遲疑着不肯出口。
浣紗十分機警,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趕緊又苦笑道:“其實我也是說說而已。已變了心的人,你宰了他也沒用。我只是在想,怎麼樣想個辦法,能使得我家小娘子死了那條心,大徹大悟,重新做人。崔郎,你可是位又講理又講情的君子人,我家小娘子全靠你救她一救了!”
“當然,當然。”
“那麼,你就接着講吧,如何叫作‘跟又偷又搶差不多’?”
“聽說是這樣,”崔允明放低了聲音說,“君虞的上司——鄭縣縣令是撈錢的一把好手。縣衙門裏,六曹參軍,各司其事,唯有主簿,朝夕不離縣令左右,一應文書,先替縣令過目。這樣子,如果不聽縣令指使,便干不下去;聽了縣令的指使,少不得有所分潤。你懂了吧?”
“原來狼狽為奸!”浣紗冷笑道,“無情無義的漢子,原就是做貪官的材料。只是拿這骯髒錢行聘,不羞辱了他的表妹?”
崔允明黯然,心想,浣紗真好利口!少不得將來有遇見李益的日子,那時候倒要看他怎麼受得了浣紗的痛責!
“閑話少說。”浣紗回到正題,“崔郎,趁今日天色還早,你就勞駕一趟,對我家小娘子實話實說,好叫她別再朝思暮想了。”
“這恐怕不妥。”崔允明比較持重,“小玉一聽這消息,萬念俱灰,怕逼出別的變故來,那就大失你我的本心了。”
“不礙。”浣紗答道,“我想過了,至多一時暈厥,大哭一場——哭去了心中的痞塊,慢慢調養,她的病才有痊癒的希望。”
崔允明躊躇許久,狠一狠心說:“好,長痛不如短痛。”
果然不出浣紗所料,聽到一半,小玉一慟而絕。崔允明和浣紗,雖已預見及此,但親見小玉面如金紙,剩下心頭一絲微溫,不由得也慌了手腳,掐人中、灌薑湯,拚命呼喊,才把她弄得悠悠醒轉。
然而,第二步浣紗卻沒有料到,小玉並未大哭,瞑目如死,隻眼角微微滲出淚水。
“小玉!”崔允明勸她說,“有句話說得好,‘提慧劍斬斷情絲’,我那表弟,負心漢是做定了。你再割捨不得他,豈非太傻?”
小玉不響,良久,睜開眼來,在枕上搖一搖頭說:“崔郎,我不信!”
浣紗一聽這話火氣就大了:“難道我跟崔郎串通了來騙你不成?”
“傳聞失實也是有的。”小玉平靜地說。
浣紗氣得張口結舌,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小玉!”崔允明覺得她痴得可憐,便又問道,“要怎樣你才相信?”
“我得親口問一問他。唉——”小玉長嘆一聲,“只恨我離不得這張床!崔郎,”她忽然淚流滿面,哀懇地說,“我求求你,好歹叫‘那人’跟我見一面。”
“我儘力去辦!”崔允明慨然許諾。
但事後他卻大為懊悔。執迷不悟的小玉,一見了李益的面,證實了他的負心,絕望化為怨毒,這後果必是不測的、可怕的!
因此,他悄悄地又跟浣紗去商量:“還是騙騙她吧,就是君虞來了,我也不敢引他來見——看這光景,見了面,兩個人總有一個人死,‘怨毒之於人,甚矣哉!’……”
“別跟我掉書袋,”浣紗冷冷地答道,“你答應了她,就不能騙她。只要她動了疑心,催問個沒完,那可不是叫我受罪?”
“唉!”崔允明深深失悔,“我太輕率了!”
看他那樣深自痛責,浣紗倒有些不忍,安慰他說:“反正你只寫封信給你表弟就行了,來不來是人家的事,用不着你擔責任。”
“你有所不知。我那表弟——”崔允明吃力地說,“明年春天會來。”
“你怎麼知道?他來幹什麼?”
“來迎娶。”
“不是說盧家住在洛陽?到長安又迎娶的是誰?”
“盧家移居長安了。他家在洛陽的第宅鬧鬼,成了凶宅,住不得了。”
“這可奇怪,怎麼忽然又鬧鬼?”
“這裏面一言難盡,今天沒工夫談。總之,吵着要搬,還是盧郁香的主意。今年春天搬來的,洛陽的消息,我那表弟年內行聘,來年春暖花開,便是佳期。”
“哼!佳期!但願是他的死期!”
“這,”崔允明說,“浣紗,連你都是這樣,我可更不敢把他帶來了。”
“隨便你!”浣紗咬着牙說,心裏在打主意,只要李益到了長安,打聽到了住處,她就要去哭求延先公主主持公道,狠狠懲治這個負心人。
浣紗的話一點不錯,自此以後,小玉便心心念念專指望着崔允明,三天兩頭打發浣紗去催問消息。
起先倒還容易敷衍,只說已寫信給李益了,請他務必到長安來一趟,想來覆信快到,勸她耐心等待。小玉想想也是,道路艱難,總得有些日子,才有好音傳來,所以催問歸催問,心裏卻還不太急。
轉眼大雪紛飛,殘年將盡,算算託了崔允明快三個月了,再麻煩的事也該辦出個結果來。小玉可真忍不得了,這天早晨,掙扎着要起床,叫浣紗和桂子幫她梳洗。
動一動、喘一喘,那一把支離的瘦骨,看去彷彿一碰便要散了似的。“算了吧,”浣紗勸她,“你還是躺着,倒舒服些。”
“睡久了,骨頭疼,我想出去走走。”
“又不是有好太陽的日子,不妨出去走走散散心。你看!”浣紗指着窗外彤雲密佈的鐵灰的天色,“又快下雪了。”
“真的,小娘子!”桂子也幫着勸,“天冷,風又大,咳嗽剛好些,不宜受寒。”
“不!”小玉固執地說,“我定要出門,有大事要辦。”
“是何大事?”浣紗問。
“噯!”小玉苦笑道,“你好傻,不想想,我還有什麼大事?我要親自去看崔郎,問個明白。”
“這也容易得緊,我再去一趟就是了。”
小玉閉上眼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不用你去!你去了,還不仍舊是那幾句話?”
