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第10章

鄭徽雖沒有死,但恍恍惚惚,成了個半痴的人。

他的肉體和精神都被摧殘到了極處。那一頓鞭子,把他的記憶打得寸寸斷裂,失掉了做人的憑依,似真還假的往事,游移不定的感覺,使他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是在人間還是地獄?

他沒有想到過死!就像他初次發現鳴珂曲和劉三姨家人去樓空時,跳河自殺那樣。但也不知道什麼叫生趣,只是還有點遲鈍的慾望——餓了想吃、渴了想飲。

那殘缺不堪、香火久絕的土地廟,原有一群乞兒盤踞在那裏,鄭徽算是他們的一個新同伴。但這是逐漸才為他們所承認的,最初發現他時,他們的態度並不友好。

“老大,”當他們其中有人第一次看到他以後,向他們的頭兒去報告,“不知道誰把個死人丟在這裏!”

“好像還沒有死。”另一個做了不同的說法。

“讓我來看看!”

那外號“斜眼兒”的頭兒,蹣跚地走到鄭徽面前,蹲下身去,微偏着頭看了一下,又試試他的鼻息,站了起來。

“死是還沒有死,但也快了!”斜眼兒威嚴地吩咐,“搜搜他身上,有些什麼東西?”

口袋裏搜出來一些碎銀子,腰裏找出來一塊漢玉玦——那是鄭徽的母親給他的,據說佩在身上可以辟邪,鄭徽在李姥家床頭金盡時,都還捨不得賣掉它,現在,落到了乞兒手裏。

在他們,這已是一筆很不小的財富。於是有人起了謀財害命的念頭。

“老大!”有人悄悄獻議,“弄死他算了!萬一這傢伙好了起來,要他自己的東西,反而麻煩。”

“別作孽!”斜眼兒說,“他自己會死的。”斜眼兒斜着眼看看鄭徽的腳,“那雙鞋還不錯,脫下來!”

斜眼兒穿着鄭徽的鞋,到西市找到專收“黑貨”的,把那塊漢玉玦賣了五貫錢,買酒買肉,回來向大家宣佈:休息幾天,把錢用完了再去要飯。

這是難得有的假期,乞兒們對鄭徽開始有了好感。斜眼兒酒足飯飽,動了惻隱之心,吩咐手下說:“去看看!那個人回了老家沒有!如果斷氣了,趕快去通知坊里地保,弄床草席裹一裹,早早送到義冢地去埋掉,入土為安。”

被派遣的人去了回來報告:“沒有死。”停了一下,又說,“眼睛好像會動了!”

“奇怪!”斜眼兒不信,走過去一看,果然,眼珠已能微微轉動。

“喂,你姓什麼?”有人問。

沒有回答,但眼珠又轉了一下。

“看來這個人命不該絕。”斜眼兒說,“燒點水來給他喝。”

兩三個乞兒,七手八腳找了些枯枝落葉,生起火來,用個破瓦罐,燒開了水,等它涼一涼,斜眼兒喝了一口,含在口裏,然後嘴對嘴喂着鄭徽喝了下去。

這樣有大半碗水灌下去,誰都可以看得出來,鄭徽已大有轉機了,他的嘴唇現出淡紅的血色,頭部微微擺動,而最顯著的跡象是,他的喉間已能發出輕輕的呻吟聲。

“這下活過來了!”乞兒們高興地喊着。

“喂,你叫什麼名字?”斜眼兒問。

鄭徽閉上了眼,是不願回答的表示。“先不問了!”斜眼兒對他的手下說,“再去煮點粥來!我去找葯。”

餵了一碗薄粥,服了斜眼兒討來的傷葯,鄭徽開始感到全身酸楚難當,但渾身動彈不得,只是徹夜呻吟着。

乞兒們都讓他攪得好幾夜不安,然而無可奈何。幸好,傷勢一天天地輕了,只不過手足都還無法舉動。有那經過的人,看他可憐,都布施幾文錢在他身邊。

這一來,鄭徽對他的“團體”產生了作用。斜眼兒拿一頂帽子和一個瓦缶擺在他身邊——長安人是勢利的,但也是慷慨的,附近居民都知道土地廟有這樣一個十分可憐的半死半活的乞兒,常常拿吃剩下的殘羹冷飯倒在那瓦缶里,或者丟些錢在破帽子裏。積少成多,斜眼兒他們很沾了些光。

大概有個把月的工夫,鄭徽漸漸能坐了起來,撐一根竹杖慢慢走幾步。同時他的記憶也稍稍恢復了,但那隻能替他帶來萬箭穿心般的痛苦。每一想到他父親在杏園中的神態,馬上就像有人一把拉住他的頭髮,凌空提了起來,氣血上逆,滿眼金星,額上涔涔地冒出冷汗,驚悸得好半天都不能靜下心來。

而大部分的時間他是麻木的,思維在一種無想像的狀態中,見到的人與事在朦朧夢寐之間,吃着骯髒的剩飯,度着多餘的日子。

就是這樣一個被剝奪了做人的最低限度的尊嚴,像頭豬樣活着的人,卻仍舊在許多人的心中佔了十分重要的地位。

第一個,阿娃,她在回憶和猜想中打發光陰,而回憶和猜想,都是屬於鄭徽的。

西堂的歲月,當時等閑度過,事後回想,他的瀟洒的風度,溫厚的性情,雋妙的談吐,以及那一片默注的深情,真是叫人心醉!而現在天各一方,只能祈求夢中相會了。

真的夢見了,她反不要那些夢。她夢見鄭徽流落在京洛之間,夢見鄭徽為嚴父所責,夢見鄭徽為強盜所殺。每一次都從夢中驚出一身冷汗。

“那不是真的!”她堅決地對自己說。但是鄭徽到底是怎麼個情形呢?她常常一個人在痴想,最可能的一種情形是,他在常州下帷苦讀,準備捲土重來,湔雪前恥。

於是,她陡生無窮的希望,她相信只要鄭徽再到長安,一定仍舊會來看她的。

於是,她吵着要搬回鳴珂曲——為了便於鄭徽的重來。

“那怎麼行呢?”李姥答覆她說,“房子是別人的,我們一退掉,早就賃給別人了。”

