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就是不想讓你們沒了爸”

2014年2月2日海南保亭縣李卡家裏。

李卡和黃明瑞做好飯，其實根本不算做飯，因為家裏只有雞蛋和青菜。李卡家裏一日三餐基本上是吃稀飯，媽媽說稀飯好消化，其實還是為了節省糧食，再者稀飯不挑配菜，什麼菜都可以跟稀飯搭配。平時媽媽將家裏吃不完的青菜、蘿蔔和青瓜都淹成鹹菜，家裏什麼都不多，但各式各樣的鹹菜真不少。

李卡做飯可是一把好手。以前外公在工地上幫人看倉庫，媽媽在地里幹活到晚上才回來，李卡一邊帶着弟弟妹妹學習，一邊把飯做好，餵雞餵豬，樣樣都能幹。她把蒜頭搗碎，放進辣椒里，再把豆豉拌進去，用油鍋爆炒一下，算是一種特製的辣椒豆豉醬。這是李卡弟弟妹妹最愛吃的下飯菜。

李卡煮上一鍋稀飯，清炒一個雞蛋，再做一個辣椒豆豉醬，一個炒青菜，中午外公吃剩的蘿蔔乾炒肥肉。這算是招待黃明瑞最好的飯菜了，當然這也是黃明瑞平時特別愛吃的東西。黃明瑞家在海邊，魚蝦不斷，但他特別愛吃這種小菜，今天見識一個不一樣的李卡，黃明瑞心裏別提多高興了。他黃明瑞何德何能，能遇上這麼賢惠能幹，聰明智慧的女人，能夠把她娶回家做妻子，該是多麼大的福分啊！

天快黑了，外公從鎮上回來了，手裏拎着一罐花生油和一袋米。看到李卡，外公露出少有的笑臉，說：“大丫頭回來了！”

“外公，今天你可是大豐收啊。外公，這是黃明瑞，到海南玩幾天。”李卡把黃明瑞推到外公跟前。

“外公，您好！”黃明瑞看着眼前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比一般的老人更魁梧挺拔，心裏是由衷地敬佩。

劉宇坤笑着說：“那你們可是要好好玩幾天啊。大丫頭，見到你媽媽沒？”

“她還在地里，一會兒就回來。外公，弟弟妹妹啥時候回來啊？”

“前幾天打電話回來，說飯店不放假。你大弟弟現在給別人開車，你小弟現在已經跟着師傅學做菜了，你妹妹已經做了樓面部長了。他們都挺好，你就放心吧。”

外公正說著話，鍾月娥回來了。

李卡忙着把飯菜端到飯桌上，等着媽媽洗手吃飯。黃明瑞在一旁看着李卡麻利的動作，再看看外公和媽媽，都是利利索索的人，他從心底里一下子就喜歡上這一家人了，這才叫做“愛屋及烏”呢。

大家坐下來，說說笑笑吃着飯。這是很多家庭最快樂的時候，對於從早忙到晚的李卡一家人，更是最快樂的時光。小時候，弟弟妹妹看到媽媽從地里回來，一下子圍住媽媽，幫媽媽放好草帽、鋤頭和水瓶，拉着媽媽洗手，再高高興興坐下來一起吃飯。生活苦，但一家人在一起，終歸是幸福的。

李卡突然想起一件事，問媽媽：“媽媽，跟我去廣州，好嗎？咱們把弟弟妹妹都拉到廣州去，在我們學校附近開一家小飯店。媽媽的手藝可是一絕，外公包餃子也算是絕活呢。”

黃明瑞一下子來了興緻，說道：“我看這主意非常好，只要我們做出特色，真能吸引很多顧客的。我看弟弟妹妹在外面打工，始終不是長久的辦法，還是聯合起來自己做點小生意吧。”

鍾月娥沒有吭聲，她的表情有些惆帳，李卡讀得懂媽媽的心思。她輕聲問道：“媽媽，你還在等爸爸回來嗎？他不可能回來的，你不要再抱希望了，要回來他早就回來了。”

“我就是不想讓你們沒了爸！”鍾月娥的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李卡一下子眼淚流出來。黃明瑞見狀，趕緊在一旁安慰說：“阿姨，只要您好好的，叔叔總有回來的那一天。”

“那就熬吧，看誰熬過誰！”鍾月娥用一個“熬”字概括了她的所有感受。十幾年了，她就是這麼“哭熬”過來的。誰都不知道多少個夜晚，她想起自己這個破碎的家庭，暗自流淚，常常從夢中醒來，淚水沾濕了枕頭巾。

看着女兒的表情，劉宇坤剛剛綻放的笑臉又變得陰暗下來。這個家什麼時候才能真正過上好日子？雖說孩子們都長大了，都爭氣，都很努力，但是大家就沒有真正地、徹底地開心過，總感覺有一塊石頭壓在心裏，難於暢快地活着。

