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劉姑太太也發覺自己強人所難,而又操之過急,非常不智,因而連連點頭:“不錯,不錯!”接着又對燕紅說:“妹妹,我這個人就是性子急。”
這一聲“妹妹”讓燕紅相當感動,緊握着劉姑太太的手,雖無言語,但已無芥蒂,卻是很明顯的。
於是,這件事在劉姑太太懷着“事緩則圓”的期待之下,暫且擱起,接下來提出一個要求,倒是十足顯示了她對燕紅的關愛。
“悟師太,你今天就不要回去了。如果說挑個好日子搬了來,一時或許沒有。我們也不必去看皇曆,俗語說:‘揀日不如撞日。’尤其是有緣,馬上就要結。你的意思怎麼樣?”
這個建議太突兀了,燕紅一時茫然,無從決定,以致開不得口。宋嫂知道她的為難,少不得要為她做個緩衝。
“劉姑太太,我看,悟師太只怕要跟龔大少爺商量了,才好定局。”
“嗯,嗯!”劉姑太太同意了。
“那麼,悟師太我先陪你出去。你問問龔大少爺的意思。”
其時龔定庵正在庭中閑眺。宋嫂在迴廊上望見了,便即停住腳,只將燕紅輕輕推了一下,示意她私下跟龔定庵去談。
燕紅卻不願這樣做,叫一聲:“璱人,你請過來。”
龔定庵點點頭,徐步行來,一面不時回顧,走近了問:“劉姑太太呢?我看有兩處地方,還可以添點東西。”
“這,回頭你當面跟她談。”燕紅開門見山地說,“劉姑太太要我今天就住在這裏,算是已搬進來了。”
“噢,”龔定庵問道,“你的意思呢?”
“我,總還要回去收拾、收拾。”
龔定庵想了一下說:“這樣也好,水流雲在,去住無心,了無掛礙。回去還要跟居停作別,一定還會挽留。同時你也很難解釋,何以要搬出白衣庵,牽惹甚多。你想呢?”
“說得不錯。”燕紅立即做了決定,只問,“我的書籍行李怎麼辦?”
“我去收拾。”宋嫂自告奮勇。
“那就更省事了。有些什麼東西,你仔細交代了宋嫂,一回城,我帶宋嫂到白衣庵,收拾好了,仍舊請宋嫂給你送了來。”
“好!就這樣辦。”
宋嫂是飽覽世態、世故熟透了的人,當即說道:“這樣吧,我現在陪悟師太跟龔大少爺回船。悟師太行李當中有啥重要的東西,開張單子出來,我照單去收拾,就不會漏掉。等吃了夜飯,我再送悟師太回來。”
這是她為龔定庵與燕紅安排一個私下相聚的機會,劉姑太太當然也了解,所以並不再留,只說了一句:“悟師太,今天晚上你的床就擺在我房間裏,你喜歡住哪間,明天再來挑。”
“好、好!就這麼說。”
“那就請吧!”
“是,我先到菩薩面前行個禮。”
佛堂設在後樓,佈置得十分精緻。燕紅默默禱祝,忽然覺得口鼻身意,無不恬適,向道之心更堅了。
到告辭時,劉姑太太說:“我有點好茶葉,平常人不配喝它,今天送了給定庵先生。”
說完,她親自入內去取茶葉。等轉回來時,除了她手中的一個錫罐以外,跟在後面的阿常,攜着一個粗瓷的罐罈子,與錫罐一起擺在桌上,不知內盛何物。
“茶葉不值錢,花的是工夫,現在不必打開,免得走氣。”劉姑太太又說,“這種茶葉怎麼來的,宋嫂一定知道,回頭請她說好了。”
“好,多謝,多謝。”
“這一壇,是陳年的雪水。”
雪水還須陳年,燕紅不由得笑道:“劉姑太太真講究。”
“不是講究,是無事忙。”劉姑太太說,“你慢慢就知道了,無事忙的日子,過得也蠻有趣的。”
龔定庵不由得想到他的好朋友,詩不及他、而詞卻駕而上之的項蓮生說過的兩句話,脫口念了出來:“不作無益之事,何以遣有生之涯。”
於是再一次道謝以後,龔定庵捧着錫罐,宋嫂拎着雪水,回到船上,第一件事自然是烹雪水沏茶。
一直到水開,龔定庵才將錫罐打開,裏面是塞滿了的皮紙小包,形狀倒像餛飩,打開來一看,裏面是上好的“明前”——清明之前所採的龍井茶,一片兩葉,一舒一卷,舒者似旗,卷者似槍,所以又名“旗槍”。
龔定庵當然知道這種茶葉的來歷,燕紅卻不明白,便由宋嫂講給她聽。
“悟師太,你聞聞看,有沒有荷花的香味?”她說,“這種茶葉是一包一包先包好,夏天後半夜,趁荷花剛要開的時候,把它塞到花苞里,太陽一出,荷花開了,再拿它收回來,裝錫罐封好。很費工夫,所以值錢。”
“東南天下財富之區,才會這麼講究。不過,我聞不出來有荷花的香味。”
“心清聞妙香。”龔定庵說,“你如果先存了個有荷花香味的心,就聞不出來了。”
“為什麼呢?”燕紅問說,“心有所蔽之故?”
“然也!”
這些話,宋嫂自然不懂,找個空隙問道:“龔大少爺,是菜好了就開飯呢?還是等月亮上來了再吃?”
原來這天是“既望”,仍舊是滿月,龔定庵欣然答說:“不錯,不錯,等月亮上來再吃。”
“金陵的佣保都有六朝煙水氣,我看你們杭州倒真是如此!”
“什麼你們杭州?”龔定庵說,“如今該說我們杭州了。”
“真的!”燕紅點點頭,“‘故鄉無此好湖山。’”說著揭開茶碗蓋喝了一口,驚喜地說:“果然是‘心清聞妙香’,我無意中領略到了。”
“看來跟劉姑太太在一起,日子會過得很舒服。”
“那要多謝你。”
“不!我何可居功?”龔定庵說,“幸而邂逅宋嫂,這也是緣。”
“噢!”龔定庵忽然想起,“剛才劉姑太太要我迴避,跟你談了些什麼?”他緊接着聲明,“如果不能告訴我的,你不必說,我不介意。”
燕紅本來不想說,反由於他是這種充分諒解的態度,覺得說比不說好。她在他面前從來沒有隱瞞,只要他問,她一定據實回答,此刻如果不說,就不算完全以真心相待,這在她的感覺中,是一件可惜的事。
於是她想了一下笑道:“劉姑太太勸我的話,想來你一定贊成。”
她故意把話停下來,帶一點試探的意味,龔定庵很快地想到劉姑太太會不會是勸她還俗呢?轉念到此,不由得興奮了,但看到燕紅的冷眼,心生警惕,便即保持沉默,只用眼色要求她說下去。
“她問我受了戒沒有,我說沒有。她說既未受戒,還是在俗,要我照俗家的打扮。”燕紅又說,“她的意思,要我把頭髮留起來。”
劉姑太太的想法,比他人又深一層,是根本不認為燕紅已經出家,這比勸她還俗更有力量。龔定庵自然希望她能聽勸,但亦深知燕紅不是那種隨便能改變志向的人,且聽她說下去再做道理。
不過,他沒有想到,燕紅會問他:“你看,我是不是該把頭髮留起來?”
他想說:應該。但念頭一動,立即自我否定了,勸將不如激將,但要激得巧妙,也就是不會讓她起反感。
於是他想了一下說:“這要看你這心堅不堅。道心堅,不在乎世相,像道濟和尚,飲酒食肉,一如常人,無礙其為高僧。從前像這種例子很多,譬如有位高僧,人稱‘蝦子和尚’;汴梁大相國寺甚至有‘燒豬院’。世法原非為有慧根的人而設。如果你對自己的道心沒有把握,不妨仍舊作比丘尼的裝束,留此世相,作為對自己的一種有形的限制。”
這番說辭,娓娓言來,冷靜而又是為燕紅設想,而且在根本上是勸她堅定道心,並沒有希望她仍歸塵網的意思,因此說服的力量,比劉姑太太又大得多。
“我要好好想一想。”她這樣回答,隨即落入沉思之中。
“要不要點燈?”是宋嫂的聲音。
暮色已很濃了,但月亮卻還未上來,龔定庵便說:“先點了燈來再說。”
燈是一座有敞口明角罩的燈台,不太明亮,但能防風,所以光焰穩定,映在燕紅臉上,顯得十分靜穆。
“我不是怕別的,是怕一留了頭髮,又會有謠言。”
“如果你怕謠言,最好少露面。”龔定庵說,“我是不怕的。而且我要回京銷假,照舊供職,謠言也不會再落到我頭上。”
燕紅不作聲,顯然,這話她也聽進去了。
“龔大少爺!好開飯了?”
“好,開吧!”
於是移桌東舷,開窗待月。龔定庵把杯沉吟,思緒忽然落入少年時代,久久無語。燕紅奇怪地問:“你在想什麼?蒸的魚一冷就腥了,還不趁熱吃?”
龔定庵一笑收心,拈了一塊魚放入口中,突然發覺黑漆的桌面閃閃生光,抬頭看時,雲破月來,天上水中皆是一輪清光,水中之月周遭粼粼銀光,逼船而至,另有一番趣味,不由得定睛凝視。
燕紅的視線,也為上下天光吸引住了,但遺憾的是,忽來一陣烏雲,月兒又退藏了。
“唉!”她嘆口氣說,“浮雲掩月,好景不長。”
這不是勘破人生的態度,龔定庵想起剛才所談,便即問說:“劉姑太太勸你的話,你預備怎麼回答她。”
“你是說她勸我留髮那件事?”
“是啊!”
“還沒有決定。”燕紅答說,“你說的話不錯,我得先試試我自己道心堅不堅,道心不堅,還是別留髮的好,免得做出讓人笑話的事來。”
這話意味很深,也很難測,龔定庵忍不住要問:“什麼是讓人笑話的事?”
“或者,正就是你所希望的事。”
“那不是笑話。”龔定庵趕緊又寬她的心,“我決不會強人所難的。”
“唉!”燕紅又嘆口氣,“自懺飄零,不信飄零。”
龔定庵心中一動,凝神想了一會兒,欣然說道:“我念首《醜奴兒令》給你聽。”接着低聲吟道:
“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縱橫,淚也縱橫,雙負簫心與劍名。春來沒個關心夢,自懺飄零,不信飄零,請看床頭金字經。”
原來他將她的那句話,嵌入詞中了,這下半闋,當然是為燕紅代言。初采同意,彷彿是說她為情逃禪,轉念又覺不是,迷離惝恍,需要好好去體味。
上半闋是龔定庵自寫,她默念了一遍問道:“十五年前是十六歲不是?”
十五年前龔定庵十六歲,這年讀紀曉嵐的《四庫全書提要》,才知道學海無涯,立志向學,開始藏書。以後年齡漸長,雄心勃勃,一直想立邊功,但朝中大老,習於承平,而且以高宗開疆拓土,靡費巨額軍餉為戒,所以一聽他高談“籌邊”,無不蹙眉疾首,將他的滿懷豪情壯志折磨凈盡。
聽他談了“沉思十五年中事”,燕紅說道:“‘劍名’就是明白了。何謂‘簫心’?”
龔定庵微笑不答。他生來多愁善感,而簫聲在樂器中,真有萬種凄涼。兒時每聞長巷中傳來賣糖粥的簫聲,一定會發燒得病,而每病一次。就會覺得自己又成長了許多。因此,他最好洞簫,擬之為霜空鶴唳、巫峽猿啼,心中凄凄惻惻地別有一種滿足之感。這在他便是“簫心”,卻很難將其中窅渺幽微的情思說清楚,所以只好不回答了。
“璱人,”燕紅勸道,“你到底只有卅一歲,古人三十而立,正是發皇的時候,你不可以如此消沉。”
“你不也是嗎?”龔定庵黯然低語,“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都付與青燈黃卷,天公亦未免太狠心了。”
“世緣不同。”燕紅強掩內心的感覺,極力用平靜的聲音說,“璱人,各有因緣莫羨人,但亦不必為他人傷感。”
“感從中來,人我莫辨;為他人傷,其實亦是自傷。”
“如此說來,過去亦有過類似的情形?”
“什麼類似?”龔定庵茫然地問。
“你剛才不是為我傷感嗎?”
