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人生長恨水長東(下)

番外五·人生長恨水長東(下)

此去又是四載。

飛星盟九宮各司其職,薛明棠、白梨夫妻常年在外奔波,而明覺是慶安侯府出身,又曾在宮中戍衛行走,對京城裏頭三六九等的彎彎繞繞最為清楚,尤其了解蕭家的一些部署,便主要負責京城內部事務,部下人員相比其餘八宮要少,分散於百官側近,對朝堂各方風向尤為敏銳,凡有風吹草動,皆在明覺掌控之中。

薛明棠雖不擅武功,卻有一顆七竅玲瓏心,九宮之間素來相知不相通,明覺也從不過問本分之外的事情,與他來往最多者是同在京城活動的兌宮之主,其人長袖善舞,耳目遍佈京中三教九流之地,正好跟明覺互補有無,雙方合作了四年,算得上投契,兌宮之主曾邀他私下相見一敘,明覺思慮再三,終是推辭未應,此後便不再提了。

隨着飛星盟的發展壯大,蕭家在暗處的活動頻頻受阻,號稱從不失手的擲金樓更是在好幾筆大單上鎩羽而歸,其餘權奸黨羽的把柄陸續落入宋元昭手中,永安帝也飛快成長了起來,外有宋元昭教他觀政,內有殷柔嘉為他保駕……一切都在向好處發展,只要等永安帝年滿十六,他們就會傾盡全力要求太后還政於君,撥亂反正,重振朝綱。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永安七年才過了一半,情勢便急轉直下。

入夏,一封急報傳進了京師——安州大旱,月余無雨,地無收,人相食。

安州是關中要地,也是大靖西北部最緊要的產糧區之一,農田廣且人口眾多,一旦發生了這樣重大的旱情,後果不堪設想。

更可怕的是,在發生如此大災后,當地糧商趁機囤貨居奇瘋抬糧價,士紳好強以此兼并土地,一小袋糧食就能逼得饑民賣兒鬻女……百姓們聞之色變的災年,對某些人來說卻是牟取暴利的大好時機,天災固然無情,人禍最為殘忍。

朝廷自是要賑災的,可具體要如何施為,數日下來仍是懸而未決,須知那些大糧商背後多有皇親國戚撐腰,士紳們雖自詡讀書人,但他們與朝中人物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常言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層層利害交纏捆綁下來,就算是辦一件救人無數的好事,有了利字當頭,這些人頭頂屠刀也要冒死去將之攪黃了。

只要朱門酒肉享不盡,路有凍死骨又怕什麼?

宋元昭連夜命人核查了安州附近所有糧倉的囤積數目,發現比賬冊上少了四成有餘,這是何等令人震驚的貪瀆?他一面忍下怒氣安排戶部主持賑濟,一面下令刑部徹查此案,同時讓薛明棠出動人手前往災區暗訪,不可打草驚蛇,務必順藤摸瓜。

很快,以義賑為名率人深入安州的艮宮之主傳回密信,安州境內凡有藉此天災大肆兼并土地、買賣人口的商賈士紳都被他查訪清楚,在京的震宮、兌宮兩部得此密函便立即行動起來,通過各種渠道手段調查這幫人在朝中的靠山,最終整合了一份名單。

明覺這四年來一直住在方寸寺,雖時常有香客出入來往,但沒人會對這個寡言少語的僧人多加留意,他白日裏從偽裝成香客的部下手裏拿到了名單,入夜便換上夜行衣動身前往宋府。

京城到底與安州不同,這一份名單若交了出去,勢必引發軒然大波,路上必是不可能太平的,然而此事不宜大張旗鼓,明覺拒絕了部下跟隨,他本就有一身好武藝,又得明凈傾囊傳授了武林奇功《寶相訣》,凡鐵刀兵難傷毫毛半根,任是兩手空空,也要遠勝旁人。

因此,當那一道寒光倏忽而至,明覺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回掌抵住了刀尖。

來人同樣是黑衣蒙面,露在外面的僅有一雙眼睛,此時已是宵禁,深巷裏沒有燈火照明,尋常人怕連出手都找不清方向,對方卻能與明覺打得難解難分,甚至隱隱壓他一頭,若非明覺練就了一身銅皮鐵骨,只怕已是遍體鱗傷。

交手數十個回合,明覺愈發覺得此人招法路數熟悉非常,心中陡然生出一個猜想,本是一拳朝對方胸膛擊去,硬生生收了三分勁,變拳為掌錯開要害,卻暴露了自己的空門,眼前只見一片冷芒如飛霜,刀鋒沒入了他的左腹。

任何武功都不是沒有弱點的,尤其是在《寶相訣》修成七境十四式大圓滿之前,他們身上的每一個罩門都不啻死穴,而腹哀穴更是最重要的罩門所在,倘使這一刀並非倉促反擊,而是對準了穴位捅去,只消勁力一催,他不死也得丟掉半條命。

然而,這點僥倖並不能讓明覺感到安慰,他雖看不到流出來的血是烏黑色,但也覺察到了從傷口襲來的異樣感,對方的刀上淬了毒,六境十二式的真氣能護住他這身皮肉筋骨,卻不能阻止毒藥在血液里飛快蔓延。

失去意識之前,明覺聽到有腳步聲停在了自己耳邊。

他沒有昏迷太久,兩日便蘇醒過來,明覺甫一睜眼就看到了守在自己身邊的蕭勝峰,闊別四年的父子重逢竟是在這般情形之下,他念過千萬遍“阿彌陀佛”,卻道不出一句“善哉”。

險些親手殺了自己兒子這件事顯然讓蕭勝峰深感后怕,他這兩日不眠不休,眼裏滿是血絲,看到明覺終於醒轉,先是鬆了一口氣,旋即沉下臉色,皺緊了眉。

他道:“你沒把那份名單帶在身上,先行一步是為了引走埋伏,好讓你的部下順利把名單交到宋元昭手裏。”

明覺抬頭與他對視了半晌,也說不清那一瞬的心情,竟是回道:“兵不厭詐的道理,是您當年教我的。”

蕭勝峰怒極反笑,他盯着大變樣的獨子,冷冷道:“那為父可曾教過你忤逆不孝?”

明覺沉默片刻,閉目合掌道:“忠孝難兩全。”

“好一個‘忠孝難兩全’!”蕭勝峰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在你心中,究竟何為忠孝?”

