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什麼?”范超大驚失色,“憑什麼斬我?”
隨他如何極口喊冤,不會有人理他,就此不明不白地身首異處。而崔彥進奏報皇帝,不說范超投降,引起誤會,只說他領兵突襲,已遭“陣斬”。敵兵一千餘人,非死即傷,全軍覆滅。
這算是一個捷報,皇帝自然傳旨嘉獎。而范超的厄運,卻還不止個人喪命——他原來的打算是,投降宋軍只作為力竭被俘,劉繼元就不會為難他的家屬,哪知事機敗露,劉繼業據實上陳。劉繼元大為震怒,搜查范超家屬,一律處死,將腦袋丟到城下。意思是向宋軍表示:處置叛逆如此嚴厲,你們不必再期望有第二個范超出現。
其實不然。沒有幾天,北漢又有一員大將郭萬超,悄悄開城投降了宋軍。郭萬超是馬軍都指揮使,他一投降,北漢等於就失去了騎兵。同時城中的戰備虛實情形,亦隨着郭萬超都帶到了宋營,防守更加困難。
因此,北漢人心惶惶,不可終日,大臣武將投降的,日有所聞。劉繼元先還追查其事,到後來查不勝查,索性不聞不問。但是,他自己卻還不肯投降,依恃城池堅固,以及忠心耿耿的劉繼業,苦苦撐持,希望契丹援軍能來解圍。
宋朝皇帝也非常焦躁,因為他的計劃是在攻下北漢以後,另有一番大舉措。曠日持久,損傷戰力,即使攻下了北漢,也是得不償失,因而召集親信大將會議,希望能找到一條善策。
“善策莫如勸降。”曹彬說道,“臣聞到劉繼元執迷不悟,下令收集箭支,獻箭一支,得錢十文。如今已聚集了百餘萬支——”
“這好啊!”皇帝打斷他的話說,“這批箭,我們正用得着。”
“如果劉繼元肯降,太原軍實,自是北征的一助。只是劉繼元的作為如此,恐怕負隅頑抗,尚有時日。”曹彬說道,“劉繼元目前所恃者,是劉繼業;未來所恃者,是契丹。如果能讓他明白,契丹兵因石嶺關之阻,決計到不了,而劉繼業雖為名將,智勇過人,無奈單木難支,亦不可恃。”
“對了!倘能說服劉繼業來降,倒是釜底抽薪之計。”
“不容易!”潘美答道,“據臣所知,劉繼業絕不肯投降。”
皇帝實在是希望劉繼業能夠歸順,不獨是為了眼前太原的局面可以改觀,更為了他將來可以為國所用。但大家既都認為勸劉繼業投降是白費心血,也就只好先不談此事。
“臣以為欲使劉繼元曉然於順逆存亡之理,必先使其左右有敢言之人。”曹彬歸結到本題上,“有個人,似乎可為陛下效力。”
“你是說北漢中有人可為我效力?”
“是!臣連日與郭萬超長談,對北漢內部情形,略有所知。有馬峰其人者,如陛下能賜以恩惠,當可勸劉繼元來降。”
皇帝欣然答道:“果然有人能勸得北漢主納地歸順,免我太原百姓塗炭,我又何惜萬金之賞?不知馬峰是何許樣人?”
馬峰是太原人,北漢的老臣,為人持重而好議論。當劉繼元即位之初,契丹願與宋朝修好,傳令北漢,不準妄自出兵攻伐宋軍。劉繼元認為這是契丹與宋朝勾結,出賣了北漢,痛哭流涕之餘,打算出兵攻契丹以泄憤。
北漢是契丹一手所扶植,兵力強弱懸殊,想出兵攻契丹,無異以卵擊石,自速其亡。因此,馬峰痛切諫阻,以為不可。劉繼元事後也發覺自己的想法過於魯莽,虧得馬峰及時諫阻,才沒有鑄成大錯。為酬謝他的建言之功,將他升遷為樞密副使左僕射,這是個掌管軍務的職位。馬峰自覺非己所長,同時年紀也大了,何苦幹這個吃力不討好的職司?因而告老辭官,在家修丹煉道,倒養得極好的身體。
不過,他有個毛病,貪財而鄙吝。所以曹彬獻計,在郭萬超的部屬中,挑取幹員,假作逃回北漢,密報宋營虛實軍情,而實際上是做宋朝的使者,密頒皇帝的手詔與馬峰。
這一計很順利地實現了。
馬峰接到密使帶來的蠟丸,剖開來一看,是大宋皇帝的御筆,嘉獎馬峰老成持重,能顧大局。接下來表示,宋師百萬,果然要攻太原,旦夕可下。只是雷震壓頂之勢,玉石俱焚,心所不忍,希望馬峰勇於建言,勸劉繼元歸順。最後又說,有許多珍寶預備賞給他,但如今不便攜帶進太原,已“別行存貯,專俟卿功成來歸,可攜去玩賞”。
馬峰得此手詔,大為興奮。當時將密使養在府中,免得消息外泄。然後命家人預備一架藤床,自己睡在上面,裝成病了的樣子,抬進晉陽宮,要見“主上”。
為了配合馬峰的行動,這天宋營中又有一道招降的手詔,用箭射到城上,轉入宮中,宋朝皇帝對劉繼元說:“越王吳王,獻地歸朝,或授以大藩,或列於上將。臣僚子弟,皆享官封。繼元速降,當保富貴。”劉繼元看到手詔,正在心神不定之際,左右傳報,馬峰要求晉見。
“也罷!”劉繼元說,“倒聽他說些什麼。”
馬峰第一句話是:“臣來請死!”
為什麼請死呢?因為宋師百萬,團團圍困,四周深塹,欲逃無路。宋軍不必攻打,只這樣圍上一兩個月,城中糧絕援絕,必致出現人吃人的慘劇。他以垂暮之年,不忍眼見這樣悲慘的境地,不如早死。
或者,宋朝皇帝忍無可忍,斷然發動總攻。破城之日,必然大事屠戮。與其死於敵軍之手,不如死於君王之前。
馬峰的口才很好,又是加意做作。劉繼元看到他以衰病之軀,痛哭流涕,心裏便越發動搖了,只是口頭上還不曾答應投降,只以好言安慰,派人將他送回府去。
就在這時候,宋軍又發動了猛烈的攻勢。這倒不是皇帝的命令,因為各攻一面的將帥,聽說曹彬出了計策,劉繼元在早晚之間,便有出降的可能,要趁這片刻,各建功勞,多所殺傷,作為將來論功行賞的張本。所以不管青紅皂白,一意猛攻,飛炮硬弩,一波接一波,如驚濤怒飆般撲向太原城頭。南面和西北兩處,更為猛烈,南城已經打開一個極大的缺口,但劉繼業越挫越勇,親自率領精兵把守,簡直是築成一道“肉牆”,堵住缺口。
馬峰得到消息,再次進宮,在人聲鼎沸中,進最後的諫勸。認為求和已到了最後關頭,劉繼業所部雖勇,究竟是血肉之軀,能支持得幾時?一旦被殲,宋師就可以長驅直入,那時要想投降,對方亦未見得肯接受。
“唉!”劉繼元長嘆一聲,“北漢三十年基業,盡於今日了!”
於是劉繼元派遣他的客省使李勛,連夜奉表請降。未曾出城以前,劉繼元下令各城一律豎起白旗;只有守東南面的劉繼業,不聽亂命,抗敵如故。
北漢投降的信息,飛報到御營,皇帝大喜,下令停止攻擊。不久,李勛的降表亦遞到了。皇帝到營門接見,表示接納。接着,又派他的通事舍人薛文寶賚詔回太原,加以慰撫。同時移營到太原城北,連夜大張鼓樂,盡燃燈燭,開慶功宴慰勞從征將帥。
然而劉繼元正式請降的儀式,卻一直未能舉行,因為劉繼業誓死不降。而大宋皇帝愛惜將才,越是他不肯投降,越是要他投降,對於各節度使自動請戰,殲滅劉繼業和他部下的建議,一概不許。這樣往返磋商,結果決定對劉繼業另做處理,北漢正式投降的儀式,先舉行了再說。
這已經在十天以後。黎明時分,劉繼元穿白紗衣,戴烏紗帽,是罪臣的打扮,頸間還掛一條白麻繩,表示抗逆朝廷,罪該萬死,準備皇帝降旨處死,便可用這條白麻繩勒斃。
劉繼元就是這樣跪在御營前面待罪。皇帝自然降旨寬宥,並賜玉帶、紫袍、金銀鞍勒的駿馬三匹,金器五百兩,銀器五千兩,錦緞兩千匹。此外,隨降的北漢文武官員,亦各有賞賜。
劉繼元當然亦見到了皇帝,當面請罪。他說:“臣聞車駕親征,就想束身歸罪,無奈一班亡命之徒怕歸順后被誅,逼臣不得投降,以致曠日持久,多喪王師。”
這所謂亡命之徒,是指投奔遼國的宗室劉繼文和駙馬都府盧駿。但皇帝沒有將這兩個人看在眼裏,隨他們逃到何處,都不關緊要。他所關心的是劉繼業。
問到此人,劉繼元更是無奈。“劉繼業本姓楊,非臣親族,執迷不悟,負隅頑抗,其實可恨!”他說,“願陛下發精銳圍捕,以伸國法。”
“不然。我要勸他來歸順。一方面你派人去轉達我的意思,另一方面我再派人去勸他。”
皇帝所派的,仍舊是通事舍人薛文寶,告訴劉繼業的只有一句話:“如果你不肯歸順,大軍只有四面包圍,那時玉石俱焚,太原百姓首先遭殃。”
為了全城百姓,劉繼業不能再堅持原意了,於是向北一拜,掩面痛哭。這一拜是拜北漢的開國之主劉崇,感於知遇之恩,而國破家亡,不能再做北漢的忠臣,唯有盡情一慟而已。
收拾涕淚,棄盔卸甲,也換上縞素紗衣,隨着薛文寶到御營請罪。皇帝得報大喜,立即傳見。而宋軍將帥久聞劉繼業的威名,不期而集,要看一看他的英姿。只見他身高八尺,挺拔如鶴,面紅如火,襯着一部兩尺多長的飄拂銀髯,視線到處,精光四射,攝人心魄,真是好威武的相貌。
但是,此時卻是滿面慚惶,只有些傲性之色。進入御營,往下一跪,用清澈的聲音說道:“罪臣劉繼業請死!”
