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第8章

自春且夏,鄭徽無日不醉。

駿馬和家童都在東市賣掉了,因為他無法從家裏得到接濟——他也不想從家裏得到接濟,他自以為已不是父親所期望的能夠出人頭地,以及母親所鍾愛的能夠謹飭自守的兒子,所以他用賈興的名義,請東市賣卦的老人代寫一封信回家,說他在回南途中遇劫,下落不明,如果——

如果他能在第二年的禮闈中脫穎而出,一舉成名,將可掩蓋他的一切咎戾,而帶給父母以意外的驚喜;如果依然落第,父母便將永遠失去他這個不孝之子了。

然而,這樣的打算,在他還是不切實際的!因為距離下一年的進士試,還有大半年的日子,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挨得過去。當他清醒時,他也曾想過這些事,卻只是一籌莫展,徒然帶來了莫可言喻的痛苦。所以到後來他索性不想了,過一天算一天,等李姥真的下了逐客令再說。

唯一能使他從痛苦中汲取若干自慰的是,阿娃對他的態度,始終未變。

她自然不會高興,但從未對他有過怨言。她深切了解他內心的感覺,對於他的頹廢不振,是抱着可憐、可惜的心情來看待的。所以總是想辦法供給他所需要的酒,也總是告誡侍兒們不可流露輕視的神色,或者言語怠慢,觸怒了他。

不過她無從去想像,這樣下去會發生一個怎麼樣的結局。在這一點上——“過一天算一天”,她跟他的想法是一樣的。

而李姥的想法完全不同,照她看,鄭徽已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身敗名裂,自絕於父母,也沒有一個朋友,不可能還有出息。她在三曲混了這麼多年,類似的情形很看到過幾次。那些人的結局,十分不堪:不是流落至於乞討為生,就是成了人所不齒的“廟客”——受娼家豢養的寄生蟲。以李姥這樣年紀的假母,弄個“廟客”在家裏,是件相當頭痛的事。

因此,李姥日夕所思的,就是如何擺脫鄭徽。她不敢公然驅逐他,因為,一則他到底花過大錢,說不出翻臉無情的話;再則要防備鄭徽真的賴着不肯走,她拿不出進一步的強硬有效的辦法,那麼打草驚蛇,反而會把局面鬧僵。

李姥還有一層說不出的苦,那就是阿娃根本不支持她的想法。為了這件事,母女倆不曉得爭執過多少次。李姥苦口婆心地勸她:三曲中人,一生的黃金時代,不過三五年,後半世的生活,就是這三五年中的聚積,現在讓鄭徽霸佔住了,豪客絕跡,轉眼三五年過去,好花將謝,一無所有,會悔恨一輩子。

“我不悔!”阿娃斬釘截鐵地答說。

“你自己不悔,你也得替我想想!”李姥恨恨地罵道,“死沒有良心的東西,我白疼了你!”

“姥姥!”阿娃決定表示一種鮮明的態度,“你看開些吧!”聲音是清晰而堅定的,“我替你掙的錢也不少了,說句忤逆的話,你老人家還有二十年的日子,存着的那些錢,生養死葬都夠了,何苦還要操心?”

這話算是說到頭了,老謀深算的李姥,氣在心裏,表面裝作被駁得啞口無言似的。她的思路很快、很深,當時她就想到,女心外向,逼得急了,阿娃說不定會跟鄭徽私奔,那一來豈不大糟其糕?

於是,她暗暗盤算,秘密部署,決意走一條破釜沉舟的路子。

一切都停當了,她仍舊聲色不動,等阿娃自己談起鄭徽,她才接下去說道:“我也想開了,隨你的意思。不過凡事總有個打算。難道你就這樣守着他一輩子?眼前,他是落魄了,可究竟是五姓家的子弟,你想他娶你做正室,怕不容易!”

“我沒有那個打算!我只是於心不忍,盼望他振作起來,好好讀書,等明年進士及第,良心上有個交代。”

“那你該勸勸他呀!”

“何嘗不勸?”阿娃欲語又止地以一聲嘆息作為盡在不言中的表示。

李姥也黯然不歡,好久才說:“只有求菩薩保佑了!”

“那天劉三姨說,竹林寺的菩薩有求必應,靈得很。”李姥的心腹侍兒說,“小娘子何不去燒個香。”

“對了!”李姥的神態,像突然想起了什麼,“那天我去燒香,遇見劉三姨,她搬家了,搬在金光門口群賢坊,問起你,再三叮囑,叫你去玩,到竹林寺燒香,你是順路,就去看看她吧!”說到這裏,她回頭問道:“我記得竹林寺在金光門外?”

“是的。”那侍兒答說,“出金光門就是。”

“你跟一郎一起去燒吧!好好求一求菩薩,許個願。今晚上齋戒沐浴,明天一早就去,先到劉三姨家歇腳吃午飯,下午到竹林寺宿山,起早燒個頭香,才見得你們倆的誠心。”

阿娃毫不遲疑地應諾。她並不像李姥那樣對燒香有興趣,只是不忍拂逆,同時想到,借這個機會讓鄭徽去散散心,也不是件壞事而已。

回到西堂,鄭徽正一杯在手,頓然無語。她轉述了李姥的話,勸他聽從。

這無論如何是李姥的一番好意,鄭徽再也不能不識抬舉了,便以一半高興,一半牢騷的語氣答說:“好啊!燒完香再去問個卦,看看倒霉要倒到什麼時候?”

