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八章·破曉(三)
“你沒了截天功,憑什麼去殺蕭正則?”
這句話,殷無濟當時也是問過他的。
不等昭衍回答,他自顧自地道:“喚生丹固然神奇,但它不是太上老君用八卦爐煉出來的仙丹,沒法讓人立地飛升,其效在於續命療傷和培元補氣,對內力增長雖有裨益,奈何藥力被人體消化為己用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就算我用金針刺穴之法幫你在短時間內吸收了它,也彌補不了你失去九重陽勁的虧空,還會對你的經脈臟腑造成巨大負擔,得不償失,過猶不及。”
“可我沒得選啊。”昭衍的手指輕輕點在心口那道蛛網血紋上,“我有了十重功力又如何?不過是江煙蘿的一盤菜罷了,等我殺了蕭正則,下一個死的必然是我,而後還會有很多人死去,萬事功虧一簣,划不來的。”
山洞裏的火光將熄未滅,映得那血紋越發灼目,殷無濟向來心高氣傲,很少有這樣挫敗的時候,他低聲道:“那……等你師父來了,勝算也大些。”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那場震驚塞北的刺殺被烏勒國勉強捂了些時日,現在已是傳得沸沸揚揚,那不知名的黑袍刺客在光天化日下斬落了烏勒大王的首級,於保護王駕的野狼衛而言無疑是奇恥大辱,是以烏勒國為王權紛爭不斷的這段日子裏,野狼衛幾乎是傾巢而出,四處追查刺客下落,誓要拿對方的人頭祭王旗,可這塞北之地廣袤無垠,他們連對方的面容身形都沒看清,又從何去尋?
因着黑袍刺客是在烏勒大王剿殺爾朱遺族時橫空出現的,絕大多數人都認為刺客與爾朱氏有關,雖也有人提及消失一年多的步寒英,但在寒山聯合雁北關發佈對昭衍的討賊公告后,這些流言便不攻自破了。
不過,當殷無濟和明凈得知了此事,他們立時明白了背後真相——黑袍刺客分明就是步寒英,這一切分明是師徒倆串通好了設下的連環套,他們所有人都被耍得團團轉。
“名劍藏鋒步寒英,為逆徒勾結姑射仙所害,已經不在人世了。”
不等殷無濟動氣,昭衍的神情已然轉冷,道:“我師父是英雄,可對這世上很多人來說,他死了比活着要好,而有些事情也是步寒英活着時不能去做的,他這一生的大好年華都被誓約和責任困住,我這個劣徒受他老人家再造之恩,沒什麼能彙報給他的,就這一小段無拘無束的暮年歲月,誰敢把天門壓回到他身上,我就把誰家頂樑柱劈了當柴燒,說到做到。”
這話說得毫無轉圜餘地,威脅之意溢於言表,令殷無濟臉色鐵青,卻又無可奈何,隨後想到當年種種,將要出口的話終是咽了回去。
見他妥協,昭衍也放軟了語氣,道:“我想你和湄姐在動身來此之前都往寒山送了信去,他要是能來,如今早該到了……塞北的情況並不樂觀,烏勒大王死後,其國內勢必大亂,至少在王位塵埃落定前,烏勒人不會大舉興兵進攻,這雖然為大靖北疆和草原各部爭取了寶貴時間,但會讓一些牛鬼蛇神趁亂作祟,尤其是群龍無首的野狼衛,我師父被他們咬得很緊,也有意趁此機會將之剷除,短期內哪能抽得開身?至於姑姑,我不敢求她寬慰,只求她不恨我就好。”
殷無濟既然號稱“見死不救”,心腸離鐵石做的也不遠了,可人都有親疏遠近,他也算看着昭衍從小少年長成大人,如今聽了這番話,想到對方年紀輕輕就走過了百丈峰和獨木橋,甚至將要跌得粉身碎骨,心裏實在不是滋味。
“你就執意一個人去?”殷無濟壓下翻湧心緒,眉頭皺得更緊,“那麼多高手聯合起來都拿不下蕭正則,就算他現在受了傷,憑你一人一劍,沒了截天陽勁打底,耗都耗不起,到底是去殺他還是去送死的?再者說,人家是堂堂聽雨閣之主,動動嘴皮子就有無數手下任憑驅使,你如何保證他會孤身赴約?”