“噢!有過。”
“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龔定庵沉吟了一會兒答說:“我念首詞你聽聽吧,是《台城路》。”接着便念:“城西一角臨官柳,陰陰畫樓低護。冶葉倡條——”
“又是個薄命的。”燕紅失聲插嘴。
“你別打岔,一打岔我就不容易記得起來了。‘冶葉倡條,年年慣見,露里風中無數。誰家怨女,有一種工愁,天然眉嫵。紅燭歡場,惺忪斂袖正無語。’”
“這是上半闋。着墨不多,情事如見,白描得好。”燕紅問道,“到底何事自怨?”
龔定庵便又念:“相逢縱教遲暮,者春潮別館,牢記迎汝——”
“對不起!”燕紅打斷他的話說,“我又要打岔了,到底是相逢嫌晚,還是美人遲暮?”
“兼而有之。”
“這春潮別館是哪裏?”
“有人有個別墅,名叫春潮別館。”
“‘牢記迎汝’,迎了沒有?”
龔定庵不答,管自己一口氣念道:“我亦頻年,彈琴說劍,憔悴江東風雨。煩卿低訴,怕女伴回眸,曉人心緒。歸去啼痕,夜燈瞧見否?”
“看來你是沒有迎!”
龔定庵念了一首詩,作為回答:“春燈如雪浸蘭舟,不載江南半點愁。誰信尋春此狂客,一茶一偈到揚州。”
“一詞一詩合在一起讀,意思便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了。”燕紅說道,“所可知的是,事情發生在揚州。”
“不錯。”龔定庵問道,“你到過揚州沒有?”
“沒有。”
“揚州是好地方。”他本想說幾時帶她去逛一逛,但想到她今後行動,不似往時自由,便縮住了口,心頭浮起一絲若有所失的悵惘。
“龔大少爺,吃粥!”人隨聲到,艙門前出現了宋嫂的影子,雙手捧着瓷罐,指間挾着一根紙媒。
點起燭台,揭開瓷罐,是宋嫂特製的蘆鴨粥,龔定庵一連吃了兩碗。初夏天氣進熱粥,自然滿身大汗,於是走向船頭,披襟當風,月下遙望,遠處錯落燈火,卻不能分辨是否出於劉氏家庵。
“你看,”他回進艙來,為燕紅遙指燈火,“那裏就是劉氏家庵,可惜無從確指。白天劉姑太太要我看看,哪裏可以加蓋幾間屋子,當時我就想,應該建一座高閣,秋來玩賞蘆花,不必出門,現在看來,又多一樣妙處,你倒想一想是何妙處?”
“這裏地勢低,能夠建一座高閣,遠遠就能望見,自然成為一勝,更可以當作路標,確是一個好主意。”
“還有,”龔定庵說,“我希望你住那座高閣,晚上點起一盞燈,扁舟遠來,一望即知,也是一種安慰。”
說得深情款款,燕紅心中一動。但如照他的意思做,又成魔障,這樣便成了自己的一個矛盾,想要這麼辦,卻又害怕。
“要好好題一個閣名。”龔定庵自語似的說。
“不!”燕紅決定要他死心,“這座閣要建,也應該是佛閣。而且高處不勝寒,孤零零一座閣,四面受風,好比一座危樓,也不宜供佛,更不宜住人。你的想法,看來很好,其實行不通。”
龔定庵大為掃興,但不能不承認她的話有理。
“悟師太,我們好走了。”宋嫂催促着說,“已經二更天了。”
“好。”燕紅答應着,低聲向龔定庵說,“你自己保重。”
這是臨別分手的話。龔定庵想到她一入劉氏家庵,與在白衣庵行動自如的情形,又自不同,頓時有天涯茫茫、相思不盡之感,低下頭去,凄然無語。
“不要這樣子!”燕紅勸道,“你應該為我高興,終於有了一個安身立命的歸宿。至於你自己,我知道你向來善於排遣的,我亦不會太惦記你。”
故意說這種近乎絕情的話,正顯得她內心割捨不下,因而也更使得他惘惘不甘了。
“好吧!”龔定庵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把你先安頓好了再說。”
於是宋嫂母子送燕紅回劉氏家庵,龔定庵在舟中遙望,看燈籠遠去,忽然一片模糊,搖晃着一點紅焰,同時覺得眼眶發熱,才知道自己忍不住垂淚了。
“唉!”他嘆息着,不由得想起上一回的一首《無題》,默默念道:“繞枕離懷話未窮,河梁只在此樓中。迎愁月剩三分白,隔淚燈搖一點紅。有霧不曾遮別路,隨風想得過花叢。王昌望里千回首,滿院簾櫳颺曉風。”
“繞枕”改“杯酒”,“樓”改為“舟”,這首《無題》的前半首,便宛然是此時光景。他心裏在想,“王昌望里千回首,滿院簾櫳颺曉風”,燕紅絕不至於如此,一去不回頭,不會想到王昌遙望,更不會一宵不寐,直到曉風滿院。算了,“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正該學一學李義山的“未妨惆悵是輕狂”。
第二天上午,借住在劉氏家庵的宋嫂久久不歸,龔定庵有些放心不下,吩咐阿狗:“你去看看你娘,怎麼不回來?”
阿狗一去又是好半天,直到近午時分才發現他們母子的蹤影,龔定庵便站上前艙等候,等宋嫂一上船,細看她的臉色毫無異狀,方始放心。
“我以為出了什麼事,這麼晚不回來。”
“有啥事情好出?”宋嫂放下手中的菜籃,管自己坐了下來,“悟師太一夜沒有睡,不曉得在寫點啥,害得我也睡不安穩,到天蒙蒙亮,才看她吹熄了燈上床,一覺睡到阿狗來了,我才醒。”
龔定庵一聽愣住了,好久才問了一句:“你們昨天去的時候,她是不是一路回頭望船上?”
“我不曉得。”宋嫂答說,“悟師太跟在我後面,我看不見。”
“阿狗呢?”龔定庵問,“你看見了沒有?”
“我更加看不見了,我在前頭領路。”
“一定是‘王昌望里千回首’。”龔定庵自語似的說。
“龔大少爺,你在說啥?”
“噢,沒有什麼,我們開船吧!”
“我去弄飯。”宋嫂說道,“等一下,還有話說。”
“什麼話?”龔定庵說,“午飯不忙,我也不餓,你先說吧!”
“悟師太要我告訴龔大少爺,你回去了以後,少奶奶一定會問,她為啥忽然之間要搬出白衣庵了,你只要說,這裏的劉姑太太本來是相熟的,一定留她,她就答應了。”
這是燕紅怕他們夫婦為她而起誤會,便點點頭說:“我知道了。”
“這個說法蠻好,不是熟人,不會一見面就留她住。龔大少爺,你說是不是呢?”
“不錯。”龔定庵問,“她還有啥話?”
“還有,要等我到白衣庵去拿了,送到府上。”宋嫂答說,“悟師太告訴我,她有個奇南香手串的盒子,要我揀出來送給龔大少爺。這個盒子要我不許打開,你也只好私下一個人看。”
“嗯、嗯。”龔定庵好奇心大起,興味盎然地微笑着。
“龔大少爺,有這樣要緊東西在那裏,我怕擔不起責任。知人知面不知心,白衣庵作興有人把悟師太的東西拿掉一兩樣,將來說不清楚了。所以,龔大少爺,要請你派個人跟我一道去。”
“我叫阿興陪了你去。”龔定庵說,“反正總要有人領路的。”
“好!今天是來不及了。明天我到府上去接頭。還有,龔大少爺,你替悟師太置田的事,怎麼說法?你要交代下來,我才好去辦。”
“我來籌劃一下,回頭告訴你。”
到得吃午飯時,龔定庵已經籌劃好了,他預備湊兩千兩銀子來為燕紅置產,這件事不能讓家裏知道,因而也就不能向他父親去要錢。他手裏有個存在杭州一家大醬園的存摺,是他妹妹的私房錢四百兩銀子,不妨借來一用,所差一千六百兩,打算賣掉一部分收藏的碑帖古董。當然,他自己不能出面,而且最好不要在上海、杭州兩地脫手,那就只有托顧千里了。
“宋嫂,”想停當了他說,“你不妨馬上替我去物色,我預備兩千兩銀子置產。田要好,水旱不荒,收益要靠得住。”
“那當然,所以要覓‘西湖田’。”
“貴一點倒不要緊,首尾要清楚。”龔定庵說,“萬一有了瓜葛,你曉得的,劉姑太太同她都是‘沒腳蟹’,我人又不在杭州,沒有人替她料理。”
“這一層,龔大少爺儘管請放心,‘有錢不置懊惱產’,我宋嫂做事情,向來清清楚楚,絕不會留個尾巴的。”
“好!我先交四百兩銀子給你做定錢,另外要到一個月以後才有着落。”
“慢慢來!置產急不得。”
“不過,也不能耽擱太久,因為我要進京。”龔定庵又說,“還有這件事不要讓我家裏曉得。”
“那麼,怎麼接頭呢?”
龔定庵想了一下說:“以後逢二逢七,我叫阿興到你那裏去聽信息。”
“好的。就這麼說。”
黃昏到家,燈下小酌,龔定庵將這兩天西溪之行的經過,能說的盡量對吉雲都說了,不能說的略而不提。其中只有一段假話,便是照燕紅所授意的,忽遇舊日知交,殷勤相勸,燕紅去住無心,隨緣而安,就此在劉氏家庵住下了。
“這倒是意想不到的機緣。”吉雲停了一下說,“此刻,我倒要說幾句心裏的話,你知道我不是妒忌的人,不過當時她那一身裝束,蘇州又有人放不過她,加以老太爺的煩惱不輕,你說,我只是為了博一個賢惠的名聲,把她收留在家,你說,這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你沒有錯。”
“只要你知道我沒有錯,我就安慰了。至於燕紅對我有沒有成見,我不在乎。”
“她對你沒有成見。”龔定庵只有為燕紅否認。
“不然——”吉雲考慮了一下說道,“‘事如春夢了無痕’,她有這樣一個好去處,對什麼人來說,都是一個難得結局。不過,不知道你是不是提得起,放得下。”
吉雲對事理看得很明白,性情是冷靜一點,與龔定庵恰好相反,因此,他對妻子憐愛的成分少,敬畏的成分多。此時聽她的話,把理都佔全了,其中毫無情之一字的迴旋餘地,只好答一句:“放不下也只好放了。”
這句話說得很老實,吉雲反而表示滿意。“我喜歡你把心裏的話告訴我,只要你說實話,夫婦之間,沒有不可以商量的事。”她緊接着問道,“燕紅跟劉姑太太雖說是舊交,也不能常年依靠人家,再說,燕紅也不是肯寄人籬下的人,這一層,你想過沒有?”
龔定庵突生警惕,怕一說實話,吉雲插手干預,對燕紅跟宋嫂的承諾發生變化,是個很大的麻煩。
因此,他的話只說三分:“想倒是想過,尚無善策。”
“應該替她籌一筆款子,或者存在典當里生利,言明動息不動本,或者替她買幾十畝好田,每年收租。總而言之,要謀個久長之計。”
“我想,還是置產比較好。不過,這筆錢,要慢慢來籌。”
“你預備怎麼籌法?”
“無非拿我收藏的東西變賣。”龔定庵說,“這件事問老太爺、老太太總開不出口吧?”
“嗯、嗯。”吉雲問道,“你打算籌多少?要定個數目出來,才好想辦法。”
“我想,籌兩千兩銀子。”
“這個數目,也還適中。”說著,起身離去。不一會兒取來一個藍皮封套的摺子,交了給龔定庵。
封套上有灑金朱箋的標籤,寫着“雲記”,龔定庵明知故問:“這是你的存摺?”
“你打開來看。”
打開來一看,是存在紹興城內一家典當的一千兩銀子,記明嘉慶二十年三月初一的那一年。
“是我娘給我的,到現在七年,沒有結過息。當初講明的到期不領息轉為本金,利上滾利,大約本利一千五百兩銀子是有的。”吉雲又加了一句,“不夠再想辦法。”
龔定庵不作聲,在思量吉雲的這番好意該不該接受。事情是很明白的,倘或不受而又沒有足夠的理由來解釋,夫婦的感情馬上會出現裂痕。但如接受了呢,會有什麼後果?
這就要從燕紅那方面去設想了。燕紅如果知道置田的價款出自吉雲的私房,她一定堅辭不受,當然,可以不必將錢的來源告訴燕紅,卻又怕吉雲自己說了出去,輾轉傳入燕紅耳中。同時也必須考慮到,有此一重淵源,就應該讓吉雲跟燕紅往來,消除誤會,言歸於好,而燕紅是否願意?毫無把握。
“怎麼?”吉雲看他躊躇久久,未置可否,不由得有些詫異,“莫非連我的錢都燙手嗎?”
