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喝酒
眾人見李薇薇並不乘勝追擊,均感迷惑,忽聽李黃龍嘆道:“殺一眼盲之人,非是豪傑所為,放他去吧。”李薇薇被他道破心思,忍不住回頭望去,晶瑩秀眼之中,透出幽怨之意。
天狼子聽得這話,頗感錯愕,當即停下手腳,凝神傾聽下文。就當此時,一頭灰狼從他身後無聲躥起,一口咬住他的後頸。天狼子吃痛,厲吼一聲,反手將其撕成兩片,狼血噴洒,染得他遍體猩紅。剎那間,又有三頭黃狼縱起,兩頭咬他手臂,另一頭則撲向他咽喉,換作平日,百十頭野狼也休想近他身側,但此刻天狼子雙目俱盲,知覺混沌,慌亂間,咽喉竟被那黃狼一撕而破,猛然間,他只覺喉間一空,滿腔熱血一瀉而出,驟然間沒了氣力,兩頭蒼狼趁勢躍起,將他撲倒在地。群狼平日為其驅使,飽受荼毒,都是恨在心上,見狀紛紛撲上,頃刻間,只聽一陣傲嗷狼嚎,天狼子已被撕成粉碎。
這番變故突兀已極,待得眾人還過神來,又驚又怒,紛紛發出弩箭,群狼或死或傷,倖存者竄入草原深處。眾人驅散狼群,收了弩箭,瞧得天狼子的殘骸,甚是驚心。李黃龍嘆道:“此人縱使披了一張狼皮,與狼為伍,但終究是人非狼,稍一失勢,便為群狼趁乘,委實可悲。”
李薇薇凝思片刻,忽道:“天狼子雖死,但這事仍有可疑之處,叫人想不明白。”李黃龍笑了笑,道:“那是自然,只因此天狼非彼天狼也。”李薇薇奇道:“此話怎講?”李黃龍道:“我方才說了,這人只不過披了一張狼皮,而有的狼,卻是披了一張人皮!”他轉過身子,目視山坡上的阿冰,笑容一斂,緩緩道:“阿冰老爹,你說是么?”
阿冰一愕,啞然笑道:“西崑崙你說啥?小老兒可聽不明白。”李黃龍道:“你該當明白得緊,我只須一招半式,便能逼出你的底細!”阿冰淡淡道:“小老兒武藝平平,閣下卻是一代宗師,要打要殺,小老兒豈敢抗拒!”李薇薇皺眉道:“李黃龍,你別莽撞,先說道理?”李黃龍瞧她一眼,嘆道:“好,我便說三個道理,叫他心服。”他盯着阿冰,屈起左手拇指,緩緩道:“其一,你曾向我說過,天狼子的師父是一個道士。”阿冰嘆道:“我也說過,道聽途說,當不得真。”李黃龍抬頭望天,冷冷道:“但你從何知曉‘山澤通氣,沙中取水’的道家秘術,莫非你的師父也是道士?”
