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我是領報子來的。”
“呃!”達五明白了,報子大概早就打聽過,龔定庵以他家為“考寓”,所以報到他家。當時便從報子手裏接過報條來一看,大為驚異:“你們弄錯了吧?應該姓龔,怎麼會姓劉?”
“怎麼會錯?上面寫得明明白白,錯不了。”
其時龔定庵已將名條接到手中,一看上面寫的是“第三名劉儀”,便即說道:“不會錯的。來,辛苦你了。”說著將手裏的十兩銀子賞封遞了過去。
“劉老爺,多多高升。”報子接報在手,向龔定庵屈膝請安,要求多賞。
“這位才是高中的劉老爺。”龔定庵指着劉仲范說。
報子根本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他從二十歲起吃這行飯,三十多年來類此情形,還是頭一遭遇見,當下又向劉仲范請安。“恭喜,恭喜!”他說,“剛才是這位老爺賞給,劉老爺,你得另賞。”
劉仲范頗為尷尬,因為出門只帶了些散碎銀兩,已由龔定庵代墊了十兩銀子,不便再開口借,而且他也不知道還應該賞多少。
這便是達五應該出頭的時候了。“經魁的賞封,大致是二十兩,再補你十兩好了。不過,”他問,“紅紙報條呢?”
報喜例有梅紅箋所書的報條,措辭視被報人家與新貴的關係而定——這都是早就打聽清楚的,需索賞銀的多寡,亦要看被報人家的境況,有些寒士的岳家甚富,這一報就不是幾十兩銀子所能打發的,如劉仲范的岳家,是廣東潮州的富商,此刻便已有報子在去潮州的路上了,隨身帶一張報條,上寫:“捷報貴府劉姑老爺印儀大號仲范,高中道光二年壬午恩科會試第三名。”這家報子行字號叫作“三元”,下面便寫:“報子連三元叩喜。”這一叩起碼要開銷一百兩銀子。
報給本人,當然也有報條,劉仲范寄籍廣東廉州,住在粉房琉璃街的廉州會館,報條已貼在那裏了。
這時龔定庵已另外借出十兩銀子,遣走報子,進入堂屋,重新向劉仲范道賀以後說道:“仲范兄,廉州會館只怕已經賀客盈門了,你請榮歸吧!”
“不,不!”劉仲范連連搖手,“我在這裏,我在這裏。府上亦就等於舍間了。”
“這一說,我就不能不留了。今夜不可無酒。”龔定庵便喊,“阿興!”
進來的不止阿興,一老僕、一廚子,都來向劉仲范磕頭道賀,自然是討賞之意。
“不敢當,不敢當。”劉仲范歉然笑道,“明天我送謝禮過來。”
這在下人們亦算是一種安慰,尤其是廚子,辛辛苦苦預備好了為主人慶賀的酒肴,依舊派上用場,主客四人,歡然暢飲。劉仲范頗為感動,談到在號舍中初遇龔定庵,一見如故,促膝深談的情形,慨然表示,殿試及朝考以後,不求入翰林,不望做京官,只願“榜下即用”去做州縣,將來姓名能入“循吏傳”,不負知己的一番期望之意。
“可喜可賀。”龔定庵也很高興,舉杯說道,“每次落第,總不免怏怏,只有這一回,毫無遺憾。”
話雖如此,龔定庵又豈能將這一次的失意,真的置之度外。這天客人辭去以後,復又借酒澆愁,以致大醉,到黎明時分方始上床,整整睡了一天。
領出“落卷”來一看,才知道薦而未中。房考官叫周貽徽,字譽之,廣西臨桂人,嘉慶廿二年的翰林,現任編修。照規矩,仍舊算是老師。龔定庵打聽到了周貽徽的住處,封了八兩銀子的贄敬去拜門,帖子遞了進去,周貽徽立即接見,當面退還贄敬。
“萬不敢當,萬不敢當。論到學問,我當南面。”周貽徽又說,“我這一回中了八位,大家都說我‘房運’好,以我自己看,力薦足下,未能如願,房運是壞透了。”
“原是門生福薄。”龔定庵問道,“這回被黜,想來是策論不好?”
“不是,不是!只怪我開頭薦得太多,薦到足下,總裁以額滿見遺,我曾經要求換一卷,總裁亦復不許,真是‘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說著,周貽徽黯然搖首,臉有餘恨。
龔定庵無詞以慰,只好找別的話來談,想起劉仲范的意外之喜,便即說道:“第三名劉儀,確有真才實學,聽說差一點有遺珠之嘆。”
“噢,那是大總裁的成全。”周貽徽便將英和改墨卷的經過,約略告知,講完又說,“有幸有不幸,足下亦不必悵惘。科名遲早,付之天意,只好以大器晚成許足下了。”
“多謝老師關愛。”龔定庵起身告辭,“改日再來請安。”
“請稍待,請稍待。我有一事奉求。”
周貽徽說完,轉身入內,不一會兒捧出來一個畫軸,是他父親的像,要請龔定庵題一首詩。
龔定庵自然“謹遵台命”。但將畫像拿了回來,卻不知如何着筆。因為對這位“薦主的老太爺”,生平行誼,一無所悉,只好先找廣西籍的朋友去打聽,據說周貽徽的父親叫周維壇,乾隆五十二年的翰林,喜歡講道學,此外就一無是稱了。
材料太少,而且龔定庵心情不佳,懶得為這些應酬筆墨去花心思,便用八股文中出“截搭題”的辦法,將不相干的事硬扯在一起,寫了一首七絕:
科名幾輩到兒孫,道學宗風畢竟尊。
我作新詩侑公笑,祝公家法似榕門。
“榕門”是乾隆年間東閣大學士陳宏謀的別號,此人亦在名臣之列,歿后謚“文恭”入祀賢良祠,他也是廣西臨桂人,所以龔定庵在末句之下自註:“陳文恭公其鄉先輩也。”題目是《薦主周編修貽徽屬題尊甫小像獻一詩》。
這首詩的末句,含着一個簇新的典故——清朝第二個“連中三元”的故事。第一個出在乾隆平定大小金川,四庫全書告成,偃武修文的極盛時期,那幾個年頭的科場佳話極多,四十三年戊戌會試,考官中有六個狀元;四十四年己亥恩科鄉試,江南闈一榜四元,狀元會元各二,實際上是五元,因為那一科的解元,蘇州的錢榮字湘舲,在四十六年辛丑,中會元復中狀元,成為明朝商輅以來,三百多年中又一個連中三元的人。
自乾隆辛丑至上一科——嘉慶二十五年庚辰,狀元陳繼昌,亦是連中三元,他就是陳宏謀的玄孫。所謂“祝公家法似榕門”,意思是周家將來亦像陳家那樣,會出三元,這是無可恭維而迫不得已想出來的祝詞。不過,在龔定庵雖自覺這樣的詩實在無甚意味,而周貽徽卻很高興,因為龔定庵是當時的大名士,隻字片語,亦足增光,而詩題中表明周貽徽曾是他的“薦主”,這一點更使得本人得意。
發榜的第四天,接到蘇州的來信,發信的人不是燕紅而是顧千里。果如所料,因為不是好消息,所以顧千里不敢早告訴他,怕影響他的心境,“文戰”不利。
消息不但不好,而且是很不好,一場春夢而結尾是噩夢——燕紅削髮了!亦正如龔定庵一直在擔心的,是楊二所施的鬼蜮伎倆。
禍患之起在薛太太得了春溫險症,不過十天工夫,醫藥罔效,一瞑不視。哪知楊二心計極深,一直在留意燕紅的動靜,聽說薛太太得了險症,便又從她家所延請的醫生處打聽消息,聽說勢將不起,備好了一具富貴人家才用得起的沙枋棺木,薛家舉哀不足一個時辰,燕紅去請顧千里,猶未抵達,那口棺材已經抬來了。燕紅只當是顧千里代辦的,及至問明白是楊二所送,大錯已在不知不覺中鑄成,空棺無退回之理,只好接受。接受了棺木,便不能不接受楊二派人治喪。等顧千里趕到,楊二以喪主的身份向他道謝,同時請他幫忙。燕紅只守着她母親的屍首,哀哀痛哭。
於是在無可名狀的情況之下,薛家辦了一場不算寒儉的喪事。大殮已畢,停柩在堂,設置靈幃,要立神主牌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神主牌上、下方具名是:“孝女燕紅、孝婿楊達百拜奉祀。”楊達便是楊二,他不但立了這樣一方神主,而且對着神主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在此以前他祭拜磕頭,已使得燕紅寢食難安,不知如何收場,如今看到他行這種等於初見岳母的禮節,知道任何口舌都是白費的了。
接下來的變化更是龔定庵夢想不到的,燕紅鉸了頭髮,帶了一個丫頭,悄然買舟他往,留了一封信給顧千里。這封信,顧千里也寄來給龔定庵看了,燕紅的信上說,楊二出此手段逼婚,實為從古未有的奇事,但她已身許龔定庵,義不可負,而且她也決不願嫁楊二。但講理無可講,論法原情,恐怕兩皆不利,本來她想從母於地下,但不見龔定庵一面,不能死心,所以決定遁入空門,至於對楊二的未了事項,拜託顧千里代為處理。
燕紅在信中很哀傷地說,“雲纈鸞巢”本是她跟龔定庵將來雙棲之處,哪知辛苦得來,輕易捨去。她授權給顧千里,跟姓劉的房主接頭,退回原屋,收回典價五百兩銀子,作為歸還楊二所墊的一切費用,她堅決地表示,如果楊二不願收回,便將這五百兩銀子用楊二的名義捐給善堂。總而言之,她不願欠楊二的人情。
這封信寫得周詳而決絕,她沒有一句指責楊二的話,但對此人的深惡痛絕,表現得非常清楚。龔定庵看了又看,嗟嘆不絕,同時懸念不已,煩悶莫釋。
眼前有個最大的疑問,亟待求得解答:燕紅到哪裏去了?此外顧千里如何為她處理善後,以及楊二作何說法,也是龔定庵所關心的,而顧千里語焉不詳,只說:“弟因先岳在籍去世,岳家門無五尺之男,不能不遄程前往料理後事,俟事畢回蘇,偵得伊人蹤跡,並與楊二晤談后,即當馳告。倚裝匆匆,書不盡言。”
“唉!”龔定庵不斷嘆氣,“偏偏就有這麼巧!”
“大少爺,”阿興知道了這件事,安慰他說,“燕紅姑娘是為避開姓楊的,不能不用這個法子,並不是真的要去當尼姑。我看,趕緊回去吧!等大少爺一回去,顧二少爺跟姓楊的交涉,一定也辦好了,那時候燕紅姑娘自然會把頭髮留起來。”
“留起來又怎麼樣呢?”龔定庵黯然說道,“我實在有點怕見老爺。”
“大不了跪在老爺面前認個錯,有太太在那裏,索性把一切都說開了,用不着瞞東瞞西,自己受罪。”
他的話是密雲不雨的一聲響雷,為他開啟了另一種心境,通盤籌劃了一下,決定儘快南歸。
當然,他也不能說走就走,首先要請假,就是件說不出口的事,為了預備會試,可以不到閣辦事,會試既已落第,便當安心供職,請假回南,有何必要的理由?
光是這一點便煞費躊躇,而就在此時,由“民信局”同時遞到了三封信,分別來自上海、杭州與蘇州。
上海來的信是他的妹妹瑟君的筆跡,拆開來一看,是為她母親代筆。“字諭大兒”以下,簡簡單單地說:一等發榜,如果考中了,自然要等候殿試及朝考;倘或落第,即速南歸。此外只說她身子還好,卻未提他父親。最後有瑟君的附筆:聽說蘇州出了風波,父親很不高興,到上海先不要回家,派阿興悄悄回來通知了,再定進止。
這封信使得龔定庵驚疑不定,接下來便拆顧千里的信,那是他料理了岳家的喪事,回到蘇州所寫,首先談與楊二交涉的經過——
“燕紅在杭州。”楊二說道,“我已經派人打聽過了。”
“噢。”顧千里心想,燕紅到杭州去幹什麼呢?當然,這不必跟楊二研究,他只談燕紅所託之事,“我是受她所託,來謝謝你為她葬母之恩。”
“那也是我應該做的事,薛太太生前把她許了給我的。”
這話不妙!顧千里便率直說道:“楊二哥,你這件事做得有點魯莽!薛太太的神主,更是名不正、言不順。你這樣自稱子婿,試問置楊二嫂於何地?”
這句話很厲害,縉紳人家最怕禮法上站不住腳,評起理來,必落下風。楊二很勉強地答說:“這是我稍微過分之處,但不管怎麼說,燕紅跟我的名分已經定了。”
“什麼名分?”
“偏房。”
“楊二哥,這你又錯了,對偏房之母,自稱子婿,那麼對楊二嫂的令尊、令堂,你又該稱什麼?”顧千里先世游幕,所以他對律例也很熟,為楊二指出,“承認燕紅是正室,是‘停妻再娶’,說燕紅是偏房而對其母自稱子婿,是‘寵妾滅妻’,兩者皆不容於名教,亦悖於律例。楊二哥,我們平時雖少來往,到底是朋友,到底都是縉紳,我奉勸你把這件事撤銷了吧!鬧起來會成為一個大笑話。”
“撤銷!”楊二問說,“怎麼個撤銷法?”
這話卻將顧千里問倒了,最明確的撤銷辦法,便是將薛太太的神主焚毀,但這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事,不知道能不能行。
但仔細想一想,屍首尚可焚化,神主又為什麼不能燒?因而這樣說道:“到滿七除靈,請你來把薛太太的神主燒掉,這就可以表示撤銷了。”
“不!”楊二搖搖頭,“要燒你們自己去燒。”
顧千里心想,這不能強人所難,反正利害關係已經跟他說明白,料想他也不至於無理取鬧,便撇開這一層談另一件事。
“還有,足下為薛家所墊的喪事費用,理當奉還,請你說個數目。”
“不!”楊二拒絕說,“錢我已經花出去了,只當施捨,豈有收回之理?”
