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也無風雨也無晴
十月望后三日,塞外北風卷地,落下了今歲初雪。
過午時分,石上積雪半寸深,白知微背上藥簍下山東去,入鬼哭谷采一味葯。
雁北關外四絕地里,鬼哭谷的地勢最為複雜,在外人看來也最為危險,蓋因這座天然迷宮似的山谷中有一種毒物,名為“血玉蟬”,其不過尋常蟬兒一半大小,通體血紅剔透,毒性劇烈,兇猛善攻,若被此蟲口器刺中,不出一炷香就會溶血而死,委實令人防不勝防。
自古以來,敢闖四絕地的人並非少數,但若不是萬不得已,縱是亡命之徒也不會借道鬼哭谷,畢竟這地方貧瘠無趣,何苦來哉?
世所罕知的是,血玉蟬不僅劇毒傷命,還可入葯救人。
血玉蟬不懼嚴寒酷熱,成長習性皆與普通蟬蟲不同,它是在每年初冬降雪時才會蛻變,留下的蟬蛻是一味不可多得的藥材,有延年益壽、通絡補元的奇效,大名鼎鼎的武林聖葯喚生丹便是加入了血玉蟬的蟬蛻才煉製而成。
可惜的是,血玉蟬在雪天蛻皮,未經炮製的蟬蛻又遇水即化,故而白知微得趕在這場雪融化之前採到足夠的蟬蛻,否則便要再等一年。
三百五十六個日夜,於她而言不過爾爾,可對另一人來說,卻是至關重要。
去歲,平南王殷熹入京稱帝,改年號為昭德,將世子立為太子,其餘子女亦得到冊封,殷令儀便由清和郡主變為了成安公主,身份尊貴和從前相比已然不可同日而語,但朝臣對蕭黨之禍心有餘悸,再者飛星案餘波未平,昭德帝再怎麼看重自己的女兒,也不會讓她繼續在明面上參與政事,而殷令儀正好在這節骨眼上舊疾複發,一年來多在深宮裏養病不出,逐漸為大多數人所遺忘。
白知微卻不在這群人之列。
當初晚晴谷一戰,白知微代兄赴約,從此當了十八年瘋瘋癲癲的廢人,如今一朝清醒,又不得不臨危上陣,重新擔起寒山之主的重任。於她而言,十八年恍若一場轉瞬即逝的夢,可十八年又的的確確是一段足夠久遠的時間,她錯過了太多,只來得及趕上曲終人散的落幕。
在得知了真相始末之後,白知微心中百感交集,但無論如何,飛星案能夠平反昭雪,殷令儀居功不小,將來寒山歸靖也得需要可信之人在朝助力,白知微於公於私都不忍見其落得個紅顏薄命的下場,願為之盡心儘力。
然而,血虛絕症委實棘手,又在殷令儀體內病根深種,醫術高明如殷無濟也是束手無策,白知微在這一年來多次與他研討醫案,好不容易才弄出個或可一試的方子來,血玉蟬的蟬蛻正是其中不可或缺的的主葯,可這味藥材極其難得又鮮為人知,在白知微出事前就已沒了庫存,只得耐着性子等一場初冬雪落。
好在這些年過去,昔日凶名赫赫的四絕地已被納入了寒山地界,白知微孤身下山,抄着新辟出來的捷徑趕到鬼哭谷外。這裏有一支常駐守衛,他們早知山主今日會來,提前在周遭排查過兩遍,本想派幾個身手利落的人跟隨白知微左右,可白知微考慮到血玉蟬特殊的習性,進去的人越多反而麻煩,便婉拒了。
她來得正好,血玉蟬的幼蟲才從地下爬出來,各自找了尚未枯敗的草木附上去,靜悄悄地等待蛻殼的時機來臨。
白知微沒有驚動它們,她佩戴了能夠遮掩自身氣味的葯囊,無聲隱匿在旁,凝神觀察幼蟲蛻殼的過程,離她最近的一隻僅在半尺之外,卻沒有發現旁邊多了個大活人。
不一會兒,它們的背上出現了一條深紅如血的裂縫,蛻殼終於開始了。
蟬者,羽化成蟲也,如人之死而復生。
白知微屏息靜待了近一個時辰,這片區域的大多數蟬蛹才算完成了蛻變,新生的蟬蟲小而晶瑩,肉眼幾乎看不出那淺淡至極的紅色,剩下那些蟬蛹仍掛在遠處,一動也不動了。
物競天擇,既是殘忍也是慈悲。
等到蛻變成功的血玉蟬盡數展翅飛走,天色已經昏暗下來,白知微這才離開了藏身之處,她避開那些死去的蛹殼,用岫玉打磨成的小刀輕輕將蟬蛻采入玉匣里,指腹、指尖全程不碰其分毫,直至採集完了所有蟬蛻,她才將玉匣蓋上扣鎖,長舒了一口氣。
