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算你輸
旁人都感錯愕,李黃龍卻知這賈秀才身懷武功,酒保伸手拖他,反被他劈胸拽住,拋了出去,只是他出手太快,尋常人瞧不明白。風憐也看見了,忖道:“瞧不出這無賴能耐不小?”一念未絕,又聽酒保發聲驚呼,身如擲丸,竟又飛上樓來,不偏不倚砸向賈秀才。賈秀才嘻嘻笑道:“來得妙。”伸出摺扇,在酒保腰上一撥,將他翻轉過來,但樓下那人這一擲氣力太大,酒保兩腳雖然着地,卻仍是收勢不住,滴溜溜撞向李黃龍,他又驚又怕,大聲慘叫起來。李黃龍不動神色,隨手托住酒保腰脊,酒保去勢一緩,倏地停住,只覺雙腿其軟如綿,撲通坐倒,臉上早已沒了血色。賈秀才瞧在眼裏,心頭暗凜,這一撥借力打力,本有數百斤力道,存心將李黃龍撞個人仰馬翻,殊不料這異族人舉重若輕,漫不經心地將人扶住了。正自驚疑,忽聽樓梯上傳來咚咚咚的巨大響聲,抑且夾雜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好像有人抬了極沉重的物事,一步步走上樓來。不一陣,便見一個肥胖腦袋從樓梯口鑽了出來,臉上肥肉堆積,幾乎不見五官,滿身橫肉隨那人舉步登樓,一抖一顫,汗水淋漓。
賈秀才盯着這人,眼中露出訝色。那人徑直走到他桌邊,拉開一張板凳坐下,卻聽喀嚓一聲,板凳斷作兩截,那人跌坐在地板上,幸得樓板厚實,輕響了一聲,倒是將他盛住了。那人呼呼喘氣,紅着臉嘟嚷道:“就坐地上好,就坐地上好!”賈秀才聽得這話,還過神來,從板凳上跳將起來,驚道:“白老二,是你?”那人小眼中進出怒意,粗聲粗氣地道:“賈老三,你裝作不認得老子么?他媽的,你欠我五百兩雪花銀子呢,還來!”
賈秀才望了他半晌,猛地捂着肚皮,哈哈大笑。白老二大怒,叫道:“笑你祖宗。”抓起地上兩根斷凳,一左一右,向賈秀才擲過去。賈秀才頭一低,摺扇左右兩撥,撥得一根斷凳穿窗而過,落入河裏,另一根則撞在牆上。白老二跳起來,便要揮掌,賈秀才後退半步,擺扇笑道:“白不吃,慢來,你這樣子,可打不過我。”白老二小眼中精光暴射,叫道:“廢話少說,還銀子來。”賈秀才笑道:“白不吃,咱倆也算是結義兄弟,區區五百兩銀子,何必計較。”
白不吃啐了一口,道:“去你媽的結義兄弟,那銀子一半是借的,一半卻是你騙的,老子可以在銀子上吃虧,卻不能被人糊弄。”賈秀才眼珠亂轉,正謀對策,忽聽樓下有人咯咯嬌笑道:“白不吃說得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何況賈秀才你騙人錢財,更加不對。”話音方落,便見黃影一閃,一個女子懷抱琵琶,
俏生生站在樓心。風憐暗道:“這人輕功好俊。”