一連三問,句句直切要害,昭衍心知他也是出於好意,可這裏面有些事情着實不能攤開來說,於是避過了最後那個問題,道:“殷先生,你不懂蕭正則,我一個人去見他才是做了斷,若帶上其他人一起,事情又將變得大為棘手,而殺死蕭正則的辦法……”
頓了下,昭衍手裏的藏鋒無聲出鞘三寸,寒光映出了一雙星眸。
他輕聲一笑:“說來只怕你不信,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你要殺我,只需這一劍。
流星飛劍離手而出,卻不是衝著蕭正則急射而去。
他們兩人在庭院裏鬥了上百個回合,動彈不得的尹湄只能孤零零地坐在大殿裏,透過敞開的殿門觀戰,以她的洞察力,輕易便可看出是誰佔了上風,在昭衍倒地吐血那一瞬間,她的心也差點跳出了嗓子眼,隨後就聽見了那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話,沒等她想出其中深意,眼前忽有一點寒星划來,螢火之光頃刻變成皓月之輝,她來不及眨眼,劍尖已至眉心!
這一式“參商”,竟然刺向了尹湄!
蕭正則在昭衍揚手轉腕時已察覺不對,劍出剎那他也搖身一晃,人如閃電,劍似流星,劍光與人影幾乎同時飛入大殿,他身形再變,腳下搶步,右手疾出抓住劍柄,劍尖堪堪停在尹湄面前方寸處,凌銳劍氣刺破皮膚,她的眉心頓時現出一個紅點,彷彿美人面上硃砂痣。
長劍入手剎那,昭衍已飛身欺至蕭正則背後,聽得勁風及近,蕭正則的左手驟然盪回,拈花一般拂向昭衍攻他左腹傷處的那隻手,兩指剛搭上皮肉,昭衍的手便如靈蛇般從他掌下繞過,人也矮身一閃,從蕭正則抬起的手臂下竄過,繞指柔絕技實時施展開來,右手搭上尹湄的肩,左手抓向蕭正則握劍的手腕,身子同時傾斜一繞,好端端坐着的尹湄便被推到蕭正則面前,那柄泛着寒光的利劍也向她咽喉抹去,昭衍的身形卻被她擋了個嚴嚴實實。
蕭正則心中微怒,掌下只好鬆勁,無名劍掉落瞬間,昭衍的左手立即下翻去接,這回被蕭正則抓了個正着,指尖還沒碰到劍柄,手腕已然傳來劇痛,可與此同時,下方響起了“噗嗤”一聲,蕭正則的左腹傷處竟有溫熱鮮血再次噴濺,一小截猩紅劍尖自他身後穿透了出來!
無名劍握在尹湄手裏,而在那傷痕密佈的手上,還搭着昭衍的右手。
直到鮮血濺上了尹湄的手,她還沒反應過來在剛才那一瞬發生了什麼。
蕭正則卻在一瞬間的驚愕后明白了。
他全身上下最大的破綻就是左腹這處傷口,昭衍不是要殺尹湄滅口,而是拿她誘敵引蕭正則露出空門。
棄劍只為收劍,藏鋒便是出鋒。
當初那一戰,昭衍於生死間頓悟出的一式“無常”,其精髓不就是“變幻莫測,防不勝防”嗎?
蕭正則今日兩次中劍,被刺中的都是同一處地方,昭衍屈肘撞開尹湄,握劍急轉欲絞爛他血肉臟器,卻見蕭正則雙手合握抓住抓住劍刃,身子猛地向後一縱,昭衍試圖抽劍轉刃,竟然紋絲難動,連人帶劍被他從大殿裏帶了出去,來不及站穩,便有一記重踢擊向自己丹田。
兩人相距不過三尺,蕭正則這一腿迅捷威猛,昭衍只得出手迎上,但見他五指在足踝上一搭即離,飛快滑到小腿上,洗衣盪水般將勁力化解,哪知蕭正則左腳趁勢飛起,狠狠踢在他左手背上,霎時筋折骨裂,昭衍踉蹌退後,染血長劍順勢抽出,他一閃再閃,憑藉飄逸靈動的輕身功夫才勉強避開了蕭正則腿影籠罩,眼見蕭正則不顧傷勢縱身逼近,只得劍勢急轉,化攻為守。
與之前的精妙劍招不同,昭衍現在使出來的每一劍都簡單無比,鋒芒不出身周一尺,招數變化也少之又少,但他的速度快如疾風,舉手抬足、劍出劍轉只見殘影,一招一式間綿密連環,行雲流水般順暢,天衣無縫般渾然,蕭正則連續出手五次,竟沒能打中他,先是一怔,旋即有道靈光閃過,低聲道:“抱風攬月!”