“那得準備牲醴……”

鄭徽一高興,豪富公子好事的脾氣又發作了,不等她說完站起來說:“我去辦。你別管了。”

話是說出了口,備辦牲醴的錢還不知道在哪裏?想一想,秋天的衣服此刻用不着,便揀了一包,悄悄送到東市的質肆,當了兩貫錢,才能備辦三牲、醴酒、香燭。

這夜,李姥邀鄭徽到她那裏去吃飯。為了齋戒,吃素,也不喝酒。李姥視如子侄般,對鄭徽特別親切,說了許多勉勵他的話,這是鄭徽自韋慶度遭遇不幸以後,第一次感到的溫暖。

於是,他度過恬靜的一夜,第二天趁午前比較涼爽,早早出發。阿娃帶着綉春坐一輛車,他騎一匹小川馬,穿過皇城大街,向西而去。

群賢坊是金光門以南第一坊,離平康坊總在十五里路左右,犢車走得慢,費了兩個多時辰才到。

劉三姨的住處,鄭徽已聽李姥仔細說過,進群賢坊西門,往南第二條街,朝北第五家。找到那裏,一看宅第宏敞,門口有個十七八歲的女郎在買甜瓜,鄭徽便上前問訊:“請問府上可是姓劉?”

“是啊!”那女郎說,“你找哪一位?”

“鳴珂曲李家來探望劉三姨。”

那女郎未及答話,忽然視線落於鄭徽身後,高高興興地喊道:“綉春姐!”

這就找對了。鄭徽聽綉春叫那女郎“阿青妹妹”,她們先嘰嘰喳喳,搶着問好,然後把阿娃扶下車來,再介紹了鄭徽。車馬另有那裏的人照料,阿青把他們引到客廳來見劉三姨。

劉三姨是李姥二十多年前在三曲的姐妹,但看上去比李姥年輕得多,四十齣頭的半老佳人,見了阿娃,十分親熱。略略寒暄過後,便指着鄭徽,含笑問道:“這位想來就是鄭郎了?”

鄭徽不待阿娃介紹,便斂襟作揖,微笑着說:“我是鄭徽,三姨好!”

那劉三姨卻不答話,只堆滿了笑意,不住端詳着,左看右看,把鄭徽看得有些發了窘,她才點點頭,說了句:“好俊的人物!”接着殷勤地讓座,待茶。

剛說了有三五句話,忽然廳外腳步匆促,鄭徽探頭一看,是李姥家的工人張二寶,滿頭大汗,一臉驚惶,跨進廳來,也顧不得行禮,便向阿娃說道:“小娘子,你快請回去吧!姥姥得了急病了!”

一廳的人都發愣了!阿娃慌亂地問道:“怎麼?怎麼回事?”

“姥姥今天也高興,自己帶着小珠到後園去摘梔子花插瓶,摘着摘着,忽然捏住手說:‘我的指頭髮麻!’一句話沒有完,人就倒了下去,嘴裏吐白沫,人事不省。”

“哎呀!”劉三姨在一旁失聲叫道,“那是中風啊!”

“怎麼會出這種事?”阿娃茫然四顧,哭着喊道,“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別著急!”鄭徽轉臉問張二寶,“請了大夫沒有?”

“到東市去請了。”張二寶說,“情形怕不大好,小娘子得趕快回去看看。”

“三姨!”阿娃愁眉苦臉地說,“真沒有想到出這種事,我得趕快坐車回去……”

“車太慢了,得騎馬回去才好。”張二寶說。

“馬只有一匹,我騎了,一郎就沒有了。噢,”阿娃向劉三姨說,“三姨這裏借一匹吧!”

“我們家也沒有馬。你們先別亂,聽我說!”劉三姨從從容容地說,“出了意外,第一要鎮靜。中風並不一定沒有救,阿娃先騎馬回去看看,鄭郎跟綉春留在這裏聽消息。沒事最好,萬一真的倒了下去,辦後事自然要鄭郎來主持,我們先好好商量一下,有備無患,才不會亂了步驟。”

這番話說得鄭徽大為佩服,心想劉三姨胸中倒有些丘壑,不可小看了她。於是安慰阿娃道:“三姨的話不錯,你先定下心來,回去看一看再說。不管好歹,派人給我個信,帶一匹馬來,順便再接綉春回去。”

阿娃方寸大亂,失去了主意,鄭徽怎麼說,她怎麼答應,匆匆地由張二寶護送着,騎馬趕回鳴珂曲。

於是,鄭徽一個人做了素昧平生的劉三姨的上賓。她聽說鄭徽正在齋戒,特為叫廚子備了素筵,一面吃,一面談長安喪葬的風俗。鄭徽都默默記在心裏,因為他覺得劉三姨的話不錯,李姥一死,主持後事在他是責無旁貸的,那就得先把一切情況,弄個清楚。

飯後,劉三姨叫一名侍兒,把他引入一所槐蔭小院去午睡。鄭徽騎了一上午的馬,原也有些累了,但心中有事,無法合眼。他在想,李姥真的死了,阿娃當家,自己就可以安心在西堂住了下去,這是個意想不到的好轉變……

一個念頭沒有轉完,他忽然省悟,痛恨自己用心卑劣,以期望別人的不幸,來解決自己的生活,這是多麼可恥的想法!

然而,他跟李姥究竟沒有多少感情,她的生死並不能引起他的太多的關切,他只能從阿娃身上去想。李姥跟阿娃親如母女,看到阿娃剛才那副驚惶焦憂的神情,可以想像得到,李姥一死,對於阿娃必是異常沉重的打擊。為了阿娃,他衷心祈望李姥能夠化險為夷。

想是這樣想,希望究竟是渺茫的。他忽然想到,李姥真的去世了,他以什麼資格來替她辦後事?是半子之誼的女婿身份嗎?五姓家的子弟,替三曲的假母發喪服孝,這不成了笑柄了嗎?

為了阿娃,別人笑還不要緊,只怕風聲傳到父母耳朵里去,那就糟了!他想,落魄至此,已大不孝,再做出有辱門楣的事來,那真是殺身不足以贖其辜了。

想到這裏,他非常不安:“李姥千萬死不得!”他一遍遍地在心裏說。同時,急於想回去看個究竟,便起身回到客廳,向劉三姨告辭。

“再等一等吧,算時間該有消息來了。”

鄭徽勉強又等了半個時辰,看看日色已經偏西,再等下去,坊門一閉,斷絕通行,今夜怕趕不到家,所以執意要走。

“也好。”劉三姨說,“我派人到西市去賃一匹馬,讓鄭郎騎了去。”

“西市離此不遠吧?”

