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破曉(二)
清晨天光微亮,細雪隨風飄落,有在外圍警戒的探子踏霜而返,至中軍大帳求見蕭正則,呈上一封信來。
信封上書【蕭閣主親啟】這五個大字,被一截枯枝釘穿,原是探子巡山時突聞勁風來襲,來不及轉頭便有一物擦過他的臉釘在樹榦上,枯枝入木三分紋絲未顫,出手之人卻不見蹤影,探子只得強壓惶恐,飛也似地趕了回來。
蕭正則昨夜未眠,今早也沒有進食,僅用了一盞白水,他一見信上字跡,便不假思索地拆開來閱,也不知上面寫了什麼,探子只見向來天塌不驚的閣主竟然臉色微變,無端覺得心裏發寒。
“你看過這封信么?”蕭正則將信收入袖裏,和顏悅色地問道。
探子拜倒道:“屬、屬下不敢。”
蕭正則又問道:“除你之外,可還有人知道這封信?”
探子連忙搖頭,蕭正則略一頷首,端起白水讓他出去,這人頓時如蒙大赦,不想他剛一轉身,後腦突然傳來針刺般的劇痛,似有什麼冰涼尖銳之物洞穿了顱骨,口中未能吭聲,人已栽倒下去,過了一會兒才有少許鮮血從腦後溢出。
蕭正則彈落指尖水滴,又給自己添了滿滿一盞白水,喚人進來抬走屍體,平淡得好像無事發生,直到帳簾再度被人掀開,江煙蘿裊裊婷婷地走了進來。
昨日,蕭正則帶上江煙蘿親去審訊尹湄,這女子如他們所料那般硬氣,江煙蘿把她的十片指甲連根拔起,再往血肉模糊的指頭裏放進十條細如柳絲的毒蟲,這些蟲子鑽進肉里,如青筋一樣扭動,這樣的折磨比割肉斷骨還要殘酷恐怖,可尹湄一聲都沒吭,活活挺到昏迷過去,又被江煙蘿喚醒,如此周而復始,毒蟲已經鑽到了她的小臂位置,將要破皮而出的時候被蕭正則叫停。
尹湄是一個字都不會對他們吐露的,她不怕死,也不怕酷刑,他們或能折磨她很久,可這世上固然有人貪生怕死,也有人視死如歸,將對付前者的手段用在後者身上,不僅浪費時間,也盡顯卑劣之態。
江煙蘿藉此機會重提引蛇出洞之計,從蘊州府營借調來的兵馬先行回城,營地里只剩下不到三百名聽雨閣精銳,她要將這些人全部帶走,準備了三輛不見光的囚車,尹湄卻不會被送進其中任何一輛車裏,無論來敵是為了救人或滅口,註定一場空。
尹湄只會留在蕭正則身邊,由聽雨閣的閣主親自看管最重要的人犯,這才是萬無一失之策。
江煙蘿的這番說辭入情入理,蕭正則卻沒有全盤應允下來,他認為押送“人犯”的暗衛不宜過多,準備留下一支百人隊在身邊待命,可江煙蘿心懷鬼胎,多一個人便多一分變數,故而陽奉陰違,趁夜做了些準備,今日臨行前又來向蕭正則借故要人,本以為要費些口舌,不想蕭正則這回竟無二話,直接將那百多人手添進了隊伍里。
雖是如願以償,但事出反常必有妖,江煙蘿出帳后招來親隨問了幾句,得知一炷香前有具探子的屍體被人從中軍大帳里抬了出來,再追究細節緣由,卻是一問三不知,她直覺其中有鬼,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時辰一到就帶隊拔營而去。
等他們走遠了,蕭正則孤身一人去提了尹湄,帶着她再入葫蘆山。
葫蘆山的風景本就平平無奇,經過三天前那場大戰的踐踏,滿山蕭索俱化狼藉,斷折的刀槍劍戟隨處可見,沿途犄角旮旯里還有幾具被漏下的屍體,被雨水泡得發脹,被烏鴉啄食得面目全非。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天上開始下雪了,瑞雪兆豐年,也會將污垢掩埋不見。
蕭正則帶着尹湄一路上了清虛觀,這座小道觀或是流年不利,平安無事數十載,偏在今歲年末變得多災多難,好在不知有哪個善信進來收拾了一番,碎石殘磚被整整齊齊地堆放在角落裏,被雨泡爛的枯枝敗葉也掃得一乾二淨,重新露出佈滿歲月痕迹的青磚地面來。
尹湄穴道被制,開不得口也抬不起手,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被蕭正則牽着走,二人穿過月洞走進後院,只見一把竹掃帚倚在祈福樹下,旁邊還擺了張小桌子,上頭堆滿新舊不一的木牌,有個玄衣人影猴兒般蹲在樹上,正用裁剪好的紅布條將木牌一塊塊掛上去。
待看清了此人面目,尹湄眼瞳猛縮,蒼白的臉龐上更沒了血色,蕭正則卻只是揚了下眉,閑庭信步般走上前去。
“昭衍,”他的語氣很是平靜,“你不在絳城坐鎮,私自回來做什麼?”