饒是眼下仇敵決死,昭衍也不得不佩服蕭正則的好見識。
當初在武林大會上,穆清的武功分明不如尹湄,卻以一招“抱風攬月”化解了尹湄數次強攻,盡顯“以柔克剛,以靜制動”的要訣,昭衍無意偷學望舒門的劍法,只將觀戰感悟記在心裏,後來在關外守山一年,根據太一元氣中正平和的特點,鑽研出了這套守身劍招,不求殺敵,但求自保,只是他武功進境極快,已然罕逢敵手,除蕭正則之外,尚沒有人將他逼到這一步。
蕭正則連攻數下,這綿密劍勢仍然滴水不漏,昭衍擅長用勁,無論是“隔山打牛”的透勁,亦或是“四兩撥千斤”的巧勁,在他這裏都是劍隨身動、勁由心發,他深知雙方優劣何在,出手滑溜如魚,一撥復一轉,一消又一引,若非萬不得已,決不正面招架。如此見招拆招數十個回合,兩人身周三尺之外已無半塊好地,牆壁崩塌,地磚碎裂,俱是受了池魚之殃,而在三尺內的這一小塊地方,白雪翻滾如浪,磚石平整無傷,對比鮮明得近乎詭異。
可惜,兩人內力相差畢竟懸殊,即便蕭正則的金剛不壞之身已破,昭衍也難以在他一招重過一招的攻勢下持久支撐。勉強又拆八招,蕭正則突然搶步踏前,看也不看翻飛劍影,五指攥拳悍然擊出,這下無疑是“一力降十會”,昭衍唯有橫劍抵擋,勁力相拼立分高下,他的雙腿被迫向下彎去,身子矮了半截,喉口登時一甜。
蕭正則右手再催內勁,左手提掌向下劈去,昭衍聽得風聲便知這一招剛猛無比,他若是立即劍交左手,抬起右掌去接,十有八九能接下,可劍下勁力一泄,縱使只有片刻,恐怕就要被蕭正則壓制在地,到時再想翻身爬起,就比肚朝天的王八還難了。
須臾之間不容多想,昭衍將身一傾,主動撞向蕭正則,本是朝他頭頂劈下的一掌便落在了背上,霎時五臟六腑齊顫,四肢百骸也是一震,湧上喉頭的那口血再也忍耐不住,當即噴了出來。
忽然間,蕭正則只覺掌下一滑,昭衍從他臂彎空隙間閃身脫困,就地一滾丈許遠,撿起掉落的天羅傘反手向後擋下追擊,而後手腕急旋,傘面飛旋撞向蕭正則面門。蕭正則一掌迎上,天羅傘不能寸進,昭衍縱身從傘后飛出,揮劍刺他咽喉,被兩根手指牢牢夾住,旋即翻腕一折,無名劍彎轉如月,緊接着勁氣一收,劍鋒急彈而回,昭衍借力向後倒飛,蕭正則也使出輕功追了上去。
眼看兩人就要比肩,昭衍突兀向下墜去,劍尖急隨身形倒轉,從蕭正則兩掌之間穿過,自下而上再刺他左腹要害,蕭正則當即凌空翻身避開劍鋒,反手一拳向他後背空門猛打而去,只聽“轟”的一聲響,牆壁被拳勁震得四分五裂,昭衍卻不見了蹤影。
蕭正則“咦”了一聲,突覺頭頂有道厲風刺下,他站在原地一步未挪,上身輕擺讓過來劍,同時屈膝撞出,不料這一劍竟是無人把握,昭衍的身影慢了半拍從旁側斜飛而至,蕭正則擊飛利劍時,他便趁勢欺近,天羅傘圈轉如輪,傘尖始終不離蕭正則左腹半尺之內,蕭正則被他逼退幾步,忽而出手擊向傘面,天羅傘飛上高空,傘下又沒了人影。
昭衍斜身接劍,回手疾刺蕭正則面門,劍勢急如暴雨,奈何這千變萬化的劍招落在蕭正則眼裏,依然只有一人一劍,他僅出了一掌,狂暴兇猛的內力就將劍雨生生震碎,大掌轉眼逼至面前,昭衍身子一轉,驀地隨風一繞,從他手臂邊緣竄過。蕭正則已厭煩了他的滑溜,雙掌招風一引,滿天大雪化為白浪盡數朝昭衍席捲而去,昭衍幾度變換身法,都不能從白浪中脫身,蕭正則趁機欺近,右掌重重揮出,悍然劈向他的頭顱!
