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人生長恨水長東(上)
“入吾佛門者,須得皈依三寶,且持五戒,汝當細聽慎思——
“一皈依佛,覺而不迷;二皈依法,正而不邪;三皈依僧,凈而不染。
“五戒者,一曰‘不殺生’,二曰‘不偷盜’,三曰‘不邪淫’,四曰‘不妄語’,五曰‘不飲酒’……
“斬塵緣,凈六根,至形壽終,可否?”
荒山古寺,一炷清香。
明凈左手立掌,右手持剃刀,低頭看着跪在蒲團上的年輕人,而那人只是沉默,片刻后緩緩抬頭,風將裊裊青煙吹散,模糊了眼眸。
“可。”
明凈與他無言對視,輕嘆一聲,於是剃刀落下,從此世上多了法號“明覺”的年輕僧人。
然而,斬得斷的是頭上煩惱絲,斬不斷的是心中千千結。
明凈居無定所,明覺便也隨他雲遊四海,說來實與先前別無兩樣,明覺大多時候仍是沉默寡言的,他天資過人又悟性奇高,不論明凈傳授的是經書要義或者武學經典,俱是過目不忘、入耳銘心,一年修行抵得上旁人十年苦功,饒是見多識廣如明凈也不由得為之驚嘆,也正因如此,他對這個師弟愈發上心了起來。
二人朝夕相處兩年,明覺從不提自己的前塵過往,明凈也未曾刨根問底揭人傷疤,但他看得出來明覺縱使遁入空門,其心中仍懷憂憤,這一股鬱氣若不得消解,只怕終有一日會傷人傷己。
“師弟,亂世社稷難安,百姓民不聊生,於是出家者甚眾,此為何故?”
“一則我朝律令許出家人不納稅、不服役,二則世人敬奉,天地鬼神、心向縹緲福報,故有逢凶遇劫而不堪受者,舍家出世以求解脫。”
“似此之人,晝夜誦經禮佛,莫有一日懈怠,可成正果?”
“有人眼觀紅塵而心上無塵,亦有人口中念佛而心中無佛,是以欲成正果者,必得先正其心,否則人在青燈古佛前,心在滾滾紅塵中,修行不過一場空。”
“那麼,師弟你呢?”
“……”
“無妄想時,一心是一佛國;有妄想時,一心是一地獄(注)。師弟,那日剃刀落下之前,你心中所念的是佛經,還是塵緣?”
“……”
“如今北疆戰事既定,天下休養生息,各地多有僧道還俗歸家,而你分明牽挂紅塵,卻要投身空門,不過避人、避世、避心魔罷了。”
自始至終,明凈的語氣都是不輕不重,話也說得不急不慢,可這一字一句聽在明覺耳中,猶如犍稚一下下擊打着木魚,於心間盪起綿長不絕的迴響。
他竟是無話可說。
言至於此已覺深,明凈心中暗嘆,盤坐在不遠處的樹下閉目休憩,將這長夜與篝火都留給了明覺,他眼中映着火光,手裏撥動着念珠,火光越來越暗,念珠也轉得越來越快。
當日,他雙掌合十跪在佛前,垂首等着明凈代先師空見為自己剃度,不可謂心不誠,可在那片刻的沉默里,雜念如野草生於荒原,他的確是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從前的一些事情,比如那個已經被他拋棄的名字——蕭正則。
蕭正則是平康八年生人,出身於當今如日中天的后族蕭氏,雖為二房庶子不甚光鮮,但已勝過了尋常子弟不知凡幾。
他與生母無緣,自幼未見其面,而他生父蕭勝峰的正妻早於數年前就難產去世,從此不再續弦,一年到頭多是在外奔波勞碌,誰也想不到這樣一個人竟帶回了個孩子來。
無人知曉蕭正則的生母是誰,蕭勝峰一字不曾提及,只道這孩子是自己的親骨肉,族老主持了滴血驗親的儀式,又見稚兒眉眼間頗有熟悉影子,思及蕭勝峰這些年來的功勞苦勞,便爽快地認下了此事,使蕭正則順利成為了慶安侯府這一代的庶長子,那會兒蕭正風還沒滿月,嫡長子蕭正德年紀尚幼,儘管祖父蕭長榮不甚喜歡這個庶孫,但也不會苛待,他的日子算是好過。
蕭勝峰性情嚴肅,自是做不成那等噓寒問暖的慈父,自打兒子五歲開始,他便親自教導其文武藝,使蕭正則在舞勺之年就習得了一身好本事,又在校閱里拔得頭籌,被親至都督府巡視的平康帝一眼看中,破例點其入驍騎營,從而在同輩的世家子裏脫穎而出。
聖旨傳入府中當日,宮裏的蕭皇后聽聞喜訊,也命人送來賞賜,僅一根青玉簪,卻是她娘舅留下的遺物,非親近愛惜之人不可得,此已勝過萬金。因此,蕭正則珍而重之地收起了青玉簪,又忍不住想起過去種種——這位皇后姑母雖是久不出宮,但每歲賜給府中子侄的東西從來不曾少過自己那份,即便按照禮制比蕭正德、蕭正風二人削減了些,用心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小時候被鐵砂燙傷,還穿過對方親手做的雪綢衫呢。
蕭正則練武勤奮,難免磕磕碰碰,他將那根捨不得佩戴的青玉簪藏在匣中,想着有朝一日把它傳給自己的後人,如此代代相傳,方才不辜負皇后姑母這番心意,可惜時不過月,慶安侯蕭勝雲過壽,他穿戴一新再佩上這根青玉簪以表敬重,卻在起身賀壽時被倒酒的婢女撞落了玉簪,一聲輕響,玉碎難全。
老侯爺蕭長榮去世剛滿三年,這場壽宴是出孝也是對蕭勝雲襲爵遲來的慶賀,上下人等無不喜笑顏開,席間出了這樣的事,蕭勝雲當即拉下了臉,待到宴后賓客散盡,那婢女就被拖到後院裏受罰,指頭粗的藤鞭蘸水打下去,侯夫人說了句“見不得血”,這鞭刑便不會讓人立時皮開肉綻,只讓人生不如死。
