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這年秋末冬初,長安城內呈現了空前未有的熱鬧,除了每年照例的,應各科考試的舉子七八千人齊集京師以外,更因為今年天子新下“入計”之詔,天下十五道的節度使、採訪使,以及各州刺史,車馬絡繹,紛紛入都。由於四海昇平,競尚繁華,那些疆臣守牧都極其闊氣,各人所帶的隨員僕從,多則上百,少亦一二十,以至於長安的米價都因供不應求的關係而上漲了。
“入計”的地方官,由吏部排定名單,分三班覲見皇帝。常州刺史鄭公延被排在第二天朝覲。為了入朝方便,他在永興坊設了行寓。到入覲那天,禁鍾初動,他便已帶着老僕賈和出門,出永興坊北門,穿過丹鳳大街,往西至建福門門前下馬,隨班在宣政殿覲見皇帝。這只是一個照例的儀式,真正的述職,不是向天子而是向宰相。但朝儀繁複,也費了相當長的時間,才能出宮。
鄭公延近半年來的精神一直很不好,這天起早入覲,戒慎恐懼,格外覺得疲勞,急於回寓休息。而賈和卻領着他往東繞路回去,鄭公延不由得有些生氣。
“為什麼這麼走?”他問,“不是該由天門街轉回去嗎?”天門街是丹鳳門大街的俗稱。
“天門街擠滿了人,不大好走,往東繞路還快些。”賈和答說。
“天門街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擠滿了人?”
“那都是看熱鬧的,東西兩個凶肆,拿他們的明器儀仗陳列在天門街,要比個高低。這是從來沒有的事,聽說把整個長安城都轟動了。”
“胡鬧,簡直胡鬧!”鄭公延搖頭嘆息,“世風日下,愈出愈奇,我看大亂將至了!”
“郎君!”賈和試探着問說,“可有興緻,也去看一看?”
“這有什麼好看?”
賈和是跟鄭公延一起長大的,名為主僕,情如弟兄,而且從小伴讀,肚子裏頗有些貨色,所以雖碰了個釘子,仍不放棄勸鄭公延去看熱鬧散散心的念頭。
“凶禮也是六禮之一。”賈和侃侃然地說,“郎君一向喜歡《禮記》,前幾年朝廷制定《開元禮》,郎君還上書有所陳述,那麼今天何不去看一看,如有錯誤,也好教導教導他們。”
這最後一句話,打動了鄭公延的心,在馬上拈髭沉吟,有些拿不定主意。
“穿了公服不方便。”賈和又說,“我先陪郎君回去,用飯、更衣,然後從從容容地去逛一逛。”
“好吧!”鄭公延終於點頭了。
於是,他們回到永興坊行寓,吃完午飯,主僕倆換了便服,步行着出了永興坊北門,眼前就是丹風門大街南端的起點。
放眼望去,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東面多,西面少。在天門街東面是東凶肆的陳列品,彩繡的傘扇、象生的明器、精緻的祭盤、莊嚴的靈車,令人目不暇接。西面也是同樣的陳列品,但論製作的精美,顯然地——西不如東。
鄭公延一面瀏覽,一面作考證和批評,哪一樣合於古制,哪一樣缺乏意義,談得津津有味。賈和倒也頗能領略,偶爾提出補充的意見,居然相當中肯,這使得鄭公延的興緻更好了。
走到盡頭,卻有一番景象,是連精究凶禮的鄭公延都不了解的,那是一座用胡床堆疊起來的高台,約有三四丈高,兩丈見方。
“這座台作何用處?”鄭公延自言自語地在問。
“請問,”賈和又去問別人,“這座台,作何用處?”
那人正要回答,忽又手一指,答非所問地說:“你看,來了!”
來了有一小群人,走在中間的是一個長身黑面的老者,穿着青袍,三綹長須,飄拂胸前,神態極其威嚴。簇擁在他周圍的五六個人,手裏都拿着出殯開路用的鐸,走到台下,把那老者扶了上去,然後一齊振鐸。鐸中木製的“舌”,掩擊着銅製的鐸身,發出極洪亮的聲音,頓時把遊客都招引到台下來了。
“是了,要唱輓歌。”鄭公延對賈和說。
“不錯。”有個不相識的遊客接口,“這人叫魏仙客,唱輓歌最有名的,但已歇手多年,不知怎麼又出山了?”
