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第7章

天不作美,正月十九一早,傾盆大雨。

這是李家的大日子,未到四更,全家上下都已起身,里裡外外,燈火輝煌,喧嘩的雨聲,為這興奮的一家,增添了一分意想不到的熱鬧,也增添了許多意想不到的麻煩。

李姥以一家之主的資格,盡心照料後輩的姿態,親自坐鎮西堂,指揮侍兒和僕從,安排鄭徽的飲食、衣服、器用和車服。那些專為討個吉利口彩的食物和帶入闈中的筆、墨、脂燭、氈席和乾糧,都是早就準備好的,麻煩的是衣服和車馬。油衣油帽得取出來重新檢點,天雨不能騎馬,臨時套車也費了不少事。

五更剛過,全家冒雨擠在門口送鄭徽上車。他的心情十分複雜,興奮和感激之外,也隱隱感到沉重的壓力,需要時時深舒一口氣才好過些。

一共三輛車,分載着他和賈興、楊淮、牛五以及一個很重的考籃,在雨中向西急馳。車圍甚密,他一點都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隆隆然車聲如雷,聲勢驚人,可以想像到起碼有二十輛車,跟他朝同一方向行進。

車停了,在皇城南面東首的安上門前。

下車一看,鄭徽竟有些惶然無主了!白茫茫的雨簾中,黑壓壓一片人頭。應考的上千,送考的加倍,合起來總在三千人以上,把一條廣達百步的安上門大街填得滿滿的。門外,數百輛馬車和犢車,沿着皇城對面的太平坊、光祿坊、興道坊、務本坊停靠,一望無涯,更是難得遇見的壯觀。

左右金吾衛、威衛、武衛、驍衛、千牛衛,京城、皇城和官城的禁衛部隊,各就其管轄的區域,陳兵戒備。但實際執行彈壓任務的是京兆府和長安、萬年兩縣的胥吏,他們手持長長的皮鞭,在雨中抽得嘩嘩地響,如果不小心挨一下,那滋味絕不會好受,所以雖是人潮洶湧,秩序卻相當良好。

鄭徽幾乎是身不由己地被擠進了安上門,越過太常寺,在太府寺和少府監的街口,設着木製的拒馬,上面佈滿了有刺的棘枝,這是入闈的第一道關口,送考的人到此止步,不能再往裏走了。

“把考籃給我吧!”鄭徽對賈興說,“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闈,你們輪班在這裏守着,等我。”

“是。”賈興十分關切地說,“郎君,裏面一切要靠你自己了!”

“我知道。你們放心好了。”

考籃的分量很重,鄭徽勉力背在身上,加入北進的行列。由於街道很寬,用拒馬布成八個入口,所以第一關很順利地通過。

走盡太府寺的東牆,往西轉彎,就是禮部南院,也就是他的試場。在這裏就麻煩了,胥吏大聲吆喝着,搜檢全身,後到的人在雨中鵠立等候,雨勢太大,油衣失去效用,一個個淋得稀濕,狼狽不堪,兼以陣陣風過,吹得人奇寒徹骨。

好不容易才輪到鄭徽,脫去油衣油帽,一件青領玄袍,濕了一半。幸好韋慶度已先入闈,在院門口等着照料,胥吏必是他的熟人,只看他微微以目示意,那胥吏驗看了鄭徽的文書,也還是細細搜檢全身,只不過不再故意刁難而已。

闈中嚴肅,不便多講話,韋慶度只低低說了聲:“隨我來!”便替鄭徽拎着考籃,送到東廡,按號歸座。

不久,雨止天明,階前陳設香案,主司禮部侍郎崔翹率同考功司的官員,與應試的舉子相向對拜,禮畢回座,肅靜無聲。監試的官吏,分佈甚密,一個個不住冷眼搜索,鄭徽心存戒懼,目不斜視地危坐着,靜等發題。

題目發下來了。《禮記》《左傳》《論語》,每書十帖,共三十帖。一帖即是書中的一行,無頭無尾而又中空三、四、五、六字不等。帖經就是要把這空着的地方填補起來,一字錯不得,錯一字這帖就算全錯。

這玩意兒真是會者不難,經書熟的,用不上半個時辰就可交卷,因為三十帖中要寫的字,不會超過兩百個。

但這樣的人,百無其一。同時題目也出得一年比一年難了,或者疑似之間,叫人捉摸不定;或者孤章絕句,叫人無法望文生義。鄭徽就遭遇了這樣的困難——題目一到手,細細看了一遍,他知道出處的,只有四帖。

大冷的天,他出了一身汗!

這一刻,如果主司告訴他:我取你這一場,你替我下帷苦讀三年!他也心甘情願地會應承下來。無奈,這是幻想。

有什麼辦法?唯一的辦法是從頭檢點。

於是他下硬功夫,從頭默誦。這辦法有些效驗,背到差不多的地方,自然而然會想了起來。可惜,他能背得正確無誤的,只有十分之七,而題目,不幸正如他所顧慮的,大部分出在他沒有把握的那十分之三之中。

三部書背完,時已近午,自信答對的,只有七帖,答是答了,對不對不知道的有四帖。抬頭張望一下,對廡約有三分之一的空位子,想來已交卷出闈,其餘大部分的人,正在進餐。他也感到腹中空虛,卻是毫無食慾,便懶得去動阿娃親手替他調製的乾糧了。

榨腦汁、索枯腸,總算又搜尋到三帖,其中兩帖在可否之間。

暮色漸上,胥吏高唱:“燒燭!”但聲音是懶洋洋的,鄭徽有些奇怪,仔細一看才明白,闈中零零落落,剩下不到三四十人,怪不得胥吏也不起勁了。

鄭徽愛面子,而且很敏感,他覺得胥吏那懶洋洋的聲音中,充滿了厭惡和輕蔑——他知道那些胥吏心中要說的話:“反正不行了,窮耗着幹什麼?你們要早交了卷,我們早就回家抱孩子喝酒去了。這麼陰冷的天,何苦讓我們白陪着受罪?”

