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黃泉路上好作陪
無知無覺中,二人已然來至懸崖之畔,方才那句‘與其亡命於姦邪之人的刃下,毋寧葬身崖底’的誓言現今久久迴響於芝嵐的心間。此時,後頭的山崖呼嘯着冷風,危寒的氣息則灌注至二人的思緒里。
再瞧去,眼前這位盛怒當頭的天子似是暫且忘卻了芝嵐方才所言,一心想要除掉芝嵐的他殊不知危殆早已悄然臨至身側,倘使他早些記起芝嵐那預告般地警醒,興許此時便也不敢輕易獨身涉足於此。正是因為對芝嵐的所作所為過於‘念茲在茲’,才致使這位隱忍功力深厚的天子拋下了佔據其內心首位的戰役。
此時,芝嵐的身後乃是斷壁絕崖,如若不幸墜落,幾乎誰人都難逃九死一生的命運。
一至於此處,易之行的眸底當即閃現過奸黠的惡念,他渴念眼下那方斷崖能捎走女子早該亡絕的性命,然而他死活也無法料想,芝嵐其實亦在同時希圖着身後的高崖能容納自己的骸體。
“奸人,朕今日必叫你死無全屍。”
易之行的面目頗有些詭異,宛若地府中的鬼神,僅是瞧上一眼便能染上整年的餘悸,可這幅面目卻又這般真切地存在着,它確乎就是易之行的本來面目,只是鮮少袒露於人間罷了。
“狗賊,你想叫我死無全屍?”芝嵐冷笑着,旋即餘光往身後短暫一瞥,繼續譏誚道:“就憑讓我葬身這斷崖?”
似乎是在挑釁,又似乎是在試探,芝嵐的心底懷揣着孤注一擲的隱秘。
今刻,她不再對亡命驚懼的絕大緣由怕是因為這條亡命之道是自己擇選的,更是自己主動奔赴的,既然一切皆已被自己妥善地制定好,且心底的夙願必要在亡命的那一刻完成,芝嵐也沒什麼好驚懼的了。
“狗賊,這斷崖你可事先估量過了?可能叫人摔個粉身碎骨?不如你替我試試先?如此我才能知曉你欲讓我死無全屍的話究竟可否乃妄言啊。”
芝嵐唇畔慘惻的笑意讓易之行如墮雲霧,他實在不解事到如今這女子為何還能這般大言不慚地說些糊塗話,難道她當真還藏有絕世的功夫未曾顯露嗎?
疑忌的天子深凝起眼前這位始終掛以寒笑的女子,不知怎的,他竟隱約在芝嵐身上瞧見了自身模糊的影子,儘管二人所行之道相距甚遠,但這二人的骨性卻並無二致,至少在對待易之行這等令人唾棄的事物時,芝嵐那毒辣的決心可全然不遜於易之行本身,且芝嵐頻頻超乎其所料,她往往比天子所想的還要棘手難纏些,以致於如今易之行不得不將她儘快解決。
許是天子忍耐眼前人神容中難以揣度的深意過久了,他並不喜歡蒙在鼓裏的感覺,二話沒說,他當即直襲斷崖畔的芝嵐而來,劍光兇猛劈下,女子奮力抵擋,兩劍交鋒之處摩出凌厲的火花,芝嵐與易之行的眸光更在這一過程中互不相讓地兇悍糾纏着。
不知女子何處來的氣力,她手中的利刃久久持衡着,並未從手中滑落,仍頑抗着男子駛下的攻勢。
然則,芝嵐的笑意卻愈發深刻了,她分明滿額的冷汗,其身軀更是臨至崩潰的邊緣,此情此景下,她為何還能這般恣肆無忌地冷笑着呢?為何還不肯綻露出哪怕分毫的驚悸呢?為何這揚起的唇畔里正大光明地勾染起似能看穿一切的強者的通明感呢?她本該對自己的攻勢抱以最深的膽寒啊!然而這記笑意里卻無疑羼雜着必勝的信念,像是最終的勝果定要倒下她那一邊似的。可真是該死啊……
多疑的天子圍困於芝嵐莫名的冷笑之中,令其不快的譏誚內里,他愈發六神無主,理性宛若也在無窮的揣度中喪失了。
可這正是芝嵐想要的。
終於,易之行陡時棄絕了兵器的攻勢,轉而以足橫踢起眼前的女子來,那般橫暴的架勢,像是勢欲踢開一個令其深惡痛絕的糟粕,使出的氣力亦絕非是沖‘人’而來。
然而,就在同一時刻,芝嵐乍然棄了手中賴以苟活的利刃,轉而將雙手一把勾抱住易之行那宛若以排山倒海之勢襲來的右足,左腳則遽然提去男子手中那把放鬆警惕的利刃,當即,盛怒下的易之行神容幾近凝滯,而芝嵐唇畔那始終掛起的被天子鄙棄的冷意終於猖獗至頂點。
“陛下,我貌似說過我毋寧葬身崖底,只是這黃泉路上該有個體面人作陪才好。”
易之行此生亦不會忘卻今時今刻這現於眸底的詭異容顏,此時的芝嵐像是從地府中爬上來的索命鬼,那雙早已預知一切的雙手正死命禁錮住一朝天子生還的可能。她確乎同自己的骨性渾然一致,為讓敵人死於非命可謂無惡不作,誓不甘休,然而當易之行徹底意識到這一切時,說什麼也無意了,橫暴的氣力一旦使出便從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你這賤人!”