這個該死的李運東，李卡的父親，怎麼可以拋妻棄子？怎麼可以一走了之？過去了十幾年，月娥早該把他忘記，孩子們早該把他忘記啊，早該把他從這家驅逐出去。

然而，鍾月娥始終沒有辦法忘記丈夫，兩個人如果沒有孩子，什麼都好辦，但有了孩子，真沒有辦法做到徹底忘記啊。李卡和弟弟妹妹更不會忘記這個爸爸，因為他的存在，他們姐弟曾經遭受到過不少恥辱。孩子們的心總是很脆弱的，這麼多年了，他們的心裏好像掛着一個沉重的十字架。也許只有等爸爸真的死了，他們才可能放下這個十字架。

李卡的父親李運東是農場老李家最大的兒子，下面有五個弟弟。一窩子的小男孩，個個都特別能吃。劉宇坤剛從勞改場回來的時候，別人都不敢接近他，只有老李有時候找他聊天，兩家人來來往往，孩子們也成了朋友。

鍾月娥從小聰明伶俐，勤勞能幹，李運東小小年紀就特別知道保護這個小女孩。由於家裏沒有女孩，老李的妻子錢氏特別喜歡月娥，但凡家裏有點好吃的東西都留給月娥。

其實，如果沒有後來的事情，兩家人說不定還是老朋友，月娥也可以脫離困苦的生活。然而，生活有時候就是朝着已經違背願望的方向發展的，月娥24歲嫁給李運東后，先後生下四個孩子。外面的計劃生育政策到不了這個偏僻的山溝溝里，家家戶戶都是四五個孩子，家家戶戶都被孩子們吃窮了。

鍾月娥在割膠隊，李運東在壓膠房，兩人供養李卡姐弟四個，絕對是入不敷出的。好在有外公劉宇坤外出幫人看工地倉庫，掙錢幫着補貼他們，家裏的日子還不至於陷入困境。

但貧困的家庭，如果發生了天災人禍的事情，那就會迅速破敗。農場被關閉了，割膠隊被解散了，工人們都自己找門路走了。

老李夫妻通過親戚介紹，搬回去河北邢台了，大兒子李運東與鍾月娥結婚生下四個孩子，河北那邊無法安排工作。老李咬咬牙丟下大兒子一家子，帶着妻子和四個兒子回去了。

家裏人回去第二年，李運東回河北探親，在火車上遇到一位離婚女子，兩人鬼使神差地好上了，一起轉道去了四川。李運東委託父親捎話給劉宇坤，干農活太苦太累了，自己不再回海南了，他發誓要在外面闖蕩，掙錢養家。

劉宇坤接到老李的來信，很清楚自己的女婿並非去闖世界，他應該是去過風流的日子了。他真是可憐自己的女兒，沒有過幾天好日子，就這麼永遠栽在了李運東手裏。

李運東失蹤第二年和第三年，劉宇坤去河北找過老李，也因為老李和妻子太護着自己的兒子，被劉宇坤臭罵了一大頓。從此兩家人再沒有來往。

“爸爸去哪裏了？”開始幾年，李卡常常問外公和媽媽這個問題，但得到的答案永遠是“你爸爸可能已經死了。”

後來，農場裏流傳出來，李卡的爸爸帶着一個女人出國了。從此，李卡四姐弟變成別的孩子口裏的“野孩子”，他們的頭上籠罩着一層厚厚的陰雲，抬起頭，他們幾乎無法看見真正晴朗的天空。

開始的那幾年，鍾月娥幾乎成天以淚洗面，後來父親劉宇坤厲聲罵她：“不許哭！你哭，孩子們以為發生了天大的事情，會緊張害怕，我知道你心裏苦，但再怎麼苦，別把孩子們嚇壞了。”

是啊，日子還要繼續下去啊。沒有孩子，兩個人算不上真正的結婚，有了孩子，一切都改變了。兩個人不可能再分離，生硬地分開，等於將孩子撕裂開來，孩子變成百分百的“問題孩子”。只是問題的大小不同罷了。

投射到李卡身上的問題和投射到弟弟妹妹身上的問題是不太一樣。李卡和小弟弟李龍堅強、勇敢，不顧一切地保護自己和家人的尊嚴，妹妹李麗和大弟弟李闖懦弱、自卑，凡事退縮。當然，李卡很清楚自己身上的勇氣同樣是出於不自信和卑微的心理，但她別無選擇。

好在他們特別團結友愛，好在他們現在都長大了，好在這個家庭讓他們都學會了勤勞和獨立，最艱苦的日子距離她們越來越遠了。李卡總想將弟弟妹妹帶到廣州去，無論生活如何艱辛，一家人在一起，比什麼都好。

“媽媽，我們不放心你啊。”

“有什麼不放心的？你外公在，我什麼都不怕。等你外公不在了，我去哪兒都行！”

黃明瑞士個極其善良厚道的男人，他雖然沒有遭受過如此艱辛的生活，卻能夠從心底里理解她們的疾苦。他端着碗站起來說：“讓過去都過去吧，大膽地朝前走，讓每一個明天比今天過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