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招工

碼頭安排接他們的車輛是一輛深顏色的帶棚貨車，破舊不講，還有一股子令人噁心的魚腥味。新安有點猶豫，明玉顯然不能坐這樣的車，一上車就會嘔吐。之前他去高官途客運站打聽過，去太平的車不少，一天有5班，一個人5元人民幣。他看了一台開往太平的班車，比堯山鎮開往地區的班車要好，比地區開往省城的班車不差。

三爸催促新安：“這是搭便車，不要錢，難不成你還真花5塊錢去坐長途班車？”

明玉用胳膊肘捅新安：“我不會暈車，就是暈車又有么子關係，我還不是一路暈車到了廣州……”

那個叫加加的男孩早就爬上了車，伸手給新安：“哥，我拉你上來……”

新安回頭看了一眼明玉：“你真冇得問題嗎……”一邊將手交給了加加。

輪到明玉上車，加加識趣地收回了手。這種小貨車並不是很高大，新安拉着明玉的兩隻手一用力，明玉的腳在車輪上蹬了一下，順利地翻進車廂。

“很好啊……”明玉叉着手講，碎花布的單衣襯托着她曼妙的身材，頗有幾分英姿颯爽的味道。

加加看得發獃，但在明玉注意到他之前收回目光，沉默地眺望遠方。

通往太平的公路正在擴建加寬，雖然是油路，依舊顛簸無比。海風灌進車廂，帶點淡淡的鹹味，明玉竟然有點喜歡，將篷布掀開一角，大口大口地吸吮着，彷彿這是什麼營養滋補品。汽車走走停停，花了將近3個小時才到達太平。在蕭山誠的極力要求下，車專門開進了太平鎮街。這回明玉竟然沒有嘔吐，輕輕鬆鬆地跳下車廂，穩穩噹噹地落到地上。

新安本打算帶上男孩加加，他正睡得香甜，明玉搖了搖手。

全車幾十個人只有新安跟明玉在太平鎮街下車。滿車的人都做着一個共同的夢：一個月拿100塊、200塊的工錢，死了獲得相當於黃書記10年收入的安家費用。新安也有這樣的夢，但明玉顯然不適合碼頭的生活。不是講碼頭完全不招女工，大傢伙早就有反映，要找一個來自北邊省份的廚師，真正解決工人們的呷飯問題。碼頭的廚師與幫工就是女工。蕭山誠提議過，明玉到食堂幹活，做地道的堯山菜，吃了幾個月粵菜的他已經徹底對粵菜失望。何止是失望，簡直就是深惡痛絕！新安沒有跟明玉商量就拒絕了蕭山誠的好意，只有他才真正了解明玉的性格，她就像碼頭工人對粵菜深惡痛絕一般對打打殺殺深惡痛絕。

太平鎮街基本位於一座河汊合圍的島上，被譽為東莞四鎮之一，珠江口重要的通商口岸。房屋密密麻麻，熱鬧繁華程度超過堯山縣城，比堯山鎮街大了不知道多少。鎮子的周邊到處在大興土木，基本上都是廠房，主要由香港老闆投資。找工作不難，鎮街到處都設有招工點，給人的感覺是招工點比應招的人多。新安與明玉牢牢地記着三爸交待的“越是大廠工資越高福利待遇越好”的金科玉律。也不曉得他怎麼就得出了這麼一條金科玉律，新安猜過是蕭山誠講的，蕭山誠堅決地予以了否認。他在東莞幾個月就沒有離開過碼頭，工廠對他來講完全是一個全新的概念。

其實三爸是在省城等火車的時候向一個中年男子打聽到的。那個中年男子原來是一家國有企業的車間主任，下海當了中山一家電子大廠的副廠長，一個月拿1000塊人民幣的高薪。中年男子沒有買到卧鋪車票，正準備去飛機場坐飛機，聽到蕭永春正跟幾個人扯卵談，覺得他有文化，能當他的助手，一時心動要蕭永春跟着他去中山小欖鎮。蕭永春打的算盤是，先去碼頭，看能不能盤下一個碼頭，實在不行去小欖鎮投靠中年男人。