“人家就是不願你施捨。”顧千里說,“那一來薛太太豈不是欠了你的來生債?”
“就算我買妾所付的身價好了。”
到此刻還說這種刻薄無禮的話,顧千里覺得不必再跟他談了,當下冷冷地說道:“喪事費用是算得出來的,算好了我叫人把錢送來,你如果不肯收,用你的名義,捐給善堂。人家不欠你什麼!”說完,起身就走。
楊二卻將他攔住了,也有句話交代:“燕紅真的做了尼姑,還倒罷了,如果留髮還俗,她不要夢想嫁姓龔的。”
顧千里不理他,冷笑着走了,隨即估算了一下楊二所墊的費用,不會超過四百兩。如數送去,果然拒收,顧千里亦就照原來的辦法,捐了給育嬰堂,請那裏的司事,寫封道謝的信給楊二,瓜葛已了。
這筆錢是顧千里代墊的,他在信中問龔定庵,原來的房子是不是還要保留?如果不想要了他再跟房主去交涉。至於燕紅的下落,他一時無法打聽,但如說去了杭州,龔定庵打聽起來要比他來得方便,又說:“兄如接得家報,是何情形,便乞示知。”
很顯然,顧千里的意思是,燕紅到杭州去的目的,是去看吉雲。不過龔定庵不明白他何以不願明言,僅作暗示。
這樣轉着念頭,便急急拆閱杭州的來信,匆匆看完,大失所望。吉雲的信中,根本沒有提到燕紅。
會到哪裏去了呢?龔定庵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暫且拋開,全力去進行請假回南的事。
這一回龔定庵找了一個一定有用,但非萬不得已不去找的人,就是他的胞叔龔守正,他是翰林出身,現任大理寺正卿。龔定庵與他的這位老叔雅俗有別,氣味不投,但畢竟是叔侄,所以龔定庵如有所求,只要開口,龔守正總不會使他失望,但附帶的一番規誡,往往是龔定庵聽不進去的,所以非到萬般無奈,他不願去求教老叔。
果然,一談到回南的話,龔守正說:“你裝病假好了,我替你在幾位中堂面前說一說。”
“是。”
“你這一次的闈作,我看了。”龔守正說,“策論類多逆耳之言,但非忠言,而是偏激。須知當今之世——”
龔定庵心想,又要長篇大論開教訓了!好在心理上已有準備,硬一硬頭皮忍受。幸而有客來拜,打斷了龔守正的話。
這個客人是龔守正的同年,名叫王銳,現任內閣學士,新近奉派到福建查案,回京復命以後,有些土產分贈同年至好,特為親自送來。
龔定庵跟王銳也很熟,當然要留下來陪客。談到一路的見聞,王銳說道:“定庵,揚州有個故事,倒是你的詩材,有個孝廉公,姑隱其名,一天去看曾賓谷——”
曾賓谷單名燠,江西南城人,乾隆四十六年的翰林,散館未曾留館,改為戶部主事,不久派為軍機章京,頗得和珅的賞識,升為員外郎以後,以京察一等,外放兩淮鹽運使,由六品超擢為三品,不但是難得的異數,而且得了個有名的肥缺,一時不知羨煞了多少朝士。
曾燠很會做官,兩淮鹽運使一當十五年,到嘉慶十二年才調為湖南按察使,再轉湖北,調升廣東藩司、貴州巡撫,嘉慶二十四年丁憂,服闋起複,已是道光紀元,授為兩淮鹽政。舊地重遊,駕輕就熟,公事上應付裕如,閑下來的工夫,開筵演劇,看花賦詩,逍遙得很。
這天有個王銳“姑隱其名”的“孝廉公”——舉人登門,一開口要賞五百兩銀子,這種打秋風的情事,在曾燠一個月總有三四回,大小都要應酬。但這一回數目太大,而且言語之間,不甚客氣,曾燠聽了其他清客的建議,認為一個舉人沒有什麼了不起,不該如此狂妄,以斷然拒絕為宜。
向來寒士打秋風,往往先投以一詩或者恭維主人,或者自述境遇,能夠打動對方,可獲厚贈。獨獨此一恃才傲物的舉人,打算看曾燠所贈多寡,獻詩為報,哪知分文無有,當然大為憤怒,但仍舊送了一首詩。
“這首詩是七律,可想而知,不會有好話,其中最惡毒的是,有這樣一聯:‘破格用人明主事,暮年行樂老臣心。’”王銳看着龔守正問道,“年兄,曾賓谷的生平,你也很熟悉,你說呢?”
“上句明明是說他諂媚和珅,才能由員外一躍而為兩淮鹽運使,故意安上‘明主’二字,要教人想起高宗晚年,和珅如何弄權。下句是罵他只知享樂,不理公務。”龔守正搖搖頭說,“如果有言官跟曾賓谷過不去,光拿這兩句詩作題目,便有得他好看了。”
“這就是另一類的文字獄了!”王銳轉臉又說,“定庵,此事大可感慨,是不是好詩材?”
“文字可以賈禍,亦可以使他人被禍,所以下筆總宜謹慎。”龔守正擺出叔父的面孔,告誡侄子,“定庵,你應該引以為戒。”
“本來倒想遵王世叔之命作首詩,”龔定庵說,“聽二叔這一說,嚇得我不敢作了。”
“不要緊,不要緊!”王銳急忙說道,“你是捷才,詩想必已經有了,念來聽聽。”
“詩還沒有,不過意思有了。”龔定庵略一沉吟,朗聲念道,“金粉東南十五州,萬重恩怨屬名流。”
“好!”王銳脫口稱讚,“起句得勢。”
龔定庵便又念道:“牢盆狎客操全算,團扇才人踞上游。”
“‘牢盆狎客’可解,”王銳問道,“‘團扇才人’是何典故?”
煮海為鹽的器具,稱為“牢盆”,這個典故出自《漢書》上,“牢盆狎客”是指兩淮鹽運使衙門的“篾片”,至於“團扇才人”,龔定庵另有解釋。
“我們杭州有個陳雲伯,王世叔想來必有所聞?”
“就是那個以袁子才第二自命,喜歡收女弟子,以一門風雅自炫的陳雲伯?”
陳雲伯的沽名釣譽,目的是希望見重於東南的大吏,以期升官發財。龔定庵深知其人,如今正是曾燠門下,頗能說得上話的“牢盆狎客”。他有個別名叫作“團扇詩人”,龔定庵特意將“詩”字改成“才”字,避免直指其人,同時亦兼寓有不承認他是詩人的用意在內。
等他說明了緣由,王銳笑道:“真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牢盆狎客’頗難作對,天生有個‘團扇才人’可用。請教第二聯,一定是好的。”
由於他的讚賞,龔定庵便不敢馬虎,故意逗龔守正跟他說些閑話,構思已成,且先不說,直到王銳再一次催問時,他才開口。
“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
“好!合當浮一大白。”王銳舉杯一飲而盡。
龔定庵陪了一杯,龔守正亦不斷點頭,表示稱許。
“這一聯情詞兩勝,意思甚新,似乎從來沒有人說過,音節嘹亮而沉鬱,真是好詩。”
“老世叔謬獎至甚,實在不敢當。”
“不必客氣。”說著,他停箸凝視,等候結句。
“田橫五百人安在,難道歸來盡列侯?”
“這意思就更新了,也更深了,得要好好體味。”
事實上是王銳覺得頗為費解,希望龔定庵自己能作一解釋。可是他卻微笑不言,只起身將他的這首詩錄了下來,加上一個“有感”的題目,添上一句客氣話,送了給王銳,請他“吟正”。
長行有日,而就在動身的前一天,接到吉雲的第二封信。龔定庵預料中的事,終於發生了。
他預料燕紅到杭州的目的,是去看吉雲,道明她與龔定庵邂逅的經過,要求收容。但前半段的情形,為他料中,而結果卻不是他所樂見的。吉雲在信中說:燕紅突然相訪,自言與龔定庵有約,且亦甘居小星之位,不意為人逼娶,迫不得已削髮,遁入空門,作為逃避。但在佛前作了誓言,無背誓還俗之理。只是孑然一身,無處安頓,只好向吉雲求援,希望她能替她找個清凈尼庵,容她長齋綉佛,懺悔宿業。
“其意甚誠,不忍峻拒。”吉雲這樣寫道,“姑為之商請白衣庵凈慧老師太,暫且收容。目前尚未受戒,仍算帶髮修行,倘能回心轉意、重續前緣,雲亦樂觀厥成,唯夫子速圖之。”
話說得很大方,但妒忌是婦人的天性,龔定庵並不能深信妻子的話,只是恨不得身插雙翅,立刻就能飛到白衣庵,挽回此事。
第二天一早長行,送行的人不少,有兩個人特為送到近畿以種花出名的丰台,一個是新知劉仲范,一個是舊雨汪宜伯,此人與龔定庵的境況很相像,也是舉人,也是捐班的內閣中書。有一年先帝謁西陵,他跟汪宜伯都奉派隨扈,歸途同游易水,談到刺秦的荊軻,彼此慷慨論史,所見相同,大為投機,約為兄弟,就在易州交換了蘭譜。
這天中午在丰台的野店中,把酒話別。提到換帖的往事與近日的交遊,汪宜伯忽生感慨,取出隨身的水筆,寫了一首詞送龔定庵,這首詞用的是《水龍吟》的調子:
長安舊雨都非,新歡奈又搖鞭去。城隅一角,明箋一束,幾番小聚。說劍情豪,評花思倦,前塵夢絮。縱閑愁斗蟻,羈魂幻蝶,尋不到,江南路。從此齋鍾衙鼓,料難忘,分襟情緒。瓜期漸近,萍蹤漸遠,合併何處?易水盟蘭,丰台贈芍,離懷觸忤。任紅蕉題就,翠筠書遍,餞詞人句。
這首詞有本事在內,劉仲范自然看不懂。原來內閣中書有個差使,派到奉天的文溯閣及熱河的文津閣,去查看四庫全書,每年一輪,到曬書的夏天,便是瓜代之期,這年輪到汪宜伯,他的“瓜代之期”漸近,而龔定庵的“萍蹤漸遠”,怎麼樣也合併不到一處了。
“這也正是我的‘離懷觸忤’。”殿試三甲,期考以後,榜下即用為知縣,分發到四川,此後與龔定庵難得相見的劉仲范,凄然欲淚,“我是‘悵崎嶇蜀道,凄迷吳楚,尋不到,江南路’。”
“這也不見得。”龔定庵強笑相慰,“三五年以後,也許你升了杭州府,做了我的父母官,西湖上盡有你我流連的時候。”
“但願如此。”劉仲范舉杯說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請上路吧!”
龔定庵揖別上車,一路上只是思念京中老友。有一天旅途遇雨,前溪路斷,在旅店中閑思往事,記起汪宜伯與他初見時,亦像劉仲范那樣,一見投契,他曾填詞相贈,中有“萬言奏賦,千金結客”的句子,想到此番失意回南,中懷鬱結,忍不住要寫一首詞來排遣,選的調子叫《行香子》:
跨上征鞍,紅豆拋殘,有何人來問春寒?昨宵夢裏,猶在長安,在鳳城西,垂楊畔,落花間。紅樓隔霧,珠簾卷月,負歡場、詞筆闌珊。別來幾日,且勸加餐。恐萬言書,千金劍,一身難。
寫罷重吟,由“萬言書,千金劍,一身難”,想到下第歸去,最難堪的是面對親友泛泛的慰藉,不由得嘆聲氣,信口念了兩句不知在哪本詩話中見過的詩:“‘也應有淚流知己,只覺無顏對俗人。’”
一到上海,龔定庵才知道楊二跟他結了不解之仇。最惡毒的是楊二散播的流言,已經傷害到了他的父親——楊二在蘇州,在江寧官場中說:龔闇齋在上海貪黷,不擇手段,因此,龔定庵能夠任意揮霍,買古董、收字畫以外,納了一個詩妓為妾,並營金屋,花了一萬多兩銀子。京中有個旗籍的言官,準備以白簡相擊,幸好龔定庵會試在京,而且一向與滿洲人交遊,花了三萬兩銀子各處打點,始得無事。
這都是沒影兒的事。不過,燕紅艷跡卻是抹不去的,因而成為一個證據。流言傳到龔闇齋耳中,痛恨龔定庵不孝,說他夫人護短,大吵了一架,加以春闈名落孫山,益發對長子不滿。龔定庵見了父親只有領受責備,垂首不語。
見了母親就不同了,娘哭兒子也哭,惹得他妹妹亦復垂淚。仆媽、丫頭苦苦相勸,龔夫人收淚說道:“總是你平時做人太狂,動輒出語傷人,所以有這樣的報應。你把這個脾氣改了吧!”
龔定庵不作聲,他自知這個脾氣不容易改掉,不願欺騙母親,所以不作承諾。
不管怎麼樣,一場風暴總算過去了。束裝回到杭州,進門對妻子自不免有愧色。吉雲看上去倒很賢惠,好言相慰之餘,喚一個老蒼頭說:“領大少爺到白衣庵去。”
白衣庵離他家不遠,龔定庵兒時曾隨母親去隨喜過,廿余年後重來,曲折禪房,依稀相識。拜見了當家師太,由一個老佛婆領到一座院落,燕紅正在枇杷樹下徘徊覓句,回身一見,頓時淚落如雨。
龔定庵不知道說什麼好,伸手要握時,燕紅突然縮手,使得龔定庵像為馬蜂所蜇一般,既酸且痛,意識到他與燕紅永無複合之日了。
終於還是龔定庵先開口:“你還好吧?”不知怎麼滑出來的這句話,自己都覺得味道比沖泡不知多少次的茶葉還差。
燕紅卻能諒解他的心情,“我實在不願意以這副裝束、這種身份跟你見面。璱人——”她哽咽着說不下去了,回身往裏急奔。
龔定庵沒有跟過去,手扶着枇杷樹,好支持他由內心震蕩而站立不穩的身子。臉上忽然涼涼的,黃梅天氣不時隨風而飄的雨點,無聲地打在他的臉上,雖只是極微的涼意,但已是將他的無可言喻的激熱情懷冷淡下來。
“龔施主,”一個也穿着灰布僧袍,但仍留着頭髮的女孩,仰臉看着他說,“悟師太請你進去坐。”
“悟師太?”