“就在東面。”

“既不遠,我自己到西市去賃吧。”鄭徽又躊躇着說,“綉春怎麼樣呢?”

“犢車太慢,她今天趕不到家了。歇一晚,讓她明天回去好了。”劉三姨答說。

事情就這樣安排了。劉三姨派人領着鄭徽到西市,在騾馬行賃了一匹馬,由那裏的人跟着,趕回平康坊。

到了鳴珂曲李家,下馬一看,雙扉緊閉。正有些奇怪時,門上有樣東西落入眼帘,觸目驚心——那是一把大鎖!

鄭徽驚疑交並,搶步上前,想從門縫裏張望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卻又發現鎖眼已用泥土封住,這一來,除非把鎖敲掉,就是有鑰匙也不能把鎖打開。

那表示了什麼?表示李家全家不是偶然出門,而是出門以後不再回來了!

一想到此,鄭徽眼前金星亂迸,滿頭如針刺般焦躁慌亂。這太不可思議了!他疑心自己在夢寐之中,或者弄錯了地方,把眼睛使勁地緊閉了一會兒,重又張開,定神看一看,一點都不錯!從去年第一次驚艷,一直到這天上午伴着阿娃出門,記憶歷歷在目,再也錯不了的!

那麼,這是怎麼回事呢?斜陽無語,門庭寂寂,誰也不能為他作答。

“郎君!”跟來的馬夫,等得不耐煩了,“請給了賃馬的錢吧!給了錢,我好走。”

一句話提醒了鄭徽,“我仍舊得回群賢坊!”他急急地說。

“不行了!你聽,快收市了,今天趕不到群賢坊。”

果然,東市收市的銅鉦,已經響了。接着就得關閉坊門,開始宵禁,到群賢坊有十五里路之遠,不是片刻之間所能到達的。

“但是,”他問馬夫,“你呢?你不是也要趕回西市?我趕不到,你不是也趕不到?”

“我不回西市。”馬夫答道,“在東市,我們有同行,我在那裏歇一晚,明天回去。”

鄭徽不再多說,付了三百錢,讓那馬夫跨馬自去。

而他自己,茫然無主,簡直快暈倒了!扶着牆壁,勉強支持住,從一團亂絲樣的意緒中,總算找到了一個線頭:問一問左右鄰居,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說。

於是,他叩開了左鄰的門,向那應門的中年漢子問道:“請問,間壁李家的人,都到哪裏去了?”

“搬走了。你不知道?”

“什麼時候搬的?”

“午前。”

“搬到什麼地方?”

“這就不清楚了。”

“你想,李姥會搬哪裏?”

那中年漢子似乎覺得他的問句十分可笑,搖搖頭說:“我們跟李家沒有來往,一點都不知道。”

鄭徽無法再問下去,道聲“謝謝”,垂頭喪氣地轉身離去,腳步沉重得像拖着一副欽命要犯所戴的腳鐐。

他不辨東西地往前移動着。一抹餘暉曳出他的長長的身影,這使他忽然警覺,天色將暮,得找個宿處才好。

到哪裏去呢?他站在十字路口,茫然無主。阿娃已去,韋慶度已死,還有王四娘家阿蠻,一個多月前為新科進士量珠聘去,在平康坊,他已沒有一處熟悉的地方,可以托足。

想不到裘馬翩翩,觀光京國,不到一年的工夫,竟至於無家可歸。天下雖大,竟至於難覓容身之地!一念及此,他忍不住眼眶一酸,幾乎凄然淚落。

自然,平康坊多的是勾欄人家,不愁無處可宿,只是一則他萬萬不可能再有偎紅倚翠的心情;再則,他身上所有的錢,連一夕纏頭之費都不夠,便只好另打主意。

於是,他重又拖動沉重的腳步,毫無目的地往前走去。離開平康坊,來到東市。東市北口的兩扇大木門,正被慢慢地推動,將要合上,鄭徽直覺地搶上幾步,從門縫中擠了進去。

身後的木門,被關閉了,落閂下鎖,發出遲滯沉悶的聲音。非常奇怪地,那種一點都不好聽的聲音,反使他的心情安定了下來,既然今夜已不能離開東市,便只好在東市打主意找宿處了。

東市也有酒樓,酒樓也可以留宿,甚至於招胡姬薦枕。而此時的鄭徽已失卻去光顧的資格,他僅能找到一家簡陋的旅舍,權度一宵。

三杯濁酒,一盞孤燈,鄭徽經歷了平生第一個凄涼難耐的夜。

經過一段五中如焚、昏亂不明的時間,就像灰塵落地靜止了一樣,他才開始能對這一整天的經過,細細回憶。

只要稍一細想,鄭徽就如大夢初醒。一切都是預先安排好的,李姥態度的轉變,原亦可疑,卻為自己所忽略了。信了李姥的好意,便不能不尊重她的意思去燒香,肯去燒香,便必然中了調虎離山的惡計。一步錯,滿盤輸,懊悔嫌晚了!

這是一場夢,夢得太離奇了些。

這是一場戲,作為一場戲看,他不能不佩服李姥的提調,角色整齊,場子緊湊,是一場好戲。

然而,阿娃演得太出色了!從她轉述李姥的好意開始,一直到在劉三姨家接得李姥急病的消息,所表現的那副方寸大亂的神情,無不是絕妙的做作。如果阿娃不是演得那樣逼真,稍微露一絲破綻,他就絕不可能被騙得在這場戲終了以後,才知道是“戲”!

這太殘酷了!鄭徽不敢相信,阿娃竟是這樣一個深沉得不可測的人!他從頭細想,她的一顰一笑,以及默默無言中所流露的私心喜悅的愛意,即令是做作,難道竟無一絲真情?如果有一絲真情,又何忍在他已走到山窮水盡之際,還下得了那重重一推——推他落入深淵的毒手?而且在下此毒手之前,又是如此地聲色不動!