天色已晚,白知微無意在此久留,她把玉匣收入葯簍,沿着來時的密徑走出鬼哭谷,卻見外面的守衛莫不僵立原地,連說話談笑的神態都凝固在了臉上,若非活氣尚存,簡直與栩栩如生的雕像無異。
“這——”
白知微腳下一頓,旋即飛身向後掠去,她的反應不可謂不快,在發現情況有變的剎那便做好了決斷,欲借鬼哭谷地利拒敵保身,奈何來人早有準備,她這廂身形一展,後方便有一道黑影閃現出來,堵在了白知微退往山谷的必經之路上,探手向她肩頭抓去。
正所謂“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武功之道亦是如此,當初的太素神醫白知微固有高強武藝傍身,但在纏綿病榻荒廢十八年後,再好的底子也已敗乾淨了,這一年來她從頭撿起武學,可惜變得衰弱的身體無法回元,應付一些庸手不在話下,若遇見了真正的強敵,壓根毫無還手之力。
白知微性情謹慎,能被她派來把守鬼哭谷的人無一不是好手,可這數十人竟是悄無聲息地被來者制服,足見對方本領之高,她一時來不及去想此人是如何突破外防潛入這裏,倉促下只能護住葯簍,揚手間玉刀電射而出,直刺敵人掌心,同時折腰一轉,又向旁側疾退。
這一退,竟正好撞上了溫熱堅實的活人身軀,那道黑影真如鬼魅般無處不在,白知微轉頭之前他尚在一丈開外,瞬息間已先她一步搶至道前,從烏黑衣袖裏探出來的蒼白手指風中拈花似的接下了那柄玉刀,輕輕一轉,不甚鋒利的刀刃就抵在了白知微喉前。
“你是誰?”白知微自知退無可退,反倒冷靜了下來,她是高明的醫者,一眼便能斷人生死,捉隙一掃那些動彈不得的守衛,便知他們都還活着,此人既不為大開殺戒而來,想必不會輕易傷她性命。
此時此刻,雪漸漸小了,月光從雲層縫隙間灑落下來,白知微這才有暇抬頭去看這人的形貌,只見對方一襲窄袖黑衣,外罩一件灰色斗篷,過於寬大的兜帽遮去大半張臉,依稀能看出年紀不大。
他嗤笑了聲,答非所問道:“受人之託,請白山主往薩穆登走一趟。”
薩穆登是烏勒國建立在北原之地的王都,白知微聞言心中一沉,可不等她開口,斗篷人又道:“我不喜枉造殺孽,但也不是心慈手軟之人,白山主倘若憐憫手下,最好不要激我動怒。”
寒山遠在十里開外,別處的守衛未能察覺動靜,一時半會兒趕不過來。
就算來了,他們未必能拿得下此人。
白知微心念電轉,將背上的葯簍放在一塊岩石下面,輕聲道:“那就走吧。”
對她的膽魄,斗篷人也有些意外,但不曾多言半句,出手點了白知微穴道,背上她縱身而去。
古道上有一匹馬,斗篷人帶着白知微翻身上去,迎風冒雪,一騎絕塵。
馬蹄聲聲催急,踏碎冰霜不知數,待到月上中天,已飛馳出百里之外。
白知微被困在馬背上,身不能動而神志清醒,她發現此人果真帶着自己一路向北而去,心中一緊,想到寒山此時應已察覺不妙,遂又冷靜下來。
天將破曉,快馬奔至一處深澗,寒冬時節不僅草木枯敗,連江河湖水也不復滔滔,是以此處靜謐非常,只有北風呼嘯的聲音穿山而過,猶如鬼哭狼嚎。
馬頭一個急轉,斗篷人正欲縱馬上橋,忽聽後方又傳來急促如雨的馬蹄聲,回頭只見一匹飛馬箭似地疾衝過來,馬背上卻是空空如也。
馬在此,人何在?
斗篷人猛地一拉韁繩,載着兩個大活人的高頭大馬被他生生拽得轉開方向,堪堪避開從天而降的一道寒光,那是柄平平無奇的鐵劍,看着笨拙老舊,也不知是半路上在哪個戰場遺迹撿的,可當劍尖觸地一霎,堅硬的凍土地下面好似有蛟龍翻身似的劇震起來,這一片土石如被巨斧劈開,竟是直接崩裂塌陷下去,深澗登時傳出轟隆巨響,弔橋一端也隨之掉落,前路已斷!
馬在受驚之下連連向後,斗篷人索性帶着白知微騰身飛離馬背,他將人質放在一旁,隨即折身出手,與那持劍之人毫無花巧地對了一掌!