浣紗臉一紅,拍胸擔保:“小娘子,你看着,今天無論如何有句確實話給你。若是我辦不到,你再去。那時別說下雪,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不攔你。”
良久,小玉頷首同意:“也罷!你既如此說,我就依你,快去快回,替我向崔郎問好。”
離了家,浣紗只在東市打轉。她不必老遠地到崔允明家去,去也無用——一本賬都在她肚子裏。崔允明跟她早算計好了,只等李益來年春暖花開,入都迎娶,便死活不管,把他拉了來跟小玉見一面。此時卻不必先寫信跟他打交道,因為料定了絕無覆信,反倒打草驚蛇,叫那負心漢有了防備。
然而,現在看來是搪塞不過去了!浣紗不斷地在尋思,想些什麼話來騙她一騙?好歹先把她的心定一定再說。
那就實話實說吧!“不管用!”她自語着搖搖頭,已跟她說過了,她不相信李益會攀上了盧家的親事,此刻自然也不會相信他明年春天要到長安成親。
然而,明年春天能見得着面,那總是事實,信不信只好由她了。
這算是想停當了。看看逛逛,消磨到東市快將收歇,回家復命。
“說也正巧!”浣紗撂一撂沁汗的髮腳,裝得喜滋滋地說道,“一到崔家,崔郎剛要出門,說是來看小娘子有話說。小娘子,你道是什麼話?”
“莫非有十郎的消息?”
“一猜就着。”浣紗故意拿喬,坐了下來,抬起腿拿手捏一捏半舊的線靴,自語似的說了兩個字:“好累!”
那小玉急在心裏,卻不便催,弄得有些手足無措,看浣紗慢條斯理地捏了這隻腳,又捏那隻腳,她可真是等不得了:“好妹妹,你快說給我聽聽,消息如何?”
“你也容我喘口氣嘛!是好消息總是好消息,急什麼?”
一聽是好消息,小玉頓時眉眼舒展,臉上憑空閃出一層光彩,笑嘻嘻地答道:“只‘好消息’三字就夠了,我不急。”她把她自己喝的茶推向浣紗:“你喝了茶,息一息,慢慢兒說給我聽。”
“也沒有多少話。”浣紗不敢把假話說得太樂觀,“只說開春要到長安,一切面談。”
小玉微感失望,問道:“是跟我?”
“不是跟你小娘子談,難道是跟我浣紗?”
“嗯!”小玉怔怔地沉思着,漸漸地,神情轉為平靜恬適,“對的,對的。”她點點頭說,聲音也清清朗朗,非復斷斷續續、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了。“日子不過兩年有餘,事情有多多少少,信里哪說得盡?想來十郎定有無數委曲,母老家貧,他又是個孝順的,做個八九品前程的小官,先顧了老娘,自然就顧不得我了。事出無奈,該當體諒他的。浣紗,你說是不是?”
浣紗能怎麼說呢?只好唯唯稱是。
“好了!”小玉忽然精神十足地說,“天大的事,過了年再說。去年,前年,過得可真不是味兒,今年咱們好好過一過。”
說也奇怪,小玉的病勢,原已藥石無靈,自這天以後,居然大為好轉,臉上慢慢有了血色,秋後敗草樣的枯黃頭髮,也逐漸有了光澤,這使得醫生都驚奇得不得了,背着人把浣紗找來問清了原因。
“怪不得!我原說你家小娘子是心病。心病有了心藥,自然好得快。不過,”醫生神情突趨嚴肅,“她的病根未去,再要犯了,可就仙丹都救不了命!你當心點兒,不能讓她受驚嚇、受刺激,但能笑口常開,便可帶病延年,切記,切記!”
這是非同小可的事,浣紗不能不找桂子商量一下。
“事情再明白不過,”桂子說,“世間若有催命判官,便是那喪良心的李十郎!”
“那姓李的,明年春天一定會來,死拖活拉,見上一面,我倒是有把握的。”
“照我看,不見也罷,見了面會更傷小娘子的心。”
“對啊!”浣紗憬然有悟,“若是話不投機,不如不見。不見,小娘子可又怎麼肯依?這不難煞了人?”
“姐姐!”桂子忽然興奮地說,“我倒有個主意——”
“噢,有客在這裏!”驀地里掀開棉門帘,闖了進去的浣紗,自覺莽撞,趕緊又退了出來,在門外叫道:“侯伯伯,你請出來,我有話說。”
話未完,侯景先已掀簾招呼:“來吧,浣紗,怕什麼?”
