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反攻

第三十八章 反攻

第三十八章

反攻

1

冬至后三日,全開元城都知道了陳琳犧牲、援軍潰敗的消息。子夜,兵部尚書魏無傷匆匆進宮,和崔太后商量對策。為寬太后之心,魏無傷先道:“啟稟太后:大焉最後一撥軍需已於今日從東瑤海岸啟程,半月之後,將運抵蜃氣島。至此,大焉已為蜃氣島送糧一百萬石,箭四十萬支,矢二十萬支,弓弩刀矛兩萬件,甲胄兩萬副,樓船二百艘,水軍將士六千人。海夷侯允諾,冬月之內兵發思州。”

崔太后道:“澤陽城既敗,兩面合擊之計已落空,海夷縱然攻下思州又有何用?”

魏無傷道:“龍朔宮當再遣援軍,三攻澤陽。”

崔太后道:“一遣文宗海,二遣陳琳,為了竹枝城的幾千敗兵,大焉又空耗錢糧百萬,損兵數支,折將數員。”她輕聲問,“魏尚書,我有一句疑問,你聽了休帶出如意宮去:大焉為何非要解救竹枝城之兵?”

魏無傷心中暗驚,知道崔太后動了放棄救援的心思,忙道:“竹枝城必救,不容遲疑。”

崔太后問:“為何?”

魏無傷道:“天下列國,大焉各州,如今都把目光鎖在竹枝城,不但觀望城中焉軍的動靜,還觀望龍朔宮的態度。若將為國征戰的將士棄之不顧,龍朔宮從此不受全焉信任,不受天下敬崇。”

崔太后又道:“趁我潤州兵敗,西項正急攻大焉西線,唐之盈、百里旗、簡光舜三州節度使皆在前線禦敵,已找不出善戰耆將去潤州。”

魏無傷道:“臣舉薦一位小將,去澤陽城下定鼎勝敗!”

崔太后忙問:“小將?哪個小將?”

魏無傷道:“已故太尉宇文穆之重孫、已故右將軍宇文定之孫、衛尉寺卿宇文建敏之子,致果校尉宇文宸。”

崔太后緊皺的眉頭舒展了些,想了片刻,道:“我曾聽先帝說起這孩子。他是不是在湘州?”

魏無傷道:“是年湘州三郡蒲民反叛,葫沉瓢起,湘州軍不能剿除,朝廷四調精兵不能平定,后宇文宸從戎湘州,半年即大破蒲軍,活捉首領。宇文宸鎮守三郡至今,蒲人不敢直身而行。臣請太后急調宇文宸,師出澤陽,芟除洛患。”

崔太后沉思片刻,命宮人道:“宣衛尉寺卿宇文建敏來見。”

一個時辰后,宇文建敏趨步進了如意宮。崔太后道:“不是我要攪宇文先生清夢,實是有軍國大事和先生商議。”

宇文建敏道:“請太后指示。”

崔太后道:“魏尚書力薦先生公子去救竹枝城,先生以為如何?”

宇文建敏想了想,問:“太后想要臣的哪個兒子?”

崔太后道:“四郎宇文宸。”

宇文建敏一聽,眉頭一皺,橫豎不答。

崔太后目光如炬,道:“澤陽城連挫文、陳兩位將軍,戰況艱烈,先生一定捨不得愛子涉險。”

宇文建敏嘆了口氣,道:“國家需要,臣子豈有推辭之理?太后想調他去,儘管調,只是一點:太後為他配的副將和軍師,一定要老成持重,性溫氣和——我怕他沒和敵軍打起來,先和友軍打起來!”

2

十日後,駐守國境之南的宇文宸接到馳援潤州的軍令;翌日,他率領一萬五千湘州軍啟程,於冬月二十九抵達澤陽城,與仇忠交鋒兩回,不能破,於是下令:圍城駐旌,以觀其隙。

3

孫牧野在這個夜半睡不着,從北城牆走到東城牆,再從南城牆走到西城牆,四面都巡查了一遍。從西城牆下來時,他不經意抬頭,看見城垛上盤膝坐着一個人,他想了想,轉身又上去了。

殷虛正在面西出神,卻知道孫牧野來了,離得四尺遠,他先問:“你多久沒洗澡了?”

孫牧野道:“三個月。”

殷虛道:“離我遠些。”

孫牧野依言後退,在一丈開外站住,悄悄把殷虛一瞟,見他扯了軍旗縫作衣衫,旗上的龍鱗祥雲在衣上佈局又對稱又工整,連一絲褶皺也沒有,不知如何做到的,又看見他手中握着一個酒葫蘆,因問:“你還有酒?”

殷虛道:“雪釀的。”

孫牧野便知是雪水,不應了。

殷虛自仰脖喝了一口,問:“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孫牧野問:“今天什麼月日?”

殷虛道:“冬月二十九。”

孫牧野道:“是先帝忌日。”

殷虛道:“嗯。”

孫牧野道:“一晃眼,先帝走了四年了。”

殷虛一笑,道:“你做涅火軍主帥居然也四年了。”

孫牧野聽出殷虛又要揶揄自己,心中先做了防禦的準備,殷虛果然道:“我當初實在想不明白他為何會讓你來做主帥,你瞧瞧你自己,有沒有主帥的模樣?”

孫牧野當然不會瞧自己,只斜瞧殷虛。

殷虛道:“先帝的風度,你也見識過的,氣魄雄爽,嬉怒恣意,睥睨間,世上幾人敢與他直視?昔年他單騎在西項軍陣前挑陣,十萬項軍鴉雀無聲,無一人敢出陣迎戰!你呢?”他手拿酒葫蘆,把孫牧野上下一指,“夜州山林出身的鄉下童子,一口夜州土話……”

孫牧野糾正道:“我生在雍州。”

殷虛道:“雍州村野出身的鄉下童子,一口雍州土話夾夜州土話。”

孫牧野又瞪他。

殷虛道:“休拿這眼神唬我。空有一張尋人晦氣的臉,可誰怕你?掃地的兵也敢和你拌嘴。”

孫牧野索性把眼光移到了城外。

殷虛自顧自嘆了口氣,道:“如今我又想了想,先帝的託付並沒有錯。”

孫牧野道:“哦?”

殷虛道:“嗯。”

孫牧野原以為他要誇自己,誰知他驟然住了口,氣氛一時尷尬起來。

孫牧野咳了一聲,道:“有件事,我要向你道謝。”

殷虛道:“嗯?”

孫牧野道:“戰青苧原的時候,你本來可以不救,我不會怪你。”

殷虛道:“我若不救,你早死在竹枝城外了。”

孫牧野道:“那至少保得住殷字營。”

殷虛道:“我要保涅火軍。先帝把涅火軍託付給你,你本該照看好,可你照看成這副爛樣子,只好我來照看你們。”

孫牧野忍氣道:“先帝又沒把我們託付給你。”

殷虛飲了一口雪水,慢悠悠品了半天,道:“我權當他託付了。”

孫牧野不服地“呲”一聲,殷虛裝作沒聽見,又問:“他還交給你一個人,你照看得如何?”