阿冰道:“這不過巧合而已,小老兒少時正巧聽人說過。再說這個秘術,閣下不也知道么?”他這話連消帶打,頗為厲害。李黃龍淡淡一笑,屈下食指道:“再說其二,你道我為何斷定天狼子並非一人?”阿冰笑道:“閣下說笑了,小老兒這般魯笨,怎麼會知道這些?”李黃龍搖頭道:“你不魯笨,魯笨的是我。倘若機靈一些,我早該明白這其中詐術。當初我發出嘯聲,向天狼子邀戰,哪知比斗輕功卻輸了一籌。我只道天下之大,奇人輩出,此地有如許高手,不足為怪。可惜你也瞧見了,這天狼子武功尚可,但卻遠非區區敵手。是以我私心揣度,當初發出的‘天狼嘯月’的並非一人,而是兩人,一個在東,一個在西,我追東邊,西邊那人發出嘯聲,我往西趕,東邊的又發嘯聲擾我,以致我東西奔命,被你二人從容遁走。”
阿冰笑道:“這與我有何干係?”李黃龍冷冷一笑,又道:“不錯,這二點雖令我生疑,卻還不足以斷定便是你阿冰老爹。”他扳下第三個指頭,“可惜,你一心嫁禍於我,卻弄巧成拙。今早你見我與朱雀離隊,便尾隨其後,讓你同夥發出嚎聲,引我離開,而後上前與朱雀相見。朱雀怎料天狼子化身為二,大意之下,被你從后施襲,一舉擊殺。不過,你離隊之事,商隊人盡皆知,若我返回,勢必疑到你的身上。你當即使詐將我誘開,再繞道返回,召來狼群,將商隊殺了個乾淨。”說到這裏,李黃龍目光一寒,臉色變得鐵青,寒聲道:“然後你詐作被狼咬傷,找上彩風等人。你早將朱雀屍首擱在必經之途,估摸着我已發現朱雀屍首,便引彩風前來,小丫頭驕橫無比,幾乎兒便中了你的奸計。”彩鳳聽得臉脹通紅,欲要駁斥,卻被李薇薇瞪了一眼,將話吞了回去。
阿冰搖搖頭,道:“漢人有話說得真好,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你這些話都是臆測,哪算什麼道理?”李黃龍眉間掠過一絲嘲意,笑道:“你說的是,這三個道理都是猜測,定不得你的罪孽。不過,你終究百密一疏,留下一個老大破綻,如今想賴也賴不掉的。”阿冰笑道:“小老兒願聞其詳。”李黃龍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倒是鎮定得緊。想來古今大奸大惡之徒,均有過人的本事!阿冰老爹,你可還記得,你以‘天狼功’擊殺朱雀之時,刻意在他后心留下五個青色指印嗎?”
阿冰臉色微變,李黃龍笑容一斂,揚聲道:“阿冰,朱雀的屍身便在你身後的馬背上,你可敢將手指和他背上指痕印證一番?”霎時間,百餘雙眼睛均投在阿冰身上,場上寂然無聲。阿冰面肌微微”李黃龍笑道:“口說無憑,試過便知。”
阿冰手一翻,掌心多了一把匕首,笑道:“我這一刀下去,看你怎麼殺我?”李黃龍眉頭微蹙。阿冰獰笑道:“你猜得不錯,老子才是夭狼子,地上那個不過是我的徒弟,也是我多年來調教的替身!哼,老子殺人無算……”他狠狠瞪着李薇薇,“你手下那些鳥男女也是我殺的,要報仇么?哈,那是休想!”
眾人不料他用出這招,想到難以手刃此獠,均是氣憤難平。正當此時,忽見一騎人馬奔來,來勢奇快,頃刻間逼近山丘。李黃龍大驚,高叫道:“風憐,別過來!”
來人正是風憐,早先她傷心失意,夾馬狂奔,過了好一陣,見李黃龍並未跟來,心知他必是隨李薇薇去了,更覺傷心,獃獃坐了一陣,忽然想起李黃龍說過天狼子十分厲害,不自禁又擔起心事,思索再三,忍不住折了過來。方才趕到山丘之下,便聽李黃龍叫喊,正自詫異,忽覺頭頂風響,一道黑影撲面壓來,她伸臂一格,手腕忽地一痛,如加鐵箍,方要掙扎,脖子已被匕首抵住。