“有生客,怕不便。”
“不礙事!”侯景先說,“是好朋友。”
於是,浣紗怯怯地進了櫃房。首先看到那穿黃衫的生客,約莫三十歲年紀,長眉入鬢,一雙明亮的眼,灼灼地跟着浣紗轉。她讓他看得很不好意思,微微點一點頭,便疾趨到靠里陰暗的一角,垂頭坐下。
“今天好冷。”侯景先說,“我拿熱茶與你喝!”說著便出了櫃房。
“坐這裏來吧!這裏暖和。”
浣紗聞聲抬起眼來。這下才看清楚,那黃衫客高踞胡床,一面放着把雪亮的劍,一面放着一大盤炙肉、一大海碗白酒,面前一個大火盆,他正拿着根肉骨頭,在撥弄着快熄下去的木炭。
屋中別無他人,他的話自然是對她說的。“謝謝!”她說,“這裏也很暖和。”
黃衫客看了她一眼,不響,咕咚一聲扔掉骨頭,用兩隻手指捏起海碗,大口喝酒。放下酒碗,撈起衣襟拂拭他那把原已點塵不染的劍,然後,倒捏劍身,用劍把叩擊着銅火盆的邊緣朗聲高吟:
“邯鄲城南遊俠子,自矜生長邯鄲里。千場縱博家仍富,幾度報仇身不死。宅中歌笑日紛紛,門外車馬常如雲。未知肝膽問誰是?令人卻憶平原君!君不見今人交態薄,黃金用盡還疏索?……”
浣紗也是能彈善唱的,起先還聽不清他吟的什麼,自第三句起,就聽懂了,“千場縱博家仍富”,好狂的口氣,心想,這也是個浮滑少年,便懶得再去偷覷他。
然而她無法聽而不聞,他的嗓音很寬,中氣更足,聲音震得那間密不通風的櫃房嗡嗡作響,聽來十分舒暢。因此她情不自禁地循聲尋字,按拍細聽,聽到“君不見今人交態薄,黃金用盡還疏索”這兩句,陡然憶起小玉這兩年貧病交迫,卻又痴心不改的境況,眼眶一酸,眼前隨即模糊了。
黃衫客的吟聲,悠然而止,接着是侯景先的聲音:“好詩,好詩!除非是你,第二個人也不配。可是你自己作的?”
“我沒那麼好的才情。”
“那麼是誰呢?”
“誰知道是誰作的。那天聽南曲王家的采兒在唱,我就記下來了。”黃衫客接着又說,“好了,你別嚕囌了!招呼你的客人去吧!”
浣紗可是老早就拭去了淚痕在等了。侯景先把一盞熱茶湯遞了給她,伸手說道:“拿來!”
浣紗愕然,“拿什麼?”她低聲問。
“不是過不了年,又找出什麼東西托我來賣?”
“噢!”原來如此,浣紗微微笑道,“就不作興來看你老,非有事,才上門?”
“喲、喲!”侯景先高興地笑了,“幾時,你的嘴變得這麼甜了?”略停一下,他又湊過去說:“其實倒是可惜了,我那朋友昨夜在平康坊三曲擲骰子,贏了二十萬錢,若有東西變賣,恰是個好主顧。”
“可惜沒有。”
“這樣吧,”侯景先越發放低了聲音,“把你的耳環摘下來,我包你賣得個意想不到的好價錢——我那朋友,錢不當錢,花他幾個在他毫不在乎,你跟你家小娘子這個年可就過得很舒服了。”
“多謝侯伯伯想得周全。”浣紗平靜地答道,“不過這哄騙的勾當,還是不做它吧!”
“好!”侯景先一蹺拇指說,“浣紗,你身份不高,品行尊貴,我真服了你!”
“好說、好說。侯伯伯,說實話,倒是有件大事來跟你商議。”浣紗悄悄地把小玉病勢好轉,以及醫生鄭重的告誡,都說了給侯景先聽。
“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侯景先說,“怕只怕,來年春天見不着姓李的那傢伙的影子,可不又把你家小娘子急出病來!”
“是的。”浣紗說,“我跟桂子商議過,小娘子一顆心,痴得再不回頭了,索性騙得她死心塌地吧!”
“那也要姓李的肯騙她才行。”
“就是這話啰!桂子的話也有道理,李十郎到底是讀書人,總不能一點不念香火之情。眼看小娘子已到了這步田地,他不能見死不救。咱們不指望進他李家的門,只請他別再那樣子不理不睬,只當小娘子是他一個外室,有錢也罷,無錢也罷,反正不叫他為難。若是放了外任,儘管帶了他的正室夫人去,就別忘了三兩個月捎封書信來,哄哄小娘子就行了。侯伯伯,你想,照這樣子,既不會害他夫婦失和,又不會妨害他的前程,他若是還有點人心,能不答應嗎?”
“你跟桂子想倒是想得入情入理。只是你問過你家小娘子,她肯這樣委屈嗎?”
“用不着問!一定肯,千肯萬肯!”浣紗答道,“侯伯伯,你還不知道,小娘子才真叫能體諒人呢!你道她說什麼?”
“說什麼?”
浣紗學着小玉的姿態說:“想來十郎定有無數委曲。母老家貧,他又是個孝順的,做個八九品前程的小官,先顧了老娘,自然就顧不得我了。事出無奈,該當體諒他的。”她又好笑又好氣地補了一句:“還問我:‘是不是?’侯伯伯,你看看,這種人,拿她有什麼辦法?”
“唉!”侯景先嘆口氣說,“女人真是好欺侮!”