“言重!言重!”皇帝親自下御座,虛扶一扶,“你站起來說話。”
“是。”劉繼業起身肅立,靜待垂詢。
“你本姓楊,是不是?”
“是。臣本姓楊,臣父楊信,原任麟州刺史。”
“你本不姓劉,就不是劉氏的宗室。北漢已經納地,天下混一,各從其便,你就從此刻起,復你楊氏本姓吧!”
“是。”
“繼字是劉家輩公的排行,你不必和他們混雜在一起。將繼字去掉,就叫楊業好了。”
這是符合他本心的,複姓複名,還我本來面目,本是光明磊落的英雄本色。隨即謝恩,從此改稱楊業。
“楊業!”皇帝問道,“你有幾個兒子?”
“臣有七男。”
“噢,好福氣!”皇帝問道,“你這七個兒子叫什麼名字。”
“叫延玉、延浦、延訓、延環、延貴、延朗、延彬。”
“你們把它記下來。”皇帝向左右吩咐,接下來又問,“你七個兒子,想來都是將才?”
“不敢!”楊業答道,“第六男延朗,善治兵,與臣相似。”
“你們也記下來。”皇帝再次吩咐,然後再問楊業,“聽說你家的槍法很有名,稱為梨花槍?”
“這是臣的七個兒子,平日在一起研究發明的,一共三十六路,拙劣技藝,不足觀也。”
“一定是好的。”皇帝問道,“怎麼叫梨花槍?”
就這樣溫語垂詢,召見了好些時候,方始結束。接着皇帝發佈了詔令,任命楊業為右領軍衛大將軍,同時將他的長子延玉和第六子延朗補為供奉官。延朗並且奉詔改名為延昭。延浦、延訓則補為殿直,是天子側近的禁軍侍衛,向來非親信大將的子弟,不能做這樣的職務。所以這可以很明顯地看出,皇帝對楊業不僅重視,而且寵信。
奉到詔令,楊業率領諸子,晉謁御營謝恩。皇帝看楊家小將,個個氣宇軒昂,大為讚賞,特別是楊延昭氣度沉穩,足當重任,更在心裏默默記下,要好好提拔他。
一一垂問已畢,又談到楊家的三十六路梨花槍,面諭在御前演練。於是由楊延玉與楊延昭下場,各持一桿光彩奪目的銀槍,雙雙對舞。但見光影如雪,真如滿地梨花,方始悟出這路槍法命名的由來。舞到酣處,只見槍花不見人;皇帝目眩神迷,嘆為觀止,隨即吩咐楊延玉、楊延昭兄弟,繪具圖說進呈,預備通飭禁軍,普遍學練。
太原城被接收了,對北漢君臣也做了妥善的安置了。劉繼元依照降王的成例,授職為檢校太師右衛上將軍,爵位封為彭城郡公,派人護送他的全眷回開封,安置於預先造好的邸宅中,安享榮華。
太原被接收以後,一共得到北漢的十州四十一縣,共有十三萬五千餘戶,另外有降卒三萬。但是,太原舊城,皇帝決定毀棄,因為這座城背山面水,牆垣堅厚,易守而難攻,萬一北漢出奔在外的宗室,捲土重來,重新佔領這座城謀反,就會大費手腳。所以決定將太原府降為州,稱為并州,而以鄰近的榆次縣,為并州州治,另造新城。太原的百姓,移居榆次。
但是,皇帝的用心雖然深遠,奉詔處理移民的新任太原地方長官劉保勛,卻忒嫌魯莽,一切都還沒有籌備好,便下令遷移。太原的百姓,還在觀望之中,毀棄舊城的行動已經開始,城內四處縱火,火燒民房,老百姓爭先恐後逃出城去,城門擁塞,燒死了不少人。
而皇帝不知道這些情形,因為他已親率六軍,出太行八陘,直取幽燕,大舉伐遼了。
皇帝平服北漢,隨即移師東指。攻燕伐遼的計劃,凡是隨征大將,無不明了,亦無不支持。但是伐北漢與伐遼是整個計劃的兩部分,必須前一部分順利,后一部分才可以實現。換句話說,應不應該伐遼,要看伐北漢是不是順利而定。
伐北漢顯然並不順利。當初的構想,諸道並進,以泰山壓頂之勢,包圍太原。如果劉繼元不肯投降,一戰可下,不損實力,亦不耽誤時間。這樣,一等御營抵達,隨即過太行山,大舉攻燕,是順理成章的事。哪知太原固守兩月有餘,最後雖然平服,宋軍亦費了極大的氣力。以疲憊之師而攻堅,豈非自取其敗?
為此,皇帝召集御前會議,徵詢諸將的意見。起先大家不敢講話,在皇帝的極力鼓勵催促之下,曹彬終於開口了。
他是極力贊成伐北漢,而且一切作戰計劃亦是他所擬訂的,但對伐遼卻不以為然,舉出來的理由是:
第一,士兵傷亡甚眾,需要整補。未受傷的,體力疲憊,作戰力大為減弱。
第二,軍糧、弓箭、武器、營帳及其他一切軍需品,損耗甚多,尚未補充。
第三,天氣漸熱。由河東到河北,過太行山時已是炎暑六月,勞師遠征,且在盛夏,顯然不利。而遼軍以逸待勞,相形之下,更非所敵。
此外有一個最主要的原因,曹彬不便說出口,就是士氣不振。不振的原因也有三個:
第一,原以為太原彈丸之地,一鼓作氣,便可攻下,哪知攻了兩個多月。這一下,倒了銳氣。
第二,士兵這三四個月之中,艱苦備嘗,渴望休息。而聽說還要移師向東,想起炎夏行軍的苦楚,先就有了怯意。
第三,從唐末五代以來,軍中的例規,每打一次勝仗,必定厚加賞賜。現在平了北漢,混一天下,是何等大事?但皇帝對應有的賞賜不提,反要向東遠征,將帥士卒,自然怨言紛紛。
不過這話要說出來,會使得皇帝震怒,所以一時忍住,想隨後找個機會,婉言陳述。
但就是那三點理由,已使得皇帝不能不作考慮。如果眾口一詞,是如此說法,皇帝當然不肯一意孤行,卻偏偏有個人獨唱高調。
這個人叫崔翰,字仲文,是陝西長安人氏。生得相貌堂堂,為太祖識拔,頗見親信。崔翰亦不負太祖的知人之明,多謀善戰,輕財好士,頗得部下的愛戴。他長於練兵,指揮大軍,更有獨到之處。兩軍之前,皇帝閱兵,指揮官本來是殿前都指揮使楊信,哪知臨事之前,忽然得了喉症而失音,連個口令都喊不響,如何指揮人馬?因此,皇帝命崔翰接替。
崔翰倉促受命,卻從容得很。分佈受校的士兵,南北綿亘二十里,不下十萬人之多。建立五色旌旗,規定旗號,受校的士兵只看旌旗起伏變化,便知進退動止,六師周旋,渾如一體。皇帝在閱武台上檢閱,既驚且喜,將他在藩邸時所用的金帶相賜,許他為良將第一。
這次征北漢,崔翰奉旨總領侍衛禁軍,攻城的時候,擔任游擊,哪裏需要增援,便到哪裏,往來馳逐,格外辛勞。曾經有一次為流矢射中右頰,血流如注,而他神色不變,指揮如常。事後,皇帝親臨他的營帳慰勞,更見信任了。
然而,這位足智多謀的良將,此時卻與諸將的看法不同,他出班大聲上奏:“用兵之道,所當乘者勢也,不可失者時也。幽燕取之不難。”
這在皇帝頗有空谷足音之感,分外覺得動聽。但看到所有將帥的臉色,都有不以為然的神氣,便要利用他來說服。
於是皇帝故意這樣問說:“強弩之末,不可以穿魯縞。現在餉匱師疲,形勢似乎於我不利,有何可乘之勢?”
“臣所謂之勢,乃是天下大勢之勢。唐末以來,藩鎮割據,如今上賴太祖皇帝開創,陛下繼成,聖功神武,混一海宇,此是無敵天下之勢,正當乘勝努力,一鼓作氣,收復幽燕。至於餉匱師疲,不足為憂,唯在將帥協力。果然撫慰得法,豈有得勝之師而不能振作者?”