“我不管。”阿娃撒着嬌,“我要搬回平康坊。”

“那倒好辦。等我好好尋一所房子,重新佈置起來,總要勝過鳴珂曲,才不辱沒你的身份。”

這話一說,阿娃不肯再接口了。李姥的口風中透露,想在平康坊重張艷幟,這是阿娃所不願的,朝送熟魏、暮迎生張的生涯,原不合她的本心,既然出了變故,無意中變成良家,便希望就此擺脫。而最主要的是,她想留着“清白之身”,等鄭徽重來。說要搬回平康坊,原是為了便於鄭徽尋訪,卻沒有想到引出李姥重理舊業的打算,她倒懊悔不該說了這話。

李姥又有一番苦衷,不便出口。放着一棵搖錢樹在家裏,不把它移植到紙醉金迷的三曲中去,在李姥看來,簡直是暴殄天物。然而她知道鄭徽多半仍在長安,既在長安,少不得總會到平康坊去走走。更知道阿娃一顆心仍在鄭徽身上,吵着要搬回鳴珂曲或者平康坊,其意何居?不問可知。好不容易才把鄭徽騙走,豈可以再造成他們重逢的機會?

母女倆各有各的想法,因而誰也不想搬回平康坊。這樣,就變成各有各的苦悶,特別是李姥,日夜焦思,希望打開那個既能叫阿娃替她掙錢,又能躲避鄭徽的死結。

於是李姥又想到了劉三姨。她知道阿娃不愛理劉三姨,不敢把她請到家來,自己悄悄去找她商議。

“花街柳巷又不是平康坊一條,路子有的是。”劉三姨這樣答說。

李姥大喜,急急問道:“你說,你有些什麼路子?”

“搬到教坊附近去住。”劉三姨又說,“光宅坊不方便,在延壽坊打主意。”

“教坊跟我們是兩條路子,怕不行吧?”

“怎麼不行?我說給你聽。”

教坊本是官妓,只承應內廷宴樂歌舞的差使。可是教坊的“內人”固然愛慕風流少年,而另有一班風月老手,又覺得平康坊公然問津,一覽無餘,缺少偷情的那一點神秘的趣味,所以“密攜長上樂,偷宿靜坊姬”,成為別具一格的風流韻事。

教坊分左右兩所,右教坊在光宅坊,密邇宮禁,不可膽大妄為;左教坊在西城延壽坊,稽查有所不及,因而那一帶便也成了尋芳勝地。以阿娃的色藝,如在那裏另張一幟,不愁沒有人上門。

李姥欣然受教。又密密地與劉三姨計議了一番,着手部署。不久,在教坊後面,找到一所房子,小巧精緻,十分合意。

然後李姥假作動了置產的念頭,託人找了好幾處房子跟阿娃一起去看,嫌這個,嫌那個,沒有一處中意的。

這一來把阿娃弄得膩煩了,她勸李姥說:“你老人家就將就些吧!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就算畫了樣子現造,也未見得能夠稱心如意。有嚴密雅靜,能住得舒服的,買下來算了。”

“我原是要你中意,既然你這麼說,事情就好辦了。”

過不幾天,張二寶來說,延壽坊有一宅房子,業主遭了官司,等着花錢,願意殺價脫手。請李姥去看了再說。

於是母女倆坐車到延壽坊去看房子。坐北向陽,進門一座很寬敞的院落,左首一排平房,右麵粉牆隔開,進去是一座小樓,樓下敞廳,樓上一明兩暗,共是三間。樓房與粉牆之間,另有一條甬道,通向後面一個小院落,曲尺形三間精舍,自成天地。

李姥一見就讚不絕口,說了有十來樣好處,“大小也正合適。”她又向阿娃說,“你住前面樓房,後面這三間屋子歸我,一門關緊,再也沒有人來吵,我可要好好過幾天清閑日子了!”

阿娃嫌那樓房開窗就見大道,車馬喧囂,不甚安靜,但自己有言在先,勸李姥將就些,便不好提出反對,點點頭算是同意了。

李姥做事麻利得很,當天就講價立契,交清了一切費用,接收產業,然後叫人打掃乾淨,挑了個黃道吉日,遷入新居。

她的興緻彷彿很好,親自指揮着侍兒們替阿娃佈置屋子。卧房設在樓上靠東的那一間,中間作為起坐休憩之處。綉春住在西面靠樓梯的那一間,為了便於照應。

過了兩天,李姥親自到西市去買了八盞彩色紗燈,掛在樓窗口。天色剛黑,就叫人點亮了,五色光暈,掩映多姿,倒像是辦喜事似的。阿娃只當李姥點着好玩,倒也並不在意。

第二天起來不久,她聽到樓下廳上,嘭嘭嘭嘭,一片音聲吵得煩人,便叫着綉春的名字說:“你去看看,樓下在幹什麼?”

綉春下樓看了來回報:“在釘彩版。”

“什麼?”阿娃一聽就動了火,也顧不得梳妝,披散着頭髮就奔了下來。

果然是張二寶在釘彩版——勾欄人家的規矩,彩版上記高祖、太宗、中宗、睿宗帝后崩逝的忌日。遇到忌日,不設宴、不舉樂,尋芳的遊客,一見彩版所記,自然明白,省了娼家多少口舌。

怪不得掛上紗燈,原是以廣招徠客之意。阿娃又有受了騙的感覺,大聲叫道:“拿下來!誰要你來釘這東西?給我滾出去!”

