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第七章

日落時分,一切都平靜了,在崖頂窺探的何小虎大惑不解:“這是怎麼回事?”

“撤退了!”林震答道,“一定是撤退了。”

“為什麼呢?無故退師,只怕另有計謀。”

“不見得。”林震搖搖頭,“事情很費解,不知道為什麼撤退。只是不見得另有計謀,看樣子不像。”

“我們呢?”刀卜問道,“該怎麼辦?”

“當然下山。”林震向前平望,一輪紅日,正在對面,金光直逼,幾乎無法睜眼,也就看不清對澗的動靜了。

“我們只怕過不去。”刀卜說道,“何將軍他們不曉得敵人已經撤退,不敢過來,聯絡不上。”

“不要緊,我有辦法。”

何小虎的辦法是弄些碎枝青草,生起一堆火,讓白煙裊裊而升,作為信號。接着便下了崖壁,在渡澗之處登岸。

暮色蒼茫中,三四條人影漸行漸近。隔澗相呼,何小虎歡然喊道:“爺!契丹兵走光了!”

於是重新協力架起繩橋。何慶奇首先渡澗,細問經過,驚喜之餘,又似乎不大相信,自語似的說:“真的撤光了嗎?為什麼?”

誰也不能回答這個疑問。要問自己的是:此刻能做些什麼?大家的意見都相同:應該接收遼軍所遺下的營地,並且徹底做個搜索。

“兵不厭詐。”林震格外細心,提出警告,“我們必得留心伏兵。”

這也是可能的,所以何慶奇將隊伍拉長,只成單行前進,防備着遇到伏兵,損失不致太重。

因此,走得就慢了,約莫起更時分,才到達遼軍的營地。空蕩蕩的一大片,零零亂亂地遺留着好些帶不走的輜重,居然還有糧食,確是可喜之事。何慶奇下令休息,分配餘糧,飽餐了再定行止。

這時月亮已從雲端顯露,清光映照殘壘,別有一股凄涼的意味。何慶奇心裏的事情很多,一樁樁想過去,認為最要緊的是要跟熊大行儘快取得聯絡。

“我們要做的事很多,今天夜裏就要動手。”他跟孫炎星說,“你看,通知熊將軍,走哪條路最快?”

“有兩條路。如果有馬,當然走大路來得快,不然就從九曲洞走。”

“我們找一找看,也許有契丹散失了沒有帶走的馬。”

“是!”孫炎星立刻派出已經吃完飯的一隊弟兄,到附近去尋找。

“其次是朱副軍頭,不知道回到了葫蘆關沒有?昨天突襲的傷亡如何?”何慶奇說,“此人勇猛過人,但願他安然回來。”

“這也要趕緊去聯絡。”林震接口答說,“葫蘆關、九曲洞口都還有人,是繼續留守,還是都集中到這裏來?要請將軍先定了宗旨,才好部署。”

“我看要有少數人留守,其餘的都集中到這裏來,等與熊將軍聯絡上了再說。”

“既然如此,我去走一趟。”林震說,“我從葫蘆峪穿過去,順便沿路搜索,只怕還有許多陣亡的忠骸未埋,要好好處理。”

“正是!”何慶奇說,“我們要仔仔細細清查戰果,不可埋沒了烈士的功勛。”

就在這時候天色忽然變了,濃雲悄悄地湧現,倏忽之間,遮沒了一輪皓月,風聲大作,搖撼着滿山的樹木,如海濤一般,隨着風向起伏不定,而且飛沙走石,逼得人必須找地方躲避。

一切計劃都必須停頓了,何慶奇下令,各自尋覓自己認為適當的地方去休息。這等於解散,軍令在這一夜已不適用。此是極危險的一種措施,倘或有敵人暗算,將無從抵抗。然而,除此以外,也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大家都太疲乏了,而且也沒有一切宿營的裝備,唯有各人自便,自己負責自己的生命安全。

何慶奇的親近衛兵,找到了一處山洞,其實是崖壁下凹進去的一方平地,約有兩丈深,五丈長,可以遮蔽風雨——雨,總算還好,只飄了一陣,旋即停住。而天色依然陰暗,風勢依然甚烈,能有這樣一處地方休息,應該算是很滿足了。

何慶奇將孫炎星、林震、張老憨都招呼在一起。雖然個個筋疲力盡,但九死一生,赤手空拳撐持出這樣一個意外勝利的局面,都興奮得睡不着。

彼此回憶着各人的經歷,歡喜中有感慨,感慨中有辛酸,而辛酸中有安慰。何慶奇忽然問道:“一個人平時看作最平淡無奇的東西,到了某一個時候,會看得異乎尋常的寶貴,甚至是心裏唯一所想得到的東西。你們有沒有這種感覺?”

“有的。”林震答道,“睡覺是最平淡無奇的事,每天的例行公事,但是,我現在就在想,如果可能,我要睡它一個月,情願飯都不吃。”

“我不同。”孫炎星說,“我要吃了睡,睡了吃,一直這樣子下去。”

大家都笑了。“這就像乞兒的說法。”何慶奇說,“第一個只要睡;第二個吃了睡、睡了吃;第三個說,哪裏來的睡的工夫?只是吃個不停。我卻不是這麼想,我說的是筆墨紙硯,這不是最平淡無奇的東西?可是我現在非常需要。我要將這一帶的形勢畫成圖,記明山川道路的大小、深淺、長短,帶回去奏報朝廷,將來設關布卡,派兵駐守,北御契丹,南保華夏,拓展大宋的疆土。這才是不朽的盛業。”

“這也不難!”張老憨說,“我知道這附近有座道觀,那裏一定有筆硯,明天去借一副來好了。”

正談到這裏,聽得馬嘶的聲音,大家都是精神一振,側耳靜聽。馬蹄聲近,然後靜止下來,不久就見何小虎來複命,說是找到兩匹馬,但都受傷了,一匹傷在馬股,一匹馬足受傷,經過包紮,勉強可騎,但走長路卻不行。

“不行就算了!明天選派善走的人回去報信,此刻大家去休息吧。”

這一夜雖是平靜無事,但因情況到底不明,所以都不能酣然入睡。及至天色已明,料知不會再有任何危險,反倒睡意侵襲,因而何慶奇等人都大大地睡了一覺,直到午牌時分,方始醒來。只覺得飢腸轆轆,從未有這樣餓過。

“照說應該有一場慶功宴,只是沒有什麼吃的東西,只好將就。”何慶奇說,“先塞飽肚子,還有許多事要辦。”說到這裏,四顧不見林震,便即問道:“林震呢?”

“到葫蘆關去了。”何小虎答道,“臨走留下話,日落以前趕回來。”

“那面就交給他了。我們商量這裏的事。”

於是一面吃飯,一面商議善後。決定何慶奇帶隊回白馬嶺,留下孫炎星守護這條契丹入侵的大路,並先遣派專差,將這裏的情形去報告熊大行,希望從速接濟。

“這個專差派誰?又要走得快,又要了解全盤情況,我看——”孫炎星拿眼望着何小虎。

何小虎餘勇可賈,毅然答道:“我去!”

“你去也好。再要找個人做伴。”何慶奇已知道他的心意,“你問問楊信看!”

“對!”孫炎星是楊信的直屬長官,不需徵求本人同意,他就可做主,“我派楊信陪你去。有些情形只有楊信知道,你們兩個人合在一起,就沒有不了解的情況,不管熊將軍問到什麼,都能回答,再好不過了。”

於是將楊信去傳喚了來,當面交代任務:“你們跟熊將軍說,契丹退兵的情況不明,防他們要捲土重來。作速遣派精銳加強防務,多運糧食、弩箭,越快越多越好。你們一路也要小心。到了熊將軍那裏就不要再回來了。”

等何小虎和楊信出發以後,何慶奇托張老憨到附近的一座清虛觀去借了筆硯來,與孫炎星將附近的形勢,細細地畫好一張圖,日落方始畢事。

林震如言而回,夕陽影裏帶來兩副用竹竿繩索編製的擔架,上面躺着的,一個是朱副軍頭,一個是趙如山。

相見之下,恍同隔世。何慶奇兩頭招呼,不能從容細問,只知道趙如山一行六人,因為又要繞道避開遼兵,路程卻又不熟,沿路遭受墜澗、遇虎、迷路、絕糧之厄,六個人死了一半;另外一半,也有兩個受了傷,得能相遇,真是天佑。趙如山自己是為救同伴,摔傷了一條膀子,一面說話,一面疼得額上的汗珠如黃豆般大。

朱副軍頭是撤退時,腳上的筋扭傷了,不動不大疼,一疼起來,真能暈死過去。不過他的精神很好,談起頭一天夜裏突襲遼營,“砸鍋”的惡作劇,不由得笑容滿面。提到傷亡的弟兄,卻又潸然落淚——他的人回來了一半,犧牲不能說不重。

“恤亡、救傷、慰生三件大事,救傷當先。”何慶奇問道,“可有什麼比較安穩的地方,能讓傷重的人,安頓下來?”

“有!”張老憨很快地回答,“現成有個地方,而且現成有個醫士。”

“那太好了!”何慶奇急急問道,“什麼地方?此刻就把他們兩位送了去。”

“清虛觀!”張老憨答道,“清虛觀的老道一定會治傷。我在他雲房裏看到,掛着大大小小的葯葫蘆,總有二三十個。”

“那就這樣,請你引路,我去拜訪那位道長,當面求他,擔架隨後抬了來。另外再查一查,有哪些人受傷?重傷的有多少?一客不煩二主,都請那位道長醫治。”

說罷,便即行動。張老憨引路,彎彎曲曲,行過里把路的山道,只見山窮之處,一轉之間,豁然開朗,一大片松林中有一座小小的道觀。天色將黑,內有燈光。張老憨上前叩開了門,出迎的正是清虛觀的老道,銀髯飄拂,清癯如鶴,何慶奇肅然起敬,而且因為有求於人,所以當門下拜。

“不敢,不敢!”老道一面還禮,一面問張老憨,“這位是?”