不容分說,兩人迅即墜下山崖,在即將隕身糜骨的過程中,無以否認,芝嵐的確是驚懼的,然而每當思緒觸及黃泉路上有天子作陪這一再無容人扭轉的確鑿事實,女子的心底竟陡然激蕩起極端的亢奮與狂喜來。
直至生命的最後關頭,芝嵐才徹底覺醒,原來向來沉靜的自己竟是如此瘋狂的非良之人。
此時此刻,整個山崖里回蕩的皆乃女子得逞的陰慘笑音……
當燕祺終於從難纏的劍光中抽出身來趕至此處時,此方早已無了人影,呈現其雙目之中的卻只有兩把橫躺於斷崖畔的刃光,他瞬即認出了其中一把利器的主人,此劍只乃天子所有。
思緒及此,燕祺的內心陡時掠過一層沉痛的驚悸,但見他雙目圓睜,眸光不可思議地移至斷崖之下。
“不……不可能……陛下他不會……”
諳熟易之行的燕祺絕不會相信這般荒謬的揣度,僅是一個女子罷了,怎能招致來狠惡天子的亡命?要知奸黠的易之行可非易禮般愚鈍的老朽之輩啊。
然而眼下這兩把無主利刃似乎又慘惻地描畫出事實的模樣,燕祺久久滯愣於原地,心扉好似被荒謬的現實與唯一興起的揣度死命拉扯着,他倒咽着口水,光刃映射出他瞳孔里始終不下的驚愕。
就在此事過後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遠處竟傳來了震蕩山谷的馬蹄音,新的兵卒呼嚎着抵至,手中持着危寒的刃光,而這打首的領兵者竟是易之行內心深處最不願瞧見的蔡良。
不得不說,老將與其麾下兵卒的抵至確乎在聲勢與軍心上壓倒了韋軍,本是對開的戰役如今皆因援兵的到場變得這佔據上風者始終乃殷軍一方。
望着這白髮蒼顏的老將仍苟延着最後一絲餘氣,為自家甥男的身位豁命在前線,莫宏峰滿臉的鄙棄昭然若揭,其實這一場戰役並不一定會以失敗告終,可這老頭兒卻偏要於此時來搶奪功勞,一心顧及着易之行天子之位的莫宏峰自是心不甘情不願,可他殊不知他所挂念的‘溫良’天子早已隨着某位‘用心險惡’的女人共同墜赴至黃泉了。
當餘下諸人皆明晰此事時,早已是戰役過後,直性子的莫宏峰當即大怒,但見他衝冠眥裂,頭一個質問的便是蔡良。
“你說你早不至晚不至偏於陛下失蹤之時才現身於此,這未免過於巧合了些!老東西!說!你到底將陛下藏匿在何處?你同你家那處心積慮的甥男一般皆想置陛下於死地!莫以為老夫不知你們的陰謀!倘使陛下此回當真出了個三長兩短,又或者說派出的兵卒遲遲未尋到陛下的身影,那定然是你夥同你那該死的甥男為之!”
莫宏峰直言不諱,依他所見,堂堂天子怎的可能死於一女子之手,要麼便是蔡良暗中設計陷害良君,卻又蓄意栽贓旁人,要麼便是芝嵐一早便是六皇子手下之人,今時同蔡良裏應外合才致現今局面。
面對莫宏峰這番吹鬍子瞪眼的誣害,那老將自是不服,便也當即反唇相譏。
“莫宏峰!你簡直信口雌黃!老夫本是一朝忠將,又怎的會陷害君上!今日老夫前來不過是為了能救陛下於水火,救殷國江山於水火!反而是你!老夫倒要討問你不曾盡心護主周全的罪愆!君王失蹤之時你又在何處?此罪你可擔當得起!”
蔡良果是高壽之人,幾句話之間便已咳痰不下三次,然而那滿面因怒而起的漲紅卻是真實的。
“你這老東西!老夫方才自是忙着殺敵!倘使老夫知曉陛下將被你這奸人藏匿,老夫一早便斬殺你這老畜生!你怕是許久之前便同你那甥男一齊惦記上天子身下的寶位吧?”
話音落,莫宏峰登時提起利刃便欲向眼前人襲來,身側士卒連忙阻攔,才勉強阻遏了對峙的發生。
“你!我蔡良問心無愧!”
老將怒睜雙瞳,蒼顏之上顯露出剛毅的痕迹,他顫慄着嗓音,像是在對天起誓。
“哼!裝腔作勢!”
無奈,莫宏峰是個死腦筋,執拗的思慮自沒法濾過他人的言語,只見他鄙棄地拂了拂袖,那滿身的驁桀愈發叫蔡良覺得自己的人格被一莽夫所辱沒,他頃刻拔刃出鞘,堅韌的眸中充斥着威厲。
“莫宏峰!士可殺不可辱!你不是要一戰嗎?好!那老夫今日便陪你戰上一遭!”
“戰便戰!老夫今日定叫你死無全屍!看你們還怎的覬覦陛下的寶座!”
一側的燕祺很是無奈,他連忙勸止二人,而對天子的憂慮則深深篆刻於他的眉宇中。
“好了,兩位將軍,這不是你們二位爭吵的時候,如今陛下生死未卜,還是先將陛下他尋到要緊。”
“哼,如若要尋到陛下怕是得嚴刑拷供這位蔡將軍吧?”
“你!莫宏峰,我同你道了多少次了!陛下的失蹤渾然與我無關,倘使你還想在此與我爭執浪費尋人的時辰的話,那我便很難不懷疑你的居心了!”
話剛落,莫宏峰頃然拔出劍刃,眸中滿淬着殺意,他對易之行的忠誠乃是無法被任何人玷辱的,無論如何,今日招惹到他的人必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