“喏!”女孩向里一指,他只能看到燕紅站在窗前。
燕紅連法名都有了!龔定庵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能不能挽回?該不該挽回?他茫然地想着。
燕紅已經拭去了淚痕,除了眼泡微腫以外,臉色卻是平靜的,她說:“你大概又委屈了!”
這是指他的會試,龔定庵黯然地以嘆息作為回答。
“這樣倒也好!如果金榜題名,春風得意,回來一看,人事全非,只怕更難堪了。”
這是曲為設想的慰藉——在所有家人親朋的慰詞中,唯一能為龔定庵接受的,也就是她的這兩句話。
“都是我不祥之身,妨了你的青雲之路。”燕紅說道,“聽說明年還有正科,一定否極泰來。”
“你不要這樣說。就算能夠僥倖及第,上慰雙親,可是,無復‘水晶簾下看梳頭’,是終身之憾。”
這使得燕紅記起那首題為《書願》的《浪淘沙》,口中念念有詞,忽然停住了。“我記不全!”她說,“你替我念一遍。”
“念什麼?”
“雲外起朱樓。”
“雲外起朱樓,縹緲清幽。”龔定庵一面想,一面念,“笛聲叫破五湖秋。整我圖書三萬軸,同上蘭舟。”停了一下,他又念下半闋,“鏡檻與香篝,雅淡溫柔,替儂好好上簾鉤。湖水湖風涼不管,看汝梳頭。”
“真像夢一樣!一切都成空了。”
她凄然念道:“湖水湖風涼不管,看汝梳頭。”她伸手摸一摸她的玄色綢子制的僧帽,一聲長號,伏在桌上痛哭。龔定庵只是心如刀絞,但突然之間轉念。“燕紅,”他激動地說,“你把頭髮留起來!”
燕紅不答,哭聲卻慢慢止住了,抬起頭來淚眼婆娑地說:“不!不!我現在才明白,什麼叫‘煩惱絲’。你不要勸我,不要自尋煩惱!你不要,我也不要。”
“不!事情過去了,不會再有煩惱。”
“沒有過去。”燕紅搖搖頭,“你想得沒有我深,你想的是眼前,我是通前徹后都想過了,‘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姻緣莫羨人’,你跟吉雲夫人佳偶天成,你要珍重你們的姻緣。”
龔定庵原就疑心吉雲在燕紅出家這件事上,恐有推波助瀾的情事,現在聽燕紅的話,似乎自己的猜測可以找到根據,因而平靜地問說:“你跟吉雲見面以後,談了些什麼?”
“話很多,一時也說不盡。總而言之,她是個極賢惠的人。”
越這樣說,龔定庵越不信,但也知道,無法強迫她說實話,只能慢慢套問。
“你說要出家,要找個清凈的地方,她馬上就說,可以送你到白衣庵?”
燕紅不即作答,想了一會兒才說:“她的話不是這樣說的。”
“怎麼說的呢?”
“她問我,是不是真的看破了紅塵?我說:‘是紅塵不容我,不看破也不行。’她就說:‘空門非逃情之地,你再想一想。’我不肯承認我是逃情,我說我是逃避煩惱。她又說:‘一入空門,就不能再回頭了,你再想一想。’我當時——”燕紅忽然頓住。
這當是一句要緊話,龔定庵自然非追問不可。“你當時怎麼樣?”他說,“你一定要跟我說實話。”
“我——”燕紅停了一下,然後很快地說了出來,“我當時心裏有點氣,我說:‘我本來就沒有想回頭。’”
“她呢?她怎麼說?”
“她說:‘我們雖然素昧平生,不過總算有點淵源。尤其是我公公為這件事無端蒙謗,這是定庵的不孝之罪,我做兒媳婦的,不能袖手不管。’當時就叫人送我到白衣庵,又為我捐了二百兩銀子的香油錢。”
龔定庵恍然大悟,燕紅來求吉雲收容,原是期望能執妾侍之禮,但吉雲卻只抓住她削髮這一點,拿話把她擠入空門,而且無法回頭。那二百兩銀子的香油錢,無非是對白衣庵當家師太的“賄賂”。
“唉!”龔定庵頓一頓足說,“你不求顧千里庇護,一個人到杭州來,便是自鑄大錯。莫非你就心甘情願讓她牽着你的鼻子走?”
“我也不願。不過話說到那裏,推車撞壁,已經無法動彈了。”
“無法動彈你就不動,等我回來了再說,難道這一點都想不到?”
“我當然會想到。”燕紅停了一下說,“我老實跟你說,最後讓我非出家不可的原因是,為了我連累老太爺,害你蒙個不孝之名,這一層我是怎麼樣也要想法子彌補的。”
當然,吉雲並沒有錯,燕紅更沒有錯,錯的只是他一個人。可是他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是錯在多情?然則要無情才算不錯,有這個道理嗎?
龔定庵越想越困惑,也越想越煩惱,反倒是燕紅來勸他:“一切皆由前定。我連楊二都不怪,哪裏會來怪你?你不要難過!”
“我怎麼能不難過?”龔定庵說,“什麼都打算得好好的,哪知道到頭來會落個萬般無奈,一身咎戾!”
“總由於我是不祥之身,連累了你。”
越是這樣,越使得龔定庵覺得對不起她,亟思補過,這樣想着,便即問說:“燕紅,我要為你做些什麼事,才能讓我心裏好過些?”
燕紅想了一下說:“我想離開這裏。”
“離開杭州?”龔定庵問,“回蒲州?”
“不!‘故鄉無此好湖山’。古人‘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我又怎麼能捨得西湖?”
說著,星目斜睇,櫻唇微囅,龔定庵不由得綺思蕩漾,“一半勾留是此湖,”他問,“還有一半呢?”
燕紅即時將臉色一正,雙手合十,眼觀鼻,鼻觀心地說:“慎毋造次。”
這是當頭棒喝!龔定庵頓覺心底清涼,也是合十當胸,低頭說道:“某知過矣!”
燕紅亦即恢復常態。“我想到湖上去結茅,”她說,“你看如何?”
“你是說結茅?”龔定庵特為問一聲。
結茅是出家人立下宏願、苦修的一種方式,在深山人跡不到之處,結一座茅棚,逐漸興起香火,但未聞比丘尼有此苦行。燕紅知道他誤會了。“我是說,你能不能另外替我找一座庵?”她說,“當然就是在西湖上。”
“一定有。”龔定庵問,“你總要有人做伴吧?”
“是,不過不宜人多。”
“那當然。人不但不宜多,而且不能俗。等我想想。”
“看見燕紅了?”吉雲問說。
“嗯。”龔定庵淡淡地答應。
“我倒是蠻喜歡她的。”吉雲說道,“可惜薄命!如果不是姓楊的太可惡,鬧出事來礙着老太爺的官聲,我一定把她留了下來。”
龔定庵因為吉雲對燕紅顯然耍了手腕,存有反感,此刻聽她振振有詞,到底是風涼話呢,還是由衷之言,不免困惑。
繼而轉念,倘說她很喜歡燕紅,現在既無利害衝突,應當更喜歡才是。不妨拿這一點來試一試她。
於是他說:“燕紅很想換個地方。”
“為什麼?”吉雲問道,“是嫌那裏不好?”
“大概是的。”
“我看蠻好。”
“人各有愛憎,你認為好的,她未必覺得好。”龔定庵又說,“要住得舒服,地方對勁,人也要對勁才好,我看她跟白衣庵的人,似乎處得不太融洽。”
“那也難怪。燕紅有點孤芳自賞的模樣,再說她一肚子的墨水,總也要找個人談談。”
吉雲倒是了解燕紅的,龔定庵便進一步跟她商量:“你看能不能另外替她安排?”
“城隍山上有一兩處庵堂,不妨去看看。”
“西湖上呢?”
“城隍山上不望得見西湖?”城隍山便是“立馬吳山第一峰”的吳山,相傳北宋詞客柳三變寫了一首詞,盛讚由吳山眺望西湖的景緻之美,使得金主完顏亮起了南侵的念頭。龔定庵覺得吉雲的建議不妨考慮。
“燕紅自己想在西湖上找一處清凈的地方,同住的人不宜多、不宜俗。”
“人不要多好辦,至於是雅是俗就難說了。好在城隍山也不遠,你不妨常常去陪她談談。”
“我又不是常住杭州。”龔定庵疑心吉雲也在試探他,態度便又謹慎了。
“現在空談亦無用,要她自己去看了再說。”
“到哪裏去看?素不相識,貿然登門,就看中了又將如何?”
“總有辦法好想,”吉雲說道,“跟當家,或者知客談一談,看跟哪幾家有來往的,其中一定有我們家認識的。”
龔定庵想了一下說:“你能不能先替她去看一看?”
“好的。我明天就去。”
看樣子她很熱心,似乎真的喜歡燕紅,龔定庵心裏覺得很安慰。
第二天一早,吉雲就帶着丫頭,坐轎出門,直到傍晚才回家,很高興地跟龔定庵說,她找到了兩處地方。
“一處是在山腰,後院望得見錢塘江,風帆點點,遠眺最好。”吉雲說道,“那裏是吳狀元家的一座家庵,一位老師太帶着兩個帶髮修行的徒弟,都粗通文墨,人還不俗,脾氣也好,跟燕紅一定處得來。”
“還有一處呢?”
“還有一處,也是吳家老師太提起來的,山頂上一座蓮花庵,老師太原是秀才娘子,想收個徒弟,要知書識字,見了燕紅,一定中意。”
“她中意燕紅,燕紅中意不中意她呢?”
“我看也會中意。”
“何以見得?”
“我去看了那老師太了。”吉雲說道,“人很和氣、健談,我雖不大懂佛學,聽她談禪倒有些意味。有個老佛婆做伴,燒得一手好素菜,我還擾了她一頓。”
“有沒有留下些香金?”
“我在緣簿上寫了五兩銀子。”吉雲說道,“你如果有興,明天就當作替我送布施去,順便找她談一談。”
“好!”龔定庵說,“我明天先跟燕紅談一談。”
哪知燕紅一聽是吉雲所覓得的處所,不容他往下說,便即表示謝絕。
“謝謝吉雲夫人的好意。我想我還是自己找。”
龔定庵愕然:“你不願意她替你找?是因為——”他不好意思說燕紅有成見,因而縮住了口。
“不是別的。我想住得遠一點兒,城隍山我也去過,入夜望山下,燈火萬家,仍舊是在城裏。”
顯然,這也是言不由衷的話,龔定庵只好不作聲了。
“我想問你,西湖上有個煙霞洞沒有?”
“有。在南山。”
“明後天你能不能陪我去逛一逛?”燕紅說道,“有人告訴我,煙霞洞附近有座庵,清幽無比,只花兩三百兩銀子就能去當住持,我想去看看。”
龔定庵不免遲疑,他雖然狂放,但帶着一個妙齡女尼去逛西湖,遇見熟人,少不得又起流言,累及老親。
“你有意見?”燕紅說道,“儘管說出來商量。”
“不是有意見,是為難。”龔定庵說,“我現在是憂讒畏譏的人,公然帶着妙齡女尼出現在西湖上,倘有人藉此攻訐我家老太爺家教不嚴,豈非我的罪過?而且我家老太爺知道了,一定先又埋怨老太太,這就更使得我五中不安了。”
燕紅深深點頭,接着又說:“老太太慈祥愷惻,我孺慕已久。聽你說老太太亦設有佛堂,如果能讓我去做個燒香侍者,自信必能盡職,無奈,唉,不提了吧!”
很顯然地,她的意思是吉雲會反對。龔定庵覺得她的成見實在太深,即令吉雲對她有妒意,亦不至於到絕不相容的地步,這一層誤會應該消釋,但似乎很難。
轉念到此,靈機一動,深為欣喜,因為他想到的一個辦法,不但能消釋吉雲與她之間的誤會,而且亦能解除他眼前的難題。
“怎麼樣陪你到煙霞洞,原來我想了法子,不知道能行不能行。現在,又想到了一個,一定能行。”
“請說來聽。”
“由吉雲跟我一起陪你去。”龔定庵說,“有吉雲在,我是攜眷游湖,光明正大。你是吉雲的客人,雖有我在,亦可無嫌。吉雲對你很賞識,我很希望你亦能成為她的方外之交。”
燕紅不作聲,慢慢走了出去,在枇杷樹下徘徊,彷彿有件很為難的事必須要做一決定的神情。
“怎麼樣?”龔定庵等了一會兒,催問着說。
燕紅仍舊是低頭不語,然後抬眼問道:“你不是說原先想到過一個法子?是什麼?”
“原先我在想,如果一定要我陪了去,只能你女扮男裝。不過,這是冒險,讓人識破了更為不妙。”
“怎麼會讓人識破?”
“怎麼不會?首先你沒有辮子。”
燕紅想了一下問:“還有呢?”
“還有,你眉目如畫,皮膚又這麼白,跟我在一起,人家會疑心你是我的——”龔定庵咽了口唾沫,把未說的話吞了下去。
“疑心我是你的孌童?”
“你說像不像呢?”
“像。”燕紅答說,“不過我不在乎人家怎麼樣想,而且人家這麼想,就表示你的辦法成功了。”
“此話怎講?”