“薤……”魏仙客開始唱了。他唱的是《薤露》,最古老的輓歌之一。
鄭公延凝神靜聽着,他發現魏仙客年紀雖大,中氣還十分充沛,加上他那渾厚的嗓子,確有黃鐘大呂之慨。但歌喉雖好,卻並不適宜於唱輓歌,特別是他的奮臂頓足,鼓睛咬牙的表情,看來十分滑稽,以至於台下的聽眾,嬉笑自若,毫無悲戚之意。
“這哪裏是唱輓歌?”鄭公延搖搖頭說,“倒像是跟死者有不共戴天之仇,人死了還不消恨,要痛斥他一頓似的!”
這一說,站在他旁邊,剛才跟他交談過的那人大笑,“老先生真是形容得入木三分。”那人說,“長安城裏的人,也是近年來才知道輓歌應該唱成什麼味兒!這魏仙客不曉得後生可畏的道理,未免太不識時務了!”
鄭公延聽出他話中有話,便問:“怎麼?出了個如何可畏的後生?”
“那人叫馮二。回頭你聽聽他的輓歌,一字一淚,凄涼極了。”
正說著,西面高台上爬上去三個人。中間那個自然是馮二,面色蒼白,眉宇間隱隱含着無限哀愁悲戚。後面兩個從者,各捧一面裝飾靈車用的雲霎,也是端然肅立,容顏慘淡,彷彿遭遇了大喪的樣子。
“馮二登台了!”大家都這樣相互招呼着,東面的觀眾,頓時去了一大半。
鄭公延不願受擠,只由賈和陪侍着在最後面觀看。那“馮二”慢慢地整一整衣服,俯仰之間,顯得哀傷逾恆、形銷骨立似的,僅這一個動作和神態,就激起觀眾深深的同情,一齊靜了下來——這顯得魏仙客的歌聲更響了,響得近乎喧囂,令人厭煩。
但是,魏仙客的喧囂,只要西面一發聲,立刻被壓了下去。“馮二”唱的也是一首古老的輓歌——《蒿里》。歷來相傳,《蒿里》是送士大夫和庶人歸葬用的,送王公貴人的輓歌,就是魏仙客所唱的《薤露》。
馮二的歌聲,具有一種特異的魔力,只要發現它,就必為它所吸引,而它,不管在如何複雜喧囂的聲音中,又總是最容易被發現的。在聽的人的感覺中,他的聲音彷彿可以看得見的,清如山泉,脆如琉璃;也彷彿可以觸摸得到的,極軟而又極韌,連綿不斷,越林渡水,把木葉流泉都振蕩得嗡嗡作響了。
然而也有看不見、摸不到,只能由各人自己去體會,而各人的體會又有不相同的東西在內。他的歌聲,就是他自己的心聲,也是所有聽的人的心聲。那無窮的哀怨,不止於唱出“蒿里誰家地?聚飲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的生命無常的感嘆,凡是英雄末路、才人小遇、少年孤苦、老來伶仃、棄婦下堂、賢臣被讒,人世間一切欲告無門、欲哭無淚的傷心、委屈、抑鬱,都得以在“馮二”的歌聲中,盡情一瀉。
於是,有人黯然魂銷,有人喟嘆不絕,有人悄悄拭淚,有人掩面而去,有人涕泗滂沱,而各人內心中卻又都感到一種異樣的滿足。
鄭公延心裏十分難過,卻還能忍住眼淚,而賈和則已淚流滿面。他一面哭,一面用力往前擠去。鄭公延不知他要做什麼,一把拉住了他。
“你怎麼啦?”
“我要去細看一看。那人的樣子、聲音,像我們家的一郎。”賈和哽咽着回答。
“別胡鬧!”鄭公延說,“一郎遇盜,到現在還沒有消息,一定死於非命了。怎麼會在這裏?”
“不!”賈和固執地,“我一定得去仔細看一看。我不死心。”
正說到這裏,忽然一陣大亂,觀眾紛紛回頭,看着東面,並不住相問:“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亂子?”