孫牧野不解,問:“誰?”

殷虛道:“還能有誰?聖上!”

孫牧野道:“我偶爾進宮看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只問問他的衣暖食飽,問一句他答一句,半刻就沒話了。”

殷虛道:“他是天子,難道會凍着餓着?問不到點子上。如何不問國計民生,不問朝局時政?”

孫牧野道:“那些我又不懂,怎麼問?”

殷虛道:“空有託孤之名。”

孫牧野道:“我為天子家復土安邦,也對得起先帝託付!學書學政的事,自有唐瑜教導他。”

殷虛便問:“聽說你和唐瑜熟?”

孫牧野停了停,道:“不熟。”

殷虛道:“我就說,你們如何玩得到一起去?人家是什麼門第,你是什麼郡望?”

孫牧野道:“玩不到一起,只是見過。”

殷虛又問:“他弟弟呢?是死是活?”

孫牧野道:“回開元城了。”

忽然南城外傳來幾聲馬嘶鐵響,殷虛叫親兵:“去看看鬧什麼。”

親兵去了片刻回來,稟道:“聽說洛軍大營有一陣騷亂,似乎在追拿逃兵。”

殷虛道:“洛賊也逃?他們也沒飯吃了?”

孫牧野道:“若沒事,我回去睡了。”

殷虛點頭,孫牧野便去了。

孫牧野沉沉妥妥睡了一夜。第二日早晨,一個殷兵跑過來,道:“孫將軍,殷將軍叫你去南門。”

孫牧野問:“什麼事?”

那兵猶豫一下,道:“你去了便知道了。”

孫牧野一路小跑去了南城牆,只見焉兵們全伸頭往城下看,孫牧野擠進去問:“怎麼了?”不待回答,他已看見城下站着十幾個洛兵,還有一個被打得面目全非、鮮血淋漓的人,他一時沒認出那人是誰,卻聽洛兵叫道:“再不降,你們帝師的親弟弟就沒命了!”

一道熱氣直激孫牧野的心口,他身子忍不住晃了一晃。三丈高的城下,唐珝也看見了孫牧野,他生怕孫牧野以為自己沒完成任務,仰頭大呼道:“信我送到了!”

4

唐珝回竹枝城的路比去時更漫長。他換了平民衣裳,日出時在深林山洞中睡,月升時在荒山野嶺間行,繞過七八座城,翻過二三十重山,蹚過四五十條河,越往北,越寒冷,等他看見包圍青苧原的群嶺時,已是冬月末。

當日唐珝在山下亂石堆中睡了一覺,等月上中天時,才牽着甜瓜翻上山嶺,進了松林。正是子夜,他在林中看見了滿原的洛軍火把,也看見了黯氣沉沉的竹枝城。一人一馬從嶺上下來,隱藏在山腳陰影里,算出了東洛巡夜軍每過二刻經過一次,到丑時,又一路巡夜軍去遠了,他才騎上甜瓜一衝而出,直往竹枝城奔去。

甜瓜知道身處險地,發力狂奔,寒風呼呼刮過,竹枝城的廓影漸漸在唐珝眼中清晰起來,他在心中默數,二百丈,一百丈,五十丈,連破損的南門都看得分明了,不知城牆上守夜的士兵有沒有看見他?他在馬背上直起身子,正要放聲呼喊,忽然幾株矮樹后斜殺出一隊洛軍騎兵來,大喝道:“誰?”當先一騎險些撞上甜瓜,甜瓜急剎四蹄,轉而向西逃,那隊騎兵一邊追一邊叫:“停下!”

唐珝打馬不停,騎兵在後緊追不捨,道:“再不停便放箭了!”唐珝卻給了甜瓜一鞭,道:“快跑!”

又一隊巡夜兵從西面趕來攔截,甜瓜只好再折向南行,弓弦聲在身後響起來,兩支長箭從唐珝耳邊飛過,騎兵們在後道:“射馬!射馬!”

甜瓜狂奔了四五丈,忽然一聲吃痛的長嘶,唐珝心知不妙,叫道:“甜瓜!撐住!”甜瓜拼力馱着唐珝往南去。洛軍大營此時也驚醒了,許多兵出帳問道:“出了什麼事?”哨樓上的兵向唐珝一指,叫:“那邊有焉賊細作!”士兵們紛紛上馬,趕來圍追堵截,一時東南西北數股洛兵齊發,甜瓜四面找不到路,越跑越慢,一個洛騎追上來與甜瓜齊驅,一槍橫掃在唐珝的背上,道:“下去!”

唐珝飛栽下地,洛兵都大聲叫好,下馬來捉。一個校尉分開眾人,上前踩在唐珝背上,問:“你是誰?”

唐珝朝地上啐了一口,不說話。

眾兵道:“必是焉賊的細作!”

校尉道:“搜身。”

兩個兵上前,將唐珝里裡外外搜了一遍,回道:“沒有信件。”

校尉道:“必是口信!叫他說出來!”

一個兵向唐珝甩下一鞭子,道:“說,從哪裏來,去竹枝城做什麼?”

唐珝罵道:“關你屁事!”

那校尉大怒,拔橫刀往唐珝的左腿猛砍下去,霎時破肉及骨,道:“若不說,這條腿立時要廢!”

唐珝把牙咬得咯咯響,道:“狗洛賊,和你們無話可說!”

校尉道:“那就留不下全屍了!”刀鋒一橫,向唐珝的脖子划來,一個兵叫道:“曹校尉!”

曹校尉的刀在唐珝後頸二寸處停下,問:“什麼?”

士兵指地上道:“他掉了一個東西。”

曹校尉撿起來一看,卻是刻着唐珝名字的木牌,他念道:“唐珝?”

說完又扔在地上,一個兵道:“好像聽說過這個名字。”

曹校尉問:“聽說過?”

士兵想了想,道:“林相公吩咐過,焉軍中有個叫唐珝的,遇見了不許傷他。”

曹校尉狐疑道:“是嗎?”

幾個兵都想起來了,道:“是!林相公下過軍令的。唐珝的父親是相公的恩師。”

又一個補充道:“他兄長還是大焉帝師。”

曹校尉道:“大焉帝師?來頭不小。”想了半晌,道,“林相公在北門,什麼也不會知道。先不殺他,還有用處。”他向圍觀的士兵們道,“誰敢去北門通風報信,我必殺之!”

5

被洛兵毒打了一夜的唐珝始終一言不發,卻在看見孫牧野的一剎那大呼出聲,然而一柄刀鞘掃過來,打中他的嘴,曹校尉罵道:“小鼠賊,此刻開口了!”

滿嘴血污的唐珝爬起來,向孫牧野高喊:“肖將軍說知道了!”話未說完,又被兩個洛兵死死捂住嘴。

曹校尉向城頭叫道:“降不降?若不降,我殺了他!”