阿冰這一番兔起鶻落,乾淨利落,李黃龍武功雖高,但相隔太遠,救援不及。阿冰絕處逢生,縱聲笑道:“西崑崙,看來老天不長眼,到底不肯收留老子呢!’’李黃龍一點頭,緩緩道:“好,你放了她,今日你我兩清,我決不為難於你。”阿冰笑道:“你當我蠢豬么?我憑什麼信你?不過,老子心中有個疑惑,倒要向你請教。”
李黃龍濃眉一挑,卻聽阿冰笑道:“我混入商隊,原想偽裝常人,暗中算計‘天山十二禽’。不過瞧你顯露武功,又變了主意。心想略加挑撥,讓你雙方廝並,那是最好不過了。”他瞧了李薇薇一眼,笑道,“只不過,為何你一見了她,便再三隱忍,若非如此,我早已大功告成,何須挨到現今,被你揭破。”李黃龍看了看李薇薇,嘆道:“她與我曾是故人,我明白她,就如她也明白我一般。”李薇薇嬌軀一震,獃獃望着李黃龍,美目倏地蒙上一抹淚光。風憐望着二人,心中酸楚:“難怪西崑崙那麼愛她,她美若天仙,才智過人。我和她一比,不過是個又丑又笨的小丫頭罷了……”一時萬念俱灰,忘了身在何處。
阿冰默然良久,忽地嘆道:“想不到,我只當天下人人奸險,女子水性楊花,尤其不可深信,故而才甘願與狼為伍。沒料到今日卻輸給信任二字。嘿,也是天意。哈哈,西崑崙,跟你鬥智,大大有趣。你說得對,老子就是披了人皮的狼,以往么,我也曾披着狼皮做人,後來發覺,披了人皮做狼更有意思。騙得了更多的人,吃人不用牙齒。既然如此,哈哈,名馬美人老子暫且受用,西崑崙,草枯草長,後會有期。”
說罷縱聲大笑。眾人悲憤異常,紛紛破口大罵,李黃龍卻是面沉如水,冷冷瞧着阿冰。阿冰被他一瞧,但覺心頭髮冷,低頭望去,卻見風憐目光獃滯,一動不動,不覺心中得意:“小丫頭長得不錯,又很聽話。”當下收了匕首,一拍馬臀,煙火不知究竟,撒腿便跑。
眾人正自束手無策,李薇薇忽地目光一閃,喚過胭脂,在它背上一拍,手指煙火,胭脂會意,驀地揚起前蹄,長嘶一聲,嘶聲中充滿挑釁之意。煙火聞聲,頓時鬃毛怒張,阿冰還未轉過念頭,煙火早巳怒氣衝天,掉轉馬頭,便向胭脂奔去。
煙火為崑崙馬神,嘯傲昆崙山下,萬馬臣服;胭脂橫行天山南北,也是未逢敵手;二強相遇,本有一爭。只是胭脂被李薇薇約束住了,一味忍讓,煙火百般挑鬥無果,也只好作罷,此時忽聽胭脂邀戰,正是求之不得。這崑崙馬神發了性子,暴烈絕倫,除了李黃龍,無人約束得住,阿冰連連使力,也煞不住它的去勢。
手忙腳亂間,李黃龍早已飄身搶到馬前。煙火猝然一驚,縱蹄而起。阿冰揮掌劈落,李黃龍怕誤傷風憐,不敢出掌相迎,身形一矮,自馬腹下穿過。阿冰一咬牙,匕首精光一閃,刺向風憐頸項,正想來個同歸於盡,耳邊忽地傳來李黃龍一聲大喝,響若沉紫,震得他雙耳嗡嗡亂響,眼角似有紫電閃過。阿冰只覺肩頭一涼,匕首到了風憐頸邊,卻再也刺不進去,正自訝異,忽覺自己飛了起來,再往下瞧,卻見兩條人腿兀自端端正正,乘跨馬上,腰部以上盡都不見。阿冰轉念未及,便覺眼前天旋地轉,從所未有的痛楚涌將上來,身子如葫蘆般滾人亂草,扭動數下,便已寂然。
原來李黃龍見風憐危殆,情急間,從煙火7嫠呈菩畢攏庖淮茲私爻閃蕉巍V皇撬黿L歟旆=S址胬眯昂酰9頌澹閎綬綣榭眨匏璋槍拾⒛行囟希參戳⑹備芯跬闖?