“是呀!”浣紗立即接口,“連我,原來打算着出口惡氣的,現在反倒要求他了。侯伯伯,我在想,這番意思,該先透露給他才好。”
“那你找他表兄。”
“去過了。”浣紗答道,“剛才我就從崔家來。崔明經說,他的話不管用,得找個有面子的人給李十郎寫封信。我想到個人,侯伯伯你看行不行?”
“誰?”
“延先公主。”
“這面子倒是夠了。不過,”侯景先沉思良久,徐徐說道,“第一,老何不在長安,讓淮南節度使請去雕琢玉器去了,要過了年才能回來,眼下無人引見;第二,這些話,信里寫不明白。照我看,既然姓李的開春要來,不如等他來了,再求延先公主把他找了去,當面開導明白,豈不是既省事,又切實?”
“是,是!”浣紗覺得侯景先的打算,確比崔允明又來得高明,便欣然同意,告辭而去。
等浣紗一走,黃衫客問道:“你們咕咕噥噥談些什麼?”
“談個天下第一等的負心漢。”侯景先約略說了些李益和小玉的故事。
黃衫客聽完,冷笑着用劍挑一塊紅炭,拋向空中,然後使劍一揮,把那段炭斬成兩截,火星濺舞,把侯景先嚇了一跳。
“此輩不情不義的小丈夫,就該吃我一劍!”黃衫客恨恨地說。
“噯、噯!”侯景先趕緊搖着手說,“你可千萬魯莽不得!你要知道你這一劍是兩條命!”
“這還饒上誰的一條?”
“霍小玉呀!”侯景先說,“她就等着見他一面,治她的相思病。姓李的死了,霍小玉可也就完蛋了!”
黃衫客默然無語,然後,微微一笑,跳下胡床,提着他的劍,瀟瀟洒灑地走了。
楊柳青遍了灞橋和咸陽渡口,青遍了曲江池畔,也青遍了思婦樓頭。
春天來了,而李益的蹤跡杳然。
自過了燈節,小玉便打算着李益隨時會來,每天一早起身,督促浣紗和桂子,掃地焚香,把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她自己呢,熏香更衣,盛裝而坐,就像命婦等候着覲見皇帝似的。到晚來,看看這一天沒有指望了,才悄然閉門,卸妝上床,可又希冀着先從夢中相會。
九十春光過半,小玉又有懨懨成病的樣子,浣紗看在眼裏,不但焦急,而且有着無比的疚歉,因為李益開春一定會來的話,是從她口中說出去的,那喪盡了良心的薄倖人真箇不來,使得她無法交代了。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千門萬戶,十室九空——都已湧向曲江。“小娘子!”浣紗勸她也去逛一逛,“今天皇帝賜宴百官,曲江熱鬧得很,去踏一踏青,也散一散心,別真箇在家裏悶出病來。”
“你跟桂子去吧!”小玉答道,“我在家守着,十郎說不定今天會來。”
反正就是離不了“十郎”二字,浣紗想了下說:“也罷。待我再到崔家問一問信息。”
“這倒使得。”小玉又說,“要去就去!”
崔允明一看見浣紗,不用她開口,便已知道她的來意,搔着蕭疏的短髮,以不勝惶惑歉疚的語氣說:“真奇怪!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崔郎,你倒是去打聽過沒有?是真的沒有來,還是已經來了而你不知道?”
“無從打聽。”
“盧家呢?你們不也算親戚?嬌客來了,盧家萬無不知之理。”
崔允明苦笑着搖搖頭:“轉彎抹角的表親,與路人無異。盧家聲勢煊赫,豪奴成群。浣紗,你看我這寒酸樣子,如何上門?”
“不是說來迎娶嗎?”浣紗又說,“想這高門大戶辦喜事,少不得大大地鋪張一番,豈有個打聽不出來的道理?”
“你的話不錯,我也想到了,而且打聽過了,盧家尚無動靜,一說婚禮要延到初夏。”
“是何緣故?”
“這可不知道了。”
“若是令表弟來了,”浣紗問道,“可是一定要來看你?”
“過去,每一次來,定會來看我。不過,這一次就難說了!”
“只是為了我家小娘子的緣故?”浣紗冷笑道,“為了有個人不敢見,連中表至親都不敢往來了?”
崔允明默然點頭,緊皺着眉,表情顯得相當痛苦似的。
浣紗想了好一會兒,突然問道:“崔郎近日境況如何?”
這是什麼意思呢?且不管它,照實回答:“還不錯。上個月受人之託,作了兩篇墓志銘,諛墓之金,足夠半年嚼裹。”
“好極!”浣紗欣然說道,“既然如此,我有個不情之請,請崔郎可憐我家小娘子,發個慈悲,去一趟洛陽,打聽個確實消息回來,可使得?”
“使得、使得。你家小娘子相待甚厚,理當效勞。”崔允明點點頭又說,“你的辦法好!他不來,我就去找他,看他還躲得了不?”