世子蕭正德看過一陣,嗤笑了聲便拂袖而去,蕭正風倒留在原地繼續看着,等蕭正則從前院趕過來,正好對上他滿含惡意的挑釁笑容。
蕭正則自幼習武,區區一個婢女如何能撞得他晃身落簪?在那電光火石之間,他知道是站在身旁另一側的蕭正風出手暗算了自己,這婢女不過是無辜受累,場上其他人未必都沒瞧見,但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做了睜眼瞎。
蕭正風打小就與他爭來斗去,唯有這回蕭正則動了真火,可他沒有當場發作出來,只是救走了那名婢女,把碎玉放回原來的匣子裏,從此不見天光。
數月後,校閱名列第二的蕭正風也入了驍騎營,按規矩下場試武,蕭正則主動請纓出戰,生平第一次違背了父親的規勸,硬生生打斷了這廝兩根肋骨,哪怕回家不辯不躲地吃了三十鞭,也只是還了臉色難看的蕭正風一個笑容。
嫡庶之爭素為家族忌諱,蕭勝峰得知此事後嘆了口氣,很快動用職務之便將蕭正則安排進了宮裏。蕭正則年紀雖輕,但出身不低,又有一身被平康帝金口玉言稱讚過的本領,他很快成為一名天子親軍,負責戍衛宮中。
許是因緣註定,亦或自然而然,在那巍峨堂皇的宮城之內,在那不被正傳野史所載的平凡一日,蕭正則與殷柔嘉相逢初識了。
華容長公主年方二八,貌若春花而性如烈火,恰有西域使者進貢了紅鬃寶馬,平康帝難得起了興緻上馬一試,不料這馬桀驁非常,若非皇帝弓馬嫻熟,怕要被它甩落踢踏,彼時蕭正則疾步趕去勒馬護駕,忽聽“撲哧”一聲,竟是一身明艷宮裝的公主無畏上前,雙手搶過御刀,眼也不眨地刺入了馬腹。
蕭正則護住平康帝,血濺了他半身,他略一眯眼便轉過頭去,只見殷柔嘉卷了衣袖擦拭臉上血跡,胭脂紅如血,血比花更艷。
一驚之後,平康帝龍顏震怒,顧不上發落那些護駕不力的侍衛,先將衝動的華容長公主訓了一通,殷柔嘉抹乾凈了血跡,螓首微垂靜聽父皇責罵,絲毫不見方才手起刀落的雷厲模樣,等平康帝怒氣稍緩,她才反問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子女,不敢不珍惜萬分,然父皇之於兒臣同樣重要,烏鴉尚有反哺之意,兒臣安能目睹父皇遇險而落於人后?”
殷柔嘉這番話說得實在動人,既讓平康帝轉怒為喜,又不着痕迹地為侍衛們求了情,並非他們不夠忠心護主,而是公主救父心切,兩者實不可相提並論。
果不其然,死馬很快被人拖了下去,在場眾侍衛皆受懲罰而免於重責,蕭正則更是有功無過,他本就是蕭皇后的子侄,早先又得過皇帝青眼,這下直接被提拔到了平康帝身邊隨行護駕。蕭氏能有今日風光,出了個皇后是其一,家族裏人才頂用是其二,平康帝將蕭正則召到身邊,原本只是一時興起,卻在親自考校一番后改了主意——帝王心是海底針,平康帝既提防勛貴外戚,又想着眼下正值用人之際,實不能放任自流,若能一手培養出個可信可用的人,一來防範後患,二來待太子日後克繼大統,也是大有裨益。
於是,蕭正則雖非科舉入仕,但也成了實打實的“天子門生”。
殷柔嘉得知了此事,一早就興沖沖地拉上太子來堵他,彼時蕭正則剛上值,心裏還琢磨着平康帝昨日賜給他的那冊孤本,聽到前方傳來輕快且疾的腳步聲,他抬頭看去,朝霞般昳麗的顏色就此沉在了眼底。
“聽說父皇收了你做學生,那你要叫我一聲‘師姐’,否則我是不放你走的。”殷柔嘉笑得眼如月牙,太子在旁扶額搖頭,臉上倒也帶着笑。
君臣有別,這自然是於禮不合的,但周遭別無外人,蕭正則對上殷柔嘉的笑靨,忽然發現她臉頰兩側各有一個梨渦,笑起來時爛漫又醉人。
他如被明霞迷了眼,又像是憑空喝醉了酒,神使鬼差般輕聲喚道:“師姐。”
那是平康二十二年,他十四歲,少年意氣,風華正好,一如那東升的太陽。
然而,旭日終成夕陽,好景總是不長。
平康二十六年八月,靖北之戰到了最關鍵的時候,平康帝命太子監國,率十萬大軍御駕親征,十八歲的蕭正則亦在行伍之中,他是輕騎校尉,領着驍騎營的精銳騎兵在北疆縱橫來往,擊敵於荒原群山之間,戰功可謂驚人,但在兩國交戰的時候,一人之力固強而窮,當前方傳來靖軍潰敗、烏勒大隊取道雁北關南下逼近寧州的噩耗時,若非天子親自坐鎮中軍,只怕已是兵心大亂。
敵軍從雁北關奔襲寧州,最多五日就可兵臨城下,兵部尚書劉賓請帝回軍,大將軍張懷英也主張堅守緩攻,而平康帝盯着輿圖沉吟半宿,將蕭正則召到面前,手指寧州城外兩百里處的一處山谷——烏勒人行軍以殺掠為主,其要訣在於‘快’字,故而他們每每大舉出兵,都要提前在戰略要地佈置好秘密營地,藉助叛賊和姦商的手段囤積各項輜重,而那裏地勢險峻,環境極為複雜,探子冒死傳回情報,十有八九就是這兒了。
如今敵軍在雁北關經歷了一場大戰,雖是得勝也傷損不小,急行軍至寧州地界前必先整頓補缺,若能搶先一步毀掉這個據點,敵軍勢必放緩攻勢,而靖軍也有了反攻戰機……問題在於,來得及嗎?做得到嗎?