皇帝聽得這番話,覺得句句打入心坎,但仍舊掩藏喜色,故意問道:“我想暫且班師,明年春天再圖大事。”
“這就失時了,來往跋涉,徒耗人力物力。而且天威正盛,契丹又有內亂,無力對外,正是大好時機。願陛下神衷獨斷,克竟全功。”
說到這話,皇帝再不需做作了,點點頭,莊嚴地說:“所奏與我的意思正相符合。我決定了。”
於是加緊部署,率師東進。但崔翰的獻議,實在過於輕率,人困馬乏,天氣又熱,望着巍巍的太行山,士兵都懶懶地不想前進。
皇帝得報震怒,決定大申軍法,要嚴辦幾個不力的將帥。卻有個側近的馬步軍都軍頭,名叫趙延溥的,干冒宸嚴,極力諫阻。
他說:“陛下巡行邊陲,本以外寇為患,現在敵人未滅,先誅譴將士,如果以後再有所圖,有哪個肯為陛下出死力?”
皇帝畢竟英明,想想這話不錯,打消了原意。派左右親信將領,分赴前路各營,慰勞激勵。這樣結之以恩,士兵亦不能不振作了,當夜便渡過太行山,直往易州。契丹守易州的刺史劉宇,望風而降,留下一千人防守,太隊繼續前進。第二天又收服了涿州,進撲幽州城南。
幽州的契丹守將,名叫耶律奚底和耶律學古。耶律奚底的部隊駐紮在城外,兩軍接仗,耶律奚底不敵而退。一退退入城內,一面堅守,一面飛章回國告急。
於是宋軍分兵四面攻城,皇帝而且派定了潘美“知幽州行府事”,只以為幾天工夫,就可以克敵致果。哪知幽州的城池相當堅固,而且耶律學古守得很好,所以攻了十天,雖然附近順州、薊州的契丹兵都已投降,而幽州依然不能攻破。
原來的計劃是以大吃小,要一鼓作氣拿下幽州,現在勞師遠征,曠日持久,萬一契丹派兵來救,內外夾擊,非吃大虧不可。皇帝一看形勢不妙,下詔班師。
班師實在是撤退。如果遽然一撤,必遭城內守軍所追擊,所以皇帝的車駕先發,命令攻城的各路部隊,逐次後撤。這總算見機了,然而晚了一步,契丹的救兵已經趕到。
救燕的都是契丹的名將:第一個是耶律休哥,第二個是耶律沙,第三個是耶律斜軫——后兩個人是得到緊急命令,契丹內部,恐有變故,星夜趕回國內應變。結果一場宮廷政變,未曾發作,便已破獲。局勢既定,接到消息,說北漢已為宋朝平服。正在籌議如何應付時,接到幽州請援的緊急報告,便由耶律休哥挂帥赴援。耶律沙和耶律斜軫亦重新領兵,隨同耶律休哥一起急馳南下。
到達幽州,才知道宋軍已在撤退。耶律休哥毫不遲疑地下令追擊。
契丹領先的一軍是耶律沙,望着宋軍旌旗追了下去,追到燕京西面的高梁河,追到了——這條河發源於昌平州的沙澗,細流涓滴,可以涉水而渡。皇帝一面渡河,一面命左右禁軍抵擋。兩軍混戰,耶律沙落了下風,急急引師而還。宋軍為了保護御駕,不敢戀戰,也就鳴金收兵了。
就在這時候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軫趕到接應,分左右兩翼包抄,合力直撲,攔腰沖斷。宋軍見此光景,先就心怯,加以前後不能呼應,號令亦不統一,不知是向前抵禦還是退保御駕。
這樣舉棋不定,便成了進退失據。遼軍卻如猛虎出柙,士氣正旺,個個奮勇向前,舞刀直砍。宋軍且戰且退,殺一陣敗一陣,遺屍遍野,鮮血染紅了一條高梁河,而耶律休哥窮追不捨。御營車多於馬,有宮眷,有寶器,此時都成了累贅,皇帝為了逃命,只好都不要了,帶着幾名太監,沿着高梁河直往南奔。
御營禁軍,七零八落,但亦必得儘力抵擋。而耶律休哥剽悍異常,一路猛追,一直追到涿州,只望着皇帝的馬塵,拚命揮鞭。
越追越近,形勢越來越危急。偏偏那一帶是一片平蕪——有名的督亢陂,就是燕太子丹當年命荊軻入秦,齎圖以獻的一片沃土。一望儘是良田,毫無隱蔽。皇帝只有投向一座村落,打算找個躲避的地方。
此時前後相望,不過半里把路,耶律休哥下令放箭。一面放,一面追,亂矢如雨,皇帝屁股上中了兩箭,幾乎跌下馬來。耶律休哥眼看大功將成,心頭狂喜,怕亂箭射殺了大宋天子,反而不妙,下令停止放箭,同時宣佈:凡能生擒宋朝皇帝者,膺千金之賞。
這一下,遼軍個個爭先,直往那座村落撲去。經過一片樹林,突然發現宋軍旌旗,未及細看,已是一排箭射了過來,遼軍立刻就倒了十幾個,接着一員老將,一手持着銀槍,一手揮舞寶劍,沖入陣來,劈殺砍刺,當者披靡。
耶律休哥大吃一驚,急急勒馬細看,那員老將似乎面熟,再看他後面的旗幟,是斗大一個“楊”字。
“來將何人?”他用漢語大聲喝問。
得到的答覆是一排勁急的箭,可惜不曾射中要害,三支箭都射在手足之處。耶律休哥亦幾乎栽下馬來。
這員老將,正是楊業。他被授職為右領軍衛大將軍以後,只領虛銜,並無實際事務,所以皇帝在率師東征以前,特地面諭,希望他得便巡視邊界,細心考察防務。楊業是個實事求是的人,奉旨之後,立即率領衛隊,出太行山井陘,一路往宋遼邊界巡行,不想無意之間,救了皇帝的駕。
然而皇帝並不知道。進入村落,因為坐騎受傷,從人星散,又怕耶律休哥緊追不捨,所以匆匆換下龍袍,改乘一輛騾車,往南而逃,狼狽不堪。幸好耶律休哥因為楊業部下一擋,身被三箭,無法追趕,收師而還,才讓大宋天子逃出一條命去。
宋師大敗,退到范陽。潰兵陸續齊集,卸甲丟盔,傷肢斷足,包括皇帝在內,呻吟之聲不絕,入目凄涼,入目驚心,吃敗仗的滋味,真箇難受。
然而皇帝不得不強打精神,重新部署,命崔彥進、劉廷翰、李漢瓊分守真定一帶,阻遏遼軍南下,然後引師南歸。走到半路上,又發生一件讓皇帝頗為氣惱而無從發作的紛擾。
有一天夜裏,忽然“炸營”,士兵在睡夢頭裏,突然驚醒,拿着刀槍就往外奔。個個在似醒非醒的朦朧狀態中,聚集在營外曠場上,你問我,我問你,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變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糊裏糊塗地集合在此地。
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官家找不着了!”