明覺如那木頭和尚坐苦禪,任憑蕭勝峰好說歹說,能用的手段都用盡,竟不能讓他再睜眼開口,不飲不食,不動不言,一連三日皆是如此。

到了第四天明覺傷口復裂,餘毒未清的身體也經不住虛耗,發了一場罕見的高熱,看守忙將他的情況上報蕭勝峰,當晚就有守口如瓶的御醫趕到了這間位於平安坊深處的無名小院。

化膿的傷口重新消炎上藥,明覺畢竟有底子在,高熱來得快去得也快,可當他這次醒來,竟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蕭勝妤十六歲就被選入宮中,除了封妃立后時的兩次省親,二十多年來安居深宮,即使搖身成為皇太后,她也不出宮城半步,如今居然微服至此,布衣荊釵掩鳳儀,若非熟悉之人,哪能想到這就是當今貴不可言的太後娘娘?

明覺下意識地往後避了避,不想蕭太后還握着他的手,這一動便將她驚醒了,忙伸手壓住他肩膀不準下榻。

蕭太后道:“你傷病未愈,御醫說再不敢發一次熱症了,快些躺回去歇着。”

明覺輕輕將她的手拂開,餘光一掃屋內,不見半個閑人蹤影,只有蕭勝峰抱臂站在一旁,目光沉沉地看向這邊。

他聽着蕭太后的溫言勸慰,又想起她從前對自己的好,一時不知所措,低聲道:“多謝太後娘娘。”

蕭太后抿了抿唇,手掌在他肩頭輕拍兩下,道:“此間無外人,你我姑侄乃是至親,何必如此生分?”

說著不等明覺回應,她又道:“人生悲喜無常事,當初你一去不歸,你爹以為……白髮人送黑髮人,實在痛徹心扉。如今你好不容易回來了,我跟你爹都是極歡喜的,心中若有什麼鬱結,待病好之後與我們仔細說說就是了,一家人哪來解不開的隔夜仇,何必為不相干的人和事壞了骨肉親情?”

明覺聽了這話,便知她是蕭勝峰請來做說客的,他心下悲苦而口中難言,索性閉了眼,又要老僧入定起來。

蕭太后見他軟硬不吃,眉峰微微上挑,忽然道:“今日早朝,都察院數名御史彈劾翟西巡撫李玟、水陸轉運使蔣鵬舉、安州知府管立鈞等人貪瀆不法,勾結商賈哄抬糧價擾亂市場,收受地方士紳豪強賄賂,以賑災救民為名行中飽私囊之實……罪行累累,罄竹難書,此七人皆是城狐社鼠之徒,不按律嚴懲不足以平民憤。”

明覺驀地睜開了眼,他定定地看着蕭太后,啞聲道:“七人?”

“你們交給宋相的那封名單,上面遠不止這七人。”蕭太后淡淡道,“淮王殷傑、戶部尚書馬成安、魯國公張茂、興寧侯趙啟康……以及慶安侯蕭勝雲,這些人皆名列其上,且牟利巨大,但御史們隻字未提,宋相位列朝班之首,亦無異議。”

這一番話說完,明覺又是許久沒有作聲,蕭太后卻有了濃厚談興,道:“宋相手裏有名單,再據此針對目標搜羅證據,縱使不能將名單上的人一網打盡,也足以敲山震虎,你可知他為何要留下偌大餘地?”

明覺道:“宋相行事,自有理由。”

“那我就替他把這理由告訴你——在這朝堂上,水至清則無魚,誰若不給人留餘地,誰就沒了退路,連我也是如此,人都有私心,不過多少之分罷了。”蕭太后意有所指地道,“正則,我若是沒有記錯,先帝當年也曾教你‘身心由己,不可為旁人之欲驅行’,你有一腔赤忱,卻無火眼金睛,焉知旁人是否表裏如一?”

論口舌犀利,蕭太后遠勝過蕭勝峰,明覺能對父親的訓斥責難充耳不聞,卻無法做到對她的話無動於衷,尤其他不僅看過了那份名單,還經手過從災區送來的暗訪密報,字字句句皆是百姓血淚書成,即便佛門中人戒嗔戒怒,他的心到底還是血肉長成,經文難度萬千冤魂,生人又憑何替亡人擇進退?

蕭太后深知點到即止的道理,她不能在宮外久留,親手端了葯給明覺喝下,便在蕭勝峰的護衛下離開了,這次帶走了所有看守,只留下了一套嶄新的衣鞋。

明覺撐起病體,沒有回方寸寺,徑直去了宋府,抵達時天色未亮,而書房內燭光不熄,宋元昭亦未寖。

那一晚,名單被震宮的部下送到了宋元昭手裏,明覺卻沒有如期而至,他便曉得是出了事,這四天來凡是留京的飛星盟成員都在設法找他,偏偏無跡可尋,好在明覺自個兒回來了。

宋元昭連忙讓人坐下休息,正要喚管家請醫,卻被明覺阻止,他猶豫了片刻,道:“貧僧見過家父了。”

聞言,宋元昭面上並無驚色,顯然對他這些日子的去向有所猜測,明覺便隱去了蕭太后出宮一事,將其餘的悉數說了,而後問道:“宋相既知是哪些人勾結士紳豪強殘害百姓,手中又有證據,為何不將他們都揭發出來?”

宋元昭哪能不知明覺的脾性,當下也不隱瞞,反問道:“依你之見,這一次安州大災,天災人禍各佔五成,而天災無可為,人禍猶能治,若不從嚴懲辦,將來人禍亦無窮盡也,是嗎?”

“貧僧拙見,請宋相賜教。”

宋元昭苦笑,卻是從書案上抽了一本薄冊給他,道:“你看,這是朝廷今歲核算錢糧的賬冊——自靖北之戰塵埃落定后,我大靖已有七年未興戰事,天下大體承平,雖是偶有災厄發生,但還算得上風調雨順,可這流民仍有數十上百萬之多,很多上好的田地也改種糧為植桑,你道為何?”

明覺一愣,便聽宋元昭道:“因為農田豐收,穀物價跌,商貿興。”

他像是在說一個讓人笑不出來的笑話,豐收是喜事,糧食價低、物流繁茂也是喜事,這意味着百姓們能以更低廉的價格購買糧食,種莊稼的老農也不必害怕餓死,偏偏這樣的好年景,老百姓並沒有過上更好的日子。

究其原因,不過是糧多則賤,而這天下大半土地都掌握在少數人的手裏,他們從來不怕吃不上飯,只怕賺不夠銀子,可這些賺得盆滿缽滿的人往往一毛不拔,隱戶隱田的陰損法子屢試不爽,沉重稅賦還是壓在那些勞苦百姓身上。

禍根不在天災人禍,而在於土地兼并和陳規舊矩。

“……您是想要改稅制?”

