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日月

第二百九十九章·日月

大靖永安二十五年臘月廿三,白道十大掌門齊聚蘊州葫蘆山頂清虛觀召開密會,意在言和止戈,共襄除魔盛舉,未料消息走漏,這場會議淪為各方算計下的陷阱,先有補天宗宗主周絳雲率部入侵葫蘆山,再是新武林盟盟主江天養被指投靠奸佞鷹犬翻覆江湖,驚變迭起,大禍臨頭。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聽雨閣閣主蕭正則以“招安鋤奸”之名行“順昌逆亡”之實,寒山逆徒昭衍與姑射仙江煙蘿裏應外合,數千精銳人馬圍困葫蘆山,立三日之期,降者入閣效力,其餘人等殺無赦,並重提飛星案,下令盡剿以望舒門掌門謝安歌為首的一干九宮餘黨。

強權難敵公道,俠骨碎而不屈。臘月廿七,臨淵門首徒穆清臨危受命接任掌門之位,聯合補天宗新任宗主方詠雩促成戰時同盟,黑白兩道共御外敵,兵分兩路突圍,血戰一日,以百人之力殺傷敵軍近千,另有欽犯玉無瑕喬裝混入軍營製造混亂,為群俠破關開道,使生者奪路脫困。同日,蕭正則力戰五大高手,掌斃周絳雲,生擒尹湄為質,方詠雩、玉無瑕、方越負傷而逃。

此一役,雙方傷亡皆重,蕭正則下令追捕叛逆,數千精兵連夜進駐絳城,方圓百里遍佈羅網,腥風未散。江煙蘿心懷叵測,覬覦權位已久,主動請纓佈局,昭衍、江天養從旁協助,三人暗中共謀刺殺栽贓之計。

臘月三十,弱水宮宮主駱冰雁、臨淵門首徒展煜、空山寺和尚明凈等三人為營救尹湄現身劫囚,格斃江天養,遭江天養指揮軍陣圍攻,幸方詠雩及時趕到,大破軍陣殺敵過百,江煙蘿戰之不勝,命絕護城河上。

是日,昭衍斬首蕭正則於清虛觀內,后不知所蹤。

正月初一,蕭正則、江煙蘿二人死訊傳開,聽雨閣二十二營立成散沙,蘊州上下諸官莫不惶恐難安,上萬兵馬扼守水陸要道,鎮遠鏢局李鳴珂攜丐幫王鼎肩挑重擔,因地制宜,隨機應變,冒死護送群俠繞過封鎖,巧取綠林捷徑擺脫追兵,亡命奔襲三日,成功抵達湖州。

及至正月初七,丐幫長老朱文玉舉證聲明,姑射仙收買昭衍謀害寒山之主步寒英、奪取青狼幫為禍塞北。不久,補天宗、弱水宮、望舒門、丐幫,四大宗門聯合公佈葫蘆山巨變真相,劍指聽雨閣與新武林盟。

江湖沸騰,天下動蕩。

……

二月初二,龍抬頭,春耕節。

民以食為天,國以農為本,靖高祖起於行伍,更是重視農桑,效仿古之聖賢將“皇娘送飯,御駕親耕”定為國策,此後每年這一日都會舉行重大儀式,上至帝后,下至百官,都要親自下田耕種,以為表率,勸農耕織。

除此之外,這天還是蕭太后的壽辰。

蕭勝妤的生辰八字好,好到慶安侯蕭德榮認為自己女兒既然生在了龍抬頭這一日,合該有場大造化,等她滿了十六歲便送進宮裏,可惜天不遂人願,高宗與王元后是少年夫妻一路相扶過來,帝后情深,六宮妃嬪形同虛設,蕭德榮為此鬱郁不快。直至平康十九年王元后病逝,高宗又為北疆戰事加緊籠絡武將,誕下了皇幼子的蕭勝妤在次年被冊立為後,從此地位穩固。

