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主管老白

分配工種的時候，新安與明玉都被主管老白叫了出來。

一起被叫出來的人不多，只有20幾個，而操場上排列的隊伍足足有上千人。明玉有點局促不安，畢竟，她只是一個沒有見過多少世面的農村女子。她瞄了瞄站在另一個隊列里的新安，新安始終面帶微笑，不卑不亢。明玉從小就欣賞新安這種自重而內斂的氣質，好像一株小喬木，更經得起世間的風風雨雨。新安表面上不動聲色其實心裏還是有點緊張的。主管老白一直沒有講明為什麼叫他們出來，最近10日在東莞、廣州兩地招聘的農民工足足有1300多人，以什麼為標尺單單挑出來他們20幾個人。不過，被挑出來應該是一件好事，因為被挑出來的人看起來都是些身材高大、勻稱，或者氣質文靜、溫和、聰穎的年輕人。如果只看被挑出來的女子，有點像是選美，好幾個女子的容貌與明玉相當，並且還更年輕，最小的那個大眼妹叫做姝婷的，完全是個孩子，肯定沒有滿18歲。男子是帥是醜事一件無所謂的事情，女子太漂亮卻意味着更多的機會，同時也意味更多的危險。新安輕輕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不見，換上了一絲隱憂。

主管老白雖然被人叫做老白，其實只有28、9歲年紀，兩道濃眉之間有一道很深的皺紋，看上起顯大。他將人挑出來之後，一個一個地詢問每個人的情況。先問男子，無外乎是年齡、籍貫、學歷等基本情況，一個個叫到他的面前問，大部分人問了后回到隊列，也有一、兩個被安排站到了另一邊。回來的人不講他們為什麼回來，剩下的人都有些局促不安，不曉得等待他們的是什麼命運，第一回這麼直觀地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是，在工廠的高管眼裏，這一千多人，乃至全廠一萬多人都只是一個數字，或者流水線上的一個零件。新安排在倒數第3個，輪到他時，他的手心已經攥出了汗水，身體因為虛脫，微微顫抖。主管老白笑眯眯地看着他，一雙鷹眼卻直接射入他的心魂：“你是高中生……”

新安點了點頭：“是的。”

老白繼續問：“那你知道魯迅是誰？”

新安想起高中課本里的那篇有名的雜文，他很喜歡那篇雜文：“是的，我曉得，他又叫周樹人……”他清楚地記得語文老師講過，魯迅又叫做周樹人。

“周樹人……”老白有些迷惑地望了一眼新安，但沒有糾纏這個問題：“那你也知道李白、杜甫和屈原……還有一個很有名的姓白的人物，名字有點古怪……”他突然拍了一下腦門：“對了，叫白居易……”

新安有些疑惑地瞄了一眼老白，這是幹什麼，是招工還是考大學，農民出賣身體和力氣還要問這些嗎，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我都曉得，他們是中國古代得偉大詩人……”其實高中課本里並沒有屈原的文章，但堯山村是出過進士的地方，一些人家裏藏有老書，其中就有屈原的《離騷》。哦，想起來了，自己的翁媽就能通篇背誦屈原的《天問》。

“很好很好……”老白很高興，指着站在一旁的兩、三個人：“你們……都回去……”

新安一點也不高興，看來，因為他，他們曾經的機會已經消失：“主管，這些都是很簡單的問題啊……”他試圖為他們挽回局面。

“很簡單嗎……”老白一臉無表情地盯着新安：“你的意思是說，我老白竟然也不知道這些人物……”

新安小心翼翼地陪着笑：“主管哪裏不曉得，剛才不是主管在問我嗎……”

“我不知道，沒跟你開玩笑……”老白皺着眉毛，斜着眼睛打量新安：“好了，你站到他們幾個剛才站的地方……”說完，放過了排在新安之後的兩個人，直接叫上了女工的名字。

偏偏在這個時候，謹慎的新安鬼使神差插了一句嘴：“那個叫明玉的是我的妻子，請主管多多關照……”

老白似乎沒有聽到他講的這句話，但在接下來的時間裏，直接無視了新安的存在。

新安默默地走到老白安排他站的地方，覺得如果老白敢對明玉不老實，自己就和明玉離開這家工廠，珠三角地域遼闊，各個城市都在搶奪農民工，“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老白挑出了5個女工，其中一個是年紀最小的那個大眼妹，兩個個子在1米65以上，3個容貌跟明玉相當。