那女子杏黃衫,綠襦裙,年約三旬,長相清麗,眉心一點硃砂痣,憑添英氣。賈秀才卻不急不惱,笑道:“金翠羽,你甚時與白不吃勾搭上了,一齊來消遣我?”黃衫女子啐罵道:“你這挨千刀的破落戶,舌頭上長瘡,爛到你肚腸。老娘這可是持平之論。”賈秀才笑道:“好好,今兒賈某勢單力薄,權且認了。白不吃,咱們來賭一把,你勝了,銀子我雙倍還你。你若輸了,五百兩銀子就此作罷。”金翠羽道:“破落戶,你又想什麼鬼點子,白二哥,你千萬不要着了他的道兒。”
白不吃小眼連轉數下,一拍大腿,叫道:“賭就賭,怎麼個賭法?”金翠羽嘆了口氣,微微搖頭。賈秀才從懷裏掏出三枚銅錢,笑嘻嘻地道:“我這法子至為簡單,叫做‘望天打卦,落地還錢’,我將這三枚打卦的銅子拋起來,有一枚落地算我輸,不落地算你輸。”白不吃心道:“銅錢要不落地,除非被你凌空捉住。哼,破落戶竟要和我拼手快。”肥臉之上不禁露出笑意。
金翠羽美目一轉,笑道:“破落戶,白不吃的‘拿雲手’稱雄關洛,你拼手法可占不了便宜。但你倘使將銅錢扔得遠遠,他輕功及不上你,勢必要輸。”賈秀才臉色一變,白不吃恍然大悟:“若非金老四提點,幾乎兒又上當了。”當即正色道:“賈老三,我加上一條,銅錢不得擲出閣樓之外,要麼便算你輸。”賈秀才聳了聳肩,道:“好吧,瞧清楚了。”將手向上一揮,三枚銅錢倏地激射而出,白不吃還未還過神來,便聽嗤嗤數聲,三枚銅錢盡數沒人大李。金翠羽一呆,搖頭嘆道:“破落戶,你夠狠的。”賈秀才瞅了白不吃一眼,笑道:“白不吃,怎麼說?”那銅錢陷人極深,唯有震碎大李,方能取出。白不吃哇哇怒叫,一跳而起,但他過於肥胖,這一跳竟只得三尺,一時惱羞成怒,抓起一張凳子,便望木李打去。
金翠羽瞧見,纖指微曲,在琵琶弦上乍撥乍彈,錚地一聲,指間脫出一道黃光,將長凳凌空擊落,黃光落地,卻是一枚黃銅扳指,金翠羽以小小扳指擊落長大木凳,雖借了琵琶弦勁,卻也十分驚人了。
白不吃錯愕間,金翠羽已移步拾起扳指,笑道:“白二哥,罷了。總不成為了五百兩銀子,拆了人家的酒樓!要麼神鷹使到了,如何招待人家?”
白不吃怒哼一聲,賈秀才刷地撐開破扇,笑道:“白不吃,說好銅錢不落地,便算你輸。”白不吃小眼噴火,但瞧金翠羽臉色,一頓足,叫道:“好,便算我輸。”氣乎乎又坐回地上。
金翠羽懷抱琵琶,裊裊坐下,笑道:“關洛四傑來了三個,池老大怎還不來?”賈秀才道:“你們也是池老大召來的?”金翠羽道:“不錯,聽說神鷹使到了。”賈秀才斟了一盞酒,笑道:“神鷹令三年沒過黃河!這回來便來了,偏要選在這九曲閣聚頭,害我這地主大大破財,糟糕之極。”金翠羽抿嘴輕笑道:“這話被神鷹使聽見,更加糟了。”
賈秀才哈哈一笑,又道:“白二哥,話說起來,你怎麼變了個模樣。”金翠羽也關切道:“是啊,三年不見,二哥你竟發福了。”白不吃小眼一瞪,怒道:“發個屁福,老子這是發災。”金翠羽訝然道:“這話怎講?”白不吃拍了拍圓大肚皮,忿然道:“若有法子,誰肯長這個鳥樣?哼,我是被人害的!”賈、金二人面面相覷,賈秀才肅容道:“你說說經過,關洛四傑一氣同心,賈某拼了性命,也要為你出頭。”
