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流產
新安一直走到了巴德凱塗料的廠門口,才從記憶的爛泥潭裏找出一個人:巧玉!對的,那個人像巧玉。那滾圓的臉蛋,那扭來扭去的腰肢,尤其那勾人魂魄的眉眼……但是,巧玉是趙益安的老婆,怎麼又會當上了小德的女朋友?不可能啊!新安徹底地推翻了自己的判斷。
明玉正躺在女工宿舍,新安一推開門,明玉就悄悄地對他搖手。這說明寢室里還有他人。新安也搖了搖手,表明自己曉得有人,不會亂講亂動。他靜靜地在明玉的床頭坐下,對面的鐵床“吱呀吱呀”地響,蚊帳里探出兩顆頭。新安認識,一個是王姐,一個是王姐的男人老財。沒等新安打招呼,王姐熱情地講:“來,嗑瓜子,嗑瓜子……”遞出一袋傻子瓜子。傻子瓜子價廉物美,是女工們解饞、打發時間的首選之物。
“不要不要,我不喜歡……我們出去,出去……”新安急忙扶起明玉。
走出宿舍,明玉講:“我故意不出去!他們……”再也講不下去。男女之事在工廠里並不是么子了不得的事,但明玉就是講不出口,哪怕是講給自己的男人。
明玉的寢室一起住了8名女工,有3名都談了對象,經常賴在對象的租住房不回來;另有2名女工是小姑娘,不滿18歲,什麼都不懂,星期天一整日都在太平鎮街亂逛;其他3個都是已婚,勤儉過日子的人,為了省錢吃住都在廠里,把宿舍當成家。
“大家都不容易……”新安自然曉得王姐和老財為人小氣,又不愛乾淨,辦完男女之事也不拾掇拾掇,遍地草紙滿屋腥味,不光明玉一個人有意見。
“不容易更得互相體諒,二部是只顧着自己……”明玉將頭靠在新安肩膀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曉得為么子,你走了后我一直在想堯山……想堯山的好,也想堯山的不好……”
“堯山有么子不好的?倒是太平,我總覺得空氣比不上堯山香甜,吃食比不上堯山鮮嫰,我在天平呆不了好久……”新安沒覺得太平有么子好,如果不是為了掙錢,他覺得不會再太平呆上一個月。
“看你喜滋滋的樣子,事情辦成了……”明玉曉得新安再不情願也會遷就她的想法,不打算跟他爭論天平好還是堯山好這個問題。
“辦成了,明日就去質檢組報到……”新安見四周無人,溫饒地摸了摸明玉的肚皮講:“小傢伙在肚子裏還安生嗎?”
“么子安生不安生……要5個月才有胎動……你以為你的兒子是個神……”明玉笑得很開心。
“我的兒子當然不是一般的人……”新安見遠處有人走過來,趕緊鬆開手:“去草坪坐坐……”
工廠的宿舍區與廠方之間,有一塊上百畝大小的草地,種的聽講是從英國引進的優質草皮,一年四季常綠。常綠倒不稀奇,珠三角有么子植物不常綠呢?最令人稱心的是,草質柔軟細膩,坐在上面不扎屁股。所以只要得空,工人們都願意去草坪坐一坐。講是講去草坪坐一坐,但並不允許坐到草坪之中,工人們坐在草坪不遠處的幾級台階之上,望着草坪和廠房。台階長度少講有兩百米,幾乎與草坪等長,可以坐幾百上千名員工。
在一個僻靜的位置坐下,新安對明玉講:“剛才我見到了巧玉……”完了補充:“很像巧玉……現在越想越像……”
“有可能啊,巧玉和趙益安也在東莞,聽講專門幫人販子拉人頭,賺得不少……”明玉見男女戀人都大膽放肆,不自覺朝新安靠近了幾分。
“么子有可能,我可是在小德的屋裏見到的她,小德講是他的女朋友……”新安再一次推翻了自己的想法。是啊,有么子可能啊?巧玉是趙益安的堂客,不是福建小德的對象。“我是不是真的想堯山了,見到一個有幾分像堯山人的人就認定是堯山人……”
“那不就是,下一回你還會把小德認作是剛伢子……”明玉揶揄地講。