這二十多年來,每逢二月二龍抬頭,宮中必要大辦壽宴,京城各處亦張燈結綵,恭賀太後娘娘聖壽無疆。

然而,今日一早,宮城內就傳出了大喪鐘聲,慈寧宮內泣音不絕,提前數月就着手準備的慶典還沒開始便被緊急叫停,候在宮門外的眾臣也是大驚失色,整座城都顯得慌亂起來。

十六歲入宮,十七歲懷了頭胎卻因妒妃的鬼蜮手段丟了孩子,險些沒能保住性命,此後數載無所出,亦不得先帝寵愛,二十八歲才因誕下今上而成為繼后,三十四歲當了皇太后,垂簾聽政二十六載……蕭太后的一生可謂傳奇,雖是年紀大了,平日裏也操勞甚多,但身體一直不錯,諸人或倚仗她或畏懼她,誰能料到她竟會在六十大壽這日猝然崩逝呢?

不過,這也並非毫無徵兆,自打正月上旬從蘊州傳來了那道急報,蕭太后就病倒了。

聽雨閣是蕭太後手中最利的一把刀,蕭正則乃她最為信任的執刀人,而他又是蕭太后的堂侄,在蕭勝雲、蕭正風父子相繼過世后,蕭氏主家就只剩下了蕭正則和蕭瑋燁兩條血脈,後者年紀太小,偌大蕭家將會由誰執掌不言而喻,有消息靈通的官吏們私下議論,一致認為等到蕭正則此番功成而歸,蕭太后便會讓他加官進爵,徹底接掌蕭家大權。

孰料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十年無一敗績的蕭正則這次不僅沒能完成招安鋤奸的重任,還將命丟在了那座又小又破的道觀里,連個全屍都沒落下。

這條消息傳回京城時,朝堂上情勢正緊,永安帝此前已有月余不上朝了,群臣倒是習慣了這點,左右有太后垂簾聽政,軍國大事一切如常,直到正月初一大祭祀,永安帝竟也沒有出面,文武百官這才知道皇帝纏綿病榻已久,頓時鬧將起來,尤其是那些與蕭黨勢同水火的大臣,若不親眼見到永安帝,絕不善罷甘休。

皇帝病情愈重、宗室虎視眈眈、諸臣明爭暗鬥、家族人心動搖、失親信、斷臂膀……這一連串沉重打擊壓得蕭太后喘不過氣來,她畢竟到了花甲之年,病來如山倒,可她又很快挺直背脊坐回了那個位置上。

沒有了蕭正則,她便親自執掌聽雨閣這柄利刃,縱使鎮北大元帥周玉昆那封上書已經引發了朝野震動,群臣奏請裁撤聽雨閣的聲勢比從前哪一次都要大,蕭太后仍於兩天前力排眾議下了清剿叛賊的旨意,但凡牽涉進了蘊州之事的人,無一能逃過此劫,只等詔書擬好發出,從京畿到各州府層層下達命令,一場潑天血雨即將落下,哪知她就這麼去了。

在京的宗室不少,文武百官無論懷揣着怎樣的心思,在大喪音響起后都得依禮行事,即使有許多人認為蕭太後走得蹊蹺,卻都不知實情,只能跟着身邊那些或真情流露或逢場作戲的人一同哭得死去活來。

除了一個人。

尹湄換了身內宮女侍衛的衣服,筆直如劍般站在慈寧宮大殿外,聽着裏面一刻不歇的哭靈聲,心思卻在裊裊青煙里飛回了昨天——

從蘊州到京城,路遠且險,即便沿途都有人暗中相助,尹湄要在這個節骨眼上過關入京,隨身還帶着不能示人的東西,諸般麻煩一言難盡,等她好不容易抵達了京城,已經是正月廿七了。

蕭正則死後,聽雨閣雖是無人做主,但總壇戒備森嚴比從前有過之而無不及,天干地支二十二營上萬在編成員,除了實在抽不開身的,都已陸續返回京城,尹湄不敢驚動任何人,蹲守三日才尋到機會潛入進去,於旃檀堂的經牆后發現了一條密道,一枚手指長的黃銅鑰匙就插在某條石縫裏,而密道盡頭是間位於深宮的小佛堂,形容憔悴的蕭太后挑燈未眠,聽到暗門響動就看了過來,一見是個生面孔,她的臉色驟然冷了下來。