算了!他也不燒燭,低頭上堂交了卷。

出闈時,太府寺前的拒馬已經拆除,所以賈興他們都在禮部南院門口等候,一見鄭徽出闈,趕緊都迎了上來,接過考籃,向他道勞。

不知怎麼,鄭徽卻是愧對這些家童,只問:“見到韋十五郎沒有?”

“中午就出闈了。”賈興答道,“還問郎君來着。”

“我現在就去看他。”鄭徽吩咐,“讓牛五跟我去好了,你和楊淮把東西送回去,告訴李家小娘子,說我到韋家轉一轉就回去。”

出安上門,仍坐原車回平康坊,進了坊西門,鄭徽到韋家一問,說韋慶度看素娘去了。於是,他又折往王四娘家。

由於他的匆促的步履和眉宇間的隱憂,韋慶度料定他有心事要談,便不讓素娘和阿蠻跟他殷勤周旋,悄悄拉了他一把,到後面一間小閣中去密談。

“怎麼?”韋慶度問,“才出闈?”

“可不是!”鄭徽在這一可共腹心的好朋友面前,毫不掩飾他的內心的焦憂,愁眉苦臉地說,“怕是一敗塗地了。”

“沉着些!慢慢說我聽。”

“大概只有《左傳》還過得去——”鄭徽把帖經的結果,大致說了一遍。

“那就只好在‘贖帖’上打主意了。明天一早我就替你去辦,我在禮部考功司有朋友。”韋慶度想了一下又說:“第一場帖經,廿二才發榜,足足有兩天的工夫,一定可以挽回。”

鄭徽聽見這樣很有把握的表示,愁懷一寬,窘澀地苦笑着:“一切仰仗了!”說完,又作了個揖。

“你怎麼說這話?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韋慶度站起來,捉住他的手臂說,“喝酒去吧!”

“不!”鄭徽想說,實在有些食不下咽!但這話太泄氣了,就在這樣的知交面前,也有些說不出口,便託詞怕李姥和阿娃惦念,得早些回去。

韋慶度心知他意興蕭索,便不堅留,約定明天中午到李家去給他回話。

一回到家,他也不談闈中的情形,只是強打精神跟阿娃說笑,吃飯時也勉強表現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但他心中一直在嘀咕,怕阿娃,或者李姥闖了來,問他考試的結果。

而阿娃居然也始終不提,她是極機敏的人,到晚不見鄭徽回家,想起姥姥說過:“完事得早的,多是好的。”心裏便有些疑慮,及至賈興回家,聽說他出闈不即回家,卻忙着去看韋慶度,疑慮更深。再又聽說第一場試,許多人在午前即已出闈,而他卻磨到上燈時分,越見得姥姥的話有道理。等到當面一見,他的不太自然的笑容和絕口不說闈中之事,更證明了她的推測一點都沒有錯。

但是,她也完全了解鄭徽此時精神上的苦悶,深深警惕,不敢去碰他內心的創痛。一片深摯的真情,卻必須出以虛偽的周旋,阿娃的痛苦,真也不減於鄭徽。

這夜,鄭徽搬回西堂,藉助於酒力,總算能夠一宵熟睡。第二天一醒,他第一個念頭,就是發現自己昨天回家以後,不談闈中的情形是一大錯誤。這種不合常情的態度,於事無補,反會引起李家上下的竊竊私語,招來麻煩,極其不妥。

於是,他漱洗早餐過後,向正在梳頭的阿娃說,要去看看李姥,把昨天第一場考試的經過告訴她。

“這應該的。”阿娃說,“姥姥昨天吃了午飯,一直在西堂等你出闈。”

“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賈興回家,說你到韋家去了,姥姥才走。”

這一走何以不再來?是惱他出闈不即回家,還是看出事情不妙,大失所望?鄭徽這樣想着,十分不安。

“我們一起去吧。”好半天,他這樣說了一句。

“也好。”阿娃說,“我也要聽聽你昨天的情形。”

等阿娃梳好頭,兩人一起到李姥院中。鄭徽盡量保持着平靜無事的姿態,李姥也很客氣,首先向他示歉,她說昨天因為人累了,又冷,沒有到西堂去向他道勞,然後問他,考得如何?