說完這番話,華髮已生的平康帝咳嗽一陣,仍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蕭正則,後者難得猶豫了半晌,卻不是貪生怕死,而是在心中瘋狂推演行動成敗,最終單膝跪下,垂首領命。
除卻自身,蕭正則只帶走了十六人,偷襲這種事人手貴精不貴多,退一萬步講,就算功敗垂成,能少幾個人送死、多留下些有用之身,那也是好的。
萬幸探子的情報無誤,十七個人分成三路潛入敵營,引誘、擾防和突襲等三步行動一氣呵成,沉寂的山谷里炸開了轟隆巨響,破曉前的夜空先一步被熊熊火光點亮。
蕭正則像個血葫蘆一樣,他搶了一匹瘋馬從營中衝出來,又被飛箭射落馬下,上百個憤怒至極的追兵朝他逼來,揮舞着刀槍劍戟要把他砍成肉醬,而他只是撐起搖搖欲墜的身子,抹一把臉上的血和土,回頭看了眼山外的朝霞。
那樣的明艷,那樣的絢爛,一如初見之日她穿着的那身宮裝。
於是,他笑了起來,一頭扎進她懷裏,從山道上墜落,滾進湍急的河流。
等到蕭正則終於蘇醒,靖北之戰已塵埃落定數月有餘,救了他的人是一對老夫婦,他們的兒子已經死在戰場上,夫婦倆白髮人送黑髮人,又在下游的淺灘撿到了他,蕭正則身上穿着靖軍的衣裳,破布跟肉長在了一起,脫下來后通體找不到幾塊好地方,夫婦倆沒法帶他尋醫問診,見他年歲與自己亡子相仿,也不忍就此丟棄了他,只能盡其所能地找來草藥給他治傷,把粥煮得稀爛勉強喂着他……如此過了數月,或是蕭正則命不該絕,他把黃泉路走了一半,又原道撤回來了。
他醒來后說的第一句話是問戰事如何了,夫婦倆也不知詳細,只告訴他打了大勝仗,可沒等他笑出來,又從他們口中得知現在已經不是平康二十六年,而是永安元年了。
靖北之戰打贏了,平康帝完成了收復雲羅七州、重立雁北關的夙願,天下歡呼震動,哪知就在大軍回朝途中,為此戰熬干心血的平康帝於宣州病倒,駕崩。
蕭正則腦中“嗡”了一聲,他眼前發花,撐着土炕的手陡然泄力,人一下子翻滾在地,險些就爬不起來了。
平康帝龍體抱恙,蕭正則是知道這件事的,不獨他一人,當時圍在天子身邊的幾位重臣也都清楚,只是戰事緊急,切不可未戰而傷士氣,平康帝命太醫以針灸為自己強提精神,時常日夜不休,行軍時更無拖延……諸般種種,於此時此刻一併湧上心頭,生死當前都沒怕過的蕭正則,生平頭一次伏在地上痛哭失聲。
更讓他驚愕萬分的是,於數月前在靈柩前即皇帝位的永安帝並非皇太子,而是他姑母蕭皇后所出、年僅六歲的皇次子。
鄉野之人不知詳細,他在傷勢好轉后拜別了老夫婦,費了幾番周折才打聽到“先太子驚聞帝崩噩耗,大悲之下暴病而薨”這樣的消息,
對此,蕭正則不敢盡信。
他改變了主意,沒有直接通過附近的軍營官驛與家族恢復聯絡,而是在喬裝改扮后秘密回京,本欲通過暗線找到過去同為天子近衛的同僚,不想竟是石沉大海,這些不同尋常的變數如一塊塊壓得他的心臟不斷下墜,愈發不敢輕舉妄動,轉而藏匿暗處盯緊皇宮動向,終於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寒夜裏,他在宮城西南角的一處水道邊撿到了一個宮女。
蕭正則記得這個宮女,她叫蘇禾,常在太子身邊伺候,平康帝有時會一同考校他和太子的功課,蘇禾便在旁端茶倒水,其人很知本分,從不多言多語,卻不知為何會在這深夜裏冒險從水道逃出宮來。
沒錯,是“逃”而非“失足落水”。
蕭正則曾在宮中戍衛,他知道這面宮牆之後是幽蘭苑,也就是宮裏安置失寵嬪妃的地方,而平康帝早年與王元后鸞鳳和鳴,後宮嬪妃不多,六年前立蕭勝妤為繼后,一心都撲在了軍國大事上,當今的永安帝更是年幼,這座幽蘭苑已經空置很久了,這個曾在先太子身邊伺候的大宮女若非有意為之,怎麼也不該出現在這裏。
他救了她,不想蘇禾悠悠醒轉后,第一眼剛看清他是誰,下一刻便驚恐地要拔簪刺他。蕭正則不願傷她,更不敢驚動了旁人,費了些功夫才重新取信了蘇禾,從她口中得知了一個駭人隱秘——
先太子,怕是被人毒害的。
蘇禾說噩耗傳回宮中后,太子的確悲痛不已,數日寢食難安,令人憂心忡忡,但他身體素來不差,漸漸緩過神來,一面處理政務,一面準備迎接先帝靈柩回京的事宜,結果那一日,小皇子拿了個梨子來暖閣,讓她分成兩半與太子同吃,哪知半隻梨還沒吃完,太子就倒地不起了,隨即趕到的太醫已是來晚一步,剩下的小半隻梨查驗無毒,小皇子先前也當著眾人的面親口吃了另外一半,證明這梨沒有毒,應是太子在大悲大慟之下鬱結於心,由此引發暴病。
她目睹了這一切,卻是無能為力,唯一能所做的是冒着殺頭風險施計換掉了那剩下的半隻梨,悄悄切下少許梨肉拌進飯里餵了老貓,那貓當晚便死了。
梨中有毒,連她這樣的人都可查驗出來,太醫院怎麼會無計可施?