剎那間,白知微未曾聽見爆響,耳中卻有風聲驟然尖利起來,幾乎要刺破她的耳膜,山壁上的岩石在此刻悄然龜裂,連流水都彷彿靜止了一瞬。
厲風將斗篷人的兜帽掀開,現出一張過分年輕的俊秀容顏,而他屈指一彈,持劍之人臉上的面具也被擊碎,兩人四目相對,待看清了彼此真容,分明是平生頭回相見,卻都默契收手了。
“步山主。”
“方詠雩。”
步寒英定定地看了這年輕人一眼,驀地反手一拋,鐵劍直直沒入後方岩壁間,他與方詠雩擦肩而過,絲毫不懼對方會趁機偷襲,逕自來到白知微身邊,見她毫髮無傷,這才緩和了臉色,指上運勁幫她解開穴道。
忽聽方詠雩道:“前年驚聞步山主為奸賊所害,中原武林人人為之憤慨,而後白神醫恢復清醒指認真兇昭衍,各路英豪莫不將其視如豺狗,今日得見步山主尚在人間,又與白神醫兄妹情深,委實令人倍感慶幸。”
這算是一番好話,可從方詠雩口中說出來,總有些夾槍帶棒的意味,白知微眉頭微皺,步寒英倒是不惱,淡淡道:“你在為他鳴不平?”
方詠雩面露譏誚地道:“有何不平可鳴?他自己選的路,莫說被千萬人唾罵,就算是被拉上刑場千刀萬剮,那也怨不着誰,怪他自找的!”
步寒英輕輕一拍白知微的肩膀,轉頭朝方詠雩看來,他的年紀不小了,眼角眉梢都有了風霜痕迹,發間也多了雪色,身上那股千錘百鍊而成的凌銳之氣內斂深藏,眼眸如被歲月精心打磨過的鏡子,乍看朦朧,實則清明。
方詠雩與他對視了片刻,剩下的話便說不出口了。
“那你為何要大費周章逼我出來呢?”步寒英道,“我已不是寒山之主,甚至不能再以真面目行走於世,不論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註定只得一場空,這點你該心知肚明才是。”
在認出方詠雩那一刻,步寒英和白知微都知曉了今夜這場“擄掠”的真相——沒有野狼衛的爪牙,目標也不是身為現任寒山之主的白知微,這個人跋山涉水而來,為的是逼出一個“死人”。
方詠雩沉默了一瞬,卻將目光投向了白知微,抬手一禮道:“晚輩適才多有冒犯,還請恕罪。”
白知微明白他今夜此舉是事出有因,自不會與之計較,略一點頭算是揭過了這茬,又聽方詠雩問道:“敢問白神醫……王幫主派朱長老攜物證折返中原之前,您對此事,究竟是知或不知?”
她自然是不知的。
昭衍慣會騙人,步寒英也為此撒了平生最大的謊,哪怕飛星案已經平反,蕭黨亦遭清算打壓,有些事也是覆水難收的。
譬如那道貫穿了步寒英胸背的劍傷,再如昭衍跌入塵泥的生平。
白知微看了步寒英一眼,又想起那日在小院裏與他重逢的情形,素來敬重兄長的女子在提及此事時難得帶上了幾分怨氣,冷聲道:“我若提前知曉了,無論如何也不會幫着他們。”
就像是當年她會頂替步寒英趕赴晚晴谷一戰那樣,在白知微的心裏,沒有什麼比至親之人更重要。
方詠雩聽罷,蒼白的臉龐上總算露出了一絲笑,可這笑是轉瞬即逝,他輕聲問道:“既然如此,那就是……晚了?”
白知微欲言又止,步寒英嘆了口氣,道:“聽聞你成了補天宗的新宗主,已是中原武林風頭無兩的人物,臨淵門破而後立,方家的恩仇也都報了……萬事已沒,你還找他做什麼呢?”
“您果真消息靈通。”方詠雩輕扯了下唇角,想到啟程前尹湄的再三叮囑,再思及自己到了塞北后的所見所聞,“也對,您能鎮守天門十八年不出紕漏,日月門就算是灘爛泥,落在您手裏也能築起高樓,倒是晚輩大驚小怪了。”
尹湄在兩三月前來過北疆,多番探聽日月門的底細無果,白知微明白此事不便開誠佈公,故對她避而不見,想必尹湄也有所覺,這才勸說了非朝廷中人的方詠雩前來一探究竟,而日月門的前身乃洗血重組的青狼幫這件事,料來也在他們掌握之中了。
步寒英沒有被他的話術激怒,只道:“枯木逢春出新芽,你該大步往前走了。”
寒風卷着濃重的水汽從深澗下方吹上來,將披在身上斗篷拂得獵獵作響,過了半晌才聽方詠雩一字一頓地道:“他把我推過橋的時候,可沒問過我想不想走。”
方懷遠也好,昭衍也罷,他們都一廂情願地給方詠雩選好了路,但這條路……從來不是方詠雩想要主動踏上去的。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昭衍那混賬,就算下了陰曹地府,閻王爺也怕他掀翻森羅殿,我一天沒看到他的屍首,就不信他死了,若不找到他出了這口氣,我決不罷休。”方詠雩抬頭看向步寒英,“您要偏袒自己的弟子嗎?”