張二寶從未聽見過阿娃這樣惡聲罵人,一時愣在那裏,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一見這樣子,她越發生氣,“你聾了?沒有聽見我的話?”她鐵青着臉說。

張二寶不敢還嘴,動手把剛釘上去的彩版拆了下來。正這時候,李姥也來了,她一看阿娃的臉色,心中會意,但卻裝作絲毫未覺察到似的,神情如常。

“不用釘那東西!”她也對張二寶說,“這裏與曲中不同,不用把幌子掛出來。”

只是不把幌子掛出來而已,實際上還是乾的那種營生。阿娃在心裏品味着她的話,口角浮現了一絲冷笑。

這近乎冷靜沉着的姿態,倒使李姥覺得不容易對付,她想了一下,閑閑地說:“鄰近教坊,總不免有人要來坐坐。阿娃,你也準備!”

“準備什麼?”

“還不是招呼客人。”

“什麼客人?”阿娃越發把臉繃緊了。

“客人就是客人。”李姥停了一下,把聲音放得稍稍威嚴了些,“你不用跟我裝糊塗,我也不必跟你說假話。為人不可忘本,該幹什麼就幹什麼,烏鴉充不了鳳凰!”

“哼!”阿娃冷笑道,“烏鴉充不了鳳凰,狐狸也總要現尾巴,說了半天,還不是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李姥讓阿娃當面罵作狐狸,心裏自然生氣,但聽到後半段話,她不再計較,因為阿娃的口氣鬆動了。

其實不然。要阿娃重理舊業,是有條件的,“我倒不想假充鳳凰,可是烏鴉有烏鴉的地方。”她說,“落入平康,那怨我自己命苦。平康以外,要叫我干這種半開門的勾當,不行!”

這就是說,除非搬回三曲,她不接客。這是明明看透了李姥怕鄭徽找上門來,不敢搬回平康坊的弱點,特意要挾。然而,她的話不能說是沒有道理,李姥一下子窮於應付了。

好半天,李姥懊喪地說:“好吧,算我打錯了主意。房子已經買了,要再搬回平康坊可不是容易的事。且先住下來再說。”

說完,李姥管自己回到後面去了。從此經常鬧病,不是發肝氣,就是犯胃病,再不然又是頭疼不想吃飯,三天兩頭讓張二寶到西市去買葯,弄得全家惶惶不安。

阿娃也不知道她真病還是假病,但不得不常常進去探望一下。李姥病懨懨的樣子,不大愛說話。

這樣過了有半個月,阿娃無意間看到張二寶挾着一大包東西出去,便叫住他問說:“那是什麼?”

“姥姥的幾件皮衣服,叫我拿到西市質肆去當一當。”

這太叫人詫異了,阿娃失聲說道:“何至於如此呢?”

“這不是第一次……”

“難道還常常去當東西?”她打斷他的話問。

“當過兩回,今天是第三次。”

“上兩回當了些什麼東西?”

“姥姥的首飾,還有些古玩。”

阿娃本想阻止張二寶,不叫他再上西市質肆,轉念一想,不必魯莽,便揮揮手,仍把張二寶遣走。

可是一團疑雲,卻始終橫亘在阿娃胸中。回到樓上,憑欄閑眺,渭水西風,很有些寒意了,而心頭那股蕭瑟的意味,在感覺上更像到了生命的冬天。

“別坐在風頭裏吧!”身後綉春在說,“秋天犯了咳嗽,不容易好。”

“不冷。”阿娃頭也不回地答了一句。

天色漸黑。小珠最喜歡那幾盞紗燈,每天點燈是她的差使,這時候照例又一盞一盞把燈放下來,點燃了燭再拉上去,一面點,一面找些話在跟阿娃說。

“你下去玩吧!”阿娃心煩,懶得答她。

小珠下樓去了,綉春也不在眼前,只阿娃一個人在燈下坐着——那朦朧蕩漾的五色燈暈,似乎有意無意地撩拂着她深藏在心底的相思,喚起一種又似惆悵又似興奮的感覺,她設想着跟鄭徽一起被籠罩在這燈暈中,相對無言,輕輕偎依,那在牆外的行人看來,不知將生出多少嚮往和嫉妒?

一件吳棉半背,輕輕加在她身上,然後是綉春的聲音:“開飯了,進來吧!”

“什麼時候了?”她忽然問。

“申末酉初。”

“不!”阿娃說,“我是說,今天十月初幾?”

“十月十二了。”

“日子真快!”阿娃黯然地感嘆,“一年了!”

綉春不響。她知道她指的是去年此時,鄭徽初到鳴珂曲——裘馬翩翩,僕從擁繞的光景,彷彿猶在眼前,然而一年不到,竟被攆了出去。她知道他多半還在長安,舉目無親,不知道怎麼過日子?看他手不能挽、肩不能挑,而且生來是享慣了福的,未見得肯做那低三下四、仰面求人的事。這樣說來,一定落魄得不成樣子了。

“小娘子!”綉春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

“嗯!”阿娃聽出了她聲音不自然,轉過臉來看着她問,“你有話要說?”

綉春陡然警覺,若是把鄭徽的情形,稍微透露一點風聲,就會鬧出極大的風波,所以話到口邊,卻又支吾其詞地說:“沒有什麼!我是說飯要冷了。”

“別跟我搗鬼!”阿娃不悅,“你一定有話。是姥姥要你跟我說什麼?”

綉春也是極機敏的人,立刻順勢答道:“還不就是那句話,勸你將就些。”

阿娃沉默了一會兒,問:“姥姥叫張二寶拿首飾、衣服去當,你知道這回事嗎?”