無非是不敢罷了。
宮女人微言輕,就算她扯開嗓子大喊一通,也不過是白搭上一條命,太子已死,華容長公主是女兒身,小皇子作為先帝僅存的子嗣自當克繼大統,一切都塵埃落定了,她無法改變這個結果,正如她無法阻止那些梨肉很快腐爛,從此證據不存。
新皇登基后,蘇禾就被打發去尚服局做事,不久便被人抓住錯處罰到了幽蘭苑,這其實是一些趨炎附勢的小人趁機踩她下去,上頭的人不過睜隻眼閉隻眼罷了,可蘇禾心裏揣着驚天秘密,本就惶惶不可終日,她在凄清幽冷的幽蘭苑待了數月,饑寒交迫又晝夜難安,故而當蘇禾在洒掃時意外發現了這處能通往宮外的水道,她便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趁夜順水滑下,縱然被淹死在裏面,也好過瘋癲而亡。
蕭正則聽罷她的遭遇,良久未吭一聲,蘇禾把憋在心裏的話都說了出來,也沒什麼好怕的了,她垂首等待處置,卻聽蕭正則緩緩道:“你願隨我去見宋相嗎?”
蘇禾一愣,淚水終於滾出了眼眶,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蕭正則,嘴唇哆嗦着發不出聲,卻在此刻無端想到了眼前這個人與先太子同在先帝面前低頭聽訓的時候。
她顫聲道:“沒有證據了,沒、沒人會信我的……”
“當初先帝出征,留太子在朝監國,欽定宋相為輔政大臣,再者……他還是太子少師。”
說到這裏,蕭正則忽然啞了聲,挺直的背脊一點點彎了下來,像是要埋首痛哭一場似的,可他只是掐破了手掌心,氣如遊絲般道:“至少,要讓他知道。”
蘇禾其實是怕死的,哪怕她在跳進水道那一刻已經做好了喪命於此的準備,可在逃出生天後,她又迫切地想要活下去了。因此,她縮在逼仄的屋子裏整整兩日,才慘白着臉搭上蕭正則的手,跟他一起前往宋府。
宋元昭公務繁忙,京城裏耳目眾多,他們不敢貿然登門,也信不過那些下人,只好在宋元昭下值歸家時上去相認,再設法進府詳談。當那頂轎子出現之前,他們兩個人躲在牆角陰影下,蘇禾抱着手臂瑟縮成一團,她小聲跟他說著話,念叨着許多年沒回去過的家,想回去給爹娘盡孝,還想嫁個老實本分的男人,生個一兒半女,過上平凡終老的日子……他聽在耳中,知道她怕極了,便一遍又一遍向她保證,等他們見過了宋相,他一定親自送她回家。
待到天光昏暗,長街盡頭終於出現了那頂大轎的影子,蕭正則用力一咬舌尖,反手一牽蘇禾就要出巷上前,不想後方陡然傳來破空聲,他還沒來得及回頭,那些喃喃自語就在他耳邊戛然而止了,有溫熱鮮血從蘇禾腦後流淌出來,她睜大了眼睛看蕭正則,再也沒能閉上。
轎夫抬着轎子從巷口路過,沒人知道剛才在那十步之外的陰影里發生了什麼。
蕭正則抱住了蘇禾,僵硬地轉身看向石子射來的方向,從暗巷另一端走來的人是那樣熟悉,以至於讓他感到了萬般恐懼,渾身的血都好似涼透了。
是他思慮不夠縝密,皇宮大內是何等森嚴之地,而蘇禾再如何落魄也曾是先太子身邊最親近的人之一,她的突然失蹤怎會連朵水花都激不起?不過是有人將明流攪成了暗涌,放長線釣大魚罷了。
蕭勝峰只用一顆石子就輕易要了蘇禾的性命,他手裏還有一柄出鞘短刀,想來也是不準備放過這個與她同行的人,可當他看清了蕭正則的臉,刀鋒暗淡無光,人也驟然失聲,唯有寒風從兩人身邊呼嘯而過。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蕭正則記不大清了。
他只記得那天晚上沒有月光,路很黑,自己抱着蘇禾死不瞑目的屍體走得跌跌撞撞,想把她送回家去,又不知道她家住在哪裏,最終耗盡了力氣也只能把她安放在義莊門口,留下了身上所有的錢,如來時那樣孤身離開了京城。
這一去,歷經多少時日,輾轉多少山水,蕭正則也都記不得了,他像一具行屍走肉,迷茫麻木地走在人世間,比流民更狼狽,比乞丐更可憐,有人施捨給他一口糧他便吃,有人搶他東西他也任之來去。直到路過了一處街市,蕭正則恍惚間聽到人們頻繁說起“七月半”、“救倒懸”和“水陸道場”等話,這才勉強拉回了些微神志,他想着……至少要給那些回不了家的人,點一盞燈。
可佛寺也不是任何人都可踏進去的,門口迎客的和尚見了他便與打發尋常叫花子一樣布施了食水,蕭正則卻不要,他想進去供一盞燈,但拿不出香油錢,周遭的香客都對他避之不及,和尚們也不再理他了。
蕭正則只好離開,聽一個老嫗說起附近山上還有處破廟,裏面沒有和尚,但是還有供奉靈位的靜堂,他便上山去了。這一回無人阻攔,蕭正則如願進入了那間破廟,他沒動供奉在靜室里的靈位,只用了一些封存好的香燭,在殿內找了塊還算乾淨的地方供起了燈,而後跪了整整一夜,眼睜睜看着火光從明亮到熄滅,方才蹣跚而去,倒在了山腳下,被回山祭靈的明凈救治收留。
此後,世上少了名為“蕭正則”的侯門子弟,多了法號“明覺”的年輕僧人。
可那些個前塵往事,當真是改換了名姓便能隨手一拋、說忘就忘的嗎?
