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還家
第三十九章
還家
1
唐珝也不知自己是醒着還是睡着,卻知道自己躺在中軍帳里,身上蓋着棉被,半邊臉耀着燭光,他聽見醫兵在說:“睡醒了便好了。”有人低低應了一聲。唐珝想看清那人的臉,只看見模糊一團影子,他直覺那人也在瞧自己,便沖那人點頭,似乎沒得到回應,他熬不住困意,終於陷入沉睡。這一覺又靜又穩,醒來時燭光已滅,陽光把中軍帳照得亮堂堂,唐珝睜開眼,看清了坐在身邊的人,他招呼道:“孫將軍。”
孫牧野“嗯”了一聲。
唐珝問:“你幾時來的?”
孫牧野道:“剛來。”
唐珝心道:“說謊。”面上卻不拆穿,又問,“你有沒有事?”
孫牧野道:“沒事。”
唐珝問:“別的將士呢?”
孫牧野半晌方道:“許多人都沒事了。”
唐珝道:“洛賊……”
孫牧野道:“洛賊敗了,退出潤州了。”
唐珝道:“那……那是不是說潤州光復了?”
孫牧野道:“是,潤州回來了。”
唐珝驀地把被子扯上來,蒙住自己的臉,躲在裏面咽泣,孫牧野道:“你的馬也找到了,它在戰場上到處尋你。”
唐珝哭得更厲害了,孫牧野便等着。過了一會兒,唐珝抹乾眼淚,拉下被子問:“滄瀾湖怎麼樣了?”
孫牧野道:“肖將軍也來了潤州,是他把殘餘趕出境的。”
唐珝急道:“他來了,祝子欽一定會追來!還有一場仗要打!”
孫牧野道:“他們講和了。”
唐珝一愣,道:“講和?”
孫牧野道:“嗯,祝子欽也回去了。”
唐珝長舒了一口氣,又問:“那什麼時候班師?”
孫牧野道:“等傷員休息幾天,緩過氣了咱們就回去。”
唐珝聽見“咱們”二字,鼻子又開始發酸。孫牧野道:“你有一個朋友來過幾次,你都沒醒。”
唐珝道:“朋友?我哪個朋友?”
孫牧野道:“我去叫他來。”起身出去了。片刻,唐珝聽見帳外一人邊跑邊問:“唐三醒了?”
唐珝未見人影,先笑叫道:“宇文四!怎麼是你!”
宇文宸掀帘子進來,道:“怎麼不能是我?”
唐珝道:“你不是在湘州嗎?”
宇文宸道:“我若還在湘州,你的小命、孫牧野的小命、涅火軍的小命,都沒了。”
唐珝道:“我知道是湘州軍來救,可不知道是你。”
宇文宸道:“我不出名,沒人知道是我。”
唐珝笑道:“如今你出名了。”
宇文宸得意道:“可不是?此刻天下都知道了宇文四,舒先生肯定也知道了。”
說起兩人的老師來,唐珝又被逗笑,道:“當年舒先生最恨的就是我和你,從前他說咱倆是學堂里的害群之馬。”
宇文宸道:“他如今不恨我了,前年我去他家拜年,他還煮茶給我喝,說我去了湘州之後懂事多了。”
唐珝道:“說起學堂,我又想起一個人來……”話未說完,先忍不住笑了。
宇文宸道:“我知道,你要說鄭小娘子。”
唐珝問:“後來你還見過她沒有?”
宇文宸意味深長地吃松子,悠悠道:“怎麼沒有?”