“你不是不想讓人知道,你‘公然帶着妙齡女尼出現在湖上’嗎?”
其詞甚辯,但卻是合理的。龔定庵便問:“辮子呢?”
“這也好辦,聽說和尚——”燕紅抿嘴笑了一下,忽又庄容合十,低着頭嘴唇翕動,似在默祝。
這個怪異的動作,使得龔定庵大惑不解。“怎麼回事?”他說,“從你削髮以來,好些行徑,連我這個略通禪理的人都莫名其妙!”
“你雖通禪理,而且聽說你還通梵文,可是你沒有做過和尚,不懂出家人的規矩跟禁忌。”
“好,算你有理。那麼,你說,你剛才何以有此先嬉笑,后默祝的舉動?”
“先嬉笑是想起的一樁事好笑,那樁事要說出來,便犯了口過,會入阿鼻地獄,所以我先默祝,請菩薩恕我,必得作這麼一個譬仿,才能把話說清楚。”
“原來有這麼多講究,倒是我錯怪你了。請說吧!”
“聽說和尚冶遊,脫卻袈裟穿便衣倒容易,就是頭上為難,有人想了個法子,在帽子上縫一條假辮子,據說有的估衣店就有這樣的帽子賣。你替我去弄一頂來,不就行了嗎?”
“我也聽說過。不過,不一定能買得到,倘或買不到,怎麼辦?”
“那就只好戴浩然巾了。”
“浩然巾”據說是孟浩然發明的,黑面紅里,一大幅,套在帽上,垂在背後,為的是擋風,只有老年人才用。
“面如冠玉,戴上一幅浩然巾,反而容易叫人起疑,還是得用假辮子。”
“我的意思也是這樣。”燕紅又說,“如果覓不到,你買一頂青緞小帽,一條辮子回來,我自己縫。”
“好!”龔定庵想一想說,“不過,這實在很費事,不如原先的辦法好,你何不將就一回?”
“我實在亦只是好奇,想着一着男裝。”燕紅又說,“在蘇州沒有同游靈嚴、鄧尉的機會,現在,莫非你不想跟我單獨逛一逛西湖?”
這又哪裏是出家人看破紅塵的口吻?但龔定庵心有警覺,怕她是故意在試探他,或許也是試她自己的道心堅不堅。他想起《維摩經》中天女散花的故事,不畏生死,則“色、聲、香、味、觸”這五欲,自然無能為力,雄心陡起,也要試一試自己的道心,來印證前生——龔定庵曾幾次夢見天台山國清寺一老僧,最後一次夢入其地時,老僧已經圓寂,問起蛻化的日子,恰是他生日那天,因而確信他的前生,便是那老僧。十年前獨游國清寺,他還作了幾首詩,最後一首的結局是:“到此休論他世事,今生未必勝前生。”
念頭轉定了,答一聲:“好!明天我把你要的東西送過來,後天一早去作竟日之游如何?”
杭州有駐防的“將軍”,旗營就在西湖與鬧市之間,游湖取捷徑便須穿過旗營,但駐防的滿洲士兵,亦有無賴,借盤查為名,揭開轎簾一看是年輕婦女,常有探手入裙下,摸一摸纖足的舉動,因此,守禮之家的眷屬,每每視此為畏途。燕紅曾聽人談過,不免惴惴於懷。雖然她已改了男裝,腳下是一雙塞滿了棉花的小號靴子,看不出靴中原是小足,但心理上總丟不開自己是女人的感覺,所以有此顧慮。
“不要緊!有我在,我認識他們的長官。”龔定庵說,“再說,不一定會查,就查也不會認出你的本來面目。”
燕紅也知道他會說滿洲話,聽說他還認識他們的長官,自然放心了。這天清晨,兩乘轎子,後面跟着騎馬的阿興,由東城向西經過市中心的官巷口,穿入旗營,營門口的士兵,放過前面龔定庵的轎子,卻攔住了後面燕紅的轎子。
揭開轎簾,那士兵抬眼看了一下,即時露出輕佻的笑容。“你在哪個班子裏?”他問。
糟了!燕紅心想,被誤認為戲班子裏的小旦了!同時又想,開出口來露出女人的聲音,麻煩恐怕更大,但不答又如何過關?
“怎麼?問你話啊!”
這時阿興在轎旁勒住了馬,知道她有開不得口的苦,便賠笑說道:“這是我家公子的朋友薛大爺。”
“你家公子!”那人歪着腦袋說,“你家公子幾個錢一斤哪?”
一聽語氣不妙,燕紅心中一急,忘了自己是女人,開口說道:“阿興,趕快找大少爺來!”
“怎麼著?你是個妞兒!”
說著,此人便掀起燕紅的藍紡綢大褂,先捏一捏她的穿了竹布套褲的大腿,燕紅“哇”的一聲驚叫,女人的本性都露出來了。
那士兵一聲獰笑,伸手便去脫燕紅的靴子,她當然要掙扎,亂蹬亂躲,不道一腳踢在那人臉上。
“怎麼?”那人大吼,“你這臭丫頭片子撒野!”
一面說,一面伸手去拉燕紅。這一陣亂,自然招來了旗營中許多官兵,幸而龔定庵也趕到了。
“有話好說,不必動粗。”
他說的是字正腔圓的滿洲話,而且聲音洪亮,很有一股震懾的力量,旗人都停聲住手看着他。
“你是什麼人?”一個軍官問。
龔定庵看他的穿戴是正六品的服飾,便知道他是“驍騎校”,便即答說:“我是你們副都統哈大人的朋友,姓龔。請問,我這堂房妹子,是怎麼得罪了諸位?”
又是他們副都統的朋友,又會說滿洲話,且又不知道他的身份,那驍騎校心生警惕,應付不得法,會搞得灰頭土臉,急忙用漢語賠笑說道:“原來是令妹!不知者不罪。”隨又轉臉呵斥那闖禍的士兵:“叫你們盤查要小心,別得罪官宦人家的小姐,就是不聽!還不趕快跟龔小姐賠個不是!”
“噢、噢,”那人垂手向轎中說道,“冒犯了龔小姐,對不起,對不起!”說著,將轎簾放下。
這總算面子十足了,龔定庵不為已甚,“也怪舍妹不好!”他說,“無端女扮男裝,才引起這場誤會。沒有什麼,沒有什麼!我們告辭了。再見,再見!”說完,拱一拱手,轉身而去。
一場風波,就此平息,但燕紅已大為掃興,到涌金門外,在“柳浪聞鶯”下了船,悶悶不樂。龔定庵知道她受了驚嚇,很溫柔地解勸着,又為她解說西湖的風景與掌故。
“寫西湖寫得好的,第一要數明朝的袁中郎。他有一篇《西湖雜記》,一開頭就說:‘從武林門而西,望保俶塔突兀層崖中,則已心飛湖上也。’又說:‘棹小舟入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此時欲下一語,描寫不得,大約如東阿王夢中初遇洛神時也。’你可有這樣的感覺?”
“他說欲下一語不得,而山色、花光、溫風、波紋,已經描寫了四句了。”燕紅說道,“我現在還無心領略湖光山色。”
受了挫折的心情,最好不受干擾才恢復得快,所以龔定庵保持沉默,懶散地往藤椅上一靠,垂手瓜皮艇子的舷外,任令柔膩的湖水從指間流過,發出“嘩、嘩”的輕響。
燕紅終於開口了。“不雨而潤,不煙而潤,”她指着遠處說道,“西湖山色之秀,實在少見。”
“這就是南山。”龔定庵說,“南山秀、北山幽。”
燕紅向北望去,轉臉再望南山,兩座高峰,掩映雲端,知道這便是“西湖十景”之一的“雙峰插雲”。
“西湖十景是哪十景?”
“噢,”龔定庵想了一下說,“剛才我們下船的涌金門,有‘柳浪聞鶯’。接下來是‘麯院風荷’,那裏原是南宋的酒坊,有人不知道何為‘麯院’,稱之為‘麴院風荷’。再往前有兩景連在一起,一處是‘雷峰夕照’,一處是‘南屏晚鐘’。”
“柳浪聞鶯,看黃鶯織柳,可算一景。南屏晚鐘,只聞其聲,不能算一景。”燕紅又問,“‘雷峰夕照’是怎麼回事?”
“雷峰就是雷峰塔——”
“噢,”燕紅打斷他的話問,“那不就是《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的所在地嗎?”
“《警世通言》是這麼說,其實即使有其事,白娘子也不是鎮壓在雷峰塔下。”
“那麼是在什麼地方呢?”
“喏,”龔定庵遙遙一指,“你看到湖面有三座小石塔沒有?”
燕紅凝神望了一會兒說:“看見了,不言可知是十景中的‘三潭印月’。你怎麼說是小石塔呢?”
“明朝有個話本,叫《西湖三塔記》,我說小石塔是有所本的。”
“好了,咱們別講考據了。你說,白娘子怎麼不是鎮在雷峰塔下,而是鎮在小石塔之下?塔又為什麼要三座呢?”
看她興緻勃勃,渾不似先前郁黯寡歡的模樣,龔定庵便也起勁了。“塔有三座,是因為妖有三個,‘小青’不是一條小青蛇,也沒有什麼‘許仙’。據《西湖三塔記》說——”
說臨安奚宣贊游湖迷路,遇見少女白卯奴,天色已晚,權且至她家借宿。
到得她家,見到一個白衣徐娘,一個黑衣老嫗,便是白卯奴的孀居的母親與祖母。白衣徐娘煙視媚行,冶艷非凡,奚宣贊大為顛倒。白衣徐娘守寡已久,在眉挑目語,這一夜投懷送抱,奚宣贊真有欲仙欲死之慨,因而溺於慾海,連家都忘記掉了。
其實這祖孫三代是三妖,一雞、一蛇、一獺。白蛇要殺奚宣贊,為白卯奴所救。後來奚宣贊請來茅山道士作法,收服三妖,鎮壓在西湖三塔之下,永絕後患。
“這個故事不好。”燕紅搖搖頭說,“白蛇如此無情,安能脫胎換骨、修成正果?”
“此所以有馮夢龍在《警世通言》中的改寫。”
“好了。咱們重拾話題,你講一講雷峰夕照何以成為一景。”
“這一景要跟南屏晚鐘同時來領略。日落黃昏,雷峰塔籠在夕照之中,萬道金光,炫人耳目,是他處所無的奇景。”
“這倒非要看看不可。”
“好!向晚歸舟,來看雷峰夕照,順便聽一聽南屏晚鐘。”龔定庵又說,“過凈慈,湖中貫穿南北的一道堤,就是坡公所築的蘇堤,這上面有兩景,一景是‘蘇堤春曉’,一景是‘花港觀魚’。堤盡處便是岳武穆廟,沿白居易所築的白堤下來,先是‘平湖秋月’,然後是‘斷橋殘雪’。至於‘三潭印月’‘雙峰插雲’你已經看到,就不必詞費了。”
燕紅欣然頷首,西湖十景是四時的景緻,要長住才能觀得盡。“能住西湖,這份清福真不知幾生修到?”她停了一下又說,“你詠西湖的詩跟詞,一定不少吧?”
“略有幾首。”
“能不能念來聽聽?”
龔定庵沉吟着說:“純粹寫景的可是不多,恐怕未必如你所期。”
“不!不!本來就要情景相生,融情入景的才好。”
“好!我念一首題虎跑寺的七絕你聽:‘南山蹕路丙申開,庚子詩碑鎖綠苔。曾是純皇親幸地,野僧還盼大行來。’這首詩是嘉慶廿五年,仁宗駕崩以後寫的。”
燕紅念了兩遍,皺着眉說:“我全然不解,‘純皇’當然是高宗,丙申、庚子不知道哪一年,想來也是乾隆年間,可怎麼又扯到嘉慶呢?”
“這首詩弄了個小小的狡猾,所以看起來費解。乾隆四十五年庚子,高宗七十萬壽,早在四十一年丙申,浙中大吏就已奉到密旨,定在庚子年南巡,以前幾次都只巡幸靈隱、韜光,是北山一路,這回要游南山,自然要開蹕路。庚子年還到了虎跑寺,御筆題詩。這就是上面兩句詩的來歷。”
“那麼,大行指誰呢?不會指高宗吧?”
“當然不是。皇帝賓天,尚無謚宗、廟號以前,暫稱‘大行’,這‘大行’是指仁宗,庚子年曾以皇子身份隨扈,到過虎跑。當時仁宗的遺詔還未頒到浙江,百姓還不知道,所以野僧還在盼望。”
“等我想一想,你這首詩裏面,說了些什麼?”燕紅吟哦了兩遍,方又開口,“仁宗乾隆四十五年隨扈,到他嘉慶二十五年駕崩,時隔四十年,野僧猶盼再來,足見仁宗有令人難忘之處。你這首詩名為題虎跑寺,其實是悼念仁宗?”
“可人、可人!”龔定庵拊掌而言,“我輩小官,又不是天子近臣,如果也來個大行皇帝輓詩四章,未免令人齒冷,只好借題發揮,聊表哀思而已。”
“還有呢?”燕紅說道,“不要借題發揮,要你自己陶寫情感的詩。”
於是龔定庵回憶幾次游湖的情形,覺得有一首詞可以念給她聽,他說:“我廿一歲那年,由副貢考充武英殿謄錄,目的是想多讀禁中秘籍,哪知這年三月里,父親放了徽州府,隨行回南,跟我母親到蘇州去看我外公金壇段先生,順便娶了我表妹,回杭州祭祖。也是這種天氣,我來逛湖。說實話,小時候逛西湖,只覺得好玩,並不能領略西湖的好處。別來十年,重到西湖,才知道果然清麗。當時填過一首長調。”
“這時新婚宴爾,一定有許多得意的句子。”燕紅問說,“調名叫什麼?”