昭衍從枝椏間探出頭來,半點沒有被上司抓包的心虛,笑嘻嘻地道:“想不到閣主您來得這般早,也算是趕了巧,勞駕搭把手。”
蕭正則與他對視一眼,不但沒有當場發難,還依言將桌子上的木牌往上遞去,兩人合作默契,很快就將這件瑣碎活兒幹完了,只余壓在最底下的兩塊空牌子,木頭明顯是新劈的,上面光滑一片,等着人書寫或是刻字。
“這是誰的?”
“您的,還有我的。”昭衍道,“別看這道觀香火不盛,據說仙神有靈,閣主雖是佛門中人,但佛道有殊亦有同,來都來了,何吝寥寥幾筆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手裏那塊舊木牌掛好,兩面刻字連起來是——
傅淵渟步寒英
情同手足,生死相托平康十三年庚寅月壬午日
“……”蕭正則將其中一塊空木牌拋給了昭衍,低下頭以指為刃在自己的木牌上刻起字來。
只消片刻,二人幾乎同時停手,兩塊木牌被掛在了一處,左邊刻着“返本還原”,右邊的卻是“求仁得仁”。前者出自佛門,後者始於儒家,分別由誰所刻簡直一眼分明。
昭衍掛好了牌子,便從樹上一躍而下,拍拍身上的雪粒,對蕭正則道:“下雪了,我在殿內備了熱茶,不知閣主可否賞個臉?”
自始至終,他沒有多看尹湄一眼,好像那只是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蕭正則也無異議,帶着尹湄隨他回到前院。大殿的木門前些日子被打毀了半扇,昭衍來不及把它修好,這門便一直敞着,有細雪被風吹卷進去,使得殿內也不比外面暖和多少,茶水倒是熱的,不燙不涼,溫度正宜入口。
尹湄想不到自己還能活着回到這個地方,還是坐在上首,傷痕纍纍的手捧不住茶碗,只能放在桌上勉強靠着取暖,而蕭正則跟昭衍一左一右坐在她身邊,總算面對面說起正事來。
“是姑射仙讓你來殺我的吧。”蕭正則一開口便似落雷,驚得尹湄渾身僵硬。
昭衍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點頭道:“她等不及了,我也一樣。”
“你斷了她的後路,她逼你來赴必死之約,可真是扯平了。”蕭正則不由失笑,旋即正色起來,“不過,你想殺我至少還得再等三五年,我以為你和她都該認清了事實,是什麼增長了你們的底氣,就憑我身上這點傷勢?”
他心裏果然跟明鏡一樣。昭衍的手指摸索着碗沿,坦然道:“當然不是,還有《截天功》。”
蕭正則怔了一下,皺眉道:“我麾下千百人遍尋不着方詠雩,原來是被你給劫走了……也對,周絳雲既死,方詠雩也行至末路,合該讓你鑽空子撿便宜。”
“您對這些隱秘之事,果然是了如指掌。”昭衍由衷地佩服他,“正是如此,不知您以為怎樣?”
蕭正則搖頭道:“不怎樣,你捨本逐末了。”
昭衍笑了笑,轉而道:“除此之外,您還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確有一事。”蕭正則從袖裏取出那張破了洞的信紙,“你謄寫的這封信,原件現在何處?又是從哪兒得來的?”
