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難纏
韋軍將領的屍骸轟然倒地,殷國天子的眸光卻就此徹底轉移至芝嵐之身,犀利且暴虐,宛若刃光冷刺着肌膚。
“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的餘光隨至燕祺身,口吻莫名陰怖,發問一出,燕祺的神容明顯綻露出某種急促的情緒。
“屬下……屬下也不知……”
確實,無人知曉芝嵐究竟使出了什麼神通廣大的功力才能在被繩索綁縛的情況下於烈焰中脫身,就連芝嵐自己也是糊裏糊塗的。一個必將葬於火海的罪徒搖身一變,竟成了今時威脅到自身性命的暗襲者,震顫之餘,易之行自是相當不快。更何況易之行不多時前還同燕祺信誓旦旦地道着,芝嵐絕無可能逃出,卻沒料自己的這番篤定之言瞬即便遭到了現實的一記耳光。
可惜,芝嵐並未予他留下過多的不快時分與思襯時辰,女子瞬即抬刃再襲,眸底分明映現着今時環境下的真實戰火,可易之行卻覺得這反而更像是其心扉的真實映照,他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冒出此等莫名的念頭。
“狗賊!去死吧!”
芝嵐襲來的攻勢不出意外地被易之行頃刻擋下,然這女子出人意表的力氣與狠勁兒確乎讓易之行心下一驚,步足更是被迫在泥地上后挪了半步之距。
自知技不如人的芝嵐當即意識到心底那妄圖同殷國天子共赴黃泉的夙願如今瞧來似是難以企及,眉頭登時下意識地擰起,僅因這一微細的動作,換來的卻是易之行趁機大肆的譏誚。
“哼,看來某些人的企圖至死也只能是企圖了,螳臂當車,愚蠢至極。”
天子蔑視的唇角無疑是對芝嵐尊嚴的最大挑釁,她不甘於自身的妄圖化為煙雲,自己能歷劫火海后順遂逃出定然有它的意義所在,她更不想愧對於方才全力生還的自己。
芝嵐不斷加大着手中利刃的攻勢,卻遭易之行猝然地還擊,並未參與此回戰役的芝嵐卻早在火海中落下比眼前人更為嚴峻的傷勢,加上那癒合不久的舊傷再受重創,今時欲想抗敵的芝嵐反而吃力了起來。
易之行是個心腸狹隘的,芝嵐屢次三番的誣害與暗襲終在此刻發生了連環效應,他對眼前人終於無了容忍的餘地。
“奸人,朕本想多留你幾日再處以極刑,如今看來,朕勢必得要親自動手了。”
天子的雙目漸趨細狹,望着眼下這位飽受摧殘的‘烈女子’,他只想予她致命一擊,使其眸底的烈性的光華再不復存,徹底絕跡於世,同他對敵者本就該落得這麼一個下場。
“狗賊,你做夢!與其叫我亡命於姦邪之人的刃下,毋寧葬身崖底,從此落得個屍骨無存!易之行,你就是個偽君子!你們殷國那位六皇子說得果真沒錯,你根本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你背地裏行的惡事終有一日會反噬你身!這全天下的百姓有朝一日定能瞧清你那卑劣的偽善面目!”
芝嵐的嗓音頗為嘹亮,甚而一度掩蓋過了周遭的廝殺與刀刃交鋒之音,其嗓音之大,恨不能在場之人都能將這番言辭聽入耳中。她像是蓄意為之,因為在易之行的臉色徹底歸於沉怖之際,芝嵐的神容里曾抽動過半分近乎得逞的冷意。
這是易之行的大忌,無論是上回的公然誣害,還是此次的悍然煽動人心的疑忌,這皆無疑是君王的大忌。
下一刻,易之行不曾多言,竟徑直以手中的寒光冷刺芝嵐的左胸口,這致命一擊被芝嵐擋了回去,可寒光卻陡轉方向,電光火石之間,芝嵐的腰身被白刃貫穿,剖心的痛感混雜着大湍的赤色滾落,一個撞擊着女子身軀的內里,一個渲染着廣袤野地的枯涸。
天子寡狠地將染血的刃光從一具羸弱憔敗的血肉中拔出,芝嵐亦如戰役中的兵卒一般當場四濺血光,可令人詫異的是,在這之後,她卻始終未曾如尋常的兵卒一般轟然倒下,淪為一具被眾人之足肆意蹂踏的骸體。
眼下光景,出乎人料,易之行之所以未曾再襲一擊的原因則是因為他覺得這一擊足矣,臭魚爛蝦們本就禁不住一擊的重創。
須臾的時分,易之行皆覺冗長,因為他眼底所謂的‘臭魚爛蝦’遲遲立定於原地,芝嵐的自尊與逞強催使着她不屈居於人下,哪怕此時,她也不肯有半分妥協的態勢。
天子略顯震動的瞳孔映射着芝嵐的身形,但見她垂下首來,萬般艱辛地捂住腰身受襲的地方,猩紅從其五指間恣意淌下,對於生性痛感敏銳的人而言,這是生不如死的疼痛,她的整個軀體在一種隱忍下激烈地顫慄着。
面對此情此景,易之行難免觸動,倒也不是欽佩什麼,因為他絕不會向厭憎之人施捨零星半點羼雜着友善意味的情緒,作為高位者,他只是深喟朝堂那些窩囊臣相們竟還不如區區一個女子來得有血性罷了。