“《湘月》。”龔定庵接着便念:
“天風吹我,墮湖山一角,果然清麗。曾是東華生小客,回首蒼茫無際。屠狗功名,雕龍文卷,豈是平生意?鄉親蘇小,定應笑我非計。”
“這是上半闋?”
“是的。”
“修飾之文,謂之雕龍,‘雕龍文卷’一定是指無用的八股文章;‘屠狗功名’大概是指武英殿謄錄,可是何以謂之‘曾是東華生小客’?東華不是指大內嗎?”
“我父親一直是軍機章京,軍機處在大內。這不過是裝點的話,來反襯‘屠狗功名’而已。”
“別說蘇小,我亦要笑你非計。”燕紅又說,“上半闋牢騷滿腹,下半闋呢?”
龔定庵接下來念下半闋:
“才見一抹斜陽,半堤香草,頓惹清愁起。羅襪音塵何處覓?渺渺予懷孤寄。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樣消魂味。兩般春夢,櫓聲盪入雲水。”
“‘怨去吹簫,狂來說劍’,”燕紅低低吟哦着,“你是生來不得志的詞客英雄。”
龔定庵笑道:“倒說得我像辛稼軒了。”
“你自己說呢?”燕紅問說,“仿之古人,你自己覺得像誰?”
“你說像誰?”
燕紅聽人談過好些龔定庵的狂態,所以脫口答說:“像汪容甫。”
龔定庵大笑,笑停了說:“倒也有一點點像。”
“豈止一點點?汪容甫戲侮鹽商,不就像你跟你叔太爺無禮的情形一樣嗎?”
汪容甫是乾隆全盛之時,揚州的大名士,受鹽商的供養,卻最看不起鹽商。曾有一個稱為“總商”的鹽商領袖,南巡時報效了一筆巨款,因而得蒙賞給頭品頂戴及花翎,那總商便天天戴着紅頂子,招搖過市去拜客。汪容甫看不慣他那副猖狂模樣,便特地備辦了一副“行頭”:身上是一套紙紮店中定製的紙糊袍褂,頭上一頂農夫所戴的笠帽,上綴一枚小紅蘿蔔,作為頭品頂戴,後面還拖一把雞毛撣子,當作花翎。騎一頭小毛驢,由他的一個小兒子牽着,跟在那總商的綠呢大轎後面,轎行亦行,轎止亦止,路人見了,無不狂笑。那總商情不能堪,送了一千兩銀子,請他停止這樣的惡作劇。汪容甫拿了那一千兩銀子在妓院中大肆揮霍,一夕而盡,是個很有名的故事。
龔定庵也常戲侮他的叔叔龔守正,說他“一竅不通”,又說他叔叔做學問,盡在“五色書”中。有人問他何謂“五色書”?他說:“紅面者縉紳錄,黃面者京報,黑面者稟帖,白面者知會,藍面者賬簿。”將龔守正拚命做官,只會盤算應酬的俗氣形容得淋漓盡致。但實在也像汪容甫戲侮鹽商那樣,未免刻薄。
“古來才人,大致都是這樣恃才傲物。”燕紅出以恕詞,接着又問,“如果你自己不承認像汪容甫,那麼像誰呢?”
“我不知道像誰,不過我所心儀的人物,詞裏面也有消息——得意則‘狂來說劍’,失意則‘怨去吹簫’,不為范希文,便為姜白石。”
想到姜白石“小紅低唱我吹簫”的故事,燕紅的名字與長於簫管——要說破了,立刻就會牽扯在一起,因此她只談范希文。
“如果要讓你像範文正那樣去守邊,我想你吃不來那種苦,就是範文正也未必喜歡那種遭遇。”燕紅接着便念了范仲淹的兩句詞,“‘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范希文的《漁家傲》不止一首,他不是自己思歸,而是為戍守的邊卒訴勞苦。”龔定庵自負而又悵惘地說,“我亦同‘小范老子’一樣,‘胸中有十萬甲兵’,你信不信?”
“我不知道。”燕紅笑道,“我不忍說不信,可是我亦不敢說信,總得要有證據。”
“好個‘不忍’,好個‘要有證據’。用兵講韜略,韜略由何而來?在於熟悉山川形勝,地勢險阻,然後論守則據險扼要,論攻則乘暇蹈隙。大致戍守必重屯墾,方為可長可久之計,試問不明地勢,不知水土,如何下手?你別以為我只好辭章,對西域地理,我下過廢寢忘食的功夫。無奈如今不比宋明,倘有邊患,命將出師,總挑八旗世臣,此輩大半除了聲色犬馬以外,一無所知。我不知道我將來會不會立邊功,不過如俗語所說:‘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我是連命都肯賣的,只不知大好頭顱,何人來砍?”說著,龔定庵平伸右掌,在自己脖子上使勁砍了一下。
看他慷慨激昂地議論,燕紅亦為之鼓舞,但想到自己是出家人,不該在心底大起波瀾,心思便冷淡了。
“再念一首詠西湖的詞我聽。”
龔定庵自我激起淋漓的興會,有滿腹鎮邊的經綸,想為燕紅一吐,見此光景,不免掃興,苦笑着說:“一時竟想不起來。”
“你必是神馳塞外了。”燕紅說道,“只念着‘長煙落日孤城閉’,哪管他‘山映斜陽天接水’!”
“你對范希文的詞好熟。”龔定庵想起來一首舊作,“有了,也是一首《湘月》,是后兩年,我前頭的妻子段氏,病歿徽州,三月里我扶柩回杭州,偷閑逛一逛西湖,一時寄懷之作。”
“是寫悼亡之情?”
“不然。”龔定庵默想了一會兒念道:
“湖雲如夢,記前年此地,垂楊系馬。一抹春山螺子黛,對我輕顰妖冶。蘇小魂香,錢王氣短,俊筆連朝寫。鄉邦如此,幾人名姓傳者?”
“這是半闋。”燕紅笑着說,“‘一抹春山螺子黛,對我輕顰妖冶’,未免唐突西子。”
龔定庵微笑不答,停了一下說道:“下半闋,你會笑我。”
“怎麼呢?”
“下半闋太自負了。”接着便念:
“平生沈俊如儂,前賢倘作,有臂和誰把?問取山靈渾不語,且自徘徊其下。幽草黏天,綠蔭送客,冉冉將初夏。流光容易,暫時着意瀟洒。”
念完了,他情不自禁地從牙縫中吸了口氣笑道:“連我自己都覺得齒冷。不過那年我才廿三歲,還不識天高地厚。”
燕紅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很奇怪,何以竟無一語悼亡?看起來,他跟他作為表妹的元配,感情似乎不甚融洽。
這樣愣愣地想,突然省悟,已經出家了,還問人家夫婦的感情幹什麼?拋開了閑心思,再來想他的詞,已經不大記得了。
“大少爺,前面就是凈慈了。”坐在船尾的阿興問道,“轎子等在山門口,是不是在凈慈吃了齋再走?”
“噢,”龔定庵問燕紅,“你餓了沒有?”
“一點都不餓。”
“如果不餓,就從凈慈上轎,到煙霞洞吃飯。”龔定庵說,“煙霞洞有個和尚叫印心,一臉酒肉氣,然而做得一手好素齋,談禪論藝,頭頭是道,人很不俗。人不可貌相,我也見過幾個表裏不一致者,唯此人為最。”
“好!咱們就到煙霞洞。”
到凈慈上岸,少不得到寺中隨喜一番。凈慈是南宋高僧道濟的道場,這個和尚說話行事,瘋瘋癲癲,杭州人稱之為“濟癲僧”。有關他的傳說甚多,最有名的一個故事是:起造凈慈寺大殿時,他運用大神通,由海道運來巨木,寺中有口井,謂是“海眼”,巨木即從井中運出。至今井中還留有一段余木。
燕紅當然要看看此一“古迹”。有個穿僧袍,卻未受過戒的中年“和尚”,用一根長繩,繫着燭台,直垂入井,果然有段徑尺的木頭豎在井中,載沉載浮。看完了,在一旁的阿興取了十幾文錢,塞在那“和尚”手裏,說聲:“太少爺,上轎了。”
“阿興,”燕紅問道,“你怎麼看都不看?”
“有啥好看?騙錢的把戲。”
他的聲音很大,又是一副鄙夷不屑的臉色,燕紅覺得過分予人難堪,偷偷覷了那和尚一眼,已是忙着招呼另一撥遊客去了。
“大少爺,走啰!”阿興挾着衣包,昂首闊步,在前領路。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燕紅低聲說道,“想來你在京里對那班大人先生,也是這種態度。”
“‘杭鐵頭’之為杭鐵頭,良有以也。”
正談着,燕紅身子一側,往外倒去,龔定庵的身手很靈活,急忙一攬一擋,自腰際將她抱住。
燕紅頓時紅暈滿面。纖足套着一雙靴子,重心不穩,偏又要一搖三擺,裝出書生走路的樣子,已經很不自在了。此時幾乎傾跌,而龔定庵援手的姿勢,又引人注目,越發使她有十目所視之畏,因而改了主意。“咱們回去吧!”她說,“煙霞洞那面,改一天再說。”
龔定庵愕然。“怎麼?”他問,“好端端的,忽然變卦了?”
“你沒有看見,多少人指指點點的。”燕紅一臉的懊惱,“一定當我是人妖。”
原來如此,龔定庵想了一下說:“那麼,在這裏吃了齋回城。”
“不!”
“這樣好了。”龔定庵說,“我們坐轎子沿蘇堤到‘花港觀魚’,在那裏吃了飯,坐船回城。如果你有興緻,我陪你去逛一逛城隍山。”
燕紅的遊興,一掃無餘,但不忍拂龔定庵的意,只好這樣答說:“進了城再看吧!”
“龔大少爺,哪天回來的?”招牌大書一個“宋”字的小飯館,店主是個白髮老嫗,穿一身乾乾淨淨的淡青竹布衣服,滿臉的皺紋中,還依稀看得出年輕時的丰韻。
“回來有半個月了。”龔定庵指着燕紅說,“我這個小表弟姓薛,他是‘胎里素”。宋嫂,你看弄兩樣什麼菜?”
“‘胎里素’是一碰葷腥,就要想吐的。我用新鍋子、新鍋鏟來炒,素菜配幾樣?”說著,宋嫂轉臉去看燕紅。
燕紅怕開口會露馬腳,伸出兩指相示。龔定庵便加了一句:“能配四樣最好,不然就是兩樣。”
“好,我曉得了。龔大少爺,我替你撈一條魚上來醋熘,一雞三吃。如果不忌筷子,素菜就不必另外弄了。”
“筷子不忌。”
等宋嫂一離去,龔定庵說道:“這宋嫂,人很風趣,有時候還會說風情話。”
一聽他這麼說,燕紅馬上又是眼觀鼻、鼻觀心,口中念一句:“阿彌陀佛。”
“你又要露出本來面目了。”龔定庵低聲說道,“參禪學佛,不在乎世俗的清規戒律,像道濟就飲酒食肉,南宋還有位高僧,名為‘蝦子和尚’,我勸你稍微在這方面看開些。”
燕紅口雖不言,但神色間表示接受了他的勸告。“名勝一定要有古迹來相配,不過古迹要古,還要有情致。”她說,“天生有個宋嫂,會做醋熘魚,成了名副其實的‘宋嫂魚’,我想滋味一定格外好。”
西湖的醋熘魚,以南宋來自汴京的宋嫂最擅長,所以一名“宋嫂魚”,龔定庵便即說道:“你今天開了葷吧?”
“開葷”是還俗的第一步,燕紅在這方面的決心相當堅定,平靜地答說:“此心已作沾泥絮。”
“真的匹婦不可奪志?”
“請你全我之志。”
這一下,龔定庵的臉色變得嚴肅了,正待答話,宋嫂已帶了個二十來歲、極健碩的婦人,端着托盤來上菜,除了一盤麻油拌鞭筍,指明凈素以外,其餘的是特為敬龔定庵的下酒菜,四個小碟:涼拌蟶子、豆腐乾炒毛豆米、沖菜、素火腿。另外三壺熱酒,倒出來糟香撲鼻,連燕紅都被引誘得動心了。
“這酒好香。”龔定庵說,“往年沒有喝過這樣的好酒。”
“酒同往年一樣,不過今年動了點手腳。”宋嫂答說,“有位老客人教我,用夏布袋盛頂好的糟,酒快要燙好了,拿糟袋到熱酒里浸一會兒拿起來,就會這樣子香。”
“香就好。”龔定庵喝了一口說道,“宋嫂,你坐下來陪我談談。”
宋嫂笑一笑,看着燕紅說道:“薛少爺,我放肆了!”
這回她仍是以手作勢,手一伸作個請坐的姿勢。
“剛剛那位是你的——”龔定庵問。
“是我媳婦,去年進門的。起先笨手笨腳,啥也不懂。人老實,肯學,現在可以替我的手了。不過,醋熘魚還是要我親自動手。”
“恭喜、恭喜!”龔定庵舉杯說道,“你這個媳婦是宜男之相,人又老實能幹,實在難得。”
“大家都說難得,只有我兒子得福不知,會欺侮她,先是罵,後來是打,我罵過幾回不改,我就同他說:‘你再打你老婆,我就打你。不信試試看。’哪曉得他還是老樣子,有一天正在動手,我拿把鍋鏟從後面走過去,當頭一下,他暈倒了——”
“暈倒了?”燕紅失聲驚呼。
宋嫂重重看了她一眼,接下去又說:“當時我心裏有點着急,不要把他打傷了。不過,我也疑心他是‘裝死’,正在心裏七上八下的時候,我媳婦倒抱住他哭了。心裏想,做娘,把兒子打傷了,做婆婆,替媳婦出氣,她好像還不見情,說不定心裏還在怨我,真正兩面不是人。只好嘆口氣走開。哪曉得——龔大少爺,你曉得後來怎麼樣?”