鄭公延也拉着賈和轉臉去看,東面台上,正有七八個人爬了上去,扶起一個人來,那是魏仙客。
“啊,出人命了!”有人大驚地喊。
於是秩序大亂,議論紛紛。鄭公延跟賈和被擠得身不由己,退到丹鳳門大街南首。從路人的口中,約略知道了這幕悲劇的梗概,大致是魏仙客因為盛名毀於一旦,憤激過度,得了中風,為自己唱了輓歌。
“生死大事,凶禮莊嚴,這樣子視同兒戲,未免太褻瀆了!難怪要出事。”鄭公延不勝感嘆地說。
賈和卻不甚理會魏仙客的生死,他所關心的是那青年歌郎的真面目。“郎君,”他向鄭公延說,“我去打聽一下,看看到底是我們家一郎不是?”
“你要願意去白跑一趟,那也隨你。我看絕不是的,一郎不是那種自甘下流的人,怎麼會淪落到執此賤役?那太不可思議了。”
賈和不願多辯,一切都等細看了再說。於是,他伴送鄭公延先回永興坊行寓,在廄中挑了一匹快馬,一直尋到西市凶肆。
那裏正亂鬨哄鬧得不可開交。像這種鬥勝的事,往往弄到臨了,變成鬥氣。魏仙客當場身亡,說來是被“馮二”氣死的,不管有理無理,單憑“苦主”的身份,就可以大鬧。魏仙客的老婆,這時正帶領兒女,滿地打滾,大哭大叫。西肆主人一看情勢不妙,嚇得已經溜走,由馮大在那裏苦苦解勸,卻是勸不下來。
接着,有官廳來傳西肆主人問話。地方上出了命案,有司不能不問。出事的地點,歸萬年縣管轄,但西肆在長安縣境,所以萬年、長安兩縣都要找西肆主人。
“真對不起!”馮大賠笑說,“我們東家不知哪裏去了?等他一回來,我就告訴他去投案。”
“好啊!出了人命,竟然跑了!那還得了?”萬年縣的胥吏問說,“誰是管事的?”
“我們東家自己管事。”
“放屁!”那胥吏瞪眼罵道,“我看你出頭答話,必就是你管事。你想要賴,賴得掉嗎?帶走!”
“走”字還沒有說完,一條鐵鏈子已套在馮大項間,猛然一拉,馮大踉踉蹌蹌地跌撞過去,另一個胥吏順勢把他上了手銬。
“慢來,慢來!”長安縣的胥吏,出頭攔阻,“這裏是長安縣地界,貴縣越境辦案,可有文書?”
萬年縣的胥吏一愣,隨即做了個笑臉,“哎——老兄,自己人何必打官腔?高抬貴手,讓我交了差使,一兩天內,一定有句話交代。”
“老兄,請你高抬貴手!我也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己。長安縣的人,今天先讓我長安縣帶走,只要貴縣移文過來,我一定親自把他解過去。老兄放心,我說過的話一定算數。”
萬年縣的胥吏自知鬥不過地頭蛇,便也大方地答應了。西市凶肆的人,一看已有官廳出面,便不理苦主的吵鬧,上門關店。
賈和搶上兩步,悄悄問道:“請問,今天唱輓歌的那位,真的叫馮二?”
“你還提馮二呢,都是馮二闖的禍!”那人沒好氣地答道,“你請吧,我們這時候哪有工夫跟你說這些不相干的話?”
賈和想了一下,摸出一小塊碎銀,塞在他手裏,用極輕的聲音說:“送老哥買杯酒喝。”
那人雙眼骨碌碌一轉,看無人注意,把那塊碎銀塞到袖子裏,然後答道:“不叫馮二,馮二是假名字。”
“那麼,真名叫什麼呢?”賈和驚喜交集地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
“他在不在這裏?帶我去見一見!”
“他是你什麼人?”
“如果沒有認錯,他就是我家小主人。”
這一說,那人好奇心起,毫不遲疑地領着賈和去看鄭徽。
鄭徽正在他自己房間裏發獃。魏仙客的死,替他帶來了一陣陣的驚悸。他的情感已被磨得極薄,極脆弱了,經不起些微的意外打擊,何況是無冤無仇、從不識面的一個人死在他面前。“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感到自己犯了不可逭的大罪,除了良心上的自我譴責以外,還恐懼於縲紲之危。
“馮二!”
這突然的一聲喊,驚得他抽搐着跳了起來,剛定一定神,忽又感到暈眩了!他看到了一個他不敢信其為真的人,閉上眼不敢睜開來。他祈禱着他所看到的,只是一種幻象,他要閉着眼等待,等待幻象的消失,等待又等待,等待確定了一無動靜時再睜開眼來。
然而,他無法閉住他的耳朵,“一郎……”那蒼老而熟悉的哽咽之聲,像支箭樣刺入他的耳鼓,然後一雙枯瘦的手抱住了他。
這不是幻想,他要不信其為真也不可能了!