“這位是何將軍,特來拜訪。”

“請進來,請進來!”老道看到後面的兩副擔架,便又問道,“那兩位想來是作戰受傷了的?”

“正是!”何慶奇答道,“要請道長慈悲。”

“等我看看,先抬進來。”

那位道長,熱心異常,一切不顧,先忙着治病。自然是先替趙如山診治。洗凈創口,敷了秘制的傷葯,病人立刻就覺得痛楚大減,長長地吁口氣說:“我的媽,總算受得住了!”

話是如此,聲音卻斷斷續續,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不要說話,保存元氣。”那道長接着替他診脈,點點頭說道,“傷倒不重,外感甚深,只為身子壯健,又提着一口氣,未曾發作。要發作起來,厲害得很。”

一面說,一面便喊那童兒,準備煎藥。自己就取下大大小小的葫蘆,東撮一把,西倒一些,弄了一大堆草藥,置入瓦罐,註上山泉,在廊下用松枝柴煎煮。

忙完了這些,接着又替朱副軍頭療傷。問知究竟,看了傷處,那道長笑道:“軍爺,你是要慢慢好,還是一下子好?”

“自然是一下子好。”

“我也知道一下子好的好,只怕你受不了痛苦。”

朱副軍頭向來是勇猛如虎的性情,而且亦以“國法以外無所畏”自詡,聽得這話不大服氣,不在乎地笑笑:“道長,不要緊,你試試看!”

“這不是試得來的玩意,如果半途而廢,反致殘疾。你真的受得了?”

“死且不怕,還怕什麼?”

“道長,”何慶奇也說,“我這位朱老弟不在乎,你就動手吧!”

那道長點點頭。“請你看住。”他向何慶奇叮囑,“休讓他動彈。”

“是的!”

何慶奇口中這樣答應,卻不知他要做什麼。定睛凝視,只見那道長提起傷足,輕輕揉着,到後來越揉越重。朱副軍頭額上見汗,牙關漸緊,神態也渾不似先前那樣輕鬆自如了。

“怎麼樣?”何慶奇問他。

“還可以。”

“早得很哩!”道長接口,“將軍,請你把他的上半身撳住。”

何慶奇依言而行。道長的推拿也越發上勁,連他自己都是滿頭大汗,朱副軍頭的疼痛也就可想而知。

“撳緊了!”那道長說道,“最痛的那一刻要來了。”

何慶奇、張老憨,還有隨行的士兵,聽他語氣嚴重,一齊動手,將朱副軍頭上半身及另一條腿撳住。那道士這才提起那隻傷足,合在雙掌之中,飛快地一陣揉搓,然後猛力一扳一扭,朱副軍頭大喊一聲,拚命往上一起,撳住他的人都感到極大的抗拒力,只有格外加勁,讓他不能動彈。

“疼死了!”朱副軍頭大叫一聲,雙眼閉上,彷彿暈死過去了。

“道長!”何慶奇從未見過這樣的治法,不免擔心,“不要緊吧?”

“不要緊!”道長用手背拭着汗說,“功德快圓滿了。”

再看朱副軍頭,悠悠醒轉,額上雖在流汗,臉上卻已回復紅潤,而且是頗為舒服的神情。

“你動動你這隻腳看!”

這時大家才注意到那隻傷足,驟看之下,幾乎疑惑自己眼花錯認,原來又紅又腫,此時紅消腫退,與好時幾乎沒有分別。

“你屈起來看!”

朱副軍頭慢慢屈起,臉上有了笑容,然後猛然一屈,隨又放平,再屈再放,病痛完全消失了。

“神乎其技,佩服之至!”何慶奇不勝讚歎。

此時朱副軍頭已經坐起身子來,笑着高聲說道:“痛快,痛快!道爺,你收我做個徒弟,拿你這一手功夫傳給我,將來我好替弟兄解除痛苦。”

道長沉默地微笑不答。何慶奇知道他性情稍嫌魯莽,有時說話不得體,教人不知何以作答,所以攔着他說:“道長這手本事,是幾十年的功夫,只怕你窮一生之力,學不到此,休說笑話了!”

這兩句話讓那道長有知音之感。“將軍是識得深淺的!”然後他又對朱副軍頭說,“你可以下地來走走,別太用力。回頭再用藥洗一洗,就不礙了!”

“是!”朱副軍頭恭恭敬敬地回答。

“將軍這面坐!”

“是的。正要請教。”

此時葯香濃郁,送到鼻端,令人興起飄然出塵之想。何慶奇這幾日提着一股勁,這一下泄了個乾淨,坐下來就不想動,心裏只是在想,能終老於此,那有多好!

“何將軍仙鄉何處?”

“我生長中州。”何慶奇這時才能相問,“請教道長尊姓,法號?”

“我俗家姓李,道友都喚我太玄子,其實無甚玄妙,不過採藥修行而已。”李太玄似乎也很高興,“世外閑人,得睹將軍風采,實在是意外機緣。”

“真正機緣。我這兩位同袍,得遇道長,是大大的運氣。”何慶奇問道,“道長在這裏潛修多少年了?”

“二十多年嘍!”

“聽道長的口音是湖廣?”

“是的。鄉音未改。我原籍湖廣嘉魚——當年吳魏交兵的赤壁,就在敝處。”

“千里迢迢,怎的到了這裏,而且一住二十多年?”

“這也是機緣。”李太玄說,“那時為避兵亂,身不由己,走到哪裏算哪裏。到了河東地面——”

到了河東地面,困居逆旅,進退不得,李太玄思量着還是想法子回家鄉好。歸心一動,不可遏止,只是囊中將盡,湊不出這筆盤纏。那時他還不曾出家,年輕力壯,儀錶也不俗,兼以有一手栽培盆景的好功夫。心裏尋思,如果不想個謀生之計,且不說得回家鄉,眼前就要餓飯。因而盡身邊些微銀子,買了些古樸雅緻的瓷盆,又上山去溪澗中揀了些玲瓏的石子,折下些松柏,挑來些泥土,剪枝疊石,做成好些盆景。就在旅居院中,擺個地攤,指望着做這麼個把月的生意,積蓄到夠了盤纏,立即回湖廣家鄉。

他在家鄉,原是中人之家,不虞衣食,栽培盆景,本是怡情養性的興趣所寄。一旦落魄,拿這個做小買賣,自覺羞慚,便有些抬不起頭。做買賣要講一套招攬主顧的生意經,他這樣無聲無息,不但不去兜搭主顧,甚至主顧詢問,亦似懶於答理,自然惹人不快,望望然而去之。

一連三天,只賣掉一盆。到了第四天,忽然車馬紛紛,來了好些裝束奇特的彪形大漢,耳系金環,腦後梳辮,問起來才知是遼國的官員隨從。李太玄是第一次見識,只顧看熱鬧,連生意都丟開了。

最後進來八名番邦女子,簇擁着一位麗人,長身玉立,光彩照人。尤其是那雙眼睛,既大又黑且亮,顧盼之間,真有攝人魂魄的魔力。

這個異邦麗人的顏色,令人目眩神移,視線無不隨着她的腳步轉移,李太玄亦不例外。直待倩影消失在這家旅舍中最大的西跨院,方始收攏目光。

過不多久,聽得有個清脆的聲音喊:“喂,蠻子!”

李太玄抬頭一看,認出是那八名番邦女子中的一個,看裝束打扮,是那異邦麗人的侍女。圓圓的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皮膚很白,映着她那潤滑的紅唇,顯得格外動人。李太玄急急問道:“姑娘,你是叫我?”

她抿唇一笑:“站在你面前,不是叫你又叫誰?”

“噢,噢,”李太玄無端張皇失措,“請問姑娘,有什麼吩咐?”

“你這些玩意兒是賣的嗎?”

“是的。”

“能不能送進來,給我們公主瞧瞧?”

公主?李太玄一愣,窮途末路之中會遇見一位公主!這番遭遇,便令人鼓舞。本來消沉的他,忽然興緻勃勃,從容問道:“姑娘,你貴姓?”

“你問這幹什麼?”

“問明了好稱呼。”李太玄說,“姑娘,你是從北面來的吧!說得好一口漢話,長得像我們江南地方的人。”

“江南?江南是什麼地方?”

“有一道長江,由西東下,直流到海。長江下游的南面,稱為江南,是我們中國最富庶的地方,也是出美人的地方。”

為了最後這句話是不着痕迹的恭維,那圓臉姑娘嬌憨而愉快地笑了。“我叫燕華。”她說,“你叫我名字好了。”

“我姓李,叫李太玄,你也叫我名字好了。”

“好啦!”燕華手指着問,“你管你的這些玩意兒叫什麼?”

“叫盆景。”

“盆景、盆景!”燕華偏着頭念了兩遍,“對了,一盆一盆的風景。拿去給我們公主瞧吧!”

“行!等我找樣傢伙來裝。”

李太玄找了個大籮筐來,將盆景很小心地往裏面裝,同時跟燕華交談,問她是怎麼樣的一位公主,何以會在這裏。

“公主就是公主!是我們皇后最寵愛的小公主,由燕京回去,路過這裏。”燕華又告誡着說,“我們公主脾氣嬌,不許人跟她頂嘴,她說什麼,你只依着她就是。”

李太玄自然毫不遲疑地答應下來,提着籮筐,跟着燕華到番邦公主面前去“獻寶”。

公主住的西跨院,就這片刻之間,已佈置過了,最要緊的是西面卧室中佈置了一個神龕。公主就盤腿坐在神龕側面的炕上。她倒大方,容許異族的陌生男子,進入她的卧室,而且態度很客氣,只是言語不通,全靠燕華從中傳譯。

“你把你的盆景都取出來!”