“我不太清楚。”

“我看姥姥是特意做給我看的。我不相信姥姥手裏沒有錢。”

綉春也停了一下才說:“買這所房子花了不少錢。”

阿娃知道,李姥手裏的積蓄,頗不在少,說買一所房子就會傾其所有,那是欺人之談。不過,為了要重張艷幟,想出這樣一條苦肉計來,也真可說是用心良苦了。

就這一念之間,阿娃的心軟了,回想從十二歲到現在,憑良心說,李姥完全拿自己當親生骨肉看待,要說有所報答,無非在她這風燭殘年,多聽她幾句話。何況,重理舊業,不比從良以後又下堂復侍,也不算什麼自甘下賤。

就這樣一面吃飯,一面在算計,始終默默無語。綉春看在眼裏,自然關切,便等阿娃視線觸及她時,悄悄問說:“小娘子往後到底怎麼個打算呢?”

“有什麼打算?”阿娃苦笑道,“過一天,算一天,我們這種人家,身不由己,從何打算起?”

“話不是這麼說。”綉春急轉直下地點了一句,“試期又快到了!”

“是啊,各道的舉子,我看已經來了不少。”

“只怕一郎又到了長安。”

這一句話,正說中阿娃的心事。她痴痴地望着綉春,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如果到了長安,想來一定會到鳴珂曲去找。”綉春又低聲地說。

“可不是?”阿娃着急地說,“找不到,他不會死心的,一定四處八方,整天亂碰。那樣子仍舊不能好好用功,來年禮部貢院又是一場空。”

“就是這話啰!”綉春說,“咱們得要透個消息出去……”

“啊——”

阿娃如夢初醒,大徹大悟,放下飯碗,眼神閃爍地望着綉春,終於現出一絲成竹在胸的微笑。

“跟我上姥姥那裏去。”

“慢。”綉春倒頗沉着,“該說什麼話?想好了再去。”

“我已經想好了。”

於是,兩人到了李姥那裏。阿娃先問問頭疼好些了沒有,晚上吃了些什麼,然後向綉春使了個眼色。

“都來吧!”綉春招呼所有的侍兒說,“把冬至做糕的粉磨出來。”

那些侍兒閑居無事,巴不得找些有趣的事做,聞綉春一說,都興高采烈地跟着去了,只有李姥的一個心腹,還在那裏侍候。

“你也去吧!”李姥半閉着眼說,她貌似昏聵,其實阿娃的眼色,綉春的作用,全都明白。

“姥姥!”阿娃平靜地說,“我依你好了!”

“這才好!”李姥全睜了眼,露出欣慰慈祥的神色,“你算是想通了。你想,我還有幾年好活?趁這時候多積聚些,還不是為你?我又沒有第二個,等我兩眼一閉,一切都是你的。”

“這話說得太遠了,我們說眼前。依是依你,可也不能全依。”

“怎麼叫不能全依?你說吧!”李姥挪了挪身子,“來!坐我身邊來說。”

阿娃便挨着李姥在一張榻上坐下,卻不急於說她的條件,只慢條斯理地剔着指甲,很細心似的,倒像閑得太無聊了,一件極瑣細的事,也可以拿它作為一種很有趣的消遣。

李姥可沉不住氣了,她捏住阿娃的手問:“說了一半,怎麼不說了?”

“我想還是不說的好,”阿娃故作盤馬彎弓的姿態,“說了你也不能依我。”

“不管什麼,你倒是先說了出來,咱們娘兒倆再商量。”

“也沒有什麼好商量的,依就依,不依就不依。”

“你這孩子,脾氣越來越犟了!”李姥停了一下,換了副極懇切的聲音又說,“只要我能依你的,一定依你。再說句老實話吧,就算我不能依你,你一定要那樣辦,我還不是拿你沒有辦法?長安米珠薪桂,撐持門戶不容易,你要體諒我,自然最好;不體諒我,我還是那樣待你。說來說去,我就只有你一個,我也沒有幾年了,只巴望你別離得我太遠,有一天倒了下來,這把老骨頭還有人料理,我就心滿意足了。”

李姥這番話,說得泫然欲涕,十分傷感。那雖不免做作,但至少也有一半是真感情。多少年來,遇到這樣的情形,阿娃總是心裏酸酸的,再有委屈也只好算了。

因此,原來是故意不肯痛痛快快說明白,這時卻真的吞吞吐吐說不出口了。

“你有什麼主意,儘管說出來,大家商量。”李姥再一次以極慈祥的聲音去軟化她。

“我打算只侑酒,不留宿。”阿娃終於把她的條件說明了。

而李姥的回答是出人意料的,“我當什麼為難的事?”她彷彿失笑似的,“依你,依你!”

阿娃倒有些弄不懂她的意思,如果不準備留宿,宵禁以前就得打發客人走路,那不會有多大的好處,然則李姥所圖的是什麼呢?

且不管它!阿娃心想,既然已經開了談判,不妨好好說個明白。於是又說:“還有一層,一郎多半又從常州到長安來了,如果他找了來,姥姥不可以再像從前那樣子了!”

