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這麻煩了。兩個人怎麼吃?天氣熱,菜又不能擺到明天。”何俊想了想說,“只有想法子找人來吃了。”
於是將聽差喚了回來,改弦易轍,開好一張“知單”去邀客。首先應邀而至的是跟何俊一起辦事的一個候補知縣,姓朱,他帶來一個姓區的朋友,跟何俊亦是熟人,以捐班同知在漕運總督衙門充任文案。區同知是廣東人,最近省親回來,路過清江浦,朱知縣順便把他邀了來,是為了可以聽他談談廣東的新聞。
廣東自欽差大臣林則徐於一月下旬抵達后,兩廣總督鄧廷楨,廣東巡撫怡良,粵海關監督豫堃,一致表示,禁煙一事,請林則徐主持,但有所命,無不協力,因此林則徐得以暢行其志,採取了一連串的嚴峻措施。
在廣東的洋商貿易,一向透過“十三行”辦理,所以林則徐首先就傳到“行商”,亦就是十三行的東家,面頒諭帖一件,責令專人呈繳鴉片,並出具永不夾帶的甘結,如果夾帶鴉片,人即正法,貨盡充公。
在廣東的夷商,一共四千餘人,而以英國為主,英國商人則無不從貨物中夾帶鴉片,其中的首腦:一個叫查典,已被驅逐;一個叫因義士,因走私被捕,正待出境;一個叫顛地,雖被通緝,但因有人包庇,所以仍在暗中活動。
包庇的人有商人,有官府,商人便是有名的“十三行”——夷商貿易,皆須通過“十三行”辦理,取得此項特權的條件是每年認繳若干餉銀。不過“十三行”初起時雖有十三家,以後逐漸吞併,剩下不到十家,中以潘、盧、伍、葉四家為巨擘,飲食起居,豪侈過於王侯,而原籍福建的伍家更為其首,招牌名為“怡和”,東主伍紹榮便是包庇顛地的有力分子。
官府便是廣州知府,姓余,及至林則徐下了諭帖,伍紹榮夜謁余知府,請示辦法。余知府說:“林制軍既是欽差,總有回京復命之日,不如暫且敷衍,讓他能夠交差,自然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然則敷衍的辦法呢?余知府表示,只要英國領事義律,勸英商交出少數,應應名目,便可過關。伍紹榮將他的話告訴了顛地,囑咐他轉達在澳門的義律。義律欣然同意,命英商呈繳鴉片一千零三十七箱,但林則徐不受,說這個數目與實際相差太遠,同時復又下令,嚴緝走私英商,一共十六個人,自然是顛地領頭。
這一下,義律不能不親自到廣州來交涉。凡是夷人來了,不論是官是商,都住設在沙面的“夷館”。林則徐是早有準備的,看義律並不就範,而三日限期已到,便做了兩項嚴峻的措施:第一項是派兵將泊在黃浦的外國貨輪“封艙”,不準卸貨,亦不準移動;第二項是封鎖夷館,不準出入,同時命令受雇於夷館的買辦工役撤退。夷商水火皆斷,飲食將絕,只好連名具稟,保證以後永不夾帶鴉片入中國,但是應該呈繳的鴉片,仍無着落。
於是余知府以地方官的身份,面見林則徐表示,斷絕夷人飲食,萬一出了意外,他負不起責任,願意親到夷館,勸使義律,遵奉命令。林則徐同意了。
余知府頗擅辭令,勸義律小不忍則亂大謀,犧牲一次,讓林則徐得以圓滿復命,保證以後一切照常,絕無麻煩。
余知府何以敢做出保證呢?原來他已得到京中的信息,由於林則徐陛見時,一連召見十九次,得君甚專,奉命節制沿海所有水師,更為從來未有的授權,因而京中大老及旗下貴族,相顧側目,尤其是直隸總督琦善既妒且恨,正準備着找機會打擊林則徐。
琦善字靜庵,蒙古正黃旗人,姓博爾濟吉特氏,此族為太宗孝端、孝庄兩後母家,世為國戚。琦善之父成德是世襲的一等侯爵,官至熱河都統。琦善蔭生出身,道光五年任兩江總督,林則徐便是他的臬司,曾蒙保薦,但今昔異勢,看林則徐的地位要超過他了,固不免嫉妒,而當林則徐初放兩江總督,尚未到任,先奏陳江南水利時,幕友下筆不慎,兼尾直隸屯田水利,說是“更為培本源中之本源”,琦善氣量極狹,認為林則徐後生小子,越俎代謀,心裏很不舒服。因此當林則徐受命出京赴廣東時,道經保定,琦善在筵間一再以“毋輕開邊釁”為言,表面是忠告,實在是不願見他建功。照余知府的推測,林則徐回京復命以後,禁煙一事,必有變化。將來不管是鄧廷楨仍舊總督,或另派他人來接替粵督,都不會堅持林則徐的作為。
義律為余知府說動了,以正式文書致林則徐,願意負責交出英商所有的鴉片兩萬零二百八十三箱,但實收一萬九千多箱,以及散裝的兩千多麻袋,實際上反而溢收了。
林則徐處理這件事,完全公開,首先是邀請廣東紳士,議定章程七條,然後根據章程,設立“紳士公局”負責收繳鴉片,二月底偕粵督鄧廷楨親自到虎門驗收封存,準備照上諭指示,將這批鴉片解京復驗。
這道上諭中,便隱藏着一個陰謀,是有人打算着中途調包。林則徐心知其故,不便明言,只有選派可靠的差官,在途中加緊防護。但正當要起程時,頒來一道上諭,有個福建上杭籍的浙江道監察御史,以鴉片解京,程途遼遠,恐稽查難周,易啟偷漏抽換之弊,且長途轉運,耗人工錢財甚多,不如即在廣東銷毀。奉旨准照所請施行。
至於銷毀鴉片之法,當林則徐在京會同軍機大臣議定《查禁鴉片煙章程》時,便曾列明。此一章程計三十九條,凡關於“開煙館”“栽種製造販賣”“吸食”“杜絕來源”“巡緝”等等,如何查禁,皆有詳細規定,銷毀鴉片的方法,列於“巡緝”之下:“州縣等官拿獲煙土解省之日,該督撫親自查驗真偽,加貼‘印封’存貯司庫,定期銷毀。屆期仍由該督撫逐細復驗,沃以桐油,並攙和食鹽、白礬,眼同銷毀,務令悉成灰燼,投之河海,不準委同他員,致滋弊混。”
由於奏奉欽定的章程,規定得相當細密,所以上諭一到,林則徐立即邀請總督鄧廷楨、巡撫怡良到行轅會商。事先,他已與幕友細心研究好了一個辦法,一提出來,鄧廷楨、怡良皆無異議。
銷毀的地點,選定在東莞縣所屬的虎頭門,此地當珠江入口之處,簡稱虎門,是個海防要塞,沿岸築有炮台十座。因為章程中規定鴉片銷毀前,督撫須親自“逐細復驗”“眼同銷毀,務令悉成灰燼”,所以林則徐會同鄧廷楨、怡良親赴虎門踏勘,選定海灘上一處高地,派出軍隊,會同東莞縣所派的民夫,掘出四個大坑,然後將收繳的鴉片及沒收的煙具,都傾入坑中,加上石灰、鹽滷,等潮水漲上海灘,流入坑中,即時冒出白煙,坑中沸騰,等潮退以後將大坑掘出一個缺口,再一次漲潮時,將鴉片灰燼沖入大海。始終在海灘監視的林則徐,至此方回行轅。
龔定庵深惡鴉片,聽得這段廣東的新聞,不由得連浮數大白。何俊便即問起:“上年京里有人來談起,說你很想從林少穆南遊,何以未成事實?”
“說來話長。”龔定庵停了一下又說,“不過林少穆恐怕亦不敢用我。”
“為什麼?”
這段經過,頗有曲折,一時無法細談,而且有陌生人在,亦不便細談。龔定庵想了一下,口佔一絕:
“故人橫海拜將軍,側立南天未蕆勛。
我有陰符三百字,蠟丸難寄惜雄文。”
何俊很留心地聽完,復又念了兩遍說道:“原來你是勸他用兵!你說他不敢用你,莫非以為林少穆是不敢用兵?”
“然也。”龔定庵答說,“豈不聞琦制軍勸他,勿開邊釁?”
“我看不然。林少穆是有定見的人,你說他‘側立南天’,亦與實情不符,他是欽差,不必‘側立’聽命,而況鄧制軍、怡中丞都很尊重他的。”
龔定庵原是一時搪塞,想不到何俊很認真地辯駁,只好笑而不答了。
到得席散,龔定庵酒興未已,因而又洗盞更酌,何俊到這時候才有機會跟他深談。
“定庵,你這回究竟因何出京,以後又有什麼打算?”
龔定庵依舊以詩為答,朗聲吟道:
“白面儒冠已問津,生涯只羨五侯賓。
蕭蕭黃葉空村畔,可有攤書閉戶人?”
“‘白面儒冠’,”何俊面有驚異之色,“定庵,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謙虛了?”
儒冠是用杜甫詩意:“儒冠多誤身”。白面典出《南史·沈慶之傳》,為國譬如當家“耕當問奴,織當問婢”,伐人之國“而與白面書生謀之,事何由濟?”龔定庵這“白面儒冠”四字,表示入仕以後,誤身亦誤國,這與他平時好發狂言、目無餘子的性情大不相同,故而何俊有此一問。
其實龔定庵只是為第二句“生涯只羨五侯賓”這一句作陪襯。五十之年,一官匏繫,既談不到事業,亦談不到利祿,倒不如做諸侯的食客,至少還落得個悠閑自在。這話他雖不說,何俊多想一想,也就了解了。
當然,“五侯”只是借用成語,他的本意是到江淮來打秋風。“如今也大不如前了!”何俊說道,“我拿一樣東西給你看。”
取出來的是一副兩指寬、寸許長的紙牌,牌上各有花樣,何俊揀給龔定庵看的那一張,上繪桃樹一株,樹旁有一壯漢,雙手各持一斧,交替着砍伐桃樹。
這幅“雙斧伐桃”圖,龔定庵一看就明白,桃樹是新近去世的兩江總督陶澍的諧音。他在道光十年開始改革鹽制,整頓鹽務,在淮南以強有力的手段,裁撤陋規,取消特權;在淮北則更為徹底,索性廢除明朝中葉以來便已創行的“鹽引”制度,為憑票售鹽,任何人皆可請票,憑票至鹽場置鹽,掣給三聯票的一聯,指定運銷地點、規定限期,票鹽不準相離。成本既輕,品質亦佳,販私鹽既干禁令,且亦無利可圖,因此,私鹽販子相率改售票鹽,鹽稅大增,對升斗小民更是一項德政,而唯一受害的,只是坐享暴利的大鹽商。
但是,龔定庵沒有想到,兩淮之人,竟公然表示“雙斧伐桃”,欲置之於死地,不由得嘆息:“怨毒之於人甚矣哉!”
“也難怪!”何俊說道,“你只要到‘河下’去看一看,就知道怨毒其來有自。”
“河下”是個地名,一條數百丈長的直街,鋪的是極整齊的青石板,石板上鑿出蓮花,以便雨水宣洩。此地為淮北號商所萃,宅第連雲,臨街的圍牆用巨石做基腳,仿照明太祖建南京城的辦法,拿糯米煮成漿汁,黏合巨石,可保千年不壞,為子孫百世之計,如今依然完好,但圍牆內的花木凋零,笙歌消歇,那種日進斗金的好日子,為陶澍所斷然葬送了。
“定庵,你說‘生涯只羨五侯賓’,可知今非昔比了。不過,清江浦是‘鹽、漕、河’薈萃之地,鹽商雖垮,漕運、河道兩衙門,依舊很闊。好在你只是想在蕭蕭黃葉空村之中,做個擁書閉戶之人,所望不奢,我跟心農兩個人,可以替你想辦法。”何俊略停一下問道,“你打算弄多少?”
“京寓非有千金,不能脫身,另外總還得籌個幾百兩銀子,才好在羽琌山館閉戶著書。”
“好!”何俊說道,“你想脫困,而且又不願為人所輕,少不得要借一借太老師的聲光。”
“噢,”龔定庵問,“如何借法?”
原來麟慶明年五十歲,他有兩個兒子,一叫崇實,一叫崇厚,都是書讀得很好的孝子賢孫,早就在籌劃為父親辦五十正壽。麟慶因為身處脂潤之地,不願鋪張,以免遭忌,但卻有意刻印《鴻雪因緣圖記》第一集,自籌亦以自娛,分送至親好友,更是一件大可紀念之事。崇實、崇厚兩兄弟,仰體觀心,已在加緊籌備。
“像這些自我標榜的玩意兒,一定要有人捧,才有意思。沒有人捧,自我陶醉,已覺無趣,如果再有人故意煞風景,迎頭澆一盆冷水,求榮反辱,更加懊惱。所以他家難兄難弟,對這件事非常慎重,非要好好求幾篇序,才能壓得住。這道理,定庵你總明白。”
龔定庵不但明白,而且他自己就常干這些“故意煞風景,迎頭澆一盆冷水”,以逞一快的事,因而點點頭問說:“他約了哪些人作序?”
“第一個是‘郎螃蟹’——”
“何以首及此公?”龔定庵插嘴問說。
“其中自有深意。”
何俊所說的“郎螃蟹”,是個御史,本名郎葆辰,浙江湖州人,以詩畫知名,畫得最好的是“螃蟹”,所以外號叫“郎螃蟹”。詩則遠不如畫,好以諧語入詩,如散館授職編修:“未知何日升中允,且喜今年作老編。”編修升詹事府中允,名為“開坊”,至此才可望一直在翰苑迴翔,升到二品的內閣學士,便將大用。“老編”即編修,為了對仗,湊上一個老字。此外如接眷進京,“有屋三間開宅子,無車兩腳走京官”;御史奉派入闈巡視圍牆,“雖無紅傘巡場闊,也有青衣喝道長。毛竹板高新簇簇,鐵絲燈大亮煌煌”之類,語淺意俗,了無意味。龔定庵素輕此人,所以覺得詫異。
“他是麟帥的門生,借重他者,因為‘郎螃蟹’稟性耿直,在御史台彈章不斷,連同僚都忌他三分,有他一序在,別的言官不至於再說閑話。”
“原來有此妙用,倒也想得周到。”龔定庵問,“除此以外,少不得還有大老的序?”
“正是。”何俊答說,“當今大老,論科名當然是太老師為尊,可惜已經退歸林下了,所以第一篇序約的是‘狀元宰相’,第二篇才是太老師。”
“狀元宰相”指現任首輔武英殿大學士潘世恩。“太老師那篇序,”龔定庵問,“何人代筆?”
“正就要談這件事。麟帥托我去求太老師,我就想到了你。”何俊說道,“你今天就把這篇序擬好了,明天我們一起到揚州去看太老師,當面拿稿子請他過目。只要他在稿上署了名,回來我跟麟帥說,是太老師指定你代筆的。下面不必我開口,麟帥就會問我,該送多少潤筆,那時有太老師的面子在,我就可以獅子大開口了。”
“承情之至!”龔定庵站起身來,連連拱手,“老兄為我謀,至矣盡矣。”
“閑話少說,你趁酒興,把序文擬出來,不必長,也不必深,你只在‘鴻雪因緣’四字着眼,寫一篇小品就行了。”
說著,何俊叫人伺候筆墨。龔定庵略略構思,推開酒杯,即席草稿:
凡事莫不有因緣,而久之亦成鴻雪。雖然,不可以概論也。造緣者致其巧舉以與人,人受之漫不經意,皆以鴻雪視之,不著語言文字而定之,直自空耳。不知人世之緣,先在父母,繼則君恩,此後則官民、姻親、交友、山川、晴雨、動植,皆有語言文字在也。
寫完第一段,拿給何俊看,他很滿意。“平空起筆,而‘鴻雪因緣’作何圖,作何說,大致已可窺見。”他說,“探驪得珠,語淺而意深,正宜如此。你寫第二段吧,應該點出主人翁了。”
“當然。”龔定庵又寫:
見亭河帥《鴻雪因緣圖說》首卷,屬予序之。予知作者紀因緣耳;作者慮高視達觀者,或嫌其瑣也、滯也,而以鴻雪論之,似乎不涉於瑣,不泥於跡矣。嗟乎,人生百年耳,俯仰之間已為陳跡。則王右軍何必序蘭亭之會乎?
“好!以蘭亭為例,譬解甚妙。不過,總要正面頌揚一番才好。”
“正面頌揚要擺在最後,仍舊要從側面談起。”龔定庵略想一想,下筆如飛,一氣寫完:
序年之書,則有年譜,計在今日,求昔人之譜,莫如宋《蘇文忠公年譜》。《蘇譜》以道光仁和王見大《蘇注集成總案》為最詳核,幾乎一事、一言、一箋、一字,皆搜考無遺。吾輩無蘇公之望與文,誰其譜之?無能望之於後人,或可求之於在己。今拈一事而以四言括之,或有詩文,或而景物,綴而記之,或如《水經》之注,或如唐人小記,斐然成一家之言,為近來著作家開此門徑,計莫善於此矣。昔年河決於北、湖決於南,近年淮河全奏安瀾,豈雲鴻雪,應更有記,余當拭老目以先睹為快。
將《鴻雪因緣圖說》作了新的詮釋,看成自訂的年譜,便定高了這本圖說的境界。由於“鴻雪因緣”取義於蘇東坡的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因而順筆帶出“蘇文忠公年譜”,他的“一事、一言、一箋、一字”,皆有人搜羅考據,見得麟慶此舉,師承有自。“吾輩無蘇公之望與文,誰其譜之?”話說得很率直,但卻正是為阮元占前輩身份之處,而受者亦不應以為嫌。最後提到麟慶治河的功績,“豈雲鴻雪,應更有記”,當拭目而俟,是不恭維的恭維。何俊對這篇文章,相當滿意,同時他也相信,麟慶與他會有同感。
龔定庵每到揚州,必投宿鹽商魏家。主人名叫魏仲英,人頗不俗,二十年前與龔定庵一見投緣,結成至契,龔定庵的狂態以及不近人情之處,即令知交,有時亦會鬧得不愉快,唯有魏仲英能夠容忍,不但他從無忤色,而且下人亦由於魏仲英的嚴厲告誡,不敢有絲毫不耐煩之色。
魏家有一處特設的客房,是個小院落,名為“秋實軒”,專為龔定庵預留,床帳衾褥,日用什物,無不常備,龔定庵走了,秋實軒亦即關閉。因為如此,雖然他的同年甘泉縣令盧元良留他跟何俊在花廳下榻,十分殷勤,龔定庵仍舊堅持,要住在秋實軒。
“你怎麼不聲不響就來了?也該先給我一個信。”
“我辭官了。”龔定庵答非所問地說。
“一官歸去來,亦是好事。”魏仲英問,“寶眷呢?”