白不吃眼中晃過一絲感動,嘆道:“三年前,池老大讓我籌集糧草,以備將來舉事。我辛苦奔波,好容易張羅了兩萬擔糧食,囤在家裏。誰想那年黃河大水,將附近田地一古腦洗了,我家門前一下子擁來許多饑民,求我開倉賑濟。唉,二位弟妹,不是做哥哥的心痛家財,着實是受了池老大託付,不能將糧食隨便予人……”賈秀才正色道:“白二哥,這可大大的不對,事有緩急,江湖中人急人之難,不拘一格,開倉賑災,正是分內中事。”白不吃一拍大腿,懊喪道:“現今想來,你說得半點不差,但我當時鬼迷心竅,犯了糊塗,將那群饑民一頓棍棒趕了。唉,這也罷了,你知道哥哥我素來貪杯好吃,故而才有白不吃這個名稱。當日我趕走饑民,便殺雞宰牛,整治了一桌上好酒席,叫來幾個狐朋狗黨,還尋了一票窯姐兒,在家中痛快吃喝……”
賈秀才收起摺扇,冷笑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白老二,倘若當時被我瞧見,定要與你翻臉了。”金翠羽面有憂色,嘆道:“不錯,此舉大違俠義,池老大知道,說不定要如何對你呢。”白不吃小眼一翻,大聲道:“我當著你們說出來,便不將生死放在心上,何況我變成如此模樣,也是生不如死。”言下大為頹唐。
賈秀才詫道:“莫非當真來了討公道的能人?”白不吃點了點頭,道:“那時候,大伙兒吃喝正歡,門外突然來了三個人,為首那人倒也客氣,說了些好話,無非是上天好生有德,求我開倉濟民之類。我那時酒意方濃,沒將對方放在眼裏,只道:‘放了糧,老子喝西北風去?再聒噪,老子拿你下酒吃,老子什麼都吃過,就沒吃過人!’此外還說了許多渾話。那人性子卻好,不管我說得如何難聽,總是不急不惱,好言好語。老子聽得多了,焦躁起來,趁了酒興,便上前動手,卻不料那人所帶幫手十分扎手,伸手一撥,便摔了我個筋斗……”金翠羽驚道:“莫不是你醉了?”
白不吃搖頭道:“哪裏話,二哥我從來一分酒一分氣力,再說那日喝得正好,還沒到爛醉如泥的地步。”賈秀才搖動摺扇,冷笑道:“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一招失手,也是有的。”他與白不吃武功不相伯仲,聽說他一招落敗,也頗不服。
白不吃道:“那時我也這般設想,翻身起來,又使一記鴛鴦拐,踹他小腹。誰知卻被那幫手拿住腳踝,再摔一跤。老子兀自不服,爬起再上,還被摔倒。這般前前後後摔了五六下,終於把我摔清醒了,知道這次來了高人。不過,咱們習武之人,功夫輸了,一口氣卻不能輸。我白不吃橫行關洛,幾曾受過這般鳥氣,一時怒火上沖,從兵器架上拔了一桿大槍,心想擒賊先擒王,抖槍便向為首那人刺去。卻不料那幫手笑嘻嘻一伸手,又將槍頭捉住了,老子使了吃奶的氣力,也奪不回分毫。”聽到這裏,賈、金二人彼此對視,臉色都有些發白。