“噗”的一聲,劍鋒從蕭正則掌心貫入,再從手背穿出,血光飛濺,劍尖去勢未絕,直直向他心口刺去,而蕭正則竟也任由劍鋒貫穿整隻手掌,狠狠擊向昭衍面門!
以蕭正則的功力,這一劍刺在身上他也未必會死,可這一掌若是劈實了,昭衍的下場會比周絳雲更慘,因為他整顆腦袋都會像爛西瓜一樣炸裂開來,而他已是強弩之末,身形又被雪浪所困,已經避無可避,只能揚手出劍!
一擊定勝負,一劍決生死!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昭衍突然斜身向下,險險躲過迎面一掌,劍勢隨之急變,劃過半輪猩紅殘月,從左向右朝蕭正則攔腰斬去。蕭正則早防着他轉劍偷襲,全身真氣盡數外放,長劍劈在血肉模糊的腰側,卻是絲毫未進,火星在劍鋒下迸濺出來,左手急翻鎖住劍刃,天崩地裂一般無可抵擋的內力透劍而來,昭衍渾身骨骼當即發出了“咔咔”怪響,他已經受了不輕的內傷,刺入膻中穴的那枚金針更是顫抖起來,隨時可能被這股巨力壓得破體而出。
可他竟然笑了。
腳下疾退,後背撞上蕭正則的胸膛,昭衍的左手繞過頸側死死牽制住身後之人的頭顱,右腕倏忽扭轉向上,憑藉繞指柔絕技硬生生從蕭正則的掌心裏轉過劍鋒,伴隨着骨骼裂開的可怖聲音,長劍自腋下貫穿昭衍右肩,勁力一催三發,劍尖終於點中蕭正則的咽喉!
千鈞一髮之際,蕭正則屈膝撞上昭衍后腰,劍尖剛在他喉前刺出血痕,其人已縱身向上掠去,不料昭衍腳下一錯,借力回身,左手倏地從扭折畸形的右掌中搶過劍柄,帶起一溜血光,“無根飄萍”全力施展,劍芒后發先至!
“鏘——”
一劍直刺,毫無花巧,金石交撞聲刺痛耳膜,但這隻有一瞬,下一刻血光再現,蕭正則悶哼一聲落回地面,劍鋒深深沒入他的胸膛,昭衍疾步向前逼近,臉上殺意凜然,硬抗那股洶湧而來的山傾之力,體內三枚金針無聲碎成粉末,他恍若未覺,依舊強提真氣催盡餘力,當他迫至蕭正則面前,血色長劍終於從蕭正則背心穿透出來,風中綻開大朵大朵的血花,頃刻后潑灑在地,染紅一片白雪!
“砰!”
血霧瀰漫中,蕭正則一掌劈出,昭衍被震飛數丈,長劍徹底脫手,人直接撞破了殿門,跌在尹湄面前,噴出一大口鮮血!
尹湄先前被他推倒,此時也無力站起來,她的眼裏滿是血絲和淚水,慘白髮青的嘴唇不住顫抖,卻是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直到,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影,拖着緩慢沉重的步伐,搖搖晃晃地出現在尹湄面前。
她瞪大眼睛,卻很快就看不清了——昭衍用顫抖不已的左腕支撐身體,踉蹌着從地上爬了起來,將尹湄完全擋在了背後。
他咧開滿是鮮血的嘴,啞聲道:“閣主,你快死了。”
無名劍還插在蕭正則的胸膛上,從前面看幾乎只剩下了劍柄,即便身懷七境十四式的《寶相決》,即便通曉百家武學,即便功力高深冠絕當世……人,終究還是肉骨凡胎,無法長春不老,更不可能永生不死。
只要拔出這柄劍,蕭正則的心臟就會立即破裂,血脈僨張,必死無疑。
可惜昭衍沒有這樣做,正如蕭正則剛才那掌突兀偏轉,沒奔着他的頭打過來。
“……這才是,無常?”蕭正則看着胸口的劍柄,沾滿鮮血的手慢了半拍才落在左腹上,“從一開始,你真正要刺的地方就是這裏,明明有好幾次機會……你在騙我之前,把自己也騙了過去。”
“越明顯的破綻,越不容易得手。”昭衍偏頭看了眼自己慘不忍睹的右臂,“要殺您,只需一劍,也只能有一劍。”
與謝青棠、鑒慧和明凈不同,蕭正則很早將《寶相決》修鍊到了最高境界,他全身上下沒有一處能被人鑽空子的罩門,唯一的弱點是左腹那道新傷,從這裏下手固然會容易許多,但昭衍沒了截天陽勁護心保命,一旦失手就再無機會,而他是最怕輸的人,倘若沒有超過八分的把握,絕不肯孤注一擲,是以在過去的二十多個時辰里,昭衍每一次合上眼睛,都是在腦海中推演今日這場死斗。
蕭正則微怔,他低聲問道:“從哪一招開始對上的?”