“平平而已,因為乏善可陳,所以昨天晚上沒有驚動姥姥。”他說了一半實話,但措辭反倒很得體。

“這也沒有什麼!”李姥說,“第一場是過關,有本事要第二、三場才能施展。”

這話說得很內行,鄭徽覺得對勁了些,便很興奮地說,“是的,只要過了這一關,第二、三場我有把握。”

李姥和阿娃對看了一眼,都不作聲。

鄭徽發覺自己的話露了馬腳,毫不思索地又說:“這一關當然總過得去的。”

李姥和阿娃又對看了一眼,而這一眼中自然是欣慰的神色。

鄭徽話說出口,卻又懊悔——他的心情更沉重了,如果韋慶度為他所謀不成,對李姥和阿娃,將更難交代。

幸而韋慶度帶來的消息還不壞。他是午前來的,避人私議,韋慶度告訴他,禮部考功司都知道他的聲名,答應向崔翹進言,“贖帖”補救,十有七八可成。

鄭徽放了一大半的心,瀟洒自如地休息了一天。

再下一天,他正在吃午飯,忽然秦赤兒奉命來請,說韋慶度有要緊事跟他面談,請他立刻就去。

“壞了!”一見面韋慶度就頓足嗟嘆,“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唉,想不到那場私試,種了惡因……”

“祝三!”鄭徽着急地打斷他的話,“到底怎麼回事?你快說吧!”

“朱贊出了花樣。”

“怎麼?”

“崔侍郎已有允意,朱贊不知怎麼知道了,他說要贖帖大家都得贖,他那一棚有六十多人,第一場帖經,起碼刷下來一半,三十多人全要贖帖,這怎麼行?崔侍郎只好決定,憑公去取,概不方便。”

“朱贊是什麼意思呢?”鄭徽深鎖雙眉地說,“故意跟我作梗?”

“那還用說嗎?”韋慶度不勝失悔,同時也有無限惱恨,“當初對朱贊好像過分了些,不該一點面子不給,不過他這樣報復,也未免太狠了些。最可惡的是避而不見,算定了我要去找他……”

“你去找過他了?”鄭徽急急問說。

“當然得去找他解釋一下,說到河東去了,其實不知道躲在哪裏——等人頭落地,他才肯出現。哼!”韋慶度憤憤地說,“我非找他算賬不可。”

鄭徽的心冰涼了!早知如此,應該對朱贊稍假辭色,然而他是好強的,心裏憤恨萬狀,卻還不肯輸口,問說:“何以主司又聽任朱贊的擺佈呢?”

“倒也不是擺佈!”韋慶度說,“每年上千人考,及第的不過二三十,差不多年年有人鬧事,你記得開元廿四年的故事嗎?”

鄭徽心亂如麻,茫然失憶,搖搖頭示以不知。

“那年,考功員外郎李昂,摘錄進士李權試卷中的毛病,榜於通衢。李權也指責李昂的詩:‘耳臨清渭洗,心向白雲閑’,說他不通,歷來進士試的主司,都由考功員外郎擔任,就從那年起,開始改由禮部侍郎主持。所以應試的人要鬧事,主司不能不忌憚。何況,贖帖本來就是個通融辦法,誰可贖,誰不可贖,並無明文規定;又何況,朱贊的奧援不少,除了河東節度使以外,還間接有奸相李林甫的關係,崔侍郎當然得要慎重。”

說來說去,還是不該得罪了朱贊,弄成自取其咎的局面,鄭徽只有咬一咬牙,歸之於命運。他想:已經輸了命運,不能再輸了風度,這一點要能把握得住,還不算一敗塗地。

於是,他自己震懾心神,擺出極平靜的姿態,說:“我不怪朱贊,只怪自己不用功。只有明年捲土重來,湔雪前恥。祝三,你不必為我難過。”

韋慶度見他這樣表示,大出意外,好久,才蹺起拇指,贊了一聲:“好!你這是英雄氣概!”

鄭徽報以矜持的微笑,說:“我走了。我再說一句,你不必為我難過。你還有兩場苦戰,好自為之,我等着聽你的捷報。”

“我真希望今年我還是落第,陪陪你,等到明年跟你做‘同年’。”這自然是口頭說說而已。但好朋友休戚相關的一番義氣,是鄭徽所能深切領會的。在這一大挫折中,唯一能使他略感安慰的,怕也就是韋慶度所表現的情誼了。

離開了韋家,在路上他就想到,怎樣把不幸的真相告訴阿娃?平日,她們對他是抱着那樣深的期望,他也對她們使足了取青紫如拾芥的不在乎勁兒,兩次私試,榮膺狀頭,一遇到真的,卻無聲無臭地垮了下來,那不成了三曲的笑柄了嗎?

於是,這一下午他把自己關在屋裏,坐立不安地,始終鼓不起勇氣來向阿娃說破實情。晚上睡在床上,更是心潮起伏,難以入夢。無邊的悔恨羞慚,像猛獸的利爪般,撕裂了他的心。

當想不出一絲自我譬解之道時,只好寄望於幻想,他想,也許會有奇迹出現——在他跟韋慶度互相執經背誦時,有許多他自以為錯了,其實卻是對的,照此看來,事情尚在未定之天,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在闈中一共答了十四帖,其中八帖無誤,六帖沒有把握,如果——

如果這六帖誤打誤撞都答對了,便有十四帖的成績,《左傳》《論語》各五帖,《禮記》四帖。十帖通四,便可過關,怕什麼?