明覺陡然明白了什麼,再回想那被彈劾懲辦的七個人,他們在名單上不過位於中流,但其所處的位置無不重要,這廂騰出了空缺,自有幹才頂上,而這些補位者,八成都是宋元昭看好的人了。

朝堂上黨派林立,任何一個重要差事都足以讓人搶破頭,若在以往,宋元昭如此安插自己人必將面臨不小阻力,可在如今這個節骨眼上,一切都順理成章。

宋元昭聽了也不置可否,明覺心裏卻是肯定了,沉默良久才道:“宋相,本朝雖未明令禁止變更祖宗之法,一些舊時的政令確實與當今天下不適應,但是……”

古往今來,凡涉及變數,無有不流血成河的。

宋元昭的變革之心不是朝夕而起,他的老師就曾說動太宗皇帝在西洲府進行過一次大刀闊斧的嘗試,可惜收效甚微,還遭到朝中政敵的打壓,待先帝登基,其師便被迫致仕,不久鬱鬱而終,年輕的宋元昭也被貶至地方,後來憑政績重新位列朝班,說明就算是先帝這般英明的君主,對此也是諱莫如深。

“恕貧僧直言,有些事情始終沒人敢提,更無法貫徹實施,這並非庸碌無為者眾多、深明大義者寥寥的緣故。”

宋元昭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有傷在身,勿要為此徒勞心神,等修養好了再議不遲。”

明覺魂不守舍地回了方寸寺,他無故消失四日,僧眾們險些就要報官尋人,見他回來才鬆了口氣,老主持本欲說教兩句,見他臉色難看,不知是遭遇了什麼變故,只得長嘆一聲,讓他回房躺着,不許人打擾。

這一趟又是兩三日,明覺修禪已有七年,許久不曾如此心亂,他一時想到先帝的教誨,一時想到蕭太后和宋元昭的話,忽地意識到現在已不僅是保皇黨與太后黨的明爭暗鬥,而是新派與舊派的角力逐漸浮上了水面。

安州大災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瓢潑大雨,讓這平日看來無處不好的茅草屋變得處處漏水,屋裏有些人端來鍋碗瓢盆,想着天晴以後修修補補便是了,而有的人未雨綢繆,想要把這屋子拆了原地蓋個磚牆瓦頂的。

宋元昭之心無疑是好的,可這世上又有幾個善始能得善終呢?

退一萬步講,宋元昭明顯吸取了前人教訓,準備在朝野間培養起一個足夠龐大的新政班底,飛星盟只是一個開始,那些補缺填空的新官亦非結束,如此大而密的羅網一旦張開布成,就算太后還政於帝,這朝廷就能變回君王說了算的嗎?

明覺想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宋元昭並非此等以權謀私之人,可他又想到蕭太后的叮囑,思及當今權傾朝野的太後娘娘也曾有過安之若素的歲月……這世上沒有什麼是永遠不會變的。

心亂如麻之下,衝動壓過了理智,當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回到了平安坊。

上一次他沒有多加留意,這回發現了許多不同尋常之處,這裏原本是安置親軍家眷之所,現在卻罕見那些老弱婦孺的身影,反倒有不少身着玄色水紋武服的人出入往來,他們見了明覺也覺訝然,但沒有一個輕舉妄動,很快便有蕭勝峰身邊的心腹尋了過來,領他走捷徑去到上次的小院。

蕭勝峰正在屋裏與人說話,聽到通報便打開了門,心腹知趣地退至院外把守,明覺卻木立原地不敢入內,被蕭勝峰一把拽了進去,兩人離得近了,他才注意到父親蒼老了許多,發間隱現霜色。

關上門,坐在桌邊的人將燈芯挑亮了些,明覺看清她的面目,先是合掌一禮,隨即神色複雜地問道:“夜已深,太後娘娘緣何在此?”

堂堂一國太后,肩負決策軍國大事的重任,自是不可能清閑的,上次能被蕭勝峰請出宮勸說他一回,在明覺看來已為恩榮,哪想她今晚還會出現在這裏?倘使走漏了消息,讓那些耳目靈通的朝官們知道了,免不得引出一些風波。

蕭太后將簪子插回髮髻上,伸手撫了撫鬢角,笑道:“不獨今晚,這三天夜裏我都來此等你。”

放眼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能讓蕭太后如此厚待了,明覺的嘴唇顫動了兩下,他不敢看她,也不敢與蕭勝峰對視,只垂首念了句“阿彌陀佛”。

蕭太后看了蕭勝峰一眼,又將目光轉了回來,輕聲問道:“我上次說的話,你都問過宋相了吧,他是如何向你解釋的?”

明覺低頭不語。

蕭太后卻笑道:“即使你不說,我也是一清二楚的,自先帝去后,他這點心思雖不曾張揚出來,但也沒有多加掩飾,如今不過被他抓住機會罷了……可惜啊,我佩服他的膽識才幹,也要笑他自不量力,天下說白了就是靠士族大家撐起來的,黎明蒼生固然可憫,卻不能本末倒置,前朝改選官制斷了士族的根而亡天下,他宋元昭要想改稅制,不啻挖士族的祖墳,這事兒一旦擺上枱面,誰都不會與他善罷甘休,就算是先帝尚在,那也難以收場!”

聽到這裏,明覺忍不住道:“那麼聽之任之,坐視這些碩鼠蛀蟲吞倉蝕柱,這天下就不會亡了嗎?”

“人固有一死,國朝終有興衰更替之時,無非早晚罷了。”蕭太后冷冷道,“維持現狀是穩,打破常規則變,前車之鑒累累,先帝當年都對此報以反對態度,宋元昭身為臣子,口口聲聲忠君不二,卻對聖意陽奉陰違,一旦重蹈覆轍,他就是千秋罪人!”