“第一招。”昭衍又笑了一下,“一步都沒錯過。”
蕭正則定定地看了他許久,突然問道:“那封信……你給江煙蘿了嗎?”
“沒有,”昭衍道,“一個人都沒給。”
“為什麼?”蕭正則抹去嘴邊的血,“你既然看過了信,就該知道它的價值。”
昭衍凝視他一會兒,忽而大笑,笑得咳出血來:“什麼價值?區區一封信,就算鬧出滿城風雨,也跟飛星案無關,我只要讓你死在這裏,有它無它都無所謂。”
“江煙蘿……還有平南王府的人,未必如你這般想。”
“那就等我死後,他們有本事自己去找吧。”
蕭正則終於笑了起來,他勉強提起所剩無幾的真氣護住將碎欲裂的心脈,聲音低啞地道:“你不會死的……江煙蘿奪權心切,可是……閣主的位置,我說給誰,誰才能坐。”
昭衍一愣,便聽蕭正則繼續道:“不拔劍,我還能支撐四個時辰,你將她騙過來,我替你解決了她。”
昭衍呼吸一滯,他抬頭對上蕭正則的眼睛,嘴唇張合了幾下才擠出話來:“你說什麼?”
“我是快死了,可在我死前,仍有辦法讓她一輩子都醒不過來,你只要保證江煙蘿不死,便可活下去了。”蕭正則一字一頓地道,“聽雨閣二十二營的名冊,統管天干地支一萬四千餘人的信物……我在臨行前將它們放在了大內密室里,鑰匙留在旃檀堂,你拿上鑰匙去見太後娘娘,她會給你的。”
剎那間,昭衍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謬感,他近乎無聲地問道:“為什麼?我可是……九宮後人。”
“我曾經,也是飛星盟九宮之一。”蕭正則喃喃道,“震宮明覺,背叛飛星盟……並非,從沒後悔過。”
然而,在蕭正則說出這句話后,一隻手握住了他胸前的劍柄,沒有絲毫猶豫,猛地向外拔出,心脈本是被千絲萬縷的真氣勉強維繫着,這一下摧心斷脈,零星的碎骨肉隨鮮血一同飛出,濺在昭衍身上。
蕭正則眼瞳劇震,怔怔地看向昭衍,只聽他道:“太晚了。”
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恩仇冤孽,血債血償。
有些遲來的補償,活人是沒資格替死人接受的。
“黃泉路上別走太快,”昭衍握着滴血的劍,慢慢勾起嘴角,“閻羅殿上斷平生,等人到齊了才好算賬。”
蕭正則的身體晃了兩下,猛地跪倒在地,卻伸手向前抓去,昭衍以為他要垂死反撲,卻不想對方僅僅是握着他的腳踝,勁力在飛快消失,輕易就能掙脫。
“你說得對。”蕭正則氣若遊絲地道,“既然如此,就拿上那封信,再——”
說到這裏,從他心口急涌而出的鮮血漸漸慢了下來,手也抓不住任何東西,一直神光內斂的眸子飛快渙散,聲音在片刻停頓后變得微不可聞。
“帶着我的人頭,去……見我娘吧。”
最後幾個字傳入昭衍耳中,他的心像是被一隻手用力揪了下,卻見蕭正則嘴角竟有一絲微笑,隨後那顆頭顱重重垂下,再也未能抬起。
跪着的屍身正對神像,殿內燭火倏忽跳躍了一下,那一瞬間光影交替,似是神像睜大了眼,又很快閉上。
這一條至死方休的路,總算到頭了。
“嗆啷”一聲,昭衍手裏的劍落了地,濺開星星點點的血花,昭衍整個人向後跌去,順勢探出唯一能動的左手,為尹湄解開了穴道。
“小昭!”