明玉的落選新安早就有預判，覺得這也是一件好事，兩個人都被選上有點過於招搖。村裏的老人經常講的一句話就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為人處世，低調點沒有壞處。這不叫自私，好像自己被選上是一件好事，明玉被選上就是一件壞事。從內心深處講，新安情願將自己的好處讓給明玉，不僅僅是好處，哪怕是自己的所有，包括生命。

挑完人後老白終於想起了新安，很是威嚴地打量了新安幾眼，只淡淡地講了一句話：“請你回原來的隊伍中去……”

新安有些不明白，忍不住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其實新安並沒有詰問老白的意思，他真的不明白，老白為什麼叫他回到原來的隊伍中去，顯然，最後挑出來的幾個女工不會回到原來的隊伍中去，而是要去另外一個地方。但此刻他這麼一問，不管語氣多麼的好，態度有多麼的謙恭，依舊傳遞了一個錯誤的信息：他對老白的安排不滿！講了這句話，新安立馬就後悔了，他覺得自己的人設正在崩塌，一些結果出乎預料地來到了面前。

“主管，我不是那個意思……”

新安眼瞧着老白的臉正變得鐵青，恨不得把心肺都掏出來給他檢查。他不是黑心腸的人，他是一個善良，懂得感恩的人，老白的知遇之恩他沒齒難忘。不僅難忘，他還會用實際行動回報。一切都已經晚了，他清楚地看出了這一點，整個人因為沮喪而變得萎靡不振。

“嚯，果然是肚子裏有幾瓶墨水的人，有個性，有脾氣，不簡單……”

老白神采飛揚地徑直走到了新安的身前，一直在裝的老成與深沉徹底消失了蹤影，看起來就像一隻打了興奮劑的公雞，雞冠充血，翅膀抽搐，兩隻腳像裝了彈簧，喙子綁上了鋒利的刀片……

“老白，放過我……”

新安不由自主地喊出了這一句話，完全沒有想到事情會弄到這個地步，他一直本本分分，沒多講一句話，沒偶做一個動作，怎麼老白突然間變成了這個樣子……他第一次有一種無力感，事情的走向完全不受他的掌控！

“啪！”

老白的左手毫不遲疑地揮甩出去，重重地擊打在新安的臉頰和鼻樑之上，然後迅速地收回來，同時身子後退一步，保持着警戒姿勢。看來，他慣於此道，已經不是第一次甩別人耳光。

“呀……”

新安幾乎沒有反應的時間，直到臉頰與鼻樑生疼生疼，一股熱流沖涌而出，才意識到自己挨了一耳光，並且流了鼻血。他整個人頓時懵了，不曉得為什麼會挨一耳光，一耳光是隨隨便便可以甩給別人的嗎……在堯山，甩人耳光是對人的輕視與侮辱，便連父母也不會隨隨便便給自己的孩子來一耳光……

“不服氣？你可以走……”

老白意識到面前的青年正處於爆發的邊緣，趕緊甩出了屢試不爽的一句話。隆盛集團可是整個珠三角有名的大集團，給的工資最高，福利待遇最好，並且有無限加班加點的機會，對於渴望掙錢的農民工，具有不可抵擋的誘惑……

“我……”

從鼻腔里湧出的熱流正在新安的臉上肆意縱橫，兩隻手沾滿了鼻血，一時找不到可以塞住鼻孔的草紙或者布塊，只得用手指捏住鼻翼，但血還在流涌，一點也沒有停止、減少的意思……

他明白，正確的做法是一巴掌甩回去，這樣才能在人格上找回平等的支點。

“新安……”

明玉撲了過來，沒有去照顧新安，而是竄到了老白的身前，一隻手高高揚起，速度極快，並且乾脆利落地揮了下去，重重地擊打在老白的臉上。

“你……”

老白捂住自己的臉，這回輪到他懵逼了，怎麼可能呢，自己竟然挨了一個農民工的耳光，並且是一個女農民工的耳光……這可是破天荒的一件事情。他揉了揉臉，竟然毫無知覺，他的臉削瘦無肉，好像沒有留下指痕，更沒有像那個叫做……什麼新的男農民工那樣鼻血肆意。

但這件事絕對不能容忍……

“新安……”

明玉抱住了新安，從衣兜里掏出手帕，摺疊了一隻角，小心地塞進新安的鼻孔。她嗅着新安血液的氣味，覺得一種全新的情緒正流遍全身，他們的命運已經血脈相連，水乳交融……

“新安，我的好人……”

她呢喃着，忍不住流下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