面前的火光明滅不定,一如當年那盞風中殘燈。
明覺徹夜未眠,枯坐至天亮。
翌日,兩個僧人做完了早課便再度動身雲遊,一切如常,彷彿昨晚無事發生。
又數月,他們在淮水東岸偶遇了一行人,竟是致仕朝官攜家眷出京,預備渡河歸鄉。
陳素乃平康十八年進士,性孤直,才德俱,平康二十二年官至吏部給事中,今歲秋闈放榜前夕,他與三位同僚聯合了一位御史上奏彈劾左侍郎張昇平鬻題舞弊。正值吏部尚書宋萬鈞年高致仕,而張昇平的幹才、官聲和資歷都是極好的,再有了主持金秋會試的政績,升任尚書幾乎是板上釘釘,故而這次聯名彈劾后,不僅朝野震動,滿京也是嘩然,張昇平下獄受審,遭到嚴刑拷打,拒不認罪。
不久,這樁大案被查了個“水落石出”——張昇平受賄鬻題乃子虛烏有,陳素與之有怨,以此誣告上官。
先前檢舉的證據都被一一推翻,原本一面倒的風聲如受無形大手操縱般飛快逆轉,聯名彈劾的幾人俱遭發落,陳素更是挨了廷杖又被罷官,聲名狼藉受人排擠,唯有張昇平因禍得福,不僅賺了風評,還順理成章坐上了尚書之位。
明覺與陳素無甚交集,可他認識張昇平,這人與先代慶安侯蕭長榮是密友,現在的侯爺蕭勝雲論資排輩還得在私下喚其一聲“世伯”,兩家的交情雖不曾擺在明面上,但在逢年過節時從未斷過走動。
陳素是否為誣告,明覺不得而知,但蕭太后極力擢用張昇平,為蕭家在朝堂上增加一大助力,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否則他就算洗清了冤屈,也不可能在極短時間內官復原職,甚至更上一層樓。
明凈與陳素萍水相逢而一見如故,他們談笑論禪的時候,明覺獨坐沉默,有陳家的幼子跑來摸他光頭,很快被家人斥責並代為致歉,他也只是搖頭。
然後,那艘船在夜深人靜時進水沉江了。
明覺得知此事已是在數日後,明凈懂一些醫術,在市井間為人治些跌打損傷,聽一個漁夫說起在江上發現了好幾具浮屍,他心裏猛跳了一下,連忙追問詳細,才敢確定是陳家人。
他隨明凈親自到義莊為陳家人超度,待明凈看過了屍體,臉色變得前所未有的難看,說是擲金樓的殺手所為。
江湖第一殺手組織的大名,明覺從前只是略有耳聞,不想這些做人命買賣的傢伙竟膽大到了與朝廷權奸為伍的地步,他向明凈追問詳細,哪知這觸動了師兄的心傷,牽扯出空山寺、擲金樓以及蕭家之間算不清的冤孽賬來。
猝不及防之下,明覺如遭雷擊。
除卻師兄弟這層身份,明凈對他有救命之恩,亦有再造之恩,明覺本是決心與從前一刀兩斷,從此隨明凈做個雲遊僧,他耐得下苦行,願如空見大師那般捨身渡厄,不想什麼妙法正道,也不求什麼苦樂業果,如此便好。
他何曾想到,連這也是可望不可即的呢?
執意剷除空山寺的主謀是擲金樓,親手落下屠刀的卻是蕭家人,而他固然捨棄了名姓,骨子裏還流着跟他們一樣的血。
明凈若知道了真相,會如何看待自己這個師弟呢?
自己已知道了真相,該如何面對明凈這個師兄呢?
明凈那夜的話當真說得對極了,他遁入空門不為修成正果,只是在逃避罷了。
不逞口舌可避人,不思紅塵則避世,然心魔斬之不斷、隨身不離,又要如何避之?
明覺不敢對明凈道出真相,他在埋葬了陳家人後向明凈告辭,返身走上了他以為不會再回去的那條路。
說巧也不巧,他剛回京就趕上了一件大事——慶安侯世子蕭正德在府中被殺。
明覺在街巷間乍聞消息,一時竟無言語。
他與蕭正風相看兩厭,同蕭正德的關係也算不上好,那人是侯府嫡長子,亦是侯府未來的主人,這家族被其視為囊中私產,不準任何人覬覦一眼,連至親手足都被提防着,何況一個庶出的堂弟?