尹湄穴道初解,顧不得肢體僵硬麻痹,伸出那雙傷痕可怖的手將他抱在懷裏,兩個人一起倒在地上,她給昭衍當了墊背,卻覺得懷裏這個人比隆冬時節的地磚還要冰冷。
蕭正則雖然在最後關頭手下留情了,但昭衍的傷勢極重,用喚生丹和金針刺穴強催功力的後患也在此刻爆發了出來,他在尹湄懷裏哆嗦得像只快被凍死的小狗,卻還扯起嘴角對她笑:“湄姐,沒事了,你別怕啊……”
尹湄緊緊抱着昭衍,剛要開口卻被他搶了話頭,只聽昭衍道:“湄姐,剛才我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吧……那封信,你先別管是什麼,我用油紙包了埋在西坡平潮兄的墳塋前,你砍下他的頭顱,去把信拿了,一看……你就都知道了。”
“我們一起去!”尹湄咬緊牙關想帶着他起來,可昭衍一點點掰開了她的手。
“聽雨閣這次之所以急着動手,是因為狗皇帝得了重病,但這件事……”昭衍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說了出來,“你拿到信后,別急着下山,找個安全的地方先躲着,等……”
“那你呢?”這三個字尖銳得破了音,尹湄的身子抖似篩糠,“等江煙蘿來了,讓我躲在暗處看她殺了你嗎?”
昭衍沉默了一瞬,忽而笑了:“她沒有這個機會的。”
尹湄不肯聽他的鬼話,執着地要帶他一起走,卻被昭衍伸手拂過手上麻筋,差點又跌了回去。
“湄姐,就差最後這件事了,郡主還在京城等着你,只有你能辦到……算我求你,快走吧。”
即使是在六年前,他也沒用過這樣滿含乞求的眼神看她,尹湄手上傷口崩裂,十指連心痛得厲害,可當她對上昭衍的目光,這點痛又算不得什麼了。
自始至終,昭衍沒有說半句多餘的話,但尹湄知道,他從小就很倔,自己若是執意要帶他走,只能帶走一具屍體。
尹湄猛然彎腰撿起了劍,用力劈下蕭正則的頭顱,扯下外衣一裹,疾步沖了出去,北風卷着碎雪吹入眼裏,那些血絲似與風雪相融,化成淡紅的淚水奪眶而出,很快在臉上結了冰,她不敢回頭,消失在破敗的院牆之外。
清虛觀內,只剩下了昭衍一個人。
他將蕭正則的屍身扶正,轉頭看向目睹一切的神像。
昭衍沒有應下蕭正則的提議,自也不能跟尹湄一起走。
江煙蘿生性謹慎,在吃過幾次虧后愈發多疑,事情到了這一步,她生怕蕭正則不思,也怕昭衍再耍花樣,因此在離開前留了眼線藏身側近,只等此戰結果。
從巳時算起,江煙蘿只給了昭衍三個時辰,再過不久便有人過來查看,等對方見到了蕭正則的屍體,確認無誤才會放出信號,而這只是第一道訊號,葫蘆山外三里一點,直至護城河畔,待江煙蘿親眼見到彩煙,即知大事已成。
凡事有得必有失,任何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承擔相應代價,這沒什麼可怨憎的,昭衍只覺得有些遺憾——今天是臘月三十,除夕過後就是新年,他連一口團圓飯都吃不上,很快要餓着肚子上路了。
他從小就有些貪嘴,也不知是在襁褓里少了奶水喝還是怎樣,杜三娘罵他是餓死鬼投胎變的,但她嫌這嫌那地養育了他十三年,從沒餓着他。
“好冷啊……”昭衍喃喃道,“我想吃包子了。”
要是再有一碗藿香燉魚湯,下輩子當牛做馬都認了,但在這座面目全非的小道觀里,他什麼也沒有。
昭衍蜷縮在神像下,他越來越冷,腦子愈發昏沉,身上的傷反而漸漸不疼了,心頭那隻蠱蟲也前所未有的安分了下來,這小小一方天地好似在一瞬間被神鬼之手從人間剝離了出來,變得格外寒冷和安靜,只剩下風雪聲。
方詠雩和江煙蘿原本都有一身白衣勝雪,可他們殺了太多人,在滿地血污里打過一場,都已經髒得不能看了,直至這一場大雪落下,霜華滿身,恍惚間又潔凈如初。
“追悔莫及?”方詠雩握緊鞭梢,“我今天不殺你,才會追悔莫及。”
灰白天幕上已不見了彩煙痕迹,江煙蘿的手微微揪緊了胸前衣襟,旋即挑開領口,露出如玉的肩頭和一片雪膚,方詠雩下意識地想別開臉,眼角餘光卻瞥到了一抹猩紅,那是盤踞在江煙蘿心口處的血紋,鮮艷灼目,縱橫交織如蜘蛛,令他立即想到了當日在昭衍胸膛上看見的網狀血紋。
蜘蛛結網,子母連心。
江煙蘿攏了攏衣衫,微微抬起頭來:“你要是殺了我,就是連他一塊兒殺了。”
壓下心中煩躁,方詠雩反問道:“那又如何?他死了我才能活,這話我也不是第一次跟你說了。”
“是,我記得着呢。”江煙蘿抿唇笑道,“可你真能下得了手嗎?”