唐珝使勁從洛兵的手掌下掙脫出來,道:“不能降!我們又有援軍來!”

幾條長鞭短棍向唐珝劈頭蓋臉地亂打,道:“住口!”

唐珝不管不顧,用力叫道:“東方也有援軍來!大家撐住!不能降!”

曹校尉扯來一條繩子,繞上唐珝的脖子,打了一個結,雙手發力,道:“我一寸一寸拉緊繩子,你們不說出降字,我便一直拉到他脖子斷!”

唐珝的咽喉被勒死了,喘不來氣也說不出話,城頭焉軍都看見了他微動的嘴唇,知道他在說:“不降!不降!”他把雙手高高舉起,奮力搖了搖,便沉沉垂了下去,焉兵們一陣驚呼,都道:“他死了!”曹校尉最後用力一拉,道:“是你們害死的!”

忽然兩騎洛兵掠過來,叫道:“林相公有命,帶唐珝去中軍帳!”曹校尉連忙鬆開雙手,唐珝一個倒栽伏地,那兩騎趕過來,解開他脖子上的繩索,將他抱上了馬背。

唐珝昏昏睜開腫脹的雙眼,想尋找孫牧野的身影,想確認孫牧野有沒有聽清自己的話,可是血流滿了他的眼眶,他不會知道孫牧野此刻的表情了。

6

林淵泓守望在中軍帳口,見親兵將唐珝帶了來,他迎上去,把唐珝扶入帳中,放在自己的床上,又命醫兵調了創傷葯,親自為唐珝塗抹傷口,唐珝雖受重傷,志氣還在,他一把將林淵泓的手打掉,葯灑了一地,道:“我不稀罕你們假仁假義!”

親兵憤憤不平道:“林相公一聽說,便急命我們去救你,你別不識好歹!”

唐珝滿腔怒火,道:“救我做什麼?我是敵兵,殺便殺了!”

林淵泓道:“這帳中不分敵我,只有故人。”

唐珝道:“我不認識你!”

林淵泓道:“我卻認識你的父親和兄長,算不算故人?”

唐珝氣呼呼地擦拭嘴上的血。

林淵泓一面倒茶,一面緩緩解釋:“我年輕時在東洛王城做官,覺察出國家的政體政綱有許多紕漏,便想學習大焉的為政之道,於是辭官去焉,求學應試。當年的主考官是你的父親,殿試時,焉平帝欲評我為榜眼,唐公卻說林淵泓當為狀元,君臣爭論半日,我才僥倖落得頭名。及第后,我去佩魚巷登門拜謝,唐公又引了唐鳴玉與我相識,我和你兄長雖非蘭交摯友,卻也曾窗下論詩、軒中對弈,當然算故人——他最愛城西紀叟家酒,是不是?我並沒有套你近乎。”

唐珝道:“那我怎麼不認識你?”

林淵泓微笑道:“我去你家時,次次不見你,我曾問唐公,如何不見三郎?唐公說,三郎是只三腳貓,除了家,哪裏都愛去。”

唐珝臉上的血怎麼也擦不盡,林淵泓遞帕子給他,又道:“縈水渡口,你我終得一見,也算故人了。”

唐珝咕噥道:“我日日夜夜都悔恨,那時沒殺了你!”

林淵泓忽而一笑,緩緩道:“我多半要遂你的心愿,活不長久了。”

唐珝這才抬眼看他,見他身形枯槁,面色憔悴,再不似渡口相見時的儒雅從容,不由一怔,問:“你……你生病了?”

林淵泓道:“風寒犯肺,積勞攻心,已成不治之身。”

唐珝瞟了一眼他單薄的衣衫,問:“你怎麼不穿厚一點?”又見親兵也還穿秋衣,遂道,“你們也沒冬衣嗎?”

醫兵又端了葯進來,林淵泓接了,坐在唐珝身邊為他塗藥,道:“今夜不說軍中事。”

唐珝問:“你怎麼不留在大焉,反而回了東洛?”

林淵泓道:“我在龍朔宮做了一年右拾遺,焉洛兩國雖屢起爭端,焉天子和同僚卻赤誠待我,我自此敬佩大焉的寬宏氣度。只是家中高堂不忍別離,頻來家書催我回鄉,只好又辭官歸洛。這一別,沒能再回開元城,也沒能再見唐公一面。我還記得唐府門前那對憨態可掬的石獅,不知幾時能回去看看。”

唐珝道:“早被雷劈了。”

林淵泓又問:“開元城變了模樣不曾?天問樓是否還立在桃影河岸?”

唐珝道:“也被火燒了。”

林淵泓輕輕嘆氣,把葯湯從火爐上端下來,放到唐珝身邊,道:“片刻涼了喝。今夜就睡我這裏。”

唐珝也不客氣,葯來了便喝,飯來了便吃,末了在林淵泓的床上躺下便睡。那床只容一人安身,他既佔了,林淵泓只能坐在床尾一角,批複公文——他是東洛宰相,雖出征在外,卻還要處理朝中的事。唐珝面帳假寐,聽見燈油吱吱地燃,卷冊嗒嗒地翻,心道:“若是唐二在這裏,他也會讓給我睡。”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有人急急掀帳進來,道:“林相公!有急事!”

唐珝豎起了耳朵,聽林淵泓道:“不要慌,慢慢說來。”

那人道:“東邊傳來軍情:海夷進犯思州!”

林淵泓道:“海夷年年滋擾,思州節度使自會應對。”

那人卻道:“這回和往回不同!”

林淵泓問:“如何不同?”

那人道:“海夷傾巢而出,共三萬兵力,二百樓船,已登臨東岸!”

林淵泓長身而起,道:“海夷哪來的二百樓船!”

那人道:“據思州軍報,海夷的樓船和焉軍一模一樣,射的箭、用的刀也是焉制!”

林淵泓震驚不已,道:“中焉幾時和海夷通了往來?”

唐珝強忍心中激動,暗暗大叫:“好個唐二!”

那人道:“思州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連輸兩陣,已向黃武城求援。”

林淵泓道:“王城尚有甲士十二萬,必能急援思州。”

那人道:“只怕……”

話未出口,但聽帳外馬蹄如雹落,一人高叫:“聖旨到!林淵泓速速接旨!”

帳中人都出門接旨,唐珝從床上爬起來,溜去門邊貼着耳朵聽,只聽使者念道:“悍夷侵州,危及王城,命林淵泓分兵一萬五千,急援思州,剋期十日,不得遲誤。”又催,“林相公,快接旨。”等了半晌不見動靜,使者問:“林相公為何不接旨?”

林淵泓開口道:“青苧原的兵,一個也分不出。”

使者大驚,道:“為何?”

林淵泓道:“焉洛在竹枝城相持半年,眼下正要決出成敗,此時貿然減兵,必然陡增變數。”

使者問:“竹枝城中有多少焉賊?”

林淵泓道:“五千。”

使者問:“林相公帳下有多少兵馬?”

林淵泓道:“三萬。”

使者道:“分走一半,也還有一萬五千。一萬五精兵強將,敵不過五千殘兵敗將?”