這話說得很重,龔定庵不能不找個能消除她不快的說法:“你這筆錢是備緩急所需,這樣花掉了,我實在於心不安。”
“現在不就是緩急之際嗎?”吉雲又說,“拿這件事料理開了,你了掉一樁心事,不很好嗎?”
“好吧!算我跟你暫時借用。”
“還不夠,怎麼辦。”吉雲說道,“索性我再把首飾借給你。”
“不,不!”龔定庵連連搖手,“那更增我的咎歉。瑟君有四百兩銀子在我這裏,我亦可暫時借來一用。”
於是接下來商量細節。龔定庵首先申明置產之事,要托宋嫂經手,讓她賺一筆“中人錢”。吉雲自然同意,但心裏不免懷疑,彷彿事情都早已說定了似的,豈不奇怪?
第二天一大早宋嫂母子就來了,先拜見了吉雲,然後由阿興領着到白衣庵去替燕紅收拾行李。衣物書籍不多,裝了兩隻箱子,很快地回來了。
其實是不需要回來的,為的是燕紅有物相贈,交代宋嫂時頗為鄭重,因此她不敢託付阿興,要親手交給龔定庵。但到龔家,她發覺自己太大意了!
龔定庵與燕紅的情況,宋嫂大致都已明了,像這種“私情表記”必須避人密遞,而又應該事先聯絡妥當,如今貿然當著吉雲面交龔定庵,一定會惹起極大風波。
虧得事先想到,還來得及補救。她在龔家略坐一坐,作為一種復命的表示,隨即起身告辭。燕紅的兩隻箱子,由阿狗作一擔挑了,送到西溪。
“置田的事,你怎麼不當面告訴宋嫂?”
龔定庵正在思索,燕紅所贈之物,何以未有下落,因而對吉雲的發問,只神思不屬地唯唯而已。
“我的話你沒有聽見?”
“你說什麼?”龔定庵茫然地問。
吉雲覺得不必再說了。“我是問你,”她說,“在想什麼?”
“不相干的事。”
倘再追問,會鬧得不愉快,吉雲忍在心裏。但她對自己的諾言,毫未改變,當天便命阿興渡錢塘江到紹興,向她存款的那家典當去結息。
“你明天到宋嫂那裏去一趟,把買田的事託了她。瑟君的四百兩銀子,可以作為定金,正價我來付。”吉雲接下來說,“現銀提出來不方便,叫典當出張收條,讓賣主自己去提好了。”
龔定庵本來就想去找宋嫂,苦於沒有適當的理由,難得吉雲自己提議,正中下懷,所以連聲答應。
其實,吉雲另有深心,她看出龔定庵與宋嫂會在私下打交道,因而以此試探,照常理來說,宋嫂家住西湖,又開着館子,龔定庵正應該藉此挈妻攜子,泛舟游湖。倘或他想不到此,便可證明跟宋嫂確是私下有話要說。
果然,龔定庵慮不及此,第二天一個人出門,安步當車到了西湖邊,雇一條杭州人稱為“划子”的瓜皮艇,容與中流,緩緩劃到麯院風荷去看宋嫂。
“怎麼一個人來的?”宋嫂問說,“阿興呢?”
“阿興到紹興辦事去了。”龔定庵問,“行李送到西溪了?”
“送到了。”宋嫂說道,“一個奇南香的盒子,我當著大少奶奶不便拿出來,正想託人帶信,龔大少爺你先來了,正好!”說著,轉身入內去取奇南香盒子。
這是個腰圓形的錫盒子,通常用來置放朝珠,但亦可當作首飾盒,龔定庵正待揭開來,卻為宋嫂出言攔住了。
“龔大少爺,慢慢!悟師太交代過的,只好一個人看,你不要在這裏打開,帶回去看。”
“何必帶回去?我私下在這裏看,有何不可?”
“正是!”宋嫂失笑了,“越老越糊塗。只要我走開,不就是你一個人看了?今天有新鮮的菌,我先去做碗湯來請龔大少爺。”
等她一走,龔定庵看左右無人,便將錫盒子揭開,頓時異香撲鼻,一掛其色黝黑、其軟如酥的奇南香手串,另外還有一個皮紙包,隱隱透出黑色,打開來一看,有一縷青絲、四片丹甲——用鳳仙花染紅了的指甲。
龔定庵立即明白了,這是燕紅決心遁入空門,先剪下來的頭髮與指甲。以此相贈,彷彿明告他心目中原只有他一個人,而這唯一的一個人也為她所割捨了。
一種惘惘不甘之情,都付與無聲嘆息,龔定庵收拾錫盒,便待離去,宋嫂卻又來了,後面跟着她的媳婦,手提食盒,裏面是一碗火腿鮮菌蒓菜湯。
“我試過了,沒有毒!”說著,宋嫂從頭上拔下一支銀釵,用乾淨手巾擦拭過了,在湯里浸了一會兒,取出來給龔定庵看,毫無異樣,如果有毒,銀釵就會發黑。
看這碗湯色香味之絕,龔定庵倒被逗起了食慾酒興。“索性在這裏吃飯了。”他說。
“自然是在這裏吃飯,還要到哪裏去?”宋嫂問道,“想吃啥?”
“有菌油沒有?”
“馬上熬好了。”
“我想吃碗菌油拌面。”
菌油拌面以外,宋嫂又親手烹制了幾樣精緻的時鮮。龔定庵有心以酒澆愁,喝得酩酊大醉。醒來時涼月在天,燈焰半明,發覺是睡在自己書房裏,回想未醉以前的情事,只記得宋嫂命阿狗送他到家,此外都不記得了。
“那個盒子呢?”他急急下床尋找。錫盒端端正正地放在書桌上,打開來一看,奇南香手串與燕紅的青絲丹甲都在,而且當時是隨手放置,此刻卻包得整整齊齊,放得妥妥帖帖,不用想,吉雲已經知道了。
但是,由第二天起,吉雲卻絕口不提,不過她還是實踐了她的諾言,托宋嫂經手,置了四十畝西湖田,以“薛燕記”的名義,稅契完糧,當著劉姑太太的面,交給燕紅管業。
這是道光二年夏天的事,忽忽四年,綺懷久消,與燕紅成了方外之交,每次回到杭州,總有一兩次見面的機會,但從不告訴吉雲。事實上,吉雲是知道的,他亦猜想得到吉雲會知道,但內心坦然,亦就不必再去碰觸舊日創痕,這天——道光六年正月十九,亦復如此。
“今天是特為來辭行的。”龔定庵向劉姑太太與燕紅說,“預備大後天動身進京。”
“今年一定要中了。”劉姑太太說,“定庵先生,科名遲早有,今年貴庚?”
“卅五。”
“卅五歲走鼻運,一定中。”劉姑太太起身說道,“遠來只怕有點餓了,我交代他們先弄點心來充饑。”
這是託故安排一個機會,讓他可與燕紅單獨相處。禪房的天井中,梅花開得正盛,簾櫳間蕩漾清香,默然相對之際,龔定庵不由得功名之念一消,悄然吟道:“‘幾生修得到梅花!’”
“何以忽然之間有出塵之想?”燕紅笑道,“我是很俗氣的,只想到你金榜題名、揚眉吐氣的那一天。”
提到這上面,龔定庵平時總不免牢騷滿腹,而此刻卻能淡然處之。“這一別,恐怕得要三四年才能見面,”他說,“不管中不中,我都是當我的內閣中書,所以這回我把吉雲也帶了去。”
“應該的。你不善於照料自己,應該有賢德夫人在你身邊。”燕紅又問,“阿橙呢?怎麼不帶了來,讓我也看看他,長得多高了?”
“本來是想帶來的,幾家親眷替吉雲餞行,叫了一班戲,讓阿橙看戲去了。”
談了些家常,也吃了點心,龔定庵正待告辭,以便當天趕回城內時,燕紅忽然問道:“你的《影事詞》應該不止六首吧?”
他有《影事詞》一卷,一共十九首。但道光元年秋天,安排燕紅住劉氏家庵告一段落時,因為讒言與謠言四起,他便選刊了六首,從邂逅燕紅開始時,“一帆冷雨,有吳宮秋柳,留客小住”那首《暗香》起,到安頓燕紅已畢,告慰知好所寫的一首《清平樂》:
萬千名士,慰我傷讒意。憐我平生無好計,劍俠千年已矣。西溪西去煙霞,茅庵小有梅花。綉佛長齋早早,懺渠燕子無家。
是說他跟燕紅的因緣,已經作了歸結。在此以後,知好中以詩詞相慰的,不知凡幾,其中為龔定庵最稱賞的是一首《齊天樂》,尤其是下半闋:“‘人天何限影事,待邀他天女,同懺同證。狂便談禪,悲還說夢,不是等閑凄恨。鐘聲梵韻,便修到升天,也須重聽。底怨西窗,佛燈深夜冷?’”真箇“不是等閑凄恨”,燕紅讀過這首詞,每一夜想,有不盡可參的情味。如今遠別在即,要他這十九首詞,好在西窗風雨、深夜佛燈之下,重吟細把,聊慰岑寂。
在此六首以外的十三首,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話,同樣地,只會勾起燕紅的回憶與幽恨,所以他一直不願公開,到現在仍是這樣的想法。
但燕紅自覺道心已堅,不會為往事所動,想讀這些詞,能夠以局外人的心情,譬如讀他人的好句,純然欣賞而已。
經過這番解釋,龔定庵不能再婉拒,當下回想了一遍,覺得仍有好幾首寫得過分旖旎,傳出去會生誤會,替燕紅帶來飛短流長的蜚語,仍以保留為妙。
“行李都已經裝箱了,稿本不知擱在哪兒,找起來很費事,你拿紙筆來,我念幾首你聽。”
第一首念的仍是《清平樂》:
“人天辛苦,恩怨誰為主?幾點枇杷花下雨,葬送一春心緒。夢中月射啼痕,卷中燈灺詩痕。一樣嫦娥瞧見,問他誰冷誰溫?”
這首詞的上半闋,是寫他初次到白衣庵去看燕紅,下半闋是他自己記夢,迷離惝恍的情事,事隔數年,已不甚分明了。
第二首念什麼?龔定庵沉吟了好一會兒,突然說道:“我有一首《鶯啼序》,是你定居在此的下一年春天,在京里填的,兼詠落花柳絮。其實,你知道的,別有寄託。”
這“別有寄託”自然是懷念燕紅,所以她很有興趣地說:“《鶯啼序》二百四十字,是最長的調子,非大才莫辦。請念吧!”
“我是步宋人的韻。”
“那就更難了。”燕紅執筆在手,“這個調子,我記得一共四‘片’,先念第一‘片’吧。”
龔定庵點點頭,一面想,一面念:
“殘年半銷金獸,啟朱簾瑣戶。悄凝盼,十里蘅皋,多少心期傷暮。夢回后,半霎憑欄,春煙閣斷天涯樹。仗鶯魂,有力喚起,一天濃絮。”
“怪不得你選《鶯啼序》這個調子。”燕紅寫完了說,“落絮漂泊,須‘仗鶯魂,有力喚起’,這層意思很深,前人未曾道過。第二片呢?”
第二片是:
“昨日閑愁,今朝暗恨,似濛雲惹霧。拈彩筆,親制紅詞,有人憐賞心素。正沉沉、春深似海,低徊然、年華金縷。作人間病鳳啼鸞,原輸鷗鷺。”
“你這‘有人’是夫子自道?”燕紅問說。
龔定庵微笑不答。這第二片確是描寫燕紅在蘇州的境況。但“低徊然、年華金縷”,用“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的意思,頗有痛悔當時未曾迎娶燕紅,致有後來的變故。“病鳳”是他自喻,“啼鸞”才是指燕紅,雖為鸞鳳,一啼一病,便難尋鷗鷺之盟,這是他強自排遣的話。
“前兩片都詠柳絮,以下該詠落花了?”
“是的。不過也不全然是。”龔定庵接下來念第三片:
“胭脂含怨,錦瑟生愁,悵春似逆旅。枉二十四番寒暖,次第催完,變了漫空,撲人花雨。釵寒珮瘦,紅敧絳病,惺惺胡蝶誰家宿?況連天香草崇蘭渡。予懷渺渺,靈修尚隔中央,只恐棄我如土。”
“‘連天香草崇蘭渡’是何出典?”
“這跟‘靈修’都出在《楚辭》上。”龔定庵答說,“‘光風轉蕙泛崇蘭’,泛是泛舟,屈原澤畔行吟,則泛舟當是渡河,所以我把崇蘭當作一個渡口的名稱。”
“嗯,嗯。”燕紅忽有領會,“我記得《楚辭》註釋‘靈修’說:‘靈,神也;修,遠也。能神明遠見者,君德也,故以喻君。’你用在詠落花上,靈修是指東皇,‘東風無力百花殘’,以致落紅化作春泥。但彷彿亦有自傷之意在內,中間有人阻隔,所以你不能為皇帝所用,是有這樣的意思在內嗎?”