“好的。”李太玄依言而行,將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盆景,都擺在神龕面前。

這無意中的一個動作,正符合公主的心意,大起好感。原來公主要買這些盆景,正是為了敬神。當時含笑下地,一一檢視指點,看得非常仔細。一面看,一面與她的宮女,嘰嘰呱呱,不知道說些什麼。

“李太玄!”燕華終於跟納了半天悶的李太玄說話了,“公主問你這些盆景賣不賣?”

“怎麼不賣,做好了就是想賣幾個錢。”

“你要多少錢?”燕華指着盆景說,“都要了。你說個總價吧!”

李太玄喜出望外,卻不敢漫天要價,靦然答道:“說實話,我還是頭一回做這個買賣,請公主看着給吧,給多少,就是多少。”

燕華詫異。“你是頭一回做這買賣?”她問,“你以前是幹什麼的呢?”

“我以前在家念書,為避兵亂,輾轉逃到河東。在家時喜歡玩盆景,不想此刻倒用來餬口了。”

燕華點點頭,將他的話傳譯給公主聽。話很長,可見得傳譯得很地道。接着,公主又問了幾句話,才由燕華再來跟李太玄談交易。

“公主說,拿四張貂皮,或者八粒珠子,跟你換這些盆景。你是要貂皮,還是要珠子?”燕華又說,“我勸你要貂皮,馬上就可以換錢。珠子要到大地方才賣得掉。而且再告訴你一句,珠子不怎麼好。”

“是!”李太玄拱着手說,“謝謝姐姐!”

改了稱呼了!燕華臉一紅:“誰是你姐姐?而且也不該謝我,要謝公主。”

“公主當然也要謝。”李太玄說,“不過更該謝你。”

“閑話少說。公主還有句話:既然你是讀書人,不是干這個的,要請你到我們宮裏,教大家怎麼樣栽這種盆景。你願意不願意?”

這與李太玄的原意,完全背道而馳,本來是想從盆景中換來一筆還鄉的盤纏,結果反以盆景的招惹,遠適異國。這兩者之間的距離,不可以里程計了。

他本來想一口拒絕,但想到燕華的告誡,公主的脾氣不許人說“不”字,更因為她的眼中流露出渴望獲得滿意答覆的神色,使得他到了口邊的話,竟不忍說出來。

“讓我想一想,”他說,“這件事太重要,我必須好好想一想。”

燕華自不免稍覺失望,轉臉用她們自己的話,告訴了公主。公主倒只是點頭,並無慍色。

李太玄看在眼裏,並不是放心,而是不放心,不知道她跟公主說了些什麼。所以等她的話告一段落,他將心裏所關切的事,問了出來。

“我跟公主說,你怕教不好,會使公主失望。我是替你謙虛,不知道說得對不對?”

這哪裏是謙虛,竟是接受邀約以後,應該有的客套。

“我又說,你怕人地生疏住不慣。這是老實話,是不是?”

這更是打算到將來的日子!李太玄覺得她擅作主張,從中搗鬼,可惡得很。但想發作而不敢發,不忍發,只在鼻孔里“哼”了一下。

就這時候,公主又嘰里咕嚕說了一大套,但在燕華口中卻只有一句話。“你先請回去,等下我來跟你說。”

李太玄無奈,只好向公主行了禮,回到自己屋子裏。回想剛才的一番遭遇,說不出是興奮還是困惑。對燕華更弄不清是何感想,只覺得她的一顰一笑,縈繞在心頭,反覆出現,永無寧時。

“李客人!”突然間,旅舍掌柜出現在門口,臉上浮着尊敬而親切的笑容,“你不必愁了!所有的店飯錢,都有人承擔了去,隨你愛住多久就住多久。”

“噢,”李太玄定定神問道,“是那位番邦公主關照的嗎?”

“對了!她是遼國的小公主,生性好動,每年總要從這裏經過一兩次,一來就住我們的店。”掌柜的說,“這位小公主很任性,只要誰合了她的脾胃,大捆的貂皮、大把的珍珠寶石送人。李客人,你的運氣不壞。”

“多謝你照應。”李太玄問道,“這裏到遼國多遠?”

“遠得很呢!出關往東,直到遼河邊上,才是她們原來的國境。”

李太玄點點頭不響。旅舍掌柜交代了話,不便再打攪,悄悄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店小二送來燭台洗臉水,接着又是很豐盛的四菜一湯、酒和饅頭——從逃難以來,李太玄一個人就沒有吃過這樣闊氣的晚飯。

拋開一切,且先享受,感覺中卻彷彿有燕華在一旁相陪,因而豪啖健飲,這頓飯吃得異常痛快。飯後,店小二又泡來一壺釅茶,剪了燭花,問明沒有別的吩咐,才掩門而去。

門剛掩上,又被推開,進來的是燕華。李太玄早將因為她擅作主張、從中搗鬼而起的怨懟拋在九霄雲外,只覺得如傳說中深夜從壁上的畫像中,走下來一位仙女,令人驚喜莫名。

“請坐,請坐!”他站起身招呼,又拉椅子又倒茶,異常殷勤。

“你別張羅!”燕華坐下來說,“公主還等着我,我說幾句話就走。”

“是!”李太玄在她對面落座,隔燈平視,看她紅白相映的臉上,跳動着明暗不定的光暈,平添幾分綽約,越發使人捨不得移開視線。

“你到底是怎麼個意思?”

一上來就是使人難以回答的話——她問的自然是他願意不願意去遼國。李太玄欲拒不可,想應允卻又真怕燕華所說的人地生疏住不慣。一旦害起懷鄉病來,是無葯可醫的。

“我怕——”他語聲怯怯的,像個小女孩的口吻。

“怕?怕什麼?”

“怕到了你們那裏,孤孤單單一個人,到晚來一個人、一盞燈,連個說說話的人都沒有。姐姐!你想,那日子怎麼過?”

燕華深深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去不作聲。這對李太玄來說,卻是得其所哉,既不用再談難題,又可以恣意飽餐秀色,所以只是含笑凝視,並不催她回答。

忽然,她抬起頭來問道:“你家裏還有什麼人?”

“只有一個叔叔。”

“堂上的老人家呢?”

“早就過世了。”李太玄說,“我是叔叔養大的。”

“那麼,你怎麼一個人到了這裏?”

“為避兵亂,原是隨着叔叔一起逃出來的,走到半路,遇着潰兵衝散了一家。我記着叔叔一再叮囑,要我闖一闖江湖的話,所以一個人到了河東。這一陣子想念我叔叔,想得不得了。”

“男子漢,大丈夫,原該闖蕩江湖,不說做一番事業,就開一開眼界,也是好的。”

由燕華的這幾句話,李太玄才發覺自己的話,失於檢點,既然要想回鄉,就不該說他叔叔曾鼓勵他闖蕩江湖。如果堅持要回湖廣,豈不是違反了叔叔的期望?

“人各有志,不能相強,不過,你總得有個定見,我才好回去復命。”

聽她吐屬雅緻,李太玄大為驚異,而更多的是好感。“燕華,”李太玄笑着說,“你不但會說我們的漢話,而且還讀過我們的漢文。”

“什麼你們、我們的?誰跟你分得那麼清楚?”

這話又像呵責,又像親近,不知她到底是何意思?李太玄不由得發愣了。

“你覺得奇怪是不是?說穿了一點不奇。我,本來就是漢人。”

“你是漢人?”李太玄真的驚異了,“怎麼,怎麼又在遼國,而且在遼國公主的身邊。”

“這有什麼稀奇?遼國的漢人多得很。”燕華答道,“你大概從來沒有聽說過遼國的情形。”

李太玄臉一紅。“我生長在湖廣,不了解北邊的情形。”他說,“孤陋寡聞,叫你見笑。”

“我怎麼會笑你!”

“是,是!”李太玄覺得自己失言了,“燕華,你能不能拿在遼國的漢人的情形,說一些給我聽聽?”

燕華有些躊躇。她急着要回去復命,只希望他有一句確實的話,卻沒有工夫跟他長篇大論來閑談。不過談遼國的漢人,對他又有說服的功用,實在也不是不相干的閑談;同時她也喜歡跟李太玄閑談——雖是第一次見面的陌生男子,到底同為漢人,而且他的儀錶不俗,性情真誠,言語謙和。

這樣想着,不由得抬眼去看,只見李太玄正也隔着朦朧的光暈在凝視,眼中流露出無法形容的溫柔,她一下子心軟了。

她在想:如果能夠勸得他欣然樂從,能向公主有個很好的交代,那就遲一點回去,亦自不妨。這樣打定了主意,便點點頭,先表示接受他的請求。

“我姓韓。我的曾祖叫韓延徽,是個了不起的人。你知道不知道‘八部大人’?”