於是嘩然相問:“官家在哪裏,官家在哪裏?”黑夜之間,不辨方位,也沒有人能答一句,皇帝是在哪裏。結果一傳十、十傳百,個個驚慌,真的以為皇帝失蹤了。
國不可一日無君,軍中更不可一時沒有統帥。因而便有將領提議:“該立武功郡王!原該是武功郡王繼任大位。”
武功郡王就是趙德昭,太祖長子。天下原該父死子繼,而大宋開國,卻以杜太后的遺命,國賴長君,所以設下金匱之盟。太祖崩后,傳皇帝弟光義,就是當今皇帝,以後再傳另一皇帝光美,光美復傳德昭。兄終弟及,本就不是正道,加以有太祖駕崩之夕,玉斧拄地,燭影搖紅的疑案,越發使人不滿。只是這種不滿,平日誰也不敢說出口,此時機緣所至,不知不覺地顯露了擁護太祖的本心。
到得天明,才知道皇帝好好安歇在御營中,擁立德昭之事,自然作為罷論。
乃至班師回京,情況與御駕親征,六師齊發之時,大不相同。皇帝吃了這個敗仗,威信掃地,身被箭創,許多法器、寶物,以及寵愛的宮人,落入敵手,真是喪氣到了極點,每日長吁短嘆,悶悶不樂。
因此,太原之捷,應該要論功行賞的一件大事,一直擱着未辦,將校士卒,不免皆有怨言。武功郡王德昭年紀輕,看不出眉高眼低,貿然為三軍請命,說太原之賞,不宜再延擱了。
皇帝正在情緒極壞的時候,而且平日檢討伐遼戰敗的原因都只為士兵不肯用命。只以從太原出發之前,諸將相諫,都說師乏餉匱,不堪驅使,自己聽從了崔翰的話,硬要東征,似乎咎由自取,怪不得將士,真正吃的啞巴虧。只是心裏憋着一口氣,始終不消,這時聽了德昭那兩句不合時宜的話,勾起舊恨,再想到軍中夜驚,曾有擁立德昭之事,就忍不住了,厲聲答道:“等你做了皇帝,再來行賞也不晚。”
德昭大驚失色。碰了這麼大一個釘子,羞慚難當,還在其次;而聽叔父的口氣,大有猜忌之意,既覺得受屈難明,又不免暗中害怕,怕叔父有此猜忌,將來或有不測之禍。
一時想不開,德昭拋下了新婚一年多的妻子,悄然自刎。皇帝得報,痛恨不已,抱屍大哭,追封魏王,贈中書令。這是這年八月間的事。
不過,皇帝也有安慰的地方。九月間,契丹為報復宋軍侵燕,派三員大將——耶律休哥、耶律沙、韓匡嗣,出娘子關入侵真定。
此時真定的宋師雲集,劉廷翰、李漢瓊、崔翰、崔彥進會商決定,派遣一隊官兵詐降,誘敵出營,包圍合擊。這隊宋軍去投降時,韓匡嗣大喜,但耶律休哥不以為然。
“宋軍的氣勢很盛,沒有投降的道理。”他說,“這一定是誘我之計,可以不必理他。”
韓匡嗣不聽,決定接受宋軍投降,同時親自出營去接受。哪知宋軍已有埋伏,正面是劉廷翰的部隊,崔彥進領兵抄後路,李漢瓊和崔翰分道並進。契丹兵猝不及防,大潰而奔。宋軍追到真定的城西,大砍大殺,殺了一萬多契丹兵,俘獲一萬匹馬。韓匡嗣狼狽而遁,盡喪所部,只有耶律休哥全師而退。
這個捷報到京,又鼓起皇帝的雄心。而契丹亦一步不肯放鬆,積極整頓兵馬,預備再度南侵。
到了第二年,也就是太平興國五年的三月里,契丹發兵十萬,浩浩蕩蕩,直奔雁門關。統帥是遼主耶律賢的妹夫,駙馬都尉,官拜侍中的蕭咄李。
河東的雁門關有兩座:一座在忻州天池縣雁門鄉,東臨汾水,西倚高山,接嵐、朔二州之界;一座在代州西北的雁門山上,又名西陘關。雁門山東西奇嚴峭拔,中間崎嶇一徑,唐朝在絕頂設關,即名雁門。蕭咄李所侵入的就是這座雁門關。
這座關在代州,自然由代州刺史把守,而代州刺史正是楊業。皇帝從上年秋天班師回京,原派楊業為鄭州刺史,賦予他訓練士卒的任務,後來因為“三關”要地,非得一員熟於邊事的大將鎮守不可,因而將楊業改派為代州刺史,兼“三關駐泊兵馬都部署”,凡是寧武關、偏頭關、雁門關這“外三關”戍守的兵馬,都聽楊業的號令。
這時得報說,契丹重兵入侵,楊業自然不敢怠慢,吩咐小校:“喚六郎來見。”
楊六郎就是已奉旨改名為楊延昭的楊延朗。奉召進見,父子商量軍情。楊業說知軍情,問他計何所出。
“爹!”楊延昭反問一句,“是將契丹驚走,還是要痛擊一番?”
“能夠迎頭痛擊,何樂不為?”
“爹!痛擊不難,卻非迎頭。”楊延昭說,“爹如聽我的計策,只需數百騎,便可破他十萬之眾。”
楊業對愛子原是言聽計從的,但總怕他年輕不夠沉穩,所以時時裁抑;此刻聽他的話,便放下臉來說:“你又狂妄了!料事太淺,看事太易,總有吃大虧的日子。”
“不是兒子敢於輕敵,實在是得地利,天生有此便宜之事。爹請看!”
楊延昭取副筆硯,鋪開一張白紙,落筆如飛,不消一盞茶的工夫,畫成一張雁門山的形勢圖。然後擱筆指點,哪裏進兵,哪裏等候,哪裏設伏,哪裏動手。一個講得頭頭是道,一個聽得頻頻點頭。
因此,楊業只聽探馬一起一起來報:契丹將次到山;已經深入;漸近關口……只是聽聽,並不行動。部下將士,議論紛紛,不過素來信任“老帥”用兵如神,料知必已成竹在胸,所以雖做猜疑,並不驚慌。
這樣到了第三天,探馬來報,契丹全軍已經過雁門關南下了。
數百精兵由楊延昭帶領,銜枚疾走,由小路抄出雁門關北口,拊敵之背。蕭咄李的副手都指揮使李重晦押兵殿後,突然聽得背後一排響箭,回頭一望,大驚失色,但見“楊”字帥旗飄拂,宋軍已經塞住歸路,居高臨下,以建瓴之勢,馳驟而下。火箭滾木,一波接一波地往下發射,契丹兵仰面受攻,無法招架,山谷狹隘,更無可迴旋。
蕭咄李見此光景,急急由前路回援。而後隊向前逃命,自己人擁塞在一起,亂成一團,形勢更為不利。這時楊業又帶數百人趕到,父子合力,痛擊契丹,大獲全勝,陣斬蕭咄李以外,還活捉了李重晦。
這是楊業為大宋所建的第一功,也是五代以來與契丹對敵最大的一個勝仗。捷報到京,皇帝大喜,高梁河之敗所積下的一口惡氣,到這時候才得一吐。論功行賞,將楊業升為雲州觀察使,仍舊兼任代州刺史。而契丹這一仗全軍盡沒,真讓楊業將他們的膽子嚇破,送他一個外號叫作“楊無敵”,在邊界上只要望見“楊”字旌旗,立即遠遠避去。
但是,除楊業以外,別處地方都打得並不好。皇帝卻念念不忘恢復幽燕,廷臣亦多迎合皇帝的意思,唯獨宰相張齊賢認為不可,上了一道奏疏:
方今海內一家,朝野無事。關聖慮者,豈不以河東新平,屯兵尚眾。幽燕未下,輦運為勞?臣愚以為此不足慮也。
自河東初下,臣知忻州,捕得契丹納粟典吏,皆雲自山後轉般以授河東。以臣料,契丹能自備軍食,則於太原非不儘力,然終為我有者,力不足也。
河東初平,人心未固,嵐、憲、忻、代,未有軍砦,入寇則田牧頓失,擾邊則守備可虞,及國家守要害,增壁壘,左控右扼,疆事甚嚴,恩信已行,民心已定,乃於雁門陽武谷來爭小利,此其智力可料而知也。
聖人舉事,動在萬全。百戰百勝,不如不戰而勝,若重之慎之,則契丹不足吞,燕薊不足取。自古疆場之難,非盡由敵國,亦多邊吏擾而致之。若緣邊諸砦,撫馭得人,但使峻壘深溝,蓄力養銳,以逸自處,寧我致人,此李牧所以用趙也。所謂擇卒不如擇將,任力不如任人。
張齊賢認為能審慎“擇將”,善加“任人”,邊界就可安寧。“邊鄙寧則輦運減,輦運減則河北之民獲休息矣!”此為安邊佑民的上策。行此上策,可以招致遠方的嚮往仰慕,他說,“臣聞家六合者,以天下為心,豈止爭尺寸之事,角強弱之勢而已乎?是故聖人先本而後末,安內以養外。陛下以德懷遠,以惠利民,內治既成,遠人之歸,可立而待也。”
這番話看起來很有道理,皇帝接納了。但也有人說:伐遼固然不宜,但幽燕必當恢復。因為第一,燕雲十六州本是中國的疆土,豈可讓黃帝子孫陷於夷狄?第二,燕薊不收復,則河北受到嚴重的威脅,河南自然亦不能高枕而卧。但以遼國方強,恢復幽燕的時機未到而已。
這一層道理,皇帝自然也很了解,所以積極展開聯絡各國的工作。首先是想與契丹以東的渤海國結盟。渤海國這一族稱為靺鞨,就是女真族。國土甚廣,遼河以東,直到鴨綠江與高麗接壤地都是。如果它能出兵夾擊,契丹腹背受敵,必亡無疑。宋朝皇帝向渤海國提出的條件是,一旦契丹被滅,中國只要收回失地,關外契丹的土地,都歸渤海。可是渤海不敢許諾。以後又遣使到高麗,要求發兵,高麗亦不肯應命。
這是太平興國六年秋天的事。過了一年,遼國內部發生了一件大事:耶律賢死去了。
太平興國七年九月,遼王耶律賢巡幸到雲州焦山地方,得病不起。託孤給一文一武兩大臣:韓德讓、耶律斜軫。被封為梁王的長子隆緒接位。隆緒小名文殊奴,才十三歲,因而由蕭太后專政,恢復國號為“大契丹”。第二年,改元統和。蕭太后重用韓德讓,軍事則以耶律休哥為重寄,擔任“南面行軍都統”,負防範宋軍北上的全責。