“讓你識破機關了。”龔定庵笑道,“你聽我念第四片。”
“凌波襪懶,綉線裙松,換吳棉白苧。為一種心情無奈,斷送韶顏,憔悴而今,勸君休舞。渾都不管,愁儂怨汝。靈犀一寸分明見,更無須弄入瑤琴柱。紗窗日落無人,獨倚黃昏,有誰省否?”
他念一句,燕紅抄一句,抄完從頭細讀,好久才說了一句:“這幾首詞,盡夠我打發閑工夫了。以後有新作,讓我先讀為快。你請吧!”
這年會試的房考官中,有個禮部主事,是個大名士,名叫劉逢祿,江蘇常州人。他的祖父是乾隆丙午舉博學鴻詞取中一等第一名,後來官至文淵閣大學士的劉綸,但劉逢祿的學問得自舅氏莊家,他的外祖父庄存與、舅舅庄述祖,都是經學名家。嘉慶十九年劉逢祿點了庶吉士,散館試不甚得意,改為部員,分在禮部,那真是為職選才,完全對了路。
原來劉逢祿做學問務通大義,不在一章一句中下功夫,因而能達到學以致用的理想境界。嘉慶二十五年仁宗駕崩,喪儀自大殮至山陵奉安,由他搜集資料,一手擬訂,可說是自唐朝設置六部作為中樞最高行政機關以來,所未有的盛事。
此外還有大大小小屬於禮部的難題,劉逢祿常用經義來析疑,每每迎刃而解,最有名的一次是,越南國王的老母有疾,特遣貢使來乞求人蔘,奉旨賞給,但詔書中有“外夷”一詞,貢使要求改為“外藩”,禮部堂官因為詔書是奉欽定的,難以更改,大傷腦筋,只好請教劉逢祿。
於是劉逢祿擬了一通牒文給越南貢使,牒文中先引《周官》王畿以外的土地分“九服”之說,夷服距王國七千里,藩服去王國九千里,是則藩遠而夷近。意思是越南要改用外藩,反而是疏遠了中朝。
其次解釋“夷”字是美稱,引《說文通訓》的話說:羌從羊、狄從犬、蠻從蟲、貊從豕,皆是“物旁”,惟夷從大、從弓。夷是東方大人之國,那裏很重一個仁字,仁者有壽,“東方不死之國”之稱,所以孔子願居九夷。言外之意,既為聖人所願居,自然是樂土。
再下來是引乾隆年間的上諭,飭四庫全書館不得將古書中的“夷”改為“彝”,於此可見,出於滿洲的皇族,亦不以“夷”字為嫌,其為美稱,不言可知。結論是:“舜東夷之人,文王西夷之人,我朝六合一家,盡去漢唐以來拘忌嫌疑之陋,使者無得以此為疑。”越南貢使看了這道霞牒,高高興興回國去了。
又有一回——是三年前的事,有人上奏,請以康熙年間的工部尚書湯斌,從祀文廟。交部議時,由於湯斌在上書房當差,曾獲處分,乾隆年間,亦曾有此議,為高宗所駁。現在舊事重提,如果准如所請,與高宗的意向不符。
但劉逢祿的看法不同。湯斌是理學名臣,清廉方正,古今罕見,在上書房輔導太子二阿哥讀書,由於種種緣故,勞而無功,而且有人進讒,以致獲罪。乾隆朝的駁湯斌從祀文廟之議,是因為世宗奪嫡,上諭中曾反覆聲言二阿哥如何不成材,以致太子位號被廢。二阿哥不成材,當然是因為師傅輔導無方,所以湯斌雖在雍正年間入祀賢良祠,乾隆元年且追謚“文正”,但從祀文廟之議,因為有“二阿哥不成材”這個說法在,不能不歸咎湯斌之不足為太子師表,就不能不駁此議。現在時過境遷,這個不準從祀文廟的原因,早就消失了。
當然高宗的這些隱衷,自不能提的,劉逢祿只拿堯與舜的不肖子丹朱、商均,以及周武王的兩個後來叛國的弟弟管叔、蔡叔來比擬為康熙朝的二阿哥,援筆而書:“后夔典樂,猶有朱、均;呂望陳書,難匡管、蔡。”舜之賢臣后夔,掌管禮樂教化,但並未感化丹朱、商均;太公望呂尚為周文王之師,但像管叔、蔡叔這種,也是教不化的。用這兩個典故來表明湯斌在上書房獲咎,咎實不在湯斌的說法是很有力的。禮部尚書汪廷珍決定照劉逢祿的見解申復,終於奉旨允准。
劉逢祿沒有放過主考,但順天鄉試及會試的房考,幾乎每一科都有份。這年入闈后,焚香祝告,願上蒼默佑,凡真才實學,而闈中常遇到有眼無珠的房官,以致埋沒的舉人,他們的卷子,都能分到他這一房。因為他自負有衡文巨眼,人才絕不會在他手中錯過。
果然卷子一分來便是一喜。原來會試分省取中,按應試人數,欽定名額。本省房考官不能分得本省的卷子,以防作弊。江浙人文薈萃之區,劉逢祿不能分到江蘇的卷子,卻分到浙江的卷子六十本。浙卷七百,除去本省,十七房房官平均分配,每房只得四十一二卷,如今幾乎多出一半,而且龔定庵的卷子,很可能就在這六十卷中——龔定庵中舉后,入京會試落第,曾向他問學。當時“春秋三傳”中,以《公羊傳》最盛,但《公羊傳》向分兩派,董仲舒講讖緯五行,何休則重在闡發《公羊傳》作者公羊高的微言大義。此派在漢學中屬於今文學派,乾隆以後以常州庄氏為巨擘。劉逢祿之於庄存與,猶如龔定庵之於段玉裁,得外家真傳。龔氏三世說經,本屬於古文學派,但龔定庵跅弛不羈,師承並非所重。因為佩服劉逢祿,改習今文學派的《公羊傳》,為他的叔叔龔守正視為離經叛道,龔闇齋亦頗為不滿。龔定庵不大看得起他的叔叔,但父親不能不敬,所以他對庄、劉一脈相傳的《公羊學》,雖頗有心得,卻“但開風氣不為師”,表示尊重他的家學,而與劉逢祿的關係,亦只在師友之間,與通常受業弟子的親密,大不相同。
當然,劉逢祿很想成為龔定庵名實相符的老師。這一回是個機會,而且這個機會亦真的來了,龔定庵的文章,入眼便知,作得也真出色。當下興沖沖地上堂薦卷。
這一科會試四總裁,居首的是戶部尚書王鼎,此人籍隸陝西蒲城,受仁家特達之知,清操絕俗,但脾氣方正得近乎執拗、剛愎,聽劉逢祿盛讚這一卷如何文質並勝,本已願意取中,不道劉逢祿畫蛇添足,多了一句話,事情變卦了。
“此卷出於杭州龔自珍,足為榜下生色。”
“你說是龔定庵的卷子?”
“是。”
“不會看走眼?”
“大人請放心,若非龔定庵,抉吾雙目。”
“好、好!我留下來仔細看看。”王鼎又說,“龔闇齋是我會榜同年,我對定庵很熟。”
不道龔定庵是王鼎的“年家子”!劉逢祿心想還有此一重淵源,龔定庵今科必可得意。哪知回去以後,與鄰房的房官陳御史一談,陳御史頓足長嘆:“壞了,壞了!老兄愛之適足以害之。”
“為什麼?”
“王定老,”王鼎字定九,所以陳御史這樣稱他,“是個規行矩步的道學先生,最討厭風流自喜的名士,一向討厭定庵,說他不中繩墨。你這一點破,必遭黜落。”
“莫非他就不念年誼?”
“有年誼更壞。”陳御史說,“天下原有一輩自負清操、不近人情的人,王定老即是其中之一。”
“我,我不大相信。”
“那就等着瞧吧!”
這件事談不下去了。劉逢祿換了一個話題問道:“你這裏有好卷子沒有?”
“有湖南的一本卷子,你倒看看。”
劉逢祿一看這本密密加圈的“湖南玖肆”號的卷子,不由得驚喜交集:“老兄,老兄,恭喜,恭喜!”
“喜從何來?”
“你道這是誰的卷子?”
“說經跟你的路數很接近。想來你必知其人?”
“是的。我可決其為湖南魏默深。”
魏默深是新起的名士,他單名源,湖南邵陽人,精於西北輿地之學,心胸開闊,思想極新,而又講究經世實用之學,至於文字的高妙,猶其餘事。陳御史本就欣賞這一卷,聽劉逢祿如此推崇,當即上堂薦卷,所得到的答覆,與劉逢祿的結果一樣,要“留下來看一看再說”。
這一看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確實消息了。原來會試考三場,自三月初八頭場進場,至三月十六日三場“放牌”,以後十天便是房官閱卷、薦卷,自三月廿六、七起,房官職司已了,此後一直到四月初五預定進呈前十本,恭候欽定為止,這十天便都是四總裁定去取的日子。劉逢祿惦念龔定庵、魏默深兩卷,寢食不安,卻又苦於不便打聽。因為試卷彌封謄錄,何以獨獨關心某省某號卷,可知必有關節。言官據此參奏,劉逢祿如說是憑他的眼力所斷定,這個理由不能成立。科場案中對試官的處置特嚴,輕則遣戍,重則大辟,是必須非常慎重的事。
到了四月初六,進呈的前十捲髮回,大局已定,可以開始打聽了。不想龔、魏兩卷,雙雙落第。據說原因不是他們的文章不好,相反的是太好了。尤其是魏默深的王道策論,精警冠場。但四總裁都奉到首輔武英殿大學士曹振鏞的指示,務必要取錄謹飭安靜之士,文氣恣肆汪洋、不中繩墨的,一定不安分,將來會成為朝廷的大患。而龔定庵、魏默深正就是此輩心目中的“不中繩墨”之士。
劉逢祿的哀痛無可言喻,不獨是為龔、魏一掬傷心之淚,想到他外祖父的往事,暗傷乾嘉盛世絕不可復見,因為當今道光皇帝完全不像他祖父高宗純皇帝。劉逢祿一直記得他祖父跟他談過的一個故事,庄存與在乾隆十年榜眼及第后,四遷而為內閣學士,乾隆廿一年外放為直隸學政。
學政管一省的童生與生員,直隸由於有滿洲、蒙古的童生,父祖往往是八旗貴族,所以這些飽飲膏粱的紈絝子弟,桀驁不馴,出了名的難管,怕事的學政,往往忍氣吞聲,任由此輩胡鬧。但庄存與卻毫不姑息,按試時,臨場搜檢,而且嚴禁槍手傳遞,場規嚴格異常,便有滿蒙的童生,借故起鬨鬧場,庄存與為言官所劾,部議革職。
高宗準是准了吏部所議,但內心裏頗為懷疑。而且一向知道滿蒙童生放縱不法,因而下令親自複試,果然搜到了夾帶的文字。這是犯罪的,尤其是皇帝親試,敢於舞弊,情節更是非同小可,當下特派大臣審問。
其中有個滿洲的童生,名川海成,平時為父母嬌縱慣了,不知王法為何物,居然在堂上對問官說:“你們覺得我們有罪,何不殺掉?”