紙張很新,信上筆跡無疑是昭衍的,可這一字一句都不可能出自於他,落款更是明明白白的寫着“蕭勝峰”三字。
蕭正則雖然強大,但他從不自大,尤其是在這不容出錯的緊要關頭,昭衍懷揣哪些心思、江煙蘿打着什麼算盤,他都一清二楚,可人終有一死,國朝內憂外患,家族積重難返,聽雨閣這柄利器倘若落在了蠢貨手裏,變成鈍刀則罷,最怕逞凶濫用,到頭來傷人更傷己。
然而,當他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諸般安排都是徒勞了,九宮餘黨可以再找機會清剿,那幫江湖人也能分而制之,甚至是平南王府,錯過了這一次也不意味着滿盤皆輸……唯有這封信背後的秘密,一字不可重現天日。
“我把信藏在了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昭衍盯着他的眼睛,“至於它是怎麼到我手裏的,那就要問玉前輩,還有已故的蕭樓主了。”
此言一出,蕭正則沉默了很久,直到碗裏的茶也變冷,他才長長地嘆了口氣,道:“昭衍,我一直很欣賞你,當初也已經把該說的話都說清楚了,你是個聰明人,應知取捨分寸,為何要放着坦途不走,一腳躍下斷頭崖呢?”
“您明知我包藏禍心,不僅沒計較我幾次冒犯,還許我樓主之位、允我行事便宜,就連九宮飛星……您也說了,並非不能商量着辦。”昭衍鄭重道,“平心而論,您待我不薄,我銘感五內。”
“可你並不領情。”蕭正則五指收攏,信紙在他手裏化為齏粉,他不無遺憾地道,“我希望你做的事,你都陽奉陰違,而我不希望你做的事,你都沾了個遍。”
昭衍揚起笑臉道:“因為坦途之上烏雲蔽日,斷頭崖下卻有繁花盛開啊。”
所謂公理,不就是一代又一代不識時務之輩拋卻頭顱堆起來的嗎?
剎那間,尹湄的眼睛被乍現寒光蟄了一下,昭衍放在手邊的藏鋒倏忽出鞘,那廂蕭正則一息未過,劍尖已離他眉心不到半寸,他彈指擊向劍刃,昭衍順勢翻劍下劈,長桌霎時一分為二,尹湄雙手間的那碗茶也摔落在地,茶水與木屑一同濺開,她仍坐在原位,眼睜睜地看着這兩個人一前一後掠出大殿。
昭衍修鍊“無根飄萍”,身法之快世所罕見,出劍更是迅捷無匹,任蕭正則的身形如何變化,劍尖始終不離他眉心一寸,可惜這一寸之差不啻咫尺天涯,蕭正則分明有傷在身,現在卻是半點不露頹勢,劍尖每每與肢體相撞,總會迸起火星,其皮膚瑩潤如玉,隱有金澤閃動,彷彿廟中神佛轉生降世,寶相凜然萬邪難侵。
兩人拆了幾招,蕭正則很快轉守為攻,昭衍頓覺一股雄渾之力從劍上反震而回,猶如巨獅大象狂撲過來,他沒有轉劍卸力,右手真氣猛吐,左手持傘急攻蕭正則面門,天羅傘陡然張開,蕭正則捉隙揮出的一掌打在傘面上,傘立即向後倒飛,昭衍也連人帶劍落在了傘上,一掠飛出三丈遠,蕭正則足下一蹬便追了上去,雙手齊出攻他下盤,卻是同時落空,昭衍仰面折腰從傘上翻落,神出鬼沒的一劍就從傘下陰影里飛刺出來,正中蕭正則胸膛,只見他挺身一震,劍尖割破衣衫擦過血肉,帶起一串火星,徒留一道白痕。
這一劍未盡,蕭正則便返身朝昭衍攻來,他的武功路數偏向大開大合,一招一式盡顯剛猛狠勁,緊追昭衍連攻不停,雖是手無寸鐵,但渾身上下皆可為兵,連偏頭時甩過來的髮絲打在天羅傘上都像是毛針猛刺,而昭衍在躲閃間捉隙刺出了二十八劍,俱被他輕描淡寫地化解。
“比起在京城的時候,你的功力可不見有多大長進。”蕭正則失望地道,“你就憑這點本事來殺我?”
昭衍道:“若真如此,我今天就該是來找死的了。”
話音未落,他橫身側翻讓過蕭正則一記直踢,左手虛閃實抓,整條手臂柔若無骨,靈蛇爬樹般纏上蕭正則抬起的右腿,借力將他身子帶偏,自個兒化為游魚從后繞過,快劍連刺三下,蕭正則一動也難動,憑肉身之力硬接三劍,哪知這三劍竟在瞬息之間分毫不差地刺在他左腹傷處,三重劍勁疊於一點,只聽“噗嗤”一聲,血濺飛花!