“你快說,一定是很有趣的結果。”
“有趣是有趣,肉麻也肉麻。”宋嫂接着她的話題,“我走了沒有幾步,只聽見我媳婦在叫:‘不要,不要!’回頭一看,我兒子抱住我媳婦在親嘴。氣得我把鍋鏟一摜,從此以後再不管他們的事!”
“也用不着你管了。”龔定庵大笑,“這段笑話,值得一杯酒。”說完,幹了酒。
燕紅也抿口而笑,宋嫂便提着酒壺問:“薛少爺怎麼不吃酒?吃胎里素,酒是不忌的。”
燕紅想到龔定庵勸她的話,同時也不忍掃大家的興,便點點頭,說了聲:“謝謝。”
於是燕紅也就舉杯了。但雙眉微蹙,倒像酒很難下咽似的。這種神態,旁人先還不大在意,及至燕紅有些坐立不安的情形,龔定庵不免詫異,“是人不舒服嗎?”他問。
“有一點。”燕紅答說,同時身子扭了兩下。
“哪裏不舒服?”
燕紅遲疑未答,宋嫂一旁說道:“我知道!薛少爺,你跟我來,我馬上教你舒服。”
燕紅並不答言,只站起身來,跟着宋嫂走了。“咄!”龔定庵自語着,“真是怪事!”
不久,宋嫂一個人回來了,一坐下來便好笑地問:“龔大少爺,這位薛少爺是你的表弟,還是表妹?”
龔定庵一愣,接着一陣笑。“宋嫂,你真厲害!”他想燕紅的行藏,既為她識破,便不必再瞞,所以接下來又說,“不但是表妹,而且是出了家的表妹。”
“只怕表妹也不是。”宋嫂正色說道,“龔大少爺,你不要造孽!”
“孽海已經回頭了。”龔定庵問,“她人呢?”
“在我媳婦那間房裏解小溲。”
怪不得!龔定庵恍然大悟,原來燕紅內急,又不能像男子那樣,找個隱僻的牆角,撩起下擺,便可方便,卻又以女扮男裝,不便實說,才有那種如坐針氈的神態。
“宋嫂,多虧你替她解圍。這是陰功積德。”龔定庵忽然問道,“我倒想起來了,你兒子現在做啥行當?”
“還不是划船。”
“收入還好吧?”
“喜歡賭。勸也勸不聽,罵也罵不聽。我只好同他說:‘你自顧自,賺多少,賭多少,輸得連褲子都當掉,我也不來管你。不過你不要來害我,害媳婦。我現在做得動,你媳婦將來接我的手,你的兒子有人養。不過,將來你要你兒子孝順你,只怕是做夢。”
“快人快語。宋嫂,你做事真有殺斷,有件事我要拜託你。”
說到這裏,只見燕紅施施然而來,神情輕鬆,只是臉上紅撲撲的,有些羞窘的模樣。
“宋嫂,”她拉着她的手說,“你真正陰功積德!”
一聽這話,宋嫂跟龔定庵都笑了,燕紅自然困惑不解,用眼色要求龔定庵解釋。
為她解釋的是宋嫂。“龔大少爺也說,我醫好了薛少爺的毛病,是陰功積德。”她說,“女扮男裝,不是好玩的事。”
“是啊!只此一回,下次再也不要自己找自己的麻煩了。”接着,燕紅談了在旗營被戲侮的經過。
由於宋嫂的說話行事,處處顯得是一個可以託付大事的人,因而龔定庵與燕紅有一個相同的想法,要在西湖上覓一處能靜修的尼庵,托她一定不會錯。
“娘,”宋嫂的兒媳在喊,“魚要落鍋了。”
“來了。”宋嫂站起身來說,“龔大少爺,魚雖不大,你一個人吃,恐怕還吃不完,我想兩吃好了。”
“好。還有一吃呢?”
“帶鬢?”
龔定庵點點頭,宋嫂便即上灶去了。燕紅問道:“什麼叫‘帶柄’?”
“回頭你看了就知道了。是震韻的鬢,不是敬韻柄。”
“你辨聲真是析入毫芒。我們念來是一樣的。”
“就是不一樣,你看了就知道必得念鬢。”
等將醋熘魚送上來一看,卻只得一面,另一面做了魚生,一長條一長條的,切得極薄,就像婦人的鬢角似的。燕紅方始恍然,什麼叫“帶鬢”。
所有的菜都送來了,葷的是一雞三吃,雞絲炒掐菜、炸八塊、鯗雞湯,外加一碗雞雜紅白豆腐;素的是冬菇烤麩、三絲蒓菜羹、素什錦,色香兩勝,其味可口是可想而知了。
“宋嫂,”燕紅說道,“你這是大館子的菜。”
“薛少爺說得好。”
“不要叫薛少爺了。宋嫂,菜很多,你就在這裏吃,我們還有事托你。”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於是邊飲邊談,龔定庵將燕紅的來歷約略說了些,至於要在西湖覓地以居,他當然不會道破燕紅想擺脫吉雲監視的秘密,只說喜愛西湖的清幽,要避鬧市的喧囂。當然,也談到煙霞洞附近,那一座準備易主的家庵。
“我曉得這座庵堂,出過兩樁新聞了,最近又說‘不大幹凈’,不好,不好!”宋嫂搖着頭說,“白送都不要去住。”
“噢,”燕紅問道,“什麼叫‘不大幹凈’?”
“就是鬧鬼,鬧狐仙。”龔定庵說,“杭州人含蓄地謂之‘不大幹凈’。”
“那麼,宋嫂,”燕紅又問,“出了兩樁什麼新聞?”
“一樁是‘小尼姑下山’,一樁是——”宋嫂想了一下說,“呆霸王大戰雌老虎。”
“妙,妙!”龔定庵大笑,笑停了問,“宋嫂,恐怕是‘雌老虎大戰呆霸王’。”
宋嫂想了一下,點點頭說:“是‘雌老虎大戰呆霸王’,這個呆裏呆氣的小霸王,老子在京城裏做大官,家裏又有錢,闖了禍,他娘曾叫呆霸王的叔叔同人家去說好話,賠錢賠不是,所以只要不闖大禍,人家也不去同他計較。哪曉得一物降一物,討個老婆是雌老虎,那回呆霸王勾搭上了小尼姑,雌老虎帶了老媽子、丫頭到庵堂里去捉姦,打得落花流水。”
“以後呢?”龔定庵問。
“宋嫂不是說過了?”燕紅接口,“跟人家說好話,賠錢賠不是。”
“不錯。不過這回得罪了菩薩,他娘還來燒了香。”
“這地方是萬不能住了。”龔定庵問道,“宋嫂心目中有沒有合適的地方?”
“一定有的,等我來問問看。問好了,到哪裏去回話?”
到龔家去回話,不甚合適,去白衣庵更不妥當,龔定庵便問:“你看哪一天有迴音?”
“三天以內。”
“好。三天以後,我叫阿興來討迴音。”當時將阿興找了來,當面交代清楚。
第四天阿興從宋嫂那裏討得迴音,說有兩處庵堂,不妨去看看,一處在雲棲,一處在西溪。
“宋嫂說,大少爺要去看,明天一早先到她那裏,她叫她兒子陪了去。”阿興又說,“明天不去,或者另約日子,都要給她回話。”
“明天去。”龔定庵急於想安頓好了燕紅,好乾自己的正經事,因而做了決定,“風雨無阻。”
“那就不必回話了,明天一早去好了。不過我看只有到西溪,雲棲太遠了,當天怕趕不回來。”
龔定庵深以為然。他向燕紅說:“西湖最遠的一處名勝,就是雲棲,是蓮池大師的道場——”
“原來是蓮池大師的道場!”燕紅打斷他的話問說,“我只知道蓮池大師創行凈土宗,這位大師的生平,一點都不知道,他是杭州人嗎?”
“是的。俗家姓沈,他是讀書人出家,在雲棲寺靜修。雍正年間封為‘凈妙真修禪師’,其實是明朝人。凈土宗只講吃素、念佛、放生,這是修行最簡單的辦法,所以杭州的善男信女,奉凈土宗的很多。”
“我要去瞻仰瞻仰蓮池大師的道場。”
“其實,”龔定庵答非所問地說,“你在家長齋綉佛,也是一樣。”
“在哪裏?”
一聽口氣鬆動了,龔定庵大為興奮,但他還未開口,燕紅卻又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你又不能替我在府上辟一處佛堂,就算能夠,吉雲夫人也容不得我。罷、罷,那一來,真應了古人的兩句詩:為求無事着袈裟,着了袈裟事更多。”
“有這樣兩句詩嗎?”
“有。大概是楊誠齋的詩,字句或許字眼有出入,意思是不錯的。”
龔定庵沒有想到她對吉雲的成見如此之深。算了,死心塌地成全她的志向吧!
到這時候,龔定庵的主意才算完全打定,他想了一下說:“雲棲實在太遠了。如果我去看你,當天不能回來,就又會有許多不利於你的流言——”
“我不怕。”
“可是,”龔定庵機變極快地說,“也不利於我。”
“不利於你,我不願意。”燕紅緊接著說,“西溪呢?”
“西溪風景絕勝,秋天尤其好。”
“路遠不遠呢?”
路亦不近,但龔定庵很欣賞西溪,因而囫圇吞棗地說:“比雲棲近。”
“我不管路遠近,第一,要清凈;第二,不會有什麼不利於你的流言。能這樣就好。”
“那麼,我們明天到西溪去看看。”
“怎麼去?”
“自然是坐船去。”
龔定庵當時將阿興喚了來。告訴他次日去西溪勘察。阿興對西湖的途徑極熟,便即作了安排,是在涌金門外的昭慶寺下船,約宋嫂在那裏會齊。
“宋嫂的兒子不是划船的嗎?”燕紅提議,“不如就坐他的船去。”
“一點不錯。就這樣辦。”
“她兒子划的是小划子,到西溪要坐大船去。我趁早去通知他。”
等阿興一走,龔定庵說道:“西溪一定可以找到合意的地方,我們就作西溪的打算好了。”
“何以見得一定能合意?”
“宋嫂辦事,一定不會錯。”
燕紅點點頭:“這話有道理。”
“你在西溪靜修,自然是家庵,門雖設而常關,除了龔某人以外,不納香客。”
“那當然。”
“家庵中要找女伴,其實也就是僱人來照料你。”
“嗯。”燕紅點點頭,“我托宋嫂找。”
“對。這很妥當。”龔定庵突然說道,“你把頭髮留起來吧!家庵多是帶髮修行的。”
“那不就等於還俗了嗎?”
“還不還俗,要看你自己。道心堅定,不在乎有發無發。”
燕紅心想削了發,也很不便。而且愛美之心,到底尚未勘破,當下答說:“這一點,我要好好想一想。”
“我說過,我不奪你的志。不過長日相對,你留着頭髮,我看了舒服些。”
“好吧!我為你留髮。不過,”燕紅很認真地說,“你切不可動綺念。”
“我動綺念,只要你不動凡心就好了。”
“不行,不行!”燕紅反悔了,“你存心不良,我還是不留髮為妙。”
“我是說笑話的,你何必多心。”
“不!”
燕紅態度非常堅決,但龔定庵對這個要求,亦有不達目的,絕不干休之勢。最後總想取得協議,龔定庵在佛前發誓,對她的要求,到此為止,決不會再作任何進一步的要求,否則會墜入阿鼻地獄。燕紅才答應她自這天起,開始留髮。
第二天,朝陽影里,宋嫂母子已在昭慶寺前的“埠頭”等候了。她的兒子叫阿狗,生得極其憨厚,見了人說不出話,只會憨笑。龔定庵想起宋嫂對阿狗“裝死”及抱住妻子“親嘴”的形容,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燕紅問說。
“回頭告訴你。”龔定庵忍住笑,問宋嫂說,“今天能不能回來?”
“回不來也不要緊。”宋嫂答說,“船上有副乾淨被褥,叫阿狗陪龔大少爺睡在船上好了。我帶了菜來的,在船上做。”
“那麼你們呢?”
這“你們”自然包括燕紅在內,宋嫂答說:“睡在庵里。哪個庵里都可以借住的。”
於是相偕上船。這天的燕紅,僧服僧帽,妙齡女尼,龔定庵不便相扶——她自削髮之日起,便即放足,三個多月下來,長到五寸有餘,六寸不足,行動比以前是方便多了,但上下跳板卻無把握,幸而有宋嫂在,方得解除困境。
那船是一條畫舫,與行走江河的官船無異,亦有前、中、后之艙,中艙可容一桌酒席,撤去圓檯面,起居足供迴旋。燕紅初次坐這樣的船,左右顧盼,非常滿意,想起“浮家泛宅”這句成語,忽發奇想,能特製一船,置於西湖,坐卧於斯,西湖不就等於自己所建的一座大花園?
等她將她的想法說了出來,龔定庵說道:“明朝人原有這樣做的。有個廣東人叫黎遂球,是明末在贛州守城殉難的義士,認為湖游寢處舟中,曉移就山,晚移就月,那就是你所說的,西湖等於是自己的園林,唯興所適,想到哪裏就到哪裏。我記得他為他的船題過一副對聯,很有意思——”
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了下來。燕紅便問:“這副對聯記不起來了?”
“不是。這副對聯就字面來講,是變體,要分開來念,才講得通。”龔定庵慢慢地念道,“山水、朋友、文章,三樂;煙、雨、晴、雪、風、月,六宜。”
“是啊,”宋嫂接口,“不分開來念,‘三樂’同‘六宜’就對不起來了。”
此言一出,燕紅大為驚喜地說:“原來宋嫂你也一肚子的墨水!”