尹湄立即亮出手裏的鑰匙,胡謅了個假名,聲稱自己是蕭正則麾下的一名天干密探,受閣主所託來見太後娘娘,旁的不敢多言半句,依照蕭正則死前對昭衍說的那樣,將手裏捧着的木匣放在桌上,又從懷中取出一封被油紙層層包好的信。

蕭太后見到了黃銅鑰匙,沒有出聲喚人進來,但也沒立即信任她,直接讓她將匣子打開,當裏面那顆在秘葯作用下保存完好的頭顱暴露出來時,這個消瘦的老婦人好像一瞬間變成了發怒母獅,即使她根本不會武功,尹湄仍在那一瞬間生出了肢體被活活撕碎的恐怖錯覺。

尹湄不敢有絲毫耽擱,低下頭道:“閣主臨終有一言,他說……‘帶着我的人頭,去見我娘’。”

這間小佛堂,霎時靜得像一具裝着死人的棺材。

尹湄以為蕭太後會有許多話要逼問她,可在這一句話出口之後,蕭太后只是沉默着走上前來,當她摸向木匣時,那雙掌控朝野、生殺予奪的手抖得厲害,背脊也佝僂下去,整個人好像在頃刻間老了十歲,風燭殘年,衰弱不堪。

人死之後是不會有溫度的,何況是一顆砍下來足有月余的死人頭,蕭太後用手指輕輕碰了一下,竟像是被燙到了一樣飛快縮回去,這下子她渾身都在抖了,口中發出不似人聲的嘶啞嗚咽,如有鐵耙在一下下刮著喉嚨里的血肉,外面的護衛察覺不對,高聲問了兩遍就要衝進來查看情況,被蕭太后厲聲喝退,尖銳刺耳。

尹湄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直到蕭太后重新合上木匣,伸手去拆那封信,這回動作極快,她一目十行地看過,扯了下僵硬的嘴角,不再明亮的眼睛裏卻有淚落了下來。

“你看過了?”不等尹湄作答,蕭太后又慘然一笑,“是了,你若沒看過,怎麼會帶他來見我?”

尹湄默然,她的確看過了,這封舊信的內容其實很簡單,乃是前任聽雨閣之主蕭勝峰臨終前寫給堂妹蕭勝妤的陳情書,他說自己這一生毀譽參半,功過不能相抵,於上有愧先帝,於下虧欠親子,更辜負了蕭勝妤的一片真情,如今傷病齊發,生不如死,料是報應已到,不敢怨天尤人,待到魂歸陰曹,必向先帝和先太子請罪,甘墮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再為人,只願蕭勝妤今後慎動屠刀,勿蹈覆轍。

可惜蕭勝妤早已成為蕭太后,她以不正手段篡奪大權,已是沒有回頭路可走,饒人即是殺己,料來蕭勝峰也是想到了這點,故將此信封存,八成是準備帶進棺材裏,卻不知怎的遺留了下來。

尹湄想到昭衍與蕭正則開戰前的那番問答,心裏隱隱有了答案,只怕是老侯爺蕭勝雲在為堂兄處理後事時發現了此信,看過內容后不敢示於外人,又想留着這個把柄,才把信藏了起來,結果被玉無瑕和昭衍意外得到了。

昭衍沒把這封信給江煙蘿,甚至於要是沒有蕭正則死前那句話,以他的性子,怕也會讓這信永遠爛在泥土裏,因為這封信的確與飛星案、與九宮、與蕭黨倒行逆施的種種惡行皆無關,它僅僅透露了一樁不可告人的宮闈秘事——當今太后蕭勝妤未出閣時就與二房庶兄蕭勝峰暗生情愫,進宮后私情未斷,還生有一子,便是平康八年時被蕭勝峰從外面帶回來、據說生母不詳的蕭正則。