芝嵐低垂下的頭顱頃然間煞白,可她仍艱忍着劇疼以及劇疼捎來的恍惚萬般剛毅地從袖裳上撕扯下一塊布料,旋即將刃光插入泥土,以顫抖的雙手圍捆布料於腰身,以防失血不止。
“哼,你何必再行頑抗?方才是誰人嚷嚷着不屑亡命於朕的手中?可惜你別無它選,朕想目睹的便是你慘死於你唾棄的結局裏。”
道出此言時,易之行遽然接近芝嵐,以致於這番譏誚之言恰能蓋過周遭的雜音,且準確無誤地傳入芝嵐耳中,僅是她一人耳中。
由於光線險暗,再度抬首的芝嵐一人獨享了易之行臉孔上的詭異與薄情,這雙在晦暗中才散射着熠熠凶光的眸子,芝嵐至死也無法忘卻。
“那便等你做到了再說吧……”
渾身筋攣着疼痛,然而易之行那矯健的攻勢卻向緩弱的身軀又一次沖襲而來,芝嵐拔出原先插於泥地中的劍刃,麻利地應對着男子的致命擊,可此時芝嵐的‘麻利’於易之行而言卻是那般不堪一擊了。
加之於周遭的流劍不長眼,此時憔敗的芝嵐已無暇顧及除卻易之行以外的任何人,因此便也屢屢遭到‘飛來橫禍’。女子開始退卻,被天子攻勢再三逼退的她早不知距離初始位置有多遠,甚而跳脫了戰役中心地區,來至邊緣地帶。
“奸人!你到底要逃到何處!”
易之行的盛怒再度經由芝嵐狡黠的逃脫而壯大,他並非不想快刀斬亂麻,只是眼前人的避閃確乎比其料想中敏捷得多,乃至他隱隱感覺是芝嵐蓄意將自己引至此處,而非是被自己的攻勢逼退而來的。
“何處?哼,狗賊,我怕是早已同你道明了,想要殺我純粹是你在痴人說夢,哪怕我葬身山崖,落得一個屍骨無存的結局,也不屑亡命在你這狗賊的手裏。”
不知是否乃盛怒之下生了錯亂之感,此時此刻,易之行竟覺眼前人的臉色恢復了紅潤,而那一直顫慄於眸前的身軀亦在無知無覺中正定了下來。正因如此,天子心底那關於自己被蓄意牽引至此的念頭愈發起了明晰的篤定,被戲耍的恥辱在胸腔中隱隱激蕩。
“你是故意引朕來此的?”
兵卒鮮少,晦暗更甚,易之行的陰鷙便也坦然自若,袒露出的獰惡徹底撕裂開他過往的假面,芝嵐莫名驚覺膽寒。
她不自覺地后挪半步,手中的寒光執得更緊了些,佯裝鎮定的她額頭卻還是冒出了一滴冷汗。
“狗賊,你怕是思慮過度,像你這等陰惡之人,我能有這般大的本事引誘你嗎?”
芝嵐本想放鬆眼前人的警惕,然易之行的深眸在這之後卻更為幽邃,且久久篆刻於她的臉孔,像是要將她隱秘的內里亦剝得一乾二淨似的。
打量良久,疑忌的天子終開了口。不得不說,他到底還是忌諱芝嵐的,由於此女狡黠的心思,易之行曾被不少困擾絆住腳,今時縈繞在易之行腦海中的只有一個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那便是:如此惡積禍盈之徒為何至今還能活在這人世上?自己一直以來究竟為何能容忍這麼一個女子繼續苟活着?今時的易之行實在不知過往的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為何不曾快刀斬亂麻?
“奸人,你的話如今還可信嗎?你將朕引至此處必有動機,儘管朕不知你的動機為甚,可朕只要趕在這動機前將你一舉斬殺便足矣!”
話音剛落,易之行似乎驟然得之一種幡然醒悟的力量,他要儘力補救往昔的自己所犯下的罪孽,而那罪孽便是未曾將眼下這明明令他百般厭棄的女子處死。
此時此刻,男子活像一匹撲食的餓狼,正攜着危殆的寒光兇猛襲負傷的羔羊而去,芝嵐心下一緊,不僅是被現今的窘迫境遇困拘住,更因易之行骨子裏的兇殘氣性卻了步。
望其如此,那匹餓狼更為猖獗了,必勝的信念籠裹着他,他迫切渴念目睹羔羊再無生氣的爛肉倒在一方血泊里。
可惜,易之行再一次失策了,須臾間,其眸底中的女子便已判若兩人,但見她前刻還驚恐的弱者姿容后刻便已鐫上一記清冷的譏誚,那絕非弱者的姿態。
這之後,芝嵐的軀體矯健如初,像是渾然未曾染上一分一毫的傷勢一般。本料想的壓倒性得勝並未發生,易之行襲去的攻勢,芝嵐往往能準確無誤地接下,她比易之行想像得還要棘手難除,那滴始終在旁人神容中漬出的冷汗今時終破天荒地冒於天子的眉間。
“該死……”
易之行擰起眉宇,口中吐着不甘的淬罵。
而芝嵐卻於同時奸黠一笑,旋即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輕聲應答道:“是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