這一番話如同重鎚擊頂,明覺臉上為數不多的血色倏然褪盡,他怔怔地看着蕭太后,眼神卻是渙散的,蕭太后輕嘆一聲,伸手欲撫平他眉間褶皺,不想被他抓住了手腕,用勁很重,腕骨發出了一聲輕響。

“逆子安敢放肆!”旁觀的蕭勝峰神情驟變,一把按上明覺右肩,哪知觸手堅硬如鐵石,竟是紋絲難撼動。

“你不必拿先帝來壓我……”明覺雙眼赤紅,首次摒棄了對蕭太后的尊敬,“宋相力主革新不假,但他沒想操之過急,先帝當年教我和太子讀史,每每提及變法,總是惋惜多過不屑——他是我的老師,我知道他,他要做平天下的武皇帝,治天下的文皇帝是他留給太子的,若非如此,他在出征之前就該貶了宋相,哪會有今日的輔政大臣?”

蕭太后臉上的笑容終於消失了,她一點點將手腕從明覺掌中解脫出來,那塊骨肉受傷不輕,已是青紫腫脹起來,她卻好像不覺得疼。

“好,不愧是先帝親自教出來的學生。”她緩緩道,“我本以為這樣勸說,你會好接受一些。”

明覺額角青筋暴突,他攥緊了拳頭,拼力壓抑着翻湧的情緒,啞聲問道:“這就是你……毒害先太子的原因?”

“其中之一。”蕭太后凝視着他,眼中既有悲意也有冷芒,“這是為了家族,還有一個原因……是為了我自己。”

明覺怔住,只聽蕭太后先是發出了一聲短促森冷的嗤笑,隨即一字一頓地道:“子女身體髮膚,莫不受之父母,白髮人送黑髮人是何等摧心裂肝之痛!憑什麼,他讓我的兒子去送死了,我還要讓他的兒子當皇帝?”

靜,房間裏一瞬間鴉雀無聲。

以明覺的聰敏,竟沒能立時明白過來她話中之意,腦子像沾水生鏽了一樣變得無比遲鈍,好不容易嚼爛了每個字眼,顱內突然響起了一聲嗡鳴,刺得他兩眼發黑,如吃了塊看似新鮮實則腐壞的生肉,噁心又絞痛。

明覺張口想要駁斥什麼,可在剎那間,從小到大的無數細碎記憶都如暴風飛雪一般洶湧過來——

他沒見過娘,卻穿過她親手做的新衣;

他校閱第一,她讓身邊的大宮女送來娘舅留下的青玉簪;

他隨軍出征,她分明是不信神佛的,卻齋戒沐浴三天求佛祖保佑他平安……

莫說堂姑侄,便是蕭正德、蕭正風這兩個嫡出的親侄子,在蕭太後面前也不過爾爾,她若不是他的親娘,怎會對他另眼相待,甚至十年如一日般小心關照呢?

可她是先帝的繼后,是當今的太后,他若是她的兒子,這一切又算個什麼?

明覺僵硬地轉頭去看自己的生父,蕭勝峰卻沒有看他,直接從柜子裏翻出藥箱來,拿了消腫化瘀的藥膏和紗布給蕭太后包紮手腕,他是個練武的粗人,此時卻溫柔細心到了極致,縱無隻言片語,可二人這般近在咫尺,幾乎吐息相聞,已然越過了君臣的本分,更不合堂兄妹的禮數。

驀然間,他想起曾經從府里人口中聽得的舊事——蕭勝妤因生在二月二龍抬頭日,老侯爺便一心要送女入宮搏出場大造化來,她十六歲就通過選秀做了平康帝的美人,十七歲懷上了第一個孩子,被封為悅嬪,可惜那個孩子未能出生,據說是妒妃串通太醫算計於她,八個月的身孕生下個死胎,平康帝為此大怒,讓王元后查明真相併處置了宮裏不少人,而蕭勝妤為此傷了身子,不得不細心療養,此後十年都沒有喜訊,直到二十七歲時才再次有孕,由此被封為妃,待生下了龍子,她就成了繼后。

八個月大的胎兒已能成活了,倘使她生下的不是死嬰呢?

假如那孩子當真活着降世了,她為什麼不把他養在身邊?

……因為她掙命誕下的不是龍子,而是她與在宮戍衛的庶兄私通所生,蕭勝妤這樣謹慎的人,或許連遭人暗害都是她算計好的,又豈會讓這孩兒頂替皇子身份留在宮裏?

她不要他在懸刃下長大,她讓他回到親生父親身邊,哪怕不能喚她一聲娘,總也能過上不必擔驚受怕的好日子。

“……”明覺幾次張口,發出的竟只有氣音。

一瞬間,他想到了死前還在喃喃低語的蘇禾,想到了當初自己被先帝抽查功課時在一旁偷偷給自己遞答案的太子,想到了那個霞光滿天的早晨,長公主興沖沖拽了太子來堵他,兄妹倆都對他笑得真誠而燦爛。

明覺想過千萬種蕭太后毒害先太子的理由,唯獨沒想到……會是他害死了他。

“正則,這世上並非沒有忠孝兩全之法,只是你選錯了路,現在回頭尚且不晚。”

蕭太後知道他一時不能接受,但事到如今已無退路,她硬起了心腸,繼續道:“知子莫若母,小皇帝也是我生的,宋元昭一心想要將他培養成先帝的英明君主,可先帝當初把心血都傾注給了太子,對這小兒喜愛卻不看重,只要他做個安分守己的廢物,無憂無慮過完一生就好,人的本性一旦養成,便是江山更迭也難改,所以他受不得風吹雨打,撐不住江山國祚,更遑論做你們的靠山?沒了定海神針在,縱使宋元昭想的是徐徐圖之,那也得看我們給不給他這個機會!”

說完這一席話,蕭太后如尋常人家的母親那樣溫柔地替明覺整理了衣領,便起身出了屋子,蕭勝峰緊隨其後,僅在出門時腳步微頓,對明覺道:“先帝究竟為何收你做學生,料來你心裏是有數的,可你要知道此一時彼一時,先帝和先太子都已經不在了,你要是走他們選好的老路,便是與這天下世家為敵,首要面對的即為生你養你的家族,以及你的親生父母……你來這一趟的痕迹,我已命人清理乾淨了,回去好生思量,不論你最終作何選擇,只要自己不後悔,為父跟你娘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不後悔。

短短三個字,卻比三座壓頂大山更沉重,天意高難問,人生無常事,誰敢說自己做過的選擇有對無錯,誰又能一生到頭都不後悔呢?