“啊!”新安想了想,小德跟剛伢子長得真有幾分神似:一樣瘦弱,一樣黑黃膚色,一樣一雙大腳,最令人拍案叫絕的是,一樣喜歡挖鼻屎,只要手裏不做事,一定會挖鼻屎……“像,像,還真像……”他叫了起來。
“所以講嘛……”明玉覺得自己像個大姐姐,新安像個大男孩……本來新安就比她小一個月嘛。她覺得一切都是命運,自己跟新安同學,然後結婚,現在又來到東莞……這正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第二日明玉去質檢部報了到。一半是女子,一半是男人。女子都長得標緻,有兩個可以稱作“大美女”,她們對明玉的到來顯然持不歡迎態度,尤其是曉得她老公在同一個廠后,一個個冷漠而挑剔。
明玉的師傅姓馬,是個30多歲的男人,話不多,對人還好,對明玉也不賴。
質檢不僅要憑智商,還要憑經驗,明玉根本就挑不出毛病的產品,到馬師傅的手裏有時是二等品,有時是不合格產品。塗料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公司只發了紗布口罩等最簡單的勞保用品,女工一般會戴,男工基本上不戴。質檢的活相對比較輕鬆,一天下來,明玉覺得自己好像沒有做事。她終於明白為什麼這麼多人想來質檢部工作,質檢員不僅工作輕鬆,還有權威,可以隨時叫來班組長訓斥。一些班組長為了讓自己班組的產品過關,私下裏會喊質檢員下館子,有的還送煙、送酒。
明玉告訴新安,她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到了質檢部,上班別管是幾個小時,就像在玩兒樣,或者講,無所事事。她不願意長期在質檢部工作,待久了,人就會失去鬥志。等幾個月後,孩子的情況穩定了,還是要回間好。聽講,勞動對肚子裏的孩子有好處,並且有利於生產。她不願意在質檢部長期幹下去還有一個原因,氣味大,比車間的氣味還有大。
“為么子比車間的氣味還要大呢?”
新安不敢相信所有人眼裏的好工作還會有這麼致命的問題。誰都曉得塗料的氣味對身體不好,一些敏感體質的員工會全身瘙癢,嚴重的會起疹子,有的還會導致休克暈倒。大部分農民工沒有把這當一回事,一些人認為,這是初到塗料廠身體還沒有適應這裏的環境的原因,待的時間夠久,就不會有什麼不適。這就好比刨芋頭,第一回刨手癢心也癢,第二回刨手癢心不癢,第三回刨手不癢心不癢……還好比婦女坐班車,第一回坐吐得懷疑人生,以後越坐越輕鬆,第10回第20回坐車好比坐搖窩……新安與明玉沒有過敏反應,和大多數農民工一樣沒有把塗料的化學物質污染當做一回事。
“很簡單啊,每一件標本都要分析成分和粘稠度,馬師傅每一回恨不得用嘴去舔舐塗料標本……”明玉講得快了一點,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新安趕緊扶住她,輕輕地替她捶背:“激動么子……我們農村人身體好,就是呷一點塗料也不會有么子問題……”
在質檢部上第10日的班,明玉突然覺得小腹部絞痛,還有些液體從下半身流了出來。一個年長的女工瞧見是鮮血,緊張地拉住她講:“你是不是在保胎,怎麼能到質檢部去上班呢?不僅不能來質檢部,整個廠的生產車間都不應該來……”
明玉看見從自己身體裏流出來的鮮血,幾乎要暈倒過去,但她告訴自己:這是新安的骨肉,無論如何我都要保住新安的骨肉……歪歪斜斜地朝實驗室的門外走去,想躺到自己的床上保胎。媽媽講過,孩子如果有么子情況馬上就躺到床上,什麼事情都不能做。明玉出了實驗室的大門,覺得天上明晃晃的太陽很是扎心,如果明玉太陽該多好呀,堯山就經常和風細雨,天和山都很溫情……她走了一兩百步,最後倒在了廠區與宿舍區之間的草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