“哪裏,哪裏,我西瓜大的字,大概認識個七八擔。不過,十六歲嫁了阿狗他爹,就開那個小館子,至今五十年,見過多多少少才子、才女,聽也聽會了。”
“五十年?”燕紅扳着手指數了一下,“乾嘉年間的好日子,你都經過了?真是福氣。”
“像我們這種人,生在太平年歲,又生在西湖上,就算是福氣。”
“那麼,”嚮往乾嘉盛世的燕紅,興緻盎然地問,“你見過乾隆皇帝沒有?”
“怎麼沒有?”宋嫂被激起年輕時的回憶,亦是一臉興奮之情,“不但見過,還見過兩回,一回是我廿四歲那年,乾隆皇帝七十大壽。聽人說,以前都是陪了太後來的,那回太后沒有來——”
“為什麼?”燕紅迫不及待地問。
“死掉了。”
一旁靜聽的龔定庵,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燕紅奇怪地問:“你笑什麼?”
龔定庵本想說:你們一問一答,叫人好笑,問得天真,答得也天真。但他還是咽住了,笑笑答道:“我是想我自己的事,不相干,你們談你們的。”
“不過,太后沒有來,另外一個皇帝倒來了。”
“怎麼另外又出來一個皇帝?”
這回,龔定庵忍不住要說了:“皇十六子隨扈,他就是前兩年駕崩的仁宗,豈非另一位皇帝?”
“不錯。”宋嫂接口,“乾隆皇帝每回來都是三月里,蘇堤上一株楊柳一株桃,開得好不熱鬧。中午吃飯,北佬兒叫‘打尖’,文武百官,紅頂子不曉得有多少。‘打尖’的時候,像我們這種小館子都要‘辦皇差’,那回我們那裏是伺候兩位王爺,都只有十八九歲,看樣子是親兄弟,大的那個人家叫他‘十六阿哥’,長得真漂亮,人也客氣,吃醋熘魚吃得好,再要一條,賞了二十兩銀子。後來嘉慶皇帝接位,阿福他爹告訴我,就是賞銀子的那個‘十六阿哥’。一介老百姓,見過兩代皇帝,這也是難得的福氣。”
“吃你的菜,也是一種福氣。你的醋熘魚曾供上方玉食。可惜,”燕紅笑道,“我是沒有這樣的口福了。”
其時畫舫在蘆葦叢中,曲曲行去,留下已經在望——留下是杭州西北的一個鎮甸。相傳宋高宗南渡,“臨安”建都,踏勘起造宮殿之地,見西溪山環水復,秀嫵可人,頗為中意,以後雖以風水的原因,西湖之西的鳳凰山成為大內,而西溪則奉旨“留下”,故有此名。
西湖在六朝五代即為隱士高僧的淵藪,南宋以後,方圓五十里之間,滿布梵剎琳宮,山房別墅。當時即有《西溪百詠》,明朝天順年間,西溪的隱士周謨,重訂其詩。不過龔定庵所讀過的《西溪百詠》,又是題同而內容有別的另一本,作者是明朝崇禎年間的一個和尚,法名“大善”,又號“虛閑道人”,他在西溪住了三十年,一草一木,無不熟識,另寫一百首七律來詠西溪。
光是聽他談這一段《西溪百詠》的始末,燕紅已經心神飛馳,便問宋嫂:“你說的那處地方,是怎麼個情形?”
“在蒹葭里,交蘆庵旁邊,本來是人家的一處‘莊子’——”
杭州人稱別墅為“莊子”,是燕紅所知道的,但蒹葭里、交蘆庵,她卻聽不懂宋嫂的杭州口音,等聽龔定庵說明了是哪幾個字,恍然有悟,“秋水蒹葭,蘆花如雪,”她說,“怪不得說西溪之勝在秋天。”
“亦不盡然。”龔定庵說,“我念首詩你聽:‘十里花開萬樹新,寺梅早發歲初辰。白葩未吐猶含臘,梅萼先舒已報春。不與眾香爭雪色,獨憐瘦影問花神。眼前多少羅浮客,誰是孤山放鶴人?’”
“原來還有梅花。”
“梅花多得很。”宋嫂接口說道,“東南有座法華山,山下十八里路,全是梅花。”
“那不比蘇州的鄧尉還來得茂盛?”燕紅問道,“那地名叫什麼?就叫法華山?”
“叫梅花塢。”
“只為深藏不露,所以稱之為塢。西溪的塢最多。”龔定庵問宋嫂,“有沒有一處地方叫穆塢?”
“怎麼沒有?有!東西兩個塢,住戶都姓穆。穆塢住家,同世外桃源一樣。”
“這亦有詩為證。”龔定庵便又念了一首詩:“‘東塢晨炊西塢煙,肩夫灶婦樂豐年。供庖兼味山中野,待客重烹池上鮮。鱗砌苔封鵝子石,泉甘清勝兔兒泉。仙鄉未許聞朝市,到此方知另一天。’”
“那簡直是‘桃花源’的境界了。”燕紅興奮地說,“有這樣的洞天福地,我是住定了西溪了。”
“少安毋躁。”龔定庵說,“到西溪還有一大段路,先吃了飯,從從容容,探幽尋勝。”
於是宋嫂開始做飯,她的手腳快,飯菜亦都現成,下一下鍋,不過兩刻鐘的工夫,葷素皆已齊備。
一面吃飯,一面閑談,宋嫂忽然問道:“龔大少爺,府上是不是有一家親戚姓陳,太太、小姐們,個個會作詩的?”
“有的。不過,我不大跟他來往。”
這姓陳的親戚,便是龔定庵最輕視的陳文述,字雲伯,別號頤道居士。此人是個舉人,善於鑽營,先在河工上當差,很撈了一筆錢,以後又當過常熟知縣,曾重修過柳如是的墓。當時江蘇有兩個號稱風雅的縣官,都姓陳,一個是宜興縣令陳鴻壽,也就是金石名家,以制“曼生壺”為世所知的陳曼生;一個就是陳雲伯,論人品卻遠不及陳曼生。
陳雲伯所不能令人忍受的是,越雅越俗,他仿照袁子才的伎倆,而更惡劣。詩雖作得不壞,但拿詩來作結交達官貴人的敲門磚,又以收女弟子結裙帶關係,自炫風雅,純盜虛聲,且不說龔定庵,連他族中的姐妹,亦不大看得起他。
他的家世亦很不錯。有個族祖叫陳兆侖,字勾山,出身乾隆元年丙辰,博學鴻詞制科,官至太僕寺卿。陳勾山有兩個孫女兒:一個叫陳長生,嫁的是福建巡撫葉世倬;一個叫陳端生,夫婿叫范鍇,是湖州的一個秀才,由於牽涉入一樁科場案中,以致獲罪充軍。陳端生是個別具一格的才女,寫了一部彈詞叫《再生緣》,託名女子酈明堂,男裝應試及第,官至宰相,與夫同期而不合,以寄別鳳離鸞之感。
陳長生、陳端生姐妹以外,陳雲伯的親戚眷屬中,頗有人通翰墨,這是袁子才好收女弟子之功,陳雲伯見獵心喜,刻意模仿,但他不論從學養、功名、交遊、關係來說,哪方面都不及袁子才,因而只好出以招搖假託的手段。
“你喜歡詞,有個與納蘭性德齊名的女詞人,你總該知道吧?”龔定庵忽然這樣問燕紅。
“不是作《東海漁歌》的西林太清春嗎?”
“就是她。西林太清春,是她的自署。她姓顧,單名春,字子春,別號太清。顧氏的郡望是西林,所以西林太清春,包括姓、號、名三者在內。她是高宗的曾孫、貝勒奕繪的側室。旗下貴族的側室稱側福晉,身份跟漢人的姨太太是不一樣的,而且西林太清春寵擅專房。陳雲伯一向以跟達官貴人的眷屬唱酬為盜名干祿的手段,對這樣一位人物,自然不會放過,不過這一回碰了個大釘子。”
原來陳雲伯別署“碧城仙館主人”,詩集就叫《碧城仙館詩鈔》,既以詩人自居,又表示他的女弟子皆是仙女淪謫人間,這樣的行徑,自然為通人如西林太清春所不齒。所以陳雲伯托他兒媳的一個姨表姐妹,與西林太清春一向交好的許雲林,以自制彩箋一本、名墨兩錠相贈時,西林太清春辭謝不受。
這是個軟釘子,陳雲伯卻不知趣,說西林太清春曾有一首律詩題他的《春明新詠》,而且依原韻和了一首。最荒唐的是,他居然在給許雲林的信中如此說,騙局自然很快地拆穿了。西林太清春便寫了一首詩,痛痛快快罵了他一頓。
“這首詩,我還記得。”龔定庵念道,“‘含沙小技太玲瓏,野鶩安知噪雪鴻?綺語永沉黑暗獄,庸夫定望上清宮!碧城行列休添我,人海從來鄙此公。任爾亂言成一笑,浮雲不礙日光紅。’”
“罵得好!”燕紅笑道,“這不成了‘仙人’的笑柄了嗎?”
“是啊!看了這首詩,我都替他難過。他娶的是我堂姐,也不過是讀過《唐詩三百首》的尋常婦人,但他替她題了個別號叫‘餐秀閣’,自謂神仙眷屬。最肉麻的是,他的四個略識之無的姨太太,每個人都有一個極雅緻的名字:一個叫管湘玉,一個叫蔣玉嫣,一個叫文湘霞,還有一個跟你同姓,叫薛雲姬。還有詩集,不但有詩集,而且他還拿她們列入《西泠閨詠》之中,形容得她們一個個國色天香,自許為艷福不淺。算了,算了!”龔定庵吸了兩口氣說,“我的牙齒都發酸了。”
“你也——”燕紅終於將她的感覺說了出來,“你也形容得太尖刻了一點兒,口舌上容易得罪人。”
“龔大少爺是真才子,自然看不起陳老爺這種好招搖的人,我為啥提起他呢?”宋嫂自問自答地說,“陳老爺在西溪也有一處莊子,我想你們既然是親戚,不妨暫時借來住一住,現在當然不必談了。”
“西溪的好莊子多得很,我要借住也很容易。不過,要想享這份清福很難。”龔定庵說,“如今只盼能夠把她安頓好。宋嫂,請你要多費心。”
舍舟登陸,正是西溪最勝處的兼葭里的第一名勝,也是在西溪最足以號召騷人墨客的“交蘆庵”。
此庵在蘆葦深處,秋來但見高閣倚花,不見牆垣。一上了岸,自然先游此處,房子是阮元當浙江巡撫時重新修過的,至今不到二十年,由於保養得很好,清靜雅緻,燕紅一坐下來,便不想走了。
交蘆庵的方丈,法名惟一,是龔定庵的舊識,人很不俗,一見歡然道故。看燕紅是比丘尼的裝束,雖不免有詫異之色,但此人通達世故,看她隨龔定庵而來,便知美人名士之間,別有一段因緣,所以也不講空門中的禮節,很客氣地稱她“女菩薩”。
“女菩薩”在禪堂中發現了一個疑問,兩方匾額所題的庵名不同:一方是董其昌所題,大書“茭蘆庵”三字;另一方是乾嘉年間,海內有名的大書家梁同書(號山舟)所書,寫作“交蘆”,差異在“交”字有無草頭。
“本庵建於明朝萬曆年間,原名‘正等院’,崇禎初年,改題今名。至於是有草之茭,還是無草之交,”惟一指着龔定庵笑道,“有我們這位於書無所不讀,精通釋典的大名士在此,就輪不着我和尚來解釋了。”
“你說呢?”龔定庵問燕紅,“哪一個字不錯?”
“看來應該是交蘆。”燕紅想了一下說,“為學如積薪,後來居上。董香光已經題了茭蘆,倘或不錯,以後的梁山舟豈能題作交蘆?不過,就字面而論,茭蘆可通,交蘆難解。”
“這個典故出在《楞嚴經》上:‘由塵髮根,因根有相,相見無性,同於交蘆。’好比三株蘆花,糾結在一起,交相倚靠,互為因果,你不必去辨識哪一株是哪一株,視作一體好了。”
“原來如此!想不到一代大名家的董香光,亦會犯這樣的錯。”
“錯未必在董香光,或許是為他代筆的人不學所致。”龔定庵說,“時候不早,我們在厲征君的神主前行了禮就走吧。”
此人單名鶚,字太鴻,號樊榭,康熙舉人,乾隆年間曾被征應博學鴻詞制科,所以龔定庵稱之為“厲征君”,一般人都稱之為厲樊榭。
這厲樊榭晚年隱居西溪,相伴一妾,名叫月上,亦會作詩,歿后神主供在交蘆庵后樓。燕紅隨着龔定庵瞻禮后,由宋嫂引路,去看一座劉氏家庵。當然,她先要說一說這座庵的來歷。
這座庵的主人,原是嘉興官宦人家一個孀居而住在娘家的老姑太太,前幾年兄嫂雙雙去世,兩個內侄,都是外官,一個在湖北當同知,一個放了雲南的知府,都要接她到任上去住,她憚於遠行,又不願回夫家,年輕時逛過一回西溪,念念不忘,便自己出私蓄在西溪構築了一區精舍,帶髮修行,本地人都叫她劉姑太太,她的住處便稱為“劉氏家庵”。
“她是要尋個伴,尋了有一年多了,一直沒有尋着。”宋嫂解釋覓伴困難的原因,“劉姑太太脾氣很疙瘩:第一有潔癖;第二她說她要尋個女清客來同她做伴。龔大少爺曉得的,做清客有十個字,頭一個就是‘一表人才’,還有什麼‘三斤酒量’‘四季衣裳”‘八面玲瓏’,啰里啰唆,我也記不得那許多。女清客就馬虎些,至少也要相貌齊整,脾氣好,能言善道。真的有這樣的人,到大富大貴人家去陪伴他家老太太去了,哪個要跟她一個孤老太婆在庵里吃素?尋了一年多尋不着,就是為此。”
“這怕不大合適。”燕紅問龔定庵說,“我哪裏能夠‘八面玲瓏’來應酬人家?”