“還在京里。”
“為什麼不一起南下?”
龔定庵笑一笑答道:“我念一首詩你聽。”接着朗吟:
“黃金脫手贈椎埋,屠狗無方百計乖。
僥倖故人仍滿眼,猖狂乞食過江淮。”
“乞食猶復猖狂,你這個人真是無葯可治。”魏仲英笑着說了這一句,臉色轉為沉重,“我亦僥倖在故人之列。不過,恐怕不能多盡綿薄,這幾年——”
“我知道、我知道。”龔定庵打斷他的話說,“你亦是想‘雙斧伐桃’的。這一回,請你不必費心,一個何亦民,一個盧心農,我靠他們兩個人就夠了。”
“真的夠了?”
“我打算弄兩千兩銀子,一半已有着落,盧心農現任的甘泉令,應該亦能給我湊一半。”
“不見得!”魏仲英沉吟了一會兒說,“再說吧!不夠再想辦法。你應該到揚州來過節,不過還好,趕上了‘龍船市’的尾巴。”
原來揚州的畫舫最盛,尤其是北郊虹橋一帶,“揚州憶,第一是虹橋,楊柳綠齊三尺雨,櫻桃紅破一聲簫,處處駐蘭橈”,確是寫實。
自正月至深秋,虹橋的畫舫有各種勝會,又名之為市,按花開時序,有梅花、桃花、牡丹、芍藥、荷花、桂花、芙蓉等入市;又按節令行事,有財神會市、清明市、龍船市、觀音香市、盂蘭市、重陽市等等,其中又以龍船市為最盛。
龍船市十八天,自五月初一開始。四月最後那天,龍船下水,五月十八牽龍船上岸,謂之“送聖”。龍船長十餘丈,以顏色不同,區分龍首、龍腹、龍尾三段,四角用枋木做柱,高懸各色彩旗,操舟的除了十六支槳以外,指揮的有兩個人:一是在船頭手執長鉤的篙師,名為“站頭”;一個是船尾的舵手,名為“拿尾”。龍船除了金鼓齊鳴,競相爭先以外,還有打扮成《封神榜》上“紅孩兒”模樣的五六歲小兒水嬉,名為“掉梢”。水嬉的花樣,有“獨佔鰲頭”“拜觀音”“指日高升”“楊妃春睡”等等名目,但最好看的,卻是“搶標”。標的物甚多,一種是一身黃毛的乳鴨,有小船在畫舫間兜賣,其價十倍,遊客買了乳鴨擲入水中,搶到的可向賣乳鴨的分錢;一種是用各種容器,裝了制錢或果物,入水以後,誰搶到即歸誰所有;最逗人的標的物是豬泡,由於太滑之故,搶到的捏不住,得而復失,為他人所得,常會引起爆笑。
來看龍舟競渡的畫舫,有官客、堂客之分,女眷稱為堂客,上了船,四面湘簾低垂,由里望外,相當清楚;由外望里,則影影綽綽,全不分明。艙中另設密室,作盥洗之用;船頂是個平台,卻非供眺望之用,而是停放所謂“魚軒”的女轎;船首的地位亦很寬廣,為的是容納男僕,成排鵠立,越多越夠氣派。
官客就不同了,六支朱柱,撐起一個飛簾艙頂,柱旁翼欄,可倚可坐,形如亭榭。達官巨賈邀客出遊,一請都是好幾船,首尾相銜,出了水關至虹橋,水面開闊,舟可相併,往往三船并行,賓客隔舟笑語,遠望如神仙中人。
由於畫舫不設爐灶,所以如作竟日之游,官客船之後,必有酒船,這種船,名之為“沙飛”,闊人家往往自備,上船執役的,自然是家庖,但外庖的亦很多。
外庖自稱為“廚子”,稱同行便叫“廚行”。如果有人請客,先租好一隻沙飛,指定了時間、地點,到時候廚子帶着下手來了,一切食料、餐具,廚行必備的器具,裝入兩個籮筐,由一名粗工挑了來,稱為“廚擔”,但廚刀、勺子,則由廚子用一方白布包好,隨身攜帶,名為“刀包”。開宴時,或者且飲且行,或者覓一勝處,泊舟聚餐,大致以後者居多,朱竹垞的虹橋詩“行到虹橋深曲處,綠楊如薺酒船來”即是描寫在柳蔭下飛觴醉月的情景。
酒船以外復有歌船。這種船的構造又自不同,高棚平台,在畫舫前面,逆向而行——其實仍是同一方向,譬如都往北行,畫舫面北,而歌船面南,與畫舫相對,以便觀賞。
名為歌船,自然不一定非歌不可,灘簧、評話、戲法、十番鼓等等,皆可娛客,但以清唱的等級最高,或南曲,或北曲,用笛子、三弦、鼓板三樣樂器伴奏,有時亦可加上笙。角色則概分為兩類:引吭高歌的外凈、老生,名為“大喉嚨”;相對地,用假嗓的小生與旦角,便叫作“小喉嚨”。
不過,歌船且行且唱,是乾隆南巡時沿襲下來的一種規矩,為的是不誤行程。揚州本地人不必如此,大多是挑最寬的水面,停舟賽曲,以哪一條歌船左右,停篙的畫舫多少,來區分勝負。
但龔定庵每至揚州,應邀游虹橋,不喜笙歌嘈雜之處,所以居停約觀龍舟競渡,另作安排,雇的是“小秦淮”妓家的畫舫。
揚州有新舊二城,新城在東,舊城在西,所以舊城的東門,恰居揚州之東。舊城南北西三面各一門,南曰“安江”,北曰“鎮淮”,西曰“通泗”,但東門有二,偏南的一座較小,就叫小東門,因而通稱偏北的“海寧”為“大東門”。這一帶自小東門至東水關,即是騷人墨客所最嚮往的“小秦淮”。
小秦淮為妓家匯聚之區,最有名的一家在合欣園,原是亢家花園舊址。揚州的鹽商原籍大多為皖南,但康熙年間以“北安西亢”居首。安是安岐,字儀周,號麓村,別號松泉老人。他是朝鮮人,不知以何因緣,投身康熙朝權相明珠門下,領了明珠家的本錢,經營鹽業而致巨富,生平精於鑒賞,收藏極富,揚州鹽商好附庸風雅的風氣就是他帶起來的。不過安岐諱言他的出身,只說是天津人,所以稱之為“北安”。
“西亢”之西為山西。山西亢家,富甲天下,據說是無意中獲得了李自成由北京西竄,委棄於太行山深谷之中的輜重所致。“西亢”在揚州經商時,在小東門構築花園,沿城河造屋一百間,以容賓客,彷彿秦淮河房,土著稱之為“百間房”。亢家後來經營失敗,收業回山西,那座花園以賤價出售,但因這座花園太大,“買得起,養不起”,而豪於資“養得起”的大鹽商,倒又不如自己稱心養意,新起園林,不屑撿此便宜,所以久久無人問津。
後來有個敗落鹽商家的林寡婦,眼光超人一等,看準了經營茶肆大有可為。原來揚州寄生於鹽商、鹽官的“食客”,不知凡幾,每天縱有“公事”,不過“鹽公堂”等處到一到,應個名而已,日常多暇,消遣的地方有二,一是茶肆,二是澡塘,即所謂“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既然是一上午勾留之處,當然要找個舒服的處所,飲饌精美、侍候周到,且有泉石花木,可供觀賞,獨處既佳,會客更宜,多花幾文,不足縈懷。在這樣一種了解之下,林寡婦買下了亢家花園,改名合欣園,還有塊“活招牌”,就是林寡婦的女兒林大姑。
林家母女經營的手法,高人一等,首先是將大門擴大,足容雙車并行,門內辟廣場,以容車馬。盡頭處,一道朱欄迴廊,通到一座敞廳,題名“秋蔭書屋”,這裏的茶客,乃片時歇足,旋來旋去;另有好幾間雅座,則供整日盤桓的茶客所需,或者避囂,或者會客,“卯飲申飯”,供應無缺。揚州人講究吃面,冬天用滿湯,名為“大連”;夏天用半湯,澆頭外加,名為“過橋”。面的本身,亦有各種花樣,最好吃的一種是,以青魚煮熟,拆骨和粉制面,叫作“沒骨魚面”,一碗大連沒骨魚面,加上珍貴的澆頭,足供中人之家一日的用途。
合欣園從林寡婦去世后,林大姑忽然失蹤,行藏一直成謎,因而閉歇,改為客寓。房客中有個蘇州人叫鄔掄元,吹得極好的笛子,精於度曲,而且秉性隨和,樂於助人,所以妓家都請他教曲,稱之為“鄔先生”,狎客則名之為“烏師”,久而久之,成了一個特殊的稱呼,江南的通都大邑,妓女當筵一曲,不管是崑腔的笛子,“亂彈”的胡琴,伴奏之人都叫“烏師”。
因為如此,合欣園中,漸漸出現了余淡心《板橋雜記》中所描寫的情形,成了名副其實的小秦淮。其中有兩家擁有自己的畫舫,一叫“藏春”,一叫“流雲”,便是魏仲英這天所用的一艘。
“來,來!”魏仲英向一個年只十七八的女郎招手,“這是杭州的龔大少爺。”
此姝大眼、小口、細腰、豐臀,膩發如雲,梳一個“到枕松”的髮髻,上身穿一件其薄如紗的西洋白布衫,映出貼身所着的銀紅肚兜,下面是一條杏黃的紗裙,無論容貌、裝束,都使得龔定庵被吸住了。
“你叫什麼名字?”他握着她的手問。
“我叫小雲。”她轉臉問魏仲英,“魏二少,你說龔大少是杭州人?”
“是啊。”
“龔大少,”小雲回過臉來問,“你杭州人為什麼說蘇州話?”
“莫非杭州人就不準說蘇州話?”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不明白,杭州人說蘇州話說得這麼好。”
“龔大少不但蘇州話說得好,”魏仲英接口,“揚州話也呱呱叫!”
“真的?”小雲的雙眼更大而且圓,眼中是驚喜的神色。
於是龔定庵便改了用揚州話跟小雲交談。她很伉爽,有問必答,毫無風塵中忸怩作態的習氣,龔定庵頗為心許。
這時候魏仲英約來陪龔定庵的客人,陸續都到了,一共四個人,恰好舊雨新知各一半。主人關照在沙飛上的鴇兒開席,席面由五名侑酒的女子照料,自破瓜年紀到花信年華,少長不一,但在龔定庵眼中,仍算小云為個中翹楚。
主賓六人,侑酒的卻只得五名,但向隅的不是主人,而是衣着樸素的一位三十來歲的陪客:此人姓鮑名文箕,經營鹽業,已歷四世——鮑文箕的伯曾祖鮑志道,字誠一,由安徽歙縣棠樾村,遷居揚州,行鹽而致巨富,但他的行事,別樹一幟,與其他鹽商,大不相同。
揚州的鹽商,除了鮑家以外,無不喜歡擺闊,尤其醉心於癖好的極致。有人好馬,蓄養數百匹,純白、棗驪、黃驃、烏騅、青花,五色皆備,早晨自廄中牽出城外去遛馬,下午自城外牽回廄中,連綿街市,五花燦爛,行人無不注目,此日費芻料上千兩銀子的鹽商,感到無比滿足。有好蘭的,自大門至卧室,養蘭數千本。有好惡作劇的,物色巧匠,用檀香木雕成裸體婦,安上機關,栩栩如生,置諸書齋、客室,有不知情的賓客來,往往倉皇失措,急急走避,主人大樂。
這種癖好,愈出愈奇,難以思議,有人給門客出個題目,如何能揮手萬金,而頃刻間名傳遐邇,門客教他買一萬兩銀子的金箔,運到鎮江金山塔上,向風揚散,一時萬點金光,滿天飛舞,揚州很快地便知道了有此異聞豪舉。
又有人另出一個題目,如何能令河道阻塞,連官船都要停下來,而又不致觸犯法律,或惹人惱怒。答案亦很圓滿,花三千兩銀子到蘇州定製數千不倒翁,傾入河中,但見無數“南極仙翁”,載沉載浮,逐流而下,蔚為奇觀,河道自然被塞住了,但即令心急趕路的人,見此光景,亦只覺得有趣,不會因為耽誤了他的行程而不快。
此外還有許多不近人情的故事,有人愛美,自司閽至灶下婢,皆非俊男美女不中選,這還是人之常情,但反其道而行之,盡用奇醜之人,而且居然有人在投身之前,照鏡子自覺還不夠丑,竟自毀其容,並以醬塗面,在大太陽下晒乾,造就一副鬼魅形容,那就不可理喻了。
只有鮑志道到了揚州,以儉相誡,響應的是另一位篤好程朱的鹽商鄭鑒元,互相倡率,多少改變了侈靡的風氣。鮑志道的妻子,親主中饋,子婦女兒都會操作家務,子弟沒有絲毫紈絝習氣。但鹽商不能沒有門客,鮑志道儉以責己並不責人,每用一客,從寬估計他全家一年的用度,預先致送。門客賢而能,方委以重任,否則終年閉居,做一名食客。
鮑志道的胞弟叫鮑方陶,性情與他長兄相似,好賓客,亦好讀書。早年家貧,苦於《論語》《孟子》沒有善本,曾勸同里富人找個好本子來刻,被勸的人,不是報以白眼,便笑他迂腐,等到鮑方陶佐兄創業,發了大財,實現了他早年的願望,所以揚州《論語》《孟子》的刻本,莫善於鮑氏家塾本。
鮑文箕便是鮑方陶的曾孫,守着家訓,從不狎妓,而且亦極少出現在這樣的場合,只以他喜歡作詩,最佩服龔定庵,故而魏仲英為主賓擇陪客,特地也約了他。
不過,龔定庵這天覺得談得最投機的,卻是初次識面的一個秀才,名叫朱鳳台,字靈簫。此人年紀不到三十,但精於史學,深通禪理,而且人品很高,不熱衷於功名,卻有志於著述。龔定庵覺得能交這樣一個朋友,是此行一大快事。
龔定庵只顧得與朱鳳台傾談,不免冷落了其他陪客,尤其是鮑文箕,是特為來跟龔定庵相晤的,魏仲英覺得應該讓他們有接近的機會,因而找個空隙,高聲說道:“今日不可無詩。請文箕兄主持,出題限韻。”
“不敢,不敢!定公在前,哪裏有我出題限韻的餘地。”
“這倒不然——”龔定庵的話說了半句,突然頓住。因為他原來想說:“這倒不然,主司不見得一定比舉子高明。”但這便是當面罵人了,所以笑一笑不再說下去。
“你就不必客氣了。”魏仲英看賓客中有一個於此道不甚在行,便又說道,“題目、體裁都寬一點好了。”
其餘的人亦都附和着催促,鮑文箕便即說道:“恭敬不如從命,就是‘即興三絕句’吧。”
“三絕句”便是作三首七絕,“即興”的範圍很寬,魏仲英連連說好,又問:“韻呢?”
“韻不能我限,不然便不公平了。”
原來各人都有自己所熟悉的韻,盡有大詩人對某一韻目很生疏,或者庚青相混,或者鹽咸難辨而出韻的,為了怕後生小子持作話柄,寧願疊韻,不敢押自己沒有把握的字眼。鮑文箕的“不公平”之說,便是指此而言。
要公平就得由不會作詩的人來限,鮑文箕一眼看到小雲,便即說道:“你報一個數目字,由一到十五,隨便報。”小雲眼風掃過,隨口說道:“鮑二少、魏二少,就是‘二’好了。”
“上還是下?”鮑文箕比着手勢又問。
“小雲自然在鮑二少下面。”朱鳳台開玩笑地說。
“嚼舌頭!”小雲白了他一眼。
“那麼,偏偏是要在上面?”
“我不跟你說。”
“那麼跟鮑二少說,願意在他上面,還是下面?”
“你看,他!”小雲扯着龔定庵的衣袖,身子扭了兩下,還嘟着嘴,像個小女孩訴委屈似的。
“你不要理他,只說一個字好了,上還是下?”
“下。”
鮑文箕便即接口:“下平就是二蕭。”
“偏偏是個蕭。”魏仲英笑道,“不過此蕭非那簫。”
“對!”小雲是恨恨的聲音,“鬼簫,賊簫,死簫!”
那稚態可掬的神態,連被罵的朱鳳台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韻有了。”鮑文箕等大家笑停了說,“似乎也要限時吧?”
“三首七絕如果不限時,就沒有意思了。”說著,魏仲英要來一支香,斜插在香爐中,其下寸許之處系一條絲線,線上又系一枚制錢,香爐下承銅盤。然後,取出預先備好的文具,水筆、墨盒、花箋,每人一份。
佈置妥帖,鮑文箕用紙媒點燃了藏香,同時宣佈:“不依限者,罰則公議。請構思吧!”