再下一年,宋朝也改元了,稱為雍熙。雍熙二年,有個屯守邊境的將領叫賀懷浦,與他的兒子雄州刺史賀全圖,一向喜歡發議論,此時上書皇帝,說契丹主年紀太輕,母后專政,寵信一班佞臣,這是討伐契丹的一個大好時機。
他的話只說對了一半,契丹母后專政是不錯,但寵信的卻不是一班無用的佞臣。蕭太后蕭燕燕,方在盛年,宮闈寂寞,難免有像武則天的“蓮花六郎”那樣的寵臣。但效勞床笫並不能效勞疆場,這一點在蕭太后是看得很清楚的,絕不會以私害公。
然而皇帝卻偏偏聽信賀家父子所未說對的那一半,決定來年春天,大舉取燕,以曹彬挂帥,銜頭是“幽州道行營都部署”。這因為仍舊算皇帝親征,所以銜頭中有“行營”字樣。
曹彬左右還有兩路人馬。一路是米信負責,由河北東面直上出雄州,也就是幽州東北的順義縣,一方面阻斷契丹南下,一方面配合曹彬夾攻幽州。
另一路與曹彬在定州也就是河北定縣分道,曹彬略微偏東,直撲幽州;定州路都部署田重進則略微偏西,出飛狐口——這一路與第四路的任務不是攻城,但比攻城來得重要,是預備與契丹大戰的主力。
第四路由潘美挂帥,銜頭是“雲、應、朔等州都部署”。雲州是大同一帶,應州是渾源一帶,朔州是馬邑一帶。這三州在太行山之後,原是石敬瑭割與遼國的十六州中的三州。皇帝決定收復失土,所以命潘美由河東往河北打,與出飛狐口的田重進會合,不僅要擋住契丹援燕之師,而且要求迎頭痛擊,希望這一場硬仗,就能打得契丹一蹶不振。
四路人馬中,潘美這一路最受重視,其中原因之一是,他的副帥就是楊業。
雍熙三年三月,曹彬由河南北上,派出先鋒李繼隆,取固安,攻新城,直逼涿州。契丹的守將名叫賀斯,已被李繼隆陣斬。契丹兵潰而復集,將由東面來接應的米信所部三百人,團團圍住。米信手執大刀,步戰突圍,幸好曹彬親自帶兵趕到,內外合力,在新城東北,大破敵軍,隨即佔領了涿州。
田重進這一路的人馬,急行軍到了飛狐口以南,遭遇了敵人。契丹的這名主將,名叫大鵬翼,官拜“西南面招討使”,領兵相拒。田重進自己在東面列陣,命他的部將荊嗣繞道到西面,趁黃昏時分,直撲敵陣。契丹兵的陣地在一處高地上面,向下猛衝,得了地利,宋軍吃了一個大虧。相持數日,各不相下,荊嗣想了一條計策,派出兩百人沿大路佈設旗幟,同時率領部下所有人馬,疾趨敵陣,叫罵挑戰。
大鵬翼扎兵在山上,遙遙望見大路上旗幟連綿,以為宋軍後路的重兵,已經到達,估量不敵,準備退去。田重進就趁他這氣餒的片刻,揮兵猛攻。契丹大潰而逃,大鵬翼為宋軍生擒,於是飛狐口和靈邱的契丹守卒,望風而降。荊嗣打了個極漂亮的勝仗。
於是田重進乘勝轉戰到飛狐口以北,頗有斬獲。而第四路的潘美亦打得很好,由勾注山的西陘進入,越過雁門關,破敵寰州,進圍朔州。這兩地的契丹守將,都舉城投降。接着連克應州、雲州,截斷了契丹的進援之路。
不幸的是,曹彬打了一個損失慘重的大敗仗。
當曹彬與諸將出征以前,面謁皇帝辭行,皇帝對進取方略,曾作過一番明確的指示。
“潘美與楊業行軍要快,直趨雲、朔,但行動要隱秘。曹彬將兵十萬,不妨大張旗鼓,聲言必取幽州。緩緩行去,以持重為上,不準貪功輕進。這一來,契丹必以大兵救幽燕,對山後各州,就顧不到了。”
此是聲東擊西之計,曹彬的任務就在誘敵深入,掩護潘美與楊業以精兵襲取太行山後的寰、朔、應、雲各州。但是曹彬的部下,卻不明白皇帝的深意,尤其是先鋒李繼隆,輕騎疾進,所向克敵。捷報到京,皇帝總不免疑慮,覺得曹彬這一路進兵太快,違反了他的持重的訓誡,不能達成誘敵的目的。
及至兵到涿州,與耶律休哥快將形成短兵相接之勢,如果鼓勇直前,一舉而下,自然也是好事。然而曹彬的部隊卻無力前進了。
這主要的是因為遇見了一個強有力的對手。耶律休哥的人馬不多,只能堅守待援。他白天不敢出戰,只是虛張聲勢,到了晚上,派出輕騎,四處騷擾,遇見人單勢孤在巡邏的宋軍,估量吃得掉的,毫不客氣地下手,神出鬼沒,對宋軍的士氣頗有影響。而最狠的一着是伏兵林莽之間,絕宋軍的糧道。這樣十天下來,曹彬軍糧不繼,無法再留在涿州,沿白溝河退到涿州以南的雄縣,等待糧食。
皇帝得報,大為困惑,哪有敵軍在前,不作堅守之計,而退師待糧的?因而飛騎傳旨,命曹彬趕緊再沿白溝河南下,與米信一路取得聯絡,等潘美與楊業掃平山後各州,再會合田重進,一起攻取幽州。
但是,曹彬的部下,眼見潘美與田重進接二連三地打勝仗,自覺握重兵而不能有所作為,是奇恥大辱,因而謀議紛起,這個也要進攻,那個也要進攻。曹彬與米信商議,怕壓抑太甚,會激起兵變,決定再度進兵涿州。
這一次進兵,大家帶的都是乾糧,到了有井、有河的地方,席地而坐,就水進食。而耶律休哥,派出不少小部隊,十二個一群,專趁宋軍進食的時候來騷擾。這對宋軍構成了極大的困擾。自救不暇,疾於奔命,加以天熱缺水,士兵苦不堪言,從雄縣走了四天,才到涿州,已經搞得人飢馬乏,困頓不堪,什麼雄心壯志都丟到九霄雲外了。
相反,契丹的戰鬥力卻增強了,蕭太后與她的兒子文殊奴,親統大軍南下應援,自幽州西南行,渡過桑乾河,已到涿州東北的駝羅口。曹彬與米信自知不敵,只好去而復回,向西南撤退。
哪知耶律休哥卻不放過他們。蕭太后所統的大軍是正兵,耶律休哥所帶的便是奇兵。奇正相生,一明一暗,耶律休哥暗中追了下來,追到涿州西南四十里,拒馬河以北的岐溝關,一仗大勝。曹彬與米信已經無法部勒各營,只有連夜渡過拒馬河,打算到易州安了營再說。
渡河之時,耶律休哥自然乘勝追殺,宋軍在拒馬河中溺死的,不計其數。到了第二天日出,整頓殘兵敗將,就在河邊休息,一面派出兵去,到鄰近村落收集了一些米糧食器,埋鍋造飯。吃到一半,得到警報,說耶律休哥已在下游渡河而南,即將殺到。宋軍一驚而潰,不復成軍。耶律休哥的精騎,果然風馳電掣而來,宋軍再次大敗,棄甲如山,遺屍塞河,等於全軍覆沒。
接着蕭太后也渡過拒馬河,商議進止。耶律休哥主張乘勝南下,盡取河北之地,與大宋以黃河為界。蕭太后忖度國力,自覺還吞不下這一大片地方,不肯聽從,領兵回燕。論功行賞,耶律休哥居首,封為“宋國王”。
經此巨創,大宋皇帝重新做了一番持久的部署:以田重進屯兵清苑以西的定州;潘美回鎮代州;將雲、應、朔、寰四州的官吏百姓,遷移到河東、關中一帶,以為堅壁清野之計。這個護送四州吏民內遷的任務,即由楊業擔任。
其時契丹蕭太后捲土重來,要想打一場殲滅戰。前敵大將是耶律斜軫,率精兵十萬想追擊護送四州吏民西行的宋軍,結果在涿鹿附近,遇見賀懷浦的兒子賀全圖。一場廝殺,宋軍不敵,往南敗退。南面就是小五台山,峰巒阻隔,無法再退,為契丹殺傷數萬人之多,而賀全圖總算逃得了一條活命。
於是耶律斜軫回師轉攻蔚州。這是個有名富庶的地方,不能不救。救蔚州的是潘美與賀全圖,出飛狐口,向北進兵。
飛狐口是河東重險,其地兩崖峭立,一線微通,迤邐百有餘里,成為山後九州的噤喉。但是,此地易守難攻,或者可以作為一條急行軍的捷徑,卻不宜於出擊,尤其是敵方有備的情況下,出飛狐口攻擊,棄險就危,本身虎落平陽,敵人可以守株待兔。所以潘美回救蔚州之役,為耶律斜軫所伏擊,不支而退。
這一下,不但蔚州失陷,而且在它西面的渾源及應州亦大為震動,守將都棄城而走。於是耶律斜軫乘勝沿桑乾河北岸西進,攻克了應州東南的寰州,打算截斷楊業的去路。
楊業的負荷甚重,雲、應、寰、朔四州吏民內遷的護送之責,都落在他肩上。此時正由他的長子延玉協助,率領精兵在應州以東、雲州以南、朔州以西的地區,居中指揮掩護。現在眼看耶律斜軫攻佔了寰州,如果向西越過雁門關,直撲朔州,則四州的吏民如入袋底,而從東面的蔚州到西面的朔州這一個袋口,盡為契丹所封鎖,百萬吏民盡成俎上之肉,這後果太嚴重了。
於是,楊業與潘美及兩護軍商議——兩個護軍一個叫王侁,本職是蔚州刺史;一個叫劉文裕,原是順州團練使。王侁為人剛愎自用,而且一向嫉妒楊業的威名戰功,加以蔚州失守,自覺面上無光,所以情緒更不好了。
楊業精於韜略,熟於地形,估量敵我之勢,提出了一個極好的撤退計劃。當時的情勢是寰、應兩州的吏民,已經隨軍集中,而北面雲州、西面朔州的吏民卻正在待命。所以當前的課題,就是如何在強敵壓迫之下,將分散的四州百萬吏民,迅速而安全地內撤?