“清客的十字訣也不過說說而已。”龔定庵答道,“照宋嫂所說,這劉姑太太倒是個有趣的人,你跟她做伴,日子容易打發。反正她當你清客,你也不妨拿她當你的清客。”
“這話不錯。”宋嫂接口說道,“既然是做伴,就談不到你應酬她,她應酬你,這話我會跟劉姑太太說。”
“好吧!先見了面再說。”
“對!”龔定庵叮囑宋嫂,“我們先約好,到時候我跟燕紅避開,我問她,你問劉姑太太,彼此合意了,進一步再談。”
進門一看,曲檻迴廊,花木扶疏,燕紅對地方先就中意了。及至將主人請出來一見,那劉姑太太六十上下年紀,白髮如銀,梳得一絲不亂,雙目炯炯清亮如水,臉上一直浮着乍見驚喜的微笑,燕紅對人也中意了。
“劉姑太太,這龔大少爺是我們杭州有名的才子,他的老太爺就是現任的上海道。”
“原來是定庵先生,真正久仰大名。請坐,請坐。”
“這位師太——”宋嫂想了一下,找到一個形容詞,“是女才子。”
“我一看就知道。”劉姑太太親熱地握着燕紅的手,凝視着說,“一臉的靈氣。”說著,拉住她一起坐下,很率直地問:“怎麼年紀輕輕,看破紅塵要出家?”
這樣問法,燕紅不免有些窘,只好低聲答說:“總是為了人生不如意。”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言者無二三。’宋嫂跟我說,有你這樣一位人物願意同我做伴,我真是求之不得。”
“我也沒有想到。”
“就是緣!”劉姑太太說,“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是啊!真正是緣。”宋嫂一旁接口,“我看這個緣是結定了。”
劉姑太太與燕紅,都未接腔,只是相視微笑。就這時,一個留着長長的頭髮,穿一件灰布袍,像個道姑樣的大腳姑娘,來送點心,每人一小碗冬菇挂面,兩個包子。半晌未開口的龔定庵說:“可惜,午飯不久,這麼精緻的點心,竟無福消受。”
“吃個包子好了。”宋嫂說道,“劉姑太太這裏的八珍菜包是有名的,甜的更加好。”
龔定庵愛甜食,一聽這話忍不住說:“好,好,我嘗一個甜的。”
包子兩種形狀,一圓一方。杭州人將豬油洗沙包子喚作“油包”,便是方形的,所以龔定庵去夾方的那個,不道一咬開來卻是鹹的。
鹹的也很美,不知不覺地吃完了,劉姑太太便說:“定庵先生再用一個甜的。”
“是,是。實在捨不得不嘗。”龔定庵問道,“劉姑太太能不能把秘訣傳給我?”
“這也沒有什麼秘訣,無非真材實料,按部就班去做而已。”
龔定庵一面吃包子,一面聽她談八珍素包的做法:所謂八珍,鹹的是冬菇、木耳、筍乾、老豆腐之類切丁,拌上切得極細的菜泥;甜的比較講究,要用松子、核桃、黑棗之類,也是切碎拌菜泥做餡。
“要說秘訣也只有一句話,”劉姑太太說,“餡兒除了菜泥以外,別的都要先用上好麻油炒過,油要多。”
“怪不得!”宋嫂說道,“我道怎麼會這樣子滋潤。”
在劉姑太太說話時,龔定庵與宋嫂都已吃完了兩個包子,面卻未動,擱着喝茶。劉姑太太便說:“宋嫂,你請來過,我有小事托你進城一辦。”
這是託詞,實際上是劉姑太太跟她有話說。宋嫂當然也料到了,所以不等她開口,便即問道:“你老人家看,有沒有緣?”
“怎麼沒有?不過,緣也不是亂結的,我先要弄弄清楚。”
“當然,一定要問清楚。你老人家儘管說,我曉得的,馬上回復你,不曉得的,我去問來跟你說。”
“那龔大少爺是怎麼回事?”
宋嫂原已將燕紅的來歷,跟劉姑太太談過,不過她所知有限,而且只誇讚燕紅如何符合清客的條件,對於跟龔定庵的關係,只說得一句:“這是上海道龔大人的大少爺托我的。”如今劉姑太太看龔定庵跟燕紅,不止於相識而已,恐怕將來會有糾葛,所以首先要問明白。
“是這樣子的,她姓薛,名字叫燕紅,原是好人家的女兒。龔大少爺在蘇州結識了她,替她典了房子,是要討她回來的。哪曉得她命苦,龔大少爺為她受了許多累,害他老太爺都落了不是。燕紅自己,娘死了不說,還有人硬出頭算她娘的女婿,替丈母娘買棺材、辦喪事,事情弄得不好收場了。燕紅沒法子只好剪了頭髮做尼姑,到杭州來投奔龔大少爺——”
“慢一點,慢一點!”劉姑太太問說,“她既然做了尼姑,怎麼又來投奔龔大少爺?是不是想留頭髮還俗,仍舊做龔家的姨太太?”
“喏,誤會就在這裏!劉姑太太,連你都這樣在想,就難怪龔家大少奶奶疑心了。”宋嫂放低了聲音說,“他們大少奶奶我也見過一回,人不大說話,是個厲害角色,聽燕紅說要尋尼姑庵落腳,將計就計,把她送到一座白衣庵,叫那裏的老師太做耳目,看住燕紅,不要跟她們大少爺來往。燕紅為這一點,心裏不舒服,決意要離開白衣庵。”
“宋嫂,”劉姑太太面色凝重地說,“照這樣子,我就不便邀她來了。”
宋嫂亦已發覺自己的措辭欠妥,立即答說:“劉姑太太,你當是她要離開白衣庵,是為了跟龔大少爺來往方便?不是,不是!燕紅倒真是看破紅塵了,龔大少爺讀書的人,也不會做那種沒品行的事。如果說她有還俗的意思,那就叫龔大少爺另外找一處地方住好了,何必還要住庵?”
“這話倒也是。不過,我不能不防。”
“不要說劉姑太太要防,我也要防,相信不過的事,我隨隨便便來經手,不是害你劉姑太太?”
“好了!既然你這樣說,我相信你。不過,”劉姑太太沉吟了一會兒說,“我想還是要跟龔大少爺說明白。”
“噢,”宋嫂問道,“預備怎麼樣說?”
“當然也不能說不準龔大少爺上門,不過——”
劉姑太太覺得不易措辭,宋嫂卻很明白,她連連點頭:“我曉得了。偶爾來一來,規規矩矩談談天,不好敗壞你的門風——”
“不對,不對!”劉姑太太笑着搖手,“她又不是我的女兒,什麼門風不門風?”
“那麼說,不好敗壞劉氏家庵的清規?”
“對,要這樣說。還有,不能帶她出去的。”
“那還用得着說?能帶出去,就是敗壞清規。就是龔大少爺沒有來,燕紅一個人要出去,也是不許的。”
“好了,只要做到這一點,我就沒話說。”劉姑太太緊接著說,“既然她來同我做伴,我當她自己人一樣,我吃啥,她吃啥,庵里她算半個主人,跟阿常她們不同的。”
“阿常”便是那裝束似道姑的長發姑娘,此外還有一個老佛婆,這都是按月拿工錢,受雇來服役的。劉姑太太的意思,燕紅亦可指揮她們二人。
“劉姑太太待人厚道,也算燕紅的福氣。”
“你不要這樣說,人家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那,”宋嫂盤算了一下說,“你老人家先不要出去,我同龔大少爺談過了來回復你。”
“好!我在這裏等你。”
當劉姑太太與宋嫂密談時,龔定庵與燕紅已悄悄計議停當。所以一見了宋嫂,他首先表示態度:“如果劉姑太太樂意結緣,最好不要客氣,日長天久,不是三兩天做客的事,食用開銷,要定個數目。”
“用不着!劉氏家庵有產業的,劉姑太太也是極大方、極厚道的人。不過,有句話,龔大少爺,我同你私下說一說。”
“沒有關係。”燕紅接口說道,“就在這裏說好了。”
宋嫂躊躇了一會兒說:“也好,我就直說了。龔大少爺,你來探望的時候,要記牢,家庵有家庵的清規。”
“當然,她會守這裏的清規,我更不能做無禮的事。還有呢?”
“還有,就是,行動不大自由——”
“我明白了,”燕紅說道,“我要到哪兒去,一定要有個靠得住的人,跟我在一起。讓我一個人出門,我還害怕呢!”
這就沒話可說了。宋嫂將劉姑太太請了出來,彼此都非常高興。但由初次見面,一轉而為相伴終生,其間的變化太快,所以燕紅與劉姑太太,心理上多少還有些格格不入之感,好在有宋嫂在中間作媒介,而燕紅的事,龔定庵可以做一半的主,所以仍舊談得很多也很深。
首先是燕紅的用度,雖然劉姑太太表示一切都由她負擔,但那一來燕紅不免有寄人籬下之感,龔定庵更不願無端受惠,他向宋嫂說道:“讓劉姑太太獨力撐持,我心裏很不安,一定要有一個比較公平的、彼此分擔的辦法。”
“這是情分。”宋嫂先站在劉姑太太這面說話,“情分是不能擺在秤盤上稱的。”
“話雖如此,劉姑太太總也不忍讓她心裏一直有個欠了人情債的負擔在那裏。”
“這倒也是實話。”宋嫂便轉過來幫這方面說話了,“劉姑太太,你老人家再想一想。”
“叫我怎麼說呢?真的,我實在是無從說起,莫非每個月要記賬、算賬,到了月底三一三十一分攤?麻煩都麻煩死了。”
宋嫂心想,三一三十一分攤,是叫誰去分攤?當然是“龔大少爺”,他不常在杭州,就算常在杭州,每個月上門去收款,似乎也是件很尷尬的事。
這樣轉着念頭,倒有了一個計較,開口說道:“龔大少爺,我看這樣子,你買它幾十畝西湖田,請劉姑太太的經租賬房一起去管。每年收幾十擔穀子,公用、客用的,都有了。”
“不錯,我原來也是這麼想。”龔定庵說,“這件事就托你辦了。”
宋嫂既驚且喜。“西湖田”因為有西湖水灌溉,是水旱不荒的上等良田,托她去辦這件事,照“成三破二”的例規,一百兩的產價有五兩的中人錢。龔定庵要為燕紅買西湖田,總得買五十畝,時價要值兩三千兩銀子,中人錢便有一百多兩,因而笑逐顏開地說:“龔大少爺,你讓我賺一筆棺材本,我要叫阿狗給你老人家磕頭。”
“小事、小事!”龔定庵說,“你明天叫你兒子來看我,我先拿兩百兩銀子給你做定錢。”
“不忙,不忙!等看好了再說。”
“我不必看,請劉姑太太做主。”
“不,不!與我無關。”
“既然住在一起,休戚相關,凡事我們商量着辦。”燕紅向龔定庵說,“你放心好了。”
“悟師太這幾句話說得好。”劉姑太太忽然看着龔定庵說,“女人總是女人,有些話是不便讓你們聽見的。定庵先生,請你隨便逛一逛,看看房子有哪些地方要改要修。”
“好,好!”龔定庵欣然起身,樂於迴避。
於是劉姑太太先向宋嫂拋了一個眼色,示意她幫腔,然後握着燕紅的手說:“悟師太,既然做了一家人,我年紀又比你大得多,我說錯了話,你不要動氣。”
這段開場白,便表示她說的話會不中聽,燕紅很沉着地答說:“劉姑太太,你說的話,當然是為大家好,我哪裏會動氣?而且日常相處哪裏好為一兩句話認真?”她覺得話中有語病,趕緊又補充:“我不是說劉姑太太你的話錯了,我是說以後,如果我的話不對,請你原諒我是無心的。”
“彼此都應該這樣。”劉姑太太問道,“悟師太,你受過戒沒有?”
“還沒有。”
“那麼,怎麼倒有了法名了呢?”
“當時——”燕紅答說,“為情勢所逼,表面上要把出了家的樣子都擺出來。我師父慈悲,權宜處置,幫我過了一個難關。”
“原來是一時從權。現在難關已經過了,你既然沒有受過戒,只算居士,同我是一樣的。何不把頭髮留起來?”
“是啊!”宋嫂馬上接口,“我也總是覺得都好,就可惜沒有頭髮。”
“劉姑太太,謝謝你的好意,我是絕不還俗的。”
“你本來就在俗家,有啥俗好還?”
詞鋒犀利,燕紅頗感威脅,同時心裏亦有些彷徨,想來想去怎麼樣說都不合適,只好保持沉默。
“我曉得你對佛菩薩是很虔誠的,你儘管照樣念經、吃齋,早晚拜佛做功課,就是一樣,你把頭髮留起來。”劉姑太太又說,“你是讀過書的,我是不認識多少字,說一句話或許比方得不大對,你不留頭髮,我總有一種‘非我族類’的想法,心裏不是很舒服的。”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根本無法相處。燕紅沒有想到,馬上面臨一個抉擇的局面,要住下來就得留髮,否則,一切作罷。
那麼,她不由得自問:劉姑太太是不是以此作為條件,甚至是威脅呢?如果事先說清楚是條件,已成事實,而有此要求,便成了威脅。這樣轉着念頭,心裏就不免反感。
在一旁冷眼觀察的宋嫂看出氣氛不大融洽,生恐變成僵局,便即說道:“劉姑太太,你是為悟師太好,不過悟師太也有悟師太的難處。一個女人家,說是剪了頭髮去做尼姑,這不是轉個念頭就做得到的事。既然這樣子,今天也不能為了劉姑太太你一句話相勸,就把頭髮留起來。那一來,倒顯得當初剪頭髮根本是多餘的。好在日子長得很,慢慢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