明覺在天亮前回到了方寸寺,向老主持反省了自己這幾日的過錯,於靜室內抄寫經書百篇,待到擱筆收卷,他仍是小寺廟裏供佛添燈的和尚,偶爾替香客解簽答惑,分配給震宮的事務也有條不紊地處理着,一切似乎都隨着墨跡乾涸恢復如昨。

……到底還是有什麼變得不一樣了。

七月流火,秋風蕭瑟,北疆傳來了烏勒襲關的急報,又數日,鎮北大元帥張懷英遇刺身亡,行兇者乃江湖黑道補天宗現任宗主傅淵渟,事涉當朝丞相宋元昭,由此牽扯出震驚朝野的飛星案。

明覺知道宋元昭沒有通敵,真正與烏勒姦細暗中勾結之人是那死不瞑目的張懷英,這個曾被先帝重用的封疆大吏早已在權欲腐蝕下變成了一頭不知饜足的惡獸,他又很懂得朝中有人好辦事的道理,每年送到京城的節禮從未斷過,慶安侯府總能得到最豐厚的那一份。

他也知道傅淵渟並非是被外賊收買了才去刺殺張懷英,北疆那邊亦有飛星盟的耳目在,一封密信早在月前就傳入了京城,上書張懷英與烏勒姦細勾結的種種惡行,而他在拿到這封信后,將之謄寫了一遍,同時交到了宋元昭和蕭勝峰手裏。

一如先前的安州大災那樣,宋元昭固然對張懷英的行徑惱怒至極,但他想要藉此事打壓與張懷英往來密切的京中官貴,先一步掌握到確鑿證據好為提拔自己人上位做準備,便令薛明棠安排了傅淵渟急赴雁北關查證事實,而蕭勝峰本意是在事發之前撇清與張懷英的關係,以免受其牽累,並設法讓蕭家一脈的將領補上那個至關重要的位置。

明覺又想起了蕭太后那句話——人都有私心,不過多少之分罷了。

他其實很清楚,宋元昭的私心並非為了一己之利,可這已經逾越了臣子的本分,也有悖於明覺始終堅持的信仰。

若要忠孝兩全,他只有一條路可走。

於是,在蕭勝峰為季繁霜的提議舉棋不定時,他迎回了自己的長子,從明覺口中得知傅淵渟背叛聽雨閣的消息,一怒之下准了季繁霜便宜行事,這位姑射仙當真不負期許,三言兩語間佈下了一石二鳥之計,不僅將背叛了他們的傅淵渟和絆腳石張懷英一併剷除,還趁機把飛星盟拖上了水面,連薛明棠和白梨的身份也被暴露出來,師生相連如父子,本就因張懷英被殺一案遭到攻訐的宋元昭愈發處境艱難了。

上次那番夜談過後,明覺又見過宋元昭幾面,兩人都默契地不去重提舊事,裂隙生出便難彌補,但宋元昭一直相信他對國朝和君王的忠心,故而在這緊要關頭,他尚且自身難保,還不忘安排明覺入宮守護永安帝。

明覺自是無有不應,他想要確認一件事,而這個答案恰恰只有永安帝能給。

他換上了多年不曾穿過的武官常服,在那個妖風四起的夜裏與蕭太后一同走進了暖閣,年僅十四歲的永安帝正愁眉苦臉地批閱着奏章,他着實想要當一個好皇帝,但有些事並非想想便能做到的,猝然失去了宋元昭的指導,永安帝就像沒了大人攙扶的學步小孩,以至於在看到明覺和蕭太后突兀出現的時候,他驚慌失措,手忙腳亂地試圖藏起一封奏摺,卻被蕭太后輕鬆奪過了。

那是宋元昭的密奏,薛明棠動用了飛星盟的全部力量,以安州大災官商勾結和張懷英私通烏勒為切入口,查出了以蕭家為首的十數名高官勛貴在地方上大搞隱戶隱田、土地兼并和商貿壟斷等罪行的事實和證據,當中甚至有人藐視禁令通過行商與烏勒、雲來等國秘密來往,避開朝廷監察進行人口和鹽鐵交易……諸般種種,觸目驚心,一旦這封奏摺被公佈出來,整個天下都將山崩地裂,而宋元昭完全可以針對這些破綻打一場漂亮的翻身仗,即便不能把朝堂大清洗一遍,也可為新政奠定一塊重要基石。

蕭太后看罷,隨手將摺子丟進火盆里燒了,永安帝又驚又怒,到底還是恐懼佔了上風,張口喊人救駕,但沒有人膽敢闖進來,只得將最後一絲希望投到明覺身上。

明覺將落在火盆上的目光收了回來,他定定地看着永安帝,直到永安帝受不住無形的威壓而低下頭去,喉間才發出了一聲嘆息,緩緩道:“茲事體大,請陛下三思而後行。”

他在先帝面前發過誓,為君王盡忠、為國朝儘力;

他也跟蕭太后打過賭,倘使永安帝當得起一國之君的重任,有如先帝和先太子那樣的決心魄力,蕭太后便還政於君,從此自封慈寧宮,不問軍國事。

這一間漏雨的屋子,究竟是保持現狀還是翻新重建,就看今晚了。

那封血衣詔是在明覺眼皮子底下被人送出宮的,他臉上有了多日不見的笑容,對蕭太后說這個賭是自己贏了,蕭太后卻只是笑了笑,讓人端起茶桌上的一盤梨,再次踏進了暖閣。

這盤梨是沒有毒的,蕭太后命人端起之前還親手給明覺削了一個,他不肯受用,她便自己切成了小塊一口口吃下,但永安帝不知道,他見了梨便如同見了鬼,將最後一點天子威儀都拋諸腦後,連滾帶爬地爬向蕭太后,一面涕泗橫流一面求饒,而蕭太后的目光自始至終都在明覺身上,口裏問道:“宋元昭很快就到了,你是想繼續做皇帝,還是想吃梨?”

自古以來,凡革新變舊者莫不渾身血染,縱是九五之尊也無法坐收漁利,欲成大事者必得輕生死重得失,先帝與先太子敢作敢當,而當今之帝又如何?