“這無論如何是說不通的,其中一定有個他所意想不到的原因,找不到李家的人,可以找劉三姨問一問。”

這是他整夜苦思以後,所得到的唯一的一個主意。

人是非常睏倦了,但無法熟睡,蒙矇矓矓,不知驚醒多少次。好不容易聽見晨鐘初動,他再也不能留在床上了,匆匆起身,付了宿費,守在東市西門口,等宵禁解除,立即趕往群賢坊。

十五里路,他是走了去的,因為身上的錢,連賃一匹馬都不夠。

起身以後,連一口水都沒有喝過,七月的陽光,就是在早晨也很強烈,鄭徽又渴、又餓、又熱、又累,但一個希望支持着他能忍受這些苦楚,他確信他必定可以從劉三姨那裏,對這件不可思議的怪事,得到一個解答,或者打聽到李姥和阿娃的動向。

兩個時辰的工夫,終於到了群賢坊,認清了劉三姨家,他舉手叩門。

好久都沒有人答應,他大喊:“劉三姨,劉三姨!”

聲音越喊越大,約有一盞茶的工夫,才有人出來開門。

“請問有什麼貴幹?”一個鬚眉半白,肌膚漆黑的崑崙奴問。

“我姓鄭,我來看劉三姨。”

“劉三姨?”那崑崙奴似乎想不起這個人似的。

“昨天我還來過。劉三姨——四十來歲——”

“噢,我知道了。”那崑崙奴說,“這裏是崔尚書的宅子,前兩天有人來賃這裏的空房子,說有遠方來的表親要住。昨天黃昏時分就搬走了。”

鄭徽一聽這話,手足冰冷,卻又汗流浹背,最後的一絲希望也被斬斷了!李姥和阿娃做事做得太絕,送了人的命,還要叫人做糊塗鬼,心太狠了!

一陣急怒攻心,鄭徽覺得咽喉中痒痒的,並有些腥味,一張嘴,吐出一口鮮血!

“啊!你怎麼了?”那崑崙奴驚呼着來扶住他。

“沒有什麼,謝謝你。”鄭徽掙脫了他的手,扶着牆壁,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現在真的走到絕路了!他意識到這一點,卻並不去細想,他的心裏空蕩蕩的,沒有什麼感覺,這世界與他無關,好像他拖曳着的軀體,也是屬於另一個不知名的人的。

好久,他才能重新回到現實世界,他發現他在一處十字路口,但茫然不辨東西,也想不起怎樣才走到這地方來的。他只感到倦了,需要找個地方躺下來。

縱貫西半城的永安渠水,溫柔恬靜,對他是一個不可抗拒的誘惑,倦極了的他,壓榨自己剩餘的精力,勉強還能縱身一躍,躍入永安渠中。

這時的鄭徽,已進入精神崩潰的“離魂”狀態,所以在躍落以後,入水以前,就已失去知覺。然而位於皇城左側的永安渠,岸邊有浣衣的婦女,渠中有戲水的少年,水旁柳蔭下,還有聽蟬唱、尋午夢、稍作休憩的行商負販,自然不容鄭徽輕生。

一位被濺得滿臉水花的浣衣婦人,首先驚呼,接着,四五個戲水少年,迅即圍了上來,合力把他救上岸。有懂得急救的人,趕快找來一口大鐵鍋,把他俯卧在上面,肚腹抵着鍋底,頭部下垂,輕輕壓着他的後背,口中卻並沒有多少水流出來。

“這樣不行!”有個三十歲左右,儒士打扮的人說,“這人不像是溺死的,怕是一時昏厥。”說著,蹲了下來,伸手探一探鄭徽的胸膛,又說:“不要緊,找碗熱湯灌下去,就可以醒過來。”

於是有人去弄薑湯,有人把鄭徽扶起來倚坐着。那儒士打扮的人,細看着鄭徽的臉,忽然詫異地說:“這不是滎陽鄭某?”

“怎麼?你認識他?”旁觀的人紛紛發問。

“且先把他救醒了再說。”

一碗薑湯灌了下去,鄭徽悠悠醒轉,他的腦中還是昏昏沉沉的。想死不死,在他仍是極大的恨事,同時也羞於見人,懶得說話,所以仍舊把眼睛閉上了。

“鄭兄!”那儒士打扮的人,搖着他的身子問,“你還認識我嗎?”

鄭徽睜開眼來看了一下,暈眩得很厲害,認不真切,只覺得彷彿見過,便有氣無力地答道:“面善得很。”說完,他又把眼睛閉上了。

“我叫劉伯守,家父上宏下藻,你該記得了吧?”

“噢!”鄭徽算是遇到了一個有淵源的人,略感欣喜,相繼而來的,卻是更多的羞慚,不願多說話,只掙扎着想離開這個眾目昭彰之地。

“鄭兄,現在住哪裏?我送你回家。”

“我無家可歸了。”他低低地答說。

“噢——”劉伯守躊躇了一會兒說,“那麼先到寒舍暫住一住再說。”

鄭徽無力拒絕,讓劉伯守找了輛車來,載着他回到布政坊劉家,被安置在他從前所住的那間屋子中。沐浴、更衣,喝了一盞熱湯,精神稍微振作了些。

“鄭兄什麼事想不開,走上這條絕路?怎麼又說無家可歸?貴价呢?怎麼不跟了出來?”

這一連串的發問,使得鄭徽羞窘不堪。“一言難盡!”他斷斷續續地,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遭遇說了個大概。

劉伯守默然。他沒有想到鄭徽潦倒得如此!一時多事,把他救了回來,看起來會成為一個累贅。

到了晚上,此身不死,憤懣不除的鄭徽,由於氣惱、勞累,再加上絕食的緣故,懨懨成病,而且來勢極凶,囈語不絕。

忠厚長者的劉宏藻遠遊齊魯不在家,劉伯守一向是為德不卒的性格,一看鄭徽病得如此,深悔多事,卻又不能不替他醫治,捨不得多花錢請名醫,只在西市找個賣野葯的走方郎中,胡亂弄些草藥,煎好了,撬開鄭徽的牙關灌了下去。這哪能醫得好鄭徽內郁外感、交相殺伐的重症?