於是,鄭徽的在未投水以前的一切記憶,一霎時都被喚醒,無限委屈和辛酸,都在賈和一抱之間集中了。
“老賈……”隨着一聲喊,鄭徽放聲大哭。
這一哭把店裏的人都招引來了。在他們心目中,“馮二”這個人與傷心兩字不可分,他們從未見他有過笑容,那蒼白的臉色、深鎖的眉宇,時常可以聽得到的長吁短嘆,以及唱輓歌時的聲淚俱下,常使人替他發愁。而今天,他們是震動了!看他哭得那樣渾身發抖,氣促聲斷,一個個心中惶恐,彷彿將有大禍臨頭似的。
有那懂事的人,知道這時候的任何勸慰,都屬於多餘,那一主一仆所需要的是單獨相處,便做個眼色,招一招手,所有的人都悄悄退了出去。
“一郎!”賈和喘着氣說,“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真叫人心痛死了!”
“我,我叫人騙了!”鄭徽嗚嗚咽咽地,語不成字。
“誰?誰騙了你?怎麼騙法?”
誰?是李姥還是阿娃?或者是不諳人情險惡,自己騙了自己?一切恩恩怨怨,到頭來連個分辯的餘地都沒有,甚至連在自襁褓中便蒙照顧的人的面前,都開口不得,那是一份叫人如何忍受的冤屈!
“一郎,別盡哭了!”賈和有些焦躁,但仍想出話來安慰他,“不管怎麼樣,你人還在,先回去見了老主人再說。”
“不!”鄭徽說,“我再也不回常州去,我沒臉見兩位老人家。”
“不回常州。老主人在長安……”
“在長安?”鄭徽驚惶失色地問,“怎麼來的?是為找我?”
“老主人奉旨‘入計’,一半也要來打聽打聽,不是說你遇盜了嗎?到底生死存亡怎麼樣,總也要有個確實的信息才是。”
鄭徽長長地喘了口氣,心裏又慌又亂,不知道說什麼好。
“走吧!一郎,永興坊還遠得很……”
“不,不!”鄭徽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身體,“你讓我好好想一想!”
“這有什麼好想的?”賈和大聲地說,“趕快回去見了老主人,讓他先好安心,有話慢慢再說。”
鄭徽盡自搖頭。他知道,自己見了賈和都無法把過去的一切說出口來,見了父親,自然更難啟齒。無論如何,他得要一些時間,先把見父親的勇氣培養起來。
“老賈!”他怯怯地說,“你先回去,就說沒有找到我。明天,明天我一定去見父親。”
“為什麼呢?”
“不為什麼?我只是有些——”他老老實實招承了,“有些怕。讓我先定一定心。”
賈和一聽這話,很容易明白,他的淪落,多半是咎由自取。沉吟了半天,知道無法逼他回去,但又怕一夜之間,別生枝節,決定破工夫守着他,好歹得讓他們父子見了面,才算盡到了自己的責任。
於是,他說:“也好。今晚上你先把所有的話告訴我。一郎,你別怕,父子到底是父子,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鄭徽點點頭,略作一番檢點,倒積下了十幾貫錢,取了兩貫留在身邊,餘下的托同事轉贈魏仙客的家屬。交代了這件事,又跟同事一一道別,然後領着賈和到西市旅舍投宿。
經過這一段時間,鄭徽的情緒比較安定了。在燈下為賈和訴說自到長安的經過,有的地方強調,有的地方簡略,強調的是朱贊的仇怨,簡略的是西堂的溫柔歲月。說到被劉家送入西市凶肆,等死待埋,主僕兩人又抱頭痛哭了一場。
痛定思痛,賈和覺得誰也不能怪——甚至也不能怪鄭徽,只怪命運太壞,所有的不幸都湊集在一起,才造成這樣一個悲慘的結果。他以他自己的想法,推及鄭公延,相信鄭徽必定能得到他父親的諒宥。因此百般開導,終於把鄭徽說動了,答應一早就回永興坊去見父請罪。
在永興坊行寓的鄭公延,卻幾乎一夜未睡。到日暮宵禁將要開始的時候,他還沒有見到賈和回來,就知道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居然實現了。情況很明白地擺在那裏,如果賈和發現那“馮二”不是鄭徽,他沒有理由不回來的。
但是,鄭公延在內心中拒絕承認自己所體察到的事實。在他的想像中的鄭徽,不出兩種狀態,一種是門第高貴的翩翩濁世佳公子,春風得意,榮登上第,為人人所艷羨;一種是才豐命嗇,中道夭殂,留下幾篇好詩,傳誦人口,提起他的遭遇,人人浩嘆惋惜。
除此以外,不可能出現第三種狀態——那樣一個形容猥瑣,竟至以出賣涕淚,唱輓歌為生的人,鄭公延覺得對他和他的門第親族,是一種無法容忍的侮辱,他寧死也不能要這樣一個兒子。
然而,居然要有這樣一個兒子了!那是件離奇得令人難信的事,就像有個身份下賤的不相識的人,忽然來冒充他的兒子一樣,使他怒不可遏!