這話一傳入高宗耳中,大為震怒,派侍衛傳旨,立斬海成。此外查出當時鬧場的還有四十三名,情節較重的三名充軍到吉林,其餘四十名“在旗披甲,不得更赴試”,這就是永遠成為八旗的一名兵丁,封閉了他們的上進之路。
庄存與的罪名當然也取消了,不但留任,而且本職由內閣學士升為禮部侍郎。由此又引出一段佳話。庄存與有個弟弟叫庄培因,字本淳,自負才華在乃兄之上,及至庄存與以一甲二名及第,庄培因很不服氣,作了一首詩,結句是:“他年令弟魁天下,始信人間有宋祁。”以宋朝的宋郊、宋祁比擬他們兄弟,而以大魁天下自許。至乾隆十九年,果然中了狀元,授職修撰。高宗便在這年——乾隆二十一年丙子鄉試之年,特派庄存與、庄培因典試浙江、福建,兄弟聯翩出都,各典一省,令人艷羨。
但論人品學問,畢竟兄勝於弟。庄存與感於高宗的知遇,益勵清操,這年典試浙江竣事,回京復命,巡撫送了極厚的一筆程儀,庄存與婉拒不受。於是改送了一頂暖帽——二品官是紅頂子,最名貴的是用珊瑚所制。上路以後聽差告訴庄存與,這顆紅頂子是真珊瑚,價值千金。其時由運河北上,船已入山東境界,庄存與特派專差將這頂暖帽送回浙江。
憶往視今,劉逢祿心想,外祖父庄存與如果生在今天,不是高宗那樣的皇帝,也沒有傅恆、劉統勛那類大臣,亦未見得有何作為。同樣地,自己如果生在乾隆中葉全盛之時,龔定庵、魏默深就絕不至於薦而不受、埋沒高才。
那種傷時感遇的憂鬱,久久不治,只有托諸吟詠,方能發泄,因而寫了一首詩,題目是《傷浙江、湖南二遺卷》。劉逢祿不但經學義理得外家真傳,辭章亦是高手,這首古風寫得燦若雲霞,第一段是稱頌浙江人文之盛,以及他曾應一個浙江學政之邀,在幕府代為評閱文章的往事:
之江人文甲天下,如山明媚兼嶙峋。盎盎春溪比西子,浣花濯錦裁銀雲。神禹開山鑄九鼎,罔兩俯伏歸洪鈞。鋒車昔走十一郡,奇祥異瑞羅繽紛。
劉逢祿在杭州時,寓舍在官巷口與西湖之間,臨門一彎流水,萬樹垂楊,這條東西向的溪,水淺而澄潔無比,浣紗多在此地。“鋒車”即為學使先驅之車,浙江共十一府,劉逢祿隨學使按臨,都曾到過,生童秀才的文章,已是“奇祥異瑞羅繽紛”,何況春闈的浙卷?第二段緊接着敘這年充會試考官的經驗。
茲登新堂六十俊,就中五丁神力尤輪囷。紅霞噴薄作星火,元氣蓊鬱焊朝暾。骨驚心折且揮淚,揀時良吉齊肅陳。經旬不寐探消息,哪知鎩羽投邊塵。文字遼海沙蟲耳,司中司命何歡嗔。
“六十俊”下自注“浙卷七百餘,獨分得六十卷”,接下來專詠龔定庵的卷子,第三段轉入魏默深一卷:
更有無雙國士長沙子,孕育漢魏真經神。尤精選理躒鮑謝,暗中劍氣騰龍鱗。侍御披沙豁雙眼,手持示我咨嗟頻。
這一句之下註:“湖南玖肆,五策冠場,文更高妙,予決其為魏君源。”在那時,劉逢祿以為必可與龔定庵同登高第,譽之為“雙鳳”:
翩然雙鳳冥空碧,會見應運翔丹宸。萍蹤絮影亦偶爾,且看明日走馬填城。
結尾兩句,皮裏陽秋,因為既言“翩然雙鳳”將“應運”而“翔丹宸”,而竟擯落,可見文運不振,所以用“萍蹤絮影”為喻,表示他所見的兩遺卷,只是偶爾所見,即令遺珠,不失人才之盛。
終於中了進士了!這年是道光九年己丑,龔定庵三十八歲。
會試中在第九十五名。殿試策論,精警無比,有人以為可媲美王安石上仁宗皇帝書,但書法實在太拙劣了,取在三甲第十九名。
朝考欽命題是“安邊綏遠疏”,其時有回匪張格爾作亂,經名將二楊——楊遇春、楊芳討伐平定,但新疆的善後事宜,千頭萬緒,頗為複雜,欽命此題,有下詔求言之意在內。龔定庵本精於西北輿地,平時又頗留意時事,復以志在籌邊,與固原提督果勇侯楊芳是好朋友,幾次在京相晤,聽他細談平亂的經過,所以這個欽命題,真是搔着癢處,洋洋洒洒一千餘言,指陳利弊得失,語語落實,閱卷大臣相互傳觀,都許為全場壓卷之作。只是朝考為任用考試,龔定庵吃虧在殿試三甲不能入翰林,復以正楷不中程式,無法列入優等,只好以知縣任用。
進士榜下即用的知縣,班次最高,吏部掣籤分省,至藩司衙門報到后,遇缺即補,號稱為“老虎班”。龔定庵倒頗有此意,不避風塵俗吏之名,去做個親民之官,但他父親堅決不允。
龔闇齋其時已退歸林下,在杭州的紫陽書院講學,會試之前便有信給龔定庵,坦率地指出他入翰林的希望甚微。新科進士朝考任官,如果未點庶吉士,不外乎用作部員、外放知縣兩途,如果分部去當主事,自然最好;倘或用作知縣,應該呈請改歸本班,也就是仍舊當他的內閣中書,不過,同為內閣中書,進士出身升遷比較容易。
因此,這一次會試得意,對他的前程影響不大。但從此以後,不必為考試分心,可以專心一致做學問,在他仍舊是一件極快慰的事。
另一件自覺得意的事,便是將崑山徐秉義的舊居買下來以後,親自選材督工,建了一座別墅,題名羽琌仙館,將他平日所收藏的金石碑帖以及其他古玩,都貯藏於此,作《羽琌山金石墨本記》五卷,《羽琌之山典寶記》二卷,以為將來撰述《金石通考》的張本。
龔定庵之好金石古玩,實在是有托而逃。他之成為名士,復又被視作狂士,都是被激而成,因為表面上看他玩世不恭,不中繩墨,不是個能在功名事業上卓然有所表現的人,其實他不僅有一片自道“平生哀樂過於人”的至情至性,而且有一番經世致用的大志,自許為班超、張騫一流人物,如果不能開疆拓土,建立邊功,在朝希望申明制度,昌大文治。但這都需要遭逢聖君賢相,才有一展抱負的機會,而當今道光皇帝的作為,盡教志士喪氣,龔定庵鬱郁不得志,才激成個動輒如灌夫罵座的脾氣。
原來道光皇帝行二,才智庸下,只為嘉慶十八年林清之變,他用鳥槍打死了兩名已爬上宮牆的教匪,對定亂頗有關係,因而為巡狩在外的仁宗封為智親王。但仁宗是否願以大位付智親王,實在是個疑問。
原來自雍正廢立儲之制,規定生前擇皇子之賢者,密書其名,貯匣存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之後,駕崩後由顧命大臣啟匣視名、奉迎即位的制度以後,歷經兩朝,並未徹底實現這個獨特的傳位制度,高宗繼位,在世宗生前已有強烈的暗示,仁宗則由高宗內禪,親手以大清天下付嗣皇帝,更不必俟高宗駕崩,始知大位誰屬。但仁宗賓天時,情況就不同了。
因為道光皇帝在居藩時以次子而居長,復有林清之變定亂之功,似乎必當繼位。但嘉慶二十四年,仁宗將三阿哥綿愷封為惇郡王,四阿哥綿忻封為瑞親王,兩王皆為仁宗繼后鈕祜祿氏所生,如果仁宗無所軒輊於其間,且如雍、乾兩朝,心目中已定下嗣位之子,而屬意於智親王,則四阿哥不必越過他的同母之兄而封為親王,徒起猜疑。既然這樣辦了,就不能說大位一定屬於智親王。
嘉慶二十五年八月,仁宗崩於熱河,由於是中風暴崩,臨終並無遺命,據說後來在一個隨侍仁宗的小太監身上找到一個銀盒子,上面是智親王的名字,因而奉為嗣君。但三天以後,又有一道皇太后鈕祜祿氏的懿旨,說:“大行皇帝龍馭上賓,皇次子智親王仁孝聰睿,英武端醇,現隨行在,自當上膺付託,撫馭黎元。但恐倉卒之中,大行皇帝未及明諭,而皇次子秉性謙沖,予所深知。為降諭旨,傳諭留京王大臣,馳寄皇次子,即正尊位。”太后的意思以為儲位未定,所以有此一道懿旨,事實上智親王已根據那個銀盒子中據說是仁宗早在嘉慶四年硃筆所書的皇次子的名字而即位了。
這一來,道光皇帝得位的經過,便又成了一重疑案,到底是仁宗所預定,還是太后根據仁宗生前的話而特為宣示,成了一個謎。但太后鈕祜祿氏之不私,則昭然於天下。因此,道光皇帝對這位繼母敬畏有加是無怪其然的。
這位太后最初的徽號是“恭慈”。恭慈皇太后秉性嚴毅,此亦是道光皇帝敬畏的原因之一。道光皇帝跟明思宗很相似,志大而才疏,一心想做個好皇帝,看乾隆、嘉慶兩朝,奢靡特甚,因而節儉異常,但最初並非如此,至少對他的一個寵妃,不但談不到節儉,而且奢靡得已逾家法。
這個寵妃亦姓鈕祜祿氏,先封全嬪,有寵以後,累次晉封為全貴妃。她從小隨父住在蘇州,所以沒有旗下格格那種“北地胭脂”的味道,嬌小明慧,善解人意,道光皇帝對她的寵愛,可說已到了惑溺的程度,因此與一個總管內務府大臣發生了意見上的對立。
這個總管內務府大臣,名叫英和,字煦齋,姓索綽絡氏,滿洲正白旗人,他的父親是乾隆末年的禮部尚書德保,父子二人都以不願依附和珅而為仁宗所激賞。宣宗即位后,他以戶部尚書在軍機大臣上行走,道光二年升為協辦大學士,並為掌印諭的總管內務府大臣,寵信過於前朝。但英和剛正不阿,上諭不當,照樣會頂了回去。
有一回宣宗命太監傳諭內務府,命蘇州織造承辦女用的紡綢繡花內袴,司官擬稿以正式公文致蘇州織造,呈堂判行時,英和斥責司官糊塗,說:“這是什麼差使!豈可用內務府的大印?”吩咐只需由司里去個便函即可。同時也大發了一頓牢騷,對全妃有很不客氣的批評。
哪知全妃在朝中有耳目,英和對她不滿的話,很快地傳入她耳中,少不得會在承恩時告個枕頭狀。道光皇帝耳朵很軟,漸漸地,英和的寵信就大不如前了。
又有一回,道光皇帝要為全妃制一隻翡翠鐲子,內務府開庫找材料,沒有成塊能琢成鐲子的大翡翠。道光皇帝細問了經過以後,面諭將庫藏的一個翡翠蟠桃改為鐲子,英和以為不可,面請收回成命。
“這是高宗純皇帝八旬萬壽,兩廣總督的貢品。”他說,“以先朝的瑞器,作妃嬪的褻玩,似非所宜。而且像這樣大的翡翠,是稀世之珍,琢成一雙鐲子是以大改小,亦覺暴殄天物。”
道光皇帝不作聲,此議就此打消。但對英和已由寵信變成惱恨。不久,以承修“萬年吉地”不力,“地宮”出水的罪名嚴譴,竟致充軍。英和被公認為賢相,他之落得如此下場,正人君子,無不痛心疾首。
相對地,另一個近乎奸佞的人物,卻是祿位日固,寵信日專。此人籍隸皖南,名叫曹振鏞,官居首輔。道光皇帝即位之初,銳意求治,但才具既短,精力亦有限,章奏不能遍閱,頗以為苦。曹振鏞獻策說道:“如今天下承平,臣工好作危言,指陳缺失,完全是沽名釣譽。倘或加以處分,皇上就會無端蒙個拒諫的名聲。此後中外章奏,皇上不必全看,只挑那細微末節的地方,嚴詞譴責;臣下震於聖明,以為皇上明察秋毫,就沒有人敢隨便上摺子,信口雌黃了。”
道光皇帝聽了他的話,從此專在“雞蛋中挑骨頭”,章奏中措辭稍有失檢,立即着令“明白回奏”,回奏得不夠圓滿,輕則申斥罰薪,重則降調革職。這一來,嚇得沒有人敢說話,章奏中見解如何,不必重視,要留心的是,措辭是否堂皇得體,陳述是否觸犯忌諱。當然凶災不敢入告,凡事報喜不報憂,造成一種不痛不癢、麻木不仁的風氣。
這種風氣不僅出現於官場,也傳染到了科場。一本卷子的文章好壞在其次,首先要看的是,是否符合程式。在乾隆以前,試卷書法,用“帖寫”大致仍舊是容許的。試帖詩出現拗體,只要詩好,亦不算犯規,這些字與詩,雖在通人看來屬於所謂缺乏性情的“館閣體”,但畢竟還有雅氣,自從曹振鏞當權后,看殿試卷子首重書法,有一個帖寫的字,即視為“破體”,難登上第。流風所被,生氣懨懨,這是龔定庵最憤慨的事,有一回替道士撰祝告天帝的“青詞”,借題發揮,寫了一首七絕: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但龔定庵畢竟不是玩物喪志的人,而且視金錢雖如糞土,名心卻始終未能淡忘,因而不入翰林,一直引為恨事。而不入翰林則由於書法不佳,憤無所泄,家中除吉雲以外,所有女眷包括收房的丫頭在內,都叫她們學黑大光圓,無一帖寫的“館閣體”,常說:“我家婦女,沒有一個人不可入翰林。”而猶以為未足,特意作了一部書,命名為《干祿新書》,自序中諷刺當道的意味非常明顯。