於是或拈筆在手,或悄然倚闌,或舉杯徐飲,都靜悄悄地在肚子裏做功夫。只有龔定庵,握着小雲的手問道:“你在合欣園是自己‘鋪房間’,還是‘討人身體’?”
“自己‘鋪房間’。”
妓家的規矩,自己“鋪房間”,一切自主,除了分擔開銷以外,不受任何拘束;“討人身體”則是由老鴇先借一筆款子與姑娘,纏頭所入,除了拆賬還要歸還舊欠,接何等樣的客人,亦須聽老鴇的意思。兩者之間的處境,大不相同。小雲是自由之身,龔定庵便有些動心了。“回頭到你那裏去坐坐,好不好?”
“怎麼不好?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居然能運用這句成語,在風塵中就是吐屬不凡了。龔定庵問道:“你讀過書沒有?”
“書有各種各樣的書,《三字經》《百家姓》是書,四書五經也是書,你問的是哪一種?”
龔定庵被她駁倒了,笑一笑說道:“你這張嘴很厲害。”
“厲害的地方,你還沒有見到呢!”
“什麼地方?”龔定庵那雙手在桌子下面不規矩了。
“不要亂摸、亂摸!”小雲很放誕,毫無顧忌地說。
大家都停下來看着他們,龔定庵不免有些窘,也有些惱。魏仲英便提醒他說:“有的交卷了,有的在寫了,你還一個字沒有呢!”
“我口占。”龔定庵便即念道:
“少年劍擊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
誰分蒼涼歸棹后,萬千哀樂集今朝。”
“朝”字剛剛出口,只聽得“當”的一聲,藏香燒斷了絲線,制錢落入銅盤,時限到了。
“罰,罰!”小雲拍掌笑道,“報應。”
“什麼報應?”朱鳳台故意相問。
“你問他自己。”小雲指着龔定庵說。
“議罰吧!”鮑文箕為受窘的龔定庵解圍。
“大才槃槃的定公,竟不能依時交卷,此罰不輕。”有客人說道,“請定公自己說吧。”
“吾從眾。”龔定庵笑着回答。
“定公的意思,公議該怎麼罰就怎麼罰,他無異詞。”朱鳳台說,“依我看該罰的不止一個人。”
“還有誰?”鮑文箕問。
“喏,”朱鳳台笑指着小雲,“若非她絮絮不休,不會害定公受罰。”
“不通,不通!”小雲抗議,“我是局外人,與我何干?”
大家都認為駁得有理,不道朱鳳台另有“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一着。“受罰不過罰酒,不是說要加重嗎?”他說,“罰酒以外,再罰定公一個將功折罪的差使:說動小雲,唱個曲子。”
這是間接罰小雲,大家都覺得這一罰很別緻,而且也想看看小雲是否肯聽龔定庵的話,所以紛紛附議。
小雲自然不服,要想抗辯時,讓龔定庵一按她的手,攔住了。“仲英兄,”他說,“你看怎麼辦?你知道的,我沒有破過例。”
原來龔定庵與朋友相聚最喜縱飲劇談,選色自為所樂,而征歌則為所憎,他不久前還作過一首詩:“梨園串本募誰修?亦是風花一代愁;我替尊前深惋惜,文人珠玉女兒喉。”詩下自註:“元人百種,臨川四種,悉遭伶師竄改崑曲,鄙俚極矣!酒座中有徵歌者,予輒撓阻。”這是過分之言,實際上是龔定庵不能忍耐崑曲的“水磨腔”。
魏仲英懂得他所說的“沒有破過例”,即指此而言,但身為主人,不能使眾客不愉,因而笑道:“剛才請你自罰,你說從眾,如今眾意眾同,你似乎又不想從了,豈非出爾反爾?”
“說得是,我只好破例了。”龔定庵說,“小雲,你就唱個曲子吧!”
小雲馴順地點點頭,然後又說:“你愛聽什麼?”
“你別問龔大少,他什麼都不愛聽。啊,”魏仲英突然想起,“小雲,你說一段‘毛把總到任’。”
這是“亂彈”中的一出小丑戲,雜糅京腔、梆子、弋陽腔、羅羅腔等等各地的腔調而演唱,謂之“亂彈”,又稱“花部”,以別於崑腔之稱為“雅部”。揚州花部的角色,以小旦、小丑為重,小旦必以小丑為配,名曰“搭夥”。但小丑亦有好些獨當一面的戲,而且純用京腔,可登大雅之堂,“毛把總到任”,就是其中最受歡迎的一出。
這齣戲可以演,亦可以說,情節大意是有個在河工上當差的毛把總,由於搶堵決口的功勞,由一個只管數十兵丁的把總,超擢為次於總兵的副將,戲由見經略大臣開始,做出各種勢利醜態,見經略則畏縮,臨兵丁則倨傲,見他人陞官則羨妒愧恥,各種表情雜作。及至開府為副將,謝恩時感激涕零,晤同僚躊躇滿志,述前事勞苦自嗟,以及兵丁不受教的大發雷霆,假斯文揖讓之間的失儀,突聞經略駕到的張皇失措,等等,七情六慾,曲曲如繪,是出很難演的戲。
難為小雲,居然能用京腔將這段“毛把總到任”說得醜態百出,不時鬨堂。說完了,自然博得滿座讚美,龔定庵亦覺得“與有榮焉”。
到得夕陽銜山,賓主都覺得興猶未闌,但湖上畫舫皆已返棹,魏仲英有意撮合龔定庵與小雲的露水姻緣,因而提議,再到小雲那裏作長夜之飲。
“長夜之飲”不過說說而已,陪客都知道主人的用意,飯罷紛紛告辭。最後只剩下魏仲英,他向小雲說道:“龔大少爺今天酒喝得多了,要個人照應,在你這裏‘借干鋪’吧。”
小雲與龔定庵相視一笑,都不作聲。
“你安心住在這裏。”魏仲英又對龔定庵說,“明天有人來看你,我會替你應付。”
“費心、費心。明天中午碰頭。”
龔定庵的話剛完,小雲立即替他改了會面的時間:“晚上。請魏二少明天晚上來喝酒。”
“儼然主持中饋了。”魏仲英笑笑說道,“好吧,明天晚上。我或許帶幾個朋友來。”
“不錯。”小雲看着龔定庵說,“你在這裏想會哪些朋友?索性請魏二少都約好了,明天晚上一起請過來。”
“這倒也使得。”龔定庵說,“不過我不知道哪些人在揚州。”
“魏默深來了。”
“他來了!”龔定庵不勝欣喜,“我只知道他回湖南去掃墓,不想也到了揚州,明天一定把他約到。”
“好,還有呢?”
龔定庵便又提了幾個名字,魏仲英或知或不知,凡是他知道而龔定庵想見的,決定都約了來。
這便到了一解衣冠束縛、放浪形骸的時候了。這天六月初三,炎夏初臨,征塵未浣,龔定庵一向不修邊幅,更顯得邋遢,小云為他卸除衣衫時,不時掩鼻,惹得龔定庵大為不快。
“我的大少爺,你多少天沒有洗澡了?”
龔定庵雖沒有“水包皮”的習慣,但也不過五六天沒有上澡塘子,只是對她這一問,頗生反感,便故意冷冷地答一句:“大概總有一年了吧。”小雲不作聲,叫人取來大小兩個木盆,大的是浴盆,小的是臉盆,都注滿了水,先為龔定庵解開辮子洗頭髮,然後關上房門,叫龔定庵坐在浴盆中,自己也卸去外衣,只剩下身一條褻褲,上身一方肚兜,蹲下來為他擦背抹身。
這在龔定庵是破題兒第一遭的享受。心裏在想,古來艷體詩中,以美人出浴為題的不少,卻不知有詠美人侍浴的沒有?於是從晚唐的韓冬郎,想到明末的王次回,細細搜索他們的詩,竟想不出有此一題。
“你在做什麼?嘴裏念念有詞的!”
“我是在想,我返老還童了。”龔定庵說,“時光好像倒退了四十多年。”
“那麼,你把我比作什麼人呢?丫頭、奶媽?”小雲一面使勁為他擦背,一面又喘又笑地問,“總不會把我比作你家老太太吧?”
“都不是。”
“那麼比作誰呢?”
龔定庵原是隨口敷衍的一句話,根本未作此想,只好支支吾吾地故作不肯實說的模樣了。
“我知道了,大概是你大姐。”
“你真是匪夷所思!”龔定庵笑道,“你怎麼想出來的?”
“總要有個人啥?”小雲停住手說,“你站起來,我拿清水給你沖一衝。”
用清水衝過,又替他抹乾了身子,小雲從五斗櫃裏取出一套半新舊的白紡綢小褂褲,擱在床前的朱漆方凳上,示意他穿着。
“這是誰的小褂褲?”
“我的。”
“你怎麼會有男子的衣服?”
“我就不作興女扮男裝?”
龔定庵不免將信將疑,轉念又想,管它是誰的,實在問得多餘。
“你先將就穿一穿。”小雲又說,“我叫人給你買衣服去了。一時三刻,沒法現做,當然是到估衣鋪買。”
“如果現做,我還不穿呢。”龔定庵說,“衣服就像朋友一樣,要舊的才穿得舒服。”
“這倒是真話。‘總商’黃家的老太太,專用一個人替她穿衣服,新衣服要穿得軟熟了,她才上身。”
說著,小雲服侍他穿好衣服,叫丫頭進來,另外換了浴湯,該她自己洗澡了。
“叫你在這裏坐。”小雲端了張凳子擺在窗口,又拿把細蒲扇給他,然後指着城頭說,“那上頭常有人偷看,不能不關窗,關了窗,可又太熱,今天我可要開了窗子,舒舒服服地洗個澡了。”
“如果有人偷看怎麼辦?”
“你不會吆喝兩句,把他攆走?”
“那麼,”龔定庵笑道,“我如果要偷看呢?”
“你敢!”小雲嫣然一笑,“背過身子去,替我看住城頭上。”
其時暮靄初合,屋中又未點燈,即令城頭上有人駐足凝視,也看不出什麼來。直到小雲浴罷,方始點起燈來,收拾澡盆。飯後坐在窗前納涼,滅去燈燭,但憑一鉤新月,影影綽綽地照見小雲的輕盈體態,在一張可坐可卧的藤榻上,她依偎着龔定庵,一面揮扇,一面輕輕哼着小曲,顯現了溫婉柔順的一面,比起歌筵之前的爽朗明媚,倒像是另一個人了。
忽然,一陣風起,只聽護城河中,“撲通”一聲,彷彿有人落水,接着“嘎、嘎”數聲,有如鴨叫,令人毛骨悚然。
小雲即時緊抱着龔定庵,他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她的心跳加劇,於是他拍拍她的背說:“別怕,有我。”
她不作聲,只是側耳靜聽着,卻再無異狀,一顆心方始漸漸平復下來。
“怎麼?”龔定庵指着城河問,“外面有鬼?”
“不但外面有鬼,這座合欣園裏也鬧過鬼。就是上個月的事。”
“噢,”龔定庵好奇地問,“你倒講給我聽聽。”
“先把燈點起來。”
於是扶攜着一起走過去,將正中大圓桌上的燭台點燃,小雲從柜子裏取出來一瓶玫瑰花瓣浸泡的洋河高粱,另外裝了一碟松仁、一碟蝦米下酒。
“這裏有個教曲子的方老師,名叫方張仙,沒有一個班子的姑娘跟他不熟。上上個月他生日,大家湊份子請他喝酒,他說:‘我在這裏三十年,先前聽聲音辨人,現在只要一望影子就知道是誰。你們信不信?’大家不信,他說不妨面試。怎麼試法呢?
“試法是讓方張仙坐在新糊的白紙窗外,屋子裏點燈,姑娘們一個一個經過窗前,影子映在白紙窗上,方張仙一看便叫出名字,有兩三個人第一次叫錯了,但只要說一聲‘不對’,他立即另舉一個名字,那就再也不錯。
“這樣試了有二三十個人,怪事來了,只聽方老師大叫一聲,連人帶椅子翻倒在地上。趕出去一看,只見他滿頭是汗,臉色大變,問他是怎麼回事,他說,他看見鬼了。
“據方張仙說,他在窗紙上所看到的影子,一共有三個,第一個是班子裏的姑娘;第二個緊跟在她身後,是個男的,脖子長、腿長、辮子長,伸出雙臂,彷彿想拉住前面那人似的;第三個長約丈許,赤身光腿,臉上凹凸不平,側影猙獰,握着雙拳,不斷毆擊長腿男子,似乎要逼迫他對最前面的女子下手。
“‘那麼,’有人問道,‘那姑娘是誰呢?’
“‘解銀兒。’
“名叫解銀兒的那姑娘,嗷然一聲,哭了出來,顯見得其中有一段隱情。有那相熟的女伴,知道她曾有過一個恩客,此人姓李,都叫他李二公子,風度翩翩,文採過人,但卻是個敗家子,挾資數十萬,遍閱煙花,由蘇州而江寧,由江寧而淮南,最後住在小秦淮,與解銀兒打得火熱。
“其時他有個五服之內的叔父,位居顯要,有人跟他說:‘令侄一表人才,如此浪蕩自棄,未免可惜,而且沉湎酒色,旁人指目,亦敗壞府上的家風,足下實在不能不管一管了。’這位顯要深以為然,便派人到揚州,在小秦淮找到李二公子,勒逼他即時回鄉,關閉在一座花園中,責令下帷苦讀。幾個月以後,傳來消息,說李二公子一病不治,竟爾下世。
“這個故事的後半段,只有解銀兒自己知道,此時且哭且訴,才知道李二公子跟她有嚙臂之盟,已經付了鴇母五千兩銀子,買解銀兒為妾。當李家派人尋到揚州時,解銀兒已有兩個月的身孕,李二公子便跟她說:‘你等我三年,只要我中了舉,家裏一定會准我娶你。如果三年過了,我不能娶你,隨你自便,五千兩銀子就算我送你的妝奩。不過,你肚子裏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你一定要生下來,即使我不能娶你,會有人來接孩子回去。李家的骨血,不能流落在外。這件事,你如果不能照我的話辦,我做了鬼都不饒你。’
“他說一句,解銀兒應一句,而且百般安慰,勉以上進,李二公子自覺真是遇見了出淤泥而不染的風塵奇葩,居然能排遣生離的悲痛,心安理得地隨着家人回鄉。
“哪知解銀兒的假母,除卻白花花的銀子,再不認識別樣東西,當時心裏在想,解銀兒待產要好幾個月,生了孩子以後,可想而知的,她不會再肯接客,一株搖錢樹白白地荒廢三年,還要供養她們母子的嚼裹。而況三年以後,李二公子會不會來重修前盟還是個未知之數。總之,解銀兒腹中的那塊肉,絕不能再留,而且要趁早動手,到得四五個月,身子一重,要想打胎都不能夠了。
“主意一定,找了個積世老虔婆來,配了一帖葯,要解銀兒把肚子裏的孩子拿掉。解銀兒自然不肯,哭着哀求,又說,李家當朝顯宦,他家的骨血不肯流落在外面,將來接孩子時,一定會有一筆重酬。何妨讓她生產以後再說。
“‘你別昏頭!哪家班子裏有這個規矩,姑娘挺着個大肚子搖來晃去?客人傳出去,都當笑話講,我在小秦淮還混不混?我跟你說了吧,李二公子這一去是絕不回來了,至於說來接孩子,更是不會有的事。李二公子從蘇州到揚州,不知結過多少相好,也不知有多少相好,懷過他的孩子,都像你這樣,他李家倒要開育嬰堂了。’
“少不得也有人勸她,道是即令如願,能夠生下來,以後的日子也很難過。如果是個男孩,李家也許還會來接,倘是女嬰,可以斷言,李家一定棄之不顧:從無世家大族從妓家接一個女孩回家。到那時這個女孩就是個‘討債鬼’,解銀兒定會悔不當初了。
“通前徹后想下來,解銀兒終於如了鴇兒之願。當然,打下來的那個未成形的胎兒,是男是女,誰也不知道。不過解銀兒一想到了,總認為那是個‘討債鬼’,因為只有這樣去想,她心裏才會好過。
“不久,接到李二公子的噩耗,解銀兒想起往日的恩情,暗地裏倒賠了許多眼淚,同時,也不免擔心,算日子已經足月臨盆,如果李家來接孩子,怎麼交代。這樣擔了半年的心事,毫無影響,證明鴇兒的判斷不錯,即令李二公子遺言,有嫡親的骨血在揚州,他家亦不願來惹麻煩,而況李二公子是否有此遺言,亦成疑問。
“到得方張仙‘見鬼’,解銀兒道破了這段隱情,便有人私下解釋方張仙所見的情況是,李二公子既然曾有‘做鬼也饒不了你’的話,是出自衷心的誓言,不可違背。看樣子,李二公子在冥冥中還念着舊情,對解銀兒不忍下手,無奈後有厲鬼逼迫,非要他履行誓言不可。大家都覺得此人的話很有道理,唯一的例外,是那鴇兒,大罵此人造謠生事,甚至還遷怒到方張仙,說他‘活見鬼’,挑撥是非,從此不准他進入她的班子。”
“可是,有鬼沒有呢?真的有鬼!”小雲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先是解銀兒的‘媽’,有一天無緣無故發狂,跑到城河邊,‘撲通’一聲投了水。水面上冒了幾個泡,人已經沉了下去,屍首到第三天才浮出來。接下來是解銀兒,天天吐血,一吐半臉盆,好不怕人。這樣不到半個月,嗚呼哀哉!你說可怕不可怕?”