“我怎麼會知道?燕華,”李太玄用誠懇的語氣說,“你不要問我,你只告訴我好了。”

於是燕華不得不稍微講一講遼國——契丹的歷史。契丹原是東胡族,世居遼河上游。唐朝安史之亂,契丹乘機興起,共有八大部落,每個部落推選一位首領,名為“大人”。另外再推選一位“共主”,號令八部,名為“八部長”,又名為“八部大人”,三年一任。

到了唐末、五代之初,出了一位“八部大人”,就是燕華所要談的這位遼國英主,姓耶律,名叫阿保機。耶律阿保機雄才大略,一連當了三任八部大人,最後擊滅了其他七部,獨霸遼東遼西。

當時中原鼎沸,群雄並起,旋興旋滅,盛衰無常。在河北,盧龍節度使劉仁恭的次子劉守光,因為與他父親的愛妾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為劉仁恭所逐。不久,梁朝悍將李思安引兵犯境。流亡在外的劉守光帶兵直奔幽州,登城防守,居然將敵兵擊退。這本來是補過的好機會,哪知劉守光大逆不道,將他父親劉仁恭關了起來,自稱盧龍節度使。接着又自稱“河北天子”,亦稱為“大燕皇帝”。

在河東的李氏父子——李克用、李存勖,卻不承認這個梟獍可以做天子,派驍將周德威攻打河北。劉守光大恐,遣使求和。周德威置之不理。劉守光無奈,領兵五千,夜出幽州,預備逃亡。哪知在涿州遇伏,五千人只剩下百餘騎,逃回幽州,遣派一名參軍向阿保機求救。

這名參軍就是燕華的曾祖父韓延徽。到了契丹,求見阿保機,長揖不拜。阿保機大怒,將韓延徽發到馬圈裏看守馬匹。

阿保機的妻子稱為“述律后”,賢能過人,是阿保機極得力的內助。她的目光極其銳利,一眼就看出韓延徽是個了不起的人,便在丈夫面前為他討情。

“韓某人守節不屈,而且神態自如,這是個極有涵養的人,大王如何教他去看馬?應當待以上賓之禮。”

阿保機正在廣招賢才,一聽述律后的話,立刻醒悟,隨即將韓延徽從馬圈延請到大帳。一番接談,發覺韓延徽真有經天緯地之才,喜不可言,立刻加以重用。

懷才不遇的韓延徽,自此得以大展抱負。

韓延徽為遼國立下許多制度,開軍府、築城郭,大事建設。其時漢人逃到遼國的很多,卻不能安居樂業,很有些人才,不能不棄此他去,成為遼國的損失,而有些人則鋌而走險,成為遼國的禍害。韓延徽建議阿保機,設置市裡,收容漢人,而且拿契丹女子配婚,讓他們開墾荒地。漢人既有容身之處,又有室家之樂,個個勤奮力耕,對遼國的富庶興盛,大有幫助。

韓延徽對阿保機的另一項重要建議是,誘殺各部大人。本來各部雖已臣服,暗中卻在反抗,經此斬草除根的決絕措施,才能正式統一八部。

後來,韓延徽想念家鄉,逃出遼國,路過河東太原時,晉王李克用,原知劉守光部下有這樣一個人才,所以延攬他用作書記,卻因遭人排擠,自覺無味,決定還是回家鄉省視老母。

他的老母還在幽州,由河東入河北,取道娘子關,經過真定時,住在他一個姓王的朋友家。朋友問起他的出處,韓延徽表示,河北全是晉王的天下,既然在太原求身不住,只有仍回契丹。

姓王的認為韓延徽從遼國逃來,便是阿保機的叛逆,如果再回去,阿保機必不相容,豈非自速其死。

“不然,契丹主自失我以後,如喪耳目,如折手足。現在我去而復歸,契丹主無異耳目復聰,手足復全,何以不容我?”

朋友苦勸不聽。韓延徽回幽州省母以後,果然復回遼國。而阿保機的態度,亦果然如他所料,不但不加怪罪,並且格外尊敬他了。

以後阿保機稱帝,就以韓延徽為宰相。不過他雖身在異國,不忘故土,曾經寫信給晉王李克用,說明遭人排擠,深恐受到讒害,所以不辭而別,請求晉王照顧他的老母。最後表示,只要他一天在遼國,必定不使遼國南侵。後來他也果然實踐了他的諾言。

阿保機死後,述律后立次子耶律德光為帝,仍舊以韓延徽當政,國勢越益強盛,“冊封”石敬瑭為“大晉皇帝”。石敬瑭割燕雲十六州,送與遼國,稱為“謝恩地”。這十六州中,包括幽州在內,於是燕京成為遼國的“南京”。

幽州已併入遼國,但韓延徽卻並未還鄉,他前後在塞外住了五十年,歷事四朝,到周世宗顯德六年,方始去世。第二年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大宋開國,復見太平,然而韓延徽已不及親見了。

“我家在遼國整整六十年了。不過漢文、漢語都不敢忘記。”燕華很鄭重地說,“一個人只要不忘本,哪裏都可以去得。遼國也是仰慕我中原文化的,如果你肯去,一定會受到尊敬。”

“好!”李太玄斷然決然地答道,“我聽你的話。”

“真的?”燕華睜大了眼睛,顯得很天真地問。

“當然是真的。”李太玄說,“我不願,也不敢跟你說假話。”

燕華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原以為說服他需好好費一番工夫,所以還不曾打算到他答應了以後,如何處置,此刻定定神,想一想,才想起首先應該做的一件事,站起身來,“我先要拿這個好消息,去稟報公主。”說完,她匆匆而去,出室時回眸一笑,蹺起一隻小指,彎屈着勾了一下,是提示李太玄:一言為定,不得反悔。

等她一走,李太玄立刻感到一種莫可言喻的空虛悵惘,以至於心神焦躁,坐立不安。好久,心才能慢慢靜下來,而這一夜,燕華的影子一直映現在他的腦際,魂牽夢縈,自覺已陷入情網中而不能自拔了。

但是,燕華卻是若即若離。一路北上,相見的機會雖不算少,感情則始終沒有什麼進展。只是有一點足令李太玄安慰,公主對他的欣賞與信任,與日俱增,因而使他有了一個最後的打算。

在遼國的宮廷中,李太玄的誠懇、謙和、勤勞與樂於助人的性情,博得了上上下下的好感。當然,公主對他的信任最要緊。他為公主掌管私財,隨時都有很精確明細的賬目可以稽查。而在短短的一年之中,公主的私財增加了三分之一,公主決定要重重酬謝他。

時逢新年,公主問他:“你想要什麼?只要我有的,我都可以給你。”

李太玄決定運用他的“最後的打算”。他說:“公主,我要燕華做妻子。”

公主笑了。“我也希望你們配成夫妻。”她說,“不過我先得問問燕華的意思。”

於是公主找了燕華來問,她默然不答。這態度很奇怪,自己的終身大事,願意不願意,應該有個很明確的答覆,何以不置可否?

“我也知道,漢人的姑娘害羞,問到這些事,不肯明說。不過,你在我面前,何用如此?”公主又說,“如果說,女方對男方一無所知,不知道他的人品、性情,怕他將來沒出息,所以委決不下,這倒也說得通。而你對李太玄還不了解嗎?”

公主問得很有道理,卻不知道燕華別有衷曲。她始終沒有忘記她是漢人,雖然四代在遼,落土生根,已不可能再回到中原,但知道李太玄平日常存鄉思,非常同情,願意他有一天復歸中土。如果他在遼成了親,就算將他拴住了,即有機會,亦無法成行。固然嫁雞隨雞,自己可以跟他一起回去,但生活習慣,已大不相同,而且大宋與遼,已成敵國,交往不便,自己這一去永無歸寧之期,想想也割捨不下。

為此,她雖然一寸芳心,早已默許斯人,但始終不敢表露。公主問起,依然無從作答。而一逼再逼,卻非回答不可了。

“燕華,我看這是樁好事,你就應許了吧!”

公主這樣殷殷相勸,事實上已不容燕華有所抉擇了,只好這樣答道:“我聽公主做主。不過我家裏還不知道這件事。”

“那不要緊!”公主欣然答說,“我來跟你父親說。”

燕華的父親,也在宮廷執事,平日亦頗看重李太玄,加以公主做媒,自然沒拒絕的道理。於是依照遼國風俗,大宴親朋,在公主主持之下,燕華成了李太玄的妻子。

婚後的光陰,其甜如蜜。李太玄的鄉思也漸漸淡薄了,自分必將終老異域,誰知變起不測,終於生離死別。

這是因為公主牽涉在一場政治糾紛之中的緣故。

遼國自從太宗耶律德光暴崩后,繼位的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他的侄子。在軍中為諸將選立,不到五年,遭人謀殺,是為世宗。

世宗崩后,依照遼國“世選大汗”的制度,選立太宗之子耶律璟為帝,就是當時的遼主。耶律璟在位十多年,終日喝酒、打獵,不問政務,竟為他的廚子所弒。時在大宋太祖開寶元年,也就是李太玄與燕華成婚的六年以後。

於是遼國的貴族大臣,又須進行“世選”。遼的國姓是耶律,而王后都出於蕭家,所以“世選大汗”,只是耶律、蕭兩族,會商決定。他們認為世宗的兒子耶律明扆,足當重任。雖有少數人不以為然,而在“眾議”之下,無可與爭,付之默然而已。

但是公主卻大為反對。公主是被廚子所弒的穆宗的同父異母妹妹,也就是耶律德光的女兒。她主張選立穆宗的兒子,也就是她的胞侄。這個願望不曾達到,公主很不甘心。她是個性情很剛強的人,召集親信,密謀以非常的手段,推翻已成之局。

這時耶律明扆已經即位,改名為賢,年號保寧。即位三個月以後,在遼河會獵,突然有一名扈從的武士,放了一支冷箭,直射耶律賢。而時機不巧,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御騎忽然馬失前蹄,耶律賢身子往前一撲,摔下馬鞍。這一意外的挫折,反讓他撿回來一條性命。

當時左右一面救駕,一面查那個放冷箭的人。有人指證兇手,發現竟是公主府的護衛。而此人行刺不成自知難逃活命,一刀刺胸自殺而亡,成了死無對證的局面。

但是公主反對耶律賢為帝,是盡人皆知之事,因此,行刺的兇手,可以斷定必出於公主的唆使。只是公主為耶律賢的姑母,不便將她逮捕審問。貴族重臣便密商決定,將公主軟禁在府邸,同時清查她的左右,希望徹底查出密謀的真相。

於是遼國興起大獄。最先被捕的是公主府的總管。他實在不知道公主的異心,卻招出來許多公主的親信,表示只有從那些人身上去追,才能水落石出。

這些親信之中,自然有燕華。不過大家對公主還有顧忌,隨侍在她身邊的人,非萬不得已,不想逮捕。燕華卻自知不免,收拾了一包細軟,又盜取了一支令箭,勸李太玄逃走。

“我不逃!”李太玄說,“回想我們成親的那晚,曾經有過的約定:生則同衾,死則同穴。我一個人逃走,留你在這裏,吉凶莫卜,我於心何安?”