李姥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變了主意,原來是打算着鄭徽聞風而來。哼!她心裏冷笑,表面卻裝得似有慚色,“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她只這樣說了一句,不作正面的答覆。

但阿娃已很滿意。從第二天起,重溫舊日營生,一早起來理理曲子,收拾收拾樂器,吃過午飯,薰香膏沐,細細上妝,妝成以後,靜靜坐着,等待召喚。

李姥的一切毛病,自然也都不藥而癒,精神抖擻地督飭着下人們,準備迎賓。從廚房到客廳,所有的食用器物,一一親自檢點。到了飯後,命兩名侍兒,打扮得花枝招展,往開了一扇門的大門口一站,恣意談笑,做個活的幌子。

於是,游蜂浪蝶都被那兩個面目姣好、素性輕狂的侍兒吸引得駐足不去。她們是經李姥細心教導過的,搔首弄姿以外,還有一副善於看人貧富的眼力,寒酸的士子,不屑一顧;有那衣飾華麗、意氣舒徐的上來搭訕,只要三言兩語,立刻就被請了進來。

請是請了進來,還要經過李姥的鑒定,她在屏后先偷窺一番,看來客的身份,決定點茶或是置酒。阿娃倒是一視同仁,不管李姥如何招待,她只陪着款款閑談,言語粗俗的,稍微冷淡些;氣度高雅的,便多假以辭色。如果客人提出要求,她也肯唱支曲子,有時遇到豪客,便到鄰近的教坊中找樂工來演奏,笙歌嗷嘈,比在鳴珂曲時還熱鬧些。

這樣要不了半個月,聲名就傳出去了。那兩個活幌子不必再掛出來,自有人慕名來訪,但卻輕易不能仰望顏色——那是李姥的主意,故意抬高阿娃的身價,準備釣一條大魚。

大魚倒是不少,可是沒有一條能夠上鉤。因為上門的豪客,惑於阿娃的艷麗,當然都存着一親芳澤的願望。這願望一時自不容易達到,但至少得有希望才肯報效,而阿娃就是不願給人這麼一點希望。每到天色將暮,阿娃或是綉春,便提醒客人:宵禁將到,快請回去。一次如此,兩次如此,到第三次客人便心冷了,有的絕跡不來,有的來是來了,卻不肯大把花錢。

為此,李姥十分煩惱,便又找劉三姨去商議。

“不用急,慢慢來。”劉三姨勸着她說,“長線遠鷂,阿娃總有一天自己看上了什麼人,松一鬆口,說把客人留了下來,有那麼一回,以後就好辦了。”

“哼!”李姥冷笑道,“看她三貞九烈的樣子,除非那姓鄭的死了,她才會死心!”

“這也不然,哪個姐兒不懷春?難道她就永遠這樣子替姓鄭的守活寡?我不相信!”

“這也難說,你不知道她,脾氣犟得很呢!”

劉三姨不響。沉吟了好一會兒,說:“你的做法也太笨了,何必一定要把客人攆回去?照三曲的規矩,一飲之費,見燭加倍,這上面可以想些辦法。”

“哪有什麼辦法?阿娃又不肯留宿,宵禁以後,客人怎麼回去?”

“你真糊塗!”劉三姨說,“不肯留宿是她不肯伴宿。客人借干鋪,難道也不行?”

“真的!”李姥笑逐顏開地,“我真是老糊塗了!就這麼辦。”

“辦是這麼辦,也還不要惹阿娃疑心才好。”

“這我知道的。”李姥想了一下說,“最好要有那麼個人,談吐文雅,不叫阿娃討厭,來過幾次,有了感情,然後有一天喝醉了酒,不能回家,那樣順理成章把他留了下來,她就不好說什麼了。”

“這話一點不錯。要找那樣一個人也不難,包在我身上。”

“好極了。”李姥大喜,“一切拜託。”

由於阿娃艷名已播,要找那樣一個人是不難的。劉三姨一向做些拉馬引纖的勾當,風流豪客、貴介子弟認識得不少,逐一細想,選中了一個叫九郎——一位鹽鐵使的幼子,有錢不必說,儀錶才學,亦都是上乘之選,而且極擅於辭令,一定能博得阿娃的歡心。

於是,劉三姨差個人把吳九郎請來,問他:“從前三曲有個李娃,你聽說過這個人沒有?”

“怎麼沒有?”吳九郎答道,“今年春天,我從淮南回長安,一到三曲,就聽人說,鳴珂曲的阿娃才是國色,只恨當時有人‘賈斷’,我不便冒昧自薦。”

“你想見她不想?”

“三姨!”吳九郎笑道,“你這話問得多餘。”

“你怕還沒有聽懂我的意思,我說明白些吧,你只能‘見見’而已。陪你坐一坐清談,至多唱個曲子侑酒,要想別的可不行。你酌量着辦吧!”

“三姨!”吳九郎笑道,“你何必來這套?乾脆說身價貴重,錢少了辦不到,不就完了?假撇清就不夠交情了。”

“絕不是假撇清。”劉三姨把阿娃的情形大致說了一遍。

這樣一說,更引起了吳九郎的興趣,“我倒不相信不能降服她。”他說,“讓我來試試,非把她弄到手不可!”

“只怕你沒有那份耐心。”

“誰說的?”吳九郎極果斷地說,“你看我,花它三個月工夫下去——我絕不先開口,要叫她自己留我。”

“這就對了。”劉三姨欣然嘉許,“你是個曉事的,所以我才給你這份好差使。”

“多謝關照。”吳九郎拱拱手笑道,“承情之至。”

紈絝子弟向來把這些事情看得最重,更因為已誇下了口,志在必得,所以吳九郎不敢輕忽,如何入手,第一次見面該有何表示,說些什麼話都細細地想遍了。

第二天下午,他約了一位進京赴試的朋友,一起去逛延壽坊。他那朋友姓周,衣冠不整,落拓不羈,吳九郎約了他來的用意,就是要陪襯他的翩翩濁世佳公子的風度。

來到李家門口,李姥早已得到消息,派人在等着。接入廳內,阿娃照例含笑招呼,請問姓氏。

“我姓吳。”吳九郎指着他的朋友說,“敝友姓周。”

“吳郎府上是——”

“江西。”

“那算是吳頭楚尾。”阿娃轉臉又問,“周郎呢?”

“常州。”

“常州?”阿娃的眼睛突然發亮了。

吳九郎久經風月,自然看出來她的神色有異,便接口問道:“怎麼?跟常州有何淵源?”