想是這樣想,但希望究竟太渺茫了。他在枕上聽雞鳴、聽晨鐘漸響、聽侍兒們起來收拾屋子直到辰時已過,卻始終沒有聽見賈興的聲音。

這下,他完全絕望了。他知道賈興一早就會去看榜,如果榜上有名,必然會興沖沖地回來報喜,而現在是打了敗仗,偃旗息鼓,聲息無聞。

他實在沒有臉見人,但也不能就這樣賴在床上不起來。千思萬想,終於悄然起床,按照往日的習慣,咳嗽兩聲,好讓侍兒們聽見了進來,服侍他漱洗。

於是,綉春端着銅盆、漱盂,走了進來,照常跟他道聲:“早!”

“小娘子起來了?”他問。

“早起來了。”綉春說,“在姥姥那裏。”

這是很少有的現象。他問:“怎麼一早跑姥姥那裏去?”

“不知道。是姥姥打發小珠來把小娘子請了去的。”

那一定是談他落第的事。他很不安,極想知道她們母女怎麼在談他?然而,不便向綉春打聽,即使打聽,她也不見得會知道。

綉春沒有再說什麼,轉到床前去收拾衾枕。鄭徽冷眼看她的神態,彷彿特意加了幾分小心,怕觸犯了什麼人的忌諱似的,這使他發生了警惕,對着銅鏡細細觀察自己的臉色,告訴自己,要儘力表現得像往常那種瀟洒自如的樣子。

然而,他做不到!見了人,他自己先心虛害怕,說話也放低了聲音,倒像是做下了什麼對不起人的事。特別是對阿娃,一見面,連句極普通的應對之詞都似乎吞吞吐吐,說不清楚了。

於是,他逃避了,逃到自己屋子裏躲着。

阿娃有些知道他的心思。她對他不免怨恨,怨恨他太自大,不肯聽她的規勸,好好用功,但更多的是憐惜,憐惜他的失意和懷才不遇。

因此,她跟着他進去,直覺地認為有對他安慰的必要。可是相對黯然,她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安慰他。

“唉!”好久,她嘆了口氣說,“背死書是剛開蒙的小學生要做的事,你這樣子垮了下來,連我都替你不甘心。”

這句話說中了鄭徽心底深處的委屈——這份委屈是連韋慶度都不了解的,卻讓阿娃一語道破了。

一種對知己的感激涕零,使他再也無法自持了,兩行熱淚,流濕了衣襟。

阿娃知道他的眼淚很珍貴,不是傷心到了極點,不是在心心相印的人面前,他決不會這樣涕泗滂沱,但既然已忍不住流淚,便非要哭個痛快不可,所以她無言相勸,只坐到他身邊去,用一方羅巾,不斷溫柔地替他拭淚。

“阿娃!”鄭徽哽咽着說,“我對不起你!我原可以叫你不失望的,竟叫你失望了!我糊塗,我不能原諒我自己!”

“要說‘失望’也過去了!打起精神來,準備明年的事,有一年的工夫,把那三部經書背都背熟了。”

這兩句話,為困在愁城中的鄭徽開了一條路,他漸漸止住了眼淚,怔怔地往那條路上去探索。

他想起他父親的話,父親原是期許他可以“一戰而霸”的,但卻又替他準備了兩年的費用,這就表示,如果不能“一戰”成功,父親也是可以諒解的。

然而,那應該是“非戰之罪”才可以諒解。父親不反對他廣事交遊,從談文論藝的切磋中,去享受友朋之樂,卻決不會贊成他以三曲娼家為居停,沉湎於聲色。現在想一想,他所做的一切,完全違反了父母的叮囑,等於“貽誤戎機”,那是一行大罪!

好在這一行大罪,父母一時還不會發覺,如果明年能夠捲土重來,收復失地,父母一定只計其功,不計其罪,沒有什麼可慮的。

可慮的是床頭金盡!兩年的費用,半年揮霍一空,結果還是名落孫山,怎麼再能問家裏要錢?

這才是件難煞人的事。“唉!”他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阿娃剛要動問,忽然聽得外面有人聲,側耳細聽了一下,說:“姥姥來了!”

鄭徽大為焦急!他是個極要面子的人,在阿娃和韋慶度面前丟臉,已感到很不是滋味,現在讓姥姥看到他一張淚痕未清的臉,說起來,為了進士落第,大哭一場,也太沒有丈夫氣了!

於是,他惶遽而固執地對阿娃說:“你快出去!說我睡了,回頭我去看姥姥。”

一句話沒有完,小珠已掀開了帷幕,接着,李姥走了進來。

“姥姥請坐!”鄭徽無可奈何,只好儘力保持自然的姿態招呼。

“唉,真是沒有想到的事!”李姥的臉上,堆滿了慰問的表情,“不過,這也算不了什麼!科名遲早是有的。一郎,你安心住着,慢慢再說。”

鄭徽一直對李姥有些成見,而今天她這兩句話,卻如雪中送炭,讓他感激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第一,你身體要緊。”李姥又說,“不必難過。我知道你委屈,阿娃也知道,說來說去,總是運氣還沒有到。你看開些,憂憂鬱郁地弄出病來,讓你堂上二老惦念,那你就是不孝了。”

