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外公是個苦命的人”

2014年2月2日海南保亭縣李卡家裏。

李卡帶着黃明瑞先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到海口，再搭乘汽車回到海南保亭縣，再轉乘汽車回到保亭南林鎮南林農場。

終於回到家了，但家裏空無一人。李卡知道媽媽鍾月娥現在一定還在地里勞作，她還從過來沒有見過自己的媽媽像其他叔叔阿姨那樣在家裏忙，媽媽總是在地里忙碌。爸爸在的時候，媽媽忙完地里的活兒，回到家裏再忙家務，每天沒完沒了。

媽媽從來都是一大早提着一瓶水，拿着一個饅頭，中午就在地里的樹蔭底下就着水，啃着饅頭。媽媽的勞作從來都要到晚上七點才結束。現在孩子們都已經長大，參加工作了，但媽媽的勞作還在繼續着，她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但只有李卡很清楚，母親的身上有股很深的怨氣，由於李卡是長女，又敏感心思多，所以只有她知道媽媽的這種怨氣從哪裏來，她好像什麼都清楚。

母親的怨氣源於她自己的出生。

鍾月娥從小就沒有了親生母親，在她出生不久，自己的母親就去世了。

父親劉宇坤、母親鍾秋妮原本就是在這個農場一起長大的，算是青梅竹馬，但劉宇坤的父親是農場的劉場長，而鍾秋妮的父母只是外來打工的臨時工。兩人的出生已經將他們放到不同的頻道里了，可是他們偏偏相愛了，偏偏一定要在一起，偷偷的、不管不顧的在一起了。

劉宇坤18歲那年年底去當兵了，他走的第二年7月，鍾秋妮生下女兒。鍾秋妮父母抱着月娥去找劉場長，但得到的答覆是，他們從來就不打算承認這個媳婦，更不會接納這個女孩。

小姑娘是在外公外婆的身邊長大的，所以取名“鍾月娥”。

鍾秋妮生下女兒以後，不再愛說話了，每天以淚洗面，身體很快就垮了。秋妮的媽媽，月娥的外婆是個有名的潑婦姓張，大家都管她叫做“機關槍”，說話做事風風火火，罵起人來不帶停歇的。

“機關槍”哪裏受得了如此欺凌，每天衝到劉場長家門前“大鬧天宮”，但事情變得更加糟糕了。女兒鍾秋妮很快就支撐不下去了，有一天秋妮去河邊洗衣服，頭暈目眩，一頭栽進河裏，被河流帶着走了很遠、很遠。

自從女兒走了，“機關槍”再沒有張口罵過人，那副生就兇巴巴的臉龐，如今多了一層深深的悲哀。她雖然並不會疼愛孩子，可畢竟是母親哪！那天別人將秋妮的屍體抬回來的時候，她一下子暈死過去，好幾天都起不來。

等她醒過來，身邊躺着外孫女月娥，她一把抱住月娥，大聲哭起來，說道：“孩子啊，你還這麼小，你媽媽就不要你了，也不要我了。咱們怎麼辦啊？”

災難之神手裏拿把鑰匙，總是要找有縫隙的地方開鎖，於是災難和不幸往往都是結伴而行的。“機關槍”的丈夫，月娥的外公在女兒去世兩個月後，從檳榔樹上摔下來，在家裏躺了三個月後也隨自己孩子去了。

月娥身邊就剩下外婆和兩個舅舅了。雖說沒了媽媽，日子過得苦，但月娥得到的愛沒有減少。

月娥一歲的時候，劉場長退休，全家要搬到城裏女兒家去。兒子劉宇坤回家探親才知道自己心愛的女人已經離世，留給他一個女兒叫做鍾月娥。

“我要撫養孩子！”這是劉宇坤對爸爸媽媽說的第一句話。

“你現在部隊裏，怎麼養活這個孩子？如果讓部隊知道了這件事情，你會受到處分的。這件事情已經是過去了，你不要再去惹事好不好？”劉場長真的太擔心這個兒子了，從小就不讓他們省心。

“我要去看看秋妮！”劉宇坤的眼淚突然止不住地往下流。

“你別去，鍾家那兩個弟弟不會放過你！你要是真的想贖罪，等你從部隊裏轉業了再說吧。”

當天夜晚，劉宇坤跑到秋妮的墳地。山裡人的生活很辛苦，但劉宇坤知道秋妮是最辛苦的，她沒有好好讀書，早早就承擔起繁重的體力勞動和家務活兒，現在居然連這種辛苦的生活都拋棄了她。

“秋妮啊，你怎麼捨得下我和孩子？都是我的錯啊，秋妮！原諒我吧！我會把咱們的女兒撫養成人的。”

“滾開，不要再打擾我姐姐！”秋妮的兩個弟弟從黑暗中衝出來，對着劉宇坤一陣拳打腳踢。劉宇坤不還手，他突然希望就這麼被打死，就死在秋妮的墳墓前。於是，他趴在墳上，閉上雙眼。