“多謝崔郎雪中送炭的恩德。”浣紗斂衽為禮,“半月之後,來聽好音。”
一騎瘦驢,東出灞橋,不期交臂錯過。崔允明出都之日,恰是李益進京之期。
果然如崔允明所預料的,李益知道他跟小玉接近,有心躲避,在近南城的靖安坊,賃了一所房子住下,開門出來,便是安善坊的大教弩場,除了威遠軍一月三次較射的日子以外,等閑人跡不到,十分僻靜。
這次重到長安,自然與當年進京赴試不同,鮮衣怒馬,盡洗寒酸。然而他不敢招搖,怕有風聲傳到小玉耳朵里,會找上門來。因此,除了盧家以外,什麼地方也不去。
婚期選定了:四月十五。還有一個多月的日子。盧章囑咐他,該趁這餘暇,大事交遊,廣通聲氣,對於將來在仕途中上進,可獲極大的幫助。這層道理,李益自然懂得,只是別有苦衷,不敢明說,只好唯唯稱是。
但這樣一來,為了要假裝聽從盧章的話,日事交際,就不便天天到盧家去了。在家看了兩天書,覺得氣悶得很,便問他的書童:“附近可有什麼能走走的地方?”
“怎麼沒有?宅西崇敬寺的牡丹,全長安數一數二,這兩天開得正盛。”
“好吧,上崇敬寺看牡丹去。”
由於路途不遠,李益一個人安步當車,慢慢地走了去。那崇敬寺建於前朝開皇年間,一度廢圮;本朝龍朔二年,高宗把它賜給高安長公主,因而變成了尼寺。那裏的比丘尼,戒律甚嚴,只憑施主看花,並不接待遊客,加以地址偏僻,所以遠不及另一處也是以牡丹負盛名的慈恩寺元果院,那種“三條九陌花時節,萬馬千車看牡丹”的盛況。
對李益來說,正中下懷,他不願意到人多的地方去,怕遇見熟人。誰知道偏偏遇見了!那也是個高門華胄,武后朝名相韋安石的後人韋夏卿,世居長安城南韋曲。
韋夏卿字雲客,出身貴族,卻無膏粱子弟的習氣,衣飾樸素,起居節約,聲色犬馬,一無所好,只愛聊天,所以朋友極多。李益是他談詩的朋友。
“幸會,幸會!”既然躲避不了,李益便索性裝得親熱些,“你是本地人,怎麼避至今日,才來看牡丹?”
“這已是第五度來訪艷了。”韋夏卿問道,“你呢?哪一天到的長安?何以未聽人說起你來?”
“剛來不多幾天,還沒有來得及去拜訪親友。”
“下榻何處?”
李益不肯透露住處,支吾其詞地說:“暫住舍親家。”
“噢。”韋夏卿說,“聽說你在鄭縣,頗有能名。簿書之暇,詩興如何?”
李益這兩年忙着撈錢,哪有工夫作詩?所以聽了韋夏卿的話,臉一紅,略微有些窘地笑道:“風塵俗吏,奔走差使。詩,可真是少作了!”
韋夏卿點點頭,又問:“此行為公為私?”
這是李益早就想好了的:“奉上官差遣,來查一件案子。”
“噢。”韋夏卿笑道,“這樣說,怕仍舊是沒有工夫作詩了?”
“這倒不然。客中消遣,莫如忙裏偷閑,覓句寄興。今天或有拙作,可以請教。”
“好極了!面對國色,不能無詩。”韋夏卿手指西廊,“你看,那方雪白的粉壁,恰像是為你留着的。崇敬寺的牡丹,得你‘姑臧李益’的品題,身價更自不同。你等等,我找這裏的小尼姑去借副筆硯來!”
李益心想,題壁留名,不等於自己招供了行蹤?此事大大不妥,想要阻止,韋夏卿卻已走得遠了。
憑欄沉思的李益,想不出個推辭的好辦法,心中好不煩惱。就在這時候,聽見身後有人在問:“足下可是姑臧李十?”
李益微微一驚,回身去看,只見一個三十左右,身着黃羅夾衫的英俊男子,含笑而立,身後跟着個剪短了頭髮的小胡奴,手中抱着一張琴,身上背了把彈弓,稚態可掬地仰望着他。
李益愛惜聲名,不肯否認,點點頭,反問道:“足下何人?”
“敝處山東。”黃衫客答道,“下走粗魯不文,只懂走馬放鷹,鬥雞打球,然而雖乏文藻,亦知敬愛高賢。足下聲華,久已仰慕,剛才聽令友提及大名,豈可失之交臂?所以不揣冒昧,想奉約到蝸居一聚。妖姬八九、駿馬十數,或可盡一日之歡。千祈足下,不恥下交。”
李益看他那儀錶談吐,估量着必是山東大族的子弟,走向遊俠一路。這些人萬金贈人,千里報仇,不當回事,若能結納,是個極有用的朋友,又想到正可藉此機會,辭卻了題壁那件惱人的事,於是欣然答道:“萍水相逢,一見如故。我,從命!”
“還有令友,自然一起去盤桓。”
李益正要回答,看到韋夏卿興沖沖捧了筆硯走來,便先迎了上去,約略說了根由。韋夏卿面現怏怏之色:“這可不行,我還約了別的朋友在此相會。”
李益也不再代為堅邀,只說:“那麼,再圖良晤吧!我的詩,等作好了再請教。”
“就這樣說了。你請!”
李益跟黃衫客一起走了。韋夏卿目送着他們的背影,無緣無故地笑了起來。
那些馬好駿!真正的大宛純種,跑得又快又穩。主客僕從,一行五人,向北而去,轉眼間便到了皇城大街。
黃衫客在前引路,由安上門前,一折向東,往崇仁坊與平康坊之間奔了下去。李益忽然想到,再過去,便是東市以北,興慶宮之西的勝業坊,小玉住在那裏,遇見了便逃不脫,太危險了!