蕭正則面色驟變,反手一掌向後拍去,昭衍抬劍一擋,身子扭轉如藤,皮肉骨頭好像軟成了泥,這一掌竟未打中實處,他趁機矮身一閃,就地滾出七步之外,泥團兒捏吧捏吧又成了人樣。
“繞、指、柔!”蕭正則一字一頓地道,“不藏了?”
“上回是不敢,這回可是不能了。”昭衍笑道,“我的兩個娘沒留下什麼東西,就這一身絕技,總不能直接帶進棺材裏吧。”
當日他與蕭正則那一戰,看似全力以赴,實則藏招不少,尤其是昭衍極為擅長的繞指柔絕技,非但不能使用出來,還得在交手時克制住出招本能,這回手段盡出,總算有了用武之地。
那一劍刺得深,蕭正則左腹傷處流血不止,他看了眼滿手猩紅,對昭衍道:“你若將陰陽真氣附於劍上,剛才急催勁力便可傷我臟腑,為何不用?”
昭衍沒再說什麼,當蕭正則一拳迫近,他挺劍急刺蕭正則正面九大要害,後者雖有《寶相決》護體,但藏鋒並非一般凡兵,當下出手如電連接九劍,最後一劍突然隨身迴轉,趁繞指柔纏身化勁那一霎,劍刃橫推如水波,蕭正則卸力不及,只得側身避開劍尖,孰料劍勢似剛實柔,纏絲一般主動粘上他附着體表的護體罡氣,手下勁力三吐,劍鋒貼身三振,凌銳劍氣頃刻透體而入。
蕭正則悶哼一聲,一掌將昭衍震退,旋即化掌為爪鎖住劍刃,快如電光火石,削鐵如泥的無名劍被他硬生生卷彎,昭衍忙振臂抖劍掙開桎梏,靈巧身形滯了半拍,被蕭正則欺身而近,雙手化為鷹爪鉗住他兩肩,猛地拔身而起,昭衍被迫離地上了半空,肩胛疼痛欲裂,心知蕭正則要斷他臂膀,在碎骨聲響起之前,他的腰身陡然發力,雙腿以不可思議的奇詭角度倒踢向上,絞住蕭正則頭頸兩側,上身順勢下翻,兩個人便如流星般墜落下來,劍尖觸地即彈,昭衍借力翻滾落下,回手一劍刺向蕭正則,只聽一道金石交撞聲,劍尖刺中眉心,未見點滴鮮血。
抬肩震開壓在自己頸側的那雙腿,蕭正則單手撐地橫身出腳,鞭腿正中昭衍腹部,後者只覺五臟六腑猛顫如顛,整個人貼地倒飛出去,將鋪上薄雪的地面掃出一道青痕,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張口便吐出鮮血。
“你的功力……”蕭正則身子微晃,臉色非但不見緩和,反而更難看了些,“你根本沒得到方詠雩的功力,甚至連護體的陽勁都用不出了,究竟怎麼回事?”
昭衍的臉色比任何時候都要慘白,他以劍支身站了起來,輕描淡寫地道:“啊,我送人了。”
就在三天前的晚上,殷無濟難得婆婆媽媽地問了他幾遍,每次都得到了同一個答案,他說的是:“對,我想好了,九重陽勁都送給他。”
世人求而不得的《截天功》,對昭衍來說卻是傅淵渟強行為他做下的選擇,這些年來固然因此獲利許多,但陽勁火毒對他的威脅也隨着境界增長日漸壯大,若無步寒英傳他《太一武典》,以太一元氣中和陽勁,怕已步了傅淵渟和周絳雲的後塵。
昭衍始終記得,步寒英教他的第一堂課是封功,忘掉能在短時間內讓他脫胎換骨的截天陽勁,從頭開始穩打穩紮地練武,極盡所能地減少對陽勁的依賴。
因此,他就算失去了陽勁,還有太一元氣和繞指柔,之前托方詠雩從駱冰雁手裏討來的喚生丹正好派上用場,殷無濟能以金針激發他的內力,也能將喚生丹的藥力催發到極致,強行將跌落下去的境界重新拔高,雖是時間短暫,但足夠了。
昭衍沒有截天陽勁,仍可提劍殺敵,而方詠雩沒了截天陰勁,就一定會死。
對他來說,這個抉擇並不難做。
“……那你憑什麼來殺我呢?”