他的語氣很不善,可步寒英對上他的目光,恍惚間錯覺在那雙眼裏看到了風中搖曳的燭火,到了嘴邊的話終是咽了回去,只因他怕自己一開口,便會將那燭火吹滅。
“我並非日月門的當家人。”良久之後,步寒英如是道。
方詠雩臉上陡然一空,他怔怔地步寒英半晌,又聽對方道:“你要找的人,也不在這裏。”
霎時,方詠雩垂在身側的手微不可見地顫了顫,啞聲道:“他在哪兒?”
白知微知道兄長終是心軟了,臉上便有了淺淡笑意,輕輕地道:“我們也不清楚,但他月前託人捎了話來,說是——”
來都來了,不如等一場梨花開吧。
方詠雩自北而歸,又去了許多地方。
他自幼體弱,纏綿病榻十餘載,雖也出過遠門,但舟車載重僕役跟隨,未曾有過用足跡細細丈量所過之地的時候,而後家門破敗,縱使學得了通天本事,眼光心性已與從前大不相同,何談雲遊天下呢?
時至今日,方詠雩總算能去實現兒時那個微不足道卻遙不可及的願望了。
他在離開媧皇峰前就安排好了後續事務,渾然不懼手底下哪條泥蛇趁機翻身作祟,補天宗的宗主之位是他搶來的,誰若想要了去,也憑本事來搶便是,不過在經歷了一年前那場大亂后,武林黑白兩道都要休養生息,但凡不是個無藥可救的蠢物,都不會在這個時候自找死路。
方詠雩先在寧州停留了兩三日,他去時也從此地經過,但未曾多加在意,這回留了心,在繞進雲嶺地崩遺迹后發現了一座無名的墳,地上擺着的祭品非花非果,只有一把銹跡斑斑的刀,還有一壇酒。
他又去了趟棲凰山,昔日門庭若市的武林盟總舵如今變得冷清了許多,白道各派達成了協議,安排一些弟子在此駐守,但重建武林盟茲事體大,過去的一筆筆爛賬尚未算清,斷然不敢操之過急。
他沒驚動旁人,一溜煙似的飄進了棲凰山,方家的宅邸早就被夷為平地,重修的江府也成了廢墟,方詠雩無心多看一眼,輕車熟路地來到小竹林,清心居的院門上還掛着鎖,但門板換了新,上頭沒有蛛網塵埃,可見是有人定期洒掃的。
方詠雩越牆而入,推開塵封已久的屋門,堂中原本安置着方懷遠的骨灰罈,但展煜去歲親自來此將之請走,並在此供奉了方懷遠、晴嵐和江夫人的靈位,劍架上擺着巨闕斷刃,長明燈未熄,爐子裏的香已燃盡了。
他終於又站在了父母面前,沒有落淚,也笑不出來,僅是靜靜地站在那裏,從黃昏日落到朝霞破曉,終於發出了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旋即躬身一拜,恰有長風吹開半扇窗,冥冥之中似有魂魄歸來,給了遊子一個溫柔的擁抱。
風平之後,方詠雩為小爐添上新香,如來時那樣悄無聲息地走了。
這一走,便是從中州到蘊州,方詠雩重返葫蘆山,先提了酒去祭奠江平潮,再看過煥然一新的清虛觀,他不拜神也不求卦,倒讓那年輕道士有些不知所措,方詠雩便捐了香油錢,要一條紅布一塊木牌,走到後院那棵祈福樹下,孰料這道觀的香火比之一年前盛了許多,樹上掛得密密麻麻,他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那塊寫着“求仁得仁”的牌子。
方詠雩一哂,寫下“不好不壞”四個字,故意把木牌掛在更高一些的地方,輕揮衣袖,告辭下山。
古詩云:“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注)
梨花只在春季吐蕊綻放,通常是南地的花時稍早,猶以每年寒食前後的新綻梨花最美,因此若要觀花抒懷,萬不可錯過那細雨紛紛的清明日。
冬去春來,清明將至,方詠雩着一襲青衫,牽着匹瘦馬,來到了嚴州南陽城。
雖是三月初,但料峭春寒未散,清明前後又多雨水,這一日陰雲不散,既無風雨也無晴。
這些年來,外頭鬧了個天翻地覆,可在這樣的偏遠城鎮裏,依稀還是舊日光景,方詠雩牽馬過街,行人小販喧囂如常,他看了幾眼便收回目光,直至走到一間包子鋪前,發現這裏的生意格外紅火,熱氣裹着面香隨風飄來,方詠雩其實不餓,可當他掃了眼店名,那“杜氏包子鋪”五個大字如伸長的鉤子一樣絆住了他的腳步。
經營這間包子鋪的是一對母女,婦人年過三十,少女金釵之齡,她們顯然是這裏的本地人,不少賣包子的街坊鄰居都與其相善,方詠雩在附近找了個茶攤坐下,等到日頭漸高,包子鋪的生意淡了,他才動身走上前去,遞出一塊碎銀,要了一百個包子。
母女倆鮮少遇到這樣的客人,又見他通身氣度不似尋常,少女忍不住多問了兩句,被母親忙不迭喝止了。
方詠雩知道她們怕招禍,淡淡一笑道:“不必着急,我是外地來的,適才途徑城西,見有許多孤苦老人,動了些微惻隱,贈他們一頓飽飯罷了。”
婦人聽他這樣解釋,心下一松,道了句“客官真是善人”,笑吟吟地應下了。