因此,他猛然勒住了馬,大聲叫道:“黃衫尊兄請稍待!”
黃衫客聽見聲音,圈馬回來,問道:“有何吩咐?”
“忽然想起一個約會,不便失信,只好改日再來拜訪了。今天有負盛情,抱歉之至。”
“噢!”黃衫客答道,“蝸居馬上快到了。就是改天再聚,且先認一認門戶,以後也容易尋找。”
話說得極有道理,李益無法推辭,心想,總也不至於那麼巧,偏偏這一刻就撞見了熟人,好歹看一看他的住處,便即離了這是非之地,料也無妨。
於是,重又放馬前行。這一次黃衫客不在前面了,由他所帶的兩名健仆在前引路,他自己跟在李益馬後,再后便是那小胡奴,人小,卻也是騎的高頭大馬。
一路風馳電掣,出崇仁、平康兩坊之間,往北進了勝業坊,不但進了勝業坊,而且那道路越來越熟悉,竟是走到小玉所住的那條街上來了。
心亂如麻,轉而為神思恍惚的李益,偶然轉臉,看到黃衫客臉上的詭秘微笑,一下子完全明白了!來不及轉第二個念頭,便直覺地猛揮一鞭,手裏一扯韁繩,那匹棗紅大馬如離弦之箭般往橫路里竄了下去。
“使弓!”黃衫客吩咐小胡奴,“別太傷了馬!”
“不會!”那小胡奴的手腳真利落,一縮脖子,退下彈弓,右手從口袋中拈取一粒泥丸,只聽弓弦輕響,那粒泥丸在棗紅馬的屁股上砸得粉碎。
馬一吃疼,“唏聿聿”一聲長嘶,前蹄往上一掀,把李益顛下馬來。兩名健仆,飛也似的趕到,一個搶住了脫韁的馬,一個俯下身去,一伸手便撈住了李益。略停得一停,那匹馬掉轉身來,亮開四蹄,一陣風似的卷了回去。
半昏迷中,李益聽得黃衫客大叫:“李十郎來也!”然後,他被放下馬來,又聽得黃衫客吩咐:“把門鎖上!留個人在這裏看着!”
這一陣喧嚷,自然驚了小玉,她身體虛弱,嚇得冷汗淋漓,“快看看去!出了什麼亂子?”她的聲音都是發抖的。
浣紗和桂子結伴走了出來,一看庭中男子的背影,桂子眼尖,疑惑地說:“像是十郎!”
“見鬼!啊——”浣紗改口了,“怕真是的!”她試着高喊一聲:“十郎!”
李益一驚,定定神回過身來,看見浣紗和桂子,勉強點一點頭:“是我!你家小娘子呢?”
“多虧你還記得小娘子……”浣紗說。
性情平和的桂子,搶着打斷了她的話:“浣紗,你快去告訴小娘子。我來接待十郎!”
浣紗也會意了,想一想,好不容易喜從天降,且讓他們先見了面再說。有多少委屈,反正以後總有跟他算賬的日子,不必忙在一時。
“小娘子,你猜是誰來了?”
“誰?”小玉細看了看浣紗的臉色,忽然雙眼睜得極大,又驚又喜地問,“是十郎?”
“可不是!”浣紗如釋重負似的說,“我的老天爺!朝思暮想,可總算盼着了!”
小玉再顧不得跟浣紗說話,匆匆出了卧房,三腳並作兩步,往前廳走去。但走不了幾步,便氣喘心跳,不能不停下來。
浣紗趕到她身邊,一看她這神氣,自然有所警惕,心裏深深懊悔,不該忙着通報,該先跟李益把話說明白了,才比較妥當。此刻卻是來不及了,只好先把她的痴心,點一點破,讓她心理上有個準備,才不會發生意外。
於是,她以低沉而認真的聲音說道:“小娘子,十郎今非昔比了。今日之來,意不可測,小娘子須做最壞的打算。”
“如何叫作‘最壞的打算’?”
“須防他翻臉無情。”
“不會的。”小玉停了停,緩過氣來又說:“既然今日肯來,自然還念舊情。”
說完,她又往前走了。將出廳門,忽然畏縮,幾近三年的刻骨相思,到底會落得怎麼樣的一個收緣結果?這以性命作孤注的一場賭博,到了揭曉謎底的一刻,她卻不敢看了。
“怎麼了,小娘子?”
“我怕!”小玉撫着胸口說。
“怕?”浣紗心想,越是這樣,越容易讓李益欺負,便即答道:“別怕,可也別生氣。你只看他怎麼說。”
他會怎麼說呢?自然是解釋、致歉以及和她商量今後的日子。三年的日子,隻字全無,定然另有一番她所意料不到的苦衷,倒真要聽聽他怎麼說!