一個親兵忍不住叫道:“聖上知不知我們要守四座城門!一面只有七千守軍,你們調走一半,一面剩三千人,焉賊還有五六千,他們若集合一部突圍出城,從哪面出來我們都要以少敵多,你明不明白?”

林淵泓道:“三年兵災,八萬子弟殞身沙場,十萬軍民浴血奮戰,才換得焉賊囚桎竹枝城,覆滅旦夕間。此時銳減圍城之兵,恰如為餓虎開籠,縱涸龍入海,一旦五千焉軍起勢,東洛再借不到山洪為兵!”

使者道:“林相公,我有幾句相勸:聖上三番五次催你出戰,你只回‘旦夕可下’,可這多少個旦夕過去了,還是等不到你的捷報,聖上也忍了下來。如今思州有變,你再抗旨不從,聖上若動雷霆之怒,新舊兩賬並算,世間便無人救得了林相公了。”

林淵泓道:“滄瀾湖上情勢緩和,林淵泓請聖上分滄瀾湖之兵去思州。”

使者道:“還用相公說?聖上起初是打算分兵滄瀾湖,可祝子欽拒不從旨,聖上也無可奈何。他是聖上的親外甥,深受聖寵,他任性得,相公任性不得。”

林淵泓沉默良久,道:“等攻下竹枝城,林淵泓立刻東去增援。”

使者問:“幾時攻城?”

林淵泓道:“三日之內。”

使者道:“好,我如實回稟聖上,聽不聽得進,那是聖上的事!”

林淵泓便道:“使者慢去。”

唐珝在帳中聽聞幾十隻馬蹄亂響,黃武城的使者去遠了。林淵泓在冽風中嗆咳了許多聲,才緩緩進帳,唐珝跳上床,面向里,假裝一直在睡。林淵泓進了帳還止不住咳,又怕吵醒唐珝,他用衣袖將口重重掩了,悶喘幾聲,坐回了書案邊。

7

唐珝在中軍帳內似乎是尊客,又似乎是軟囚,這日洛軍的攻城戰,他便出不了帳。一個醫兵給他換藥膏,一個醫兵給他倒葯湯,唐珝煩躁道:“你們出去,我想睡覺。”醫兵道:“你自睡,我們不吵你。”唐珝道:“有人在我睡不着!”醫兵道:“騙我們走了你也逃不掉,帳外還守着四個兵!”

唐珝被揭穿心思,賭氣坐下了,又道:“我是逃不掉,只出去瞧一眼成不成?難道我瞧一瞧,你們就輸了?”

醫兵道:“你易衝動,怕你看見戰況,傷口又崩開。”

唐珝道:“等你們輸了,我開心一笑,傷口還是會崩開。”

醫兵瞪他一眼,道:“今日我們全軍出動,只怕竹枝城一刻也撐不住!”

唐珝翻身上床,扯被子把全身都蒙住了,醫兵又好言寬慰道:“他們輸不輸,都和你撇清了,你若想回開元城,我們相公會送你回去。”

唐珝道:“我是焉兵!我不回去!”

中午,炊兵端進來茶飯,醫兵悄悄用眼神詢問戰情,炊兵微微搖頭,醫兵便懂了,面露憂色,唐珝在被子裏瞄見了,喜出望外。這一仗足足打了三四個時辰,下午時,息戰金鐘在十面敲響,紛紛沓沓的人馬歸了營,兩個醫兵掀開帳門張望,唐珝趁機衝出中軍帳,看見了遠方的景象:城下堆了一丈多高的洛兵屍體,城牆被挖出許多深坑,幾近洞穿,可城門依舊緊閉,城頭的焉軍大旗還在翻卷。衛兵趕上來,捉住唐珝往回走,他大聲向城頭稀稀零零的身影叫道:“弟兄們幹得好!”再回過頭,又看見了林淵泓。

林淵泓的身骨在未散的烽火中尤顯消瘦,寬綽的長袍下彷彿只撐着一株枯草。他站在帳門口等唐珝走近,唐珝以為要受斥責,先倔倔挺直了腰桿,誰知林淵泓只輕撫他的後背,和他一同入了中軍帳。

這夜的晚飯唐珝吃得極香,扒光一碗又一碗,林淵泓不動木箸,看唐珝吃,問:“今天的葯吃了不曾?”

唐珝道:“吃了。”

林淵泓道:“你早些睡,明日我派人送你過白鳶江。”

唐珝道:“我還不想走。”

林淵泓道:“留在這裏沒有益處,倘若有人和你為難……”

唐珝道:“有你在,誰敢為難我?”

林淵泓反問:“倘若我不在了呢?”

唐珝一怔,道:“是不是今日輸了,洛王又要怪你?”

林淵泓轉看燈火。

唐珝追問:“他會怎樣對你,是革職,還是下獄?”

林淵泓拾起木箸,將燈芯挑了一挑,道:“唐佩弦,有件事我始終不明白,你試為我解解惑。”

唐珝忙道:“你說。”

林淵泓道:“焉軍的身子和意志,當真是鐵鑄鋼澆的?我一次次以為他們即將土崩瓦解,卻一次次算錯謀空。他們是如何撐過無食、無衣、疾疫橫行的時月?兵敗時為何不內訌,困境中為何不嘩變,絕境處為何堅守不降?他們為何愈戰愈勇?我實不明白,你是焉軍一員,你告訴我。”

唐珝口中含了半團米飯,怔了半天才吞下去,他將碗筷慢慢放下,道:“因為潤州本就是我們的。”

林淵泓凝眉看他。

唐珝道:“若在你們的國土上,打到如此地步,我們一定堅持不下去了,可這裏是我們的,所以我們守得住,你們打不下。”

林淵泓輕嘆一聲,再不言語。

8

六日後的黃昏,戰事並未結束,洛王的聖旨卻到了,隨之而來的還有五百禁衛軍。使者在中軍帳外叫道:“林淵泓聽旨!”

林淵泓整肅衣冠,出帳接旨。使者道:“聖上叫問林淵泓,知不知罪?”

林淵泓道:“不知何罪。”

使者展開捲軸,道:“聽好了!”

各軍各部的將士在場,唐珝也在場,千萬人悄無聲息地聽那使者數落林淵泓:“寒門庶族,本為凡庸之材;愚策短略,難堪輔國之任。十戰九敗,四郡拱手出讓;枯原水戰,實屬貪天之功。暗通敵國,反叛之心包藏;養賊自重,僭位之志昭彰……”

使者還沒念完,林淵泓胸中一團瘀氣化作鮮血噴吐而出,一頭栽倒在地,將士們齊聲叫道:“林相公!”都衝上來攙扶,把使者擠到一邊,那使者高舉聖旨叫道:“奉聖上之命,革除林淵泓大都督之職,收回節鉞軍印,即刻押回王城受審!”

禁衛軍擁上來抓人,一個將軍抽刀喝道:“誰敢拿人!”