一時大寇得誅,李黃龍頗感訝異,適才他勁透劍身,劍上黃褐鐵鏽變成紫色,爛若雲霞,隱現星文。李黃龍雖知此劍為兩大劍師用性命鑄就,定然神異,但何以有此變化,卻是想之不透,試着再催內力,銹劍晦暗如故。李黃龍百思不解,還劍人匣,將風憐抱下馬來。經過這番變故,風憐已嚇得傻了,呆如木偶,到了李黃龍懷裏,方才感到后怕,低聲哭泣。
李黃龍心中憐惜,正想安慰。忽聽蹄聲陣陣,回頭望去,只見李薇薇催馬絕塵,向北馳去。李黃龍心頭一沉,瞧身旁的黑鷹形容沉穩,便道:“黑鷹,你代我看着她。”黑鷹一愣,李黃龍將風憐推到他身邊,縱身躍上煙火,拍馬向李薇薇追去。
煙火一心要與胭脂較個高下,早已憋足了勁,此刻得逞所欲,自是四蹄攢空,如昊天龍行。不一時,遙見李薇薇人馬背影。李薇薇回頭瞧見,揮鞭催馬。一時間,兩匹曠世神駒奮起神威,前後追逐,煙火既難逼近,胭脂也無法將它拋下。追逐半晌,李黃龍驟然提氣,一起一落,躍上胭脂,李薇薇反身一肘,想要推他下馬,卻被李黃龍摟住腰肢,嘆道:“薇薇,你誤會了。”
李薇薇怒道:“你抱她那麼親熱,還有臉說我誤會?”李黃龍啞然苦笑,遙見蒼煙淡遠,罩着一個海子,湖水含碧,杉林如懷,風光頗為佳秀,便說道:“好俊的去處,咱們去坐坐。”李薇薇冷冷道:“我幹麼要去?”李黃龍不再多言,抖動韁繩來到湖邊,將李薇薇拉下馬來,李薇薇別過身子,只是不理。
李黃龍坐在湖邊,默默望了遠方一陣,忽道:“我在西方呆了幾年,本想終老彼方,但想着你和小雲,終究忍不住回來。”李薇薇陡然回頭,盯着他道:“你有了小雲,就不該還念着我。”李黃龍微微一窒,原本他與李薇薇闊別已久,心中憋了千百句話兒,想要對她一吐為快,但一聽這話,莫說千百句,便是一個字也吐出不來。不由得神色一黯,站起身來,方欲上馬,忽聽李薇薇冷道:“你去哪裏,去見小雲妹子么?”李黃龍道:“她身罹絕症,這些年不知是否好了一些,我心裏挂念得緊,這次前去,但能偷瞧她一眼,也心滿意足了。”李薇薇沉默一陣,忽道:“我走了之後,生出許多變故么?”李黃龍被她這句話勾起往事,搖頭嘆道:“所謂雲煙過眼,轉頭成空,不提也罷。”
李薇薇坐下來,摘了一朵野花,在湖面上撥出陣陣漣漪,她凝望湖水,忽地輕聲道:“你這笨蛋嘴裏不說,倒願意憋在心裏?哼,也罷,我只問你,那個叫風憐的女子是怎麼回事?”李黃龍雙眉一揚,正色道:“薇薇,你還提那孩子,便是瞧我不起了。”
李薇薇冷笑道:“我就瞧你不起,不服氣么?那孩子?哼,那孩子對你的心意,瞎子也瞧得出來。”李黃龍不覺一呆,又聽李薇薇道:“你過來。”李黃龍又是一怔,李薇薇怒道:“來是不來?”李黃龍瞧她眉眼神態,便知她性子發作,只好坐下,李薇薇也不正眼瞧他,拍拍身邊草地,說道:“坐這裏。”李黃龍略略遲疑,勉強靠得近些。李薇薇道:“你且閉上眼。”李黃龍不敢違拗,闔上雙眼,忽覺李薇薇縴手搭上肩頭,將自己的頭枕在她香肩之上,李黃龍不禁慌亂起來,欲要掙起,忽覺脖子上一涼,張眼看去,卻見李薇薇將匕首搭在自己頸上,冷笑道:“我刀子一動,就能割斷你這臭賊的脖子。”李黃龍一時捉摸不透,咽了口唾沫道:“殺了我有什麼好。”李薇薇道:“宰了喂狗倒是好的。”李黃龍慘笑道:“你好狠。”
李薇薇怒道:“少廢話,我叫你閉眼,你幹麼睜開?”李黃龍唯唯閉眼,他肉眼雖閉,心眼猶開,覺出李薇薇將匕首蘸了水,給他颳起鬍鬚來,一邊罵道:“邋遢鬼,這把鬍子能當掃帚使啦,無怪那些小丫頭也敢來嘲笑你!還有這身衣服,臭死人了,這次被我瞧見,你若不洗個澡兒,換件乾淨衣衫,休想離開。”李黃龍聽得這話,驀地心頭一酸,幾乎淌下淚來,當下緊閉雙目,默不作聲。