“唉!你真是書獃子。這不是你背誓,禍起不測,不能不從權。你要知道,帝后對公主都還很尊敬,我在這裏,可以設法保全性命,而你不走,性命決計保不住!”

“如果你安全,當然我亦安全。”李太玄說,“我相信公主一定能夠庇護我們。”

“不!公主庇護我一個人可以,因為我從小就在公主身邊,即使我犯了大罪,公主也可以硬替我討情,對你就不同了。你該明白其中的道理。”

這道理,李太玄當然明白:第一,關係並不深;第二,是男子;第三,是異鄉人。公主很難說得出必須硬替他討情的理由,除卻一點:他是無辜的。

他確也不曾參與公主的任何密謀,然而像這種大逆不道的案子,供詞很難令人置信,要想洗刷清白,殊非易事。逃走是三十六計中的上計,只是他覺得從哪一方面看,都無法舍燕華而去,除非能夠得到確切的保證:燕華定可獲得安全。

因此,他問:“我想問你一句話,公主的事,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也不能說不知道——”

“那就是了!”燕華才說得一句,李太玄便打斷了她的話,搶着表示決心,“你一定會有麻煩!我絕不能走。”

“你不走,我就沒有麻煩了嗎?”

“話不是這麼說。我應該在這裏跟你共患難。譬如說,有什麼事,在外頭替你奔走奔走也是好的。”

“胡扯!”燕華用從未有過的不客氣的語氣斥責,“你在做夢!如果我出了亂子,你還能自由嗎?”

李太玄默然。他承認她的話有理,但總覺得這樣的大事,應該多想一想,再做決定。

“男子漢,大丈夫,做事要有決斷,利害關頭總要提得起,放得下。你走,還有見面的時候;你不走,必不能兩全。你好好想一想吧!”

說完,燕華掉頭就走——是有意如此,表示她無所瞻顧的決絕之心,希望能幫助李太玄割斷那一縷纏得緊緊的情絲。

“慢點!”李太玄突然有了一個超脫的主意——拉住她說,“我們一起走!”

“不行!”燕華搖搖頭,“絕不行!”

“為什麼?”

“第一,我不能背棄公主;第二,我不能害我全家。”

自己覺得很好的一個主意,其實一點用處都沒有。李太玄沮喪地低下頭去。

這一夜談到天亮,依舊沒有結果。燕華帶着一雙紅腫的眼睛,拖着兩條沉重的腿,離家回到公主府。而到了中午,憂慮着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來捕捉李太玄的是一隊兵,前後包圍,不容他有任何逃走的可能。到這時候李太玄才有些着慌,不過他的腦筋還是很清楚,認為這也算是一個機會,一個可以替燕華“洗刷”的機會。當然,能不能洗刷得乾淨,是誰也不知道的事。

他被押解着到了郊外的一座營帳,問話的是一名軍官。人很和氣,而且會說漢語。

“韓燕華是你什麼人?”

“是我的妻子。”

“你妻子是不是天天回家?你們的感情好不好?”

李太玄答道:“我妻子每隔十天回來住三天。我們的感情很好,無話不談。”

“無話不談?談些什麼?”軍官問道,“是不是談過公主府的事?”

“是的,”李太玄點點頭,“談過。從那件逆案發生以後,她每次回到都痛罵那個叛逆;又說,公主也對那叛逆痛恨得不得了!”

“是為什麼?為了那叛逆行刺沒有成功嗎?”

“這,”李太玄將雙眼睜得很大,幾乎要動怒了,“這是誣賴公主!公主怎麼會指使那個叛逆去行刺?公主痛恨的是他犯上,大逆不道。”

“噢!”軍官笑笑,“你跟叛逆認不認識?”

“認識!”李太玄答說,“他是公主府的人,我當然認識,只知道他武藝很好,人也很忠厚,竟想不到會做出那樣的事。”

軍官停了一下說:“有人告你跟叛逆有牽連。這件事還要調查。案情太重,也不能放你回去,要關你起來。”

“真是真,假是假。”李太玄表示出泰然的態度,“儘管調查好了。”

於是,李太玄被禁閉在山坡下的一間石屋中。這間屋子本是戍守士兵的住處,設備當然很簡陋。李太玄孤孤零零地被關在裏面,鄉思又勃然而生了。

到晚來,笳角聲凄,霜風漸緊,李太玄寂寞凄涼以外,又冷又餓。不能不向看守的士兵抗議了。

“喂,喂,”他扒着窗上的鐵柵喊,“你們不能把我丟在這裏不管!”

看守的是個白鬍子老兵,搖着手說:“你別吵!馬上就有人來了。”

他沒有騙李太玄,很快地另外來了個兵,為他帶來了食物和乾燥的馬糞。石屋正中有個地坑,可以燒起馬糞取暖。吃光了所有的食物,李太玄不冷也不餓了,開始想念燕華。

也不知想了多少時候,忽然從窗外投進一塊石子來,石子外面包著一張紙條,上面有一行字:“勿睡!午夜自見分曉。”

這是誰投進來的?紙上的字又是誰寫的?“午夜自見分曉”,意何所指?李太玄疑問重重,趕緊又扒在鐵柵上往外望,卻是什麼人影也看不見。

無論如何這不會是壞事。李太玄心裏在想,自己平日謙和熱心,人緣很好,必是有人暗中相助。只不知是如何“分曉”。興奮加上好奇,越發驅除了瞌睡蟲,眼睜睜地望着窗外的星星,只盼望午夜早早降臨。

終於有聲音了,先是輕微的腳步聲,然後是開鎖聲,最後是推門聲。門外站着兩個人,一個是看守的老兵,另一個很年輕,正就是替他送食物和馬糞來的那個人,他手裏提着一個包裹。

“你不必問我的名字。”年輕的那個說,“韓燕華救過我的命,我現在要報答她。”

李太玄有句早已想好了的話,脫口問道:“那張紙條是你寫的?”

“是的。閑話少說,你快走吧!外面有匹馬,馬上拴着乾糧袋,喏,快穿起來!”

解開他手上的包裹,裏面是一套軍服,一支令箭。這不用說,是讓他扮成公幹的士兵逃走。

“時候不早了!你快換衣服。等下你上了馬,一直往南走,只要辨清方向,不必擇路。若有人盤問,你只說到太原有公事。”

這太突然了,李太玄不知如何回答,自然也無動作。但那兩個人卻不由分說,動手來解他的衣紐為他更衣。

“慢點!”李太玄說,“我走了,你們怎麼辦?”

年輕的那個告訴李太玄,一切都不用他管,只管自己逃命好了。又說救他的動機,只是為了他平日宅心仁厚,不忍見他無端捲入旋渦。他們相信他是無辜的,問官亦知道不會反叛,將來一定會判決無罪。

“既然如此,我等辨明是非再說。”李太玄說,“如今一逃,變成畏罪了。”

“唉!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子迂腐?你讓我們不好交賬!”

“交什麼賬?”

年輕的遲疑了一下,輕聲說道:“跟你說實話吧!是公主交代我們放你走的。你想想,一切有公主擔待,我們還怕什麼?樂得送你一個順水人情。你不走,不但辜負了大家待得你厚的一番好意,而且我們也一定要受公主的責罵,連這點點事都辦不成功,還當個什麼差?”

聽這一說,李太玄自然感動,決定接受好意。但是他還有件事放不下心。

“我想跟我妻子見個面,不知道行不行?”

“不行!”年輕的兵斷然拒絕,“而且,你這也是很不聰明的做法。你想你跟你妻子見了面,她會怎麼說?勸你走,還是留你不走?”

說得也是,如果燕華勸他走,將來追究責任,公主可以無事,燕華卻脫不得干係;而留他不走,則又顯然不符她的本心。所以見了面,反倒害她左右為難。

“走吧!越早走越好!”