禁衛軍頭領道:“聖上要拿人!”

士兵們紛紛拔刀,上前攔成人牆,道:“誰也拿不去林相公!”

使者道:“你們難道要反叛!”

那將軍道:“反叛便反叛!”

三軍將士異口同聲道:“我們都反了!”

禁衛軍敵不過憤怒滔天的大軍,悄然收了武器,回到使者身邊,道:“我們回去,如實稟報聖上。”

使者將林淵泓孰視半晌,道:“林相公,今日之前,你的罪罰還有迴旋餘地;今日之後,神仙佛祖也保不了你了。”

林淵泓推卻眾人攙扶,獨自回了帳,使者和禁衛軍去了,眾將士站在帳前不走,一聲聲道:“林相公,你說句話!打竹枝還是打王城,我們都聽令!”

9

林淵泓拒不分兵、公治賢下旨奪印的消息很快傳遍四面八方,澤陽城也聽說了。當初青苧原大勝之後,林淵泓算到大焉必派兵來救,於是分了三萬兵馬給仇忠,命他進駐澤陽城,攔在焉援軍的必經之路上。仇忠在澤陽先敗文宗海,再敗陳琳,如今又擋住了宇文宸的攻勢,讓竹枝城的焉軍半年盼不來一兵一卒,功不可謂不高。這日,仇忠知道了林淵泓的遭遇,空坐了一夜,翌日,他找到副將康大君,道:“如今澤陽還有兩萬四千兵,我帶走一萬,你用一萬四千兵守城。”

康大君嚇了一跳,問:“督軍要去哪裏?”

仇忠道:“我去救思州。”

康大君道:“聖上不曾調我們的兵。”

仇忠道:“我自上書聖上請戰,聖上必允。思州一旦平定,聖上的氣自然消解,到時我死諫力爭,林相公才可能保住性命。”

康大君遲疑道:“那澤陽城只剩一萬四千人,擋不擋得住宇文宸?”

仇忠道:“他也只有一萬五千人,何況我們是守,他們是攻,佔了先勢。昔日文宗海、陳琳都打過了,這小將不足畏懼。記住一條:任他們挑陣邀戰,你只堅守不出。竹枝城熬不過一月半月了,那邊一破,這邊自然會退兵。戰事結局就在眼前,你死活頂住最後一口氣!”

康大君應道:“我在城在,我亡城亡!”

仇忠道:“憑這四丈高、兩丈厚的城牆,我們輸不了!”

當即,仇忠一邊給公治賢上疏,自請救援思州,一邊開始點兵點將。過了兩日,上疏還在半路,他仗着公治賢素來寵信自己,便擅自決定出發。是值子夜,大軍分成三撥悄悄從東城出走,那時焉軍全駐於北城,仇忠自以為金蟬脫殼,卻不知潛伏在樹林中的焉軍斥候把洛軍動向看了個明白。

焉軍斥候數清了洛軍出城的人數,急忙來北城報告宇文宸。中軍帳內,眾將聽說澤陽城的守軍平白去了一半,個個喜出望外,宇文宸卻怒火中燒,他猛地抽出橫刀劈向書案,生生劈下案角來,罵道:“死太監欺人太甚!”

10

宇文宸和衛鴦一樣是鮮卑人,境遇卻比衛鴦好得多。宇文家遷入中原極早,在大焉生活了五六代,早與華夏族民融為一體。他的曾祖位列三公,祖父官拜右將軍,父親是衛尉寺卿,他生在開元城,長在開元城,說的是中原官話,讀的經史子集,從不曾像衛鴦那樣長久背負“異族”的枷鎖,衛鴦被罵“胡兒”是暗自含恨,宇文宸被罵“胡兒”必迎頭反擊。他十七歲時在賭坊賭錢,對家是刺史公子,笑他“胡兒不識丁,如何看懂牌?”他把籌碼一摔,躍過桌子揪住便打:“什麼胡兒?我吃的和你們不一樣?喝的和你們不一樣?我家為國家立的功不比你家多?你裝哪門子的正統?”一邊說,一邊把滿桌的金磚往刺史公子的臉上砸,口中還道:“胡兒怎麼了?胡兒家塞牙縫的金子也夠撐死你全家!”從此再無人敢在他面前說一個“胡”字。

宇文宸和唐珝、徐行最要好,也最愛惹是生非,三個闖的最大禍,便是打了恭王的小兒子衛仴。恭王是景帝的胞弟、衛鴦的叔叔,衛仴便是衛鴦的堂弟。他雖為男子,卻比女子還愛梳妝打扮,每逢出門,必化一兩個時辰的妝,把雙眉描得又細又長,臉頰塗得又白又厚,還隨身帶一面四鸞銜綬金銀平脫小鏡,每隔一刻便拿出來照一照,時不時點勻唇露、添補胭脂。當日酒筵上,他先拿出小鏡舉到右邊品鑒右臉,再舉到左邊欣賞左臉,逆光不夠美,又找順光的角度,恰好宇文宸喝醉了,晃過來擋住了燭光,衛仴便拈一片木瓜扔他,道:“走開,別擋了我的光。”宇文宸看了他一眼,讓開了,衛仴瞧了瞧他的臉,忽然驚叫道:“你如何出來見人呢?”宇文宸反問:“我不能見人?”衛仴道:“鬍鬚也不修,痘印也不去,怎麼出得了門?”宇文宸火了,一腳踹在衛仴案上,道:“我又不是娘們兒!”衛仴家奴見狀趕來,揪住宇文宸道:“王孫你也敢打!”宇文宸叫道:“王孫我也照打!”家奴打宇文宸,宇文宸便打衛仴,唐珝和徐行見宇文宸動了手,也不問個由頭因果,立馬捲起袖子衝上來助拳,等餘人把三個拖開時,衛仴已是鼻青眼腫,奄奄一息。

次日一早,恭王把衛尉寺卿宇文建敏、宰相唐之彌、秘書監徐久長叫到王府痛罵,當著三位高官又摔杯子又踢凳子,唾沫直往三人臉上濺,足足罵了一個時辰才放人出府。徐久長回到家,立叫家奴把徐行綁在長凳上,親自提了棍子打;唐之彌回到家,把唐珝叫進書房,語重心長地說了半日“君子嚴於律己、寬以待人”的道理;宇文建敏回到家,只對宇文宸說了一段話:“你再在皇城待下去,我宇文家遲早要被滅門。如今你堂兄在湘州鎮反,你既愛動武,不如隨你堂兄去打仗,把你那打好人的氣力用去打反賊!”宇文宸便去了湘州從軍。