她幹活利落,當即坐回白案前揉面,方詠雩藉此與那少女攀談起來,他比起從前長進了太多,套起話來不着痕迹,哪怕婦人就坐在一旁豎起耳朵聽着,也沒發現哪裏不對勁,反倒被他話題吸引,說出更多消息來。
一番交談過後,方詠雩得知這婦人其實是從外鄉嫁來南陽城的,娘家姓宋,夫家姓劉,先夫曾是南陽城裏的一名捕頭,七年前被點翠山的賊匪給殺了,公公因此癱了,不久便去世,家中留下孤兒寡母,劉宋氏便帶着女兒劉燕回娘家去。然而,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娘家父母已故,兄弟各自成家,不僅不願照拂她們母女,還變着法想從她們骨頭裏榨出點油水來,老家的村民也看不起寡婦,頑童時常結伴拿她女兒取樂,劉宋氏的心便冷了,重新收拾了包裹,帶着女兒回到南陽城來。
雖說有句話叫“人走茶涼”,但她先夫劉捕頭生前熱情仗義,南陽城裏不少人都受過其恩惠,見她們母女歸來,不說鼎力相助,平日裏幫點小忙多加照看總是不在話下的,而劉宋氏一個寡婦不怕拋頭露面,擺攤賣面點討生活,倒也能餓不着母女倆。
“年前也有個善心的客人遠道而來,他吃了我娘做的包子,連誇了幾聲‘好吃’呢。”少女劉燕笑得眉眼彎彎,“他見我娘沿街擺攤,覺得不甚方便,出錢盤了這鋪子下來,自個兒當東家,讓我娘做掌柜的……不過啊,他是萬事不管,賬上的錢分文也不支,只讓人隔三差五來取幾個包子,還說我娘要是做滿十年,這鋪面便送給我們了。”
方詠雩一挑眉:“他姓杜?”
“不,他姓薛,杜是他娘的姓。”劉宋氏一邊做包子一邊插話道,“說來也巧,我家以前的鄰居是對母子,那家兒子姓薛,當娘的也寡居,便是姓杜,當年初來乍到跟我學了做包子的手藝,也開了家‘杜氏包子鋪’,可惜後來家裏出事,一把火什麼都燒沒了……先前見到東家,我還以為是故人回來了,可他說素未謀面,看模樣不大像,年齡也對不上,唉。”
聽到此處,方詠雩微眯了下眼睛,沉聲問道:“他看起來……多大歲數?”
“我不好說,像是二十好幾,又彷彿三十齣頭,總歸比客人你瞧着老成些,身子也消瘦,旁邊還沒個知冷知熱的人,就一個小——哎,燕兒,時辰是不是快到了?”
劉宋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高聲對女兒喊了一句,劉燕也回過神來,忙不迭端下水灶上一直溫着的小籠屜,她這廂剛把二十四個皮薄餡大的小籠包子都裝入食盒裏,外頭就來了一個少年,看着不過十二三歲,相貌不俗,打扮利落,很是幹練有神。
少年來到櫃枱前,先看了方詠雩一眼,旋即收回目光,對劉燕道:“三屜小籠包子。”
短短五個字,由他說來卻比常人緩慢許多,方詠雩聽其口音,覺得不像南地之人,就連咬字吐音也顯生澀,頗有些怪異。
劉燕笑道:“一早準備好了,就等你來嘞。”
說話間,她將食盒遞了過去,目光瞥見少年手裏的藥包,不由得面露擔憂,問道:“東家的病還沒好呢?”
少年搖搖頭,也不再說話,提着東西就走了。
等對方的背影消失在街拐角,方詠雩隨口跟母女倆扯上兩句便跟了過去,乍看步伐輕緩,可他每踏出一步,人已晃身數丈之外,沿街行人眾多,竟無一察覺異樣。
那少年走在前面,並未發現身後多了道飄忽人影,他一如往常地走街串巷,途中聽見魚販吆喝,還認真挑了條大鯉魚,這才繞進了城南一條。
梨花巷,梨花香。
這條巷子已經很是老舊了,一眼看去乏善可陳,令方詠雩看了便忍不住皺眉,可當他跟着少年走進巷子深處,淡淡的梨花香隨風飄了過來,原是某家的院子裏長有一棵老梨樹,眼下正值花期,高大梨樹生得枝繁葉茂,枝頭上掛滿了一簇簇花兒,遠遠看去如雲似雪,走近了才能看出白瓣黃蕊。
老梨樹至少有近百年歲,梨花巷的名字便是因此而來,而這座佔地不小的院落原本屬於一個鰥居老翁,兩年前病故了,城裏沒錢的人買不下這個大院,有錢的人又看不上它,就這樣空置下來,直至去歲年關前有人找上牙行買下這快要砸手裏的房子,又花了銀錢請來人手修葺打掃,整個院子都被大改過,只有這棵梨花樹被保留了下來。
方詠雩轉頭看了一眼,這家院子正對面是片廢墟,斷壁殘垣上依稀可見燒毀痕迹,應是多年前燃過一場大火,此後無人收拾,左右鄰舍也大多荒廢空置了。
他想起了劉宋氏的話,垂在身側的手悄然攥緊又放鬆,而那少年已推開虛掩的院門走了進去。
“起風了,快進屋……”
一牆之隔,方詠雩聽見少年如是道,說話比在外面時流利了許多,那古怪的口音也更加明顯,當中還夾雜了幾個聽不懂的字詞,他這下終於想了起來——這正是塞北那邊的口音,少年說的是半生不熟的漢話夾雜着烏勒語。
他這廂心念轉動,那少年連珠炮似的念叨了好一陣,院子裏終於響起了第二個人的聲音,卻是未語先咳嗽,連枝頭的梨花都被驚動般顫了顫。
待到咳嗽聲過後,那人終於開口說話,卻是道:“客人既是不請自來,緣何過門不入呢?”