“負心的報應如此,也未免太殘酷了一點。”
“你是說,解銀兒不過打掉一個還沒有成形的胎,算不了一回事,哪知李二公子要了她們兩條命,報應太過分了不是?”
“你不覺得?”
“你要仔細去想過,就不覺得過分。”小雲說道,“李二公子人在家鄉,心在揚州,他既然那樣子鄭重其事交代,一定暗底下派人在打聽,解銀兒一舉一動,他都知道。且不說解銀兒滿口答應過他,願意守他三年,不過等他一走,馬上變心,說不定李二公子為此傷透了心,以至於一病而亡,因為做人沒有意思了。甚至於李二公子只想早死。”
“為什麼?”
“為的是早死早做鬼,好來活捉解銀兒。”
“你的想法很怪,”龔定庵笑道,“也很新。”他又加了一句,“新總是好的。”
“看起來,龔大少,你是喜新厭舊的性情?”
龔定庵一向詞鋒犀利,不道遇到小雲,順口一刺,便有無力招架之感,只好苦笑着說:“好了,好了!我說不過你。”
“今天我好得意。”小雲笑道,“你都說不過我,大概就再沒有人說得過我了。”
這兩句話,在龔定庵心頭有種異樣的感觸,他半生風流,不知閱歷過多少風塵女子,大致哀怨明媚,各居其半,像小雲這樣超脫得近乎放誕的,還是頭一遭遇見。他在想,人入中年,功名念絕,今後不過閉門著書,生涯蕭瑟,倘有這樣一個見解常有新意的人做伴,就不會覺得日子過得無聊。
轉念到此,心思又活動了。但旋即想到,接眷尚且要靠朋友周濟,何能又作藏嬌之想?自不量力如此,說出這個念頭來,就不免為人所輕。
“唉!”他嘆口氣,在心中默語,“算了!且貪圖眼前的夜涼如水。”
夜涼如水,情熱如火,這一宵的繾綣,使得龔定庵自陷於更深的矛盾與苦悶之中。
一連五天,龔定庵除了由魏仲英代約,在小雲妝閣中與他想見的人把杯敘舊之外,一片心思都在新歡身上。每天都是睡到中午起身,享受了精緻的午餐,然後由小雲親自動手,將他打扮得體體面面,雙雙出遊,到日落昏黃,回來沐浴納涼。一杯在手,無所不談,當然談禪理、談史學,對小雲來說,都嫌太深了些,但也還不至於到對牛彈琴的地步,就這樣,龔定庵已覺得難能可貴了。
這天——六月初九,魏仲英一早就來了,將龔定庵從床上喚了起來,他首先表示歉意。“一大早擾了好夢,實在於心不安。不過,”他的表情顯得很認真,“何太守、盧大令都在找你。”
一聽這話,龔定庵不免自慚荒唐。此行有好些正事要辦,何俊要陪他去看阮元。盧元良至今尚未見面。有求於人,而漫不經意如此,豈不教願意幫他忙的朋友寒心?
“我再給你看一封信。”
這封信是個抄件,受信者與發信者的姓名都隱去了。信上說:“某祠部辯若懸河,可抵之隙甚多,勿為所懾。其人新倦仕宦,牢落歸里,恐非復有羅網文獻,搜輯人才之盛心也。所至通都大邑,雜賓滿戶,則依然渠二十年前承平公子之故態。其客導之出遊,不為花月冶遊,即訪僧耳。不訪某輩,某亦斷斷不願見。”
禮部祠祭司的官司,別稱“祠部”。這封信中所談的當然是龔定庵,不滿之情,溢於言表。由“不願見”三字,可知是見過一面的人,因而他問:“這是誰寫的?”
“你就不必問了。”魏仲英說道,“‘其客導之出遊’云云。連我亦罵在裏頭了。快走吧!”
走亦不是件容易的事,龔定庵想了一下,將魏仲英拉到一邊,悄悄解下一個金錶、一塊玉佩,塞在他手裏,低聲說道:“看,能不能換一百兩銀子?”
“要開銷這麼多嗎?”
“在這裏住了六天,小雲還替我從裏到外,置了衣服,只送個整數,在我覺得已很菲薄了。”
魏仲英將金玉二飾塞還給他。“我帶了一個元寶來的。”他說,“如今只好再叫人回去拿錢。”
說著,他轉身招呼他的小廝,回家向賬房再支五十兩銀子,立即送來。
“你可以收拾東西了。”
“沒有什麼東西要收拾。”龔定庵喊道,“小雲,小雲!我要走了。”
正在梳妝的小雲,手握長發,走到客座。“魏二少,”她含笑致歉,“頭還沒有梳,沒有出來招呼你,請坐!吃了飯再走。”
“對!”龔定庵說,“吃了飯一起走。”
魏仲英點點頭,轉臉對龔定庵說:“你寫兩首詩贈別吧?”
“怎麼?”小雲接口問說,“走了,不回來了?”
“對!”魏仲英搶着代答,“他家老太爺派了專人來接他了。”這是硬生生將龔定庵的留戀之意割斷。良友的苦心,龔定庵當然諒解,但小雲卻有“棒打鴛鴦兩離分”之感,因為有好些衷曲,猶待細訴,因而問說:“哪一天再來?”
“今晚只怕就要上船了。”仍是魏仲英代為回答。
“我是說回杭州以後,什麼時候再來?”
“那就不知道了。”龔定庵吩咐,“你拿筆硯來。”
等將筆硯取來,魏仲英說:“你念我寫。”說著執筆在手,望着龔定庵。
“坐索詩債。”小雲笑道,“當名士也是苦事。”
龔定庵與魏仲英相視一笑,然後念道:
“能令公慍公復喜,揚州女兒名小雲。
初弦相見上弦別,不曾題滿杏黃裙。”
“慢點,慢點!”
小雲突然一喊,魏仲英便擱筆問道:“幹什麼?”
“你歸你寫。”
說完,她轉身入內,出來時,手裏提着她的那條新浣的杏黃裙。
“你自己說的!”小雲向龔定庵說,“題吧!”接着,她將裙子鋪在桌上。
“真的要題杏黃裙,倒也是一件韻事。”魏仲英又說,“拿熨斗來燙一燙平才好。”
“說得是!”小雲又出去了,自然是去預備熨斗。
“妙人妙事。”魏仲英笑道,“一首不足以盡意吧?”
“當然。不過也不宜多。”龔定庵開口又念了一句,“坐我三熏三沐之——”
“此話怎講?”
“你看我!”龔定庵看着自己身上說,“大概你從來沒有見我穿着這麼整齊過吧?”
“‘乃三沐而三熏兮,暨什襲以珍藏。’”魏仲英念着《荊山璞賦》說,“小雲打算把你留下來?”
“不!”龔定庵又念,“懸崖撒手別卿時。”
“好!”魏仲英說,“這才是提得起,放得下。”
龔定庵正待回答,小雲已經出現了,後面跟着手持熨斗的女傭,於是桌上鋪起氈條,攤開裙子,很快地熨平了。
“還是合作吧!”龔定庵向魏仲英說,“你那筆趙字,嫵媚之至,正好派上用場。”
“那更好了!”小雲高興地說,“雙璧!”
就因為她說了一句“雙璧”,鼓起了魏仲英的興緻,提筆在手,說一聲:“小雲磨墨。”
“好,我來磨。”小雲又說,“要題滿哦!”
那條杏黃裙一共六幅,系腰時,兩幅折在裏面,前後左右,還有四幅要題,魏仲英便向龔定庵說:“你先把第二首弄完。”接着為他提一個頭:“坐我三熏三沐之。”
龔定庵接口念道:“懸崖撒手別卿時。”
念到這一句,小雲抬眼注視,因為第一句她不懂,第二句卻聽了出來,說到她身上了。
“真的懸崖撒手?”魏仲英看一看小雲問,“還是另作后約?”
“鏡中白髮,囊底青蚨,還留什麼后約?”龔定庵略停一下又念,“不留後約將人誤,笑指河陽鏡里絲。”
“魏二少,”小雲問道,“這兩句什麼意思?”
魏仲英看着龔定庵笑道:“你自己跟她說吧。”
“你說也一樣。而且,你說還比較婉轉一點兒。”
魏仲英想了一下,為小雲解釋:“龔大少說,年紀大了,不想把你娶回去了。”
“哼!”小雲撇一撇嘴,“嫌我就嫌我,說什麼年紀大了!我看一點也不大。”
“噢,”魏仲英抓住她這句話,緊緊迫問,“你是從哪裏知道他年紀不大?”
“不告訴你。”
“是不是說他跟年紀輕的人一樣?”
“不曉得。”小雲仰着臉笑說,“我又沒有見到他年紀輕的時候。”
“現在還不是一樣,寶刀不老,是不是?”
“什麼寶刀不老?嚼舌頭!寫字,寫字!墨磨好了。”
“還不夠,還要磨。”說著,魏仲英伸筆濡墨,用一筆柔媚的趙體行書,先將那兩首七絕寫了下來。
“好漂亮!”小雲非常滿意,“好漂亮的裙子。”
“也要你這樣漂亮的人,才配着這樣漂亮的裙子。”
小雲笑得越發甜了。“龔大少,”她說,“還要作兩首詩。”
“填兩首詞吧!”魏仲英另作建議,“不過,只能用小令,五十字以上的中調、長調寫不下。”
“沒有詞譜。”
“慢慢想,總記得起來的。”
“對!慢慢兒想。”小雲說道,“我有一瓶上好的洞庭碧螺春,泡了來請兩位品嘗。”
等小雲一走,魏仲英笑道:“怪不得你像劉備招親,樂不思蜀。我看不如量珠聘去。”
“聘乏明珠,貯無金屋,不作此想。”
“只要你有意,還怕朋友不助成你的好事?”
龔定庵不作聲,意思似乎有點動了。魏仲英便勸他定居揚州,但話是從問他今後的行止談起。
“先回杭州,看了家父再說。”
“你的意思是,如果老太爺不願你遠遊,你就在杭州待下來了?”
“如果家父有此意思,我當然要順從。不過,家父一直以為‘男兒志在四方’,不會留我老死牖下的。”
“這樣說,你還要出山,還想做一番事業?”魏仲英問,“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辭官?”
“那個官做下去,會有什麼名堂?”龔定庵說,“我對林少穆還不死心,此外像楊誠齋,跟我亦有約,海疆邊陲,或許還能有一番作為。”
他所說的兩個人,便是林則徐與楊芳。龔定庵認為林則徐在廣東禁煙,遲早會跟英國人以兵戎相見,他的滿懷韜略,可借林則徐的魄力與毅力來發揮。至於平九省教匪的名將楊芳,雖已封列一等侯,但屢跌屢起,龔定庵很為他委屈,如果能佐楊芳的戎幕,他自信不但可以為他取眼前更上層樓的功名,亦能助他成後世之名。
然而在魏仲英看,龔定庵無非紙上談兵。“這又是你的‘劍氣’在作祟了。”他說,“我勸你不必再存什麼立邊功的空想。不過我不以為你‘劍氣簫心一例消’,你最近作的那首詩,倒不妨好好籌劃一下。”
“哪一首?”
“就是:‘白面儒冠已問津,生涯只羨五侯賓。蕭蕭黃葉空村畔,可有推書閉戶人?’這是辦得到的。”魏仲英緊接著說,“揚州雖無五侯,鹽商亦大不如前,但供養你這位才子的力量,還綽綽有餘。你住到揚州來,我包你名成利就,你不是說過:‘著書都為稻粱謀’?我來替你設謀。”
“謝謝,謝謝。”龔定庵連連拱手,但沒有表示態度,因為被小雲打斷了。
“喲,”魏仲英很高興地說,“小雲請我們喝工夫茶,難得,難得。”
“工夫茶”是從閩粵之間的潮汕一帶興起來的,揚州亦正在盛行,有人嗜之如性命,也有人覺得並無多大道理,龔定庵便不大欣賞,主要的原因是,杯小於螺,緩啜細品,與他豪邁的性格不合。“你們慢慢磨工夫,我自己來題杏黃裙。”龔定庵提筆在手,信口念道,“烹茗、烹茗——”復又擱筆構思。
“這是《調笑令》的起句。”魏仲英問道,“平仄記得起來嗎?”
“你念來我聽聽。”
“平仄,平仄,平仄平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平平仄平;平仄、平仄,仄仄平平仄仄。”
“想起來了。”龔定庵說,“還是你來寫吧。”
“好!”魏仲英將杯中茶一口飲盡,提筆等待。
“烹茗,烹茗,閑數東南流品。美人俊辯風生,皮裏陽秋太明。皮里,皮里,流品如儂第幾?”
“自然是第一。”魏仲英又問,“小雲,你懂不懂什麼叫‘皮裏陽秋’?”
“不就是胸中自有褒貶嗎?”
“不錯。龔大少說你‘皮裏陽秋太明’,褒貶太明,就不是皮裏陽秋了。這是好話,你要聽勸。”
“我聽。”小雲馴順地點點頭,脈脈含情地斜睇着龔定庵。
“好!”魏仲英站起身來,走遠兩步,望着已題了字的杏黃裙,滿意地說,“還有一幅就功德圓滿了。”
“這一幅是壓軸戲,格外要好。”
龔定庵自己也有這樣的想法,凝視着裙子說:“這首《調笑令》太短,留得有餘幅,可以寫一首中調。”
“是的。”魏仲英另取一張紙,“我先寫下來,看字數再作安排,免得題壞了。”
“你看以多少字為恰當?”
“字不宜少。”魏仲英仔細估計了一下說,“六十字左右。”
“五十九字到九十字為中調,剛剛夠。等我想想,六十字左右的有哪些調子?”
“《蝶戀花》就正好六十字。此外,《臨江仙》《河傳》《蘇幕遮》《一剪梅》《鷓鴣天》都可以。”
龔定庵不作聲,吟哦了一會兒說道:“來一首《定風波》吧!”接下來便念:
“除是無愁與莫愁,一身孤注擲溫柔。”
“妙!”魏仲英笑道,“在姜白石、辛稼軒之間,確是定庵之詞。”龔定庵等他錄完,接着又念:
“倘若有城還有國,愁絕,不能雄武不風流。”
“怪不得要用《定風波》!‘愁絕’二字,力足扛鼎。”
“魏二少,”小雲指點着說,“你講我聽聽,‘愁絕’兩個字,為什麼好?”
“這幾句詞,實在是只可意會。”魏仲英用筆管搔搔頭髮,“只好這麼說吧,龔大少是自己怨自己。”
“這話,說得太玄妙了。”小雲問道,“你先講,‘無愁與莫愁’是指啥?”
“這是雙關語,就字面講,無愁是沒有愁,莫愁就是有愁不愁。雙關着的是兩個人名。”
“莫愁我曉得,南京不有個莫愁湖,就是由她來的。無愁呢?”
“無愁是‘無愁天子’,北齊的一個皇帝,自己彈琵琶、唱曲子,曲子的名字就叫《無愁曲》。”
“噢!”小雲端詳了半天說,“我還是不懂。”
“是這樣的,”魏仲英很吃力地說,“這半首詞,要從第二句講起,‘一身孤注擲溫柔’,是說一個人什麼都不顧,只想在溫柔鄉里過一生,可是,這是辦不到的事,因為除非他本人是無愁天子,跟他做伴的,也同他一樣,從不曉得什麼叫愁,才可以全心全意,在溫柔鄉中,自得其樂。這樣說起來,‘一身孤注擲溫柔’是想錯了,也是做錯了。你懂了吧?”
小雲斂眉低首,體味了好一會兒說:“我有點懂了。有一回我娘跟我們說:‘我苦死了,累死了,但願有一天,什麼事不管,瀟瀟洒灑去逛一天。’我們大家商量,這也不是難的事情,於是乎,特為安排一天,沒有客,也沒有債主。大家出份子,湊了紋銀十兩,我們說:‘娘,今天根本沒有事要你操心的,你儘管去逛,十兩銀子夠你花的了。’娘高高興興地帶了服侍她的人,去看姨母,一起逛瘦西湖,晚上住在姨母家,要我們去接她。哪曉得,中午剛過,她就回來了,問她為什麼。她說,她想起一條白鯗掛在廊沿上不妥當,間壁那家的花貓最饞不過,會偷嘴,她不放心。這意思是不是差不多?”
魏仲英與龔定庵都笑了,不約而同地連連點頭:“差不多,差不多。”
“你能體會得這樣深,下面幾句就一定容易懂了。”魏仲英繼續解釋,“‘倘若有城還有國’,自然是用傾國傾城的典故,然而何以謂之‘愁絕’呢?這就要看下面這一句了,‘不能雄武不風流!’不能雄武就不會打仗,不跟別國打仗,哪裏會無緣無故把一座城池、一個國家都斷送掉?不過就算雄武、不怕打仗,可是打仗也總得有個緣故,不風流是不會為女人隨便跟別國開釁。龔大少的意思是,你給他一座城池、一個國家,他也不知道怎麼樣才能送掉,此所以發愁。你懂這些意思嗎?”
“怎麼不懂?就好比叫花子拾黃金一樣,愁得睡不着,是不是?”
“你是說怕叫人偷走了,愁得睡不着?”