這件事若被揭露出來,無疑會讓蕭太后和整個蕭家都陷入泥沼,但時過境遷,高宗皇帝早已駕崩,先太子同年薨逝,蕭勝峰也在平康十六年因病去世,只此區區一封信,就算潑了蕭太后一身泥,以她今日的權力地位,難道洗不幹凈嗎?蕭正風就是前車之鑒,他自作聰明地昧下信件,呈上紫玉簪暗示蕭太后妥協,結果年紀輕輕就入了土。

誠然,這封信若落在有心人手裏,善加利用未必不能發揮奇效,可私情再讓人難堪也不過是私情,昭衍行事固然有些不擇手段,但他覺得沒必要,就不會用下作手段。

見尹湄沉默不語,蕭太后將信紙折起來丟進炭盆,火光將那雙黯淡的眼睛重新點亮,直到信紙燒成了灰,她才道:“你看到了,他卻准你活下來,除了這把鑰匙和這句話,還有什麼託付給你的?”

“回稟太後娘娘,一字也無。”

又是一陣令人不安的死寂。

一炷香后,蕭太后雙手抱着木匣,尹湄跟着她回到慈寧宮,蕭正則死前提到的名冊和信物都被蕭太后收藏在暗格里,她讓尹湄拿走這些東西,隻字未提如何處置,一切都順利得讓尹湄忐忑不安。

直到她退出寢殿時,風將燭火吹滅,依稀聽見黑暗裏的蕭太后低聲喃喃道:“你果然是恨我的啊……”

天將破曉,慈寧宮內傳出噩耗,隨後整座宮城都被喪鐘聲驚醒,專權獨橫二十六年的蕭太後於鳳榻之上溘然長逝。

尹湄應該高興的,可她站在靈堂外,只覺得有些冷。

這時,一個人影被宮女攙扶着從側門走了出來,殷令儀本就有一身病弱氣,換上黑白喪服后更顯得她面無血色,宮女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走路,待經過尹湄身邊,殷令儀將另一隻手搭在了她的胳膊上,轉頭對宮女吩咐道:“你且回去吧,看好娘娘靈前的燈火,她不喜黑暗。”

宮女應喏而去,殷令儀在尹湄的攙扶下一步步遠離了人群,轉過後廊時才開口道:“阿湄,是你來了啊。”

只此一句話,尹湄鼻子便酸了,既為與殷令儀相見而喜,也為她本應等到的那個人失約而悲,澀聲道:“王女,你等了很久吧。”

“的確很久,不過……”殷令儀輕輕撫住她佈滿傷疤的手,“這一路太長太險,你們能來到這裏,吃了很多苦吧。”

一滴眼淚落在殷令儀的手背上,她沒有抬頭去看尹湄,只是低下頭,用臉頰拭去了這滴淚水。

“走吧,還剩下一步,我帶你過去。”

太后薨逝,是為國喪,皇帝為人子者應當盡孝,可永安帝一病不起已有兩月,誰都不敢把他抬到慈寧宮去,但因蕭太後走得突然,禮部事先沒做過葬儀準備,甚至宮裏昨日還在即將到來的太后壽辰準備得熱火朝天,現在規程全亂,人手也緊缺,永安帝的性子又在病情愈重后變得格外暴躁,此時守在他身邊的人便只有兩位太醫和一些宮人。

殷令儀帶着尹湄來到寢殿外時,裏面剛好傳出瓷器摔碎的聲音,伴隨着永安帝歇斯底里的怒吼,一個頭破血流的太監退了出來,殷令儀見狀就免了人通報,開口道:“清和在此,求見陛下。”

“滾……都給朕滾……”

尹湄聽着這聲音,便知永安帝喘得厲害,心底總算升起了幾分快意,殷令儀則道:“稟陛下,清和偶得一方靈丹妙藥,或可療愈陛下病痛,望陛下開門允見。”

屋裏的聲息驟然小了,在外候着的一位太醫想說什麼,卻被身邊的同僚悄悄撞了下手肘,頓時反應過來這位清和郡主可是平南王女,他們最是清楚永安帝的病情,雖不敢做些什麼,但也該給自己考量後路了。

過了一會兒,永安帝的聲音再度響起:“進、進來!”