就這樣想着,冷不防裏面桂子已打起了門帘,第一眼就看到穿着簇新春服的李益,四目相視,渾疑夢中。他那較別時來得豐腴的臉上,她想像得到的愧歉之色,只有十分之三;她想像不到的慍怒怨厭的神情,卻有十分之七。
盼望了多少日子,一見面所看到的竟是這樣一張臉!小玉透骨一陣冰涼,兩眼發黑,幾乎支持不住。
“小玉,你……你好?”李益勉強說了這一句,站起身來,退在一邊。
這好像是禮貌,其實是疏遠了。小玉明白,浣紗和桂子也明白。
“你好,十郎!”小玉扶着門框,吃力地說,“想來你是真好。比從前胖了!”她不自覺抬手摸着自己的臉,稜稜角角,儘是骨頭,相形之下,把壓抑已久的哀怨,一下子都挑了起來。“我——”她強忍着眼淚,但改不去話中的哭音,“我可是瘦了。你看我,瘦得這樣子。”
李益木然無語。他知道她是為他瘦損的,但他也知道承認了這個事實,便有責任,便有麻煩——做了兩年撈過大把錢的官,他已學會了緊要關頭狠一狠心、挺了過去的秘訣。“哼!”他在心裏冷笑,“你們弄這詭計,把我騙來了,打量我會聽你們的擺佈?那叫做夢!”於是,他微微仰臉,冷漠的視線,落向小玉的上方。
冷眼旁觀的浣紗,簡直肺都要氣炸了!然而為來為去為的是小玉,今日之計,無論如何要把局面挽救過來,第一步要把它由冷變熱,這便得學一學鮑十一娘的手段了。
“喲!”她做個打趣的姿態,“三年不見,倒真像是生疏了!來,來,小娘子,你先坐了,聽十郎慢慢兒說。”她扶了小玉坐下,又去拉李益的手:“十郎,你也請坐。不忙,有的是從容細談的工夫。三年間,多少事,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是不是?十郎,你請放心!小娘子知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做了官,又有白髮老娘在堂,自然身不由主。這些,小娘子無不體諒的。往後若有難處,既是同枕共衾的人,都可以商量,十郎,你只想一想,小娘子一片心都在你身上——”說到這裏,有些接不下去了,她便使個眼色,努一努嘴,暗示他去賠個笑臉,說幾句好話,而猶恐他不明白,特別再補了一句:“十郎,你是絕頂聰明的人,女兒家的心,摸得最熟,不必我再廢話了。”
默默聽着的小玉,覺得浣紗的話,句句打入心坎,越發覺得心血如沸。同時又想到她平時只要提起李益,便橫眉瞪眼,從無好嘴臉,而真的見了他,卻是綢繆婉轉,曲盡衛護,可知她是為別人受了多大的委屈。這對於浣紗的感激,加上她自己的委屈,並作翻江倒海的眼淚,嗚咽不止。
而李益卻又是一種想法,“真好做作!”他在心裏說。同時又想:這盤賬不能細算了,算起來還不清。且讓她開個價,再作計較。
於是,他說:“事與願違,就如你所說的,‘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既然你家小娘子完全體諒,自然最好。別的也不用說了,只說,要我怎麼樣吧?”
一聽這話,小玉哭得更厲害。浣紗卻是火氣直冒,忍了又忍,還是氣得說不出話。倒是平靜的桂子,答了句很着力的話:“弄到這步田地,該十郎拿句話來。怎麼倒問起別人要怎麼樣呢?”
“是啊!”情緒略略平定了的浣紗接口也說,“你總有了個計較,才會來此。不然,你來幹什麼?”
“並不是我自己要來的。”李益脫口相答。
此話一出,連小玉都駭異地住了哭聲。“這話倒要說清楚。”她轉臉問浣紗,“是你托崔郎把他硬請了來的?”
“沒有啊!崔郎不是到洛陽去了?”
“那麼……”
一句話沒有完,只聽門“呀”的一聲打開,人聲喧嘩。小玉禁不得一點嚇,頓時停住,慌張地望着窗外。
窗外門邊站着個不相識的男子,門外正有四名壯漢,抬着兩個大食盒進來。殿後的是個小胡奴,手捧一具粉定窯的大花瓶,瓶中插一叢初放的牡丹,魏紫姚黃,艷麗非凡。長安買牡丹,論朵計值,這一叢約莫三十朵,論時價,可抵得三五戶中人之家的賦稅。
浣紗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搶先迎了出去,大聲問道:“喂,喂!怎的亂闖?”
抬食盒的壯漢遲疑地止了步,看着那小胡奴,而那十一二歲的丑孩子,卻是出奇的老練。“沒有錯兒!”他大模大樣地吩咐那四個壯漢,“抬進去,擺出來!”
食盒抬到廳上,極其精緻的四乾果、八酒肴,又是八大盤蒸膾燒炙的飯菜,外加一大壺京城名酒“蝦蟆陵”和一籠白面蒸餅,擺滿了几案。
最後,那小胡奴把一瓶牡丹也放了下來,朝上作個揖,有板有眼地說道:“我家主人,虔祝李十郎和霍小娘子,重修舊好,白首同心。只是薄酒粗餚,不成敬意,請十郎和小娘子寬飲一杯!”
那李益嘿嘿冷笑,小玉和桂子茫然不知所措,只有浣紗問道:“你家主人尊姓?”
小胡奴翻一翻眼,答非所問地說:“你可就是浣紗?”
“是啊。”
“是浣紗就該知道我家主人。”
“小郎!”浣紗越發困惑了,“你的話說得叫人不懂!”