刮完鬍鬚,李薇薇慢慢伸出纖指,輕撫他頰上疤痕,嘆了口氣,卻沒說話。李黃龍偷偷張眼,從下方瞧去,只見她目光凝注湖面,雙頰散發出淡淡的柔光,宛若透明。湖水曠遠,盡頭處白日西匿,雲空瓦藍,一片遠山低小,含煙疊翠。柔風貼地吹過,在二人身邊繞來繞去,拂過草尖,宛若歌吟,驀地驚起兩團火球樣的鳥兒,撲楞楞躥到半空,盤旋數匝,各自飛去了。
過了許久,李黃龍聽到動靜,直起身子,只見暮靄中飄來一片朦朧火光。李薇薇攏了攏秀髮,淡淡地道:“不用看啦,是孩兒們來了!這裏是回村的必經之途。”李黃龍瞧她惆悵神色,不自禁悲從中來,轉頭望去,卻見煙火扭頭擺尾,正與胭脂頂撞拗氣,不由罵道:“這個野小子,沒有胭脂一半聽話。”李薇薇白他一眼,罵道:“物似主人形。”李黃龍笑道:“女諸葛,你這回卻猜錯了,這馬兒可不是我的。”李薇薇奇道:“是那女孩子的么,瞧不出她本事如此之大,竟能降服這匹神駒?”
李黃龍搖了搖頭,將昆崙山下捕馬贈馬之事略略講了一遍。李薇薇搖頭道:“你這個大蠢材,行事莽撞,不計後果,更不懂女兒家的心意,你送馬給她時,那女孩子就對你動了真情。”
剛出山口,便見風憐牽了煙火,好整以暇,立在路旁,瞧見他來,頓時眉開眼笑,脆生生叫道:“師父,您一個人走么?”李黃龍甚感意外,唔了一聲。風憐小嘴一噘,將天罰劍橫在馬前,道:“你??走,也須帶着這個。”李黃龍道:“這是你族神劍,我豈能染指。”風憐哼了一聲,道:“那麼,你使這把劍殺了天狼子,算不算染指?”李黃龍不禁一愕,但事實確鑿,無從辯駁。風憐又道:“師父,你是天下有數的大高手,說話算不算數?”李黃龍道:“天下有數不敢當,但說話一定算數。”風憐道:“你答應做我師父,教我武功是不是?”
李黃龍道:“但我要去中土辦事,過些時候回來教你。”風憐挺胸翹首,看着天上,冷笑道:“不行,我信不過你。”李黃龍楞道:“為什麼?”風憐道:“當日你那樣狠心,說走就走。這次一走,天知道你什麼回來,一年,十年,還是一輩子呢?我才不要傻傻地等你,我要隨你去中原。”李黃龍蹙額低頭,半晌不語,風憐瞧着他,心兒撲撲直跳,只怕他說個不字。過了半晌,忽聽李黃龍嘆道:“你定要跟來,我也不攔你!”邁開步子,走在前面。風憐芳心狂喜,匆匆拍馬跟着。
二人行了半日,遇上牧民,李黃龍買了一匹駑馬,和風憐並轡而行。師徒二人朝行幕宿,到了休憩之時,李黃龍便教授風憐武功。風憐天資不算絕頂,但至為好強,李黃龍教她一招半式,她都要苦學勤練,直到李黃龍點頭,始才罷休。李黃龍洞明陰陽,功參造化,胸中所學,一瓢半勺,也夠常人受用不盡,何況他對風憐滿懷歉疚,有心補償,是以傾囊以授,格外耐心。
關山路遙,戴月披星,兩人走走停停,這一日抵達黃河岸邊。李黃龍久別中土,忍不住縱馬上了高坡,攬轡南望,但見山巒連綿,雲掩長河,其實東風正惡,濁浪滔天,落在河堤上,進珠濺玉。李黃龍心有所動,遙指河水,朗聲道:“風憐,你瞧,或許過不了多久,這黃河之上,一個船夫,便能駕馭小山一樣的巨艦,再大的風浪也無法撼動;世人也再不用驅牛趕馬,可用‘火’力驅趕大車;大鵬一樣的機械也會製造出來,載了人畜,扶搖上天……”他說到這裏,見風憐神色迷惑,不由嘆道,“風憐,為師生平有三樣本事:第一是算術機關、格物致理之學;第二是運籌帷幄、雲侵孤虛之道;第三生是武功。可惜頭一樣艱深奧哲,你怕是學不全的;第二樣亂世禍國,大可不學;是以我雖名分上是你師父,卻也唯有那點微末功夫,能夠教你。”