尹湄伸手推門,跟着殷令儀踏入寢殿,現在分明是大白天,殿內卻掌了燈,而且每盞燈都離床榻不遠,披頭散髮的永安帝抱膝蜷在床上,背靠着牆,一雙眼睛來迴轉着,像是不斷有人在他面前走動,可留在殿裏的幾個宮人都跪在下面,一動也不敢動。

“靈丹妙藥在哪裏?快拿給朕!”看見殷令儀進來,永安帝臉上神情愈狂。

殷令儀從大袖裏摸了個鼓鼓的錦囊出來,卻沒有呈上去,而是道:“陛下,靈丹妙藥不可經他人之手,也怕凡夫俗子的眼光敗了仙氣,您看……”

這樣一聽就知道是不走心才編出來的謊話,永安帝竟然信了,他攆狗一樣把殿裏的宮人們都轟了出去,親自關上殿門,便迫不及待地從殷令儀手裏搶過錦囊,拆開一看,卻是倒出了一隻梨。

青黃皮的冬果梨,倒卵狀,拳頭大小,皮上果點密集,一看就很好吃。

不料,永安帝見了這梨就像見了鬼一樣,他的笑容凝固在臉上,目光獃滯地瞪着這隻梨,突然渾身一顫,猛地將梨摔了,好在殿內鋪了厚厚的地毯,梨子滾到殷令儀腳邊,被她彎腰撿了起來。

“拿走……拿走!”永安帝拚命揮動着雙手,“朕不吃梨!朕不是下過旨了嗎,宮裏不許有梨!拿走!”

尹湄只覺得匪夷所思,堂堂皇帝再怎麼是個窩囊廢,也不至於怕一隻梨,卻聽殷令儀道:“陛下,只要吃了這梨,您的病就可痊癒了。”

頓了下,她又道:“早上的大喪音,想來您也聽見了,太後娘娘已然崩逝。”

這兩件事乍聽起來毫無聯繫,永安帝卻勃然大怒:“你也來騙朕!太后……太后怎麼會死?你們都在騙朕……朕明白了,她讓你們要騙朕吃這梨!朕不吃!”

“咔嚓”一聲,殷令儀也不嫌棄梨子上是否沾了灰,張嘴連皮咬了一口,聲音清脆,永安帝卻像是被雷劈了一下,呆立原地不動了。

直到殷令儀將整隻梨子吃完,她將核隨手扔了,淡淡道:“太後娘娘崩逝是真,這隻梨也沒有毒,陛下貴為九五至尊,何至於此?”

“……真的?”

永安帝全身發抖,他直勾勾地看着地上的梨核,又抬頭看殷令儀,她好端端地站在那裏,沒有像上一個在他面前吃梨的人那樣突然倒下。

那個人是誰呢?

疼痛欲裂的腦袋慢了半拍才想起來,那是先太子,他的皇兄。

平康二十六年,父皇御駕親征,靖北之戰大捷,他還是個年僅六歲的小皇子,雖不懂什麼大道理,但也知道這是天大的好事情,便去鬧騰皇兄,彼時太子監國政務繁忙,可對待他這唯一的皇弟仍有萬般耐心,親手給他削了梨子吃,又給他講故事聽。

然而,另一封急報不久就傳入宮闈,父皇竟於班師回朝的途中因病駕崩,太子驚聞噩耗后直接暈厥了,雖是很快就醒轉過來,但他從沒聽過好像無所不能的皇兄哭得像要嘔出血來。

父皇的靈柩還在路上,前朝和後宮都有一大堆事亟待處理,太子患了病本該好好休息,但他怕出亂子,一直撐着病體批閱奏摺,有時忘了喝葯,連飯也不記得吃,旁人更是勸不動。母后得知了這事,恰好宮女端了一盤梨子上來,她拿起最大的那隻遞給他,讓他去與太子分着吃,太子向來疼他,他也該照顧太子才是,說著還往他嘴裏塞了顆蜜餞,有點苦。