湘州之南多蒲人,尊長老而不尊天子,從族規而不從國法,百年七叛,國隅難安。叛軍對抗朝廷的資本是象軍,戰象上修樓,藏五人,一人馭象,四人射弩,每回開戰以象陣打頭。湘州軍先以弓弩對付,那象皮厚三寸,箭矢不透;再以騎兵對沖,戰馬見巨象,畏縮不敢前行;最後以火攻,象兵用黑布遮象眼,象不知前方火險,依舊橫衝直撞,所至靡散。湘州軍無法,逐步讓出了三郡。宇文宸到了南方,和象兵打了兩回,想出了計策。他在雞足峰下事先挖了數十個深坑,上覆木板雜草,佯敗將象兵引到峰下,戰象落入深坑,坑底全是鐵蒺藜、木荊棘,扎得大象豎鼻慘叫,象最具靈性,坑外的眾象聽得懂叫聲里的驚恐,紛紛轉身落荒而逃,陣形大亂,宇文宸親率長矛兵堵截後路,近身和巨象搏鬥,將八百戰象紮成了八百隻巨蝟,從此一戰成名。

叛軍蒲人生性狡詐,朝降而夕叛,反反覆復,是湘州始終清除不盡的瘡毒,宇文宸做主將后,便定下了不受降的軍規,抓住蒲兵一律斬殺,以人頭論功行賞,半年後,八萬蒲民只剩老幼婦女,一家難見一個成年男子,南方遂定。宇文宸晉陞從六品振威校尉,鎮守三郡。值此焉軍受挫潤州之際,兵部尚書魏無傷從大焉千百位將領中挑出了宇文宸,押上了最後的賭注。

11

天還沒亮,澤陽城下的焉軍將領都在夢中被叫醒,催去了中軍帳。坐在主將之位的宇文宸陰着臉,眾將均不敢言。宇文宸開口問:“澤陽城的洛賊被調走一半,你們怎麼看?”

一個中郎將道:“兵力減半,我們攻城容易多了,是好事。”

宇文宸跳起來道:“什麼好事?你們不嫌丟人?”

眾將一頭霧水,實在不知哪裏丟了人,宇文宸道:“如今孫牧野和林淵泓在竹枝城對峙,肖漢卿和祝子欽在滄瀾湖對峙,我們和死太監在澤陽城對峙,那思州有變,東洛為何不調竹枝城之兵,不調滄瀾湖之兵,單調澤陽城之兵?”他自己怒聲答,“洛賊忌憚孫牧野,忌憚肖漢卿,那兩頭一個兵也不敢撤,單單不把我們放在眼裏!”

眾將一聽,皆感受辱,道:“欺人太甚!”

宇文宸道:“說是來救援別人,自家卻被堵在澤陽城一步也走不動,洛賊在看咱們的笑話!死太監打不過,死太監走了還打不過,一萬五千張臉往哪裏擱?”

眾將皆道:“拿不下澤陽城,都去跳白鳶江算了!”

宇文宸拔刀往桌上一插,道:“即刻打破澤陽!再晚一些,孫牧野骨頭都讓人啃乾淨了!天明以後,三軍同時攻城,若打不下來,帳中有一個算一個,都提頭來見我!”

眾將起身應道:“領命!”

12

仇忠帶兵走了一夜一日,走出二百多里,忽然後面齊聲叫:“仇督軍,澤陽城有人來!”仇忠勒馬回去,迎着來使問:“怎麼了?”

來使道:“仇督軍,你們一走,焉賊便開始大舉攻城,康將軍扛不住,求督軍回師相救。”

仇忠道:“扛不住?焉小賊有這樣厲害?”

來使道:“焉賊全是搏命的氣勢!我來時北城快破了!”

仇忠遂揮鞭道:“掉頭,回澤陽!”

走了一夜半日,仇忠回了澤陽城南面,瞧見城頭還飄着洛軍軍旗,牆上還守着洛軍將士,暗舒了一口氣,到了城門下,南城守將冒出頭來,見是仇忠,問:“仇督軍怎麼回來了?”

仇忠認出那守將,問:“聽說焉賊在攻城?”

守將道:“打完了,焉賊又大敗而退!”

仇忠道:“好!康將軍在哪裏?”

守將道:“將軍受了傷,正在卧床靜養。督軍進城來說。”說完叫守門兵打開城門。

仇忠的親兵勸道:“既然無事,咱們也不用進城,趕路要緊。”

仇忠道:“他受傷了,若不去看望看望,顯得我不懂人情。我只去慰問幾句,不會耽誤趕路。”

於是大軍駐紮城外,仇忠只帶幾個親兵進了南門,剛入瓮城,城門在身後鐺的一聲落下,把仇忠幾個困在瓮中,親兵大叫:“怎麼回事?”

百張滿弓四面探出,一齊瞄準了仇忠。城頭洛兵放聲大笑,解下洛軍衣,露出裏面的焉軍衣來,叫道:“仇忠,降不降?”

仇忠心知不妙,暗自恨道:“中了焉賊的奸計!”

焉兵道:“你若下馬投降,也饒你一條性命!”

仇忠道:“誰是主將,下來和我單對單戰個痛快!”

城頭焉兵聞言都看向一個人,仇忠也隨之看過去,見到個一臉晦氣的年輕焉軍將領,他道:“小子,使陰招賺我,顯不出真本事,你且下來和我一戰!”

那焉軍將領咬牙冷笑半天,大叫:“放箭!”

百張弓弦霎時發射,仇忠在瓮中避無可避,身中三十餘箭,不屈而亡。

13

公治賢聽說了竹枝城外的變故,卻破天荒地沒有追究——自古國君最怕軍隊嘩變,若幾萬大軍反叛,崇寧宮也難應付。既然林淵泓受將士愛戴,公治賢便暫時動他不得,只道:“等林相公得勝回朝,再理清對錯。寒冬臘月,多給青苧原送肉、油、棉衣去,休委屈了將士們。”

崇寧宮的厚禮送到青苧原時,林淵泓已一病不起,這日是臘月初五黎明之前,半昏半睡的他被帳外的馬喧吵醒,問:“什麼聲音?”

親兵支支吾吾不說。

林淵泓要下床,親兵忙攔下,道:“相公,大軍又要攻城了。”

林淵泓道:“我並未下攻城之令!”

親兵道:“將士們知道在相公這裏討不到兵符,只好擅自發兵,說只要打下竹枝城,任憑相公軍法處置。”

另一個親兵小聲道:“大家是想打了勝仗,才有底氣向聖上求情,求聖上饒恕相公。”

林淵泓道:“林淵泓自受節鉞那日起,生死便定了數,和勝敗有什麼關係?”

親兵扶他躺下,道:“相公再睡一睡,等天明見分曉。好也罷,壞也罷,都解脫了。”

林淵泓無奈躺倒,卻見唐珝眼睛也大大睜着,十分凝心聚神,因問:“唐佩弦,你在想什麼?”

唐珝道:“不知道想什麼。只知道一切快結束了。”

林淵泓問:“我問你一句話,你誠實和我說。”

唐珝問:“什麼?”

林淵泓道:“若我們不攻,城中焉軍還能撐多久?”

唐珝細聽,馬嘶聲、人登雲梯聲、撞車前行聲都往城下去了,知道戰端已開,遂道:“半個月。”

林淵泓道:“當真?”