這一夜他越想越惱怒,竟至終宵不能合眼。天一亮,他就叫其他的僕從,分頭尋找賈和。此刻,他唯一的希望是,自己所設想的一切,完全是無中生有的庸人自擾,賈和只是迷了路,迫於宵禁,才在外面被困了一夜。
吃過早飯,鄭公延貼身的一個書童小進,一臉驚喜之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進來稟報:“一郎回來了!”他大聲地喊,“一郎沒有死!好好兒的,只是瘦得快認不得了!”
鄭公延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一陣暈眩,跌坐在胡床上,手扶着頭,半晌作聲不得。
小進只以為他驟得意外消息,難以置信,便上前扶着他,又說了句:“是真的。”
鄭公延一掌打在小進臉上,厲聲罵道:“我知道是真的。何用你來瞎起勁!”
小進掩着臉不敢作響。他怎麼也不明白,為了什麼挨了這一巴掌。
就這時,賈和也進來了。一看鄭公延面色不愉,特別加了幾分小心,輕輕說道:“果然是一郎。他不敢來見郎君,是我好不容易把他騙了來的。”
“誰要你多事?”鄭公延瞪着眼說。
“自家骨肉,流落在外面,總不是事。郎君,”賈和囁嚅着說,“一郎九死一生,也吃了不少苦,你可憐可憐他吧!”
“哼!”鄭公延冷笑一聲,問,“不是說中途遇盜,怎麼又到了長安?”
“沒有遇盜這回事……”
賈和才只說了一句,把鄭公延剛壓下去的怒火,倏地全翻了上來,“這一說,他是冒賈興的名義,寫信撒謊?既然自絕於父母,今天又跑來幹什麼?”
“那也是怕見父母,一點羞恥之心。”賈和解釋着答說,“其實一郎自己又何嘗不心痛?”
“那麼這一年,他到底在什麼地方?”鄭公延又補充了一句,“我是說他在入闈以前,住在什麼地方?”
賈和默然,他不敢說破真相,怕更惹鄭公延生氣。
“哼!不用說,當然是平康坊的勾欄人家!”鄭公延厲聲問道,“是不是?”
“是。”賈和硬着頭皮答應,卻又為鄭徽解釋道,“郎君三十年前,不也走馬章台,一日看盡北里花?這不足為奇。”
“哼!”鄭公延為了維持他的尊嚴,大聲斥責,“你簡直擬於不倫,竟拿我跟他相比?我辜負了父母的教訓還是敗壞了鄭家的名譽?他自到長安,只寫過兩封信回家,可見自始就甘於下流,沉湎酒色,心目中從來就沒有父母二字。天性涼薄到如此,你還替他辯護?”說到這裏,他把臉一沉,冷冷地吩咐:“下去!不准你過問這件事。”
賈和從未碰過這麼大的釘子,心裏十分難受,卻又不敢聲辯,只好悄悄退下,躲在屏風後面,暗中還在打算,如果鄭公延對鄭徽責罰得太重,他還要不顧一切,出來解勸的。
他沒有想到,鄭公延卻站起身來,走了出去。等了一會兒,看看沒有動靜,放心不下,便一路尋了來,走到門外,只見四騎已快出永興坊,四騎中,認出有鄭公延父子,另外兩個自然是僕從,就不知道是誰。
於是他找到小進一問,鄭公延所帶的兩個人,是常州刺史署中這年春天新補的兩名差役,他們和鄭徽,彼此都是陌生的。
賈和大為驚疑,立即跨上一匹馬,趕出永興坊,卻是四顧茫茫,不知往哪個方向去找,只好漫無目的地在附近幾坊亂轉。
而鄭公延卻有預定的目的地,他出了永興坊西門,一直往南疾馳,越過曲江,折往西南,到了杏園附近,已經是很荒僻的地方了。
於是他領頭下了馬,鐵青着臉站在那裏,以憤恨得要噴出火來的眼光,看着鄭徽。
鄭徽的感覺很奇怪,他想通了,有種生死置之度外的豁達,由於心理上已有接受任何責罰的準備,所以他並無恐懼。自然,他心裏也充滿了慚愧疚歉,然而他不願多說什麼,因為他的深重的罪孽,無絲毫辯解的餘地,所以說什麼話,都是多餘的。
“父親!”他只伏在地上叩了個頭,說了句,“兒子不孝!”