撤退的地點,楊業已經選定,是在朔州西南七十里的翠峰山下,這座山東面連着石碣谷,綿延二百餘里,其中地勢平坦,可容數十萬人暫時躲避。
石碣谷的北面連接大石口,在應州以南三十里。楊業的計劃是一方面調集在代州的後備部隊,往應州增援,一面讓雲州的吏民南下,這時在寰州的耶律斜軫必定向西進攻,而雲州吏民與代州部隊聯成南北一線,為西面造成一道屏障,正好讓朔州吏民趁這一段安全的時期,由翠峰山避入石碣谷。
在應州,只要能將耶律斜軫擋一擋,則雲州部隊及隨軍的吏民,就可以由大石口進石碣谷,谷口用一千人以強弓硬弩護守,另外派遣精銳騎兵,往來聯絡、策應、游擊。這一來,四州百萬吏民就都可以保全了。
聽罷這番計劃,潘美還未表示態度,王侁卻已搶着開口。
“手下有數萬精兵在,何必如此膽小怕事?”王侁信口說道,“應該一路殺過去,殺出一條血路,堂堂皇皇進雁門關!”
“是的。”劉文裕附和其議,“應該好好打一仗。”
“不行!”楊業斷然決然地答道,“這是必敗之勢。”
“怎麼?”王侁嘴角掛着邪毒的冷笑,“你不是號稱‘無敵’嗎?如今看到敵人連連進逼,不肯接敵,莫非另有打算?”
這句話說得太嚴重了,是隱然指責楊業有異心。降將受此誣指,很難洗刷,楊業為了表明心跡,憤然答道:“我不是怕死。因為時有未利,徒然犧牲士兵,不能立功,何苦做這樣的傻事?現在你這樣說,我就拼一拼,讓大家看看,我是不是怕死的人?”
楊業一怒回營,想想自己這樣子忠心耿耿,仍舊要遭人的猜忌逼迫,不由得凄然下淚。楊延玉眼見老父受人欺侮,心如刀絞,憤憤不平。然而他亦深知他父親的性情,言出如山,決無更改,既然已放下諾言,要與耶律斜軫拼一拼,就只有想辦法拼出個道理來。
父子倆盤算來盤算去,只有一條誘敵之計,可以敗中取勝。然而勝是國家勝,他們父子倆卻多半要犧牲了。
“如果我死則國生,自然要為國捐軀。”楊業吩咐延玉傳令,“明日正午出兵!”
第二天正午出兵之前,特地請了潘美來,有話交代,其實也就是訣別。因此,楊業的容顏慘淡,使得潘美亦大為傷感。但他實在亦希望楊家父子能打一個勝仗,好振作士氣民心,所以只有將心腸硬了起來,聽其自然。
“此行對我一定不利!”楊業一開口就是絕望地表示,然而也有視死如歸的氣概,“太原降將,當年自以為必死無疑,官家不殺,反而重用,感恩圖報,總想立尺寸之功,報答知遇,所以用兵一直慎重。諸公說我怯敵,我就只好先死在敵人手裏了。不過,我亦不能白死,拿我父子的性命,為諸公換一場大功。此刻出兵,入夜突襲,明天我把敵人引進來,引到陳家谷口,就是反敗為勝的時候。請諸公在谷口埋伏弓箭手,分左右翼夾擊,可以叫他片甲不回。切記,切記!”
說完上馬,領着他的百戰勁卒,浩浩蕩蕩地向東而去。潘美與王侁亦就連夜調兵,在朔州以南的陳家谷口,布下陣勢,準備大大地立一場功勞。
其時耶律斜軫的銳氣正盛的部隊,已經迫近應州,他所忌憚的,也就是楊業,因而所派出去的諜探,亦最注意楊業的動向,發現“楊”字旌旗,遠遠從西而來,紛紛趕回後方報告。
於是耶律斜軫召集部下諸將會議,都認為對楊家軍列陣打硬仗是件不智的事,只可智取,不可力敵。當時便由耶律斜軫定計,派他的副將、蕭太後母家的族人蕭撻覽設下伏兵,由他自己率領大軍迎戰。
兩軍將次相遇,楊業將他的長子延玉喚到馬前,遙遙指着東面的山路問道:“你看如何?”
“向來契丹望見爹的帥旗,即令不是急急避開,也總要停下來觀望一番,現在看敵人大旗,竟是耶律斜軫自己領兵來抵擋,一路急行,毫無瞻顧,莫非有詐?”
“不錯,我也認為必有伏兵在後。不如將計就計,先殺他一陣再說。”楊業囑咐,“你先去!不可深入。”
“是!”
楊延玉領了將令,帶了他親手訓練的兩千騎兵,風馳電掣般往前衝去。耶律斜軫略一駐馬,將馬鞭往回一指。楊延玉因為早已識破計謀,不理他這番做作,橫槍躍馬,領頭衝鋒。耶律斜軫急將后隊改作前隊,潮水一般將人馬後撤,但改作后隊的前隊,已為楊延玉追到,麾軍大殺,頓時死了有三四百。
轉過一個山口,但見雙峰對峙,一線中通,是一處險隘。楊延玉心想,如有伏兵,必定設在此處。一個念頭還未轉定,飛箭如雨,交射而下。耶律斜軫的部隊卻又停住了,在轉換隊形。楊延玉隨即將馬腹一夾,轉身過去,傳令撤軍。
這是有意要引敵深入,所以殺一陣,敗一陣。轉眼之間,天色已暗,兩軍鳴金收兵。楊業屯兵翠峰山下,派出諜探,四處查訪。接二連三回報,契丹各路人馬,不斷開到,估量敵我兵力大概是五與一之比。
楊業得報,親自登上高岡,在月光下舉目四顧,狼煙處處,旌旗相望,刁斗遞傳,信號不絕,不由得黯然長嘆。
“我早說過,時有未利。”他向延玉說,“如今果然!雲、應、寰、朔四州黎民恐怕要受苦了!”
“爹,”延玉問道,“今夜就奇襲如何?”
“奇襲當然可以,但決勝負還得在陳家谷口。”楊業仰臉望月,神態肅穆,好久才低頭回身,默默走下高岡。
楊業回營,分兵三路,夜襲契丹。耶律斜軫自然也有防備,等宋軍殺到,命左右兩翼據壘堅守,親領中軍迎敵——這一路是楊業父子所率領。真所謂“上陣還須父子兵”,配合得極其密切,倏爾東西,倏爾南北,只要主攻的楊延玉陣勢方向一變,楊業立即補上背面的空隙,加以部下訓練有素,雖在黑夜之中,並不混亂,因此這一仗雖未能踏破敵營,但殺敵卻是不少。
蕭撻覽見主帥拒敵無功,下令各路人馬往中間集中,於是楊家父子陷入重圍。天色將明,形勢越將不利,楊業認為突圍誘敵的時機已到,一馬當先,往西面歸路殺去。
這時漫山遍野的契丹兵,將楊家父子沖成兩截,團團圍住。耶律斜軫策馬上岡,綜觀全局,用一面紫色旗指揮進止,任憑楊家父子勇猛絕倫,只是死纏不放,滾到東、滾到西,殺了個把時辰,死的人也不少,只是無法取勝。
然而耶律斜軫並不擔心,人是血肉之軀,只要纏鬥下去,楊家父子不能脫困,便有精疲力竭、束手受縛之時。同時他又在想:如能生擒楊家父子,不獨對宋軍是絕大的打擊,對自己部下也是絕大的鼓舞,而且勸令投降,收為國用,更有絕大的關係。
當然,他也有英雄相遇惺惺相惜的意思,因而分遣左右馳到陣中傳令:“千萬不可傷及楊無敵父子,如能活捉,膺千金之賞。倘或誤傷,軍法從事。”
這一下,契丹兵越發逼迫得緊了,但只是包圍,等楊家父子衝過來時,儘力招架,卻不敢施用亂箭。楊業心知敵人的用意,樂得暫且歇息,靜待後援。
援軍是他昨夜突襲之前,就已部署好的接應之師。這兩支兵,一支由楊延昭率領,一支卻是一員老將所帶——此人名叫王貴,并州太原人,行伍出身,當到淄州刺史。這次伐遼,調集各路人馬,王貴被分撥到潘美部下,但他佩服楊業,自願改隸。今年已經七十三,比楊業還大四歲,但執禮極恭,作戰亦非常得力。
這兩支人馬,一左一右,同時殺到。耶律斜軫得報,急急傳令,分兵抵禦。這一來,陣腳便就鬆動了。楊業平生大小數百戰,什麼陣仗都見過,見此光景,便知援軍已到,而此時正就是重圍之中,唯一可乘之機,因而下令突圍。
其時在陳家谷的潘美與王侁,已經領兵守候了一夜。照道理說,如果楊業吃了敗仗,乘機誘引敵軍深入,就應該先有探報,以便早做準備;哪知整夜過去,消息沉沉。王侁有些沉不住氣了。
王侁與潘美分任左右翼,陳兵谷口東西。為了消息不明,他特地帶着親兵到陳家谷口西面去看潘美,商議進止。
“到底是勝是敗,總要有個確實消息才好。”王侁焦急地說,“這樣心裏七上八下,實在不是滋味。”
“你少安毋躁。”潘美答道,“楊老將臨走之前,說得清清楚楚,他引敵到此,我們伏兵夾擊。只等着就是。”
“不然。”王侁大搖其頭,“我們不要上他的當!”