明覺親眼見到永安帝嚎啕拜下,親耳聽他道:“我、我是皇帝,我要當皇帝。”

那塊梨肉終沒落進永安帝的肚子,就像將要燃起的星火隨風而滅。

明覺輸了賭局,便要如約賠付上自己的一生。

從此以後,明覺變回了蕭正則,開弓沒有回頭箭。

宋元昭帶人闖宮,永安帝否認血衣詔,當眾斥其謀逆,蕭太後下令封鎖宮門,衛軍合圍將“逆賊”當場拿下,唯有寥寥幾人憑藉高強武藝殺出重圍,為首的中年人瞧着羸弱如文士,張口卻發出了一聲震懾四方的虎嘯,漫天箭雨應聲而落,追兵紛紛掩耳抱頭,莫有近前者。

蕭正則認出了這人是誰——飛星盟兌宮之主,丐幫副幫主王成驊。

他不合時宜地想道:“那頓水酒看來是永遠喝不成了。”

也就沒有去追。

翌日,天降大雨洗去了地磚余血,百官驚聞了丞相率領私兵夜闖宮闈圖謀篡位的消息,不敢置信者有之,高呼冤屈者有之,落井下石者亦有之……一切似乎都亂了套,又好像在混亂里維持住了某種不可言說的秩序,惶惶森然,腐朽而根深蒂固。

星辰碎,雷雨出。

有了蕭正則的倒戈,聽雨閣針對飛星盟的行動可謂事半功倍,更別說那司掌情報的巽宮之主見勢不妙也活動了心思,他暗中託人找上聽雨閣,願以飛星盟九宮名單為投名狀,不止將功抵過,還能平步青雲。

早在飛星盟創立之初,薛明棠就定下了九宮相知不相通的消息,為的便是防止小人變節,而蕭正則在過去四年裏主動避嫌,從不過問震宮以外的人員和事務,這使得聽雨閣的清剿大計未能如預料中那般徹底,故而季繁霜果斷同意了與此人聯繫,不料對方竟在上京途中被人砍了腦袋,兇手行動果敢,埋伏的地點和時間都準確無誤,必有內鬼相助。

驚怒之下,季繁霜緊急排查了一遍知情人,蕭勝峰雖不置一詞,但他很快尋了個由頭將蕭正則安排到別處去,後者知他是疑心自己,倒也不曾辯駁過,只默默做事,直到情況又有轉變——那人的真實身份已然查明,乃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琅嬛館館主杜若微。

此人慣是謹慎,他不僅害怕飛星盟的報復,也擔心聽雨閣會過河拆橋,是以沒把名單帶在身上,而是請擲金樓做一回中間人,九宮名單就寄存在樓主謝沉玉手裏,事不宜遲,當儘快取之。

擲金樓與蕭家素有合作,只是在聽雨閣暗中成立后,兩方因利益衝突逐漸生了嫌隙,不過謝沉玉是個聰明人,他扣下這份名單並非為了跟蕭家撕破臉,而是想要重新談談,蕭勝峰也無意與之反目,思量再三,讓蕭正則與自己同去。

他們來晚了一步,離宮之主白梨不知打哪兒獲悉了這個情報,率領部下傾巢而出,夜襲擲金樓。

蕭正則隨父抵達此地的時候,這座由鮮血骨肉堆砌而成的高樓已經轟然倒塌,徒留滿地斷壁殘垣,焦糊味掩蓋了血腥氣,他們好不容易才從這些面目全非的屍體裏找出了謝沉玉,其屍身也被燒得不成樣子了,但還能依稀辨出致命傷所在——臍中上三寸,偏左四寸,腹哀穴。

謝沉玉有六境十二式的《寶相訣》,全身上下只此一個罩門,卻被人一刀斃命了。

動手之人自然是白梨,可她不該知道謝沉玉的死穴所在,這是他最大的秘密,也只有同修《寶相訣》的人清楚其中門道。

蕭正則神色平靜地為他合上眼睛,在心裏想道:“師兄,自此舊怨終了,你當安心做個雲遊僧了……此後餘生,最好是不復相見。”

擲金樓滅門,謝沉玉身亡,九宮名單的線索只落在了薛海和白梨二人身上。

聽雨閣分頭行動,一路由前擲金樓殺手杜鵑帶着奔赴寧州,一路由蕭勝峰親自領隊追蹤白梨,而蕭正則對這兩邊都不沾,他回到京城,想去大牢探視宋元昭,可惜沒能趕上,宋相已經在獄中自盡了。

對此,蕭正則其實並不相信,可人已經死了,他相不相信也就沒了意義。

不久之後,薛海和白梨的死訊也先後傳回京城,蕭勝峰帶回了一封名單,可當他們根據這個大肆抓捕嫌犯時才發現被這夫妻倆擺了一道,九宮飛星的線索徹底斷了,至少半數以上的成員僥倖逃過了天羅地網,自此魚入江海,再難尋蹤。

若是就此收場,當有人為之慶幸,亦有人大不甘心,蕭正則聽說杜鵑抱回了一個剛滿周歲的嬰兒,乃是薛海與白梨之子,閣中諸人正為如何處置此子而爭論不休,蕭勝峰向他詢問意見,蕭正則見臉色蒼白的杜鵑跪在下首,眼睛始終落在那襁褓上,便道:“一個不知事的小兒罷了,杜鵑既然想養着作餌,那就讓她帶在身邊,成則釣得大魚,就算不成也沒損失什麼。”

此言一出,爭論遂止,杜鵑將襁褓摟回懷裏,不甚熟練地哄睡了哇哇大哭的嬰孩,臨走前向蕭正則俯身一拜。

蕭正則知道,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女子心軟了。

殺手最忌諱的不是技不如人,而是心慈手軟,杜鵑早晚會因這個孩子而死,就是不知道她到了那時會不會後悔了。

既已改變了身份,那方寸寺自是不應再去了,可等到臘月十九那日,蕭正則仍頂風冒雪地去了一趟,他像塊石頭般在能望見寺門的地方站了整天,從黃昏到日落,飛雪落滿身又融化成水,香客們出入往來,唯獨不見那輛熟悉的馬車。

他其實早知道殷柔嘉是不會來了,宮裏人都曉得華容長公主近日生了場大病,御醫說是怒火攻心所致,若不好生調養,恐怕傷及壽數……蕭正則對這些一清二楚,只是還存着一點痴心妄想。

臘月十九一過,轉眼就到了除夕。

飛星案餘波未平,朝野上下兀自人心惶惶,蕭太后也沒有按照慣例舉辦大宴群臣的慶典,只在御花園辦了場家宴,參與者皆為宗親、外戚和勛貴,蕭勝峰帶上蕭正則赴宴,編造了一段天衣無縫的過往,將他的身份重新過了明路,打了蕭勝雲和蕭正風父子一個措手不及,其他人縱有再多驚疑不定,可蕭太后率先表了態,又有哪個敢有異議?