唐珝道:“樹根都吃完了,沒有火,沒有衣裳,寒冬臘月,能活多久?你們再困半個月,竹枝城一個也活不下來。”

林淵泓道:“可誰也等不了這半個月了。”他苦熬兩年,未免心有不甘,潸然道,“為山止簣,惜哉!痛哉!”

北風號卷,此時的東洛大軍以背水一戰的決心,漫天掩地向竹枝城衝去。疲憊不堪的焉兵們還在城下擠成一堆倦睡,城頭哨兵已看見匝匝麻麻的洛軍軍陣,疾呼道:“洛賊來犯!”死城驚醒了。

當全城焉兵奔上城頭,洛軍軍陣已向前推了十餘丈,千矢萬箭淋過來,秦義和士兵們頂着矢雨躬身穿行,撿拾洛兵射空的長箭,搭上自家鬆弛的弦,飄斜的箭射不透鐵皮雲梯,秦義大叫:“抬土石來!”士兵們應道:“沒了!”

整座城的房屋街巷已被拆得不成樣子,士兵們把僅剩的幾車圓木、土坯往最危急的東城西城抬去,北城南城的守軍只能撿破磚碎瓦,向雲梯扔,向撞車砸。一刻之後,洛軍雲梯搭上了城垛,秦義拋了弓弩,撿起生鏽的長刀,叫道:“最後一戰了!痛快!”士兵們或撿起刀槍,或拾起棍棒,向雲梯道:“來,戰個痛快!”

雲梯門打開了,先出來的是一片勁弩,再放下一座四尺寬的橋,一個焉兵迎着弩風跳上橋,以鐵斧力砍橋面,不讓洛兵踏橋登城,幾個洛兵拿長戟挑他,他把鐵斧狠狠往木橋一劈,又接住一把長戟一扯,拖着那洛兵一起墜下城牆。又兩個焉兵緊隨而上,一個攔人,一個拔斧再砍,只三五回合,兩人都中弩數支,雙雙掉落,十多個洛兵一起衝上橋,眼看離城垛只三尺遠,那橋卻轟然斷裂,把十多個洛兵往城下拋去,也叫雲梯中的洛兵失去了登城之路。

四丈遠外,另一座雲梯的四百洛兵上了城,兩邊終於短兵相接。秦義雖被饑寒蠶食得身子只重百來斤,一招一式卻仍舊不亂,白光流轉的刀口殺出一道勁風,專向洛兵的脖頸去,轉眼七八顆人頭落地。焉兵們隨他在城牆上邊走邊戰,在一座座雲梯前封堵,登了城的洛兵雖多,卻被攪得不成陣列,互相叫:“先來殺這執刀人!”漸漸都往這邊聚,把秦義圍在中央。

戰了兩刻工夫,秦義被開合甚大的刀法耗弱了氣力,刀風漸漸放緩,雲梯送來的洛兵越來越多,焉兵卻越來越少,漸成以寡敵眾之勢,秦義斬殺了洛軍一個百夫長后,叫道:“撤!往弟兄多的地方撤!大家聚到一起!”成百焉兵合攏過來,都往西面城牆退去,殺了百來步,只見西面一隊焉軍趕來接應,正是殷字營,殷虛看秦義大刀所至擋者披靡,贊道:“好個秦義,有將軍之勇!做千夫長屈才!”秦義笑道:“你給我個將軍做?”殷虛道:“我讓給你!”

殷虛的戟尖不知何時折斷了,空餘一支鐵棍在手中,洛兵覺得斷戟比大刀好欺,便向殷字營撲將過來。眾殷兵或五人成陣,或七人成勢,長槍短劍相輔相成,沒叫洛兵討到一絲好處。殷虛的招式不和秦義一路,他講究輕靈細巧,不與一兵一卒纏鬥,只把這人喉尖戳一戳,那人下腹刺一刺,傷了七分要害便收手,等親兵上去終結性命,比秦義省了許多氣力。兩隊合到了一處,秦義抹了抹血臉,道:“怎麼辦,越殺越多!”殷虛道:“只有一條路了。”秦義問:“什麼路?”殷虛道:“死路!”轉身又掠入敵陣,秦義叫道:“死路一起走!”也隨之融入刀光槍影之中。

此時登城的洛兵已有七八千,焉兵只餘三千多人苦苦支撐,城頭戰成一團亂麻,卻有一小隊洛兵悄然下城而去,殷虛眼尖看見了,叫道:“攔住,休叫他們開城門!”要衝過去,卻被七八桿長矛堵了去路,秦義道:“交給我!”舉起大刀追上一個,用刀尖把人扎了個透,那隊洛兵轉身來戰,當先一將持雙鐧向秦義雙肩直落,又有一兵揮橫刀來劈他的腰,秦義舉大刀把雙鐧頂開,再轉刀格住橫刀,那雙鐧將道:“你們攔住他!”左右兩兵便來纏鬥秦義,秦義不敢戀戰,搶上一步去劈雙鐧將,卻不料一箭從身後來,直透後背,秦義抖了一抖,緊握大刀喝道:“有我在,你們過不去!”再向雙鐧將攻去,身後不遠,又一個東洛箭兵舉起了弓,殷虛連聲叫:“誰去救!誰去救!”卻再無一個焉兵抽得開身,秦義只顧拖住身前的人,再也顧不得身後的箭,他舉起大刀力劈雙鐧,卻又被一箭射中了後頸,雙鐧將的頭破開了,秦義卻也倒栽地上,餘下的兵從他身上踏過去,下了城樓。

殷虛殺盡了身邊的敵人,下了城去,只見守門焉兵倒了一地,城門正吱吱呀呀地響,開門的洛兵在向外叫:“進來!”殷虛恨得把長戟重重一砸,道:“退!退去城中!”

此時東城門也快破了,撞車的鐵尖牙把木門撞了一個半丈見方的缺口,看得見門外層層洛兵。孫牧野持一條木棍守在門后,向喬恩寶道:“后不後悔跟我?”喬恩寶道:“不後悔!”孫牧野道:“好!去了黃泉,你還跟我!”