等他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九點了。母親在他身邊抹眼淚，父親睜大眼睛，瞪着他說：“你以為你死了，秋妮那丫頭就會原諒你嗎？你別做夢了，我勸你馬上回部隊去，好好表現，升個連長、營長，將來分配一個好工作，你還能夠有能力幫幫那小姑娘。你現在這個樣子，怎麼養活人家？”

晚上，劉宇坤拖着沉重的身子，走路一拐一拐地來到秋妮家，見到秋妮媽媽手裏抱着的小月娥，十分激動，放下手裏的一包蘋果，走上前說：“阿姨，真對不起！我在部隊裏給秋妮寫了幾封信，沒有收到回信，我完全不知道這裏發生的一切，請原諒我，我來晚了。”

秋妮媽媽再不會罵人了，她看着劉宇坤說：“我女兒沒有福分，你不要再來我們家了，看見你我心裏很不好受。”

“我打算撫養孩子！”

“孩子不可能給你，你就當沒有發生這些事情。你走吧！”

小月娥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子，露出笑臉，小酒窩深陷，嘴裏“哇哇哇”想說話了。劉宇坤再一次哀求：“我馬上就可以退伍了，我打算回到農場，我會養大這個孩子。”

張氏知道昨晚兩個兒子暴打劉宇坤的事情，她從來就喜歡這個小夥子。當初女兒跟劉宇坤好，她是支持女兒的。可如今，是自己害了女兒啊，當初怎麼沒有好好管着她，讓她惹下這一大禍，要了她的命。

張氏不想把話說絕，於是說道：“等你回來吧，孩子大一點看她是否願意跟着你吧。我也老了，不能陪她太久，到時她沒爹沒娘，怪可憐的。”

劉宇坤得到張氏這一句話，內心深處感激不盡。第二天就會部隊去了。等他回來，月娥已經快兩歲了。當他再一次站在秋妮的家門口，張氏先是一愣，很快鎮定下來，招呼他進屋。小月娥正在學走路呢，見到劉宇坤進屋，趕緊躲在外婆身後。

張氏笑着把小月娥推到劉宇坤跟前說：“月娥，叫爸爸!”

月娥哪裏會叫爸爸？她什麼話都會說，但就是不會叫爸爸媽媽！

張氏再次教月娥：“月娥，叫爸爸!”

月娥還是不會叫。

劉宇坤放下行李，抱起小月娥，走進裏屋的廚房，問道：“我給月娥做點好吃的吧，她愛吃米飯還是麵條？”

“麵條吧。”張氏知道，只要劉宇坤能夠回到農場，他們家的小月娥就有希望了。

劉宇坤很快被安排到農場辦公室里做主任。其他事情一概不重要，如今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讓月娥好好地、快樂地成長。

但是，劉宇坤不知道自己回來了，不僅僅給女兒帶父愛，也給女兒帶來了恥辱。

女兒三歲的時候，劉宇坤剛剛回到農場一年多的時間，被人舉報為“流氓”，強姦鍾秋妮，並致秋妮跳河自殺。無論張氏如何去解釋，都無濟於事。劉宇坤被關了三年。月娥六歲的時候，才再次見到爸爸。

劉宇坤原本性格是外向的，從監獄裏出來，變得沉默寡言了。他每天幫着張氏家幹活，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後來張氏去世了，兩個兒子，也就是月娥的兩個舅舅到城裏打工了，也沒有再回到這個農場。

劉宇坤守着女兒月娥，一直未婚未娶。

月娥從小就不愛讀書。在那個偏僻的地方，一個小小農場，不讀書幾乎就沒有改變命運的機會了。好在月娥喜歡幹活，身體好，能吃苦，15歲就跟着大人們加入到割膠隊伍了。

如今橡膠樹已經承包出去了，割膠隊早已經解散，月娥也老了。承包了場裏的10畝農田，沒日沒夜地幹活。

“媽媽，媽媽！”

李卡帶着黃明瑞踩着田埂來到媽媽身邊。媽媽直起腰，遠遠看到女兒，大聲說道：“田裏太髒了，別過來。我很快就好了，你先回家做飯吧。”

“媽媽，這是黃明瑞。”李卡他們已經走到鍾月娥的跟前，指着黃明瑞做介紹。月娥抬頭看了一眼，說：“我知道。”

“你怎麼知道？他是我的同事。”

“我都知道啊，你帶回家是讓我和你外公看看，是吧？我們都同意。”

“媽媽，我外公呢？”

“鎮上搞春節慰問，你外公是退伍軍人，做代表去了。等下就回家了，你趕緊回去做飯吧。我弄完這片地，很快就回去了。”

李卡拉着黃明瑞往家裏走，想起外公的故事，說了一句：“外公生錯了時代，他這麼聰明能幹的人，沒有享過福，是個苦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