哪怕蕭正則能掐會算,也料不到昭衍會在散去截天陽勁后再來找他決死一戰,這一瞬間他的神情頗為複雜,說不清是欣賞還是惋惜。
“就憑這個啊。”昭衍彎眉一笑,抬劍直指蕭正則面門,“怎樣才能殺死你……這個問題,早在數月之前,你就已經親口告訴我了。”
劍光飛閃如流星!
自然,大白天裏縱無明日當空,也不會有星月現世,在靠近河岸的這片戰場上,只有腥風血雨,不見白虹貫日。
盾牌陣被方詠雩一鞭抽開后,他猛地從馬背上飛身而起,直接掠至軍陣之上,玄蛇鞭如龍蹈海,毫無章法可循,不論誰被鞭風掃中,當場筋斷骨折而亡,轉眼便有一圈又一圈的人死在他鞭下,眾兵心生膽怯,暗衛們奪過長兵器挺身圍上,左邊攢刺,右面打挑,試圖將這龍蛇一樣的長鞭絞住成結,再把方詠雩拉拽下來,孰料方詠雩鞭法突變,手臂沉勁下劈,鞭子如長槍一般直刺而下,洞穿一名暗衛的軀體後去勢未絕,深深釘入地面,大風同時捲起,長鞭倏忽傾斜,方詠雩單手握鞭,順風橫身搖擺,好不容易圍過來的一圈人又被他向後踢飛,硬生生從密不透風的軍陣里開闢出一方天地來。
江煙蘿遠遠見到這一幕,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就算昭衍放了方詠雩一馬,此人也在蕭正則手下負傷不輕,九重截天陰勁固然厲害,卻撐不住久戰消耗,方詠雩怎會在短短三天裏元氣盡復,武功更甚從前?
她有滿腹疑惑,但已來不及多想,軍陣先被明凈三人衝殺了幾回,已是折損了不少人手,再看方詠雩現在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架勢,不消幾息就劈開了一條血路,這些人如何攔得住他?一念及此,江煙蘿當即轉身,趁方詠雩還沒搶入近前,長袖一拂卷向展煜,準備擒拿人質在手讓方詠雩投鼠忌器,也好挫其銳氣。
展煜豈能不知江煙蘿作何打算,他仰頭下腰,堪堪避開撲面而來的一袖子,旋即反手一劍朝江煙蘿胸腹削去,江煙蘿料到他有此一招,左手疾落抓住劍刃,絲線順勢向上將他的手腕死死纏在劍柄上,陡然朝自己這邊一扯,展煜來不及掙脫,只得翻腕出劍,自下而上刺她咽喉要害,不想江煙蘿縱身一躍,飛燕般從他頭頂掠過,絲線扯動利劍掉轉鋒芒迫近展煜幾身,隨着江煙蘿游魚似的繞周一轉,展煜連人帶劍被絲線捆住,一道道血痕滲透衣衫,委實觸目驚心。
他本可揮劍破開桎梏,奈何鏖戰下來氣力已竭,江煙蘿猛出一腳攻他下盤,趁勢欺身直取咽喉,卻聽腦後風聲突起,竟是駱冰雁揮出白練纏住了她的手。
冷哼一聲,江煙蘿手臂急翻,一條蜈蚣從她袖中飛出,隨着白練抖擻,只一瞬就撲到了駱冰雁身上,張開口器咬住她手背,本是白皙如凝脂的皮膚立即發黑,駱冰雁面色大變,手下卻是毫不卸力,白練扯得江煙蘿身形一趔趄,展煜趁此機會就地一滾,劍鋒斬斷絲線,可不等他起身,已有十多名暗衛圍攻而至,數把刀劍齊下,勢要將他大卸八塊!