於是在明月如霜,霜風凜冽的寒夜中,李太玄策馬急馳。到了關口,驗過令箭,一直南下重又回到河東境界。

脫離了險境,他就不肯再往前走了。因為他始終捨不得燕華,要停下來打聽消息。就在這時候遇見一個來自華山的老道士,也是湖廣同鄉,一下子就結成了很親近的伴侶。

“那位老道長就是先師。”李太玄向何慶奇說,“前年才羽化的。”

“道長,”何慶奇問道,“你怎麼出了家呢?莫非——”

“是的。”李太玄懂得他那句沒有說出來的話,“拙荊被難了。當時萬念俱灰,才從先師出的家。”

到後來方始了解真相,派人搜捕,關入石室,私下縱放,都是燕華一手安排的把戲。這自然是因為李太玄兒女情長,留戀不舍,她不得不出此手段,逼他逃出一條命去。但除此以外,另有一種絕大的作用,是為了救公主。

當時的情勢形成僵局:一方面為了振飭紀綱,穩定人心,像這樣大逆的案子,必得追究個水落石出;另一方面明知是公主的指使,卻又因為公主是尊親,而且在朝中有一部分勢力,認真嚴辦,勢必引起分裂,輕則互相排斥,造成政局不安,重則干戈相尋,變亂迭起。所以當政者左右為難,不知如何了結。

於是燕華挺身而出,自願犧牲,做個頂罪的人。這得有一套言之成理的說法,才能祛除群疑。她的說法是:行刺遼主,是李太玄主謀。李太玄是中國派來的間諜,大宋天子坐了江山,又派人跟他聯絡上了,指使他行刺遼主。

在燕華,是知道這件事的,只為夫婦的情分太重,私而忘公,所以幫他買通了刺客。放李太玄逃走,也是她假傳了公主的命令。這件案子,從頭到尾,只有三個人知道,一個死了,一個逃走了,活着的就是她一個,特地自首,甘願領罪。

這一套說法,如果要想成立,只有放李太玄逃走,成為無可對證之事,才不會露出破綻。所以在取得當政者的默契以後,李太玄才能逃出遼國,事實上等於護送他出境。

當然,燕華是非死不可的了。不過她的一死,救了公主,也解除了遼國當政者的困窘,因此,燕華的家屬不但不曾受到牽累,而且暗中還得到了很優厚的撫恤。

“了不起,了不起!”何慶奇讚歎說,“尊夫人真正是位奇女子。死有重於泰山,輕於鴻毛。尊夫人的捐軀,真正仁至義盡,重於泰山。”

“是的!”李太玄欣慰而感傷地說,“得到真相,已經在三年以後,那時我真是萬念俱灰。而且誠如將軍所說,有此奇女子為妻,所謂‘曾經滄海’,也沒有什麼女子再能看得上眼。因此正式出家,拜入先師門下。愛此地山水清幽,鳩工聚材,辛苦經營成一個小小的道觀,打算養靜終老,不問世務。想不到今天重見中原衣冠,實在是意外的機緣。”

談到這裏,只見走來兩個人,一個是朱副軍頭,一個是趙如山,臉上都有喜色,不問可知,病痛已去了一大半。

李太玄的醫道實在奇妙,朱、趙兩人,就此片刻之間,已經好了一大半。李太玄重新又做了一番診察,表示朱副軍頭已可自由行動,但傷處切忌過於勞累;趙如山卻還得休養,而且允許他住在清虛觀中。

何慶奇當然不斷稱謝,但又還有一個不得不提出來的請求:“道長,我還有好些弟兄,受了傷動彈不得,現時都抬到一處,自己用些土法子急救,只怕效用不大,傷者也多吃苦頭。好不好——?”

他覺得是不情之請,不好意思出口。李太玄卻已明白,慨然答道:“醫家有割股之心,而況我是出家人,慈悲為懷,採藥研醫,就為的是救人。受傷的弟兄在哪裏?我們此刻就走。”

何慶奇便即查問,林震答說:“都集中在葫蘆關。”

到葫蘆關有很長一段路,越發要趕緊動身。但是李太玄卻得收拾刀圭丹藥——作戰受傷,自然是相斫而來的硬傷,所以他帶足了止血生肌的金創葯,讓兩名健碩的士兵,背起極大的葯囊,由何慶奇和林震陪着到葫蘆關。在清虛觀中,何慶奇留下朱、趙二人,一面養傷,一面坐守,作為一個聯絡問訊之處。

由葫蘆峪穿過去,到達葫蘆關已將黃昏。受傷的士兵不少,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呻吟不止,令人惻然。

“各位弟兄,忍耐一下。”何慶奇大聲說道,“我特地請來清虛觀的太玄道長,替各位來治傷。道長的醫道高明得很,請他看了,各位一定可以很快地痊癒。”

說也奇怪,就憑這幾句話,呻吟之聲大減。李太玄點點頭,欣慰地說:“弟兄們都很聽話,診療順利,就會好得快。”

於是,從傷勢最重的看起,一直看到午夜才能完事。果然着手成春,除了極少數重傷的以外,大部分都能起立行動。救傷的工作告一段落,大家都已累得不想動,只有李太玄的精神,卻還很好。

“道長!”何慶奇說道,“今夜就請在這裏安置,如何?”

“不!”李太玄答道,“我還是回去,明天中午再來。葯還不夠,我得趁早預備。”

“那麼,我陪道長回去。”

“不必,不必!”李太玄定睛看了何慶奇一眼,忽有憂色,“將軍,我替你診一診脈。”

何慶奇倒是一驚。“怎麼?”他問,“道長看我是病了?我自己並不覺得。”

“你的氣色極壞,將病之兆,而且不病則已,要病倒了來勢會很兇。”

於是何慶奇伸出手來。李太玄診察得非常仔細,好半天,終於像是鬆了口氣。

“不要緊,不要緊!虧得將軍的本源甚厚,若是他人,這一陣心力交瘁,就會心血枯竭,脫力而亡。如今只需服一樣葯——安眠的葯,能夠睡足三晝夜,一切都可恢復了。”

“不行,不行!”何慶奇搖着手說,“大敵去而不遠,要防他捲土重來;而況這裏善後的事務,十分繁雜,哪能容我酣卧三晝夜?”

“將軍,這是沒法的事。”李太玄說,“遼軍遠去,必定有不得不走的原因。既走了,一時不會再來。這是我有把握、看準了的事。”

“是的!”何慶奇被提醒了,李太玄在遼國多年,對於他們的情況,一定非常熟悉,正該向他請教,“道長,你看遼軍忽然回師,究竟是為了什麼?”

“這倒猜不透。不過遼軍出征,一向慎重,絕不會輕易折回,其中當然有極重要的事故,非在外的軍隊回師不可。這,在此刻無法細談,也不需多說,我只跟將軍擔保,你要安卧的三天之中,大可高枕無憂。”

“就是——”

“將軍,”林震接口說道,“你聽道長的勸吧!清理戰場的事,我們會料理。”

聽這一說,何慶奇不便再堅持。於是由李太玄替他找了些葯,親自動手煎煮,熬成濃濃的一碗湯,看着何慶奇一飲而盡,方始辭去。

何慶奇一服了葯,說也奇怪,本來心事紛雜,無復寧帖之時,此刻卻心神恬靜,雙眼澀重,不由得就想尋夢了。

林震替他找了一間清靜的屋子,鋪排乾草,讓他睡了下去。何慶奇口中還在交代,那件事該這麼處理,這件事該那樣安排,語聲未終,鼾聲已起。

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等到醒來,反如夢境,只聽人喊馬嘶,是有節奏的喊聲:“殺!”過一會兒又是:“殺!”萬口一聲,聲如焦雷。

何慶奇腦中還是空落落的,感覺非真非幻,亦真亦幻,一時連自己是什麼人都想不起來了。

“爺!爺!”

這兩聲喊,似乎熟悉,一下子想起來是何小虎。轉臉看去,果然是他,笑嘻嘻地站在他床前。

“我記得是睡在地上。怎麼——”

“前天就將爺移到床上了。”

“前天?”何慶奇有些想不通。

“是的。前天!”何小虎說,“爺睡了三天半,今天是第四天了。”

“啊!”何慶奇這才想起李太玄替他診脈煮葯的情形,這一下記憶差不多完全恢復了。

“爺睡得好沉,幾次都叫不醒。我們有些擔心,特為請清虛觀的李道長來看,他說不要緊,藥力透了,自然會醒。”何小虎很高興地問道,“爺,現在怎麼樣?”

“我,”何慶奇腹中雷鳴,“餓得很!”

“煨着一罐肉粥。原來是等爺醒來好吃。我去舀了來。”

此時“殺”聲又起,何慶奇急急問道:“小虎,那是在幹什麼?是弟兄們在操練?”

“是!在演習梨花槍。”

說著,何小虎匆匆而去,何慶奇還有些話竟來不及問。一個人躺在床上,越想越糊塗。聽聲音人數不少,哪來這麼多弟兄?思量着起身一看,只因渾身乏力,竟掙扎不起。

好在何小虎回來得很快,捧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肉粥走到床前。粥香飄到鼻端,何慶奇什麼都顧不到,先吃粥要緊。

等何小虎將他身子扶起托住,一碗粥送到手裏,他才問道:“哪來這麼多人?”

“爺先吃了粥,我還有好消息要告訴爺。”

這碗粥吃得何慶奇滿頭大汗,卻更覺神清氣爽。將碗遞迴給何小虎說:“這粥里好像有臘鴨的味道?”

“是的,是臘鴨,熊將軍帶來的。”

“熊將軍,”何慶奇驚喜交集,“他來了?”

熊大行的到達,實在是一件令人可以安慰的事。因為何慶奇雖然由於將士用命,迭出奇計,能有這樣的戰果,但到底實力不足,倘或敵人捲土重來,正兵相侵,以大吃小,必不能倖免。現在熊大行率軍來援,就真的可以站穩腳步了。

等何小虎將巡行在外的熊大行請了來,兩人相見,喜極而泣。說實在的,熊大行對何慶奇能從絕境中找出一條生路,還能以少敵多而獲致輝煌的戰果,確是衷心佩服,也另眼相看了。

“慶奇,”他很誠懇地說,“此刻還得休息幾天,我暫時主持。等你身體復原,一切都由你來,我聽你的指揮。”

“嘿!你這話倒顯得朋友生分了。我們還是像從前一樣,一切商量着辦,不分彼此,只求把事情做好。”何慶奇將話扯了開去,“後方有什麼消息?”

一問到這話,熊大行立刻面色一變,歡樂的神情一掃而空,代之以凝重陰寒之色。而且可以看得出,在悲痛之外,更有憤怒。

“怎麼回事?”何慶奇驚疑不定地問,“出了什麼亂子?你快告訴我!”