“不是,是因為不知道怎麼樣用才發愁。”小雲說道,“有兩個叫花子吃飽了,沒事說空話,一個問:‘你發了財,打算怎麼辦?’那個說:‘我吃了睡,睡了吃。你呢?’這個說:‘我哪裏還有工夫睡,就是吃!’龔大少的‘不能雄武不風流’,大概也就是這樣子了。”小雲又笑着道歉:“龔大少,我是說笑話,你別生氣。”
“譬得好!”龔定庵忽發感慨,“百無一用是書生,連闖禍都不會。”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魏仲英笑道,“別扯遠了,這首《定風波》,還有半闋。”
“我在想。”龔定庵負着手踱了開去。
這一想,想了好久。小雲說一句:“我去看看飯好了沒有。”說著,起身離去。
“就這樣吧!”龔定庵終於開口了,“下半闋與上半闋不大相稱,不管它了。”接着便一口氣念了下來:
“多謝蘭言千百句,難據,羽琌詞筆自今收。晚歲披猖終未肯,割忍,他生縹緲此生休。”
魏仲英錄完了再念一遍,抬眼說道:“這是你答覆我的話。”
“然也。”
“‘晚歲披猖終未肯’,我只有佩服,不能再勸你了。不過,‘他生’雖然‘縹緲’,不見得就‘此生休’。”魏仲英說,“小雲實在可愛。你回去跟嫂夫人商量商量,如為閫令所許,金屋之謀,我來效勞。”
龔定庵不作聲,只投以感激的一瞥。
“作好了?”小雲又來了,直趨魏仲英身邊,眼望紙上,口中問說,“‘多謝蘭言千百句’?是哪千百句?我說過那麼多話嗎?”
“不是指你。”魏仲英說,“我要題裙了。”
於是,小雲按住裙幅,等魏仲英一揮而就,開口說道:“要題個款。”
“當然。”魏仲英想了一下,看着龔定庵說,“你看這樣題行不行:‘定庵制詞,魏仲英題贈小雲女史。時在己亥小暑后一日。’”
“很好。”
題完了,三個人並立觀玩,都很得意。“小雲,”魏仲英問,“這條裙子,你要不要穿出去?”
“穿出去當然大出風頭,不過,我還是不敢穿。”
“為什麼?”
“我怕穿壞了,太可惜。”
“怎麼會穿壞?不會的。”
“怎麼不會?譬如下雨了,雨點打在裙子上,不就一塌糊塗了。”小雲又說,“索性我把它裱一裱,掛起來。”
“這倒是別具一格的陳設。”
魏仲英一語未終,龔定庵突然說道:“仲英,還有一首。”
“噢!”魏仲英復又坐下,持筆在手,“你念!”
“還是一首《定風波》。”龔定庵一句一句念:
“擬聘雲英葯杵回,思量一日萬徘徊。畢竟塵中容不得,難說。”
“什麼難說?”小雲插嘴來問。
“你別打岔!”魏仲英搖一搖筆桿,“等他把上半闋最後一句念完了再說。”
龔定庵便念了一句:
“風前揮淚謝鸞媒。”
“媒人是誰?”小雲接口便問。
“誰知道呢?”魏仲英答道,“要看了下半闋,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龔定庵始終不作聲,只是念他的詞:
“自古畸人多性癖,奇逸——”
“這是龔大少說自己。”
“你又打岔了!”魏仲英一面寫,一面說。
龔定庵又念:
“雲中仙鶴怎籠來?須信銀屏金屋裏,一例,琪花不稱檻前栽。”
這幾句在小雲聽來有些費力,便站在魏仲英旁邊,看他錄完,方又開口。
“又是仙鶴,又是琪花,跟我們這種路柳牆花,毫不相干。不要題在我的裙子上。”
魏仲英笑笑不作聲,看龔定庵面無表情,心裏一動,暫且不語,將錄好的那張詞箋,折好了放入口袋,暗中在打主意。
“是不是好開飯了?”小雲問。
“好!開了。”魏仲英問,“今天請我們吃什麼?”
“還不是獅子頭、長魚。”
“太膩,天氣熱,有什麼清淡的?”
“清蒸鰣魚。”小雲特為說明,“剛出水的,難得買到!”
“好!”
“還有拌鞭筍、素乾絲。”
“這還差不多。”
於是小雲去料理食事,魏仲英目送她的背影遠去,復又取出那首詞來細看。
“詞中的本事,能不能跟我說一說?”
“是去年,有人勸我納妾,是式微的世家女子——”
“怎麼替你做這個媒?莫非是因為愛才而甘作夫子妾?”
“有那麼點意思。”龔定庵說,“是因為媒人情意特殷,寫這《定風波》,原是為了搪塞媒人。”
魏仲英心想,龔定庵念這首舊作,多半是一種暗示,便即問說:“‘琪花不稱檻前栽’,路柳牆花倒不妨移植,是不是?”
龔定庵笑了,然後答說:“等我從杭州回來再商量,眼前請你按兵勿動。”
“我明白。我有我的步驟。”
龔定庵便不再多說。他的心情很矛盾,不想問他是何步驟。但亦不願重提“不留後約將人誤,笑指河陽鏡里絲”這兩句詩;可又並無成也好不成也好的那種聽其自然、得失無足縈懷的心情。但此時亦無暇去細思,到底應該做一個什麼決定,只享受着眼前的溫馨閑適。
終於要走了,在小雲的假母,由於“開銷”不薄,特為來殷勤致謝,一再堅請,由杭州回來,千萬相顧之外,小雲亦是牽着袖子,凝睇不休,雖無一語,情意顯然,不過,龔定庵既已說出“不留後約”的話,未便馬上改口,亦只好談些不相干的話了。
飯罷炎威猶烈,在樓下東廊蔭深之處,茗話納涼。到日色偏西,方始興辭,小雲在侍候龔定庵着長衫時,才輕輕問了句:“哪天回揚州?”
“現在還不知道。”龔定庵說,“你問魏二少好了。”
六月十八,魏仲英接到龔定庵發自鎮江的信,信上說,本想一游江寧,但沿江西行,復又東返,迂道太遠,稽遲時日,怕老父倚閭望久,所以決定先至江陰訪友,然後到蘇州,循運河回杭。信中附了三首詩,第一首下註:“重見予告大學士阮公於揚州。”這是追述那天別了小雲以後,謁見“太老師”阮元之作:
四海流傳百軸刊,皤皤國老尚神完。
談經忘卻三公貴,只作先秦伏勝看。
詩用伏勝傳經的典故,無形中顯出阮元對他的看重,不自負而自占身份,很容易明白。但第二首卻費解了:
荷衣說藝斗心兵,前輩鬚眉照座清。
收拾遺聞歸一派,百年終恃小門生。
詩下自註:“少時所交多老蒼,於乾隆庚戌榜,過從最親厚;次則嘉慶己未,多談藝之士。兩科皆大興朱文正為總裁官。”
乾隆庚戌為五十五年,高宗八旬萬壽恩科。由於連年正科、恩科,人才入彀甚易,所以進士的名額大減,這一科只得九十七人,為正常中額的三分之一,狀元是蘇州的石韞玉,字琢堂。此人倒是方正君子,平生最惡淫詞艷語,家置一爐,題名“孽海”,專燒淫書,《金瓶梅》固然見之即焚,甚至《紅樓夢》亦難逃劫數。據說他之得中狀元,便是積了這些陰功之故。
石韞玉雖是狀元,卻好談兵,久任外官,亦有循聲,但比起榜眼洪亮吉來,卻差得太遠了。
洪亮吉號稚存,別號北江,江蘇常州人,少年工文辭,與薄命詩人黃仲則齊名,時稱“洪黃”;中年則與孫星衍齊名,為經學巨擘,合稱“孫洪”。兩人都是榜眼,孫星衍早兩科,但洪亮吉年齡較長,成進士時已四十五歲。
此人生有至性,純孝、精忠,黃仲則貧病交迫,客死河東解州,洪亮吉千里長行,為之經紀喪事;但亦疾惡如仇,有時公然譏評老輩,不稍假借,而在他自覺是愛人以德。
嘉慶四年正月,太上皇帝龍馭上賓,仁宗親政,下詔求直言。洪亮吉平時即留意是非,在他私下的記錄中,罔上負國的中外官吏,有四十餘人之多,如果率直上陳,怕所傷的人太多;隱忍不言,則非人臣事君之義。如此躊躇焦思,食不甘味有一個月之久,終於下了決心,反覆陳述時事缺失,達數千言之多,其中當然要批評福康安與和珅,說“故福郡王所過繁費,州縣供億,致虛帑藏”;又說“故相和珅擅權時,達官清選或執贄門下,或屈膝求擢”,還附上一份以諂和珅陞官的名單。一共抄成三份,分請仁宗胞兄成親王永理、大學士朱珪、兵部尚書劉權之代奏。朱珪與劉權之怕惹禍,不敢上聞;成親王無所顧忌,當時便將原書上達御前。
不道洪亮吉的原件中,有些字樣近乎犯顏直諫,如“視朝稍晏”“小人熒惑”之類,以致仁宗震怒,降旨革職,命王大臣審閱,不過詔旨中特別指示:“亮吉讀書人體弱,毋許用刑。”王大臣審閱后復奏,擬以“大不敬”的罪名,應“斬立決”。奉旨免死,發往伊犁,交駐防將軍嚴加管束。
嘉慶五年二月,洪亮吉充軍到了伊犁。四月間京師大旱,仁宗親禱求雨,照例要清理庶獄,上邀天和。但照刑部規定,充軍伊犁至少要滿三年,才有赦歸的可能,所以洪亮吉不在名單之內。及至親禱以後,經過十天,依然不雨,仁宗內心修省,想起洪亮吉的案子,立即下了一道硃諭:“從來聽言為政治之本,拒諫乃失德之尤,朕從不敢自作聰明,飾非文過,兼聽並觀,惟求一是而已。去年編修洪亮吉既有欲言之事,不自陳奏,轉向成親王及朱珪、劉權之私宅呈送,原屬違例妄為,經成親王等先後呈進原書,朕詳加披閱,實無違礙之句,仍有愛君之誠,惟‘視朝稍晏’‘小人熒惑’等句,未免過激,令王大臣等訊問,擬以重辟,施恩改發伊犁。然此後言事者日見其少,即有言,亦論官吏之常事,而與君德民隱休戚相關之實,絕無言者,豈非因洪亮吉獲咎,緘口不敢言,以致朕不聞過,下情復壅,為害甚巨。洪亮吉所論,實足啟沃朕心。故銘諸座右,時常觀覽。若實悖逆,亦不能壞法沽名,況皆屬子虛,何須置辯?而勤政遠佞,更足警省朕躬。”
接下來便是將洪亮吉的原書,公開與王大臣,使得內外諸臣知道他不是拒諫飾非之主,實乃可與言之君。大家居然能遇到“可與言之君”而不與言,不但大失致君之道,亦辜負了他的苦心。當然,洪亮吉“釋放回籍”是必然之事。
說也奇怪,這道硃諭在中午頒發,午後便是彤雲密佈,入夜大雨傾盆,黎明方止。
仁宗喜而賦詩,詩下自註:“納言克己,乃為民請命之大端;本日親書諭旨,將去年違例上書,發往新疆之編修洪亮吉立予釋回,宣諭中外,並將其原書裝潢成卷,常置座右,以作良規,正在頒發。是夜子時,甘霖大沛,通宵達旦,據報近郊入土三寸有餘;保定一帶,亦皆深透;天鑒中誠,捷於呼吸,可感益可畏也!”
“裝潢成冊”,並非虛語。洪亮吉會試座師朱珪入見時,仁宗特以相示,封面親題“座右良箴”四字。洪亮吉雖未再做官,但感激,自題書齋名“更生齋”,十年著述,成書百卷。龔定庵沒有見過洪亮吉,但他的長子洪飴孫,為龔闇齋延聘,到徽州修府志時,龔定庵跟他朝夕過從,是做學問的益友。
這一榜的探花王宗誠,安徽青陽人,久任兵部尚書,龔定庵跟他很熟,王小姐與吉雲更是閨中密友。此外如張船山等人,皆是龔定庵的忘年交。至於嘉慶四年己未一榜,則因探花王引之是龔定庵鄉試的座師,以此淵源,這一榜的前輩,與龔定庵的關係,介乎師友之間,即詩注的所謂“談藝之士”。
何謂“收拾遺聞歸一派,百年終恃小門生”?魏仲英覺得費解而不求甚解。他有興趣的是第三首:
六月十五別甘泉,是夕丹徒風打船。
風定月出半江白,江上女郎眠未眠?
這“江上女郎”,顯然是指小雲;“眠未眠”三字,固明明道出他的相思,但亦有“我念小雲,不知小雲可念我”的意味在內。因而裁下那首詩,加個封套,派人送了去;帶回來小雲的一個口信,問魏仲英下一天是不是要去燒香。如果是,就在觀音寺會面,否則請他晚上去吃素齋。
原來下一天就是六月十九,相傳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都是觀音聖誕。前後數日,便是觀音香市。乾隆中葉重建觀音寺,香客如雲,盛極一時。
觀音寺在揚州的觀音山,亦名功德山,此山即為蜀岡三峰之一的東峰,蜿蜒數里,入山大路共有三條,還有個水碼頭,在蜀岡東、中、西三峰所圍成的九曲池東首,上岸便是一座牌坊,乾隆御筆題額“鷲嶺雲深”。魏仲英決定由此上山赴約。
由“鷲嶺雲深”舍舟登岸,經一座“過街亭”向右一折,頭山門赫然在望;門旁是當方土地的塑像,前設大水池,供香客盥手,門內石路蜿蜒,通至南向的大山門;這裏的視界極廣,《方輿勝覽》所謂“江淮南北,一覽可盡”,確非虛語。
由大山門到二山門是一條磚路,進門便是韋馱殿,迎門彌勒佛,大度包容,一團喜氣;背面韋馱,其實應該是金剛,手中所執,即為“金剛杵”,兩旁四尊高大的立像,俗名“四大天王”,手上拿的既非兵器,亦非法物,原來這含有一句成語在內,叫作“風調雨順”,譬如琵琶是調,傘是雨,等等。
韋馱殿與大殿之間,是一個滿鋪青石板的廣場;中間一座極大的三足鐵鼎,每逢聖誕,善男信女焚燒香帛,烈焰騰空,直衝霄漢,據說三十裡外都能望得到。
由廣庭拾級而上,五楹大殿,但世俗傳為女身的觀世音菩薩,並不是供在神龕中,而是用彩色油灰塑造出南海的景緻,海中有島,島上觀音,寶相莊嚴;左侍龍女,右侍善財。上覆幡幃,瓔珞用珍珠與珊瑚間隔穿成。這都是鹽商的眷屬所奉獻。
大殿兩旁是十八羅漢;后牆塑出善財童子五十三參的故事,人物眾多,精細可玩。再下面是地藏殿——天上觀音有羅漢陪侍;陰世地藏,亦有十殿閻王,分列兩序。
魏仲英隨喜到此,就不便亂走了。因為地藏殿之東,有小殿三楹,名為“百子堂”,是堂客聚集之處,男子理當遠避。但小雲的蹤跡不見,便命跟隨的小廝祿兒去找一找,自己找個陰涼的地方,暫且歇腳。
等了有一頓飯的辰光,祿兒滿頭大汗地奔了回來,說找到了小雲的轎夫,她在“花子街”第四座過街亭旁的松翠軒,請魏仲英到那裏相會。
原來上觀音山的三條大路,以東面過蓮花橋直北的大路為最熱鬧。這條街的正名就叫觀音街,但俗稱“花子街”,因為兩旁都是乞求布施的乞兒。花子街甚長,每隔數十丈,設一座過街亭,以便香客休憩,過街亭附近,為市肆所集。松翠軒是一座很有名的素館子。
魏仲英原是雇了一乘俗名“竹兜子”的小轎上山的,於是原轎下山,直抵松翠軒。後面有座開窗見青山的小閣子,小雲居然佔有了。
“魏大爺尋我,我亦在尋魏大爺。”小雲問道,“怎麼不見府上的轎子?”
“我是在‘鷲嶺雲深’上岸,雇竹兜子上的山。”
“原來是坐船來的,怪不得找不着。”小雲說道,“松翠軒是我親戚開的,魏大爺不必客氣,今天我做個小東。愛吃點什麼?”
“這就是了!他這麼多香客,而且多少闊客,這間小閣子能給你,自然是有道理的。”魏仲英因為地方清幽涼爽,興緻大好,“先喝茶,后吃酒;這裏有拿手的菜跟點心,我都要嘗一嘗。”
這裏的素食,所重的是天然風味,與大叢林的香積廚中,用各種素蔬製成“假葷菜”,看着好玩,食而無味,大異其趣。魏仲英特別欣賞那裏的甜點心,一種用上好蜂蜜煨酥的蓮子,色如蠟梅,粒粒晶圓,有個很別緻的名稱,叫作“蜜蠟朝珠”,愛甜食的魏仲英一連吃了兩碗,似乎意猶未盡。
“我沒有想到花子街上,有這樣的好地方、好點心。真正是十步之內,必有芳草。閑話少說。”魏仲英取出一張彩箋,上面是他手抄的龔定庵的那首詩,遞了給小雲說,“定公對你,倒是一往情深。”
小雲看完那首詩說:“大家都說他是到處留情的人。”接着便念:“‘偶賦凌雲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看起來他不做官亦不是本心。”
魏仲英大為驚異:“你是從哪裏看到了他的這首詩?”接下來又說:“定公精通佛學,最重一個緣字。偶逐、偶倦,無非隨緣。如今不是你問他,是他問你,可見得緣已結在你身上了。你的意思怎麼樣呢?”
小雲默然,承認了他的說法。原來確是有個人在小雲面前破壞龔定庵,說他儇薄無行,並舉此詩為證。此刻她接受了魏仲英的解釋,對龔定庵便又回心轉意了。
不過,她亦是眼中揉不進沙子的人,當時便問:“他不是說‘不留後約將人誤’嗎?”
“現在亦仍舊是不留後約,不過是我們朋友熱心而已。”
魏仲英的詞鋒亦很來得,輕輕巧巧地閃過了龔定庵的前後矛盾。小雲無話可答,開始認真地考慮終身。
“我要回去問問我娘。”她說,“反正你還要來的。”
這是既不見許,亦未拒絕的表示。魏仲英心想,如果彼此有意,不妨撮合。龔定庵除了才氣以外,此外沒有條件可以讓歡場女兒傾心的。至於小雲,個性很強,不是什麼能逆來順受的人,強為促成這頭姻緣,倘或將來不安於室,雙方都會埋怨;兩頭不討好的事不能做。
“魏二少,”小雲忽然說道,“你教我作詩,好不好?”