不等方詠雩發力收緊玄蛇鞭,她又道:“有一件事,昭衍騙你至今,你難道不想知道?”
方詠雩的直覺向來很准,從這一句話里不難聽出江煙蘿心懷惡意,卻又感到她所言非虛,手裏繃緊的鞭子微微一松,道:“說!”
“你以為自己憑什麼活到現在?”江煙蘿面露譏諷,“周絳雲當初圖謀陽冊,執念已成魔障,之所以留了你一年,是他需要你作為鼎爐輔助練功……可這有一前提,便是你當時武功盡廢,再也練不得陽冊。”
“這與昭衍有什麼關係?”
“你借龜靈散從周絳雲手下撿回一條命,忘了是誰把你喚醒的?昭衍那時已有八重陽勁在身,他完全可以治好你的經脈暗傷,卻沒有這樣做,甚至……趁機打散了你的功力。”
言至於此,江煙蘿不待方詠雩說話,繼續道:“因為他知道方家很快要遭受滅頂之災,要想讓你活下去,只有做練功鼎爐受周絳雲庇護這條死中求活的路,可這辦法有一破綻,便是周絳雲那會兒與我合作密切,他性子也多疑,為此事問過我好幾回,但凡我有一次戳穿了這個謊言,你都活不到現在。”
方詠雩一驚之後,冷笑道:“你有這麼好心?”
“從頭至尾,你對我而言都無關緊要,我之所以幫忙圓謊,不過有人為此與我做了筆好交易,履行承諾罷了。”江煙蘿語氣森然,“他騙你不能重修陽勁,我以為是要等你煉成九重陰勁再奪取功力,卻沒想到……”
早在昭衍被她種下連心子蠱的那一日,就已經算到今天了。
江煙蘿利用舊怨成功離間了方懷遠和昭衍,將他綁上自己的船,再憑子母連心蠱壓制昭衍,指使他為自己掃除障礙爭權奪利,雖知他有異心,但子蠱永遠受母蠱影響,昭衍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他的命也在她一念之間。
可這就像是一盤斗獸棋,江煙蘿吃定昭衍,昭衍反過來操控方詠雩吃了她。
“一條命,九重截天陽勁……昭衍確實沒什麼純粹好心,可你欠他的,自己能算得清么?”江煙蘿指向自己,“一命抵一命,你今日放我一馬,我也放過昭衍,再下令收兵撤關,讓你師兄他們有條活路,這買賣不虧吧。”
江煙蘿實在很會蠱惑人心,先利用消解方詠雩的殺念,再點明現在的局勢,他就算想跟她拼個魚死網破,也得為展煜和謝安歌等人考慮一番。
蕭正則的死訊一時半會兒不會傳開,至於昭衍的死活……江煙蘿用力掐了下掌心,想道:“等他知道,已經太晚了。”
那一刻心跳驟停帶來的感覺,就像白雪落了地,冷卻無聲,旋即無蹤。
江煙蘿深知言多必有失的道理,她垂下頭不再說話,等着方詠雩做出抉擇,而在他肉眼看不到的地方,養在體內的雪蠶蠱蠢蠢欲動。
過了很久,又彷彿只是一瞬間,纏在她脖頸上的玄蛇鞭“嗖”地收了回去,留下一道可怖的青紫勒痕。
方詠雩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個字來:“滾!”