他覺得母后的話很有道理,拿着梨子就跑去了暖閣,太子果然說沒胃口,他就讓宮女把梨子分成兩半,說一人一半就能吃得下了,太子便接了半隻梨,還跟他說不可有下次了,分梨就是“分離”,怪不吉利。

誰知一語成讖,他吭哧吭哧地吃了半個梨下肚,突然看到太子變了臉色,整個人軟倒下來,眼翻白,肢體抽搐,呼吸紊亂無比,口裏直喊“疼”,又說不出到底是哪兒疼,他嚇得呆立在原地,宮女們忙叫了太醫來,可惜太晚了,太子就在他面前咽了氣,身邊還有一小半沒吃完的梨。

事後經過太醫查驗,梨沒有毒,他吃了半隻梨卻無事,證明太子是死於暴病。

可他知道不是這樣的,梨真的有毒,他之所以沒有死,只是因為那顆苦味的蜜餞。他不敢把這話說出來,只能跑回去問母后,母后告訴他,太子如果不死,他就當不了皇帝,而不當皇帝的皇子是會死的。

他哭着當上了皇帝,仍是一點也不快活,母后什麼都管着他,他要做的事十有八九都做不成,好不容易遇到了肯教他如何做事的薛先生,沒過多久,薛先生就消失了,宮人們說他死了。

他很傷心,為什麼好人都要死呢?直至某一天,宋相又帶着薛先生來見他,身後還跟着消失已久、剃了光頭的表兄蕭正則,他們避開了一切耳目,將慶安侯世子蕭正德買兇殺人的始末說了出來,他才發現自己這個皇帝之所以一事無成,都是因為母后奪走了他應有的權力,他想當真正能辦事的皇帝,就得擺脫母后的控制,而這並不容易,尤其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一瞬間,他又想起了那隻梨。

在他當上皇帝后,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禁止任何人在宮中食梨,饒是如此,他有時候做噩夢,夢裏還是拿着半隻梨的先太子。

他不想死,他要當說話能算話的皇帝,便有了飛星盟。

那真是很好的四年,在朝有與母后抗衡的宋相,在野有無往不利的飛星盟,他也逐漸長成了少年,在宋相的指點下學習該如何處理政務……可惜好景不長,僅僅四年而已,這一切又變了。

從北疆戰場活着回來的蕭正則變成了明覺,又於某個秋風蕭瑟的夜晚,重新變回了蕭正則。

當他看到母后帶着蕭正則走進暖閣時,便知道飛星盟再也藏不住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傳出一道血衣詔,望宋相來救駕,只要挺過這一關,母后還是他的母后,但他能成為真正的皇帝了。

然而,在宋相帶人闖宮之前,母后讓人準備好的一盤梨就被端了上來,沒有蜜餞罐子。

她只對他說了兩個字:“吃吧。”

他不想吃,母后就讓蕭正則掰開他的嘴往裏塞,他哭着爬向母后,便聽她道:“宋元昭很快就到了,你是想繼續做皇帝,還是想吃梨?”

不當皇帝就會死,不聽母后管教的皇帝要吃梨。

他看着離自己越來越近的梨,涕泗橫流地道:“我、我是皇帝,我要當皇帝。”

“……”

意識猛然回籠,永安帝驚覺自己剛才都說了些什麼,伸手狠狠扇向殷令儀的臉,怒道:“你敢向朕套話?誰給你的膽子,反了天了!”

殷令儀沒動,尹湄抓住了他的手,永安帝頓覺手腕疼得想要斷了,他哀叫着,想要讓侍衛進來救駕,可外面靜悄悄的,人都不知哪兒去了。

他顫聲道:“你們平南王府……真要謀反不成?”

“陛下多慮了,”殷令儀目光沉靜,淡淡道,“太后崩逝,您重病在身,若無靈丹妙藥相救,也將不久於人世,屆時藩王入京、世系轉移便是定局,縱觀當今在世宗親,無人能及我父王,我何必多此一舉呢?”

“你、你——”

“剛才那隻梨能救陛下,並非是清和斗膽欺君。”殷令儀道,“陛下,下藥需對症,治病先尋根,您不妨想想自己是何時染病,又是因何病情愈重?”