可他從沒想到蕭正德會死於非命。
明覺在京中暗查此事,得知犯下此等大案的乃是擲金樓第一殺手白梨,而他已知蕭家與擲金樓暗中結盟,白梨身為擲金樓的頭牌,怎會無故將血刃對準蕭正德?他繼續追根究底,又牽扯出了翰林院侍講學士薛海遇刺身亡一事,細究其中因果,竟是蕭正德與薛海結怨在先,陷害不成遂向擲金樓買兇殺人,不想會被白梨取了性命。
時近年關,在天子腳下發生了此等大案,死者又是皇親國戚,整個京城都戒嚴了起來,明處有京兆府和兵馬指揮司聯手搜捕兇犯,暗中有擲金樓精銳傾巢而出追殺叛徒,白梨憑一己之力能闖出京城已是大不易,眼下竟在遍佈方圓百里的天羅地網中消失得無影無蹤,要麼是她真有通天本領,要麼就是有人接應掩護。
明覺想到了一個人——侍講學士薛海之師,當今丞相宋元昭。
翌日,他上宋府化緣,大靖佛道之學昌盛,丞相門前的守衛也願與出家人結個善緣,明覺討了一碗水飯,留下一條檀木手串,珠子上新刻的卻非佛文,而是“愚不可及”和“韜光養晦”八個字。
前者乍聽像是罵人,實是出自《論語·公治長》,全句應為“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乃當年宋相得知平康帝親授蕭正則文武才時興起發問的,問法刁鑽,破題也難,而他不是正經考科舉的讀書人,不必作一篇文章出來,略一思索便以“韜光養晦”作答,算是過了關。
又三天,朝廷休沐,明覺再次登門化緣,這回被守衛引入了府中,至後堂拜見宋元昭,他口誦佛號,雙掌合十一禮,抬頭與那位清減許多的老丞相四目相對。
一如絕大多數人那樣,宋元昭以為蕭正則早就死於北疆戰場,還為此惋惜悲嘆,未料會在時隔三年後於一串佛珠上窺見故人痕迹,更不想重逢會是這般模樣。
古詩云“物是人非事事休”,大抵便是如此了。
宋元昭一貫喜怒不形於色,這回卻是忍不住起身上前,以掌撫過明覺肩背,將他從頭到腳仔細端詳了一番,終於確認其身份,連聲道:“回來就好,能回來就好啊,陛下……先帝若能有知,也當寬心釋懷了。”
說到最後,他已是語帶哽咽,神情既喜也悲,明覺對這些心知肚明,偏偏一聲難吭、一字難言,唯有躬身拜下。
當晚,宋元昭與明覺秉燭夜談,這位寬仁的長者沒問他既然大難不死又怎不回家報平安與親人團聚,只與他說起京城三年來的種種變化,善意避開了那些明爭暗鬥的齟齬。待他細細聽罷,方才將自己死裏逃生、顛沛流離的經歷說了出來,饒是宋元昭閱歷豐富,也不禁為之唏噓。
談話間,蘇禾的名字到了嘴邊,又被明覺不動聲色地咽了回去,而他想問宋元昭有無看在弟子薛海的份上包庇白梨,同樣沒能說出口。
歲末天寒,加之京城戒嚴更甚以往,蕭正則在京有侯府高門可入,明覺卻是無家可歸,宋元昭本欲留他暫住府中,但被婉言推辭了好意,如今已是出家人,但凡神佛座下三尺地,總能容他落腳一隅。
京中香火最為鼎盛的寺廟是靈光寺,始建於數百年前,內有僧眾大幾百人,每逢年節時,各家貴人都會前去敬香拜佛,明覺卻沒有選擇在此掛單,而是轉頭去了京郊一處小廟,其名為“方寸寺”,佔地不過十餘畝,好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年到頭香客也不在少數。
方寸寺里僅有僧人不到十數,明覺將自己的衣缽掛在名單下,便在此間住了下來。老主持年紀大了眼昏花,倒是跟他一見如故,說他“頗似一位小善信”,又與他論過幾回禪,很快命眾僧不必拘禮客套,只將他當寺里人看待,明覺白日裏與他們一起接待香客,夜裏同幾位師兄弟講經,興緻來了還跟他們出門俗講,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很快到了臘月十九。
這一日,方寸寺來了位不尋常的客人。
風聲如泣雪如淚,一輛馬車停在寺門前,八名打扮利落的護衛擁着一位青衫女子走進殿內,她摘下披風和帷帽,露出一張不施粉黛的臉龐,模樣是一等一的端正漂亮,美中不足的是有些蒼白憔悴,眉宇間難掩疲倦,瞧着不過花信之年,眼角竟已有了絲絲不甚明顯的細紋。
她顯然是這小寺廟的常客,進了殿先拜大佛,旋即找上老主持,由他親自領着轉入後殿,老主持打開一間從不對外開放的靜室,裏面沒有靈位,只供奉了一尊有些年月了的白玉觀音像。
明覺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裏,遠遠看着她孤身入內,兩名護衛一左一右守在門邊,點燭的動作頓了一下,火焰燎到手心,沒能將他灼傷,只有微微的燙感強迫他回過神來。
他在此掛單,等候半月,終於等到她來了。
先帝髮妻王元后尊信南無觀世音菩薩,當初三王之亂時宮廷動蕩不安,王元后攜幼女柔嘉自京郊皇莊回宮的路上竟遭刺客埋伏,混亂中與護衛走失,母女倆倉促間逃至此寺,老主持讓她們藏在觀音座下空洞裏躲過追殺,直到衛隊統領蕭勝峰帶人找到這裏。
為了皇家體面,也顧全寺中僧人安危,這事沒有宣揚開來,先帝本欲厚賜,被王元后勸阻,改為替廟中佛像重塑金身,並額外打造了一尊白玉觀音像送來。待三王之亂平定后,這座小寺廟就成了帝后微服私訪時常去的地方,老主持只知道這對夫妻是達官顯貴,卻不知他們貴不可言。
王元后薨逝於平康十九年臘月十九,先帝痛失髮妻后對軍國大事愈發勤政,迫切想要在自己有生之年收復雲羅七州,不再來這容易使人觸景傷情之所,太子的課業也越來越繁重,甚至開始一步步接觸政事,唯有華容長公主殷柔嘉照舊於每歲臘月廿九至此拜觀音祭母。
在蕭正則擔任天子親衛的那四年裏,殷柔嘉每到這日都會向先帝要人,他替她駕馬車,為她守堂門,聽她說心事……身不敢僭越,然心不由自主。
殷柔嘉在靜堂待了半個時辰,出來與老主持說了幾句話便去抽籤,因她是貴女,僧眾又是出家人,得按規矩垂下一道竹簾,明覺便有了隔簾與她相見的機會。
不多時,一支硃砂竹籤從簾下遞了過來,明覺見是下下籤,眉頭微微一皺,壓低嗓子啞聲道:“坎為水卦,敢問女施主求問何事?”
一簾之外,殷柔嘉靜了片刻才道:“問離人,求姻緣。”
短短六個字,皆如三寸長釘刺進明覺心頭軟肉,拔之不出,漸入漸深。
“……坎同陷,凶卦也,是霧裏看花、水底撈月之象。”
“如何解?”
“一輪明月照水中,只見影子不見蹤。愚夫當財下去取,摸來摸去一場空。”
“如何斷?”