一連三天,鄭徽始終神志不清,面赤如火,內熱燒得嘴唇都焦了。囈語的聲音漸漸微弱,而囈語的內容始終未變,一直凄怨地喊着:“阿娃,阿娃,你真的有這麼狠的心?你在哪裏?在哪裏?”

阿娃在哪裏?在平康坊南面的宣陽坊。

那天在群賢坊得到李姥急病的消息,她由張二寶伴送着,一路急馳,不過半個時辰,就到了平康坊西門,便有李家的另一名工人喊住她說:“小娘子,你直接到宣陽坊去吧,姥姥在宣陽坊胡醫生家。”

阿娃聽說過,宣陽坊胡醫生是治中風的高手,但是,“為什麼不把胡醫生請到家來呢?”

“胡醫生把腿摔壞了,不能來,只好把姥姥抬了去請他治。”

“噢!”阿娃又問,“姥姥到底怎麼樣了?胡醫生怎麼說?”

“我怕小娘子回家撲個空,趕着守在這裏,胡醫生怎麼說,我不知道,看樣子還有救,你快去吧!”

阿娃不再多說,轉馬向南。她沒有去過胡醫生那裏,只憑從人引路,曲曲折折來到一家人家,下馬進門,身後黑油雙扉,砰然一聲被關上了。

穿過一條長長的夾弄,往左一轉,豁然開朗,看到一個花木扶疏的院子。視線一掃,阿娃陡然變色,廊下一堆箱籠,她認得是鄭徽的行李。

“姥姥呢?”她狐疑地問。

“阿娃,我在這裏!”李姥笑嘻嘻從屋裏走了出來。

阿娃大駭,然後是一陣血脈僨張,繼以渾身抖顫,她完全明白了!

憤怒到了極點,反變得冷靜,她退後一步,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姥姥,怎麼回事?我要弄清楚,不弄清楚,我死在這裏!”

“胡說!”李姥呵責着,“我還不是為你!你進來,我慢慢告訴你。”

“不!”她固執地,“我不進去,你現在就說!”

“這還用說嗎?姓鄭的賴着不肯走,那就只好我們娘兒倆躲開他了!”

阿娃原已明白是怎麼回事,只不過要聽李姥親口說一句,同時她也打算好了,李姥的話一完,她飛快地轉身,奪門便走。

李姥也是有佈置的,夾弄口有三四個侍兒等着,一齊動身,抱腰的抱腰,拉手的拉手,不放她過去。

“讓我走,讓我走!”阿娃像瘋了一樣,亂打亂踢,侍兒們都不敢還手,拉拉扯扯,把她弄了進來。

阿娃被擺佈得無計可施,心裏既悲憤,又委屈,唯有付之於號啕大哭。

“乖,乖,阿娃!”李姥還像當年哄孩子似的,把她摟在懷裏,跟她說好話,“阿娃從不哭的,是不是?”

這話提醒了阿娃,哭,一點用處都沒有。她慢慢住了淚,寒着臉問道:“你們到底要拿他怎麼樣?”

“我也是一番好意。”李姥眼珠轉了兩下,慢條斯理地說,“他在這裏,一輩子不會上進,要激他一激,才會發憤。這是於人於己都有好處的事……”

“我不要聽這些。”阿娃粗暴地打斷了李姥的話,“我只問,把他這麼一丟就算了嗎?我們也得有點良心,人家可是風風光光到長安來的,不能把他弄得流落在異鄉。姥姥,你這一世沒有兒子,也得修修來世!”

這話說得太重了!姥姥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要想發作,卻又不敢。阿娃看在眼裏,狠一狠心不肯說句賠罪的話,而且心裏有着一種報復的快意。

李姥終於恢復了平靜的神態,“那也得看他自己。他要願意回常州,自然送他盤纏,他要有辦法,仍舊願意住在長安,誰也禁止他不了。”李姥停了一下,又說:“我把一切都託了劉三姨,等她一來,就都知道了。”

“哼!”阿娃冷笑道,“劉三姨什麼好人?也是個斷子斷孫的絕戶!”

李姥大怒,真想狠狠抽她一個嘴巴。但是,她也立刻警覺,阿娃一肚子的火,無處發泄,可能故意尋事生非,準備大鬧一場,可別上了她的當。

於是,李姥臉上反而堆滿了笑意,親自用塊手巾替她擦臉,一面勸她道:“鬧也鬧了,哭也哭了,該洗洗臉,吃飯去了吧!”

阿娃滿腔委屈,想想就此偃旗息鼓,可真不大甘心,然而李姥這樣地賠小心,再鬧也實在沒有意思。只賭氣不吃飯,一個人在榻上朝里睡了,誰也不理。

李姥卻是殷勤得很,侍兒們也都聽了她的囑咐,一會兒來請她喝荷葉粥,一會兒來請她洗澡,川流不息地勸解,到底把她將就得神色和緩了。

到了傍晚,劉三姨來了。阿娃不願理她,故意避到後堂,卻側耳靜聽着。

“晉娘!”劉三姨叫着李姥從前的名字說,“我把你的大事辦妥了,你該怎麼謝我?”

“還謝你呢!”李姥笑道,“阿娃差點跟我拚命,你要把那位郎君安置得不妥當,不但不謝你,還要埋怨你!”

“妥當極了!這時候怕已到灞橋了。”

“噢!”李姥問,“他願意回常州?那可以放心了。他是怎麼說的,罵了我沒有?”

“那自然少不得罵你兩句。不過到底是大家公子,硬氣得很。等阿娃一走,我跟他說了實話。你猜他怎麼?”

“怎麼?”

“他哈哈大笑。”然後劉三姨放粗了喉嚨,學着男人的聲音說,“李姥真是小看了人!我堂堂常州刺史的公子,難道還煩在她一個娼家不成?有話儘管好說,何必來這一套?”

