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我愛你,新安
新安與明玉撿起被一夥保安扔出工廠大門的行李,黯然神傷地望着面前的現代化工廠,心中思考着自己的前途與命運。他們沒有回堯山村的打算,既然出來了,就一定要有所收穫。並且,他們喜歡太平熱熱鬧鬧,機器轟鳴,車輛絡繹不絕的模樣,這就是偉人曾經講過的,未來中國的模樣。慢慢的,他們的腿腳又有了力氣,臉上重新露出笑容,然後調轉身子,一家工廠一家工廠詢問是否招工。
一家工廠規模太小,他們覺得沒有什麼發展前途;一家工廠主要生產五金工具,不招收女工……最後找到了一家不遜色隆盛廠的大廠,跟隆盛廠生產電子元器件不一樣,這家廠生產電話機。
天還沒有全黑,一個班頭領着他們去宿舍住宿,填表、分配工種等工作放到了明日。
班頭是一個廣西小夥子,很客氣地將他們安排領到一幛宿舍樓的頂層,樓道的鐵門加了掛鎖,無人住宿。他按開樓道的電燈,指着一間間連綿不斷的宿舍講:“隨便挑一間,先住一晚,明日再根據部門安排宿舍……”
新安感激不盡地道謝,明玉則一臉溫暖地搖着手:“感謝老鄉……”她很快就沾染了廠工文化。
送走班頭之後,新安與明玉抱到了一起。明玉親吻着新安,重點是他殘留着血跡的鼻子。新安覺得自己的堂客就是自己的堂客,他新安有福氣,找了這麼好的一個堂客。他忍不住叫出了聲:“我的明玉……”
明玉在昏黃的燈光下笑了:“這種時刻你應該講‘愛’……”雖然還是有點不好意思,但第一次在新安面前講出了“愛”字。
“我的愛人……”新安大膽地吻向明玉……
他們找了最裏間的一間宿舍,靠近公共衛生間和洗漱間。他們第一次見到如此現代而壯觀的衛生設施,共有兩排幾十個蹲位,蹲位跟蹲位之間用水泥牆相隔,新安覺得,在這樣的地方大小便是一件愜意而快樂的事情,再也不要擔心濺起的糞水和趕不走的綠頭蒼蠅……明玉則對洗臉間與洗澡間的設施感興趣,輕輕地擰開洗臉間的水龍頭,流出乾淨、清涼的自來水,她嘗了嘗,雖然沒有家鄉泉水那樣甘甜,但也沒有其他異味;最為驚訝的是洗澡間的設施,水管一直延伸到了頭頂,打開龍頭,全身都能洗得乾乾淨淨。
遺憾的是這些設施沒有分出男女,明玉方便和洗漱的時候不得不再三交待新安守在門口,哪怕是一秒鐘都不能離開。新安聽話地“哼唧”着,突然來了一句:“難道不怕我跑進來偷看……”
明玉使勁捶着新安的後背:“你這個流氓……你不能離開堯山,一離開堯山就變了另一副模樣……”
明玉在一間宿舍里開了兩個鋪。包袱打開,她嗅到了堯山的味道。堯山的味道跟珠三角的味道是不一樣的,堯山的味道有莊稼與泥土的香甜,還有森林和竹林的粗獷與細膩,山風的旖旎與溫情,而珠三角,具體地講太平,空氣中永遠有點鹹味和腥味……堯山的味道雖然受到了擁擠的人流、城市的侵擾,但打開包裹,卻依舊原汁原味。明玉忍不住將頭埋到被褥中間,輕輕地吸允着,如此過了很久才徹底地打開被褥,鋪好床鋪。拉熄……摁掉電燈后……兩個人都不習慣這裏的電燈不是拉熄的,而是摁掉的,雖然他們在堯山的家裏沒有裝電燈,但打記事起,他們見過的電燈就是拉開、關而不摁開、關,簡直顛覆了他們的認知……兩個人安靜地躺在各自的床上,都沒有立即入睡。
“明玉,你睡得着嗎?”兩個人躺下沒有多久,新安問道。
“睡得着啊,這麼累,好像一萬年沒有睡過……”明玉講着,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哈欠。
“我……睡不着……自打結婚後我就沒有一個人睡過……”新安很想打哈欠,拚命地忍住了。
“怎麼沒有……那一回你去半山唱戲,我一個人在家……”明玉一邊講,一邊又打了一個哈欠。
“那……怎麼算是一個人睡過啊,大家一起在村部打地鋪,男男女女一二十號人吶……”新安將上半身撐起,露出背心裏的胸肌。
“那……反正沒有跟我睡過啊……”明玉懂得新安的意思,只是她有點顧慮,到底是什麼顧慮,卻講不清楚。也許因為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也許因為他們還沒有辦妥招工的手續,也許因為別人給了他們無限的信任而他們不應該褻瀆別人的信任,也許因為擔心影響樓下的農民工……
“明玉……”新安的聲音里已經帶上了柔情蜜意:“你講,以後我們要不要重新起過屋,那種高大、敞亮、結實的紅磚屋……就像……村小學一樣,高大、敞亮、結實!”