永安帝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想到了冬月初二慶安侯府大殮,想到了那些狗膽包天的烏勒人,以及……九宮餘孽,玉無瑕。

他從侯府回宮便病了,吃藥總不見好,還時常夢見宋相和薛先生他們,飛星盟到底有哪些人,他其實並不清楚,可在夢裏,這些沒有臉的人總是如影隨形,他在陰雲慘淡的路上亡命狂奔,最後一頭扎進迷霧林里,才發現每棵樹上都掛滿了梨。

只有美人能讓他勉強開懷,只有丹藥能緩解失眠和頭痛讓他好受些,他每晚都要吃很多丹藥,臨幸各色美人,然後……他就成了這般模樣。

“陛下怕的不是梨,是太后,而太后已於今日一早猝然崩逝了。”殷令儀直視着永安帝的眼睛,“您患的不是怪疾,是心病,只要您心存不安,便無一日不受悔恨折磨。”

尹湄鬆開手,永安帝身子一晃,直接跌坐在地上,他語無倫次地道:“朕是皇帝,朕是皇帝……誰敢……朕沒病,朕……”

“陛下的龍體確實沒病。”殷令儀垂眸看他,“您登基二十六載,後宮嬪妃眾多,曾有過三位皇子,可惜都過早夭折了,這並非陛下有疾,亦不是天咒皇家,而是……您的心早已病了,您害怕皇子們長大,害怕冊立太子,更怕自己當不了皇帝。”

永安帝臉上的肌肉猛抽了一下,額角青筋暴起,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殷令儀,聲音細如蚊吶:“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因為我想治好陛下的病。”殷令儀跪坐下來,清澄如鏡的眼裏映出永安帝此時狼狽不堪的模樣,臉上沒有嫌惡,語氣也平靜如初,“太後娘娘已然崩逝,只要陛下有心治好這病,我敢保證藥到病除。”

“如、如何治?”

“請陛下裁撤聽雨閣,取消其凌駕於六部之上的特權,重審舊案,將真相公諸於世,還宋相、還九宮飛星、還天下人一個公道!”殷令儀一字一頓地道,“而後,下詔罪己,祭天告祖,請大靖歷代先皇為見證,使二十六年來萬千冤魂得以昭雪!”

“你大膽——”

“陛下,您固然可以不思過往,亦能閉目塞聽,殺人滅口,毀屍滅跡,可這天下有千千萬萬的人,無論是您還是太後娘娘,都不可能殺盡天下人堵住悠悠眾口,這些被捂着的聲音終有沸反盈天之日,到了那時,就真的是藥石無靈了。”

清和郡主殷令儀,柔弱靜美,像水做的人,可水滴能穿石,亦能匯聚成海。

永安帝彷彿被海上巨浪打翻的破船,先是暈頭轉向,然後沉入水中,喘息聲愈發粗重,幾乎不能呼吸。

他用手抓着胸口,直勾勾地看着殷令儀,而殷令儀言至於此,已不打算再說什麼了。

她站起身,又從另一隻大袖裏摸了個跟之前同樣的錦囊出來,倒出來的還是冬果梨,彎腰放在了永安帝的手裏,低聲道:“阿湄,我們走。”

尹湄神色複雜地看了永安帝一眼,跟着殷令儀走了出去。

“他這次會吃嗎?”一直走到了寂靜處,尹湄才開口問道。

殷令儀道:“會的,因為他怕死。”

“可他根本不是病重,而是江煙蘿給他用了葯蟲,等這段時間熬過去,他就不藥而癒,到時候……”

“所以我們得抓緊些。”殷令儀沉聲道,“國喪期三十日,從明天開始,你去給他‘治病’。”

尹湄一怔,旋即明白了過來,她緩緩捏緊雙手,低聲道:“可我想讓他死,他就算是皇帝,也該死!”

“有資格取他性命的人,不是你我。”殷令儀抬頭望向天空,慢慢勾起唇,“阿湄,天亮了。”

東方,一縷陽光如劍般刺破雲層,晨曦暈染,橘紅色的旭日正在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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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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