“師兄——”千鈞一髮之際,方詠雩終於殺到,玄蛇鞭橫揮狂舞,將要落在展煜身上的刀劍應聲而斷,他手臂再抖,鞭頭繞了個彎兒纏住展煜腰身,直接將他拋往明凈和駱冰雁所在方向,同時步法連變,一晃又一斜、一閃又一掠,活活把緊跟江煙蘿左右的那幫子親隨劈開分散,提掌向她頭顱拍去。
這一掌如影隨形,江煙蘿展開身形向後飛退,抬手揮出三道絲線纏住長鞭,突覺一股極寒極烈的古怪內勁透線而來,江煙蘿一時不察,整個人霎時忽冷忽熱,體內真氣也被擾亂半拍,當即掐斷絲線,但方詠雩已追趕上來,牢牢將她困在身周三尺之內,口中不忘高聲喊道:“師兄,你們先走一步!”
展煜好不容易見到他平安無恙,一顆心還沒落回肚子裏,就見江煙蘿故意以身為餌將方詠雩引入陣心,人潮很快將兩人的身影淹沒,他腦中“嗡”了一聲,不顧一切地要衝上去,被白練攔腰擋了回來,駱冰雁急聲道:“他沒事,我們走!”
她不似展煜關心則亂,一眼就看見玄蛇鞭翻飛如浪,不住有人被甩上高空,旋即重重落下,彷彿那邊下了一場“人雨”,被方詠雩用拳掌打死打傷之人更是模樣極慘,有的渾身結霜,有的卻通體赤紅,實在怪異非常。
再精銳的兵馬也有畏懼之心,所謂士氣逃不過“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真理,眼看着刀槍劍盾都難近方詠雩一人之身,千百精兵和一干暗衛縱使能將他團團圍住,卻無法阻止他大開殺戒,身邊的人乃至自己隨時可能斃命,這樣的恐怖足以讓人膽怯,原本密不透風的陣勢逐漸露出破綻來。
展煜一驚回神,駱冰雁和明凈便帶着他向樹林縱躍,江煙蘿見狀欲抽身去追,奈何方詠雩步步緊逼,惱怒之下大袖迎風拂面,一片粉末從中吹出,如雲似霧,隱隱發著斑斕彩光,乃是毒蝴蝶的鱗粉,縱使方詠雩知她善用毒物,此刻也是防不勝防,長鞭一卷扯過兩名揮刀殺過來的暗衛,將這加起來兩百多斤的大活人當成盾牌擋在面前,只聽兩聲慘叫響起,毒粉沾身即爛肉,這兩名暗衛竟然在幾息之間爛成了兩堆腐肉流膿的屍骨!
這一幕實在太過駭人,不但方詠雩大驚失色,周遭一干人也是嚇得魂飛天外,江煙蘿深知再用軍陣圍攻方詠雩是徒勞,反倒會阻礙自己出手,眼角餘光瞥見展煜三人的身影已沒入林中,當機立斷地道:“你們去追人,不要放過任何一個!”
一聲令下,眾兵如蒙大赦,急忙在暗衛們的帶領下沖向密林,滿是血污的戰場上很快只剩下了一地屍體,以及相對而立的方詠雩和江煙蘿二人。
沒了礙事的閑雜人等,江煙蘿抬手拭去幾滴濺在臉上的血,秀眉皺得很緊,但又漸漸舒展開來,道:“表哥,一年不見,想不到你的武功竟然精進至此,千餘軍中精銳,兩百多聽雨閣高手,竟是奈何你不得,實在讓妹子我佩服至極。”
一番血戰下來,方詠雩整個人都像是從血水裏撈出來的一樣,他抓住兜轉而回的玄蛇鞭,冷冷道:“你不必假意奉承,我們兩家的血債累積至今,是該連本帶利地算清楚了!”
江煙蘿道:“當初在地道里,我留你一命,便已預想到了今日。”
“看來你很是後悔。”方詠雩扯了下嘴角,“可惜,後悔也晚了。”
“的確晚了,也怪我機關算盡,算不準人心之變。”江煙蘿看着腳邊死狀迥異的兩具屍體,“他竟然將截天陽勁給了你,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
方詠雩聽了,握鞭的手忽而一緊。
江煙蘿沒想到的事情,同樣出乎他意料之外。
當日他被昭衍點暈過去,以為這一閉眼就是永眠,親朋故舊怕已在九泉之下等候多時,不過他現在變成了這副德行,他們早就對他失望至極也說不定,可不管死後魂靈歸去何處,能撐住一口氣挺到昭衍趕來,未盡之事有了着落,縱有萬般遺憾,但無一絲悔恨,此生就算不枉了。
方詠雩是在今早才醒來的,他一睜眼就發現自己躺在個幽深山洞裏,火堆早已熄滅變冷,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只在地上用盤好的玄蛇鞭壓了塊青色破布,瞧着像是從方越衣服上撕下來的,可那人又去了哪裏?