一聲聲不知真心幾何的道賀里,蕭正則不僅“死而復生”,還因其在北疆立下的軍功被封為了驍騎將軍,說是平步青雲也不為過。

殷柔嘉稱病未出席晚宴,事後才聽說了蕭正則歸來的消息,她立即推門而出,不顧一切地朝御花園奔來,終於趕在筵席散盡前找到了他。

當初城門一別,已是將近八年,都說人間別久不成悲,可當他們真正四目相對的這一刻,向來剛強如男兒的華容長公主仍是紅了眼睛,淚水奪眶而出。

蕭正則卻不敢看她。

殷柔嘉怔住,她伸手抹掉眼淚,又理了理凌亂的鬢髮,強笑道:“師弟,是我變得太老了,還是病懨懨的模樣太難看了?”

蕭正則只是搖頭,曾經想對她說的話此刻都哽在喉間,比魚刺尖銳,比刀刃鋒利,他恨不能就此死去。

殷柔嘉雖是性烈,但也不乏細緻敏感,她從蕭正則不同尋常的反應里察覺到了什麼,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下去,扯住他衣袖的手也緩緩鬆開,蕭正則木立在原地,與她對視了一眼,忽地抬手行禮,一言不發地轉身而去,竟有幾分落荒而逃。

久別重逢,他們終是沒能說得上幾句話。

殷柔嘉後來找了他好幾次,都被蕭正則避開了,他決心斬斷這點非分之想,一如抹殺掉身為明覺的七年歲月。然而,就在這年重陽節,永安帝下旨賜婚,敕驍騎將軍蕭正則為華容長公主之駙馬,擇佳期完婚。

旨意傳開,聞者皆驚,而後便有無數人對蕭正則生出了羨慕之情,他們未必見過殷柔嘉的真容,也知華容長公主今歲已年近三十,可那是當今皇帝的長姊,身份尊貴只在蕭太后之下,本朝沒有駙馬不得任官的規定,誰若能娶她,誰就前途無量。

蕭正則卻是不喜反怒。

這事明面上是永安帝下旨賜婚,實際上是誰拿的主意,根本不需細想。蕭正則當即入宮求見蕭太后,希望她能收回成命,蕭太后也早知他會來,屏退了旁人烹茶以待,等蕭正則強壓怒氣說完了話,這才放下茶盞,反問道:“你難道不喜歡她?”

蕭正則沉默了一瞬,道:“我們不配。”

殷柔嘉是彩雲朝霞,而他已是枯枝敗葉,合該凋零於風中,腐爛在地下。

他見不到天明,可她應該去看日出。

“怎會不配?”

蕭太后伸手想要撫平他眉間褶皺,卻被避了開來,嘆道:“郎有才女有貌,四年相伴同學,八年牽挂等待,這天下還有誰比你們更相配?我聽說她這大半年來屢次尋你,你卻避而不見,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蕭正則道:“我無顏面對她。”

聞言,蕭太后笑容微斂,她凝視了蕭正則片刻,幽幽道:“你心裏還是怨我。”

蕭正則垂首,只道:“臣斗膽,請太后收回成命。”

“聖旨已下,便是駟馬難追,你何曾見過聖旨如廢紙?”

頓了下,蕭太后又放緩了語氣,溫言勸道:“正則,你要知道我是不會害你的,況且我朝公主若不出降臣子,便只有和親邦國這條路可走,華容已為你耽誤了韶華,你難道還要辜負她的餘生?”

命運從來沒有無回報的饋贈,尊貴如帝王之女亦然。

這樁婚事終是沒有作廢,擇期正月十五完婚。

長街短巷滿華燈,豐年瑞雪覆紅妝,這一場皇婚辦得奢華盛大,有如慶典。

那天晚上蕭正則喝了不少酒,他仍沒想好該如何面對殷柔嘉,便對賓客敬酒來者不拒,偏偏越喝越清醒,等冷風吹涼了發熱的頭腦,甚至有寒意從頭竄到腳。

待到吉時,司禮忍不住低聲催促他去洞房行合巹禮,公主的乳母也來派人請他,蕭正則知道這回是不能退避了,無論如何他都應當給殷柔嘉一個交代。

喜秤挑落了蓋頭,合巹杯里盛上了合歡酒,閑雜人等悉數告退,燭光如霞的洞房裏只留下了一對新人。

這是蕭正則自御花園一別後首次面對殷柔嘉,他以為會看到一個明艷不可方物的她,不承想那鳳冠下的容顏格外憔悴,哪怕上了濃重的粉彩胭脂,也遮不住蒼白病色。

他一驚,脫口道:“師姐——”

話未說完,一根微涼的手指就壓在了蕭正則唇上,殷柔嘉輕聲問道:“我是不是變得很醜了?”

蕭正則心裏如被鈍刀子割了一下,他直視着她的眼睛道:“沒有,師姐風采如故,只是病了。”

殷柔嘉抿唇一笑,手指上移輕輕捏了下他的鼻尖,如少時那樣半嗔道:“就你會說好聽的。”

她用力很輕,蕭正則卻覺得鼻子酸澀,險些紅了眼眶,忙道:“師姐,夜深了,我服侍你休息吧。”

“且不忙,我想與你說說話。”殷柔嘉握住他的手,“你躲我這麼久,這回可算是逃不掉了吧。”

蕭正則不敢掙脫,啞聲道:“是我錯了。”

殷柔嘉不依不饒地問道:“你當真知錯?”

“是。”

“既然知錯,可願認罰?”

“認。”

“好,那就說定了。”

燭光映在殷柔嘉臉上,恍惚間重現了三分當年明媚,只聽她道:“接下來,我問什麼你就答什麼,一句話、一個字都不準騙我,因為我會信的。”

蕭正則呼吸一滯,他隱約猜到殷柔嘉想問什麼了。

如他料想的那樣,殷柔嘉將憋在心裏的那些事竹筒倒豆子般問了出來,她想知道他是如何在北疆戰場上活下來的,想知道他在過去的七八年裏經歷了什麼,以及……她想知道他與飛星案究竟有無關聯。