此言一出,正要進屋拿衣服的少年悚然一驚,當即扭頭看向院門,只聽“吱呀”一聲,木門被一隻手推開,天青色的衣袂在風中輕擺,猶如浩渺青煙化成了人形,方詠雩緩步踏進院中,目光從那棵高大的老梨樹上寸寸下移,最終落在了那個靠着藤椅觀花的人身上。
“你是剛才那個——”少年看清來人面目,當即摸向左手小臂,不想被身邊人拽住了胳膊,看不出如何使力,卻讓他動彈不得。
藤椅上的人悠悠道:“老實點,時近清明,保不準是哪個孤魂野鬼穿了身人皮,要吃小孩咧。”
拿鬼話嚇小兒是一些缺德大人常愛做的事,可這少年分明過了不知事的年紀,竟還被他嚇得臉色發白,方詠雩聽了冷笑一聲,胸中翻湧的萬般情緒都煙消雲散了,只見他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倒未必,我牙口好,就愛啃老骨頭。”
那人哈哈大笑,他鬆手讓少年進屋去,後者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打轉,顯然是不放心的,可到底拗不過師父的意思,拎起放在桌上的魚和葯,一步三回頭地走進了灶房。
“來,先吃點兒墊墊肚子。”那人伸長胳膊打開食盒,嘴裏不忘埋怨道,“我這徒兒不大靈光,做起飯來更是笨手笨腳,大好一條魚落他手裏,八成是要……”
方詠雩打斷道:“昭衍!”
舉起木箸的手微頓,旋即麻利地從食盒裏夾走了一隻包子,昭衍躺回藤椅上慢吞吞地把包子吃下,又喝了一盞溫熱的,這才掀起眼皮看向他,有氣無力地道:“這樣大聲做什麼?我又沒聾。”
他不僅沒聾,還目光清亮、四肢健全,活似個優哉游哉的富家翁。
然而,沒哪個富家翁會如他這般模樣。
方詠雩若沒記錯,昭衍要比他小一歲,今年應是二十有三,不應是劉宋氏口中那“像是二十好幾,又彷彿三十齣頭”的東家,可坐在藤椅上捧杯觀花的這個人,說他三十三歲也有人信。
他還記得,昭衍身量頎長,四肢勁瘦而強健有力,即使手中無劍,其人亦如神兵利器,出鞘時鋒芒畢露,收刃時精光內斂,任誰也不敢輕視,但眼下之人膚色蒼白,消瘦憔悴,露在衣袖外的那雙手細骨伶仃,讓人不得不懷疑這樣的手能否拔劍出鞘。
好像變化不大,又好像從頭到腳都變了……不過是,兩年零三個月而已。
一瞬間,如有傾盆大雨從天而降,將方詠雩淋了個透心涼,他定定地看着昭衍,好半晌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這就是,活下來的代價?”
“折壽十年而已。”昭衍無所謂地笑了笑,“當時我眼睛一閉,以為這輩子就這樣完了,哪知道閻王爺怕我鬧翻地府,又把鬼門關給封上了……嘿,當初有個算命的說我能活到七十歲,看來是真的,那就算減去十年,我還能看三十多場梨花開落呢。”
話音未落,方詠雩已大步上前,一把抓向他左手腕脈,昭衍手裏還捧着茶杯,順勢翻腕一扣,茶杯就壓在了方詠雩掌心,只聽他道:“方宗主,恃強凌弱可不是英雄所為啊!”
方詠雩絲毫不理他的插科打諢,掌心勁力微吐,昭衍突覺手中一涼,瓷杯應聲凍裂,那隻冰涼刺骨的手不由分說地掐住他脈門,一股真氣隨即湧入經脈,卻是中正溫和,如有被春暉照暖的溪水潺潺流過,令人通體舒泰起來。
約莫一炷香后,方詠雩緩緩收回了手,他臉上陰晴不定,眉頭皺得很緊,倒是昭衍笑嘻嘻地道:“怎樣,我沒騙你吧?”