序文中首從殿試說起:“凡貢士中禮部試,乃殿試。殿試,皇帝親策之,簡八重臣,讀其言。”金殿射策,由於是皇帝親任主考,因而閱卷的八重臣,稱之為“讀卷大臣”。殿試以後,“八人者則恭遴其頌揚平仄如式,楷法尤光致者十卷,呈皇帝覽”。殿試照例公選的十卷進呈,雍乾兩朝,每視策論中的見解議論,定十卷的高下。但至道光朝,已變為“頌揚”的聲調鏗鏘,所謂“平仄如式”,而“楷法尤光致者”,即為佳卷。題目落到楷法上,諷刺之意,愈來愈濃:
先殿試旬日為“複試”,遴楷法如之。
殿試后五日,或六日、七日,為“朝考”,遴楷法如之。
三試皆高列,乃授翰林院官。本朝宰輔,必由翰林院官。卿貳及封圻大臣,由翰林者大半。
“三試”便是進士複試、殿試、朝考,平均等第達一定標準,方能點為“翰林院庶吉士”,即所謂“翰林院官”。而三試皆以楷法為重。至於非翰林,則以值軍機為榮選。他說:
軍機處之職,有軍事則佐上運籌決勝,無事則備顧問祖宗掌故,以出內命者也。保送軍機處,有考試,其遴楷法如之。
但自序雖在字裏行間充滿了牢騷不平之氣,內容卻很嚴肅,成為別開生面的一部專談寫字的好書,目錄分為八大類:“論選穎之法”“論磨墨膏筆之法”“論器具”“論點畫波磔之病”“論架構之病”“論行間之病”“論神勢”“論氣稟”,不輸其當時安徽涇縣包世臣所著的《藝舟雙楫》。但自序中話說得太質直,士大夫雖好其書,卻從不敢談論,猶之乎好色好貨,只好在心裏,口頭上諱言其事是同樣的道理。
不過,龔定庵雖未點翰林,但兩榜中式這個出身,對他仍有極大的幫助。
這是指軍機章京。龔定庵以內閣中書保送考試而被擯,曾作《小遊仙詞》十五首,中有“姊妹勸書塵世字,莫嗔倉頡不仙才”的句子,可知亦是因楷法不中繩墨之故。軍機章京所書文件,往往上呈御覽,所以楷法不佳,不易中選。但其他的考試,竟亦重楷法:
京朝官由進士者,例得考差;考差入選,則乘軺車衡天下之文章,考差有閱卷大臣,遴楷法亦如之。
部院官例許保送御史,御史主言朝廷是非、百姓疾苦,及天下所不便事者也。保送後有考試,考試有閱卷大臣,其遴楷法亦如之。
鄉試主考及御史的職責,與字寫得好不好毫無關係,而亦竟以楷法為遴選的標準,則朝廷政事可想。而善於楷法竟成陞官的憑藉,此即“干祿”二字的解釋,而所謂《干祿新書》,就是一部談楷法的書。
當龔闇齋任上海道時,由於是有名的肥缺,龔定庵有足夠的資格當“大少爺”,而自老父退歸林下,宦囊並不豐盛,僅堪溫飽,因此龔定庵雖不必贍家,但亦無法自家中獲得接濟,偏偏他是揮霍慣了的,當窮京官向來以舉“京債”度日,唯一的挹注之道,是逢到大比之年能派到“考差”——放出去當鄉試主考。龔定庵以書法拙劣,從未當過這種他在《干祿新書》中所說的“乘軺車衡天下之文章”的好差使,廉俸以外的收入,只有賣文的潤筆。
他的文名極盛,但賣文的“生意”並不好,有的是怕他在壽序或墓志銘中皮裏陽秋罵題,花錢買辱,天下至冤之人所不為。事實上有人來請龔定庵作應酬文章,他先要看看人品,聲名狼藉,或者行止有污,潤筆再豐他亦置之不理。
這樣他就只有一條路好走:所謂“乞食江淮”“吹簫吳市”,以丐者自居,便是盛行於康雍乾嘉,而流風未替的“打秋風”。
文人“打秋風”,自古有之,至乾嘉年間而極盛。因為高宗愛慕風雅,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封疆大吏及常因“南巡”而得接近天顏的揚州鹽商,都視扢揚風雅為天職,弘獎士類,敬禮才人,這其實也是一種有遠見的智計,因為乾嘉兩朝有才氣的讀書人很容易出頭,以文學而蒙特達之知,拔擢於高位的例子,不勝枚舉。如果賦性吝嗇,不肯應酬,一旦所得罪的人青雲直上,或居言路,想起舊恨而報復,很難招架;相反地,平時結下香火因緣,危難之際得此輩相助,一言九鼎,化險為夷,亦是屢見不鮮的事。
但是“打秋風”除了傾動公卿的大名士以外,大致布衣不如舉人,舉人不如進士,進士又以入翰林為最吃香。自乾隆以來,特重科名,翰林拜客,名刺長達一尺,出京以後所到之處,不論是何高官,無不禮遇。
龔定庵雖比上不足,但比下有餘,督撫監司如果是老師、前輩,照應門生、後輩,送上一筆豐腴的程儀,是天經地義。至於州縣官或敘年誼,或論世交,亦沒有不應酬的,倘或科名不及,更當尊為前輩,而況龔定庵又是通國皆知的大名士,所以到得債主盈門時,只要一趟江淮之行,總可安渡難關。
何以不去他處,常至江淮?因為除了揚州鹽商以外,有兩淮鹽運使、巡鹽御史,以及駐靖江浦的南河總督,駐淮安的漕運總督,都是一等一的肥缺美差,而且應酬費用刊有專款,可以隨意動支。
不過,龔定庵游於江淮,所獲雖豐,由於到處留情,隨手揮霍,歸來往往仍是兩袖清風,只剩下幾首新詞而已。這些詞有的無題,有的只記日期,只有從字裏行間去想像他的劍氣簫心。
他的艷遇,以在揚州為最多,有時用情極深,四十歲那年在揚州度歲,流連不去,有首《高陽台》記別恨:
宮燭欺煙,庭梅妒月,揚州曾記元宵。幾度相逢,雲萍依舊飄蕭。謝娘風格清寒甚,捧紅絲、勸寫無聊。盡辜他,明月樓台,夜夜吹簫。明知相約非相誤,奈鶯期不定,鸞鏡終拋。萬一重逢,墨痕留認鮫綃。青衫不漬清樽影,只模糊、紅淚難銷。且禁他,今夜江風,明夜江潮。
原來這是個三十來歲,才豐、貌美、命嗇的孀婦,龔定庵一見傾心,但人家為禮法所拘,雖以愛才之故,幾度相晤,卻無法長相廝守。杭州的家人催促,無奈相別,臨行寫了這首詞相贈,猶望有重逢之日。但結果所得到的答覆是變相的絕交書——一首《金縷曲》的後半闋是:
相逢縱晚年華末,者揚州,潮生潮落,年年春水。不信琵琶弦上語,喚汝春魂不起。誰憶慣、前塵影事?刪卻臨歧珍重語,怕尋消問息勞公子。詞料在,且休矣。
“琵琶弦上”是用杜甫昭君詩的典故,“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不信”即謂並無怨恨,也就是不承認有“紅淚難銷”的情事。結尾數語,隱然指龔定庵自作多情。
類似情形,在蘇州亦曾有過,有一首《台城路》,題目是:《同人皆調知余近事,有以詞來贐者,且促歸期。良友多情,增我迴腸盪氣耳》。那首詞是:
吳棉已把桃笙換,流光最驚羈旅。蠟屐尋山,黃泥封酒,小有逢迎今雨。《懷沙》輟賦,夢不到南州,鄧林夸父。且逐寒潮,金閶一角餞秋去。覺來誰與相遇,有卷中姚合,樓上孫楚,催我歸舟。鴛鴦牒緊,莫戀閑鷗野鷺。青溪粥鼓,道來歲重尋,須攜箾侶。多謝詞仙,低回吟冶句。
起句“吳棉已把桃笙換”,竹夫人別名“桃笙”,這便說明了他在蘇州,自盛夏住到秋深,總有四五個月之久。在杭州的吉雲寫信給顧千里,請他代催龔定庵賦歸,所以有“鴛鴦牒緊”的字樣。
起兩句敘客地淹留,“蠟屐”之句是顧千里約了幾個新交的朋友,為他餞行促歸。“《懷沙》輟賦”用屈原作《懷沙賦》的典故,加一“輟”字,是因為唐詩有“欲作《懷沙賦》,明時恥自沉”,表示當時是“明時”,這是不得不然的門面話,否則會興起他“避席畏聞”的文字獄。“南州”指晉朝的顧榮,他是“朝野推敬”的“南州望士”。“夢不到南州”合上句同看,命意頗為顯豁,自言為屈原之懷才不遇,想為顧榮亦不可得。“鄧林夸父”的典故,見於《列子》《山海經》及《淮南子》,夸父為神獸,不自量力,欲追日影,道渴而死,棄杖化為鄧林。自況為“鄧林夸父”,有自惜浪擲有用光陰之意。結句點明時、地、事。
過片四句,姚合、孫楚,皆是虛擬。
孫楚亦是晉朝人,才藻卓絕,善作遁詞。但孫楚樓則是酒樓,在金陵,李白有《玩月孫楚酒樓詩》:“朝沽金陵酒,歌吹孫楚樓。”姚合為唐朝名相姚崇的孫子,工詩,刻意苦吟,冥搜物象,務求古人體貌所不到,此正是龔定庵作詩所追求的境界。“覺來誰與相遇?”自道寂寞,“有卷中姚合,樓上孫楚,催我歸舟”,謂歸去后,作詩飲酒,亦足為樂。“鴛鴦牒緊”以下,則顧千里相勸之語。“青溪”謂“青溪小姑”,“粥鼓”即木魚。三吳多帶髮修行的家庵,素餚精潔,可容文人雅士觴詠;“來歲重尋”,即是此等家庵。“箾侶”即是“閑鷗野鷺”,箾音朔,龔定庵所眷戀的一個姑蘇女子,名叫阿箾;他寫過一篇《上清真人碑書後》,結尾註明“姑蘇女士阿箾侍”;能侍翰墨,所以稱之為“侶”。
對於阿箾,龔定庵曾有藏諸金屋之意,有“錄言”兩題,即為對答之語,龔定庵道是:
東指琌山下,小有亭樓如畫。松月夜窗虛,待卿居。
閑卻調箏素手,只合替郎溫酒。高閣佛燈青,替鈔經。
阿箾答覆這首《一痕沙》的話,龔定庵拿它納入《好事近》:
細語道家常,生小不矜珠翠。他日郎家消受,願青裙縞袂。
畫梁燕子已無家,那有五侯第?等到歲寒時候,折黃梅簪髻。
儘管阿箾“不矜珠翠”,只“青裙縞袂”“黃梅簪髻”,便已滿足,但始終未能入居羽琌山館,主要的障礙便是吉雲。雖然她也為龔定庵置了妾,但都是些略識之無的小家碧玉,龔定庵既無可與談,吉雲亦能指揮如意,但到了能侍筆墨、讀得懂詩詞如阿箾這樣的人,吉雲便有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鼾睡之感了。
不過,她仍舊能獲得丈夫的相當尊敬,因為持家教子以外,對於龔定庵興之所寄,一顧路柳牆花,她並不在意。
道光十五年春天,朝局有了變動,幅度不大,但關係很重。變動起於首輔武英殿大學士曹振鏞病故。
曹振鏞於嘉慶十八年拜相,至二十三年外號“董太師”的董誥予告后,任首輔近二十年,一方面固由於道光皇帝的倚重,另一方面則由於他善於排擠,凡是才具發越、勇於任事,而有威脅到他的地位的大臣,他總有辦法壓制着,不讓他們往上爬。首當其衝的是英和。
英和得罪了全妃,不為皇帝深喜,因而曹振鏞便可放手打擊英和。當道光即位之初,營造“萬年吉地”,特派英和主持其事,他找個機會,從容陳奏漢文帝薄葬的盛德,皇帝方在厲行節儉之時,點頭稱善,因此“萬年吉地”的營造費用,相當節省,曾奉嘉獎。
到了道光七年春天,發現地宮積水,在事諸臣都受譴責,英和始終其事,責任尤重,革職抄家之外,而且被逮到刑部受審。據說,當施工時,發現石母滴水,亦即是地面的雨水從岩石縫中滲滴於地宮,向來應付的辦法是,多開幾條細溝,稱之為“龍鬚溝”,引導積水出於陵外。但那樣做法,頗為靡費,而且效果亦並不太好,因此,英和決定先用土攔。當然他有他的打算,皇帝春秋正盛,這座“萬年吉地”總要二三十年後才用得着,而地宮滴水是常事,到相當時候再修一次,亦無不可。事實上開了龍鬚溝,以後亦仍須修理,既然如此,眼前多費便是浪費。
這是老臣謀事的苦心,但並不為皇帝所諒。曹振鏞秉承意旨,擬了斬決的罪名,幸而太后聖明,說治陵寢是家事,與國政無關,因此而殺大臣,是說不過去的。於是改為解發黑龍江充當苦差,子孫並皆革職。道光十一年自戍所釋回,皇帝想復用英和,但他的心已經傷透了,堅卧不起,此正符合曹振鏞的心意,勸皇帝不必勉強。當朝第一流的人才,就此閑廢。
第二個受排擠的是蔣攸銛。此人原籍浙江紹興,先世從軍遼東,跟着他的長官投降清朝,編入鑲紅旗漢軍,從龍入關,住在京東寶坻。蔣攸銛字礪堂,比曹振鏞晚一科,乾隆四十九年的翰林,嘉慶五年由御史外放江西贛南道,久任外官,先後當過江蘇、浙江巡撫,兩廣、四川、直隸、兩江總督。嚴於治盜,善於察吏,精敏強幹,還有一項特長是記憶力特強,見人一面,聽人一言,數十年以後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是嘉、道年間第一流的督撫。
這樣一個人物,可想而知的,曹振鏞絕不能跟他共事。道光五年由直隸總督內召,入拜體仁閣大學士,管理刑部,併入軍機。道光七年,兩江總督琦善兼任漕運總督,運河淤塞,疏浚不得法,引起黃河水災,築堤堵黃,運道隔絕,詔斥失機,降調為內閣學士,兩江出缺,需要派人接替。
於是宣宗召見軍機問道:“兩江重任,應該派資深望重、久任封疆的人去,你們看,最適當的是誰?”