鄭公延的聲音,出奇的冷靜:“你現在才知道不孝,晚了!”於是,他自己一馬鞭抽向鄭徽,然後,又以坐堂行刑時的語氣命令:“替我打!”
那兩個差役雖不是侍候刺史坐堂的老手,但耳濡目染,也懂得點行刑的訣竅,一鞭下去,其勢雖凶,實際上剛在一接觸鄭徽的後背,便很巧妙地縮了回去,所以並不太疼。
鄭公延做了多年的州牧,還有個看不出來的?大喝道:“替我着實打!剝了衣服打。”
那兩個差役面面相覷,互相使了個眼色,一齊上前,剝落了鄭徽的衣服。然後再一鞭下去,背上立刻出現了一條鮮紅的血痕。
鄭徽疼得額上冒出黃豆大的汗珠,但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哼,甚至還直挺挺地跪着,無絲毫退縮之意。因為他是以贖罪的心情來接受責罰的,肉體上的痛苦越深,心理上的負擔越輕。
做父親的卻誤會了!鄭公延看到他這樣倔強,認為他至今沒有一點悔悟的心,越發憤怒,一迭連聲地咆哮着:“打、打!用力打!”
那兩個差役無可奈何,只好狠着心打。鄭徽無法再保持跪着的姿態,仆倒在地上,每一鞭下去,便是一陣抽搐,可是他始終不願喊一聲痛。
這一來,使鄭公延激起了非要折服他不可的狠心,從差役手裏奪過馬鞭,親自下手,在他的感覺中,他所鞭責的不是一個不肖子,而是一個桀驁不馴的江洋大盜,死不足惜。
當愛變質為恨時,恩盡義絕,往往會下毒手。自我激動的鄭公延,已進入半瘋狂的狀態,追逐着滿地打滾的鄭徽,鞭下如雨,連那兩個差役都看得心驚肉跳,惻然不忍,一個上前,從身後把鄭公延抱住,一個去奪他的馬鞭。
“放開我!”鄭公延厲聲叱斥,同時一鞭抽向那來奪他的手的差役。
那差役忍着疼,到底把鞭子奪了過來,“不能再打了!”那差役說,“人只剩了一口氣,怕命都難保!”
“這種人生不如死,別管他!”鄭公延喘着氣說,“回去。到家不準多說!”
那兩個差役表面上唯唯稱是,終覺於心不忍,回到永興坊,悄悄商議了一下,決定把這消息透露給賈和。
“唉!”賈和頓足長嘆,“早知如此,我不該把他找回來的,都怪我不好!”說著怨嗟不絕。
“大叔!”有個差役說,“救人要緊,看那樣子,耽誤不起,你快想辦法吧!”
“事情還要做得秘密。”另一個差役指着裏面說,“不能讓那位知道。”
賈和細想了一會兒,發現這場天倫之變,要比他想像中嚴重得多。警惕於前一天處置未善、冒冒失失把鄭徽勸回家來,弄成這麼一個糟糕的局面,他再也不敢輕率行事了。
想來想去,只有仍舊托西市凶肆的人幫忙,比較妥當。於是他把自己的一些私蓄,盡數帶在身上,悄悄騎馬趕到西市。
西市凶肆的主人逃跑了,馮大被抓去以後,迄未釋放,店中乏人主持,無形中成了歇業的狀態。賈和敲了好半天的門,才有人出來應接,那人還認得賈和,把他請了進去,詢問來意。
“我家小主人,讓他父親打傷了,丟在那裏不管。我來並托各位,看在你們過去同事的分兒上,救他一救!”