“得此卦者,勞而無功。交易困,出行險,名利不遂,疾病難愈……離人未歸,姻緣無成。”
一陣沉默過後,殷柔嘉竟輕笑出聲,低語道:“如此,也不儘是壞事。”
華容長公主今歲二十有四,但因着父兄先後去世,她已過了出降的大好年紀,蕭太後有意為她擇選駙馬,可惜至今未能成定。
不是她眼高,也並非所選之人個個不好,只是她還沒忘了那個人,仍想多等一等罷了。
明覺攥着簽的手輕顫了下,竟險些紅了眼眶。
他又聽殷柔嘉問道:“如何破?”
“……莫執迷、莫強求。心向此花無處摘,回見天涯別處開。放得下缺憾,才能拿得到圓滿。”
“那我若是放不下呢?”殷柔嘉執拗地道,“誠如大師所言,世事的確不可能盡如人之所願,但我若不強求一回,此生便似水中魚兒般隨波逐流,它們可往江河湖海求自在,我卻是要困死在池塘中的。既然如此,我就不要下水,任是此岸春盡留不住,花開花落總歸是我的。”
頓了下,她轉頭望着佛像,一字一頓地道:“再者,倘使神佛憐憫於我,真教我強求得手,莫說煎熬勞苦,便是要我折壽還願也值了。”
明覺臉色倏變,忍不住脫口喚道:“師——”
話剛開頭,他陡然想到了什麼,剩下的話如被鬼手扼喉般掐了個戛然而止,待殷柔嘉發出詢問,明覺只能坐在簾后深深垂首,將那支下下籤合於掌心,啞聲道:“是小僧參悟不成,反倒着相了,多謝施主指點迷津。”
聞言,殷柔嘉眨了下眼,神情寡淡的臉龐上橫生出一筆少女時的生動明媚來,只聽她促狹道:“那我這筆卦金可就不給了。”
明覺隔着一重竹簾目送她乘雪而去,暗道:“師姐,你早已給我足夠多了。”
他終於下定了決心,於次日清早拿回了自己的衣缽,向老主持辭行,趁夜回到了宋府,沒有驚動任何不相關的人,悄然潛入宋元昭房中,跪倒在驚醒的老丞相面前,將蘇禾之事和盤托出。
明覺或許此生都無法忘記宋元昭那時看着自己的眼神,老丞相面無表情,扶在床架上的手卻猛然收緊了,冥冥中似有哀吟,而他面前的人其實一聲也未吭。
自始至終,明覺都未能從宋元昭的臉上窺出絲毫端倪,無從揣測這位兩朝重臣心中作何想法,而宋元昭沒有立即對他的話表明出質疑或肯定的態度,只向他問清了其中細枝末節,便留他在府里暫時住下了。
明覺在宋府住了三天,朝廷歲末公務繁忙,永安帝又是年幼不堪理政,軍國大事的決策大權自然分落於丞相和太后之手,宋元昭幾乎住在了衙署里,直到戶部把今歲錢糧核算完畢並呈報歸庫,疲憊不堪的老丞相才返回府邸。
入夜,風雪大,星月疏,宋元昭帶明覺去見了一個人——傳聞里慘死家中的前翰林院侍講學士,薛海。
薛海與明覺的年歲相差無幾,他是先帝欽點的探花郎,才情過人,相貌堂堂,雖也有些讀書人的文弱氣在身,但他脊骨直、目有神,言談舉止間隱有鋒芒,肖似其師而青出於藍。
倘使明覺沒有記錯,薛海本為寧州人士,後來入京赴考,宋元昭為其會試座師,因他文章作得好,便被推為會元,待殿試過後,薛海正式提了束脩拜師宋元昭。因此,要說相處日久,薛海遠比不上宋元昭的其他幾位學生,可論起師徒之情,這年輕有為的關門弟子又勝過了旁人,也難怪宋元昭會為他的遭遇震怒不已。
然而,接下刺殺薛海這個任務之人是白梨,潛入慶安侯府殺死蕭正德的兇手亦是白梨,前者被一把火燒了個毀屍滅跡,後者則是一刀斃命橫屍寢卧,乍聽無甚差別,實有頗多值得細究之處,今見薛海尚在人世,更是證實了明覺心中猜想。
蕭正德再如何不好,到底是血緣至親,他垂在身側的手微微用勁攥緊,輕聲問道:“薛學士既然逢凶化吉,為何不返回朝堂呢?”
宋元昭帶他過來之前,顯然是先跟薛海溝通過的,大難不死的前翰林院侍講學士如今身着一襲布衣站在屋內,一豆燈火將他照得愈發身影頎長,只聽薛海不答反問:“大師可知我與慶安侯世子因何結怨成仇?”