“想得倒美!修學校大隊還欠了大家幾千工分,到現在都沒有結算……你爸講的,你爸是會計,賬本上記着哩!”明玉似乎一點也不為未來高大、敞亮、結實的紅磚屋心動。
“我爸不是你爸哦……”新安繼續煽情:“憑我……我們的能力,我們一定會成為堯山村首富……將來的明玉,帶金戒指、珍珠項鏈,穿……”他最喜歡女孩子穿上富態的旗袍,但當下流行的是連衣裙,整個堯山村只有翠翠穿連衣裙……穿連衣裙不吉利啊!還是穿旗袍好!“還是穿旗袍好……”
“那不像地主婆了……”明玉撇着嘴:“我只要你給我買一整箱雪花膏……”巧玉能得一整箱雪花膏,她明玉就不能得?她明玉是新安的堂客,新安哪一點比尖嘴猴腮的趙益安差了……
“你可別瞎講,宋慶齡就穿過旗袍,還有那個劉主席的夫人也穿旗袍……”新安雖然離開學校好幾年了,但經常找些書報來讀,這點他跟民安有共同語言……
“行唄,那我要10套旗袍……”講完,明玉也覺得自己膽子真的不小,敢要10套旗袍,那不真成了貴族小姐……好笑,好笑……
“10套就10套,我的堂客就應該每個時辰換一套……”新安快樂地講。
然後,是明玉主動,掀開被子的一角,叫新安睡到了一個鋪……
第二日,他們竟然天大亮才醒過來,班頭已經在敲門。兩個人手忙腳亂地穿衣裳。打開門,班頭微笑地問:“睡得怎麼樣?如果沒有睡好,可以繼續睡一會兒,中午12點離開就行了……”
明玉聽出來了點什麼,神色變得不自然。
新安一副懵懂地講:“怎麼可能還睡呢,要填表,還有參加培訓……”培訓是一個才接觸一日的新名詞,講起來覺得拗口。
班頭是個心善的人:“呵呵,不用了,工廠不招人了,不好意思噢老鄉,昨天我還給你們打了包票……呵呵,呵呵呵……”
但自己職位太低,幾乎說不上話。他不曉得哪個叫老白的人怎麼會跟兩個初來乍到的農民交惡,實在看不出面前的兩個人有什麼不對啊,都是地道的農村青年,如果一定要找出什麼不同,就是他們念過幾句書,懂得的道理比一般的青年農民要多。
新安終於聽明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鄉,你講么子?你昨日不是講工廠需要人,大批量地需要人嗎……你……”連耳朵根子都變得通紅。
明玉見新安要發作起來,趕緊拉新安的衣袖:“跟這位兄弟沒有關係不是……他肯定想幫我們啊!”
新安的眼睛變得通紅,但裏面的火焰正在快速消退,悲傷如潮水一邊撲了上來:“你們……這是怎麼了,還讓我們農民活下去嗎,不是講大量要人的嗎……這是怎麼了……”
“是啊,到底為的什麼……”明玉也覺得憋屈,但很顯然,班頭是個好人,那就是講,要不就是確實不需要人,要不就是有人故意刁難。
“我們不要干質檢員、安檢員這些輕鬆活,我們有的是力氣,我們就干力氣活……不信你瞧……”
新安四處里尋找可以托舉的重物,最後看見了房中唯一的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他單手握住了桌子的一隻腳,喊了一聲“起”,書桌慢慢地離開地面。新安憋着氣,腮幫子和肚子都鼓脹鼓脹。桌子停留在離地三尺的空中,起先有點搖晃,很快就穩定了下來,保持了10來秒鐘,新安不急不慢地將桌子放了下來。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腮幫子和肚子都恢復正常。
“怎麼樣……”他問班頭。
“我再去跟主管講一講,主管是我廣西的小老鄉,一直很照顧我的……”班頭說著,望了明玉和新安一眼,不敢跟他們對視,趕緊跑出宿舍,幾乎是飛跑地走了。
又只剩下明玉與新安兩個人。
異常的安靜,幾乎聽不到任何響動,就連漏水的龍頭也變成了啞巴,彷彿處在天地的邊際,一切都宏大得虛無,就連太陽並不存在,明玉與新安像兩個四處漂移的影子……後來,天與地又慢慢地變得正常,遠處的工廠的噪聲傳了過來,風的聲音,水的聲音,太陽的聲音回到了身邊。明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講:“我們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你是指老白……我實在沒有得罪他呀!我新安是一個隨隨便便就得罪人的人嗎?我新安向來最講道理最講公道的呀……”他眼眶裏的紅正變成晶瑩剔透的淚水。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到水泥地面上,很快就滲入其中,消失了蹤影,只留下淡淡的淚痕。
“新安……”明玉抱住了自己的男人:“你還有我……”她覺得自己要一輩子善待自己的男人,為他操心,為他胼手砥足,為他生兒育女……“新安……”她呢喃着,自己的淚水與新安的淚水全都流到了胸口。胸口一片潮濕,心更是成了一座海洋。“我愛你,新安,我的好人……”當“我愛你”這3個子脫口而出,明玉覺得自己已經完完全全屬於新安,從思想到肉體,從靈魂到血脈,完完全全地與新安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