“上當?”潘美愕然,“他會給我們上什麼當?”
“楊業號稱無敵,現在讓我們一逼,逼出陣去,有道是困獸猶鬥,何況是他這樣的老將,自然拼了命往前攻。他是看看反正不打不行了,不如大大打他一個勝仗,卻又怕我們分他的功,有意這樣說法,讓我們在這裏痴等。我們不能上他的當。”
“這話?”潘美有些動搖,“倒也有些道理。”
“自然有道理。”王侁自己為自己鼓起了一陣沒來由的信心,“降將多不可靠。再說,世上哪裏有自己吃敗仗,拿自家性命去替別人換取立功機會的人?這樣的人,豈不變成了聖人?”
潘美更將信將疑了。“然則,”他說,“計將安出?”
“我們不上他的當,趕上去一起打。有功大家有,不能讓他一個人獨得。”
“這要考慮。萬一他真的引兵到了,怎麼辦?我看,得要慎重。”
王侁想了一會兒說:“好!我也贊成慎重。如果他引兵而來,這時候已經入谷,我派人到托邏台去探望。”
托邏台又名多羅台,是翠峰山兩面的一處峰。峰巒不高,獨佔地形之勝,陳家谷中的情況,能夠一目了然。當時派遣親信,飛騎察看。不久回報,谷中毫無動靜。
“潘公,我的話不假吧!”王侁理直氣壯地說,“趕快向東進兵吧!”
潘美躊躇不決,好久好久才說:“不!這時候不是爭功的時候,我們應遵照約定,守在陳家谷口。”
王侁微微冷笑,答非所問地說:“潘公,我可進過忠告了!”
這句話包含着兩層意思:一是忠告潘美將來不要後悔,再是表示他要獨行其是了。
然而潘美卻一時想不通,只在思索楊業何以沒有探報,同時左思右想在考量着楊業究竟有幾許勝算?等警覺得王侁可能已經擅自行動,方始如夢方醒,急急派人飛騎到谷口東西探視究竟。果不其然,王侁已經領着所部人馬,快馬加鞭地往東趲行,打算着去分楊業殺耶律斜軫的功勞了。
這一下搞得潘美心裏七上八下,大有進退失據之勢。朝好處去想,楊業與王侁建功,自己向隅,患得患失,坐立不安;朝壞處去想,楊業敗回,引敵到此,本來左右翼夾擊,可以退敵,現在左翼已失,只有右翼攔擋,就像堤防有了缺口一樣,必成潰決,自己豈不是白白葬送在裏面?
本來壞處亦可變成好處,現在王侁一抽身,壞處就壞定了。這樣想着,潘美得了一個計較,立即傳令,全軍後撤十里,直到交河北岸暫駐。同時分別遣派得力探子,往陳家谷內及東面益州邊界去打探消息。
由於楊延昭和王貴的兩支援兵一到,楊業掌握最適切的時機,趁契丹兵鐵桶樣圍住的陣腳稍一鬆動之時,身先士卒,領着勁騎奮力衝殺,終於衝出一道缺口。千軍萬馬,縱橫混亂之中,由外向里攻的楊延昭,望着帥旗,殺開一條血路,終於父子兄弟在刀光箭雨中聚首了。
震天的吶喊廝殺聲中,彼此連交談的聲音都不容易聽到,自然不可能從容商議。楊延昭在馬上高聲喊道:“大哥,你快向北殺進去,引開一支敵軍,等我保護爹爹進谷。”
“不行,你是生力軍,你將敵軍引開去,還是我保護爹爹進谷。”
“不,不!大哥——”
“怎麼這等婆婆媽媽的!”楊延玉大聲喝道,“休得誤了大事,快走,迎上東北來的一彪人馬!”
楊延昭還要與延玉爭那保父的重任,而楊延玉卻已不由分說,一箭射到他馬頭前面。坐騎受驚,掉轉頭去,楊延昭手執槍尖,輕輕往外一撩,槍桿甩在馬屁股上,立時直衝,正好迎上東北來的一隊契丹兵。
於是楊業由楊延玉保護着,引敵入谷,且戰且走,亦走亦停,略略檢點部下人馬,損傷倒還不多。
入谷追趕楊家軍的是耶律斜軫的先鋒耶律奚底,他謹守着耶律斜軫的告誡:對楊家父子,絕不可輕忽。因此追得甚緊,卻不敢短兵相接,只是三道並進——谷路以外,另遣善走的步卒,由山路兩面,夾護而行,遇到有利的位置,居高臨下,施放亂箭,頗收效果,宋軍死傷者漸漸地增加了。
就這樣苦苦糾纏,殺一陣,敗一陣,自午間到日暮,看看已至陳家谷口,楊業傳令,只看他的坐騎放開轡頭,大家就都跟着奔跑,早早脫出陳家谷口,集結待命。
楊業的意思是一出陳家谷口,預先約定左右兩翼,便好發動夾擊,不但敗中取勝,自己的部下亦可保全不少。哪知躍馬揮鞭,直奔谷口時,抬眼一望,空蕩蕩的哪裏有什麼伏兵?這一急非同小可,急急用旗號下令后隊暫緩,徐徐勒住了馬。
楊延玉也看出不妙,趕到馬前,俯身過來,低聲說道:“爹!怎的沒有人?”
“不應該沒有。”楊業的神氣非常難看,“你喊一聲看!”
楊延玉身大聲宏,運足丹田之氣,喊了出來:“大宋伏兵在哪裏?”
山鳴谷應,一片“大宋伏兵在哪裏”的回聲,直傳到遠處,連契丹兵都已聽見。耶律奚底得報大吃一驚:“果不其然!楊無敵有鬼計!大家小心!”
然而只有聲音,不見人影,且連疑敵的旗幟都不見一面,耶律奚底省悟了。
“真是弄鬼!且等着看,如果沒有伏兵,今天非活捉楊家父子不可!”
楊家父子此時正在谷口,相向大哭。楊業傷心的是,潘美與王侁縱有妒忌之心,必欲將自己置之死地而後快,又如何不為國家想一想?忍心不顧,坐視強敵深入!受國深恩的大將,是這樣毫無心肝,真正人心大變,又豈能不為天下後世一哭!早知如此,倒不如拚命殺他一陣,何苦誘敵深入?死得太不值了。
楊延玉是為憐痛老父而哭,所以一等楊業收淚,怕惹他傷心,亦就強忍悲聲,請示進止。
“唉!”楊業長嘆,“平生未曾有過困境,太原之圍,不過一死報主而已。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難煞我了。”
“爹亦不必傷心!”楊延玉說,“等我來擋一陣,爹請先走,找着奸臣,賬總算得清的。”
“唉!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楊業搖搖頭說,“我領兵一走,你未必能擋得住。四州吏民都在交河北岸,搶着渡河,如果你我一走,契丹十萬精兵,長驅而下,不但四州吏民盡被屠殺,而且代州亦將不保。”
“這麼說,是扼守此地?”
“扼守谷口,先要佈置伏兵,潘、王已經撤守,如之奈何?”楊業指着兩旁谷口高山說,“攀緣而上,不是片刻間辦得到的事,我們猶未部署妥當,契丹兵已經殺到,豈不是自速其死,如今只有回師攻殺。”
“那不是自陷重圍?”
“是的。舍此別無良策。”楊業說道,“只有用大家的血肉之軀,為四州黎民換來一段渡河的工夫,不然,於心何安?”
“那,”楊延玉咬一咬牙說,“事不宜遲!要回攻就要快。”
說著,帶轉韁繩,雙腿一夾馬腹,向北直奔,護旗的小校,緊緊跟隨在後,只見楊延玉的綠底白字將旗,迎風招展,很快地捲入人潮之中。
於是楊業亦就跟着撲了過去。然而天色已暗,雙方都不能不暫時停了下來。楊業父子復又會合在一起,商量的結果,認為此戰的目的,就是延挨時間,既然契丹駐兵不前,自己這方面也落得休息一夜。
於是一面分兵警戒,一面派人出谷去尋潘美或王侁,打算聯絡上了,還能得到他們的援助,天明以後,猶可一戰。
奉派聯結尋訪的兩名幹當官,出谷以後,沿路打聽。如楊業所預料的,四州的難民,已經擁向朔州和應州南面的交河北岸。然而要打聽潘王兩軍的去向,卻以人多口雜,莫衷一是。
竟夜奔馳,直到天明方始打聽清楚,王侁向東而去,發覺楊業並未獲勝,無功可爭;如果再要回駐陳家谷口,一則時間來不及,二則亦怕為潘美所笑,進退兩難之下,索性撒手不管,領兵撤向雁門關再說。
潘美本來屯兵在交河北岸,也是聽得楊業兵敗,而陳家谷口伏兵既撤,敵軍勢必乘勝追擊,其勢正盛,不能不避,因而領兵沿着交河向西南方向逃去,看樣子也要進雁門關,回代州了。
兩人又聚在一起,商量何去何從,卻是異口同聲地要趕回谷中歸隊,楊家軍可死不可逃。
經過這一夜,耶律奚底已完成了三面包圍之勢。天色甫明,鼓聲大振,楊家父子披掛上馬,迎敵力戰。梨花槍已棄去不用,短兵相接,只用白刃,手起刀落,也不知殺了多少契丹兵。無奈一層圍一層,就算敵人不作抵抗,也不是他們父子兩人所能殺得盡的。
楊業、楊延玉都負了傷,傷口不止一處,然而越殺越勇,越戰越遠,直入敵後,手下卻只有一百多人了。
楊業已經換過三口刀,一口刀砍得刀刃卷了邊,拋掉后又從部下手中另換一口。自己精疲力竭,渾身流血,都可以不顧,坐騎受了重傷,卻是無可奈何之事。
“爹!”楊延玉大聲喊道,“爹到林子裏去躲一躲!”