一個是入了待詔房的御前紅人,一個是身份尊貴的皇親國戚,不能說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關係,但朝官與勛貴之間素有一道界線在,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會越過界去,是以衝突齟齬常有,而似這等牽連性命的血債罕見。
明覺仔細回想了半晌,搖頭道:“只聽說一切之始乃是救人。”
“那是兩年前的事了,等後來積怨漸深,已然不值一提。”薛海嘆了口氣,“此番他之所以容不下我,蓋因我偶然發現其與內宮之人暗中來往,甚至……”
身為蕭太后的親子侄,蕭正德不僅是慶安侯世子,還在宮中擔任了太常寺少卿兼左散騎常侍的職務,這使得他能夠時常出入宮闈和在御前行走,而當今天子不過十歲,後宮六院雖無嬪妃,但多有年輕貌美的宮女,蕭正德本就為人輕佻,一來二去便大起了膽子,竟妄圖將手伸向至今未曾成婚的華容長公主,終因薛海撞破他與宮女密謀而不成。
穢亂宮闈事關重大,薛海拒不接受蕭正德的威逼利誘,但顧及到後宮女眷的名譽,他沒有聲張開來,只向永安帝私下檢舉了此事,蕭太后很快尋了由頭撤去蕭正德的職務,令他在府中禁足不出,那些涉及此事的宮女也在一夜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宮裏頭少了這十來個人,與江河裏少了十幾條魚蝦無異。
於薛海而言,這般結果自是不夠公允的,可後宮之事不比朝堂,關乎皇家顏面本就沒多少公理可言,他一個外臣加以干涉已是逾越了,再多的實在無能為力,而蕭太后對蕭正德的處置也無可厚非,表面上只是撤其虛職,但她命其稱病禁足,順勢取消了蕭正德的親事,連內定的差事肥缺也沒了,幾乎註定了他這一生止步於此,只能做個憑藉父祖恩蔭渾噩度日的紈絝子弟,保不準哪日連世子之位都沒了。
性情狠戾的蕭正德既不肯就此甘心,亦是恨火難平,故而不久之後,擲金樓那千金一命的懸賞單上就多了翰林院侍講學士薛海的大名。
“……我雖大難不死,但慶安侯世子畢竟因我而亡,蕭家的人若知我倖存,絕不會與我善罷甘休。”
燭火幽幽,薛海不疾不徐地將此事始末道出,平靜得不似個從鬼門關前折回來的人,反觀明覺心中波濤起伏,一時竟不能言語。
蕭正德禍亂宮闈之事已被蕭太后壓了下去,人證物證俱毀了個一乾二淨,就算宮裏還有知情人,也絕不敢泄露隻言片語,薛海手裏並無足以給他定罪的實證,而蕭正德買兇殺人不成反被索命一事又牽涉到了蕭家與擲金樓的隱秘合作,其中利害遠不止兩方派系的明爭暗鬥,在沒有十分把握之前,倘若不管不顧地揭破開來,後果未必如人所願。
一如先太子之死的謎題,並非無人能解,只是無可奈何。
“那就繼續做個睜眼瞎子?”
半晌,明覺如是問道。
宋元昭沒有立時回答他,而是帶着兩個年輕人去見了永安帝。
偌大宮廷遍佈蕭太后的耳目,縱使宋元昭身為當朝丞相,想要避開巡守夜入禁宮亦非易事,哪知這一路兜兜轉轉竟是暢通無阻,可見是早有人安排好的,明覺思來想去,如今也只有同在內廷的華容長公主能幫上這個忙了。
他心中隱有一絲期盼,又生出了更多的惶恐,待見到了孤身出現在密室里的永安帝,明覺輕輕吐出一口氣,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慶幸。
蕭正則從前在宮中戍衛的時候,永安帝還是個跑跳都不利索的小皇子,常被乳母和宦官帶着玩耍,平康帝寵愛他卻不曾對他寄予厚望,如此等太子日後克繼大統,這小皇子才能順遂安好,哪知一切竟會走到這步田地呢?
明覺還注意到了一個細節,便是他們三人一同現身,永安帝最先注意到的並非宋相,也不是“起死回生”的他,而是落後些許的薛海,甚至沒顧得上天子之儀,顯然為薛海尚在人世這件事喜出望外,再思及薛海年紀輕輕就入了待詔房,並肩負為永安帝講學的重任,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如今看來還有幾分師徒之情在,恐怕這才是蕭家人容不下薛海的真正原因。
永安帝幼年登基,至少十六歲方可親政,可這六年時光何其漫長,以宋元昭為首的一干老臣固然能勉力跟蕭太后及其黨羽抗衡,但當爭鬥不再止於朝堂,便不得不做出相應的變策,否則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薛海之事不過是場開端罷了。
朝堂上心懷叵測而結黨營私的勢力不止一個蕭家,江湖中見利忘義而為禍犯禁的組織也不止一個擲金樓。
於是,由宋元昭提議、受永安帝准許,飛星盟就此成立了。
這一日是永安三年臘月廿四。
永安帝欽點薛海為飛星盟的盟主,他自此改名為薛明棠,欲以九宮區分部下職能,明覺拒不受乾宮之位,隨手在其餘八個字上一點,正好是“震”。
明覺垂頭良久,忽然問道:“你不願回朝堂,當真只有這些原因?”
薛明棠知道他言下之意,左右四下已無別人,坦言道:“此案震驚朝野,蕭家串通擲金樓將所有罪責都推到白梨頭上,黑白兩道已無她容身之地,我與蕭正德同死則罷,若是我回歸朝堂,難保不會有人藉此將我與她打為共犯,反倒讓慶安侯府有空可鑽……再者,她為我捨生忘死,我豈敢辜負情義?”
“白梨是你什麼人?”
“萍水相逢,緣來傾心,今後嫁娶合巹,她便是我不離不棄的結髮妻。”
“你本來前途無量,有陛下和宋相關照着你,此案罪在蕭正德,慶安侯府在太后壓制下未必會窮追猛打,若是你為情所累,非明智之舉。”
明覺此言發自肺腑,已算得上交淺言深,薛明棠鄭重謝過了他,這才道:“人生於世,有所為而有所不為。小與大,私與公,確有不得不作出取捨之時,但人心如寶玉,可琢不可磨,今日能擇大負小者,難免將來不會因私廢公……某不過一介凡人,不敢比肩聖賢,亦不願墮落下流,惟願從心儘力,至此生終末。”
從心儘力。
這四個字說來輕巧,卻是重逾千鈞。明覺抬眸望着薛明棠,他一隻手就可將之捏死,但有的人即便粉身碎骨,那也是清清白白的。
他又低頭去看那個“震”字。
洊雷震,君子以恐懼修省。常懷謹慎憂患之心,去惡從善,嚴於律己。
許是冥冥之中當真自有天定。
明覺沒有留京過年,他趕回去見了明凈,卻不為久別重逢,而是一次正式的辭行。
他說此行歸家見得故人,到底是前緣未斷應有了結,尚有未盡之事須得去做,這一走不知多少歲月,望師兄好自珍重。
明凈問他:“還回來么?”
明覺只是雙掌合十,搖頭。
自始至終,他都是人在此間而心落別處,伽藍煙雨洗不凈他身上塵,京城繁華也化不了他眉間雪,只有那未走完的路還讓他牽腸掛肚。
他不怕身死異鄉,也不懼勞而無功,只想做一回從心儘力的選擇,再看一眼明艷如火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