“我倒不相信,”李姥又說,“他真的捨得我家阿娃,就這樣走了?”

這話恰像是替阿娃說的,屏門後面在偷聽的人,凝神息氣,更關心了。

“他哪裏捨得?”劉三姨答道,“他說他就是為了阿娃,才受盡了閑氣,不為阿娃早拍拍腿走了。不過他也知道,這樣下去,不是個了局。阿娃為他受委屈、苦心調停,他心裏都明白,只覺得對不起阿娃,卻說不出要走的話。就是到了今天,他也仍舊相信阿娃決不會攆他……”

屏門后的阿娃無法再聽見劉三姨的話,她心裏充滿了感激——感激鄭徽對她的體諒,直到她心底最曲折深微之處。於是,她的熱淚無聲地流得滿臉,而這流淚的感覺,也是她從未經歷過的,又酸楚,又甜蜜,是一種無法形容的舒暢和滿足。

“……自然,”她無意間又捕捉住了劉三姨的聲音,“晉娘,他罵你太勢利!可是也並不太恨你,說是看在阿娃的面上饒了你。”

“謝天謝地!他只要肯回去好好讀書,不負阿娃對他的一番交情,饒我也罷,不饒我也罷,我都不在乎。”李姥停了一下,又說,“這些都是閑話,我問你,送了他多少盤纏?”

“他哪裏肯要你的盤纏?”劉三姨帶些冷笑的語氣答說,“幾百貫都在你們家花掉了,要你十來貫錢的盤纏?”

“話不是這麼說。這一路到常州,幾千里的途程,吃飯要飯錢,住店要店錢,不多帶點錢在身上,怎麼辦?”

“怎麼辦?人家老家就在滎陽——滎陽鄭家,一到河南,誰不知道?怕沒有人照應?”

“這麼說,他就光身一個人走了?”

“可不是?在西市騾馬行賃一匹馬,說走就走了。”

“他還有行李在這裏。”

“想來他也不要了。公子哥兒的脾氣,都是這樣的。”說著,劉三姨取出十五貫錢鈔,放在桌上說,“你拿回去吧!人家骨頭硬,省了你十五貫。”

“三姨,你收了吧!多虧你費心,我另外不預備謝禮了。”

“笑話!”劉三姨大為不悅,“三十多年的老姐妹,你把我當什麼人看了?”

這兩個積世的老虔婆,一吹一唱,把一套鬼話編得絲絲入扣,“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尚且足以撥動心弦,又何況是有意裝作無意而說給有心人聽的假話,自然句句都打入阿娃的心坎中了。

她坐下來一想,忽然發現自己並沒有什麼煩惱了。只有些想念鄭徽,但那是一般的離情,分別也不過才半天,還不到牽腸掛肚的地步。

這時她才想到綉春,趕快把她找了來,悄悄問她,鄭徽臨走之前,是怎麼個情形?

“我不知道一郎什麼時候走的。”綉春答道,“劉三姨家的阿青,拉着我去玩兒,日色偏西才回劉家,聽說一郎走了,劉三姨又說帶我回家,到了這裏才知道有這麼多花樣,都把我鬧糊塗了!”

這才是阿娃的莫大憾事!如果——鄭徽動身以前能看到綉春,他必定有句要緊的話交代下來,而現在,讓綉春把這個最寶貴的機會錯過了。

她一向待侍兒們寬厚,這時候卻忍不住咬牙切齒地痛罵:“你真該死!就這麼貪玩!你不想想,那時候你只知道姥姥得了急病,性命難保,居然還有心思去玩,你還有點人心沒有?”

綉春被罵得幾乎哭了出來。她內心另有委屈,她並不貪玩,是阿青一個勁把她拖了去的。鄭徽的事,她也隱隱約約看出來一些,只是李姥已嚴厲地告誡過她,叫她推說什麼都不知道。如果敢在阿娃面前多嘴,李姥說過,要把她轉賣給北曲下等娼家中一個最兇惡的假母,讓她朝朝暮暮去受折磨。

阿娃還是恨聲不絕,然而無濟於事。她對李姥是諒解了,想念鄭徽的心,卻一天重似一天,夜夜在燈下默數着鄭徽的行程。

數到第五天,計算着他該走到了桃林——年前她大病一場的地方,聽說那裏掘出來一道什麼關尹的靈符,現在改名叫作“靈寶”了。

自然,鄭徽不會在靈寶,也不在劉宏藻家,在西市的凶肆。

凶肆專門替人家辦喪事。大唐的喪葬講究得很,講究得“弔者大悅”。尋常人家死了父母,先不服喪,等一切排場準備好了,方始發訃。到了下葬的日子,親戚朋友都來執紼,死者入土為安,活人痛飲一場,名為“出孝”。

若是王公貴人家的喪事,那又大不相同。出殯時,幾里路長的儀仗執事、明器、假人假馬,朱絲彩繡的靈車,各色各樣的喪樂,以及專門唱來給觀眾聽的輓歌。此外,還有親友的路祭,可能比喪家的儀仗更能吸引觀眾,丈把高的紙糊的房子,內中安置着用麵粉捏成、栩栩如生的假人、假花,數十尺高的祭帳以外,還有雕金飾畫的大祭盤,盤中刻木為戲。最有名的一次是范陽節度使送太原節度使辛雲京下葬的祭盤,戲文是尉遲恭突厥斗將、漢高祖鴻門大宴,機關操作,人物都能活動。披麻戴孝的辛家子弟,都住了哭聲,拉開白布孝帷,看得出了神。看完,辛雲京的大兒子說:“祭盤好得很!賞馬兩匹。”

這些就都是凶肆的傑作。自然也有凄慘的一面,窮途末路,病勢垂危的異鄉人,常被送到凶肆去等死。鄭徽就是這樣被劉伯守送到西市凶肆去的。在劉伯守看,鄭徽的病,決計好不了,他不能讓鄭徽死在他家裏,就只好以兩貫錢的代價,托凶肆替鄭徽料理後事了。

用兩貫錢來料理身後,再省儉也是不夠的,但類此情形,凶肆中人等於行善,不能算作一件生意,自然也不會放在心上,把鄭徽放在後院一間殘破的空屋裏,聽其自然。

倒是那裏的幾個工人,對鄭徽產生了興趣,因為像這種“等死”的“活屍”,差不多完全是異鄉落魄,病倒在西市的旅舍中,最後看看沒有希望了,旅舍主人才把他移交到凶肆來,由好好的人家送來的,幾乎絕無僅有。其次,由旅舍中送來的那些人,都不是什麼好出身,而這姓鄭的,據說是名門巨族的子弟,並且是落第的舉子,這就太不尋常了!