“是的。”鄭徽心悅誠服地接受李姥的勸告。

又說了些閑話,李姥辭去,阿娃也走了。經過一陣痛哭、一番慰問,鄭徽心頭的壓力減輕了許多。他開始靜下心來,面對現實,細細籌劃怎樣度過這一年的日子。

可是,鄭徽實在太累了。二十天的苦讀,繼以一連串的精神打擊,眠食不安,身心俱乏,無法集中精力來思考任何難題。

於是,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兩天,像一頭受創的獅子樣,靜靜地躲在洞穴中養傷。

兩天中,素娘來了兩次,每一次都坐了很久才走,卻沒有見到鄭徽——他知道她是特意為慰問他而來的,但是,他怕見她,只因為不耐煩聽任何人於事無補的惋惜關懷之詞,所以他感激在心裏,表面卻裝作熟睡未聞。阿娃也知道他的心意,只代他向素娘道謝,並不來干擾他。

到第三天,韋慶度三場度畢,又來看他。他的精神已好很多,願意出去走走,韋慶度便陪他到三曲閑步,到球場看禁軍打“波羅球”,然後又邀他到素娘那裏去喝酒。

“上你家去吧!”他說,“我心裏有許多話,想跟你談談。”

“也好。我也正想問問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當然還得住下去。現在回去,可真是‘無顏見江東父老’。”

“當然,當然。”韋慶度也說,“隨便從哪方面看,仍舊在長安讀書,才是上策。”

“只是‘長安居,大不易’。”

“那怕什麼?有我!”

鄭徽聽到這樣毫不遲疑的答覆,步履都好像輕快了許多。但韋慶度願意幫忙是一回事,有沒有力量幫忙,又一回事,是不能不弄個清楚。

“你的花費也大。眼看發了榜,簇新的一名進士,應酬浩繁,錢像流水樣花出去,我怎麼還可以累你?”鄭徽用以退為進的說法,便只好言不由衷了。

“不!”韋慶度笑嘻嘻地說,“要中了進士,我可以發筆小財。今年回家過年,我兩個叔叔許我及第了各送五十貫,我舅舅又答應給我一百貫。家父那裏起碼還可以要個兩百貫。一共四百貫,我們倆平分秋色。”

“素娘呢?”鄭徽說,“你別忘了,要替她贖身。”

“那得另案辦理。跟這四百貫不相干。”

“我不需要兩百貫,有一百貫就夠了。”

“錢拿到了再說吧!我盡量勻給你。就怕今年我又落第。”韋慶度停了一下,又以極有信心的語氣說,“不會的,一定不會。”

到了二月初發榜,韋慶度果然中了進士,巧的是跟私試一樣,也是第十名,越發成了佳話。此外,朱贊也中了。

於是,韋家賀客盈門,王四娘家也是喜氣洋洋,素娘幾乎連眉毛上都有笑容。

鄭徽和阿娃都去賀了喜,但心裏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不過一個月的工夫,榮枯互異,一個在青雲之間,一個在泥塗之中,而在泥塗之中的鄭徽,原是人人都以為他應該在青雲之上的,想到這一點,鄭徽簡直欲哭無淚了。

然而,鄭徽也總算托韋慶度的福,今後一年生活可以無憂了。

但韋慶度對鄭徽,縱然肝膽相照,而形跡到底疏遠了,及第以後,他除了討厭李林甫,所以照例謁見宰相時,故意託病不到以外,拜主司、會同年,好不風光。加以長安風氣奢靡,最喜歡找題目來熱鬧享樂,為新進士設酒樂祝賀,稱為“燒尾”,只要搭得上一點關係,必定輾轉相邀,奉如上賓。就這樣,豈止宴無虛日,實是應接不暇,把個一步登天的韋慶度,簡直就像泡在酒缸里一樣了。

而“斯人獨憔悴”的鄭徽,偏偏又住在紙醉金迷的平康坊三曲之中,以至於煩惱特多。他自然不肯去“打毷氉”,但就是一步不出,也有找上門來的難堪。長安有句俗語:“新進士頭上七尺焰光”,氣焰極盛,知道李姥這裏是勾欄人家,便有硬撞進來,定要阿娃接待的。有時甚至直入西堂,放言無忌。鄭徽受盡了窩囊氣,卻是無可奈何。

新進士的“杏園初宴”“雁塔題名”次第過後,“曲江大會”又快到了。那是新進士榮寵的極致,主事稱為“錄事”,此外“主宴”“主酒”“主茶”各有專人。最要緊的是“主樂”,一共兩個人,一個邀集教坊樂伎,一個徵召三曲名花。教坊樂伎,原只承應宮禁的差使,唯有新進士一道牒文,指名召集,不敢不來。

徵召三曲名花,倒反不如邀請教坊樂伎來得容易,因為娼家究不比官伎,真的不肯承教,也就無可如何。不過,真要這樣,便成了不識抬舉。同時,三曲中被徵召的名花,也絕沒有人願意錯過這一場連皇帝都要率妃嬪來垂簾以觀的盛會。

徵召阿娃的柬帖到了李姥手裏,她特意把鄭徽請了去,一語不發地拿給他看。

鄭徽像心頭倒翻了醋瓶似的酸得兩眼發黑。而且,他也十分惱怒,李姥應該不聲不響地拒絕,連說都不必跟他說的,現在,居然把這張刺心的柬帖拿給他看,那是什麼意思?

於是,他的臉色不好看了,“姥姥,”他冷冷地問,“這是皇帝差遣,非去不可?”