曹振鏞答說:“以臣看,似以陝甘總督那彥成最適當。”
那彥成的祖父章佳·阿桂,兩代名相,那彥成亦是封疆中的佼佼者,但其時回民張格爾作亂,那彥成是平亂的關鍵人物,所以皇帝立即否定此一建議說:“西口正多事,那彥成何能他調?”
作為首輔的曹振鏞不作聲了,這便表示,現任督撫中,沒有人能如皇帝開列的條件,也等於是暗示皇帝要從在京的大臣中去挑。
皇帝受愚而不覺,想了一下很興奮地指着蔣攸銛說:“你去!你久歷封疆,除了你沒有第二個人能當兩江總督。”
蔣攸銛自然無從推辭。退出來以後告訴人說:“曹某人明明要把我弄出去,含意不申,讓皇帝自己做決定,話一出口就無可更改。當面排擠,可怕極了。”
再一個受暗算的是阮元。他是高宗晚年最賞識的人,文章辭令,兩俱佳妙。高宗自謂:“不想我八十歲以後,又得此人!”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阮元以翰詹大考第一,不經“開坊”便升少詹,放出去當山東學政,而且做了衍聖公府的女婿。任滿調浙江,又轉為巡撫,年紀不過三十歲。
有一次皇帝跟曹振鏞談到阮元少年得意,曹振鏞答說:“完全是學問好,讀書用功,到老不倦。”
皇帝問:“何以見得,到老不倦?”
“現在雲貴總督任內,仍舊天天刻書談文。”
道光皇帝默然。他跟他的祖父不同,全身沒有一根雅骨,最討厭封疆大吏提倡風雅,認為足以廢弛政事。曹振鏞這一支冷箭,當然中鵠,即時下令內召。
這是道光十二年冬天的事。阮元奉旨入覲,到京已經開春,垂詢了雲貴的情形,別無他事。恰這年癸巳會試,使命阮元任總裁。疆臣入覲而派充此差為異數,而阮元在嘉慶四年以戶部侍郎與吏部尚書朱珪同至會試,高才樸學之士搜羅殆盡,這一回又得入闈,舉子們認為有此衡文巨眼在,不愁埋沒,大為興奮,見此光景,曹振鏞心想,如果讓他以協辦大學士的身份入闈辦事,在京廣收門生更成威脅,因而又勸皇帝放他回任。
曹振鏞平生只做過一件好事,與其家世有關。曹家是安徽歙縣人,而揚州的八鹽商,一半以上原籍歙縣,所以曹家亦有鹽引,坐享厚利,家道殷實。曹振鏞的父親叫曹文埴,收藏甚富,精於鑒賞,乾隆廿五年的傳臚,照例點庶吉士,散館授職編修,命值懋勤殿。
懋勤殿在乾清宮西廡,是皇帝的內書房,庋藏的書籍古玩甚多。曹文埴先值懋勤殿,后入南書房,一直是高宗玩古董的“清客”,因而情分不同。乾隆五十六年,翰詹大考,曹振鏞名列三等。大考排名,分為四等,一等及二等的前數名,方能陞官,二等后列,被文綺之賜,三等前列,無榮無辱,后列則往往降調,四等則必黜罰。高宗以曹振鏞為曹文埴之子,認為其才可造,因而由編修提升為侍講。
及至道光初年,陶澍在兩江總督任內,改革鹽政,以標代引,試行於淮北,積弊盡去,鹽商不復再能坐享其成,都期望曹振鏞能保護既得利益,反對改行“票法”。曹振鏞很聰明,看皇帝求治之心甚銳,陶澍頗蒙信任,而且籍隸湖南安化的陶澍,有名的“驢子脾氣”,曹振鏞自覺惹不起他,便揚言道:“哪裏有餓死的宰相家?”贊成陶澍的改制。
除此一件好事以外,曹振鏞的相業一無足稱,但道光十五年正月,以八十一歲高齡病故以後,皇帝降旨:“大學士曹振鏞,人品端方,自授軍機大臣以來,靖榮正直,歷久不渝,凡所陳奏,務得大體。前大學士劉統勛、朱珪於乾隆、嘉慶中,蒙皇祖、皇考鑒其品節,賜謚‘文正’,曹振鏞實心任事,外貌訥然,而獻替不避嫌怨,朕深倚賴而無人不知。揆諸謚法,足以當‘正’字而無愧,其予謚‘文正’,入祀賢良祠。”
謚名之典,由內閣擬謚,大學士及翰林出身,官至一二品者,第一字用“文”,第二字評其平生行誼,擬三字奏請硃筆圈出,漢人所重在“忠”,旗人所重在“靖”,但有兩字,得謚為殊榮。一個是“襄”,非有開疆闢土、安邦定國之功,不能謚“襄”,在道光以前,“文襄”共十一人,類多為大學士,因有那麼大的功勞,自然封爵拜相,唯一的例外是治河名臣靳輔,官至總督,亦未入翰林,只以順治九年由官學生考授國史院編修,承認他的翰林資格,得謚“文襄”。
另一個極難得的是“正”字,謚“襄”的第一字不必一定是“文”,而“正”則非“文”不能謚,同時“正”字不能由內閣擬呈,非出特旨不可。在曹振鏞以前,只有三個“文正”,第一個是康熙朝的理學名臣,廉明絕世,外號“豆腐湯”的湯斌,不過他是由高宗特旨追謚;第二個是乾隆朝的東閣大學士劉統勛;第三個是嘉慶朝的體仁閣大學士朱珪,他是仁宗的師傅,謚“文正”雖說由於仁宗報答師門,但朱珪獎進人才,唯恐不及,與曹振鏞賢愚不肖,相去不可以道里計。
曹振鏞既不文亦不正,他的濫叨非分之榮,為時論所不滿。但由於曹振鏞之死,內閣出缺,阮元得由協辦大學士“扶正”,升為體仁閣大學士,並進京入閣辦事,卻普遍為士林所歡迎。而就在這時候,龔定庵由內閣中書調升為宗人府主事。
宗人府居京中各衙門之首,因為職掌皇族屬籍。清太祖開國后,追尊三代,曾祖名福滿為興祖,祖名覺昌安為景祖,父名塔克世為顯祖,大致而言,愛新覺羅氏自顯祖以下,亦即太祖兄弟五人的子孫為“宗室”,系金黃帶;其餘皆為旁支,稱為“覺羅”,系紅帶;俗稱“黃帶子”“紅帶子”。但不論所系之帶是黃、是紅,在宗族中的一切權利義務關係,都歸宗人府管轄。
宗人府的最高長官,職稱叫作“宗令”,特選齒德俱尊的親王、郡王充任,下設左、右“宗正”各一人,在左右翼的宗室王公中選充,住左翼為東城,住右翼為西城。
宗令、宗正不管日常事務,所以宗人府的堂官,實際上是正三品的府丞,定製為“漢缺”,只有漢人能任此職,主事就是他的屬官。主事有滿有漢,一切典籍公文亦有滿文、漢文之別,掌滿文不善於漢文,掌漢文更難識滿文,只有龔定庵在宗人府中是順治、康熙以來難得的通才,因此成了宗人府中的大紅人,府丞要跟宗令、宗正及其他宗室接頭公事,往往請龔定庵代表。他本來由於通滿洲話、蒙古話之故,在旗人中有許多朋友,至此,交遊的範圍更擴大到八旗的貴族了。
在這些王公的府第中,龔定庵常去的是太平湖的榮親王府。清朝親貴中有榮親王稱號的前後兩人。一個是順治端敬皇后,也就是董小宛所生之子。孝庄太后的教父湯若望的傳記中,說他一生下地,就為世祖頒定為“繼承皇位的人”,因此宗人府尚未奏請命名,世祖即手詔封為榮親王。可惜只活了幾個月便已夭折。
另一個榮親王是高宗的第五子永琪。當乾隆二十五年以後,皇長子、皇三子先後病歿,皇二子就是慧璉太子,幼年不育,皇四子則出嗣為履郡王之後,於是行五的永琪,成為高宗的長子。亦因為如此,雖然他的生母愉妃的地位不高,但是永琪在乾隆三十年初封便是親王,擬封號時,宗人府不考故事,才會在同一朝代之中,出現兩個榮親王。
但榮親王永琪,聰明而肯上進,為高宗鍾愛,亦是他非嫡子或皇貴妃之子,而初封即為親王的主因。永琪從小習騎射,熟習滿書,好武而有語言的天才正是高宗當年的長處,因此得蒙鍾愛,無怪其然。
可惜,永琪在封親王后數月病歿,享年不過三十。不過他的兒子倒不少。幼子綿憶,乾隆四十九年封貝勒,嘉慶四年正月襲封榮郡王,熟於經史,工於書法,資質極佳。嘉慶十八年“林清事變”,仁宗方在熱河行宮迴鑾途中,聞警逗留中途,扈蹕的綿憶,剖陳利害,力請速回京城。事後證明,此舉對安定民心有極大的作用,所以綿憶大受眷寵,但綿憶體弱多病,兩年以後下世,由長子奕繪襲爵。
清朝親貴襲爵的制度,除了“世襲罔替”的所謂“鐵帽子王”以外,其他都是降封,親王降為郡王,郡王降為貝勒,奕繪襲貝勒時只有十五歲。
奕繪承襲了父祖的風雅,別署幻園居士,詩作得楚楚可觀,三十歲就出了一本集子,名為《明善堂集》。龔定庵早在五年前就跟他見過,那時奕繪以散秩大臣管理御書處及武殿修書處,龔定庵為了編印上諭一事,曾到武英殿去謁見。奕繪敬禮名士,非常客氣。但龔定庵是布衣傲王侯的性格,因為奕繪是天潢貴胄,彼此結交,禮數上先就吃虧,所以落落寡合。
現在當了宗人府主事,為了公事,長官之命,不能不見親貴王公,由於奕繪有管理宗學的差使,而其時正奉旨整頓左右兩翼宗學,在宗人府,此事歸龔定庵承辦,本身職責所在,想規避亦不可,因此,太平湖的貝勒府,便是他常到之處,公事以外,當然亦常相唱和。
龔定庵第一次到太平湖,談完宗學的事,奕繪從袖中掏出來一張花箋,遞過來說:“昨兒在圓明園值班,夜深玩月,作了兩首詩,定庵,請你指教,千萬不必客氣。”
“貝勒過謙了,我帶回去細細拜讀。”龔定庵看着詩稿說,末尾一行字是“太素道人初稿”,便隨口又說,“貝勒新起了一個別號?”