他移走石塊,只見布上用血寫了一行字:午時三刻,護城河岸,敵軍布陷,親友危殆,去留由君,後果自負。
這字跡一看就是昭衍留下的,饒是方詠雩的腦子還在抽痛,看清內容后也是氣笑了,他剛站起身,就發現了不對勁——本是命懸一線的自己,現在竟然通體舒泰,如毒刺般扎在心間的那股極陽真氣消失不見,力戰蕭正則后遭到損傷的經脈也恢復如初,丹田內更是前所未有的充盈起來,卻不再有那種能將人魂魄凍結的陰森寒意。
方詠雩像是做了一場美夢,又彷彿還沒從夢裏醒來。
“他將截天陽勁送給你,既為了救你性命,也是為了……讓你來殺我。”
單手按住心口,江煙蘿能清晰感知到母蠱躁動得愈發厲害,這是它在子蠱受到致命威脅時才會有的反應,也證明了那個人現在還活着,但離死不遠了。
蝶翼般的眼睫輕顫了一下,江煙蘿抬頭看向方詠雩,道:“我真的很討厭你。”
方詠雩寒聲道:“彼此彼此,我也恨不得把你碎屍萬段。”
“從小到大,你在我眼裏就像只弱小卻貪婪的蟲子,明明從一生下來就擁有我拼搏多年才勉強得到的東西,可你從不在意,仗着自己的性情揮霍一切,等到失去了又如敗犬一般對人狂吠。”江煙蘿望着江天養屍體所在的方向,語氣很輕柔,“你與我相比,不過一灘塵泥,但是……他們都選了你。”
“那你知道為什麼嗎?”方詠雩這次沒有被她激怒,沉聲道,“因為你無心,‘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句話對也不對,可你眼裏始終只有你自己,你以仙為號,卻比我這灘泥更不配做人。”
江煙蘿一怔,而後放聲大笑,一腳踢起地上的屍體,那死人悍然朝前方撞去,隨後甩出一把銀針,方詠雩揮鞭纏住迎面撞來的屍首擋在身前,忽聽“噗噗噗”數聲悶響,銀針穿骨入肉,那人立即成了個篩子,江煙蘿五指一收,連在針尾上的絲線猛然發勁,屍體轟然爆成了一團血霧,針線竟然去勢未絕,從血霧中穿梭而過,流星雨般繞開玄蛇鞭守勢,飛射方詠雩四肢百骸!
如此密集的針雨,保不準是否有毒,方詠雩絲毫不敢大意,縱身向上騰起三丈,復又翻滾落下,劈手一鞭打碎銀針不知凡幾,鞭身與絲線相交,如陷蜘蛛網中,江煙蘿五指向後一收,登時將他拽到近前,下一瞬錯步回身,方詠雩搶攻的一掌擦着她手臂而過,後背一片冰寒刺骨,手臂卻是火辣辣的疼,江煙蘿眉頭皺得更緊,順勢折腰矮身,又有兩枚銀針飛電般從下往上斜射方詠雩雙眼。
方詠雩翻腕用勁,玄蛇鞭當即絞碎絲網,他沉肩探腕,左手五指急彈,兩枚銀針被他反震回去,江煙蘿輕鬆避過,絲線如潮水一樣連綿流出,驟然裹住了方詠雩雙腿,千絲萬縷交纏雪白,彷彿蠶蟲吐司結成的繭,方詠雩平生還未領教過這樣詭異的武功,一下子竟沒能將之震碎,上身猛地向下仰倒,於毫釐間躲過江煙蘿雙掌,後者抿唇輕笑,翻手擒住玄蛇鞭,又有絲線從掌心蔓延出來,同時縱身後躍,只消片刻就將整條鞭子裹成了一條雪白的長蟲!
《玉繭真經》分為武經和蠱經兩部,缺一不可,相輔相成,江煙蘿又得了季繁霜畢生遺贈,除了子母連心蠱和護命葯蟲,她在身上馴養最多的就是雪蠶蠱,這些蠱蟲就藏在她的血肉里,蠶絲收發全憑她隨心所欲,只要真氣尚在,那便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比精鐵打造的兵刃都要鋒利,這些年已不知有多少高手因此而死,他們的一身鮮血都被江煙蘿消化受用,從而催生出更多更強的蠱蟲,這才使她年紀輕輕就躋身絕頂高手之列!