阿娃的一雙大眼眨了幾下,微帶稚氣地笑道:“常州不是人文薈萃、財賦之區的好地方嗎?”

這有些答非所問,吳九郎只當她嚮往江南,便大談蘇州的文物,杭州的山水,揚州的繁華。阿娃只靜靜地聽着,不時向那姓周的瞟一眼,就像生怕冷落了他似的。

當然,絕大部分時間,她在聽吳九郎談他的見聞。他講得十分生動有趣,連在一旁侍候斟酒的侍兒都聽得出神了。

但吳九郎卻戛然而止,有意要做成有餘不盡的意味,留下一個讓人想念的印象。“改日再來奉訪吧!”他站起身來,從靴腰中抽出一張“大唐寶鈔”,交給身旁的侍兒說,“送你們買朵花戴。”

綉春眼尖,已看清那是五貫錢,出手豪闊,不敢怠慢,便嬌滴滴地喊一聲:“都來謝賞!”

聽到聲音的侍兒都來了,斂衽相謝。吳九郎矜持地微笑着,內心十分得意。

“閉坊還早,何必這麼急着要走?”阿娃看着兩位客人說。

“今天不行了,我還有點事要辦,明後天再抽出工夫來看你。”吳九郎一面說,一面移動腳步。

“那麼,周郎再坐一會兒吧?”

吳九郎一聽這話,大為詫異。風月場中,有一套鐵定不移的規矩,當著告辭的主客挽留陪客,這算是什麼花樣?

就這微一驚愕之間,那姓周的答說:“也好!”然後又對吳九郎說:“吳兄,你先請吧,我再坐一坐。”

吳九郎的笑容就此消失得無影無蹤,鐵青着臉,大步跨出門去,滿心的煩惱怨恨,心想有那樣肆無忌憚的娼家,也有那樣麻木不仁的朋友,偏都叫他碰上了,真是倒霉!

阿娃卻視如無見,送走吳九郎,回到廳上重新跟那姓周的見禮,細問年齡。

“我行三,單名一個佶字。”

“由常州來,自然是赴試?”

“嗯。”周佶說,“我應‘明經科’。”

“為什麼不應進士試呢?”

“這也是無可奈何。”周佶喝了口酒,意態舒徐地說,“家貧親老,急於通籍,進士太難了,明經的路子寬些。”

“噢——”阿娃點點頭,痴痴地看着周佶,覺得他像極了鄭徽。那口音,那副瀟瀟洒灑、彷彿凡事都不在乎的神氣,喚起了她太多的回憶,於是她問說:“周三郎,你可認識鄭徽?”

“鄭徽?”周佶極注意地反問,“你是說我們常州鄭刺史的公郎鄭定謨?”

“是的,是鄭定謨。”

“認識啊!怎麼不認識?”周佶又說,“看樣子,你們是舊交?”

“承他看得起我,我們有一段日子相處得很好。”阿娃坦然回答。

“可惜,至今生死不明。”

阿娃大驚,“怎麼?他沒有回到常州?”

“聽說下第回南,途中遇盜,不知下落。”

原來周佶指的是這件事,阿娃釋然了。鄭徽冒充賈興的名義,寫信回家,報告遇盜,她曾微有所聞。心想,周佶既是鄭徽的朋友,應該告訴他實話,好讓他放心,便說:“那是誤傳的消息,並無遇盜其事。”

果然,周佶立刻表現了欣慰的神情,但也不免困惑,“這誤傳的消息,又是怎麼來的呢?”

“那就不知道了。”阿娃說,“他是七月間回去的。”

“奇怪!”周佶更困惑了,“他為什麼不在長安‘過夏’?那樣熱的天長行回南,太辛苦了。而且,若是準備明年再試,一到家馬上就得動身到長安,豈不是多此一舉?”

阿娃苦於不便跟他揭露真相,也找不出一句假話來說,只好舉杯道:“請!”把她的不安掩飾了過去。

周佶飲酒也像鄭徽一樣,喜歡乾杯,一飲而盡,又回敬阿娃一杯,重拾話題,談的仍是鄭徽:“鄭定謨真是沒有打算好,這一回去,父子還不能馬上見面,不巧極了!”

“怎麼呢?”阿娃關切地問。

“鄭刺史到長安來了。”周佶答道,“一來是‘入計’,再則特意要來打聽他兒子的下落。”

阿娃不懂什麼叫“入計”,只聽說鄭刺史特意要來打聽他兒子的下落,足見得父子之情很深。這樣看來,鄭徽不幸下第,或者不至於受到他父親的責備。

她不便把她心裏的高興說出來,只喜滋滋地又舉起杯子來敬酒。

“唉!”周佶卻是顯然不歡,放下杯子,感嘆地說,“定謨不中,文章之道難言矣!我們真替他委屈!”

“那是非戰之罪。”阿娃說,“他第一場帖經就被刷了下來。”

“原來如此!”周佶的眉眼都舒展了,“我說呢,鄭定謨的詩賦,早有定評,至於策問,更有獨到之處,怎麼會不中?原來經義不熟!這怪不得他,他一向不喜歡此道。”

“巴望他下科再來,能夠打通第一道難關。”

“對!我們預祝他下科高中。”

於是兩人又對幹了一杯。阿娃覺得臉有些發熱,視線微感模糊,但她內心十分興奮,因為從沒有這樣痛痛快快地談過鄭徽,又因為周佶也欣賞、關切、惋惜着鄭徽,便更覺得對勁了。

暮鼓已響,綉春照例出來勸客人回去;剛一開口,便被阿娃攔了回去:“你怎麼沒有禮貌?別多說,再去溫酒!”