白不吃神色頹敗,又道:“為首那人見狀,嘆了口氣,道:‘白不吃,你恁地冥頑不靈,卻是何苦?我再問你,你願開倉放糧么?’我當時便賭一口鳥氣,當即拒絕。那人道:‘好,糧食是你自己的,我不逼你。但你毆打饑民,萬萬不該,此乃其一;外面哀鴻遍野,你卻縱情飲樂,於心何忍,此乃其二;而今用心狠毒,招招奪人性命,此乃其三。就此三樣,便該罰你。’我當時兀自嘴硬,嚷道:‘你有種將老子殺了,要我低頭,決計不能。’那人搖頭說道:‘我不殺人,但聽說你貪吃好貨,最愛口舌之欲,我便罰你三年之中,不得吃肉喝酒。’我便道:‘你想把老子關起來?’那人笑道:‘我哪來這許多閑工夫。三年之內,若你改邪歸正,我便解了你的禁制,但若你泄漏我半點行蹤,那便休想見我了。’說罷招呼兩個幫手,逕自去了。我聽他說得兇狠,到底卻是紫聲大雨點小,心中鄙夷,張嘴罵了一通,又招呼眾人繼續喝酒吃肉。誰料到第二天一早起床,我便覺筋骨酸痛,身子發脹,初時我只當被昨日摔了幾跤,不以為意,又尋朋友吃喝。這般過了三五天,但覺身子一天痛過一天,到了第七天早上,渾身皮肉便似要爆裂一般,那個痛啊!唉,我白不吃自忖也是條鐵打的漢子,卻痛得死去活來,滿地亂滾,尋遍大夫,但無一人明白緣由。”
白不吃說到這裏,肥臉上爬滿苦澀神情。金翠羽道:“白二哥,莫非是那人臨走時動了手腳?”白不吃道:“我也奇怪,那人從頭到尾都沒動過一個指頭,如何算計到我?當真費人思量。且說我痛到極處,猛可間想起那人言語,忙叫下人煮了青菜蘿蔔來吃。說也古怪,這一吃素,竟然好了許多。我接連吃了三天素,疼痛全消,只是練功時身法略嫌滯澀,臨鏡一照,竟然胖了許多。你也知道,老哥我貪圖口腹之慾,最愛吃香喝辣,怎受得了頓頓素餐。過了四五日,又忍不住鋌而走險,吃了點酒肉,這回倒也無病無痛。我兀自不知厲害,心中竊喜,就這麼一頓頓酒肉吃下來,眼瞧着這身子骨便似吹氣球一般,日日見長。他媽的,只過了一月功夫,我便從那個彪形壯漢,長成了一個勝似肥豬的大胖子。到這時,我才明白那人話中含義,不自禁害怕起來,重又吃素。還怕三年之後,那人不來解救,又被迫開倉放糧,賑濟饑民。唉,但哥哥我吃慣了葷腥,瞧那美酒佳釀,如何割捨得下,每過十天半月,總要破戒一回。這般三年過去,就成了這般模樣。”說罷長嘆了口氣賈秀才道:“那人還沒來么?”白不吃隱現愁容,道:“或許時日未到,或許人家早已忘了。再說我胖成這樣,也不知有救無救?”金翠羽柳眉倒豎,怒道:“殺人不過頭點地,用這般惡毒法子折磨人,太也可恨了些。”賈秀才笑道:“我倒不以為然,此計叫他自作自受,絕妙之極。”白不吃怒道:“賈老三,你胳膊肘往外拐么?”賈秀才惱他不肯開倉濟民,有心揶揄,笑道:“誠所謂好死不如賴活,二哥你想開些。咱三個久不會面,今日定要一醉方休,哈哈,長醉不醒。”白不吃怒目相向,叫道:“破落戶,你存心與我為難,是不是?”賈秀才笑道:“你左右胖成這樣,不妨再胖一回。九曲閣的‘黃河大鯉魚’天下一絕,勁道嫩滑,滋味十足,今日也不能不吃的。”白不吃小眼圓瞪,呼呼呼直喘粗氣。賈秀才卻不理他,向酒保一招手道:“何六兒。”那酒保見他顯過功夫,心中雖恨,嘴裏卻一迭聲答應。