一半出於好奇,一半出於尊敬,那些工人很關心鄭徽的生死,川流不息地來探視,有人替他喂幾口茶湯,有人替他掃掃屋子,無形中照顧得很周到。

其中一個叫馮大的最熱心,他根據過去的經驗,斷言鄭徽絕不會死。馮大也識得些藥性,弄了幾味發汗解熱的葯,濃濃地煮了一碗,找個同伴幫着把鄭徽的牙關撬開,拿那碗葯灌了下去。

這真是“死馬當活馬醫”,醫死了,不會有人跟他辦交涉;醫好了,救人一命,是陰功積德。馮大的打算是對的。

到了晚上,奄奄一息的鄭徽,居然能睜開眼來說話了,雖然聲音極其微弱,但確可證明他已清醒得能夠表達他的意思了。

“這是什麼地方?”他問。

馮大怕嚇了他,不敢說是凶肆,“是西市旅舍,劉家派人把你送來的。”

“我餓了!”這是他的第二句話。

“好,好!”馮大非常高興地答應着,“我馬上弄東西你吃。”

他弄來一碗米湯,吹涼了喂鄭徽吃完。凶肆的工人聽說鄭徽的病勢大有轉機,認為是個奇迹,紛紛到後院來探望,甚至於把凶肆的主人也驚動了。

“這個人不會死了!”馮大對主人說,“你老把他買棺材的那兩貫錢,拿出來替他治病吧!”

凶肆主人慨然允許,馮大和那些工人也都捐了錢,一共湊成五貫,存在凶肆主人那裏,替鄭徽延醫服藥,病勢一天一天地減輕了。

鄭徽和馮大交成朋友——實在是他把馮大看成親人。他不大去想過去的一切,一想就會五中如焚、頭痛欲裂,無法想得下去。因此,他也無法跟馮大談他的往事。他心中一日幾遍浮現這一個感覺: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得從頭做起。

然而,正像嬰兒一下地就會哭一樣,隨着他的再生,彷彿自先天中只帶來了濃重的憂鬱。他很少說話,也從不離開那後院,白天痴痴地望着白雲,晚上怔怔地對着孤燈,只不斷在想:什麼叫人?什麼叫我?我這個感覺是怎樣來的?我未生以前在何處?已死之後,可有另一個我?

這一連串的怪念頭,他一個也解答不了。但是,他仍舊願意漫無邊際地去想。他也常常想到遠在南方的父母,而在感覺中彷彿幽明異路,抱恨終天,永遠也見不到了。因此,回憶中的白髮雙親的音容笑貌,為他所勾起的不是孺慕,而是悲痛。

初秋了,早晚已大有涼意,鄭徽身上還是單衣服,受不了寒,常有些咳嗽。

馮大替他買了件夾衣,又說:“鄭老弟,你身體也快復原了,日子是要過下去,總得打個主意才好。”

“大哥,你說打什麼主意呢?”他茫然地問。

“聽說你家在南方,尊大人做很大的官,是不是湊些盤纏,讓你回去?”

他搖搖頭,回家的念頭,在他簡直沒有動過。

“那麼,”馮大又說,“找個混飯的路子吧。鄭老弟,我老實跟你說了吧,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你告訴我說是西市旅舍,我看看不像,不過我懶得問。”

“這裏是西市的凶肆。”

鄭徽弄不清楚了,“難道我真是死過一次了?”他問。

“也差不多。”馮大把過去的情形說了些給他聽。

“噢,大哥——”他另有種新的無法形容的痛苦,從心頭浮起,那是殘餘的愛面子的性情在作祟,死就死,搞得這樣凄凄慘慘,卻是件叫人難堪的事。

“我看你也不能做什麼笨重的活兒,”馮大又說,“糊弄糊弄那些紙紮、面捏的假人假馬吧!你們心細手巧,糊弄出來的東西,一定玲瓏精緻。”

馮大的話真說反了,鄭徽的手笨得很,也懶得去學,糊個紙馬,捏個面人,怎麼看也不像。馮大又不好意思說他,只嘆口氣多方替他包涵。

鄭徽不但懶得學,也懶得做,他常常為隔院傳來的歌聲所吸引,停下手中的工作,痴痴地聽着。那歌聲總是拖長了調子,悲傷欲絕,從無明快的節奏、嘹亮的音色,因為那是輓歌——隔院中有人在練習輓歌。

做工的同伴們,有的聽得多了,無動於衷;有的總是皺了眉,難以忍受;還有的會憤憤地罵一句:“又在號喪了!”只有鄭徽一聽到輓歌,就像胃納不佳的人喝了一碗酸中帶甜的湯,別有一種快感。

漸漸地,他對輓歌的好壞,知道得很多了。有時候,他也隨意哼着,一面哼,一面改正了他認為有瑕疵的音節。那只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他本來是個善曉音律的人。

“哎!”有一天馮大偶爾聽到他在哼,大為驚異地說,“你唱輓歌,好像很在行。來,你放大嗓子唱一遍我聽聽!”