魏仲英微微一笑:“你不會請定公教你?”
“他人又不在這裏。”
“好吧,我來替你開蒙。”
意思是將來還有名師指授。小雲懂這句話,裝作不知,只催促着:“教嘛!”
“平上去入,天子聖哲,”魏仲英說,“上去入三聲為仄,雖說作詩只分平仄,不過仄聲之中,哪裏用上聲,哪裏用去聲,還是有講究的,將來定公會教你,此刻你只記住平仄好了。”
“這麼說,我光記住平聲就行了;念起來不是平聲,就一定是仄聲,魏二少,你說是不是?”
“不錯,你的悟性真好!”魏仲英笑道,“不過會偷懶。”
“學生偷懶,老師不就省事了嗎?”由於小雲善解人意,悟性很高,所以魏仲英的興緻極好,很快地便將七絕的作法,教會了小雲。
“現在試試看!”魏仲英說,“我出一個題目:答定公。”
小雲躊躇着說:“真不知道怎麼開口。”
“我教你一個訣竅,既然你是答定公,不妨從原詩上面找一處着手,人、時、地都可以。譬如,他說江上女兒,你就用江上女兒作為自稱來回答。”
小雲細細想了一下,大有領悟,脫口念了一句:“江上小樓兩不眠。”
魏仲英大喜。“好極,好極!”他略停一下說,“不過‘小’字一定要改,為什麼呢?因為第一,‘小’字不響,這裏一定要用平聲;第二,小樓是春天的典故。”
“嗯,嗯,”小雲很快地說,“用高字如何?”
“高字好,江上高樓兩不眠,很響,而且高樓有望遠之意,兩相呼應,是酬答的正格。”
得此鼓勵,小雲大為興奮,但一想到第二句,立即發生了困難。“老師、老師!”她向走至窗前閑眺的魏仲英喊道,“‘眠’字什麼韻?”
“噢,”魏仲英走過來說道,“我還以為你是步韻呢!‘眠’字一先;先韻寬得很,大概你想得到的,與眠字聲音相近的字,十九是一先。”
小雲點點頭,復又苦思。時間過得很快,她自己不覺得,魏仲英也有耐心等。但跑堂的不免奇怪,在門外張望了好幾遍,只見小雲口中念念有詞,有時微笑,有時發愣,而魏仲英意態悠閑地喝着酒,實在想像不出是怎麼回事,終於忍不住闖了進去。
“小雲姑娘,”他問,“還要添點什麼?”
小雲神思不屬,為他打斷了思路,微感不悅,因而瞠目以對,不曾搭腔。魏仲英便開口說道:“來個‘冰碗’,再要一碗八寶綠豆湯。”
“是!”跑堂的快快地答應着,因為他仍舊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
“老師,”小雲突然眉開眼笑地,“到底讓我弄出來了。要不要念給你聽聽?”
“當然。”
於是小雲從頭念起:“江上高樓兩不眠,飄零身世枉華年。幽思欲寄從何寄?獨對詩裙只自憐。”她又加了一句:“作得不好。”
“你剛學詩,還談不到好不好。”魏仲英率直答說,“破題兒第一遭,能作得這樣,也很難為你了。”他又念了一遍說:“何不直道相思?”
“你是說把幽思改為相思?”
“是啊。既雲幽思,唯恐人知,欲寄的字樣,便用不上。”
“好!相思欲寄從何寄?”小雲又說,“不妥當的地方,你要替我改。”
“獨對不大好,跟下面的自憐犯重了。”
“噢!”小雲凝神想了一下說,“老師說得不錯,自憐當然是獨對,改什麼好呢?”
“改檢點吧!”魏仲英說,“檢點有動作在內,相思欲寄無由寄,只好把你的杏黃裙子拿出來看一看,聊寄相思。”
“是,是!改得好。還有,枉字我自己覺得不好,可是想不出應該怎麼改?”
魏仲英略略想了一下說:“改損字吧。”
魏仲英認為小雲應該就筆將這首詩寫下來,寄給龔定庵,這樣處理,具有多重作用:第一,當然是表示小雲已願委身;其次,龔定庵誠為小雲所批評他的,到處留情,但他對藏諸金屋,卻相當慎重,所以小雲的這首詩,可以視作一份正式的“試卷”,龔定庵這個“考官”,必須決定是否“取中”,倘或他對小雲只是“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仍舊抱着“不留後約將人誤”的宗旨,那也就不必枉拋心力來做蹇修了;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種作用,龔定庵一家,女眷都通翰墨,小雲初學為詩,便楚楚可觀,這可以使得龔定庵在向老父請求,妻子商量,欲迎小雲進門時,比較容易商量。
小雲對後面兩層作用,自然想像不到,但這首詩作為相思之寄,她是很清楚的。同時她也了解,魏仲英要她這樣做,無疑要她作一個願嫁龔定庵的承諾,所以需要慎重考慮。
考慮下來,決定接受要求。
“來人!”魏仲英將跑堂的喊了進來,“你拿副筆硯來,再要一張好紙。”
“筆硯現成,好紙要去買。”跑堂問說,“買多大的紙?”
“好的信紙就可以了。”
“好信紙有。有位客人忘了一匣北京琉璃廠的彩箋在這裏,可以借用幾張。”
“好極,借用三五張就行了。”
跑堂的將筆硯、彩箋都取了來,小雲將彩箋鋪在面前,開始磨墨。這一下,跑堂的不肯走了:他心裏那個好奇的疑團,快將打破,倒要看看小雲究竟要幹什麼。
但這一下,小雲卻不肯寫了!“魏二少,”她說,“你寫吧!”
“你自己寫不好嗎?”
“我的字太丑!”
“你錯了!定公的一生吃虧在書法不好,所以他從不嫌人字丑。”
“只要人不醜就好了!”跑堂的在旁邊接口。
魏仲英覺得這個跑堂的很有趣,所以不嫌他沒有禮貌。小雲卻瞪了他一眼,不過還是親筆寫了下來。
魏仲英接過來看,跑堂也湊在一旁同觀,嘖嘖稱讚:“小雲姑娘真了不起,寫的字好漂亮。”他又問說:“詩是不是小雲姑娘作的?”
“你說呢?”魏仲英這樣答了一句,但接下來說,“你去看看,我要的東西呢?”
“噢,噢,我倒忘記掉了。”跑堂的轉身就走。
這是魏仲英特意把他遣走的。因為他要加一段跋語,不便為第三者所見。所以等跑堂一走,便即振筆疾書,一揮而就:“六月十九日小雲以禮佛之餘,約晤於觀音街松翠軒,余示以定公問訊江上女郎之作;小雲忽欲從余學詩,以答定公,黃庭初寫,風神娟娟,青鳥重煩,幽懷渺渺,知定公必有以慰小雲也。”下署:“仲英附識。”
就在此時,只見那跑堂的,一手“冰碗”,一手八寶綠豆湯——使平是他們這一行的特端,平端着飛步而來,湯汁卻一點都不曾濺出碗外。魏仲英與小雲對看了一眼,取得默契,小雲便即縱聲大笑,使得跑堂越發好奇,腳步亦更加快了。
魏仲英故意忍住笑,及至等他到了面前,很快地將那張彩箋覆轉,然後咧嘴一笑:“不能讓你看!”
跑堂的忙了半天,仍舊撲個空,苦笑着怏怏而去。小雲復又大笑,笑停了說:“他不知道肚腸根癢成什麼樣子了?”
“有趣,有趣!”魏仲英笑道,“將來講給定公,他亦是個喜歡惡作劇的人。”
龔定庵此時正沿運河回杭州,船中讀陶淵明詩遣悶,感懷不遇,牢騷又發,寫了三首七絕:
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雲》發浩歌。
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恐無多!
這是他一再讀陶淵明的《雜詩十二首》《擬古九首》的感想。“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近,張掖至幽州。”誰想得到中年以後,寂處田園的“五柳先生”,少年時曾有這樣的雄心壯志;以昔視今,以今設想他日,後人讀他的那些旖旎風光的詞,又有誰想得到他曾數次作“絕域從軍”之想,“劍氣”不揚,無奈而歸於“簫心”?
陶潛酷似卧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
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
這首詩是用辛稼軒的詞意。稼軒詞中詠陶淵明、詠菊的很多,將陶淵明比作高卧隆中的孔明,是一種很特殊的看法。龔定庵卻是完全同意的——在寫這首詩時,他隱隱然感覺到,已與稼軒、淵明呼吸相通了。
陶潛磊落性情溫,冥報因他一飯恩。
頗覺少陵詩吻薄,但言朝叩富兒門。
這是有感於陶潛《乞食》一詩,一飯之恩,冥報相貽,其情其事,千古同悲;與杜甫的詩,“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相比較,本性的厚薄自見。
龔定庵自覺這三首詩造詣雖淺,但形容自己的性情、處境,頗為貼切,吟哦久久,不覺入夢,夢見了顧千里,劇談快飲之際,突然想起,顧千里不是死了嗎?醒來方知為南柯一夢。當道光九年他殿試三甲,以知縣用而申請歸本班時,便知前程有限,寫信給顧千里,約以五年相見;其時顧千里的身體很壞,自問來日無多,但仍欣然答書,說“敢不忍死以待”。五年之後,便是道光十四年甲午,龔定庵未能踐約,而顧千里就在這年年底,一病不起,龔定庵愧負死友,不道夢中有此歡敘,覺得是件很可喜的事,於是口佔一絕:
“萬卷書生颯爽來,夢中喜極故人回。
湖山曠劫三吳地,何日重生此霸才。”
船到蘇州,少不得要作數日逗留,但蘇州的文士,除了顧千里,沒有氣味相投的人,因此,慰生弔死,只去了兩處地方,先是到支硎山下,那裏葬着他母親的胞弟段右白,此人懷才不遇,鬱郁以終。他的詩作得極好,而自己看得一文不值,晚年刪陳殆盡,不過龔定庵還存着他的一卷詩,名為《梅冶軒集》,掃墓歸來,作詩以記:
少年哀艷雜雄奇,暮氣頹唐不自知。
哭過支硎山下路,重鈔梅冶一奩詩。
另一處是他的保姆家,姓金,龔定庵叫她“媽媽”,今年已八十七歲,相見之下,自是又哭又笑,讓龔定庵安慰的是,她的子孫都很好,所以既有出息,也很孝順,龔定庵送了她二十兩銀子,也作了一首詩:
溫良阿者淚漣漣,能說吾家六十年。
見面恍疑悲母在,報恩祝汝后昆賢。
“阿者”一詞出《禮記》,即是媽媽,似乎元朝還有這樣的稱呼,《拜月亭》中便有這樣的道白:“阿者,你這般慌張沒亂,到的哪裏?”不過龔定庵自注,只引《禮記·內則》;又註:“悲母,出《本生心地觀經》。”不稱慈母,稱悲母,表示母已亡故。
七十三歲的龔闇齋,終於在七月初九這一天,盼到了愛子。至親聞訊,紛紛探望,都說“詩先人到”。原來龔定庵出都留別詩二十首,早在一個多月前,便已傳抄到杭州了。
入夜客散,父子二人,方得細談家常。龔闇齋最關心的是孫兒孫女——龔定庵有兩子一女,都是吉雲所出。長子單名橙,字昌匏,更名公襄,字孝拱;次子單名陶,更名寶琦,字念匏;一女名辛,小名就叫阿辛,為龔定庵所鍾愛。
龔定庵的長子,跟他的性情,一模一樣,大言炎炎,目空一切,學問不及,而偏激過之,所以龔闇齋深以為憂,家書中時常諄諄告誡,要龔定庵善教其子,但言教比不得身教,龔定庵自己的榜樣擺在那裏,那些克己復禮的話,就不容易為老大所接受了。
當然也還要問到龔定庵自己的打算,“現在還無從打算起,”他說,“看看有沒有可以替爸爸分勞的地方。”
“我當然希望你也能到紫陽來講課,不過為你着想,首要之事必在把你的文字整理出來。”
這正是龔定庵心中的想法,他打算將文集整理成一個定本,繕寫數十份,分送好友,因為他現在還沒有力量印書,但好友之中如果有誰飛黃騰達,他相信一定會出資為他刻版付印。
“你把定本整理出來,我替你仔細看一看。”龔闇齋說,“你有些見解,自信過甚,還欠圓融深刻,不足以傳後世。”
接下來,父子商量文字,哪些可存,哪些可刪,一直談到深夜,方始歸寢。但回想平生,心事如潮,想到老父以名山事業勖勉,感激之心,油然而生。披衣起床,挑燈寫了一首詩:
只將愧汗濕萊衣,悔極堂堂歲月違。
世事滄桑心事定,此生一跌莫全非。
這以後,便是親朋邀宴,幾乎日日有湖上之約。直到半個月以後,應酬漸了,有感於家園溫馨,他寫了兩首詩:
浙東雖秀太清孱,北地雄奇或獷頑。
踏遍中華窺兩戒,無雙畢竟是家山。
親朋歲月各蕭閑,情話纏綿禮數刪。
洗盡東華塵土否?一秋十日九湖山。
“一秋十日九湖山”,有一處要緊的地方卻一直沒有機會去,那就是西溪的劉氏家庵。路遠不是原因,曾有至親邀游交蘆庵,他託詞辭謝了;只為的是怕到傷心之地——燕紅香消玉殞,就葬在劉氏家庵後面。
但他畢竟還是去了,那是由於宋嫂的一句話,她在得知龔定庵回來以後,特地做了四樣菜、兩樣點心來探望時,提到燕紅,表示劉姑太太一直在盼望。她說:“悟師太前年病重的時候,把她心裏的話告訴了劉姑太太。當時劉姑太太同我商量,想寫信告訴你——”
“噢,”龔定庵迫不及待地問,“是什麼話?”
“等劉姑太太自己告訴你好了。”宋嫂說道,“龔大少爺,你再不去,人家要批評你了,說你沒有良心。”
一聽這話,龔定庵頓如芒刺在背,不過有句話還是得先問清楚:“你們當時為啥不寫信給我?”
“無非怕你傷心。”
於是第二天在宋嫂母子陪同之下,船行到了劉氏家庵,八年未見的劉姑太太,滿頭如雪,但精神卻很健旺。“龔大少爺,你到底來了!”她說,“可憐,前年秋天,燕紅朝朝盼,夜夜盼,盼你不到。”
就這一句話,龔定庵便忍不住雙淚交流,“乾娘。”由於燕紅在庵不久,便認了劉姑太太為義母,所以龔定庵也稱之為乾娘。他說:“前年夏天我本說要回來的,後來是我家老太爺體恤我,說天氣太熱,到秋涼再看,就此耽誤了下來,早知如此,我無論如何也要回來一趟。”
“真是冤業!”劉姑太太嘆口氣,“說起來我也作了孽——”
原來燕紅對龔定庵,只是將一段深情埋在心底,劉姑太太早就看出來了,內心不以為然,便常以懺悔宿業相勸,使得燕紅無法吐露心事,直到前年春天得病,纏綿經夏,眼看不起,才說了句:“我好悔!”由此傾情一訴,但一切都嫌晚了!
自然,要說悔,龔定庵才真是椎心泣血地悔恨竟不能看透燕紅的本意。當然,其中也牽涉到吉雲,別有一段難以訴說的委屈,此時只有傾瀉在滂沱的涕泗中了。
在劉姑太太與宋嫂的勸慰之下,龔定庵收拾涕淚,去看燕紅的墳墓。墳在庵后不遠的小山上,一抔黃土,前豎一塊小小的石碑,上刻“義女薛燕紅之墓”的字樣,下面署款是“義母劉妙緣立”,妙緣自然是劉姑太太的法名。
“這塊地是燕紅自己看中的,”劉姑太太說,“方向也是她自己選的,朝西,為的是望得見家鄉。”
生前不能如願,死後卻能自主,這在龔定庵多少算是一種安慰。“乾娘,”他說,“燕紅有你這麼一位義母,也是她前世修來的。我剛剛在想,我同她生不能同衾,死或者可以同穴;既然這裏是她自己選定的,就不必遷葬了。不過我還有個想法,不曉得該不該說。”
“儘管說。”
“我想改立一塊碑,讓她姓龔,不曉得乾娘肯不肯把她嫁給我?”
“我怎麼不肯?”劉姑太太說,“不過,龔大少爺,我倒有句話要勸你,我聽燕紅說過,好像當初你夫人不贊成你娶她,如今你這麼做,只怕你夫人會不高興;再說燕紅是不是願意也難說。”
“龔大少爺,”宋嫂插嘴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這不算啥喜事,有老太爺在,也要避避忌諱。”
“不錯,不錯。”劉姑太太接口說道,“龔大少爺,算了吧!”
這些規勸,義正詞嚴,入情入理,龔定庵無法不聽,不過這座墳實在太簡陋了,想了一下說:“我想種點樹。”
“去年種過一回,種得不得法,沒有活,只有到明年春天再種。”
“種的什麼樹?”