“人在什麼地方?”
“在杏園一帶。”賈和答說。
“那一帶地方大得很,總得有個准去處,才容易找。”
“這我就不知道了。”賈和把身上帶着的一些碎銀子,都取了出來,放在桌上,說:“救人性命,在各位是行善,在我不能不表示謝意。錢不多,先請各位喝杯酒,等找到了人,怎麼樣的安頓,我們再來商量,總不教各位受累就是了。”
這一招很有效,凶肆中有人答話:“我叫楊開遠。賈大叔,你放心,我們馬上跟你去找!”
凶肆中力夫和抬杠的用具都是現成的,由楊開遠指揮,一共派了六個人,跟着賈和一起出發。自西市到城南杏園,路很不少,深秋日短,等出了南城明德門,太陽已經偏西了。
賈和從未來過杏園,那兩個差役說的方位又欠清楚,偌大一片荒野,找起來相當費事。賈和心裏非常着急,怕關了城回不去,鄭公延必要查問,事情就麻煩了。
於是,他停下來跟楊開遠商議,“城門可是要關了,但人也非找到不可。怎麼辦呢?”他搓着手說,兩條眉毛快連在一起了。
“當然要找。”楊開遠答得乾脆,“找到為止。”
“不瞞你說,我一定要趕回去,不然,我家老主人會查問。”賈和又說,“還有一層,你們各位找到了人,如果城門已關,一樣也是回不去啊!”
楊開遠沉吟了一會兒,答道:“這樣吧,賈大叔,你先請回去,我們在這裏再找,找到了如果今晚不能進城,哪怕荒寺破廟,好歹將就一夜,一天亮就進城。你明天上午到西市來聽消息好了。”
這是眼前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一個辦法,賈和自然同意,又重重拜託了幾句,便先騎馬進城,趕回永興坊。
楊開遠一看天色快黑,不敢耽誤,略略端詳了一下地勢,把六個人分為三路,自杏園以東向曲江以西,分頭向前搜索。
“有了,有了!”左面一路的人,在一片墓地中大喊。
楊開遠趕緊同右路的兩人,一齊奔了過去,看到地上僵仆着一個人,上半身是赤裸的,但青一塊,紫一塊,遍體皆傷,臉上染滿了血跡和泥土,面貌幾乎難以辨認。可是,不用辨認,也可以確定他必是“馮二”。
“死了!”有人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掀開他的眼皮看了看,站起身來,毫無表情地說。
“等我看一看。”
楊開遠從小就在凶肆當學徒,經手處理過上千的屍體,對於死活的辨認,具有獨到的眼光,他認為“馮二”心頭微溫,還剩僅余的一絲氣息,並沒有“死透”。
“趕快進城!進不了城,在這荒郊野外擺一夜,可就死定了!”
六個人一齊動手,把“馮二”平放在帶來的木板上,四個人抬,兩個人在左右扶持,走得又快又穩,剛好及時趕進將要閉上的城門。
一進城門,就是一家小藥鋪。楊開遠把鄭徽放了下來,走進藥鋪,找到店東,用一碗童便,加上幾味傷葯,撬開鄭徽的牙關,把那碗葯慢慢灌了下去,然後抬起來繼續趕路。
這時已開始宵禁,金吾衛大聲吆喝着驅逐行人。但一個遍體皆傷,命在頃刻的人在路上抬着,情況特殊,一路盤查的金吾衛都只略微看一看,便揮揮手,示意速行。
安然到了西市凶肆,把他放在後院的空屋中。楊開遠試了試他的鼻息和胸頭,心裏相當欣慰,他有八分把握,明天可以讓賈和看到一個活的“馮二”。
“老楊!”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了起來。
那是一度避不見面的肆東,他趕緊賠笑着招呼:“你老回來了!”
“我悄悄回來看一看,馬上還得走。”肆東愁眉苦臉地說,“老楊,看來我這個鋪子要完了!傾家蕩產,都只為了馮二的輓歌。”
“你老別這麼說,魏仙客自己一口氣上不來,跟別人什麼相干?我看傳馮大去,也不過問一問話,難道還能治他的罪?”
“你真是不識輕重!”肆東放下臉來,指着半死不活的“馮二”說,“怪不得你會做出這種荒唐事來!”
楊開遠一愣,“怎麼啦?”他茫然地問。
“你把個快斷氣的人,弄到鋪子裏來,他要死在這裏怎麼辦?”