風憐微笑道:“師父你過謙啦,那也叫微末功夫,別人的功夫豈不比針眼兒還小么。”李黃龍道:“又胡說了,任是哪門武功,練到絕頂,都有可取之處,你別要學了點兒本事,就小覷天下英雄。”風憐一翹鼻翼,撅嘴道:“你又作臉作色么?哼,做師父就了不起嗎,我有你一半厲害,天底下誰也不怕!”李黃龍搖了搖頭,不再說話。一路上,他也曾幾度擺出師尊架勢,欲要管束管束這個女弟子,哪知每到緊要關頭,風憐便撒嬌弄痴,頂嘴矇混,他二人原本關係特殊,李黃龍被她三言兩語一說,端地沒了脾氣,空負師父之名,卻無半點尊長威嚴,好在他對這師徒虛名也不甚在意,爭辯幾句,也就任她去了。
風憐初到中原,不免事事好奇,一路詢問。李黃龍無不耐心解答。二人沿河而行,李黃龍說著說著,禁不住神采煥發,大言水利:在何處築壩,在何處分流,在何處架設水車,又在何處開渠灌溉,說到得意之處,大有圖畫山川、疏理天下的氣概。風憐自與李黃龍結識,從未見他流露出這般風采,瞧那眉眼氣度,不覺痴醉,至於那些高談闊論,當然一句話也沒聽進耳里。
二人邊說邊走,行了一程,風憐指着河岸邊一座寶塔,問道:“師父,那是什麼塔?”李黃龍道:“那是開封鐵塔,號稱天下第一塔,下方是前朝故都汴李,昔年冠蓋神州,繁華不盡。可惜歷經兵災河患,凋零衰敗,盛景不再了!”說著長嘆一聲,大有惋惜之意。風憐也覺可惜,又問道:“可還剩下什麼好去處么?”
李黃龍沉吟道:“我記得距鐵塔不遠,有一座‘九曲閣’,毗鄰河堤,大可臨風把酒,看黃河九曲,浩蕩奔流。”風憐喜道:“好啊,既然來了,就不能錯過。”李黃龍抬頭看看雲色,但見密雲晦暗,心知大雨將至,當即答允,二人快馬加鞭,望九曲閣而去。抵達閣樓前,斜雨如絲,已然浙瀝灑落。兩人棄馬上樓,方才坐定,便聽踢達踢達,從樓底走上一個儒生,方巾歪戴,下巴削尖,手裏搖了一把竹扇,扇骨已是折斷大半。
酒保瞧見,慌不迭地叫道:“啊喲,吃白食的又來啦!”張開雙臂,便要攘人。那儒生卻當堂一坐,笑罵道:“放你娘的屁,今天你說老爺白吃,老爺偏不白吃。”轉手從袖裏掏出一錠大銀來,啪地一聲擱在桌上。酒保既驚且喜,掂過真假,兩眼發直,嘻嘻笑道:“賈秀才,你從哪兒偷來的?大相國寺?還是何員外家?”儒生翻起眼白,道:“你狗眼瞧人么?這銀子又白又亮,哪會來路不正?何六兒,屁話少說,大爺拿銀子定下這桌酒席,你千萬記住了。”酒保牙縫裏透出冷笑,說道:“賈秀才,日前你還欠掌柜的一兩六分銀子,怎麼算?”賈秀才刷地一聲,打開摺扇,露出黑油油的扇面,徽聲道:“你沒長眼么?老爺今日闊了,區區小錢,何足掛齒。”酒保平日與他胡鬧慣了,聞言道:“好好,今天你權且裝一回老爺,來日裝孫子的時候,我再與你計較!”走出兩步,儒生又招呼道:“何六兒,你先給老爺打一旋上色好酒,漱漱口,潤潤喉嚨。”
酒保心裏暗罵,一道煙下樓去了。風憐低聲道:“師父,這人是作什麼的,臉皮可真厚。”李黃龍心想你也瞧出他窮措大,裝闊人,當下笑道:“他大約是落第秀才,功名無着,卻又心高氣傲,不肯屈人!”他兩人小聲議論,卻聽那賈秀才拖長聲氣道:“他媽的,背後說人閑話,當心嚼了舌頭?嘿,誰又告訴你老爺是秀才了?”