綉春大為奇怪,退了下來,悄悄去告訴李姥,說阿娃今天的行為失常。

李姥原已得到消息,說阿娃把主客吳九郎送了出去,卻把個寒酸的陪客留了下來,大為不悅。此刻又聽說阿娃竟有進一步把那姓周的延為入幕之賓之意,越發生氣,寒着臉好久不響。

侍兒們都知道李姥的性情,凡是像這樣的神氣,喜怒不測,格外要留神,所以一個個都躲得遠遠的,但視線卻始終不敢離開她。

“你小娘子跟那姓周的,談些什麼?”

綉春陡然醒悟,深深懊悔,不該多事來報告的。

“怎麼啦?”李姥的三角眼斜覷着綉春,“沒有聽見我的話?”

“我聽見了。”綉春說,“小娘子也沒有說什麼!”

“哼!”李姥冷笑道,“你也大了,該給她們做個榜樣。我給你留面子,你自己要知道!”

綉春一聽這話,打了個寒噤。李姥馭下,恩威並用,要惹上了她,說打就打,說罵就罵,再不然心一狠,轉賣到那最不堪的人間地獄去,一輩子就算完了。

於是,她不能不吐露真情:“我也沒有聽得太清楚,好像是在打聽鄭一郎的下落。”

李姥眼一張,極注意地問說:“怎麼跟那姓周的打聽呢?”

“那人是常州來的舉子。”

李姥緊閉着的嘴,漸漸往兩邊拉長,然後慢吞吞地說道:“原來攀上了鄉親!你去看看,得便跟你小娘子咬個耳朵,讓她到我這裏來一趟!”

“知道了!”

綉春剛走了幾步,突然聽得李姥又叫:“你回來!”轉過身,看見李姥換了一副神色,“不用叫她來了。你回去好好侍候客人。還有,叫張二寶把大門早早閂上,今晚沒有人進出了。”

這前倨而後恭的態度是怎麼來的?是什麼意思?綉春完全不明白。自然,她不敢也不必問,只照李姥的話做就不錯。

等她回到廳上,阿娃正抱着琵琶在唱詩,她只聽到最後兩句:

“一去相思成痼疾,重來消息等靈丹。”

“好句,好句!”周佶滿引一觴,“只是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首詩……”

“你當然第一次聽到。”阿娃放下琵琶,摸着紅撲撲的臉說,“定謨在鳴珂曲作的詩,你在別處地方聽不到的。”

“我看你的‘痼疾’也快好了。冬至一陽生,但盼‘重來消息’,只在這幾日之間。”

“好得很!”阿娃愉悅地笑着,“周郎,你不俗!比那自鳴得意的吳九,高明得多了!”

“吳九也算是風流倜儻的人物,只不過在你面前,可就配不上了!”

“誰也配不上我……”阿娃打了個酒嗝,無法說得下去。

“除非鄭定謨。”周佶接口說。

“嗯!”阿娃半閉着眼點點頭,然後問道,“你的別號叫什麼?”

“佶字拆開來就是。”

“吉人?”

“對了。”周佶眼珠一轉,突然興奮地說,“我就是報喜的吉人,你跟鄭定謨見面的日子,一定不遠了。”

“這話說得好,我敬你一杯!”

“不!”周佶奪去她手中的杯子,“我幹了,你喝一口意思意思吧!”

阿娃使勁把杯子往懷裏一帶,酒潑了一大半,“這一點你就不像鄭定謨了,他從不禁止我喝酒。不過,”她偏着頭,彷彿遭遇了什麼異常困惑的難題,“很奇怪的事,那時候我不怎麼愛喝。”

“所以你今天更不能多喝。”周佶勸道,“酒入愁腸,最易傷身。”

“可是,這一杯一定得干。”

周佶看她手中只剩下小半杯酒,便不再勸阻,陪她幹了。

“再干一杯!這一杯祝賀你吉人天相,進士及第。”

“謝謝你。不過你還是不要乾的好,慢慢喝吧!”

“笑話!”阿娃一仰脖子,又把酒幹了,“你說我量淺?”

“阿娃,你快醉了!”周佶鄭重其事地警告。

“真的!”綉春也上來勸她,“小娘子,你聽周郎的話,不要喝了。有孟津來的梨,我削兩個替你醒酒。”

“瞎說,沒有醉,醒什麼?你說,”她直湊到綉春面前,大聲地問,“哪裏看出我醉了?”

“人家周郎是‘明經科’,你說‘進士及第’,牛頭不對馬嘴,不是醉了?”

“噢!”阿娃轉臉大聲問周佶,“你是明經科?嗯?明經是什麼玩意兒?送給鄭定謨,他都不要。”

周佶相當窘,卻又不得不敷衍喝醉了的人,“是的,是的,明經不是個玩意兒。”他順着她的口氣說,“你起來休息一會兒,要不要喝水?”

阿娃點點頭:“要涼的。”

綉春去倒來一杯冷茶,阿娃喝得涓滴不留,然後閉上眼,扶着頭靠在桌上。

“周郎,真是對不起!我家小娘子從沒有喝過這麼多酒,荒唐失禮,一切都請包涵。”綉春賠着笑說。

“不要緊,不要緊。只不過——”周佶沉吟了一會兒,毅然決然地說道,“這樣,我在這裏喝一晚上的酒吧!你家小娘子也通文墨,總有什麼書,拿兩本來消遣我長夜。”

綉春方要答話,突然小珠喊一聲:“綉春姐姐!”她轉臉看到小珠在招手,便走了過去——李姥在屏門後面,悄悄站着。

“招呼客人到你小娘子房裏去。準備好了酒菜茶水,扣上門,你就什麼都別管了!”李姥這樣吩咐。

綉春恍然大悟,原來李姥是“拖人下水”的用心——勾欄人家,親如母女之間,都是鈎心鬥角的,不能不叫人感嘆。

但話雖如此,她卻樂於執行李姥的命令,因為她看出阿娃跟那姓周的還對勁,把他留在這裏,或許可以稍慰阿娃的相思之苦,也不是件壞事。

於是,她盈盈地笑着回到廳上,看見阿娃已伏在桌上,醉得不能動彈,便對周佶說道:“勞駕,幫着把我家小娘子扶上樓去!”