新安與明玉很快就應聘到一家叫做漢升的萬人大廠當上流水線工人。這家廠設在離太平鎮街幾里地的開發區，有像模像樣的員工宿舍，車間裏還裝了窗式空調，只要進廠包吃包住，每周還能休假半天，起薪在50元人民幣以上，多勞多得。聽講，效益最好車間一個月有拿7、80元的，雖然跟碼頭的200元有些差距，但已經是太平上百家工廠里最高的工資，與一個堯山縣一個縣處級幹部的月工資相當，簡直……新安與明玉的心癢了起來，恨不得即刻飛到工廠去上工，最好是分到那個每個月可以拿到7、80元工資的車間。不一會兒，這間廠就招到幾十名身強力壯的農民工，而有些招工點連一名農民工都沒有招到，哪怕是老弱病殘的農民工。他們恐怕得出錢向“人販子”買工人了，“人販子”招來的工人是不能挑揀的，好歹都得給錢。新安笑意盈盈地瞧着街道對面愁眉苦臉的幾家招工點的工頭，心裏想：“不肯多出錢，合該你們招不到人……”他自然還不曉得，廠跟廠不一樣，老闆跟老闆不一樣。

明玉已經與幾個女工聊上了，一多半是“北邊省份”的工人。上世紀80年代的所謂“北邊省份”，主要指湖南、湖北、江西等幾個省，不包括河南、河北等省份，也不包括四川、貴州等省份。湖南、湖北、江西的農民是最早去珠三角打工的一批人，可以講是珠三角經濟騰飛的拓荒牛，中國農民工潮的領頭羊。兩廣的農民工顯然瞧不起“北邊省份”的農民工，大聲地說著白話，語速極快，“北邊省份”農民工的聽不懂半句。

沒有等太久就來了一台嶄新的白色小貨車，新安與明玉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他們廠接新招工人的專用車輛。招工的工頭揮着手喊：“大家趕快上去！”工友們你爭我搶的往貨車上攀爬，大有拼擠火車之勢。不能責怪農民工兄弟姐妹如此不懂謙讓，整個社會都處於一種資源短缺的狀態，只有擠拼，才能爭取到屬於自己的機會。

工廠之大還是讓剛進廠的每一位農民工吃了一驚，這哪裏只是工廠，簡直就是一個小型的自給自足的社會。廠房一幛接一幛，一口氣數不過來……在廠房一側的是生活區，比堯山鎮街要大上10倍，一驚建好了10幾幛5層樓的宿舍，每一層都配套了澡堂和衛生間。宿舍與宿舍之間建設有籃球場、乒乓球場等運動場地，種植了一個人高的樹苗和一塊一塊顯得格外鮮嫰的草、綠草。所有的農民工是第一回見到人工種植、修剪的草地，遠遠超乎他們的想像。以至於一部份農民工認為：看來，工廠還準備放牧牛羊，不曉得這是不是專門供應給他們的福利……

新安與明玉一樣沒有見到過真實的人工草地，雖然他們在一些外國文學作品裏多次見識過。他們的震驚跟其他的農民工基本上沒有差別，如果硬要講所謂差別，就是他們想過這個問題：投資工廠的真的是香港的大資本家嗎，他們憑什麼要如此善待工人……

每8個工人一間宿舍，每一個人一個鋪位，全都是一個模子裏套出來的雙層鐵床，還配備了行李架、毛巾架等用具，敞亮整潔，甚至有點輕奢。新安與明玉滿意得不能再滿意，興沖沖地在宿舍的樓道了跑來跑去，撫摸每一個能夠撫摸的細節。現在他們是為自己的鋪蓋配不上如此宿舍和環境而焦心，明玉已經在打算拿了第一個月的工資要去太平街上最大的海濱商場購買全新的鋪蓋。先開的是新安的鋪蓋，然後才是明玉的鋪蓋。他們只帶了一套鋪蓋，想着夫妻倆肯定要睡在一個床鋪，但工廠男女工宿舍分樓棟，不允許男女混住。幸虧他們帶的是冬夏的全套鋪蓋，新安用夏季的鋪蓋，明玉用冬季的鋪蓋。秋季的珠三角如夏，即便不鋪鋪蓋也能安然入睡。新安心想，自己當上工人了，終於有了一點出息，穩穩妥妥地賺幾年的錢，回堯山村翻新一下祖屋，好日子還在後頭吶！明玉不是不能生育，他們早就商量好了，在明玉25歲之前不要孩子，要不享受生活，要不打拚生活。現在他們就是來打拚的來了。

第一晚，新安與明玉都失眠了，他們心裏還是不夠踏實，難道這一切是真的嗎？以後的幸福生活也會是真的嗎？雖然掐得自己腿痛，新安與明玉依舊懷疑自己在做夢，在做白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