楊業無法聽得見他的話,不過他自己也看到了那片森林,也想到那裏可以暫避,只是那匹馬受傷太重,竭蹶不前,有些指揮不靈了。
楊延玉見此光景,不願戀戰,殺開一條血路,趕到他父親面前,順手拉住坐騎嚼環,不顧一切地拖着就走,總算將楊業救到了森林裏。
部下一百多人也緊跟着,匿入森林。“遇林莫入”原是戒條,敵軍不明情況,不敢貿然入林搜索。好在契丹兵多,耶律奚底下令在森林四周監視,自己騎着馬巡邏,同時指派會說漢話的士兵,高聲喊道:“楊老將軍請出來!歸降契丹,可保富貴。”
招降的聲音,隨風送到,楊業倏然動容,環視着圍在左右的一百多人,招招手說:“你們大家都過來!”
“爹,”楊延玉勸道,“你好好歇一歇,不必勞神。有什麼話告訴我,我去宣佈。”
“不!讓我自己跟他們說。”
於是楊延玉指揮那一百多人,排成一個正方隊形,靜聽楊業講話。
“這樣的形勢,與當年楚霸王被困垓下,毫無兩樣。我受國深恩,已經下定決心。你們都有父母妻子,跟着我一起死,毫無益處。我從此刻起,解散隊伍,准你們自由行動。趕快逃吧,逃回汴京,將今天的情形,上報官家。”
“老將軍說哪裏話!”有人大聲答道,“我們不走!”
一唱百和,只聽大家齊聲附和:“我們不走!”
“不要固執!聽我的話。”
“不聽!不聽!”隊伍中顯得很激動,“別的話都聽。就這句話不能聽老將軍的。”
楊業嘆口氣,既傷心,又感激。楊延玉便也勸道:“爹,弟兄們既然如此,不必勉強。不過,看樣子只好各自為戰了。”
“也罷!”楊業點點頭,“各自料理吧!”
於是楊延玉向大家宣佈,隊伍化整為零,各人自己去找機會,乘暇蹈隙,能戰則戰,能走則走;走得脫的,都到六郎延昭旗下集中。
事到如今,也只有這一個辦法。如果集結在一起,想衝出重重圍困的敵陣,無非白白送死,倒不如分開來多方偷襲,反正殺一個契丹兵夠本,殺兩個就佔了便宜。當然,也有戀戀不捨,只是跟在楊家父子左右不去的。
“爹,”楊延玉指着一條溪流說,“沿溪而上,或者可以脫困。我往那面攻,但見火起,爹趕緊往這面走。”
這是聲東擊西之計,但實在不會有多大用處,只是他不忍埋沒愛子的一片孝心,便點點頭答應。
於是楊延玉領着二三十個人,檢點火種,齊聲吶喊,往西面沖了過去。林子外面,立刻便有亂箭射了過來,楊延玉一手高舉盾牌,一手舉着火把,沖入林中,揀那積年松脂堆積之處,用火把點燃。其餘的人如法炮製,很快地濃煙滾滾翻騰,橘紅色的火苗,東一處、西一處接踵而起,只要連在一起,立刻就會變成一道隔絕敵人的火牆,東風一吹,西面下風的契丹兵就會大吃苦頭。
見此光景,楊業便即上馬,由東南方沿溪急走。溪旁是連綿不絕的崖壁,蜿蜒曲折,越走越僻。遙聽嶺上有馬蹄聲,但視線為崖壁所阻,自己看不見敵人,敵人亦看不見自己,這樣走去,或者能夠脫困,亦未可知。
然而,他並未想到袍影落入溪流,早就為敵兵所見,飛報耶律奚底,策馬來看,料定必是楊業。此時如果出聲招降,楊業必不肯從,反費手腳。所以抽箭搭弓,趕到一處比較開闊之處,預先守伺。等楊業的人影一出現,弓開滿月,箭去流星,正射中馬頭。一起一蹶,將楊業掀下馬背,楊業落入溪中,後腦磕在一塊大圓石上,頓時暈厥。
等他悠悠醒轉,發覺自己是睡在一座營帳之中,而入目的卻都是契丹兵將,腦後雖然一陣一陣地在痛,然而復蘇以前的記憶,卻很清楚,楊業知道自己是被俘了。
“楊老將軍,”一個契丹裝束卻說著極好漢語的中年漢子,半跪在他面前,捧着一碗熱氣騰騰的奶茶,“請把這個喝了,保存元氣。”
“不用!”楊業平靜地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這裏還是陳家谷。”
楊業凝神靜聽了一會兒,沒有殺伐吶喊之聲,戰事已經結束。或者說,陳家谷的戰事已經結束,契丹兵可能出谷去攻代州了。
“請你們主將來說話。”
“一會兒會來。楊老將軍,事已如此,你須保重身子!”
“多謝你。”楊業答道,“敗軍之將,唯求速死。”
“不要這麼說!楊老將軍,我們都很敬重你的。”
楊業不答,而且將眼睛閉上。不管此人如何說法,他只當秋風過耳,無動於衷。
不一會兒,耶律奚底來了。楊業說過要請他來敘話,所以將眼睛睜了開來,只見敵將俯身下拜,自陳姓名,接着便勸他歸降。
“你不必痴心妄想!”楊業答道,“我哪裏還有面目求生?我請你來,只想要求一件事。”
“請儘管說!”耶律奚底忙不迭地答道,“只要能夠效勞,無不如命。”
“我部下被俘的,請將軍善待。”
“是的。”耶律奚底答道,“不過大部分都力戰而亡了。”
“噢,”楊業又問,“犬子延玉的下落如何?”
“公子剛烈非凡,兵敗自刎了。遺體已經盛殮,老將軍要不要見他最後一面?”
楊業搖搖頭,閉上了眼,終於眼角滲出兩滴淚珠,但是他很快地抹去了,張目說道:“死得好!”
“老將軍!”耶律奚底問道,“你還能騎馬不?”
“你問這話,是何用意?”
“如能騎馬,我們想護送你回敝國養傷。”
“不!你們不必費心!”
說完,楊業又將眼睛閉上了,不管耶律奚底怎麼說,他只是不答,而且從此絕食,滴水不進。
耶律奚底無奈,只有派人去向耶律斜軫請示,作何處置。
正在攻打雁門關的耶律斜軫無法親自前來處理,只交代了一句話:無論如何不能讓楊老將軍死!
然而,楊業求死之志,堅決異常,不管耶律奚底如何動之以情,哭聲相繼,苦苦勸解,楊業只是閉目不語;說得他不耐煩了,竟要奪人的佩刀自刎。耶律奚底既恨且敬又煩,一籌莫展,只好聽其自然了。
於是氣息奄奄的楊業,終於在第三天深夜,一瞑不視,咽了氣依然正襟危坐,望之如生。護視的契丹兵,驚為天神,環拜在地,齊聲禱告他在天英魂,庇佑邊界生靈。然後飛告耶律斜軫,備棺盛殮,用很隆重的禮節,為他下葬。
楊業的噩耗,震動了邊界,除了已經淪陷的寰州以外,雲、應、朔三州本來還在堅守,由於楊業兵敗被擒,人心頓失倚恃,成了瓦解之勢,三州將吏,盡皆棄城而走。
楊業的噩耗,也震動了朝廷。皇帝痛悼不已,追贈太尉、大同軍節度使,撫恤布帛一千匹,粟一千石。除了楊延玉以外,其餘諸子都升了官。楊延昭殺出一條血路,還救陳家谷被阻,改援雁門關,打了一場勝仗,功勞更大,由供奉官升為崇儀副使;殿直延浦、延訓升為供奉官;延環、延貴、延彬都授職為殿直,一起在皇帝側近的禁衛軍中供職。
為了振飭紀律,當然也要追究責任。責任最重的是王侁,革職除名,發到金州看管;劉文裕坐視不救,罪名與王侁相同;潘美降官三級,戴罪圖功。
這個大戰役到七月間告一段落。打得比較好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李繼隆,所屬部隊,雖敗不亂;一個是田重進,全軍不敗。因而分別升了官,田重進為馬步軍都虞候,李繼隆出知定州。此外從曹彬起,無不貶官降職。
到了十一月,蕭太后帶着文殊奴,再度統兵南下,以高梁河一役曾經大破宋軍的名將耶律休哥為先鋒都統。君子館一戰,宋將劉廷讓統兵數萬,但以酷寒,士兵僵手凍足,竟無法拽弓,以致大敗。河朔官軍,皆無鬥志,契丹乘勝追擊,直到德州,殺官吏,俘士兵,大掠而去。
皇帝痛悔輕舉妄動,向大臣發誓:“你們大家看着,看我以後還做不做這樣的事!”接着他又嘆息,“如果楊業不死,何至於會有今天這樣不堪收拾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