周佶點點頭站起來,扶起阿娃,把她一隻手往他肩上一搭,右手攬着她的腰,半扶半抱地走向樓梯。一個侍兒持燭在前引路,綉春走在他們身後照看,一路喊着:“慢慢走,慢慢走,小心些。”

周佶一直跟着引路的侍兒,把阿娃送到她床上才罷手。等他要回身出來時,在後面的綉春堵着門笑道:“周郎!陪陪我家小娘子吧,喝酒也好,看書也好,都隨你!”

周佶倒是對靈慧豐盈的綉春動了情,一伸手捏着她的右臂,嘻嘻笑道:“說良心話,我實在想陪陪你!”

綉春原是被客人調笑慣的,但都不像周佶這樣出於真心的愛慕,因而一陣春心蕩漾,微紅了臉強笑道:“別那樣饞貓似的盯着人看,行不行?好好侍候醉了的那位吧!”說完,極輕巧地一扭身子,掙脫了他的手,翩然下樓。

周佶心裏痒痒得很不好受,走到樓前,開門讓勁急的西風吹了一陣,才覺得舒服了些。

綉春卻已再次上樓,率領着兩個姐妹,替周佶端來了酒果茶湯,又續上一條新燭,才悄悄掩門而去。

這時,周佶方能靜下心來,細細打量阿娃的香閨,帷帳簾榻,几案器用,無不精緻。東壁一架圖書,順手抽了一本,一看竟是《離騷》,他大為驚奇,翻開第一頁,發現鈐着個白文的小印,是“定謨”兩字。怪不得!原來是鄭徽留在這裏的。

由鄭徽想到阿娃,看她一片痴情,實在叫人感動。但他又有些弄不明白她對他的意思——怔怔地對着燁燁的紅燭,浮起一種渺茫幽微、莫可究詰的情思。他想:無緣無故被深鎖在這脂香粉膩的小樓之中,裏面一個沉醉了的美人,外面一個思之不得的艷婢,這真是當時無可奈何、日後大可追憶的奇妙境界!

“不可無詩為記!”周佶詩興勃發,一面喝酒,一面構思,作好一首抄在紙上,再作第二首……一直吟哦到天色發白,作成四首七律,本想再寫一篇小序,敘明緣起,但想想一落言詮,反失空靈之致,便只加了一個題目:“有遇”。

那阿娃卻醒了,宿酲未消,頭上還昏昏沉沉的,揭開帳子看到疲倦的周佶和未滅的紅燭,一時弄不清是怎麼回事。

“你可醒了!”周佶走近床前,笑道,“這一覺睡得很酣暢吧?”

“你沒有回府?”阿娃雙眸炯炯地看着他問。

“有緣共度此宵,一大幸事。”

“可是——”阿娃轉臉看了一下,不解地問,“綉春沒有替你準備寢具?”

“嗯,嗯,喝了一夜酒,也很不錯。”

“就那樣坐着,過了一夜?”

“還作了幾首詩,記此奇遇。”

“噢。”阿娃滿意地點點頭,“請外面坐吧,容我起床。”

等周佶走到外間,綉春也正好推門進來,睡眼惺忪,頰上兩團紅暈,上身只穿一件緊身小襖,外罩綠綾半背,越顯得身段裊娜,妖嬈動人。

“好早!”周佶含笑招呼。

綉春沒有防到他在那裏,身子一縮,周佶已拉住了她,一陣溫暖的肉香,襲人鼻孔,他索性把她抱了個滿懷。

“別這樣!放開手!”綉春又羞又急,低聲喝阻。

“我凍了一夜,讓我好好抱一抱你,暖和暖和身子。”周佶也低聲笑着說。

綉春知道掙不脫,而且她也有些喜歡周佶,便讓他抱着,湊在他耳邊說:“你真的就那樣坐着喝酒喝了一夜?”

“可不是?還作了詩。”

“我不相信,那麼個大美人兒睡在旁邊,你還安分得了?”

“真的秋毫無犯!不信,你可以去問。”

綉春仰起臉,仔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放着現成便宜不撿,跟我來啰唆!”

“現成便宜在這裏!”周佶飛快地在她頰上吻了一下。

“你……”

剛說了一個字,阿娃在裏面喊了:“綉春!”

周佶鬆開了手,綉春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一面答應着,一面走進房去。接着,有別的侍兒來侍候盥沐,擺上朝飯。阿娃已打扮得容光煥發,重新向周佶道了早安,一起陪着吃飯。

周佶已打算好了,告辭以前,先取出一塊碎銀子,作為對侍兒的賞賜,隨後解下一個佩件——和田脂玉雕成的雙鯉魚,雙手捧到阿娃面前說:“聊以將意,莫嫌菲薄!”

“不必。”阿娃拒而不受,“這是你心愛的珍玩,君子不奪人所好,你自己留着吧!”

“這算是我代替鄭定謨寄託相思。‘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鄭郎音信快到了!”

“多謝厚意。你這樣說,我再推辭,就變成不識抬舉了!”阿娃接過玉魚,又說,“既然如此,索性還想跟你要那四首詩,留着等定謨來拜讀。”

“好,好,在這裏。”周佶把詩卷遞了過去,阿娃也極鄭重地收受。

送客下樓,直到門外,殷殷道別,等阿娃同進來時,李姥站在廊下,正神色怡然地在囑咐張二寶:“你到劉三姨家去,問問吳九郎住在哪裏?請他晚上來喝酒。”

阿娃想提出反對,卻無話可說。從此,她想替鄭徽留着的那一點清白,便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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