“本來想等你身體復原以後,慢慢跟你談,既然你此刻問到,我就告訴你好了。石嶺關差點惹出大亂子來!郭都部署上弔死了!”

何慶奇大驚失色:“為什麼?”

“為的是——唉!”熊大行頓足嗟嘆,“也怪郭都部署心拙,教我必不是這麼做。太傻了!”

“到底為什麼?”何慶奇着急地說,“請你先不要發議論,講事情。”

事起于田欽祚,陰險刁惡,處處跟郭進過不去,但都是暗中擺佈,讓郭進吃的是有冤難訴的啞巴虧。郭進既不甘心,又無可如何。他的性情剛烈,憤無可泄之處,自己毀了自己。

“唉!”何慶奇雙淚交流,痛心不已,“我們在他跟前,也許不至於如此!如今只有為他申冤。”

熊大行不響,好久才低聲喟嘆:“只怕很難。”

“怎麼呢?”

“田欽祚已做了手腳,飛章入奏,說郭都部署暴疾而亡。官家中了他這番先入之言,如何還能聽他人的話?再說,這時候也不是處理這種事情的時機。”

熊大行的話,在何慶奇不甚中聽。不中聽又如何?莫非撇開一切,直奔御前去告田欽祚不成?要告,也得有證據。而況御駕親征,有多少急如星火的軍務要處理,皇帝亦未必有閑暇來辨這個是非曲直,只有留待將來再說了。

“看着!”他咬着牙說,“總有跟他算賬,替郭都部署報仇的日子。”

“就是這話嘍!”熊大行說,“大家都是這個意思。不要氣,只要記。記住郭都部署死得冤枉,記住他在石嶺關的所作所為,等平了北漢,論功行賞的時候,我們眾口一詞為死者說話,何愁不能昭雪?”

聽得這番勸解,何慶奇的氣憤才能平服下來。“那麼,”他問,“難道石嶺關,就讓他來把守?”

“他”是指田欽祚。熊大行明白,搖搖頭說:“不是,是派牛思進牛將軍接替。”

牛思進也是一員猛將。接替的人雖差強人意,對何慶奇也算是一種安慰。

皇帝是四月里啟駕北上的。

御駕親征以前,行營的先鋒大將,早已直指河東。御營中隨侍左右的,更是猛將如雲。因為皇帝已有周密的計劃,中原穩如泰山,不妨傾國而出,準備下了北漢,直搗幽燕。

手下的大將中,第一個是曹彬。第二個是潘美,字仲詢,大名府人氏,曾隨曹彬平江南,先在江陵修造戰船,建過大功,此時隨征北漢,受命為北路都招討。

第三個是潘美的小同鄉曹翰,本來是州郡中的小吏,從軍而貴。為人足智多謀,深得皇帝的信任。

第四個是崔彥進,他的資格本在曹彬之上,開國之初就當過節度使。太祖平蜀,大兵分水陸兩路進攻,陸路由漢中越棧道,入劍閣,是全軍主力,崔彥進就擔任這一路的副帥。兵抵成都,孟昶出降。崔彥進搜刮玉帛女子,作威作福,因而使得太祖震怒,獲罪降官。現在是當防守汴京以北的河陽節度使,奉旨領兵隨征。

第五個是李漢瓊,洛陽人,他的出身很好,祖父做過刺史。他本人生得體質魁偉,力大無窮,所以在行伍中出人頭地,也是一員有名的猛將。

第六員大將名叫米信,本名海遲,原是與契丹異種同類的奚族,勇悍善射,深得太祖的信任,將他改名為米信,由左右奔走的牙校,拔擢為禁兵首腦。當今皇帝即位,亦頗愛他的勇猛,此次北征,特地由河西洮州將他召來,派為行營馬步軍指揮使。

第七員大將名叫田重進,是幽州人,形貌奇偉,孔武有力。太祖陳橋兵變時,他還是一名小兵,由於皇帝的賞識,積功擢升,現在亦是皇帝左右的一名親信將領,與米信一起分督行營的各種事務。

第八名大將名叫劉遇,滄州人,隨曹彬征江南,立過大功,現在以彰信軍節度使的身份,領兵隨征。此人性情淳厚,待部下不薄,又多謀善射,頗得皇帝的信任。

再有一員大將就是折御卿,他是兵馬都監,但皇帝知道他跟劉繼業是郎舅至親。為了免除他的為難,不讓他從征太原,另有差遣。

這些大將,由潘美領頭指揮,二月底就浩浩蕩蕩渡河挺進,一路勢如破竹,直抵太原城下,大兵數十萬,團團圍住,矢石如雨,日夜不停。

劉繼元大起恐慌,連番遣人向契丹求急,無奈一道石嶺關阻隔,不但援軍不至,而且音信不通。於是樞密使左僕射馬峰,便勸劉繼元說:“不如投降算了!”

劉繼元不從。因為他始終認為契丹兵一到,就可解圍,所以打算硬撐下去。這當然也因為太原城相當堅固,可以守得下去。

太原是大唐天子創業之地,城長四千三百二十一步,廣二千一百二十二步,周圍一萬五千一百五十三步,高有四丈,是隋朝開皇十六年所築。城中西北就是晉陽宮,尤其堅固。

以後又加增築,共有東、西、中三城,連在一起,周圍共有四十里。攻城的部署由李漢瓊負責,他因為打聽到北漢第一大將守東南,所以決定自己與石嶺關都部署牛思進攻南面,崔彥進進攻東面,曹翰攻東北,劉遇攻西北。

劉遇倒沒有什麼,欣然受命。但劉遇的副將史珪,是個小人,專門喜歡賣弄小聰明,又好以小恩小惠,籠絡部下;而在皇帝那裏則專門打小報告。此時便向劉遇進言,不要擔任這個吃力不討好的任務。

“何以見得吃力不討好?”劉遇問他。

“西北是晉陽宮,劉繼元親自在防守,城牆又厚,敵人又多,一定攻不下來。”史珪又說,“勞而無功,不去說他,徒然讓弟兄們白白送死,於心何忍?”

後半段話說動了劉遇,便向史珪問計:“那該怎麼辦呢?”

“最好跟曹觀察使換一下。他來攻西北,我們攻東北。”

舍難就易,人之常情,但亦當記住,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劉遇覺得他的辦法,只怕不易辦到,而且也說不出口。

“這樣換,當然有理由的。”史珪說道,“第一,曹觀察使的兵多;第二,他的兵到得早,休息多日,養精蓄銳,正該擔當攻堅之任。不然就太不公平了。”

“這話倒也是。”劉遇點點頭,“你我看李節度使去。”

李漢瓊問明來意,面有難色。如果當初是讓曹翰主攻西北,一下派定了,倒也無話可說,現在再來調動,曹翰當然會不服,因而不肯答應。

“話是不錯!不過也要曹觀察使同意才行。”

李漢瓊當即派一名衛兵,將曹翰請了來。一說經過,曹翰就冒火了。為什麼不跟他人換,要跟自己對調,莫非看得他這個觀察使,地位低於節度使,就好欺侮?

曹翰為人深沉,就拿這個觀察使地位不如節度使高的理由來駁他。“觀察使班次在節度使之下,理當就易。”他說,“而況我的部隊都部署好了,何能再加調動?”

“曹兄,”劉遇拱拱手說,“大局為重。我的兵,不如你的多而且精,我攻不下來,豈不也誤了大事,也連累你的功勞?”

“你攻不下來,我就能攻得下來了?”曹翰盡自搖頭,“據我知道,貴軍攻防的工事,還未動手構築,我哪方面卻都已齊備。這樣一調動,你們撿個現成,我的弟兄服雙倍的勤務,這是公平的嗎?”

“這不用擔心。”史珪插嘴,“我們可以派弟兄幫曹觀察使的忙。”

這話說得更不中聽,明明是撿便宜,反倒說幫他人的忙!曹翰便冷冷地答道:“謝謝!我們忙過了,不需要人家再來幫忙。”

“李將軍,”史珪便向李漢瓊大聲說道,“你是攻城都部署,請從全面着眼,重新調配。”

李漢瓊有什麼辦法?苦口勸解,曹翰絲毫不讓。事實上劉遇和史珪的要求,極不合理,很難博得他人的同情,所以對於曹翰的強硬態度,亦沒有什麼人說他不對。

不久,御駕到達太原城下,召集諸將,垂詢軍情。劉遇又提出要與曹翰對換戰鬥位置的要求。

“此非臣畏難圖易。”劉遇受了史珪的慫恿,話說得很漂亮,“臣部實不如曹翰所部精銳。如果三城皆破,唯獨西北一隅不破,劉繼元負隅頑抗,即或能夠降服,我軍死傷必多。此是臣為大局着眼,絕無私意。”

話說得似乎有道理,皇帝便私下召曹彬問計。曹彬認為軍中和諧最要緊,而曹翰攻西北,則又確比劉遇有把握,所以調換一下是必要的。至於曹翰內心不服,不妨由皇帝格外假以辭色,作為一種彌補之計。

皇帝欣然接納,親筆寫了一封手札:

諭曹翰:卿智勇無雙。太原西北面,非卿不能當也。可即日與劉遇對換。朕佇候捷報,不吝美酒為卿與所部慶功。勉之,重之!

太平興國四年四月十五御筆

這封御札到達曹翰手中,感奮代替了憤懣,當天就與劉遇換了防,然後進謁御營,請示機宜。

“我已經去視察過了。”皇帝說道,“西北一面,城牆厚,敵人多,確很難攻。曹翰,你向來用兵,多出奇謀,不知道你預備如何下手?”

“是!”曹翰答說,“臣蒙委任,自當竭力,但期陛下不責臣以速效。”

“噢,”皇帝問道,“你打算要多少日子?”