“梅花。”
“好!”龔定庵轉臉對宋嫂說,“這件事要托你兒子了。”
“好的,我來關照他。”
“龔大少爺,回去吧。”劉姑太太說,“我還有幾樣東西要交代給你。”
回到庵里,劉姑太太捧出來一個布包,解開來一看,是兩方汗巾,一個俗稱為招文袋的鈔袋,一對枕頭套,手工很細,而且是簇新的。
“這都是燕紅做的,幾次想寄沒有寄,臨終以前要我當面交給你。”
觀物思人,益增凄惻,龔定庵這夜住在船上,通宵失眠,曉鍾初動,披衣挑燈,雜寫感觸:
阿娘重見話遺徽,病骨前秋盼我歸。
欲寄無因今補贈,汗巾抄袋枕頭衣。
第二首是:
女兒魂魄完復完,湖山秀氣還復還。
爐香瓶卉殘復殘,他生重見艱復艱。
這首詩是仿照唐朝一個叫王麗真的女郎所作的“字字雙詞”,四句皆用疊句。另外兩首亦是變體:
一十三度溪花紅,一百八下西溪鍾。
卿家滄桑卿命短,渠儂不關關我儂。
一百八下西溪鍾,一十三度溪花紅。
是恩是怨無性相,《冥祥記》裏魂朦朧。
龔定庵回想從道光六年至今,十三年來,與燕紅見面不過四五回,大多是在紅蓼花開的秋天,十三年相思,欲寄無由,日日聽暮鼓晨鐘,計算着不知將來是何歸宿的日子,那種況味,何堪忍受?造化弄人,以萬物為芻狗,折磨煞人,天公不管,“渠儂不關關我儂”,無語問天,天亦無語,幸而天地間,還有文字可以傾訴難宣的抑鬱,這樣想着,覺得真應該好好替燕紅寫一篇傳記,才對得起她。
《冥祥記》是一部唐人小說,又名《冥報記》,見於《唐書·藝文志》著錄,龔定庵見過這樣一個鈔本,既化鬼魂,只有朦朦朧朧,一條淡影,性相皆無,自然恩怨都泯;龔定庵唯有這樣去自我譬解了。
一到家便收到了魏仲英寄來的信,看到小雲初學為詩,居然楚楚可觀,自不免有驚喜之感,亦可稍減他西溪之行的哀痛,但是對魏仲英問他,何以作藏嬌之計,他卻還沒有心思去考慮。
陪老父到海寧去看了潮,又應邀到杭州書家第一的汪氏“振綺堂”去審定了目錄,餘下的日子,便是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弄筆墨,整理全集,未能畢事,因為應酬文字太多了,有一首自嘲的詩:
閉門三日了何事?題圖祝壽諛人詩。
雙文單筆記序偈,筆禿幸趁酒熟時。
這種日子過得很慢,但也很快,轉眼到了八月底,龔定庵突然警覺,接眷一事,如果再耽誤下去,天寒地凍,雨雪載途,有多不便。而且他已決定,將妻兒接回來以後,定居在崑山的別墅,亦須稍作料理。幸好他有一個至交陳碩甫,既能幹又熱心,早就自告奮勇,替他在籌劃了。
“碩甫,”他說,“馬上就是涼秋九月了。”
“你不催我,我還要催你呢。”陳碩甫笑道,“我只當你把吉雲忘記掉了。”
“哪有這樣的事!我只是不好意思催你。”
“跟你說實話吧,我是想替你多弄幾文,既然時不我待,只好先動身再說。”陳碩甫放低了聲音,“我剛得了一個消息,湖廣總督桂良調閩督,你能不能跟他搭上線?”
“閩督不是周敬修嗎?”
“調了,跟桂良對調。”
原來閩浙總督鍾祥,因失印事革職,本調湖廣總督周天爵繼任,而以河南巡撫桂良升調鄂督。但以朝中有人面奏,漢口為商船所聚,卻苦於四川的土匪,多充運鉛船的水手,每每暗中搶劫商船,而且湖北、陝西交界之處,常有奸徒出沒,劫掠行旅;周天爵“愛民如子,疾惡如仇”,派到湖北,得盡所長,因而決定將桂良與周天爵對調,亦就是周天爵留任湖廣,桂良來督閩浙。陳碩甫所以問起桂良,是因為福建的糧道,是有名的肥缺,每年可收三十萬兩銀子,所以福建凡有新任督撫,糧道都要預先託人打招呼,以期安然留任。當然,話管不管用,是另外一回事;但只要說得上話,便可獲一筆酬勞。現任福建糧道姓何,自從探知周天爵調閩督,便親自到杭州來活動,因為福建官員赴任,如果循運河而來,一定先到杭州,然後溯富春江而上。何糧道必須先期迎候。等周天爵到了福建再找路子,就嫌晚了。
“他的路子已經找好了,哪知局面有了變化,必得另覓門路。你在京多年,旗下大員很熟,如果跟桂制軍相熟,為何糧道說一句話,我可以替你弄兩千兩銀子。”
“桂制軍字燕山,他老太爺叫玉德,也當過閩督,我倒見過幾次。不過桂燕山久任外官,我並不熟。而且,何糧道在福建,聲名狼藉,我即使認識桂燕山,亦未便為他進言。”
“你還是這種脾氣!”陳碩甫笑道,“我亦是明知故問而已。不過,有件事你不要推辭,我替你拉來的這筆‘生意’很不壞。”
這筆“生意”,是替嘉興王江涇陶家的老主人寫一篇墓志銘。陶家在乾嘉年間,號稱巨富——浙西的殷富,在當時以嘉興陶氏、海寧查氏為首,但兩家的作風不同,查家大族,有一支以在天津經營鹽業致富,但本為書香世家,所以子弟仍循正途入仕。康熙年間有個查升,字聲山,官至少詹事,詩筆清麗,與他的族叔查初白齊名,好客,愛排場,他家的別墅名為“水西庄”,康熙年間的名士,幾乎無不在“水西庄”做過客。
查聲山有個曾孫,名叫查有圻,字小山,外號“查三膘子”,以一子承兩房,得遺產三千萬之多,性好揮霍,軼事甚多;他本人只是一個捐班的員外郎,但嘉慶年間為他母親辦喪事時,竟能邀請大學士三人為他“知賓”。最著名的一樁豪舉是,有一次在外城宴客,深夜有急事,據說就是他老母病危,急於回家,其時正陽門已閉,向例非奉特旨不能開,而查小山託人去疏通,以三十萬兩銀子的犒賞,換取守門兵的犯禁開城。
但陶家的排場,要進了他家的大門才看得出來,子弟在外最忌招搖,陶家的老主人,外表樸實,彷彿老農,如以為老實可欺,就會大上其當。
陶家跟洞庭山首富的席家,是兒女姻親,有一回陶家老主人,探親路過蘇州,偶爾興起觀劇,出演的是一個有名的班子,叫作“絕秀班”,班中伶人執事,一向驕氣撲人,看他老而土氣,卻多所挑剔,反唇相譏,說:“你喜歡看戲,何不在自己家裏唱?想看哪一出就哪一出,沒有人來管你。”
“噢,”他問,“唱一天多少錢?”
“論本不論天,一本二百兩,不過每天飯菜沒有火腿、風魚,是不下筷子的。”
陶家老主人默然不答,一回家便叫人帶了四萬兩現銀,到絕秀班寫了兩百本戲,等班子一到,將他們關在有戲台的花廳里,而台下並無觀眾,變成自己演給自己看。到得開飯,菜只有火腿、風魚兩味,餐餐如此,日日如此,窘不可言,班主只得乞饒,磕頭賠罪方罷。
龔定庵為此人寫墓志銘,便拿這段軼事作材料,說他能以譎道規人於正,平生行事,雖無赫赫之名,但有赫赫之功,這樣立論,自是曲盡諛墓之能事,很對得起主人家五百兩銀子的潤筆,此外陳碩甫又替他張羅了千把兩銀子,終於可以成行了。
此行是先到崑山,整理羽琌山館,他的西鄰徐屏山,善於種樹,龔定庵向他求教,徐屏山答應送他幾十本梅樹,因為他家先塋便在蘇州鄧尉,於是龔定庵寫了一首詩送他,亦是堅諾之意:
君家先塋鄧尉側,佳木生之雜紺碧。
不看人間頃刻花,他年管領風雲色。
由種樹栽花,想到京師的花木,苦憶不止,只好在詩句中寄託,第一首是《憶京師芍藥》:
可惜南天無此花,麗情還比牡丹奢。
難忘西掖歸來早,贈與妝枱滿鏡霞。
這是他記起下值回家,常買芍藥為吉雲點綴妝枱。第二首是《憶海棠》:
不是南天無此花,北肥南瘦二分差。
願移北地燕支社,來問南朝油壁車。
由海棠想到丁香,可憶之事就多了,首先是法源寺。龔定庵十一歲隨父入都,住在宣武門外,出衚衕往北數步,便是法源寺,京師古剎,以年代而論,推此寺第一。貞觀十九年,唐太宗憫東征高麗的陣亡將士,特建此寺為之薦福,命名憫忠寺,寺中丁香最盛,二門以內,凡有隙地,皆種丁香。龔定庵與他的舅公段清標,常在寺中盤桓,丁香開時,更是無日不來。他還記得細雨繁花,獨自尋芳,濕透了一件珠皮袍子,回家後母親又憐又氣,一面為他換衣服,一面絮絮責備的情形。三十年往事,一想起來,恍在眼前,不須構思,便有了一首詩:
弱冠尋芳數歲華,玲瓏萬玉嫭交加。
難忘細雨紅泥寺,濕透春裘倚此花。
嫭與娉相通,美目之貌,丁香叢開,所謂“丁香花,百頭、千頭、萬頭”,細雨滋潤,卻如千萬玲瓏美目,令人興起無限遐思,這也就是他何以“濕透春裘倚此花”的緣故。
還有一處的丁香,就更令人難忘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見自己奉命到太平湖去傳遞一道重要公文,不意丁香花前出現的是一個遍體縞素的西林太清春,他大吃一驚:“怎麼?服誰的喪?”
“咦,莫非你還不知道貝勒已經去世了嗎?”
一驚而醒,方知是夢,此不可不記:
空山徙倚倦遊身,夢見城西閬苑春。
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
於是苦憶西林太清春,悵惘之情,無以排遣,只有寄之於詩了:
繾綣依人慧有餘,長安俊物最推渠。
故侯門第歌鐘歇,猶辦晨餐二寸魚。
這是想到了西林太清春的那隻獅子貓。其時她已遷出太平湖,境況很窘,但獅子貓卻絲毫不受影響,由此看來,西林太清春的心境,似乎並未改變,不知道她還記得倦遊歸來,空山徙倚的故人否?
除此以外,或者夢見,或者想到,無不記之以詩,有一首亦是由海棠想起,題為《憶豐宜門外花之寺董文恭公手植之海棠》。豐宜門即右安門,花之寺以海棠馳名,這首詩的起句,即詠海棠的色與態:
女牆百雉亂紅酣,遺愛真同召伯甘。
記得花陰文宴屢,十年春夢寺門南。
董文恭便是嘉慶朝的大學士董誥,籍隸杭州府屬的富陽,對同鄉後輩的龔定庵非常賞識。董誥歿於嘉慶二十三年,龔定庵即是這年中的舉人,在此以前的十年,屢陪文宴,少年意氣風發,自謂取功名如拾芥,哪裏會想到如今未老便已辭官。
一天徐屏山邀飲,客多文士,酒到半酣,有曾共樽前的舊識,知道他酒後喜歡唱蘇東坡、辛稼軒的詞,因而以此為請,哪知竟不能成調,歸來感賦一絕:
迴腸盪氣感精靈,座客蒼涼酒半醒。
自別吳郎高詠減,珊瑚擊碎有誰聽?
吳郎是指吳虹生,詩下有註:“曩在虹生座上,酒半詠宋人詞嗚嗚然,虹生賞之,以為善於頓挫也,近日中酒即不能高詠矣!”
吳郎是他第一知交,在他南歸途中,聽說這年鄉試,浙江的主考放了吳虹生,非常高興;及至到了杭州,方知是誤傳,當時寫了一首詩:
高秋那得吳虹生,乘軺西子湖邊行。
一丘一壑我前導,重話京華送我情。
詩下的注是:“時已知浙中兩使者消息,非吳虹生也,祝其他日使車蒞止耳。”但詩雖有了,當時未寄,正好附在一起。
十日辛苦,羽琌山館料理得已復舊觀,可容一家安居了,三層高閣,整日凝眸,從京師想到揚州,又從揚州想到西湖,自顧生平,不能不承認,除了文字以外,可說一事無成。餘生無幾,是浪擲於燈紅酒綠之間,換得幾首迴腸盪氣的艷詞呢?還是着意名山事業?
當然是選擇後者,但這一來就不必想像什麼紅袖添香,而揚州女兒亦當置之度外,轉念到此,自不免難以割捨,不過他的決心還是下了。他覺得此意不可不使魏仲英了解,因而寫了四首詩明志:
萬綠無人嘒一蟬,三層閣子俯秋煙。
安排寫集三千卷,料理看山五十年。
這首詩的起句,他自己覺得很得意,蟬鳴謂之嘒,此蟬又是寒蟬。潘岳《秋興賦》:“蟬嘒嘒以寒吟兮。”陸機《擬明月皎夜光》詩:“翻翻歸雁集,嘒嘒寒蟬鳴。”《說文》又解嘒為小聲,引《詩經》“嘒彼小星”為證,萬綠叢中,寒蟬獨鳴,其聲雖小,但卻是唯我獨尊。第二首是:
男兒解讀韓愈詩,女兒好讀姜夔詞。
一家倘許圓鷗夢,晝課男兒夜女兒。
鷗夢是指近時名士郭頻伽送他的一幅《鷗夢圖》,取溫庭筠詩意:“不見水雲應有夢,偶隨鷗鷺便成家。”鷗夢得圓,便是歸隱得遂,看山刪文,閉門課子,餘生亦自可樂。
第三首是有人售田,只得數畝,但卻是水旱不荒的良田,龔定庵決定買了下來。
倘容我老半鋤邊,不要公卿寄俸錢。
一事避君君匿笑,劉郎才氣亦求田。
他不但想歸農,甚至認為屠釣亦可謀生:
隨身百軸字平安,身世無如屠釣寬。
恥學趙家臣宰例,歸來香火乞祠官。
趙家是指宋朝,那時的大臣失勢,放歸田裏,照例可以請求管理一處道觀,稱為“提舉”;蘇東坡便有一個“提舉成都玉局觀”的銜頭。
寄出這四首詩以後,九月十五一大早,上船北行,口佔一絕:
“連宵燈火宴秋堂,絕色秋花各斷腸。
又被北山猿鶴笑,五更濃掛一帆霜。”
在揚州亦是詩先人到,魏仲英看到他那四首詩,問了一句話:“是由衷之言?”
“是的。”
“前兩天遇見小雲,還問起你,現在當然不必提了。”
“這,”龔定庵覺得應該有個交代,躊躇着說,“我作兩首詩送她,你看如何?”
“實在可以不必。”魏仲英笑道,“不過你作詩,我總贊成,至少我可以看看。”
“這樣,我作出來再看,看能不能送出去。”
龔定庵略略構思,一揮而就:
豆蔻芳溫啟瓠犀,傷心前度語重提。
牡丹絕色三春暖,豈是梅花處士妻?
“這可以。你現在要歸隱了,不能讓她荊釵布裙,親操井臼。”
於是龔定庵再寫第二首:
對人才調若飛仙,詞令聰華四座傳。
撐住南朝金粉氣,未須料理五湖船。
“詩是好詩。”魏仲英說,“以飛仙來形容小雲海闊天空的詞令,妙得很。不過後面兩句勸她不必急於從良,很不妥當。我看只送前面那一首吧。”
“也好!”
“良朋愛我,夫復何言?”龔定庵拱拱手說。
“不過,有一個手卷要請你題一題。”
“好。是什麼手卷?”
“殉難忠臣的遺孀,有本詩集,名為《斷釵吟》,這個卷子畫的就是《斷釵吟圖》。”
“這位殉難的忠臣是誰?”
“常州有個湯大奎,你聽說過沒有?”
“沒有。”
“湯大奎是——”
湯大奎是常州人,乾隆二十八年進士,仕途不利,二十年後,還只是福建的一名知縣,派到台灣鳳山,乾隆五十一年,任滿等待後任來接收時,林爽文在彰化起事,同黨曾伯達起而響應,南竄鳳山。
湯大奎守土有責,親率僚屬,招募鄉勇,日夜防禦。鳳山沒有城,只有三尺高的一圈土牆,亂民破北門沖入縣衙門,湯大奎朝服坐在大堂上,亂民擁到,仗劍抵禦,亂刀交下,身首異處。長子隨父在任,事先將湯大奎的文稿托親戚帶走,避入民間,此時為了保護老父,同時遇害。
噩耗到達常州時,湯夫人正在梳妝,一驚摔斷了玉釵,因而將她的詩稿題名為《斷釵吟》。湯大奎的次子叫湯雨生,由於湯大奎追贈雲騎尉,這是個世襲罔替的職務,所以湯雨生雖讀書而未應考,當了武官,現任總兵,請人畫了一幅《斷釵吟圖》,遍請名家題詠。由於魏仲英的介紹,湯雨生特地宴請龔定庵,細說湯大奎殉難的經過,龔定庵即席為他題了一闋《水龍吟》:
虎頭燕頷書生,相逢細把家門說。乾隆丙午,鯨波不靖,鳳山圍急。憤氣成神,大招不反,東瀛盪坼。便璇閨夜閉,影形相吊,髽子矮,秋燈碧。
這是上半闋,婦人居喪所梳的髮髻,名為“髽”;髽下垂麻,所以用個“矮”字。下半闋是:
宛宛玉釵一股,四十年寒光不蝕。微鏗枕上,豈知中有,海天龍血?甲子吟釵,壬申以殉,釵飛吟歇。到而今,卷里釵聲,如變徵,聽還裂。
甲子為玉釵始用之年,約四十年而釵斷,至嘉慶十七年壬申,湯夫人去世遺命以釵殉葬。這首詞敘事有法,湯雨生非常欣賞,殷殷致謝以外,送了十個“官寶”作為潤筆,魏仲英承諾為他另籌五百兩銀子,一舉而備,不必再費事了。
“你是哪天到的?”甘泉縣令盧元良問。
“來了有三天了。”龔定庵率直答說,“魏仲英替我籌劃,打了湯總戎一個秋風,弄了五百兩銀子作盤纏,你跟亦民替我籌的兩千兩銀子,想托魏仲英匯到京里,讓內人先還還賬,才好動身。”
盧元良深深點頭。“魏仲英真是好朋友,替你籌劃得很好。不過,匯款亦不必托他,我也可以替你辦;現銀搬來搬去不方便,我找鹽商來劃一筆賬好了。”他緊接著說,“倒是有封信,此刻就要交給你。”
信是杭州來的。北來以前,龔定庵與老父約定,有事寄信,可視情況,請一路上他的幾個當地方官的同年代轉,盧元良便是其中之一。
信到手中,微感意外,沉甸甸的很重,估計內中至少也有十張信箋,不知平安家信中,哪有那麼多的話好說。一時看不完,就索性不拆了。
“你公事太忙,我不打攪了。”
“我要出城去‘勘荒’,就不留你了。”盧元良說,“匯款之事,我辦妥了,馬上通知你。”
“拜託,拜託。”
龔定庵辭了出來,仍回魏家,拆開老父的信一看,既驚且怒,同時亦深感不安與委屈,七情激蕩,心頭震動,以致大失常態,只見他繞室疾走,心中不斷地在罵:“混賬,混賬!”