這一唱把凶肆主人也驚動了。他跟馮大商議,讓鄭徽就幹了這一行。馮大怕鄭徽不肯拋頭露面,不敢擔承,但答應去談一談。

想不到鄭徽聽了馮大所轉告的話,竟是一口答應。因為他心理上已對馮大產生了極重的依賴性以及無條件的信任,馮大怎麼說,他怎麼做,根本未想到有考慮一下的必要。

但細想一想,這在他是出乖露醜的事,大為不妥。只是話已說出口,礙於馮大的交情,無法翻悔。

肆東當然非常高興,對他的待遇也立刻不同了,單獨給了他一間屋子,一日三餐,供奉甚厚,又替他做衣服、買補食,調養了個把月,可以說是完全復原了。

鄭徽的心情卻是十分矛盾,一方面就肆東和馮大有種感恩圖報的想法,另一方面又總覺得斯文掃地,十分難堪。一想到過去的錦衣玉食的生活,以及不久以前在平康坊的旖旎溫馨的風光,真有生不如死之感。

不久,肆東接到一筆大買賣,一位曹尚書的祖父壽終,喪事極其鋪張。肆東決計讓鄭徽在這個大場面中,一逞歌喉。

是重陽將近、細雨霏霏的天氣,曹家出喪的儀仗,排了五里路之遠,前隊辰時出發,靈車直到巳時方才起動。鄭徽身穿孝袍,跟隨靈車一起行動。羞慚、畏怯,加上“既傷逝者,行自念也”的與眾不同的身世之感,並作十分傷心,一面唱,一面淚如雨下,到後來竟至歌不成聲。

長安城中,從未見過這樣的唱輓歌的人。看熱鬧的觀眾,開始時覺得驚奇,到後來也惻然心傷,一個個默默無語。只聽得儀仗過去,沙沙的腳步聲和哽咽凄涼、如鶴唳猿啼般的清越的歌聲,加上灰濛濛的天色和如煙似霧的細雨,氣氛沉重到了極點。

而肆東卻是興奮極了。長安的凶肆,一共兩家,東市西市各一。西市的凶肆,種種不及東市的同行,連西城的喪家,都願意請東市的凶肆。從此以後,西市的凶肆,也有了一項東市凶肆所不及的長處,看來生意將會有起色了。

“鄭老弟!”事完之後,肆東笑嘻嘻地向鄭徽道賀,“恭喜你!你唱得太出色了。老實說,我幹這一行,三代相傳,今天聽你唱過了,才知道什麼叫輓歌!這一趟買賣,除了正賬以外,曹尚書特為另賞二十貫,這都是你的功勞。來,你分一半去!”

這十貫錢,替鄭徽帶來的不是欣喜,而是刺心的悲痛。在曹家出喪的行列中,他應該是執紼的弔客,照規矩,事完以後,作為承重孫的曹尚書該向他叩頭道謝,而現在,他得到的是曹尚書的賞賜。

此外,他也一直不安地在懷疑,道旁如許看熱鬧的觀眾,總該有人識破了他的真面目。

不過,實際上他是多慮了。因為經過這一場劫難,他的容貌和神態都有了極大的改變,非復當年玉樹臨風的丰采,外表看來像一下子老了十年,而且畏畏縮縮的,再也不能想像他也曾有過意氣軒昂的日子。加上每一次挽唱都換去儒服,穿上孝袍,自然更難辨識。而最主要的一點是,沒有一個人想到五姓家的子弟、常州刺史的公子會淪落到以唱輓歌為生。這心理上的蔽境,使他們再也無法認出鄭徽的真面目。

他在出喪的行列中,看到過安阿利、劉伯守,還有秦赤兒,他們都沒有認出他來,因此他慢慢放心膽大了。

西市凶肆的生意做得很發達。大部分的喪家都指定要“馮二”——這是鄭徽“改行”以後所用的名字——唱輓歌。他有了特定的行情,凡指名要“馮二”應差的,另加兩貫。

由於鄭徽的輓歌,能讓看大出喪的觀眾安靜下來,造成肅穆哀傷的氣氛,表現出對死者的最大的敬意,因此,有些喪家雖委託東市凶肆承辦喪事,卻希望有“馮二”來唱輓歌。這種要求,都為西市凶肆斷然拒絕了。

東市凶肆的主人,十分不服氣。輓歌只是葬儀中的節目之一,那許多投下巨大的財力、物力、人力,使人目為之眩的製作精美的儀仗,竟會不敵一個人的歌喉,在他是無論如何不能承認的一件事。果然如此,儀仗何用?只弄個人唱唱輓歌就行了!

於是,他挽請同行中的長老,向西市凶肆的主人提議,兩家凶肆作一次比賽,希望打倒西肆,重振聲譽,來恢復他承辦喪儀的領導地位。

暗底下是一場商戰,而表面上卻說得冠冕堂皇:“彼此同行,應該互相觀摩。”

“是的,是的。”西市凶肆的主人,心裏有些嘀咕,口頭上卻不能不表示同意。

“再說,秋天一到,各地方的舉子云集長安。加以今年天子下了詔命,各道各州的地方長官,期以秋末冬初,‘入計’京師,趁這機會,讓他們看看長安的葬儀如何隆重,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這樣一說,西肆主人更無推辭的餘地。於是他們商定了細節,並且決定了一個一百貫錢的彩額,兩肆各出五十貫,存在作評判的長老那裏,視觀眾的喜怒,決定彩金的誰屬。

這些,正在力爭上遊的西肆主人,都硬着頭皮答應了下來。觀摩將在十天以後舉行,西肆主人發動了所有的人力,日夜趕工,把那些應該拿出來陳列的旗牌帷紼,修補得煥然一新。

東肆主人也在準備,但他所做的準備工作,恰好與西肆相反:他用重金禮聘了一位姓魏的來唱輓歌,至於一切儀仗中的用具,只不過稍微檢點一下而已。

這姓魏的叫魏仙客,有胡人的血統。在“馮二”未出名以前,他是唱輓歌的第一高手,近年已經退休,但歌喉未衰,一則看在東肆主人那份豐富的報酬上面,再則也還有跟後輩較一日之短長的雄心,所以欣然接受了聘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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