賈秀才笑道:“做兩尾黃河大鯉魚來,給老爺下酒。”風憐聽得心癢,便道:“咱也要一尾!”話一出口,卻聽那個小童也異口同聲叫出來,不覺瞧他一眼,微微一笑,那小童被她笑得小臉通紅,張開泥金小扇遮住臉兒,那扇面上描了一綹兒蘭草,邊上留了數行草書。李黃龍乍見那行字跡,眼神微微一變。
那酒保略怔一怔,賠笑道:“對不住,這兩日風高浪急,沒一個漁家敢下河捕魚,這大鯉魚么,當真沒有。”賈秀才掉眼看去,但見河上波濤滾滾,雨腳如麻,心知酒保所言不假,不由得大為掃興,悻悻揮手。
酒保正待退下,忽聽河上有人縱聲唱道:“老子長在大河邊,不靠地來不靠天,小小船兒浪里過,打個魚兒趁酒錢。,’歌聲清壯,蓋住那穿林打雨之聲,頗有振聾發聵之勢。李黃龍循聲瞧去,但見一葉小船在波濤間載沉載浮,船上站一個舟子,披蓑戴笠,手搖雙槽,隨那船兒起伏,始終不被風浪吞沒。
不多時,船至樓下,那舟子系好船,左手拎兩尾鯉魚,右手拿一支長篙,點在岸邊,雙手微撐,便似燕子穿雲,輕輕巧巧鑽過窗戶,落在樓心,哈哈笑道:“你們三個來得卻早。”賈秀才三人早已起身,拱手笑道:“池老大。”舟子挑開蓑衣竹笠,正是關洛四傑之首池羨魚,他年過五旬,洵洵儒雅,雙鬢已然灰白,只見他拎起兩尾活蹦亂跳的大鯉魚,笑道:“河上風大,尋常人下不得水,我怕沒得魚吃,掃了大夥的興緻,特意早起,到河裏摸了兩隻。”
金翠羽咯咯笑道:“大哥心細如髮,當真想得周到。”賈秀才道:“錯了,該是小弟心佔一卦、未卜先知,故而點了這道好菜,專等池老大的鯉魚。”金翠羽白他一眼,啐道:“破落戶,你那鬼卦,騙傻子還差不多。”賈秀才做出驚訝神氣,道:“奇了,我騙過你么?”金翠羽氣得臉色發白,便要嗔怒。池羨魚伸手隔住二人,哈哈笑道:“老三,老四,我只當三年不見,你倆早結連理,琴瑟相偕,怎地還是這麼拗氣?”金翠羽臉脹通紅,蓮足一頓,道:“老大,您可別張口就來,但凡天下的好女子,誰肯嫁給這個下賤無恥、坑蒙拐騙的破落戶了?”賈秀才嗤了一聲,懶聲懶氣地道:“你也算好女子么?我看是豬鼻子插大蔥,楞充大象吧!”風憐瞧得好笑,心道:“這廝別的還罷了,就這拖得老長的腔調格外惹人生氣。”
果不其然,金翠羽俏臉又沉,便要發作,池羨魚笑道:“罷了罷了,只怪我多嘴,你們若要撒氣,沖為兄來吧!”他如此一說,那二人便不好再吵。池羨魚見白不吃體態臃腫,心中怪訝,一皺眉,正要詢問,忽聽一個脆脆的童音道:“老先生,你這鯉魚怎麼賣?”池羨魚扭頭瞧去,卻是屋角里那個裝束老成的小童,不覺莞爾道:“小朋友,你家大人不在么?”那小童小臉一沉,悶聲道:“誰是你小朋友?哼,我瞧來不夠大么?”池羨魚一怔,哈哈大笑,兩個手指上下一比,笑道:“就這麼一點大!”那小童臉色更加難看,作起惱來道:“老頭兒賣魚就賣魚,哪來這麼多廢話?”池羨魚臉色微變,白不吃性子暴躁,不覺怒道:“臭小鬼作死么?這樣跟你爺爺說話?”