“你已經騙我太多次了。”
方詠雩終於坐了下來,潔白的梨花瓣隨風飄落下來,昭衍看得有趣,伸手接了幾朵,還湊到方詠雩面前讓他看,笑道:“這花開得是不是很好?”
方詠雩道:“花再好,也好不過你的膽,你竟敢回到這個地方來。”
“這是我老家,房子是我花真金白銀買的,憑什麼不回?”昭衍理直氣壯地回了一句,又抬頭看着滿樹梨花,“當年娘帶着我四處漂泊,起初來到南陽城也只是準備小住一段時日,結果恰好趕上了清明梨花開,她就牽着我的手站在牆外,看了一眼……再也不走了。”
杜三娘好酒好賭好看閑書,薛泓碧對此有過許多腹誹,不曉得一個雷厲風行的女人是從哪兒學來了這些惡習,直到杜三娘變回了杜鵑,薛泓碧變成了昭衍,他才後知後覺地明白了過來——這些“惡習”其實都不是杜三娘喜歡的,啼血杜鵑畢生所好只有兩樣,即是殺人和看梨花。
可她最終也沒能下得了手殺他,到死也沒能再看一場梨花。
“天下之大,自是哪兒都去得,但為人子者,我想替她多看一眼白梨花開。”
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是薛泓碧能為杜三娘做的了。
方詠雩安靜地聽完了昭衍這番話,沉默一陣才道:“或許還是有的。”
昭衍微怔,便見方詠雩從大袖裏摸了塊方形鐵牌出來,又從懷裏取了本巴掌大的小冊子,隨手丟到自己身上,他拿起一看,面上神色驟凝。
“尹湄用了一年時間,製造出本該屬於你的身份憑據,連同那把劍一起托我轉交給你,這是‘薛泓碧’的證身牌和生平簡錄。”方詠雩盯着他的眼睛,“上面寫得很清楚——薛泓碧,生父薛海,生母白梨,永安六年冬月初七誕於寧州,次年因飛星案痛失雙親,為殺手杜鵑收養為子,漂泊七載,后入嚴州南陽城梨花巷定居五年,直至永安十九年……”
方詠雩說到這裏便不再繼續,昭衍小心翼翼地吹飛了落在書頁上的梨花瓣,他的手蒼白細瘦,好像翻過一頁紙都得用上莫大力氣,逐字逐句看下來的速度也很慢,可在不知不覺間,血絲蔓上了眼白,淚水模糊了視線。
面具若戴得久了,便成了澆鑄在臉上的枷鎖,這既是頭一次,或許也將是唯一一次,方詠雩看到了昭衍在他面前哭出來。
沒有嚎啕哭聲,沒有流如雨下,昭衍的臉好似木頭雕成般沒有一絲表情,通紅的眼裏含着淚,青筋暴起的左手幾乎要將鐵牌捏碎,右手卻還在輕柔地翻過紙頁,整個人如被利刃從中割裂,一半放縱,一半還在剋制。
直到一滴眼淚落在了手背上,昭衍才如夢初醒般小聲地吸了口氣,他飛快地抹了把臉,將手裏的東西都收好,抬頭對方詠雩鄭重道:“多謝你。”
“受人之託而已,你用不着謝我。”
昭衍聽罷,嘴角微微一揚,便向方詠雩攤開手,問道:“我的劍呢?”
方詠雩盯着這個瘦脫相了的人,不答反問道:“你還使得動劍?”
昭衍意味不明地笑了聲,道:“現在不行,過段時間總是可以的。”
“要過多久?”
“短則一年半載,長則十年八載。”
“那我就給你十年。”玄蛇鞭從袖口垂出頭來,方詠雩一字一頓地道,“十年之後,梨花開時,來媧皇峰奪回你的劍吧。”
“是奪而非取?”
方詠雩忽然傾身向前,目光冷厲得讓人不敢逼視,只聽他道:“小魔頭,你我從前的賬是一筆勾銷了,可你總得讓我出口惡氣吧。”
昭衍眨了下眼睛,笑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是怕我活不過十年呢。”
“你這樣的禍害,閻王爺哪敢收你?”
“那我要是不來找這頓打呢?”
方詠雩也不說什麼威脅的話,只道:“你大可一試。”
撂下這一句,他站起身來輕甩衣袖便要離開,卻聽昭衍喚道:“且留步。”
方詠雩駐足回眸,昭衍笑道:“來者是客,不如再坐一會兒,吃頓便飯也好。”
說罷,他就轉頭向灶房那邊招呼道:“明兒,別蹲那旮旯偷聽了,這都快晌午了,你那魚湯燒好沒?”
話音剛落,門后探出個腦袋瓜來,那少年訕訕一笑,回了聲“快好了”就貓身鑽了回去,這下連門都關好了。
昭衍唉聲嘆氣道:“你說我怎會一時鬼迷心竅收了這麼個傻徒弟?”