“臣要十日工夫。”

“好!”皇帝很快地許諾,“準定十日以後,同時發動,大舉攻城。但願一鼓而下,遷延日久,苦我太原百姓,我所不忍。”

於是曹翰回營,立即下令,構築土山。這座山要比牆來得高,居高臨下,才能控制局勢。

這十天之中,夜以繼日,挖土堆高。城中當然了解他的企圖,不斷用強弓硬弩發射。曹翰不能不變更戰法,先構築一道木牆,派遣精壯士兵,手持盾牌,防守木牆。構築土山的工事,就在木牆後面進行,格外顯得吃力。

到第九天上,土山終於築成,卻不拆木牆,移到山頂,在木牆上開了好些口子。牆后架設床子弩,鱗次櫛比,俯視着太原西北城牆,牆內就是晉陽宮,從木牆口子內試射弩箭,竟能到達晉陽宮殿廷,證明這座土山,對北漢確是極大的威脅。

於是皇帝將御營由汾水東岸移到太原城南,帶着曹彬巡視陣地。但見太原四周,已團團挖出一道深溝,溝邊士兵密佈,形成一道人牆。這不必用武,困也將劉繼元困死了。

“幾番征北漢,都以無功而返。”皇帝向曹彬說道,“此固有不得已的苦衷。十國未平,外患堪虞,不得不留北漢,作為屏障,以阻契丹南下。如今情勢大不相同,九國皆平,豈能留此彈丸之地,阻我一統之業?而況劉繼元蔑絕倫理,苛征暴斂,民怨沸騰,就沒有大兵討伐,北漢亦無久存之理。這番意思,只怕劉繼元想不明白,負隅頑抗,徒苦百姓。”

“陛下垂諭,顧慮深遠。何不明白曉諭劉繼元,勸他早日歸順?”

“是要這樣做。你與扈從的學士去商量,看看在招降詔旨中,應如何措辭,方能得體而動聽?”

曹彬領了旨意,當即擬了一通很懇切的文書,呈上御案,皇帝親自謄寫,成為手詔,縛在一支響箭上,射入城中。北漢守城的士兵拾到,層層上達,很快地到了劉繼元手裏。

拆開一看,自然驚心動魄,所好的是,宋師寬了三天限期,按兵不動,還有從長計議的機會。

於是劉繼元召集諸將會議,首先就問建雄軍節度使劉繼業,應戰應降?

劉繼業深諳韜略,自然知道太原已成外無援兵、內無糧草的絕地,萬難久守。不過自己雖然姓楊,世受劉氏之恩,而且賜姓為劉,亦算宗室,當然沒有主降的道理。

“臣唯竭力盡命而已。”

這表示要做一個忠臣,但對局勢是抱着悲觀的。其他的人,大致亦是如此,看樣子只不敢將“投降”兩字說出口。

唯有永清軍節度使范超不同——此人曾經奉命殺害劉鈞的皇后,是劉繼元的親信。這時候出班陳奏,有一套極其慷慨激昂、富有忠義之氣、溢於言表的話說。

“官家休得煩心!”范超用充滿了信心的聲音說,“太原雖小,固若金湯,何況盧駙馬已自代州向遼國告急。想我北漢乃是遼國的屏障,遼主絕無坐視之理,援軍必已在途,只要守得住,必有轉機。至於宋軍兵將數十萬,看來聲勢浩大,其實大而無當,反成累贅。糧食供應,豈是一件容易的事。再者,目前已是清和四月,轉眼炎夏,宋軍都屯在草地上,日晒雨淋,毫無遮蔽,就是鐵打的也禁不住。所以只要堅守,情勢必定一天比一天於我有利。到得宋軍糧草不繼,人困馬乏,不得不退師之時,我軍乘勝追擊,與遼軍裡外夾攻,怕不殺他個落花流水?”

劉繼元聽得這話,越想越有理,越想越歡喜,喜滋滋地問道:“范節度使的這番看法,大家以為如何?”

大家相顧無言,只有劉繼業開口:“我算得到,敵人亦算得到。從來圍城必留缺口。三面迫緊,被圍者自然向缺口尋出路。如今宋軍四面長圍,不合兵法。想宋軍之中謀臣如雨,猛將如雲,豈見不到此?以臣愚見,實未可樂觀,反啟輕心。”

“那麼,”范超大聲責問,“以劉節度之見,是束手被擒呢,還是開城投降?”

劉繼業平靜地答道:“盡人事而後聽天命。”

“我卻不信。”范超向上說道,“臣不才,明日黎明,願乞官家五百精騎,出城一戰,也教宋軍知我北漢有人。”

將領自告奮勇,劉繼元不能壓他的銳氣,當即准他以所部精兵,出城突襲。同時許諾,若能克敵致果,打個勝仗,顯顯北漢的威風,不惜重賞。

第二天黎明,范超開東門出擊。劉繼業得報,便下令助戰。在城上集中士兵,手持硬弓,張弦待發,一則掩護,再則防備范超如果不敵,宋軍追擊城下時,可以阻擋。

哪知范超別有用心,匹馬當先,直到壕邊,大聲喊道:“宋軍聽着!請主將出來答話。”

守在壕邊的一個軍頭,見范超的服飾,是一員大將,卻又箭不上弦,刀不出鞘,不似要打仗的樣子,便不敢造次,隔壕問道:“你是北漢的什麼人?”

“我乃北漢宣徽北院使、永清軍節度使、檢校太保范超。”

“是了!你請等着。”

於是那個軍頭親自去報告軍情。攻東面的是崔彥進,得報頗為疑惑。范超是劉繼元的親信,他是知道的,只不知來意如何。可能是代表劉繼元來談判投降的。果然如此,那就太妙了。

因此,崔彥進一面飛報御營有此情況,一面由親信衛士保護着直馳壕邊,來與范超答話。

未曾接談以前,先由原來的那個軍頭說明崔彥進的身份:“來將聽清,我大宋河陽節度使崔將軍出陣,有話快說!”

“原來是平蜀的崔將軍。馬上非細訴衷曲之處,請崔將軍放下跳板,容我過壕輸誠如何?”

崔彥進先不答話,見他身後有四五百騎兵,腰掛弓箭,手持長槍,一個個顯得很剽悍的樣子,如果跳板放下,對方沖了過來,豈不吃虧?

正在躊躇之際,范超又高聲說道:“將軍不必多疑,只我一個人過壕。”

崔彥進聽這一說,有了計較。先下令戒備,用弓箭指着范超的騎兵,同時在壕邊張起絆馬索——如果范超單騎過來,可以從容躍過;倘或大隊騎兵衝到,絆馬索一繃緊,就會落入壕溝,這個佈置是萬全之計。等諸事齊備,方始放下跳板。

這時在東門城樓上的劉繼業看出異樣來了,范超單騎過壕,騎兵不動,這不是去投降嗎?轉念到此,既驚且怒,當時心生一計,傳下令去:開弓放箭,只射范超那五百騎兵的馬足。不必真射,只要驚擾。

他的部隊訓練極精,執行命令,十分確實。當時暴聲應諾之餘,隨即放出一排箭去。范超的五百騎兵勒住了韁,在注視前方,不想後面起了變化,受驚了的馬,或者昂首長嘶,或者四蹄騰綽;馬上人不明究竟,不自覺地鬆開了韁繩。

而就在這時候,第二排箭又到。受驚了的馬,如脫弦之箭,掀開蹄子,往前直衝。

變生不測,宋軍大驚。崔彥進趕緊回馬,一面大喝:“拿住這個惡賊!”

崔彥進左右的衛士,一擁而前,將范超從馬上揪了下來。他大驚急喊:“我有話說,我有話說!”

此時如何能容他從容陳詞?先捆起來再說。而那五百騎兵卻真冤枉,前進無路,後有利矢,不是為劉繼業射殺,便是為宋軍一擋,墜馬入溝,不死即傷。落荒而逃的,十不得一。

亂糟糟一場誤打誤殺,很快地平定了。宋軍雖打了個勝仗,但崔彥進卻很不高興,自覺中了范超的詭計,差點送命。越想越氣,便將他提到中軍大帳,親自審問。

“你是不是真的叫范超?”

“崔將軍,”范超痛心疾首地說,“我是一片血忱,歸順大宋,如何不以禮待,倒這樣對待我?”

“對待你錯了嗎?”崔彥進瞪着眼說:“你是詐降!想騙我放下跳板,你的騎兵可以趁勢衝過來。好陰險!”

“冤枉啊冤枉!”范超捶着胸說,“崔將軍,你倒想想:第一,我手無寸鐵。第二,狹狹一條跳板,僅容單騎,大隊人馬,怎麼沖得過來?第三,我眼睛不曾瞎,我部下的眼睛也不曾瞎,難道看不見壕邊嚴陣以待,自己衝上來送死?”

三條理由,條條充足,崔彥進想想,覺得自己倒似乎真的有些冤枉了他。“但是,你的騎兵,怎麼無緣無故沖了過來呢?”他問。

“怎說無緣無故?崔將軍沒有看見城樓上在放箭?馬受了驚,自然控制不住。”范超痛心地說,“這明明是劉繼業發現了我要歸順,有意放箭搗亂。”

“原來是劉繼業!”

“是啊!我不敢跟他說破。將軍應該想像得到,當時如果助我一臂之力,多放跳板,取消絆馬索,我那五百弟兄,何至於死傷如此之慘?崔將軍,你也上了劉繼業的當了。”

崔彥進心想,這確是自己在陣前估量情勢不夠正確,以致缺乏接應。如果讓皇帝知道了,會加責備,那就說不得只好將錯就錯了。

“范超,你那篇鬼話想哄誰?明明是詐降作奇襲,說什麼一片血忱,歸順大宋!左右,拿他推出去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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