昭衍固然成全了方詠雩,可要徹底掌控這十重功力,並非朝夕可成之事,江煙蘿故意賣了破綻引他入套,一出手便傾盡全力,欲將他整個人裹進繭中,腐肉化骨,抽乾鮮血!
方詠雩沒想到她的武功如此邪門,猝不及防被蠶絲裹住了右手和雙腳,那些絲線如有生命般還在向著他身體別處飛速蔓延,立即放出陰陽內勁,極寒極烈的真氣交纏難分,蠶絲再如何柔韌也耐受不住冰火之力同時來襲,寸厚的白繭應聲裂開,帶出一連串血跡斑駁的絲線,方詠雩一看自己手腳傷處,上面密密麻麻滿是針扎似的小孔,心裏頓時惡寒。
振臂一抖,玄蛇鞭震碎絲線撲向江煙蘿,鞭隨手,身隨心,寒風火浪齊齊夾擊,江煙蘿也不料截天內勁達成陰陽共濟後會變得這般難纏,身形倏忽急擺,猶如風中燭火,一晃三閃讓過鞭影,猛地俯身下沉,左腿揚起踢向方詠雩胸膛。
危急關頭,玄蛇鞭兜轉纏住江煙蘿腳腕,隨着方詠雩向後一扯,她順勢劈了個一字馬,旋即扭身如花,連消帶打化解方詠雩三次攻勢,復又翻身而起,絲線緊纏長鞭,兩根軟兵器難解難分,方詠雩與江煙蘿幾乎是同時迴轉欺近,雙掌悍然相接!
兩大高手全力過招,方詠雩有源源不絕的陰陽內勁,江煙蘿有奇毒無比的玉繭真氣,他倆一旦開始拼起內力,比的久是誰的命更長更硬,二人都不敢率先撤掌,腳下疾攻不斷,這回是江煙蘿吃了虧,她身上的葯蟲在京城損失了許多,右腿還沒徹底痊癒,被方詠雩發現弱點踢中小腿骨,疼得她臉色慘白,身子一晃就要跌倒,忙變掌為爪鎖死方詠雩右手五指,卻見她突然張開口,一道血箭噴出,直射方詠雩頭顱!
江煙蘿一身毒功已臻化境,不僅她身上的蠱蟲有毒,連她整個人也當為天下罕見的毒物,這一口舌尖精血更是劇毒無比,方詠雩急忙偏頭避讓,但還是慢了半步,那毒血沒落在他臉上,卻濺在了他肩膀上,霎時發出“滋”一聲,那處皮肉連同衣衫一起蝕爛,傷口還在潰爛發黑!
遭此暗算,方詠雩咬緊牙關沒有撤掌,陰陽內勁排山倒海般衝撞過去,江煙蘿被震得連連後退,打顫的右腿深陷雪水泥地之中,同樣提起全身功力與之抗衡。
突然間,一如白雪化水,又似狂風倏止,她心間那隻狂躁的母蠱安靜了下來。
江煙蘿猛地瞪大了眼睛,面上不多的血色亦消失得乾乾淨淨,方詠雩不知她為何有了一剎破綻,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陰陽內勁趁勢擊潰她的防禦,將她整個人平地向後推了出去,像斷線風箏一樣跌落在地,絲線盡斷,血染白衣。
姑射仙,終於落進了凡塵里。
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伏在地上的江煙蘿撐起半個身子,分明死到臨頭了,可她臉上沒有絲毫懼意,連那眼神也不像是敗者,令方詠雩心頭凜然,玄蛇鞭纏住了她的脖子,只需輕輕一勾,就能取下她的頭顱。
這時,他聽見江煙蘿幽幽道:“我勸你慢些動手,因為……現在殺了我,你一定會追悔莫及。”
她的話音剛落下,從葫蘆山的方向傳來了一道破空聲,似有什麼東西撕風裂雲衝上了雲霄,不多時,這沿途幾個大小山坡上也陸續發出銳響,直到離他們最近的三岔口附近,一道紅色的彩煙在灰濛濛的天幕上炸開,滿天飛雪也好似被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色,隨風飄落下來,融進比煙花更猩紅的血水裏,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