方詠雩意味不明地笑了聲,難得說了句好話:“赤子之心,要換了個心眼兒跟你一樣又多又刁的,你夜裏睡得安穩嗎?”
昭衍仔細想了想,不得不道:“你是對的。”
提到這個眼生的少年人,方詠雩倒多了幾分談興,問道:“他是烏勒人?”
昭衍也不隱瞞,直言道:“他是爾朱遺族的最後骨血,單名一個‘明’字,在滅族夜被我師父救走,如今入了我的門牆。”
方詠雩一怔,想到步寒英先前說的話,心裏忽然冒出個匪夷所思的念頭:“難道……日月門真正的門主,是他?”
昭衍頷首道:“沒錯,不過他現在年紀太小,心性本事都還有的磨鍊呢。”
“你就不怕養虎為患?”方詠雩神情微冷,“兩年前烏勒王在呼伐草原西南邊陲遇刺身亡的始末,用不着我提醒你吧?”
昭衍明白他言下之意,輕聲道:“你放心,我做事什麼時候留過後患?”
方詠雩的臉色並沒有因此緩和下來,諷刺道:“是,你從來不留後患,也不會留有餘地,對人對己都是如此。”
昭衍平心靜氣地給自己添了半盞水,悠然道:“若非如此,你我哪有今日同在樹下賞花的光景?”
方詠雩知道他說得對,可眼見這人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心裏便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那些個恩怨是非的話早在兩年前便說完道盡了,倘若細算得失,還是他欠了昭衍不少,偏偏他們兩人之間,道謝和道歉都太過虛偽了。
心緒翻湧間,昭衍已喝完水站了起來,先前坐着還不明顯,當他挺直了身軀,清風拂起月白衣衫,整個人更顯細瘦,幾乎到了形銷骨立的地步。
然而,他依舊站得筆挺,步子也穩,進屋不過一會兒,又拿了一件東西出來。
那是一把素白的傘。
無名劍,天羅傘,一攻一守不可缺,合二為一是藏鋒。
“想來你是不肯輕易把劍還我的,那就順道把這傘也帶走吧。”不等方詠雩拒絕,昭衍又道,“當年家師得到藏鋒,曾立下‘傘給朋友,劍給敵人’的誓言,而後傳承到我手裏,傘劍誓約亦如是。”
頓了頓,他捧着天羅傘遞到方詠雩面前,彎眸笑道:“方詠雩,你曾與昭衍化友為敵,不知今日可願跟薛泓碧化敵為友呢?”
相識至今,匆匆八載,風刀霜劍都嘗過,生關死路也踏遍。
方詠雩以為自己會猶豫許久,可他僅僅是靜默了一瞬,便抬臂去接,分明手中多了一樣分量不輕的物什,卻好似卸下了身上某個看不見的沉重包袱。
“十年後的今天,我會在媧皇峰備上兩壇好酒,但別想我會手下留情。”
春風拂過,梨花紛飛,他如來時那樣化煙而去了。
昭衍卻是知道,這一別之後的重逢不會太久。
一旁傳來腳步聲,他側頭,看到老被自己嫌棄的傻徒弟端了陶鍋出來,正東張西望地尋找那已經不告而別的客人。
“我這位朋友是大家出身,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曉得你手藝差,先走一步了。”
昭衍招呼他到石桌旁坐下,少年盛了兩碗湯,又從食盒裏取出剩下兩籠還沒涼的包子,正要舉箸用飯,忽聽師父道:“我們剛才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吧。”
少年嚇得手一抖,便見昭衍屈指敲了敲陶鍋邊緣,道:“這湯已經不燙了,下回要長記性。”
“……我錯了,師父。”
昭衍笑眯眯道:“不算什麼大事,你聽見了也好,叫你知道逍遙日子不長久了,往後勤奮些,十年之後若練不成他今日這身本事,可莫怪師父教得不好。”
聞言,少年不由得一怔,沒等他琢磨出昭衍話里的深意,又聽昭衍道:“明兒,你跟在我身邊一年了,漢話雖還說不大利索,但也逐漸適應了,為師給你起個漢名可好?”
“謝師父賜名。”
昭衍伸手接住幾片飄落的梨花瓣,他的眼神有一瞬間變得銳利非常,而後又變得溫柔如這春風。
“我本姓薛,你也隨我姓吧,至於名字……明者,日月也,那就再添一個‘照’字好了。”
日月之道,貞明者也。(注2)
薛明照將自己的新名字反覆喃念了三遍,他乖乖點着頭,但臉上神情仍是懵懂的,昭衍彎唇一笑,知道他尚不理解此中真意,但也無妨,十年的時間既短又長,便如當年的自己那樣,早晚會有千人萬事教他明白的。
“吃飯吧。”
昭衍端起碗,喝了一大口藿香燉魚湯,又夾起一隻包子。
湯味不好不壞,包子餡不咸不淡,便連這天兒也不冷不熱,一切都是如此尋常。
……也算不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