木屑亂飛,城門塌了,掀起一道塵浪,四五十個洛兵涌了進來,孫牧野和喬恩寶並肩沖了上去,拿血肉之軀擋在銅車鐵甲之前,以木棍和劍戟廝殺。門外洛軍一時進不來,問:“前面怎麼回事?”前面答:“焉賊守在門洞裏。”後面問:“多少焉賊?”前面道:“兩個!”洛軍怒了,數匹披甲戰馬直衝入洞,要將二人踏平,孫牧野先躲過一槊,再以棍掃馬腿,兩條馬腿應聲而斷,木棍也折成兩半,孫牧野彎身撿起破棍,直挑左右兩騎,一手刺馬腹,一手擋馬槊,頃刻挫敗兩騎,後面洛軍都道:“此人必是孫牧野!”便有弓箭手挽弓瞄準,孫牧野索性沖入洛兵群中,教弓箭手不敢松弦,他被圍數重,猶向外道:“喬恩寶!”喬恩寶正和三四個洛兵搏命,雖遍身流血,還大聲應道:“在!”孫牧野放了心,木棍再斷之後,他奪過一支長槍,從容在洛軍陣中分出一條道,向喬恩寶去,兩人合在一處,把洛軍死死堵在門洞之內。又戰了半刻,城頭下來四五十個焉兵,道:“孫將軍,殷將軍叫去城中!”喬恩寶叫道:“洛賊粘在身上了,這他娘的怎麼撤?”焉兵們忙上前支援。洛兵攻不進去,都叫道:“推撞車!撞死焉賊!”十來個洛兵把撞車推了過來,一半焉兵把洛兵趕退三四尺,一半焉兵跳上撞車,把車上的橫樑豎木都砍斷了,往車兩邊扔,孫牧野也把車上洛兵盡數清滅,於是車攔在門洞正中,兩邊橫七豎八堆了木材,暫把洛軍擋在門外,孫牧野自領眾兵向城中而去。

以水井為中心,十字路的四個路口都布了焉軍最後的力量,每一堵斷牆之後都伸着無數支槍矛,等着洛軍的馬蹄踏來。孫牧野進了防線,殷虛道:“兩千四百人,都在這裏了。”孫牧野道:“不能等死,要反攻。”殷虛道:“攻哪邊?”說話間,洛賊從四面而來,孫牧野道:“三方掩護,東邊將士隨我破陣!”率領東路戰士沖了出去,忽然西邊天際下號角之聲突起,殷虛問:“什麼聲音?”兩千將士精神大振,應道:“是我們的號角!”殷虛半信半疑道:“援軍來了?”孫牧野揮槍入了敵陣,道:“殺出去就知道了!”

雨雪兼程的一萬五千湘州軍終於在此時趕到了尺函谷口,宇文宸俯瞰大戰正酣的竹枝城,不由喜形於色,向身後將士道:“弟兄們!瞧瞧下面的竹枝城!被洛賊打得落花流水的是什麼人?是大焉的涅火軍!王師又怎樣?最後還要靠咱們湘州軍來救!休小瞧自己是邊軍,是兵卒!沒有小兵小卒,那下面從二品的后將軍就沒命了!弟兄們!扭轉戰局就看咱們的了!快快隨我殺進城去,找孫牧野要賞錢!”原本如臨大敵的湘州軍忽然嘩聲大作,怒聲笑聲、哄聲喊聲震天響,一個個叫道:“解救孫牧野,討個喝酒錢!”“沖!沖!沖!”狂風捲起焉軍大旗,一萬五千鐵騎頃刻軋下了青苧原。

中軍帳內,唐珝也聽見了焉軍號角,他打了一個激靈,想衝出去看個明白,可那病榻上命懸一絲的林淵泓,竟讓他邁不開步。林淵泓閉着眼問:“唐佩弦,西邊是什麼聲音?”

唐珝道:“是我們的號角。”

林淵泓的眉頭先一皺,須臾又舒展開,連唇角也含了笑,道:“他們來接你們回去了。”

唐珝道:“是!”

林淵泓道:“好,好,好。我時常也想回開元城的,那裏彷彿也是我的故鄉一般。”

唐珝道:“那……那我帶你一起走。”

林淵泓又笑了,復閉雙眼,搖首道:“我哪裏還回得去。”

帳外兵鋒相擊聲近了,急了,烈了。林淵泓道:“我當初若留在開元城,如今會是什麼光景?或許是個寫文書的七品官員吧。此刻自然不會在這兵爭之地,我應該已在崇仁街買了一間房子,如此冬夜,最宜折梅飾瓶,圍爐烹茶,說不定我還會打兩角紀叟酒,邀唐鳴玉來舍下說說閑話。”

唐珝忍不住難過起來,道:“你若不在這裏,我早死了。是你救了我。”

林淵泓笑將手輕輕招,道:“去,去尋你的同伴們,回開元城去。”

唐珝道:“我再陪陪你。”

林淵泓喟然道:“我也去了,孤身去了,好似有憾有恨,又好似無掛無牽。”

帳中燈忽地滅了,帳布上映出旭日的光,唐珝輕聲叫道:“林相公。”

林淵泓雙目已瞑,永不再應答。唐珝向林淵泓行了拜別禮,轉身出了帳。帳外已是混亂的戰場,奔來駛去的人馬,有洛軍,也有焉軍。唐珝拔出劍,向洛軍高叫道:“林淵泓已死!你們還不束手投降!”洛兵大怒,道:“休得胡言!”十幾個兵全向他攻來。

唐珝陷入了敵陣,十幾張殺意沸騰的臉近在咫尺,還聞得見他們呼吸中濃稠的血腥氣,唐珝死死握住劍,暗自道:“不怕!”迎着當頭一槍疾刺回去,劃破了那兵的肚子,另一槍刺來,正中他的左胸膛,唐珝大呼一聲,反手一砍,砍斷槍頭留在身上,再揮劍反擊。身後又有數槍來刺,唐珝聽到了風聲,卻轉不過身防衛,暗叫不好,突然三騎焉兵馳來,馬刀閃過,為他卸去了身後的攻擊,三騎躍陣,洛軍陣被攪得七零八落,逐漸退了,唐珝叫道:“多謝!”那三騎拱手致意,唐珝問:“你們是哪部兵?”那三騎道:“湘州軍!”唐珝豎大拇指贊道:“好樣的!”話音落地,那三騎轉而攻向別處,唐珝也投入戰場,遇見洛兵便斗,邊斗邊呼:“林淵泓已死,洛軍敗局已定!你們降了吧!”幾個洛兵跑回中軍帳一看,出帳悲呼道:“相公沒了!”洛軍頓時哀聲大起,卻廝殺更烈。又來七八個人圍攻唐珝,他一邊苦戰,一邊為自己鼓勁:“我曾是大焉天子近衛!我曾獵過野熊猛獸!我有何懼!”他習了二十年的武藝,終於得以大展身手,隻身在刀鋒叢中持長劍拼爭,截則防禦群刀,刺則穿透重甲,用四五處傷口,換了四五條性命。再戰片刻,唐珝的劍鋒鈍了,再不能入骨削皮,他拋下殘劍,赤手空拳向當先一個洛兵打去,那洛兵高舉雙錘,直落唐珝的頭頂,唐珝閉了眼,用手去打洛兵的臉,用頭去承受那雙錘,可手打中了洛兵的鼻樑,雙錘卻沒有落下來,唐珝睜眼一看,一支槍尖從那兵的後背穿出前胸,洛兵倒下了,唐珝看見了他身後的孫牧野,四目相對,唐珝心中莫名酸了起來,不知該說什麼,只好大聲說了那句他一直擔心孫牧野沒有聽清的話:“信我送到了!”說完,他一陣頭眼眩暈,頹然倒地,戰場忽然萬籟俱寂,這漫長戰役的一切爭鬥、一切苦難都隨着他眼帘的垂下而歸於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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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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