殷柔嘉實在是個很好懂的人,嬉笑怒罵都寫在臉上,性子也直來直去,一顆心如水晶般通透,對待這樣一個人,要麼騙她一生,要麼就給她真相。

蕭正則既已不是明覺,也不必再守出家人不打誑語的戒律,他完全可以用卑劣的手段粉飾所有醜惡,她並非愚蠢,但她會信他。

偏偏是她,蕭正則絕不願以謊言騙取真心。

一陣令人心悸的靜默后,他終於開了口,將全部的真相告訴了她。

彼時窗外白雪映月,火樹銀花綴滿天,風中酒香濃,便連夜色也是難得溫柔,然而在這花燭高燃的洞房裏,紅唇白齒道出的真相殘忍如刀,割在人身上不見傷,唯有鮮血橫流。

“……原來,是這樣啊。”他說完之後又過了很久,殷柔嘉才像活過來的石雕般遲鈍地眨了下眼睛,低聲呢喃了這麼一句話。

蕭正則如等候發落的罪囚般垂着頭,他知道說出真相已經於事無補,但他至少沒有騙她,便是她要殺了自己,那也是理所應當的。

可他只是等來了一個擁抱。

蕭正則在陳述真相時就跪在了地上,殷柔嘉俯身抱着他的頭,讓他枕着自己胸口聽心跳,竟是平靜如初。

她原來已經知道了,或許不完全,但絕不是一無所知。

“你不騙我,我很歡喜。”

她說話時,有溫熱的水滴落在蕭正則臉上,他想抬頭去看,卻被她阻止。

“吉時都快過了,我們先喝合巹酒吧。”

她將他拉起來,哭過的眼角比塗了胭脂更紅,倒有了幾分從前的顏色。

蕭正則低頭看着杯中酒,殷柔嘉與他挽臂交杯,臉上淚痕未乾,唇角卻已經揚了起來。

她含淚笑起來的模樣,勝過了神佛頂上日月光。

蕭正則想,便是這酒中有毒,或是醉死在她的眼裏,自己都心甘情願,當謝蒼天厚待。

他毫不猶豫地飲下這杯酒。

就在蕭正則仰頭那一瞬,殷柔嘉拔出了簪中細刃,一如當年揮刀刺入馬腹那樣,狠狠刺中了他的咽喉。

卻聽“叮”的一聲輕響,簪刀在那層薄薄的皮肉上斷折了。

蕭正則有些遺憾地想這酒里竟沒有毒,又想到以殷柔嘉的性子,她就算要殺他,也不會用下毒這樣的鬼蜮手段,就該是這樣堂堂正正地來一刀,可惜她太心急,忘了他剛才特意說過《寶相訣》真氣護體不散,若不先破罩門是決計殺不死人的。

他放下金杯,看着殷柔嘉手裏只剩半截的簪刀,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你……”殷柔嘉睜大了眼,淚水順着臉頰滑落,粉彩胭脂被衝下兩道痕迹,紅的白的混在一起變得慘不忍睹,蕭正則心疼極了她,用手擦掉那些妝容。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左腹,對她道:“師姐,你應當刺這裏。”

殷柔嘉渾身一顫,她咬破了嘴唇,枯瘦如柴的手又攥緊了簪刀。

“你……別看着我。”她氣若遊絲般道。

蕭正則其實很想多看她一眼,但他從不抗拒她,於是閉上了眼睛。

“噗嗤”一聲,利器這次順利割開了皮肉,殺一個人如裁一張紙,鮮紅的血一股一股從裂開的傷口中噴湧出來,比喜服的紅色更濃。

紙糊一樣的人倒在了地上,精緻繁複的地毯花紋也被染紅。

蕭正則驀地睜開眼,面前空無一人,他一點點地低下頭去,看見了倒在自己腳邊的殷柔嘉。

“師姐!”

殷柔嘉被他抱在懷裏的時候,眼睛還沒有閉上,她下手乾脆利落,其實並不覺得太疼,只是眼前模糊一片,連聲音也聽不清晰,反倒是一些亂七八糟的回憶紛至沓來。

彌留時刻,她想起自己四年前求得的一支下下籤,解簽的和尚半點不知圓滑,說話怪是直白難聽,道什麼“水底撈月”、“勞而無功”,還勸她莫再執迷不悟,不可強求命中無果之事。

可她這一輩子驕縱任性,從來只求心滿意足,才不管什麼天意。

哪知神佛當真靈驗了一次,她強求到了,也該折壽還願了。

“……”殷柔嘉張了張口,卻已說不出話來,她想告訴蕭正則,自己是真想殺了他的,師姐從來心疼師弟,殷柔嘉也最愛蕭正則,他既然犯了不可饒恕的錯,又活得這樣累,她就帶他解脫,哪怕不能同登極樂,一起下十八層地獄也不寂寞。

可惜了,那一刀沒得手,她就再也下不得手了。

殷柔嘉終是在蕭正則懷裏閉了眼,鮮血浸透紅綢,風吹燭滅,龍鳳淚乾。

她的手垂落在地,聲音微不可聞,卻像驚雷劈下,令蕭正則腦中陣陣嗡鳴。

守在洞房外的乳母等人聽得動靜不對,高聲呼喚了幾句,他始終一動不動,一聲未吭,他們便闖了進來。

片刻之後,尖叫聲、哭喊聲、叫嚷聲……此起彼伏。

誰也不曾想到這樁喜事會是如此收場。

因蕭太後派了人在附近盯着,發現驚變后即刻阻止了噩耗傳開,公主的乳母已被當場嚇瘋了,其餘人也被封了口,這件事最終被蕭太后掩蓋了下去,外人只知華容長公主於新婚當晚暴病而亡,或幸災樂禍或惋惜地說上兩句,沒有誰能想到在這個洞房花燭夜裏究竟發生了何事。

直到殷柔嘉出殯下葬之前,蕭正則都沒能回過神來,只像是提線木偶般任人操縱,他時不時地看一眼自己的手,那上面的血早已洗乾淨了,可他還能看到一片猩紅。

他親手為殷柔嘉的墳塋灑下了第一抔土,像是把自己的一半魂魄也埋了進去,可他還站在青天白日下,腳底也有影子。

從前讀《涅槃經》,第十九卷里有這樣一段——

“八大地獄之最,稱為無間煉獄,為無間斷遭受大苦之意。佛曰:受身無間者永遠不死,壽長乃無間地獄中之大劫。”

彼時他似懂未懂,便向明凈請教,向來有問必答的師兄難得沉默了一瞬,卻是道:“你若能一直不懂,那才好。”

如今的蕭正則終於懂得了。

他是罪大惡極之人,死是恩賜而非懲罰,連師姐都不肯帶他一起走,他就不配求解脫,只能點燈熬油一樣等着。

等到哪一日大限臨頭,恩仇罪孽一併了結……

如此,或可算是刑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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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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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人生長恨水長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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