“你不懂,我可懂。何苦做作不休?”李益冷冷插言,又轉臉對小胡奴說,“你回去告訴那穿黃衣服的,他的手段我領教了。”
一提“穿黃衣服的”,浣紗陡然記起去年年底在侯景先寄附鋪櫃房中所見的黃衫客,再回想李益進門之前的那一陣喧嚷,恍然大悟!心中稱快,臉上便有了笑意,“小郎!”她親熱地執着小胡奴的手說,“請你回去,說我浣紗拜上黃衫大爺,若是蒼天有眼,改日李十郎和我家小娘子雙雙來叩謝黃衫大爺成全的恩德。”說完,又叫桂子取一貫錢作腳力,把那抬食盒的壯漢一起打發走了。
面對着一席盛饌,在小玉卻是觸目成愁,事有蹊蹺,不問可知。但不管如何,只看李益那如凝寒霜的臉色,把她那顆不知碎了多少次的心,凍結得無復一絲熱氣生趣。原來她是靠回憶,靠強自編織的美夢支持下去的,而此刻,回憶和美夢都消失了。腦中空空的,只覺得天旋地轉,此身無主,眼前的一切皆不甚分明,唯一能把握得住的,只是一個意念:要弄一弄明白,他心裏究竟是怎麼想的?
“桂子!”浣紗卻越發沉着了,平靜地囑咐,“你把小娘子先扶進去息一息,我跟十郎有話說。”
小玉確也支持不住了,讓桂子扶着往後而去。但到了廳后,她忽又不甘於就此退避,隱在屏門後面,不肯再走。桂子無奈,只好搬一張小榻,讓她靠着休息。
廳上,浣紗和李益的交談,清晰可聞。
“十郎,今天不是你自己願意來的?”
“何必明知故問?”李益氣咻咻地答說。
“你以為是我請那黃衫客,把你騙了來的?不是!”浣紗搖搖頭,“照我想,只是他愛打抱不平,出手管這閑事而已。”
“他——黃衫客,又何以知道這段閑事?”
“那定是聽寄附鋪掌柜侯景先所說。”
“侯景先又從何得知?”
“哼!”浣紗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李益的臉色鐵青,聲音卻出奇的冷靜:“想來是你跟侯景先說的?”
“要拜託人家典賣釵環衣飾治病服藥,要託人家打聽消息,盼你十郎回心轉意,自然少不得細說根由。”
“就在那寄附鋪中?”
“不在那裏,又在何處?”
“恨煞我也!”李益猛然擊案,瞪着浣紗,“你就在那人來人往的寄附鋪中,信口雌黃,壞我的名聲?”
“如何叫作信口雌黃?信誓旦旦,說八月中秋,天上人間一齊團圓,可曾團圓?將近三年,隻字全無,可是事實?”
“即有其事,又何足為外人道?”
“好個‘何足為外人道’!十郎,這一說,你可是我家的親人啰!”
“誰是你家的親人?”李益大聲地說,“你那樣可惡,便是我的仇人!”
“奇了!就許你負心,別人說一說都不許?”
李益被駁得瞠目結舌,越發惱羞成怒,霍地站了起來。“你說我負心,就負心。再無可談的了!只是我警告你,”他放下臉來,以縣令坐堂的聲口說,“若再捏造事實,信口誹謗,你可記着,京兆府的戶曹參軍,是我族侄!”
浣紗大怒,正要反唇相譏,拿延先公主的名頭壓他一下,驟聽得身後急促的步履聲,回頭一看,臉色慘白得如一張紙的小玉,腳步踉蹌地正奔了出來!
“李十郎!你好猙獰的面目!”小玉捉住李益的手臂,頓足哭道,“你逼得我們一口氣不出,可是要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可是?”小玉突然變為獰厲的神色,舉起案上的一杯酒,酬在地上,仰天喊道:“過往神靈,請聽李益的誓約!”然後斷斷續續、凄凄慘慘地,背那定情之夕,李益親筆所寫的誓約。
背了不到一半,突然一陣抽搐,整個臉都歪曲了。浣紗和桂子大驚,李益更是慌張得手足發抖。就這一轉眼間,小玉的頭一歪,倒在李益胸前,雙手垂落,嗆啷一聲,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小娘子,小娘子!”桂子一面喊,一面放聲大哭。
“別哭!”浣紗惡狠狠地叱斥着,上前扶住小玉的屍體,對李益說道:“你走吧!我們不罵你、不打你。你有你白絹黑字寫下的誓約,如果變心,‘神人共棄,為厲鬼擊腦而死’!喏,”她指着小玉的可怕的臉說,“厲鬼在這裏!”
李益猛然打了個寒噤,抖動着雙腿,逃出了小玉家。
不久,李益娶了盧郁香。但馬上傳出駭人聽聞的消息,說洞房花燭之夜,李益便拿一張漢朝的古琴打他的新婦,原因是,他在新婦懷中搜得異性所贈的一枚斑犀鈿花盒子,裏面盛着兩粒寄相思的紅豆和少許媚葯,而新婦果非完璧。一說,那張男相的觀世音像中,藏着一段曖昧——自然,那是莫可究詰的,但李益與岳家涉訟公庭,終於出妻,卻是事實。
又不久,李益路過二分明月的揚州,納名姬營十一娘為妾,卻又怕她不貞,居然想出一個異想天開的防範辦法:每次出門以前,把營十一娘用澡盆覆扣在床上,外加封識,回家以後,要細細檢點了才放她出來。
營十一娘不堪這樣的虐待,終於引劍自殺。
從此,李益的妒名,大於他的詩名。每到一處,人人以異樣的眼光看着他,這叫他十分頭痛——厲鬼擊腦了!他常常這樣在疑惑。
怕真的是霍小玉化作厲鬼擊過他的腦,因為他的行為,證明他的頭腦是有毛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