江煙蘿盈盈一笑:“表哥,你身上有些地方果然是從未變過。”
正如昭衍所說,他不僅沒變,還指望別人也沒長進。
話音未落,江煙蘿倏忽揚手,數道白絲從她袖裏暴射而出,直撲方詠雩身上多處要害,方詠雩也提防着她使詐,玄蛇鞭疾揮將所有白絲纏成一股,陽勁立時透出,這股絲線驟然起了火,隨着長鞭抖擻而出,火蛇張開巨口咬向江煙蘿,她就地翻滾避開火浪,玄蛇鞭左圈右纏,一把絞住她的腰將人拽至身前,方詠雩一掌劈中她後背,不想觸手極寒,更有無數細小活物鑽出衣衫爬到他手上,那是江煙蘿運功從體內逼出來的雪蠶蠱成蟲,每一隻都陰毒無比,方詠雩猝然遭到暗算,整隻手掌都變成了雪青色,鞭子疾抖一拋,把江煙蘿遠遠甩了出去。
來不及多想,方詠雩催發功力抵住蠱毒,江煙蘿凌空翻滾落回地上,已是身在七八丈外,她沒趁蠱蟲糾纏方詠雩時再次出手偷襲,而是拖着傷腿向護城河掠去,很快落在了石橋上,這才回頭看了方詠雩一眼,他果然已經震碎了那些蠱蟲,卻沒有追過來。
江煙蘿嗤笑了一聲,轉身向前奔去。
左右蕭正則已死,沒了這座壓在她頭上的大山,即便方詠雩有再大威脅,他一人能敵得過數萬鐵騎嗎?
何況,江煙蘿已試探了出來,方詠雩的心腸還不夠硬,他有多少軟肋,都將變成刺在他身上的刀。
心念飛轉,身形如電,江煙蘿差點忘了自己的腿傷,猛地趔趄了一下,若非及時扶住了護欄,只怕已經摔倒。
這條腿可真是難看,她也很久沒這麼狼狽過了。
好在過了這座橋,不遠就是絳城,只要她渡過此劫,今日之恥必將百倍討回。
江煙蘿撐着護欄重新站起身,恰有一陣風雪吹來,她的腿又顫了顫,抬手往面前擋了下。
飛雪之中,勁風乍起!
這一道勁風是自橋下陡然發出,風聲響起之前毫無徵兆,卻在瞬間變得尖銳刺耳,寬大的衣袖應聲而裂,刀鋒隨着撲面風雪,飛快劃過了江煙蘿的脖頸。
連番激斗下來,江煙蘿能從方詠雩手中脫身已是僥倖,眼看城樓近在眼前,心中喜意翻湧,哪能想到在這冰寒刺骨的護城河上,竟會有人貼附於橋頭下面,數載寒暑苦功,全身精氣神力,盡付一刀之中!
莫說是她,就連方詠雩也沒想到。
他只是眨了一下眼,就看到橋上那抹人影倒了下去,幾片紅雪被狂風送了過來,被他伸手接住,在掌心裏化成血水。
血,誰的血?
江煙蘿……死了?
剎那間,方詠雩臉色大變,足尖用力一點地面,縱身飛上石橋,鮮血漫過白雪,一路蜿蜒到他腳下。
江煙蘿倒在離河對岸不到一步的地方,脖頸上那道狹長傷口還在汨汨流血,將那一身白衣徹底染紅了,她的眼睛沒有閉上,唇邊還掛着些微笑意,美得像是一幅紅白色調的畫卷,可這美轉瞬即逝,隨着鮮血大量流失,被她養在體內的蠱蟲也迅速死亡,這具美麗的肉體竟然迅速潰爛,短短几個呼吸的時間,原地只剩下了一灘血和一堆衣裳。
親眼目睹了如此詭異恐怖的一幕,饒是出刀取她性命的方越,此時也嚇得連連後退,直到看見方詠雩來了,這才長舒一口氣,道:“你沒事就——”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被方詠雩厲聲打斷:“你為什麼要殺她?”
方越一怔,他久居翠雲山,見過江天養和江平潮,卻沒見過江煙蘿,忍不住低頭看了眼,遲疑着道:“她……難道不是江天養的女兒,姑射仙江煙蘿嗎?莫非我殺錯了人,還是不該殺她?”
江煙蘿不該死嗎?
方詠雩好似吞進了一口紅雪,喉間冰冷又血腥,他過了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怎麼會在這裏?”
“昭衍讓我來的,說你今天會與姑射仙在此決鬥,再三叮囑我忍耐,必要一擊得手,不可縱虎歸山。”
“他是……什麼時候跟你說的?”
“就在你昏迷那天夜裏,今早天沒亮我便出發,他也上了葫蘆山——你去哪兒?”
在方越的驚呼聲中,方詠雩折身朝來路撲去,全身真氣都朝足下聚去,馮虛御風般向著葫蘆山所在狂奔。
子母連心蠱,母蠱亡則子蠱滅,他就算能騰雲駕霧,還能快過生死一剎嗎?
簌簌飄雪瑟瑟風,吹白人間不老頭。
瑞雪兆豐年,這一片大地……可算是乾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