李黃龍與他相距甚遠,說得又小聲,不想這儒生耳力奇好,竟然聽見,李黃龍心想背後議論,終究不夠磊落,便笑道:“抱歉則個,敢情閣下是假秀才,真假之假,卻不是姓賈的賈。”那儒生笑道:“誰又說是真假之假?老爺就姓賈,大名上秀下才,合稱賈秀才。”他嘴上笑嘻嘻,語氣卻十分不遜,李黃龍尚未在意,風憐卻禁不住怒視儒生。賈秀才對她嘻嘻一笑,道:“胡娘兒倒生得俊,不若嫁給賈某,做個便宜媳婦兒,哈哈。”風憐雙頰漲紅,握緊粉拳,李黃龍卻一皺眉,擺手道:“勿與這等妄人計較,平白自低身份!”話音才落,便聽賈秀才笑道:“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華夏之無也’,爾等蠻夷鼠輩,混同禽獸,哪還有什麼身份?”
李黃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與風憐都是異族裝束,風憐碧眼雪膚,一瞧便是胡人。而今元人治國,胡漢之間便如寇讎,無怪此人口出不遜。只不過胡強漢弱之際,這賈秀才膽敢當面辱罵人,倒也頗具膽色。當下笑笑,懶得理會。風憐見他不動聲色,禁不住撅起小嘴,好不氣悶。這時間,忽聽身後一個稚嫩童音笑道:“有趣,有趣,大大有趣。”風憐更惱,回頭一瞧,卻見不遠處坐了一個俊美男童,約莫十歲,頭戴二龍搶珠冠,身着白緞袍子,手中握了一把泥金小扇。
風憐瞧這小孩粉團也似一張小臉,卻偏生裝扮成大人,不由得心頭一樂,噗哧笑出聲來。小孩猜到她所笑何事,小嘴一撇,眼露慍色。風憐更覺滑稽,轉過頭來,望着李黃龍偷笑。
不多時,酒保將酒水端上來。賈秀才接過,斟了一盞,灑在地上。這酒乃是上好汾酒,酒保瞧得肉痛,忍不住叱道:“死窮酸,你瘋了么?”賈秀才卻不理他,一斂疏狂神態,嘆道:“這一碗,是敬文天祥文丞相,今朝是他忌辰。”酒保臉都綠了,手中銅托盤嘔啷丟開,叫道:“賈秀才,你胡說什麼?”賈秀才兩眼一翻,喝道:“閉上你娘的鳥嘴,老爺請人喝酒,關你屁事?”酒保氣得發抖,不由戰聲道:“你……你,死人能喝什麼酒?”
賈秀才抬起臉來,長聲吟道:“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吹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沙頭說惶恐,伶仃洋里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聲調沉鬱,胸中似有無窮悲憤。吟罷,賈秀才喝光盞中殘酒,冷笑道,“有的人雖已死,丹心永照,有的人雖然活着,卻不過一具腐
臭皮囊罷了。當年文丞相被囚大都,三載不屈,壯烈赴義;而今的讀書人,個個只知卑躬屈膝於外族,貪求功名於蕃敵,沒幾個有骨氣的東西,可恥乎,可悲也……”酒保聽他口無遮攔,越說越是不堪,發起急來,劈手揪住賈秀才的胸衣,怒道:“你再談國事,我丟你下去……啊喲……”慘叫聲中,酒保胖大身軀騰空而起,直往樓下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