李姥那略帶三角形的眼,斜睨了他一下,慢吞吞地答說:“你不願意阿娃去,可以好好地說。”

“哼!”鄭徽冷笑道,“這還用我說?”

“一郎,你的話說得人不懂!你不說,誰知道你心裏什麼意思?”

李姥十分沉着冷靜,鄭徽卻是氣惱攻心,急切間想不出一句針鋒相對的厲害話把她頂回去,只是不住嘿嘿冷笑。

就這時,阿娃也來了,一看情形,詫異而不安地問道:“好好的,怎麼了?”

“‘曲江大會’主樂的新進士來了柬帖,我想請一郎來商議商議,就是不去,也得想個理由,婉婉轉轉地回絕人家,犯不着無緣無故得罪了人。就不知道一郎多了什麼心?氣得這樣子。這不是笑話?”說完,李姥也不等阿娃回答,也不理鄭徽,扶着小珠的肩,管自己到裏面去了。

鄭徽自然也受不了李姥這種傲慢的態度,心想,到底不過娼家的一個假母,豈可這樣對待花錢的客人?

於是,他當時就要發作,卻禁不住阿娃那雙滿含幽怨的眼向他示意忍耐,便悄悄站了起來,準備回到西堂。

“你出去散散心吧!”阿娃輕輕地說,“大家的心境都不好,全靠自己克制。”

她說的是實話,一連多少天,足不出戶,鄭徽也確是覺得有些沉悶,便點點頭說:“我出去走走。”

他沒有帶童僕,一個人出了李家,信步所之,一走又走到了韋家,剛站住腳,在躊躇是不是去看看韋慶度時,秦赤兒已笑嘻嘻地迎了上來。

“一郎好!多天沒見你來了。請進去坐。”

“十五郎在家?”

“在,在。”秦赤兒說,“這一兩天才稍微閑了下來。十五郎那麼好的精神,應酬得都有些煩了,凡有賓客,一概擋駕,一郎自然不同,請吧!”

鄭徽暗想,秦赤兒倒一點都不勢利,內心相當感動,便不能不接受他的一番殷勤的情意。

但是秦赤兒卻不知道韋慶度正想出門,等他剛進正廳,迎面就遇着韋慶度,兩人都停了下來,鄭徽先開口說了兩個字:“不巧!”

“怎麼不巧?來得很巧,我原預備今晚上找你去的。”韋慶度很高興地說。

“有事要跟我談?”鄭徽問。

“沒有。只是好久未見,想跟你聊聊。你呢?”韋慶度反問,“有事要談?”

鄭徽想起他們“曲江大會”徵召阿娃這件事,可以向韋慶度訴一訴委屈,但此刻不是說話的時候,“回頭再說吧!”他這樣回答。

“對,回頭再說。此刻替我去助助威。”韋慶度拉着他就走。

“去哪裏?”落第的鄭徽,羞見熟人,不能不問清楚。

“楊駙馬家去打球。看看我的身手!”

打“波羅球”本來就動人心魄,極其驚險好看,何況又是韋慶度下場角逐,鄭徽更捨不得放棄這個機會了。

他在韋家選中了一匹紅馬,與韋慶度並轡而去。到了靖恭坊楊駙馬的府第,由車門直入球場。路上,他已跟韋慶度說好,不必替他引見任何人,所以這時系馬球場柳蔭之下,一個人悄悄站着,作壁上觀。

球場很大,其平如砥,再澆上桐油,用石碾壓實,所以不但寸草不生,而且塵土不揚,奔馳的馬蹄,敲出陣陣急促而清脆的聲響,如擊羯鼓,十分好聽。

球場南面,東西並樹兩塊木板,板下接近地面處,挖出兩個小洞,洞后繫着繩網,這就是球門,兩隊各占其一。球是用極輕的木頭做的,中間挖空,外髹紅漆,約有拳頭大小。

不一會兒,角逐的兩隊,一齊進揚,每隊七人,各跨駿馬,飛奔着用三尺多長、末端如偃月的球杖,競相擊球,擊向自己的球門之中。

這時慕名來觀的人更多了,一個個睜大了眼,全神貫注地隨着那拳大的球移動視線。鄭徽自然也看得出神了,他在三曲看過坊中遊手好閒的少年打過球,但那跟楊駙馬府中的這場球,遠不能相比。他眼前所見的不是球戲,而竟如戰場的衝刺,十四匹馬,風驅電逝,鐵蹄飄忽。馬上的人,無不是奮不顧身,銳不可當。鄭徽這時才明白,怪不得左右神策軍盛行打球,那是一種最好的訓練——訓練了馬術,也訓練了勇氣。

忽然,木球往北滾去,韋慶度搶先回馬追上了球,來不及轉身,反手一杖,球飛如箭,觀眾中有人暴喝一聲,喊道:“好一個‘背打星球一點飛’!”