那小童曬道:“他也配作我爺爺?哼,我爺爺一根指頭壓死你們四個!”白不吃心頭躥起三丈無名火,袖子一擼,猛然跳起。池羨魚伸手攔住,心道:“這孩子有恃無恐,莫非是高人子弟,再說,我關洛四傑老大一把年紀,如何與小孩一般見識?”當下淡淡笑道:“小朋友,這魚可不是拿來賣的?”那小童撅嘴道:“原來你年紀老,臉皮也老,說了假話也不臉紅。”池羨魚奇道:“我如何說假話?”那小童道:“你唱着歌兒來時,不是說‘打個魚兒趁酒錢’么?現在又說不賣,出爾反爾,不算好漢。”
池羨魚啞然失笑,心道:“到底是小孩兒家,我隨口唱曲,他也當真。”但他素來豪氣,即便面對婦孺,也不肯食言,想了想,道:“說是這般說,就怕你買不起。”那小童小眉頭一揚,伸手在腰間一摸,抓起一串明珠,嘩啦啦擱在桌上,那明珠顆顆大過拇指,光滑瑩潤,發出柔和光芒。
眾人投料這小小孩童竟是身懷重寶,無不驚詫,白不吃最是貪財好貨,瞧着明珠,眼珠子幾乎掉了下來。小童刷地撐開泥金小扇,笑道:“這串珠子夠了么?”池羨魚長長吸了一口氣,將眼珠從珠鏈上移開,瞅了瞅李黃龍師徒,正色道:“小朋友,匹夫無罪,懷璧有罪,你快將珠子收起來,若是被壞人瞧見,對你大大不利。”小童脖子一仰,冷笑道:“我自有主張,不勞你費心。”
池羨魚瞧他小臉稚嫩,說出話來卻是老氣橫秋,又好氣有好笑,打趣道:“小朋友,我這魚兒想賣時,一文兩丈,白送也成;不想賣時,你便有明珠萬斛,我也不賣。”那小童瞪眼不解,池羨魚笑道:“瞧你這身打扮,想必是讀書人家的孩兒,我且出個對子考你一考,若能答得上來,我就把魚送你,答不上來時,嘿嘿,那便怪不得我了。”那小童展顏笑道:“對對子呀,我最拿手了,你只管說。”
池羨魚心道:“小娃兒不知天高地厚,老夫的對子豈是你對得上來的?”略一沉吟,笑道:“前兩日天氣窒悶,我經過河邊,瞧見一尾鯉魚出水透氣,不想岸邊李子樹上果子落水,正巧打在鯉魚頭上,小娃娃,我就以此為題,說個上聯,叫做:‘李打鯉,鯉沉底,鯉沉李浮。”,賈秀才擊掌笑道:“這個上聯妙得緊,就只怕太難了些。”
那小童心道:“這對子與鯉魚相關,合情合景,李鯉諧音,忒不好對。”小眉頭蹙起,看向屋角,只見屋角擱了盆秋葵,作為點綴,一隻蜜蜂被雨困在屋內,繞着秋葵飛舞,忽地一陣疾風裹雨撲進屋來,蜜蜂被風一吹,頓時撲在地上。小童眼神一亮,脫口便道:“風吹蜂,蜂撲地,風息蜂飛。”話音未落,那陣風正巧過去,蜜蜂嗡的一聲又飛起來。池羨魚一愕,拍手贊道:“妙對,妙對。”他為人豁達,認賭服輸,正要遞上鯉魚,卻聽白不吃道:“慢來!”池羨魚詫道:“白老二,你有何話說?”白不吃道:‘她老大,關洛四傑縱橫一世,怎能被一個小孩兒折了威風。”賈秀才打個哈哈,懶聲道:“白老二說得是。”金翠羽雖不說話,眼中也有贊同之意。池羨魚尋思道:“三位弟妹都是心高氣傲之輩。我若拱手奉上鯉魚,他們定然臉上無光。”便道:“好,你說如何?”