隨行的老僕,從未見他有此神態,驚惶之餘,只有將魏仲英請了來,探問究竟。
“你看!世間有如此鬼蜮伎倆!”
“什麼事惹得你生這麼大的氣!”魏仲英說,“你把心定下來,等我看了信再說。”
信中有信,龔闇齋附寄了一封龔守正的信,說西林太清春的家變,鬧得更厲害了,載鈞公然倡言,說他的庶母與龔定庵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手中握有證據。龔守正說,京中士大夫都信有其事,他自己亦很懷疑,年力正壯而堅欲辭官,其故可思。又請龔闇齋告誡龔定庵,萬萬不可入京,否則將會引起軒然大波。他身為禮部尚書,而有此喪德敗行的胞侄,除了奏請開缺謝過以外,別無他途可擇。
看了這封信,連魏仲英都為之不平。不過龔闇齋的信,是比較能使人安慰的,他說他相信龔定庵即令行為放蕩,尚不致污人閨閣,但為了叔父的前程着想,自以不入京為是。
魏仲英看不出龔闇齋是真的相信龔定庵,絕不會污人閨閣,還是對愛子的慰藉之詞。在他,覺得龔定庵情感深厚,常有過當之舉,所以持着存疑的態度;不過有一點,他是信心十足的:龔定庵絕不會對他說假話。
因此,他率直地問:“到底有這回事沒有呢?”
“沒有。”
“想過沒有呢?”
“發乎情、止乎禮。”
“然則確是想過?”
“你見了西林太清春,你也曾想。”龔定庵說,“太上忘情,下者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
問得咄咄逼人,答也答得振振有詞,魏仲英完全了解他對西林太清春的感情了,但仍有一件事需要澄清。
“那麼所謂確實證據是什麼呢?”
龔定庵想了一下說:“一定是我寄給西林太清春的詞箋,落入載鈞手中了。”
“這些詞,是專為西林太清春而寫的?”
“有的是,有的不是。”
“你倒念一首專為她寫的詞,給我聽聽。”
龔定庵搜索記憶,想起了一首詞:“誤會怕是由這首《清平樂》起來的。”他緩慢地念道:
“垂楊近遠,玉鞚行來緩。三里春風韋曲岸,目斷那人庭院。駐鞭獨自思唯,撩人歷亂花飛。日暮春心怊悵,可能紉佩同歸。”
“那就是了。”魏仲英說,“‘三里春風韋曲岸’,最明顯不過,韋曲在長安城南,太平湖亦在城南。結句愛慕之意,溢於言表,無怪人家疑心。”
龔定庵不作聲,好久,恨恨地說:“我要把詞律燒掉,從此不填詞。”
“止謗莫如自修,但也不必為此因噎廢食。”魏仲英問,“你接眷之事如何呢?”
“當然要去接。”
“進不進京?”
“我那位老叔,好不容易巴結到一個尚書,我能攔他的青雲之路嗎?”龔定庵憤憤地說,“我雖不進京,可是必須辯誣。”
“算了,算了!那一來風波不是越鬧越大了?”
龔定庵黯然無語,抑鬱難宣。不道魏仲英收到吳虹生寄來,托他轉交龔定庵的一封信,拆開一看簡直要昏厥了。
“你看,誣人竟至於此!”
原來吳虹生的信,也是談他與西林太清春的交往。載鈞已將他手中所握的證據,向龔定庵的朋友及杭州同鄉公開了。這些證據,便是好幾首艷詞,惝恍迷離,語意曖昧,而據載鈞說,許多描寫,是太平湖的景緻,以致魏仲英心頭亦不免浮起疑雲,其中有一首《木蘭花慢》:
問人天何事,最飄渺,最銷沉?算第一難言,斷無人覺,且自幽尋。香蘭一枝恁瘦,問香蘭、何苦伴清吟?消受工愁滋味,天長地久愔愔。蘭襟,一丸涼月墮,似他心。有夢訴依依,香傳裊裊,眉鎖深深。故人碧空有約,待歸來、天上理天琴。無奈遊仙覺后,碧雲垂到而今。
吳虹生說,載鈞為人指出,最後三句,隱着太平湖府邸中的“天游閣”;西林太清春有一面鐵琵琶,置於天游閣,因而稱為“天琴”。
“這是記夢之作,”龔定庵說,“夢境如此而已。”
“那麼這一首呢?到底是‘誰邊庭院誰邊宅’?”
魏仲英所指的是一首《鳳棲梧》:
誰邊庭院誰邊宅?往事誰邊?空際層層疊。坐暖一方屏底月,背人蠟影幢幢滅。萬種溫黁何用覓?枕上逃禪,遣卻心頭憶。禪戰愁心無氣力,自家料理迴腸直。
“本無其地,亦無其事,所以說‘誰邊庭院誰邊宅,往事誰邊?’這不是很清楚的嗎?這不過枕上不寐,忽生幻境,一時感觸。”龔定庵說,“我自以為這首詞,空靈窅妙,不落言詮。你說呢?”
魏仲英笑笑說道:“這首《浣溪沙》,人家可是指責了,有其地、有其景、有其物。”接着便念:
“鳳脛燈青香篆寒,尋思脈脈未成眠,欹鬟沉坐溜犀鈿。一幀梅花紅似酒,半庭春月暖於煙,紅闌干外夜闌珊。
“載鈞說,這就是他家的景緻。”
“他要這麼說,如之奈何?”龔定庵苦笑着說,“雁足燈、紅梅、朱闌,無處無之,我不過寫深閨少婦待夫不歸的情景而已。”
“這樣說,這首《桂殿秋》也是記夢?詞倒是真不壞。”魏仲英接着便朗聲念那首《桂殿秋》:
“明月外,凈紅塵,蓬萊幽窅四無鄰。九霄一派銀河水,流過紅牆不見人。驚覺后,月華濃,天風已度五更鐘。此生欲問光明殿,知隔朱扃幾萬重?”
龔定庵隨着他的聲音在心裏默念,同時在腦中出現了依稀的夢境,但剎那間,都已化作無邊的悵惘。
“也難怪,你的夢不是翠樓瓊戶,就是朱扃銀河,實在可疑。”
聽得這話,龔定庵大為傷心,因為連魏仲英都在懷疑了。
“我倒覺得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你不必把令叔的話看得太認真,照常入京,以示問心無愧,你道如何?”
“好!”龔定庵毅然決然地說,“好在我不遵家嚴的訓誨,也不是第一次。”
從送龔定庵北行后,魏仲英不斷接到他的信,第一封寄自曲阜。這是龔定庵生平頭一次瞻仰孔廟,住在衍聖公孔憲增的堂弟孔憲庚家,曲阜縣令王大堉,是他的同年,文酒盤桓,頗不寂寞。
另外附了四首詩,看得出龔定庵曲阜之行的心情是非常虔誠的。第一首是:
少年無福過闕里,中年著書復求仕。
仕幸不成書幸成,乃敢齋祓告孔子。
詩下有注,道是以前經過兗州,未至孔里。道光三年著《大經大義終始論》,十二年著《群經寫官答問》,十三年著《六經正名論》及《古史鉤沉論》,有此經學著作,自以為可以見得孔子了,謁孔以前,並曾兩次齋戒。
第二封信,發自濟南。信很長,說在兗州時,有人薦仆,面相不吉;細詢來歷,此仆自言追隨過十個主人,都出了事,不是革職,就是降調,龔定庵不信邪,仍舊用了他。哪知不信邪偏有邪,凡是他經手的事,都會出差錯。自兗州北上的車子是他雇來的,結果傾覆四次之多,有一次是過溪溝覆車,書籍衣服,盡皆被水,因而感慨作詩:
古人用兵重福將,小說家明因果狀。
不信古書愎用知,水厄淋漓黑貂喪。
“古書”指《法苑珠林》以及明朝的筆記小說,皆有類此情事的記載。第二首是:
天意若曰汝毋北,覆車南沙書卷濕。
汶陽風雨六幕黑,申以東平三尺雪。
自兗州而北,經汶上而至東平,先是風雨,繼以大雪,龔定庵怯於旅途艱辛,似乎不打算北上了。當然,魏仲英不會把“天意若曰汝毋北”這句詩看得太認真,因為他深知龔定庵性情倔強,說了進京一定不會中途停頓。
但是接到第三封信,他的信心動搖了,這封信寄自河間府以北的任丘,旅途中亦有聲色之樂,有詩為證:
任丘馬首有箏琶,偶落吟鞭便駐車。
北望觚稜南望雁,七行狂草達京師。
詩下自註:“遣一僕人都迎眷屬,自駐任丘縣待之。”
龔定庵為什麼不進京?自任丘至京,只有兩天途程,如果沒有特殊的原因,不會逗留在任丘。這個原因是什麼?是守着老父之誡?但是這一點,他早就深思熟慮過了。中途變卦,一定另有說法,且看他下一封信來怎麼說。
下一封信是在離京不遠的固安縣所發,只有一首詩:
房山一角露崚嶒,十二連橋夜有冰。
漸近城南天尺五,回燈不敢夢觚稜。
到固安還不是他自動地,是應他的長子龔昌匏之請:“兒子書來,乞稍稍北,乃稍進於雄縣;又請,乃又進於固安縣。”
詩中最觸目的是“觚稜”一詞。宮殿飛檐,高聳入雲的尖角,名為觚稜;自遠處望宮殿,當然是觚稜最先入眼,因此,這兩個字常用作忠愛的象徵。譬如臣下放歸田裏,出京回顧,見觚稜而眷戀君恩;久辭闕下,一旦見召,入京時望觚稜而神魂飛越,興奮不已。凡此都是古人詩文中常有的描寫。但是龔定庵以小臣辭官養親,對當今皇帝,即未受恩,亦無依戀;此番進京,並非奉召,亦不必如大臣到京,須向“宮門請安”,與觚稜這個典故,渺不相關,而前後詩中,兩番連用,豈不可怪?
因此,魏仲英窮思冥搜,逐字參詳。第一句“房山一角露崚嶒”易解,房山就在固安縣境;第二句“十二連橋夜有冰”的連橋不典,應該是指有許多橋洞的盧溝橋,天時嚴寒,橋下永定河水,入夜必會結冰;第三句“漸近城南天尺五”便費解了。
唐朝長安的世家大族,以韋、杜兩家最盛,在城南聚族而居,地名就叫作“韋曲”與“杜曲”。韋、杜兩家出過好些宰相,子弟成為駙馬的亦不知凡幾,常人難得一睹天顏,而在韋、杜兩家,不足為奇,因而有一句歌謠:“城南韋杜,去天尺五。”龔定庵這句詩,當是指京師的一家貴族,而且應該住在南城,只不知是哪一家。
最後一句,更費猜疑,何以謂之“回燈不敢夢觚稜”?林下大老,感念聖眷,或者回顧當年在位時的風光,觚稜入夢,是情理中事;為何不敢夢觚稜?而且夢既不能自主,就無所謂敢不敢,因此,這夢字在此處應作夢想解,“不敢夢觚稜”照字面解釋,是不敢夢想能有入宮的一天,這與辭官的小臣,毫不相干。因此,魏仲英初步的省悟是,“觚稜”一定別有所指。
再思索“回燈”,就越發如墮五里霧中了,回燈便是移燈,將燈火轉換一個方向,或者避光,或者取光。《琵琶行》中,“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這是取光;戴日高的詩,“拂枕薰紅帕,回燈復解衣”,這是避光。兩者跟“不敢夢觚稜”,似乎都扯不上關係。
為了這首詩的難解,魏仲英茶飯無心,非常痛苦。龔定庵是他心目中的一個偶像,他相信龔定庵與西林太清春之間,發乎情、止乎禮,絕沒有任何非禮的行為。當時鼓勵他不顧他父親的告誡而進京,是希望能夠證實他對他的判斷不錯,龔定庵聽從他的勸告,使得他深感安慰,因為這便證明了龔定庵問心無愧,但是現在看起來,龔定庵似乎確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確是不敢進京。他之聽從他的勸告,不過虛與委蛇而已!想到這一點,是魏仲英最傷心的,龔定庵從來沒有騙過他,不過是他自己謬托知己,自作多情,其實,怕已不知道騙了他多少回了。
這是魏仲英絕不能甘心,也絕不願信以為真的一件事,可是不甘不願,卻又不能自我譬解,魏仲英簡直要發狂了。
這天午夜夢回,靈思閃耀,彷彿找到了一條線索,凝神靜思,突然有句詞闖入他的腦海:“三里春風韋曲岸。”頓時豁然貫通了!“漸近城南天尺五”,正就是“三里春風韋曲岸”近了,然則“觚稜”之別有所指正是指太平湖貝勒奕繪的府第,不過他只知道王府有殿,貝勒府是不是有,卻不無疑問,於是挑燈檢書,找出禮親王昭璉所著的《嘯亭雜錄》,在續集中記明,奕繪的府第,在嘉慶朝原為榮親王府,這就不錯了,王府有殿,有殿便可用“觚稜”,這一來龔定庵的詩,就要另作解釋了。
“觚稜”既指太平湖的朱邸,當然就是指西林太清春,然則“不敢夢觚稜”的意思就很明顯了,尤其有“回燈”的字樣,扣着一個“夢”字,命意更為顯豁,龔定庵的心境,他可以想像得之,房山在望,盧溝橋夜來有冰塊激蕩的流水聲,彷彿可聞;京師南城的太平湖漸漸近了,回燈解衣,自然而然浮起滿懷綺思,但卻不敢作此夢想,或者還有一層隱而未宣的祈盼,在現實境界中不敢夢想與西林太清春,花前月下,攜手同游的一天;或許夢入高唐,顛鸞倒鳳,在神遊太虛中,得以了卻一番相思債。
意會到此,魏仲英才知道龔定庵對西林太清春用情極深。自揚州北上時,他心中還存着一個極大的難題,不易抉擇,西林太清春遭遇家難,遷出太平湖府邸,就人情而言,是載鈞不孝不義,逐出庶母,既然如此,西林太清春逸出禮法,亦是可諒解之事。龔定庵如果痴心苦戀,正有可乘之機。但他不能不考慮後果,本身不容於清議,以他的性情而言,是不大在乎的。老父與妻子的失望,自不能不顧,但最大的顧慮,應該是怕傷害了西林太清春。
這樣一想,上一首詩也可解了,他是一直到了雄縣,才做了最後抉擇,“北望觚稜南望雁”,觚稜指西林太清春,則北雁南飛的雁,便是指他的家庭,兩者兼顧,便只有犧牲自己,不進京而只遣僕人去接眷,“七行狂草達京師”,正見得他當時懸崖勒馬的勇氣與不得已之故。
這使得魏仲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唐朝的李商隱的遭遇。李商隱家住洛陽崇讓坊,原是他的岳父王茂元的住宅,舉以相贈;未嫁的小姨,依姐而居,住在正屋後面的畫樓上。這位王小姐因憐才而與姐夫熱戀。李商隱為她寫了好些令迴腸盪氣、別有寄託的好詩。
第二年春天,李商隱進京公幹,下榻長安晉昌坊令狐綯的住宅,宅東大慈恩寺的牡丹,國色天香,名聞四海,李商隱寫了一首詩寄給小姨,結句是:“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片寄朝雲。”高唐神女名為朝雲,本指他的小姨;但有人故意曲解,以致令狐綯發生了極嚴重的誤會。
原來令狐綯的父親令狐楚,工於章奏,他的衣缽傳人就是李商隱,因此,他們是交非泛泛的師兄弟,既是通家至好,自然內眷不避。其時令狐綯在湖州當刺史,而他有個姬妾又很欣賞李商隱的才氣,因此有妒忌李商隱的人,在令狐綯面前進讒,說他私通令狐綯的姬妾,證據便是這首牡丹詩。
令狐綯後來入閣拜相,一帆風順。李商隱几次要求他提攜,而令狐綯因為有此誤會,始終不照應他,李商隱苦於不便公開他與小姨的這段戀情,只能用曹植與甄妃的故事來寫詩,隱喻他跟令狐綯的姬妾,絕無曖昧,但一無效果。
李商隱為了一首牡丹詩,竟致坎坷終身;如今龔定庵亦像李商隱一樣,遭人妒忌,為人所讒,而以他的清詞麗句,作為證據。才人命薄,千古一轍。魏仲英默念着“空山徙倚倦遊身,夢見城西閬苑春”的《丁香花》詩,嘆口氣自語:“不遭人妒是庸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