那球的落點非常好,在球門正前方兩三丈處,往前滾動,於是十四匹馬一齊回身,搶先的一個,鄭徽記得在河東節度使府第見過他,趕上了球,俯身一掃,球順勢進了球門。

四圍如雷似的喊出一聲:“好!”接着楊駙馬府中的家樂,高奏龜茲樂中以羯鼓為主的樂曲“打球樂”——打球最重第一球的勝利,稱為“得頭籌”,而這一“頭籌”應該數韋慶度的功勞最大,所以由他在馬上向觀眾揮手答謝捧場的盛情。

時已入暮,打中了這球,勝負既分,便告結束。韋慶度辭謝了楊駙馬晚宴的邀請,伴着鄭徽一起回家。

鄭徽有個感覺,這球戲太危險了。他向韋慶度提出忠告,勸他少打球,就是要打,也該記住,這到底不過是種遊戲,適可而止,犯不着拚命去競爭。

韋慶度很誠懇地表示接受他的規諫。但是又說,新進士在寒食那天,照例有月燈閣的打球宴,楊駙馬領導一班新進士及文士組隊與神策軍的老手對抗,還得要好好打一場,過此以後,當謹記着他勸告。

鄭徽聽見這話,有着說不出的一種反感。這些日子裏,左也新進士,右也新進士,好像成了新進士的天下!由於這一反感,關於新進士曲江會徵召三曲嬌娃的事,他也懶得說了。

倒是韋慶度自己提了起來,“你知道不知道?”他說,“我跟朱贊為你的事大吵一架!還有可惡的,曲江會他當‘錄事’,我叮囑他轉告‘主樂’的,把阿娃的名字剔除。你猜他怎麼?他冷笑一聲,說:‘豁免李娃可以,叫鄭徽離開長安。’你說,這叫什麼話?”

鄭徽氣得要發抖,但表面上卻反裝得淡焉置之,“徵召的柬帖已經來了!阿娃不去,朱贊又將奈何?”他停了一下,忍不住憤憤地說,“可恨的倒是李姥,她根本不該把這事告訴我的。”接着,他把跟李姥發生衝突的經過,細細說給了韋慶度聽。

“這是借題發揮。”韋慶度說,“李姥不過給你一個警告,你該要有表示了,是搬走還是住下去?住下去自然得再給錢。我早已想到了,所以替你準備了兩百貫,家父的錢,總在十天半個月內可到,一到我就給你送去,那時候你再看吧,李姥見錢眼開是怎麼副樣子!”

鄭徽聽了這話,才明白李姥的用意,他對她的不滿反而減少了,“假母”都是勢利愛財的,不足為奇。

於是,這晚上在西堂燈下,他把他不能向家裏要錢的原因,老老實實告訴了阿娃,然後又把韋慶度準備借他兩百貫的話也說了,叫她轉告李姥放心。

阿娃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寬鬆得多了,她早已看出鄭徽的難處,李姥也跟她談過,要她從鄭徽口中套一句話出來,到底往後作何打算?她很為難,一方面不能違背李姥的意思,一方面不忍逼迫鄭徽,就這樣拖延着。現在,到底拖延出一個結果來了。

這個結果自然不太理想——鄭徽主僕五人還得住一年,兩百貫在李姥是決不會滿足的。但不管怎麼,半年之內,李姥不會再說話,半年以後,另作別論,也許到時候會有意想不到的辦法出現,像韋慶度這兩百貫,不就是意外之財嗎?

她也想到,這筆意外之財,來得雖容易,在鄭徽要接過來卻沉重得壓手——曾幾何時,酒陣文場的凌雲豪氣,一化而為失意潦倒、仰面求人的羞色,甚至還要受李姥的腌臢氣,她想想真替鄭徽難過。

“一郎!”她終於激動得無法自持了,“你可想到,那兩百貫錢,每一文上面都是眼淚?”

這一句問話,像一枚鋼針樣刺痛了鄭徽的心,“阿娃!”他痛苦地喊了一聲,用乞憐的眼光看着她,希望她不再說下去。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找個廟去住下,痛下苦功,非把那名進士弄到手不可。”

鄭徽驚疑不定,繼以傷心和憤怒,“阿娃,你在對我下逐客令?”他不信似的問。

阿娃嘆了口無聲的氣,閉目不語。她想激他一下,能使他從此下帷苦讀,而他,所重視、所迷戀的只是西堂的聲色。太沒有出息了!

“不會!”她搖搖頭,黯然不歡地答道,“你弄錯了!”

他沒有工夫去細想,是怎麼弄錯了?他只想到阿娃並沒有驅逐他的意思,因而感到絕大的安慰。

“我想你也不會!”他寬鬆地說,“否則就是件不可思議的事!”他又說,“痛下苦功,不一定非住廟不可,在這裏也一樣。”

這話算是比較中聽些。而且,他也真的做到了,開始靜下心來,不問外事,一意用功。

轉眼寒食將到,鄭徽正在跟阿娃商議,要不要到月燈閣去看看韋慶度打球。忽然,賈興臉色灰白地沖了進來,喘着氣報告一個噩耗:“十五郎死了!”

“什麼!”鄭徽像被雷打了一樣,“你說,說的什麼?”

“韋十五郎死了!”這一次,賈興說得比較清楚了些,“打球不小心,從馬上摔下來摔死的!”

看來消息不假,鄭徽一陣急痛攻心,幾乎暈倒,身體算是勉強支持住,眼淚卻再也忍不住了!