白不吃道:“咱是生意人,不及老大、老四儒雅多才,不過既是比文,我便考考這小孩兒的算術。”池羨魚忖道:“二弟分明故意刁難,這小孩兒雖僥倖對上對子,但終究年紀幼小,你理財有方,算計精到,說起算術,怎能和你相比?”但礙於情分,不便明說,卻聽那小童嘻嘻笑道:“好啊,你說題目。”白不吃瞧他氣定神閑,心尖上有些發癢,清了清嗓子,方道:“今有活鯉魚七斤,草魚二斤,總價四百二十六文錢
……”賈秀才插口道:“幾斤魚罷了,哪有這麼貴?”白不吃哼道:“你懂個屁,物以稀為貴,如今河上打不着魚,自然行情見漲了。咳,閑話不說,假令現今又打了鯉魚三斤,草魚四斤,共價錢二百八十文,且問,鯉魚、草魚每斤各要多少價錢?”他一氣說完,隨手端起茶盅,喝了一口,瞅着那小童,肥臉上頗有得色。
那小童淡淡笑了笑,道:“這是‘直減’之法,有什麼難得。”白不吃臉色陡變,手裏茶盅吧嗒一聲,掉在地上。
那小童取了一把竹筷,當作算籌左右一排,道:“右鯉魚,左草魚,右行的七遍乘左行,然後連減右行三次,得草魚每斤三十一文,代人右行.由此可得鯉魚每斤五十二文。”白不吃張着大嘴,瞧他算完,口水不知不覺從大嘴裏流出來。池羨魚既驚且喜,笑道:“好個聰俊的娃兒。不知誰做了你的爹娘,真真羨殺旁人。”白不吃抹了一把口水,怒道:“不算,不算,重新來過。”金翠羽笑道:“白二哥,你遇上行家了,有道是,生手遇行家,千萬莫惹他,丟臉丟一回也就夠了。”白不吃瞪圓小眼,嚷道:“金老四,你這是什麼屁話?”金翠羽笑道:“還是讓他聽我彈上一手,猜猜什麼曲目。”那小童連過兩關,眉飛色舞,只笑道:“請,請。”
金翠羽心頭打鼓:“這小娃兒莫不是還通音律?”勉強笑笑,懷抱昆琶,危襟正坐,撥弦試音。那小童閉上雙眼,搖頭贊道:“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嬸嬸真是個中裏手呀。”金翠羽被這小娃娃一誇,心花怒放,掩口笑道:“你這娃兒,小小年紀就這麼嘴甜舌滑,長大了豈不要誆死人么?”賈秀才冷笑道:“臭美什麼?小娃兒乳臭未乾,他的話也能當真?”
金翠羽恨恨瞪他一眼,咬牙暗罵:“這獃子真箇不解風情。”整整容色,撥動琶弦,但聽初韻舒緩,清高雅曠,眾人如處山限水畔,眼前彷彿矮山陌遠,細水流長;忽而弦音又矮,呢呢啾啾,起伏難定,似空山人語,遙相問答,似喜還樂,怡然自得。正當眾人漸人忘情之境,金翠羽摘下銀簪,指如輪轉,破空一劃,琵琶聲錚然拔起,變得激烈軒昂,如壯士拔劍,將軍披甲,萬蹄雜沓,山呼海應般撲面而來,霎時間,眾人如處鐵血戰場,四面風聲瀟瀟,刀槍齊鳴,一起一落,撼人魂魄。不料彈到至為高昂處,弦聲忽又低沉,如江水嗚咽,敗馬哀鳴,遠方夕陽斜墮,天地如血,於肅殺之中更添凄涼,這一輪琵琶聲如流水般瀉過,漸彈漸緩,終又變為明快清揚,似於宛轉江流中托起一團冰輪,月光如霰,朗照花林,這般低迴流轉,奏了一柱香的功夫,曲終音散,不復再聞。
閣中寂然半晌,池羨魚長長吁了一口氣,嘆道:“三年不見,四妹這手琵琶彈得越發精彩了。”金翠羽躬身笑道:“得大哥金口一贊,小妹幸何如之。”她美目流盼,向那小孩道,“小娃娃,你聽得出這是支什麼曲子么?”小童始終閉目傾聽,聞聲張眼笑道:“這是一支曲子么?”金翠羽俏臉微變,卻見小童搖頭晃腦,道:“這曲子共分五段,第一段調子曠雅,乃是《高山流水》,第二段人語空山,有隱者之趣,當是《漁樵問答》,第三段忽變軒昂,卻是一段楚漢相爭的《十面埋伏》,第四段一派黃索,為《夕陽簫鼓》之曲,至於最後一段么,月照大江,自然是陳後主的《春江花月夜》了。”他說到得意處,童真流露,手舞足蹈,好不歡喜。
金翠羽怔忡半晌,忽地嘆道:“小娃娃,真有你的。”小童笑道:“你琵琶是彈得極好的,更難為你將五曲混為一曲,前後銜接,不露痕迹,只不過,技法仍有瑕疵!”金翠羽聽他說得老氣橫秋,仍不住道:“不知有何瑕疵,還請指教?”小童道:“女子彈琵琶,通常腕力不濟,你的輪指、滾指、彈挑並非熟極而流,關節處略有滯澀。”白不吃怒道:“我四妹的琵琶關洛無對,小鬼頭你胡說什麼?”.