“咱們不是開的凶肆嗎?死了,弄口棺木把他裝起來……”
“呸!”楊開遠的話沒有完,肆東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你以為他是病死的嗎?打得這樣子,死了下來,你敢不報官相驗,就把他埋掉?”
一句話說得楊開遠啞口無言,想想是有些不妥。
“長安縣、萬年縣都在找我的麻煩,東肆花錢做了手腳,非把我整垮不可。馮大被抓了進去,我還不知道怎麼救他,你倒替我想想,我還經得住再打一場不明不白的人命官司?”
“那麼,”楊開遠也慌了,“怎麼辦呢?”
“趕快送鬼出門!”
“送到哪兒?”
“問你啊!麻煩是你找來的。”肆東停了一下,又說,“只有這樣,三更天,你找兩個人幫忙,把他送到土地廟去。悄悄兒的,別讓人看見,扔下他就回來。”
西市土地廟是座沒有香火的破廟,久為乞兒所盤踞,“馮二”被送到那裏,無人照顧,一定活不成。楊開遠好不容易把他救了回來,要這樣再送他到死路上去,實在於心不忍,因此好半天都答應不下來。
“怎麼?”肆東厭惡地說,“馮二是你的親人?”
“我在想,馮二也是官家子弟,有個姓賈的老僕在這裏,我是不是該通知他一聲?”
“不行!”肆東斬釘截鐵地說,“做官的人都不講理,只要沾上一點兒緣故,麻煩就沒有完。馮二死也好、活也好,看他自己的命,跟咱們不相干。如果說是你把他救了回來,為什麼又把他送到土地廟去?人家不會說,馮二本就要死了,只說是害在你手裏的。這場人命官司夠你打一輩子。你要自己願意找倒霉,我管不着,可別害我!”
肆東的意思已很明白,如果不照他的意思去辦,立刻便有敲碎飯碗的可能。楊開遠心想,自己學的這門行當太“絕”了,整個長安只有兩處地方可以托足,東市凶肆成了冤家,不能去;西市凶肆再不收容,那就要餓飯了!
這個利害關係太大,楊開遠不能不屈服在肆東的威脅之下。到了三更天,仍舊找到原來那一批人,悄無聲息地把“馮二”拋在土地廟裏。大家都受了肆東的開導,一個個一言不發,只當沒有這回事似的,溜回家蒙頭大睡。
第二天近午時分有人叫門,楊開遠心裏有數,怕別人應對得不好,露了馬腳,搶着去開了門,門外果然是賈和。
“找回來了?人在哪裏?”賈和張大了眼,怯怯地問。
“沒有。”楊開遠使勁搖着頭說,“我們也剛回來,找了大半夜,把整個杏園都找到了,一點影子都沒有。”
賈和頓時變了顏色,眼睛都失神了,痴痴地站在那裏,好半天說不出話。
“也許地方不對。”
“不會的。”賈和痛苦地望着他說,“我回去又問了,是那個地方。杏園以東、曲江以西,一片墓地里。”
“那也許——”楊開遠有些支吾了,“也許早斷了氣,當地有那行好的人把他埋掉了。賈大叔,”楊開遠不能不勸慰他兩句,“生死有命,你看開些吧,他父親都下得了那個毒手,你又何必替他傷心?”
賈和沒有答話,慢慢地兩行眼淚流了下來,掩着臉,一路哭了回去。
楊開遠心裏非常難過,幾次想道破真情,卻又怕真的替肆東惹了麻煩。就在躊躇難決時,賈和已走得無影無蹤,就算想說實話,也不可能,只得嘆口氣算了。
然而,“馮二”的死活,一直掛在他的心上。朝思暮想,眠食不安,到第三天實在忍不住了,一個人溜到土地廟,裝作無意地朝里一望,看到“馮二”竟依然直挺挺地躺在那裏。
一種沒來由的怯意,使他不敢走近去看,也不敢站住腳註視,只是來回地走着,經過廟裏望一望,但他始終無法確定,“馮二”到底是死了,還是活着?
“真傻!”回到家,他忽然想到了,敲着自己的頭,罵了一句,“如果‘馮二’已死,屍體都該爛得發臭了,既然仍是那樣子躺着,自然還沒有斷氣。”
這是奇迹!驚異之餘,他有着更多的安慰,可是他不想再去多管閑事,只要知道“馮二”沒有死,他就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