“是的,頭一回用。”奕繪笑道,“是內人的主意。”
龔定庵大為詫異,王公府中的福晉,識漢文的都很少,奕繪的福晉居然能起這麼一個雅緻的別號,可知一定也是能作詩的。
當時不便打聽,但心裏始終未忘這件事,有一天遇見他的同年好友吳虹生,一談起來,吳虹生笑道:“定庵啊定庵,你枉稱大名士,如此孤陋寡聞,連繪貝勒的側福晉,西林太清春都不知道?”
“啊!原來就是西林太清春,我讀過她的詩,不相信是旗下女子作的,所以就沒有去打聽。原來她就是繪貝勒的側福晉!”
“什麼旗下女子,她是漢人。”
“不是姓西林嗎?”
“西林”亦是滿洲的大族,這一族的姓是“西林覺羅氏”,簡稱“西林”,雍正朝的名臣鄂爾泰,便出於此族,都稱為“西林相國”。龔定庵以為西林太清春是鄂爾泰的同族,誰知是漢人,那麼,“本姓呢?”
“姓顧。”
龔定庵陡然想起,隨即問道:“這位側福晉,原籍蘇州?”
“那可不清楚了。”
“她的父親是太醫院的吏目?”
“不錯。”吳虹生奇怪地問道,“你怎麼知道?”
“我見過這位側福晉的妹妹。”
吳虹生越覺詫異。“在哪裏?”他問,“是在蘇州?”
“在蘇州。她的妹妹小名阿青。”
龔定庵將在歸佩珊家邂逅阿青的往事細說了一遍。吳虹生亦將西林太清春的來歷告訴了龔定庵。
原來奕繪的這個側福晉,姓顧名春,字子春,既嫁旗人,署漢姓不免觸目,因而用她的郡望“西林”,而太清則是她的別號,稱引姓名,原有姓、字、名合稱之例,她只是將“顧”改為“西林”而已。
這西林太清春,由內而外,真當得起“驚才絕艷”四字,深得奕繪之眷愛,不在話下。奕繪的福晉,亦是小有文名的八旗才媛,別署妙華夫人,與西林太清春相處和睦。道光十年妙華夫人病歿,西林太清春寵擅專房,儼然嫡室。自古紅顏薄命,但像西林太清春可算得福慧雙修,不知羨煞了多少才女。
不過,龔定庵初見西林太清春,卻是非常偶然的事。龔定庵有個同鄉好友,名叫許乃普,字滇生,嘉慶廿五年的探花,其時以侍講學士在南書房行走。有一回龔定庵去看許滇生,在書齋中閑談時,窗外突然閃過一條影子,雖只是驚鴻一瞥,但這條纖影已深印在他腦中。由於着的是旗袍,他不免奇怪,因為滿漢風俗不同,旗下女子跟漢官內眷絕少往還,而且許滇生是南書房翰林,同僚幾乎清一色地是漢人,何以有旗下的堂客出現他家。
“剛才過去的那位麗人是誰?”他終於忍不住問了。
“定庵,你在宗人府當差,連她都沒有見過?”
這一說使得龔定庵既驚且喜。“原來她就是繪貝勒的側福晉,”他說,“恕我冒昧動問,她跟府上是何淵源?”
“她是家母的義女。”
“是,是最近的事?”
“怎麼會是最近?那還是先公在日的事。”
原來許滇生的父親,曾任順天府治中,這個正五品的職位,號稱“紀綱眾務”。京師的小衙門遇有需要地方上幫忙的事,不比大衙門可以下札子給大興、宛平兩縣,直接交辦,只有去找順天府治中,由他以上司的身份,再轉知兩京縣辦理。顧春的父親在太醫院當吏目,專管雜務,常有求教之處,因而結為通家之好。許滇生的老母,多子而無女,愛顧春明慧,收為義女,那是她被聘為奕繪側福晉以前的事。
“有此絕世才媛的義妹,”龔定庵說,“你們總常唱和吧?”
“我不喜歡填詞,她跟蓮生倒是常有酬唱。”
蓮生是與龔定庵齊名、“后七家”詞人之一項鴻祚的別號,他是許滇生的內弟,龔定庵也很熟,卻不知他跟西林太清春是詞友。
“我這裏就有她寄給蓮生的兩首詞。”許滇生從抽屜中找出一張花箋,遞了給龔定庵。
紙上一筆娟秀的小楷,寫着兩首小令,一首題名《記游》,調寄《浪淘沙》:
花木自成蹊,春與人宜。清流荇藻盪參差。小鳥避人棲不定,撲亂楊枝。
歸騎踏香泥,山影沉西。鴛鴦衝破碧煙飛。三十六雙花樣好,同浴清溪。
“好個‘鴛鴦衝破碧煙飛’,”龔定庵說道,“詞格不弱。”
“你看另一首《南柯子》。兩首詞並看,才能見她的功力。”因為有許滇生這句話,龔定庵便看得格外仔細。那首《南柯子》的題目是《山行》:
綌生涼意,肩輿緩緩游。連林梨棗綴枝頭。幾處背陰籬落掛牽牛。遠岫雲初斂,斜陽雨乍收。牧蹤樵徑細尋求。昨夜驟添溪水繞村流。
“果然!《浪淘沙》是‘記游’,《南柯子》只是記‘山行’所見,命意遣詞,極有分寸。”龔定庵問道,“還有沒有別的稿子?”
許滇生沉吟了一會兒說:“有幾篇稿子,是寫給內人看的,不足為外人道。”
“當然,當然!閨閣中的筆墨,豈宜輕傳?這一層的輕重我識得。”
於是許滇生找出另一張花箋,竟是四首七律。西林太清春的詞名甚盛,詩則龔定庵還是第一回得讀,而且題目是《戲擬艷體》,就更覺名貴了。
龔定庵先看第一首:
亞字欄干曲徑通,美人家在綠楊中。
鞦韆小院閑金索,芳草長堤老玉驄。
流水飛花隨去住,斷虹殘日各西東。
武陵洞口雲深處,蹤跡難尋踏雪鴻。
“滇生,”龔定庵手掩着花箋問道,“有本事沒有?”“你看呢?”
“憑一首詩怎麼看得出來?”
“那麼,”許滇生說,“你往下看。”
龔定庵點點頭,接下去看第二首:
十二珠簾控玉鉤,晴絲花片總纖柔。
朱欄寂寂雙飛燕,綠水沉沉數點鷗。
楊柳樓台經過處,碧桃門巷記曾游。
美人一去余花草,斷雨零雲古渡頭。
“奇怪!”龔定庵皺着眉說,“‘雙飛燕’對‘數點鷗’,這兩種景緻,似乎湊不到一處;‘碧桃門巷’而有‘十二珠簾’的‘楊柳樓台’,也是不甚可解之事。”
“艷體本來就是迷離惝恍的,”許滇生笑道,“你別鑽牛角尖了。”
龔定庵決定看完了再說,下面兩首是:
細草穠花各斷腸,美人去後有余香。
巫峰挾雨原非夢,洛凌臨波太近狂。
日暮藤蘿空密密,天寒修竹自蒼蒼。
迴環山水無窮碧,可許相隨一泛航?
采采芙蓉洛浦姿,碧欄晴雪落花時。
一溪春水浮山影,盡日靈風颺柳絲。
玉笛閑吹翻舊譜,紅牙低拍唱新詞。
娉婷合是神仙侶,小謫人間歸去遲。
“這第四首是另一回事,何以跟前面三首合在一起?此亦是怪事。”
“噢,”許滇生問道,“你是從何處看出,第四首是另一回事?”
“這很容易明白。第一,這美人家有朱欄,第四首是碧欄,當然是另一美人家。”
“你看得真細。”許滇生笑着問,“有第一,必有第二?”
“是啊!第二,前面三首都是人去樓空,第三首結句更為明顯,只是生離,並非死別,可是第四首結尾兩句,看來是魂歸天上了,當然是兩回事。”
“然則你是怎麼個看法?”
“我看,根本是虛無縹緲之事。”
“噢!”許滇生很注意地問,“何以見得?”
“矛盾百出,種種不通。”龔定庵說,“無非雜用神仙的故事,什麼劉阮入天台、洛水神仙、巫山神女、裴航同載,連碧桃門巷的薛濤、低唱新詞的小紅,都拉在裏面了。”
“定庵,定庵!你真是鬼才。”許滇生大笑,笑停了說,“誰要想在文字上弄狡猾,瞞不過你衡文巨眼!”
“別挖苦我了!什麼衡文巨眼?”龔定庵不免又有牢騷,“我永遠也不會得考差。”
“不然。”許滇生說,“等阮中堂回京,入閣辦事,他是最賞識你的,不怕不得考差。”
“看吧!”龔定庵向窗外望着,有些躊躇,是再談下去,還是告辭?
流連不去的目的是,想再看到西林太清春一次,但她會不會在此時辭去?或者雖辭於此時,未必再從書房窗外經過,那豈不是白等一場?
這樣想着,決定起身告辭。許滇生並未留他小酌,因為西林太清春這天有事要談,談的是他胞兄顧少峰的館地。
原來西林太清春同胞手足五人,她正好居中,上有一兄一姐,下有一弟一妹。一姐亦嫁在王府,一妹叫霞仙,便是阿青;胞弟叫知微,長兄名少峰,以游幕為生,學的是錢穀,原來的東家是河南的一個縣官,在任病故。後任有自己的幕友,尤其錢穀一席,關係錢糧稅收,非親信不可。顧少峰失卻館地,只能回京賦閑,已經大半年了。雖有貴戚,但親貴向不結交漢官,無從為力。西林太清春向來視許家為娘家,顧少峰的事便只有來托許滇生了。
“你上個月跟我提就好了。上個月散館,我有兩個學生改了知縣,那時候一說就成,現在時隔一月有餘,都領了部照上任去了。不過,”許滇生說,“也許還有機會。你請等一下,我來查查看。”
他是到書房裏去查“朝考”的名單。殿試以後的朝考是任用考試,或點庶吉士,或用為部員,或者榜下即用放出去當知縣,都在朝考以後決定。許滇生找出名單來,細看了一會兒,仍舊回到他老太太的屋子裏,去回復在陪義母閑談的西林太清春。
“有點希望了。不過要找老七,他的同年趙士襄外放知縣,部里掣籤,分到山西。趙士襄沒有點翰林,意興闌珊,至今尚無赴任的動靜,老七跟他很好,找老七推轂,十九可成。”
許滇生口中的“老七”,是指他的胞弟許乃釗,字信臣,這年——道光十五年乙未的新科翰林。西林太清春比他年長,所以稱之為“七弟”。
“七弟不在家,”她問,“是請六哥代為托他呢,還是我自己跟他說?”
“我告訴他好了。”
談完了正事,許滇生問道:“打算什麼時候回府?能不能在這裏便飯?回頭蓮生要來。”
“噢,好。”太清春欣然應諾,“我跟貝勒說過了,我要晚點回去,看看六嫂的病,能見到蓮生就更好了。”
許老太太知道她跟項夫人感情極好,有時在貝勒府受了委屈,只有項夫人是她訴苦的對象,因而體恤地說:“去吧,去吧!看你六嫂去。”
於是許滇生陪着她,到他們夫婦住的那座院落。項夫人小恙初愈,但不能見風,一見太清春,非常親熱,握手並坐,談了起來,許滇生便悄悄退了出去,在書房裏等候項蓮生。
項蓮生亦是來探望姐姐的病。“只是重傷風,已經退燒了,不過醫生叮嚀,不能吹風受涼,所以還不能出屋子。”許滇生說,“太清春在她那裏,她亦很願意見見你,回頭我們一塊兒進去。”
項蓮生答應着坐了下來,覺得臀部有什麼東西作梗,站起來掀開椅披,發現一頂“折帽”——瓜皮帽的一種,可以折成六瓣,置入口袋。那頂玄色緞子所制的折帽,油光閃亮,紅結子已成灰紫色,項蓮生一看便笑了。
“定庵來過了?”他問。
“是的。”
“這頂帽子,除了定庵,再沒有別的主兒。怎麼會掉在椅披下面,也真是怪事!”
“這不算稀奇。”許滇生說,“那年他在揚州,住在鹽商魏家,有一天清早起來,鞋子少一隻,遍尋不獲。等他走了,魏家拆帳子去洗,才知道他的那隻鞋子在床頂上。定庵的行徑,往往不是常理所能測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