金翠羽始終凝眉細聽,聞言道:“二哥莫惱,這孩子說得一點不假。”白不吃一愣,卻見金翠羽挽起衣袖,露出如雪皓腕,掌腕交接處,赫然有一道細長紅痕,金翠羽道:“小妹這隻手掌兩年前被人斬斷過!”眾人聞言俱是一驚,池羨魚道:“何以如此?”白不吃一跳而起,叫道:“媽拉巴子,誰這麼大的膽子。”賈秀才抿嘴不言,眼裏卻掠過一絲煞氣。
金翠羽道:“兩年前,我在西涼道上賣唱,遇上了涼州二鬼。”白不吃怒道:“好啊,又是那幾個鬼崽子么?”金翠羽道:“正是,涼州七鬼被咱們宰了五個,只剩大鬼三鬼。這兩個畜生洗盪了一個莊子,殺人越貨不說,還在淫辱庄中婦女。我既然遇上,焉能袖手旁觀。”賈秀才忽地嘀咕道:“大鬼三鬼武功很好啊。”金翠羽俏臉一沉,喝道:“鋤強扶弱,本是俠者本分,別說大鬼三鬼,便是遇上李黃龍那等大魔頭,老娘也不會退縮半分。”風憐猛可間聽到李黃龍二字,心頭一跳,忍不住瞧了李黃龍一眼。卻見他神色淡定,低頭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風憐心中犯疑,按捺性子,繼續張耳聆聽。
賈秀才赧然道:“四妹說得是,但你孤身犯險,卻又如何勝出?”金翠羽白他一眼,道:“我佔了突襲的便宜,用‘五音箭’射死了三鬼,卻沒傷着大鬼。那廝倒也厲害,一口劈風刀使得水潑不進,邊斗邊說些下流言語,亂我心神,我和他苦鬥了五十餘合,一個疏失,被他將右手斬了下來。那廝一刀得手,使招‘風捲殘雲’,轉刀便向我頸上繞來……”賈秀才忍不住打斷她道:“後來如何?”金翠羽嗔怒道:“還能如何,總不成把我劈了,你瞧清楚了,老娘是人還是鬼?”賈秀才摸摸頭,打個哈哈,道:“人不象人,鬼不象鬼。”金翠羽啐了一口,一正容色,續道:“正當危急,我忽聽見噢的風響,一枚石子從耳輪邊掠過去,當的一聲,將那口劈風刀撞出老遠。大鬼虎口流血,退了五步,那廝倒也機靈,知道來了強人,撒腿就跑,不料又是一枚石子飛來,擊中他背心,大鬼頓時撲倒。我趕上前去,見那賊子只是閉了穴道,心想除惡務盡,不可留情,二話不說,奮起琵琶,就將他腦袋敲得稀爛。”
池羨魚拍手贊道:“痛快,痛快,從此西涼道上,多了幾分安寧。”金翠羽點頭微笑,說道:“我宰了大鬼,轉身來瞧,卻見身後站了三人,當下施禮作謝,哪知其中一人搖頭嘆道:‘姐姐的手段狠辣了些,為何定要你死我活,才肯甘心。’我但覺這話迂腐,頗是不以為然。這時,另一人搶上前來,拾起我那隻斷手,道:‘我與你接上。’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手法,伸手便將我血脈封住,而後取出小針細線,三下兩下,就將我這斷手續上了,前前後後,我只覺手臂麻木一片,也不覺疼痛。那人續好手腕,又抹了一些葯,給我一張藥方,吩咐我如何內服外敷。我也不敢怠慢,便依他吩咐,找地方調養了三月工夫,手腕合好如初,再過半年,又能彈奏琵琶,唉,但如小娃娃所說,這隻手終歸不及從前活便,彈到關節處,總是有一兩分滯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