鄭徽方寸大亂,他不能接受這一殘酷的劇變,必須親眼看個究竟。於是,他勉強抑制眼淚,匆匆騎馬趕到韋家。

韋家十分平靜,一點都不像是辦喪事的樣子,鄭徽精神一振,疑心賈興誤傳了消息。他幾乎連跑帶跳地衝進了韋家大門,希望一眼看見秦赤兒,仍舊掛着他的習見的笑容。

可是鄭徽失望了!他只看到韋慶度的一個老僕,淚眼婆娑地迎上來招呼。

鄭徽的心猛然往下一沉,視線又模糊了。

“唉!”那老僕深深地嘆息,“這事哪裏說起!十五郎死得好慘……”

鄭徽無心聽他傾訴悲傷,急急地打斷他的話問:“十五郎的遺體呢?”

“搬回韋曲老家去盛殮了。”

“我得到韋曲去!”他想了一下,記起年前賈興為了到長安來延醫,曾到韋曲去找過韋慶度,識得路程,轉臉向賈興說,“我們就走!”

“今天怕不行了!”賈興答道,“城門已經關閉,宵禁也快開始了。”

這可沒有辦法!他重重地嘆口氣,頓一頓足說:“唉!連最後一面都見不着……”

“一郎,你還是不要見吧!見了你更傷心,十五郎血肉模糊,腦袋都摔破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為爭一個球,五六匹馬一齊向十五郎沖,把他從馬上撞了下來,亂蹄從他身上踩過。一郎,你想,這還有個不死的?”

鄭徽陡覺血脈僨張,駭然說道:“這哪裏是打球?簡直是殺人!楊駙馬難道坐視不問?”

“不在楊駙馬府。”

“在哪裏?”

“河東節度使府。”

鄭徽疑雲大起,問道:“是姓朱的邀十五郎打球?”

“是的。”

“還有什麼人?”

“相府的衛士。”

一陣徹骨的寒意從鄭徽的背上升起,立即化為熊熊的怒火,他感到他的血液在沸騰了!

“走,快走!”他對賈興說,“去找朱贊!”

兩騎馬往延康坊河東節度使府第急馳,鄭徽一心只記住韋慶度的話:“定謨,你願做見證,可要負責,萬一李六包藏禍心,再使暗箭,你可要找朱兄講話,替我報仇申冤!”而現在,似乎竟連朱贊自己也是暗算韋慶度的幫凶,人心險惡,太不可測,把事實真相弄清楚以後,拼了命也得替韋慶度報仇!

快到延康坊時,他放慢了馬,把見了朱贊該說什麼話想停當了,到河東節度使府門前下馬。

賈興投了名帖,朱贊在退思堂接見鄭徽。一見面做主人的臉色冷漠,既不點茶,也不延坐,站在堂前,以毫無情感的聲音問說:“足下有何見教?”

“祝三死了?”鄭徽反無哀戚,只像談論不相干的人一般,平靜得出奇。

“是啊!”朱贊算是有了表情,皺一皺眉說,“不幸之至。”

“聽說死在這府里的球場上?”

“嗯。”

“是你出面邀請祝三打球?”

“是祝三自己想打一場。”朱贊又說,“人也死了,無處對證,就算是我邀請的。”

“又聽說,一起打球的是相府的衛士?”

“嗯,怎麼樣?”

“哼!”鄭徽冷笑道,“你總記得李六暗箭傷韋慶度的事?今天你們可是如願以償了!……”

他的話沒有完,朱贊高叫一聲:“送客!”然後轉身管自己走了進去。

這是極度輕蔑的表示,鄭徽怒不可遏,深悔自己平日沒有帶劍的習慣,否則一定趕上去,一劍劈死了朱贊再說,而此刻只能揮拳,但剛一作勢,就讓那裏的兩個下人架住了。

朱贊聽見聲音,回頭過來,冷冷地說道:“嘿,斯文掃地,竟至於此!我告訴你吧,你要想借題訛詐,簡直是妄想。韋家的人來看過了,長安縣的仵作也來驗過屍了,墜馬致死,於人無擾!你,一個有名無實,不識抬舉的妄人,敢怎麼樣?”說到這裏,突然提高了聲音叱斥:“替我攆了出去!”

架住他的那兩人,有主人撐腰,立刻擺出了惡奴的面目,連推帶拉地把他趕出了大門。

鄭徽羞憤交集,而且萬分泄氣,因為他聽出來,韋家的人對於韋慶度之死似乎並沒提出什麼異議,那麼作為一個局外人,而且無權無勇的他,又有什麼辦法替他平生唯一的好朋友來申冤雪恨?

回到家,阿娃不在,他也懶得問她的去處。天色已暮,他不燃燭,也不吃飯,和衣躺在床上,雙眼在黑暗中睜得大大的,感覺到自己如怒海餘生,漂流在茫茫的大海中,無邊的黑暗、無邊的寂寞、無邊的恐懼!

韋慶度之死,對於他的打擊,比得到落第的消息還要沉重,一方面是人天永隔的痛悼;一方面有一份極重的責任——為韋慶度雪恨,該盡而不得盡。再想到自己的難題,今後一年的生活倚靠,陡然失去,就像猝不及防被推下深淵,連叫一聲“救命”的機會都沒有!

他覺得自己的精神到了崩潰的邊緣,而竟還有殘酷的一擊,綉春嗟嘆着告訴他:“素娘上弔死了!”

那是為韋慶度殉情,也是向舊事重提來逼娶的李六抗議。

——鄭徽必須要逃避了!只有在醉鄉中才沒有這種殘忍無情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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