原來當年宇文宸和唐珝在舒本和家中讀書時,還有一個同學,是太子中舍人鄭方友的愛女。宇文宸和唐珝不愛讀書,總找借口請假逃課,今日說受了涼,明日說跌了跤,舒先生看得透徹,任假條寫什麼,一律駁回不許,弄得二人苦惱不已。後來唐珝發現鄭小娘子也愛請假,那鄭家婢子每回把假條送給先生,先生都只略看一看,也不多問,便點頭准假。唐珝轉身和宇文宸說了,宇文宸好奇心頓起,有一次趁先生午睡,把壓在書卷下的假條翻出來瞧,見鄭小娘子說的是肚子痛,便記在心裏。隔兩天,他依樣寫了一張說肚子痛的假條上去,舒先生喝道:“肚子痛也忍着!”宇文宸不服了,站起來指鄭小娘子道:“為什麼她肚子痛可以請假,我卻不行?”此言一出,同學們都掩口而笑,鄭小娘子卻“哇”一聲哭出來,逃出了學堂。舒先生氣得鬍鬚倒卷,拿起戒尺衝過來,問:“知不知錯?”十二歲的宇文宸實在不知道錯在何處,便拗道:“先生處事不公平,我沒有錯!”先生喝道:“手伸出來!”宇文宸把手心攤開任舒先生打,先生打幾板便問:“認不認錯?”宇文宸道:“不認!”先生打得自己手酸,又叫宇文宸去烈日下跪着反思,宇文宸足足曬了一個下午,都不鬆口認錯。當日晚上,舒先生叫夫人去了宇文家,和宇文娘子說了頭尾,宇文娘子這才教了宇文宸許多事,而鄭小娘子卻從此再沒去舒先生家上課。
唐珝嘆氣道:“我許多年沒見到鄭小娘子了,你真該去找到她,和她道一聲歉意。”
宇文宸道:“我前年見着了。”
唐珝道:“是嗎?在哪裏?”
宇文宸道:“我回皇城過年,可巧下了雪,陪母親游桃影河,鄭小娘子也和她母親遊河,兩家船遇上了,母親拖着我上她們的船道歉。險些沒認出來!當年那麼纖瘦的女孩兒,如今滾圓滾圓的。”
唐珝問:“然後呢?小娘子原諒你沒有?”
宇文宸道:“何止原諒?”
唐珝道:“還怎麼?”
宇文宸笑道:“她如今是我的娘子了。”
唐珝一個驚跳起身,問:“當真?她嫁給你了?”
宇文宸道:“當真嫁了,還隨我去湘州呢。”
唐珝道:“好傢夥,你成親現在才告訴我!”
宇文宸道:“你那時關在大理寺,怎麼告訴你?你成親告訴我了嗎?”
唐珝道:“我成親慌張得很,沒來得及告訴。”
宇文宸道:“回了開元城,你補請我,我補請你。”
唐珝道:“好!”
宇文宸道:“今日已走了一撥了,你傷重,孫牧野說再休息四五日。”
唐珝問:“傷的人多不多?”
宇文宸道:“我的兵不多,竹枝城的兵只剩兩千活着,多半都有傷。”
唐珝忽然想起一人來,問:“殷將軍呢?”
宇文宸道:“他走了。”
唐珝的心猛地一跳,忙問:“走了?”
宇文宸道:“他一個人找祝子欽去了。”
唐珝這才鬆了一口氣,又問:“他找祝子欽做什麼?”
宇文宸道:“誰知道?”
2
祝子欽的水軍撤離了滄瀾湖,向王城而去。船隊在寒江上行得極慢,彷彿在等待他下定某個決心。十日之後,眼看要駛入東洛境域的河流,祝子欽坐在船頭,重把弓弦繫上龍舌弓,忽聽船尾的士兵叫:“祝將軍!岸上有人叫你!”江面一條條艦船都驚動了,互相道:“有員焉將在那裏!”
祝子欽走過來,看見草木蕭索的河岸上立着單騎單戟,執戟人正向江心問:“哪一個是祝子欽?”
士兵們反問:“你有何事?”
執戟人道:“叫祝子欽來和我打一場。”
士兵們道:“已講和了,為何還要打?”
執戟人道:“這不是國與國之事,是我與他之事。”
祝子欽問:“你是誰?”
執戟人道:“我是殷虛。”
祝子欽聽說是雲麾將軍殷虛,便叫士兵放下小舟,士兵勸道:“仗已經打完了,何必爭這閑氣?”
祝子欽道:“他是今世名將,無論如何,先會個面。”遂乘小舟渡到岸邊,問道,“殷將軍從竹枝城來?”
殷虛道:“是。”
祝子欽道:“焉軍在竹枝城毅勇卓絕,是軍人楷模。”
殷虛道:“戰事完了,你我沒完。”
祝子欽道:“我不曾和你交過手。”
殷虛道:“今日之後,交過手了。”
祝子欽道:“我還有事,沒空閑。”說完轉身要走,誰知那戟尖劈風分流,直追而來,祝子欽聽得嘯聲迅疾,連忙閃身躲了過去,船上觀望的將士喝罵不止,祝子欽火道:“你這是殺招!”
殷虛道:“血債本該血償!”
祝子欽便從腰間拔出三尺短劍。親兵在旁勸道:“祝將軍,休理他,我們自去。”
祝子欽道:“久聞殷虛將軍果銳冠世,今日祝子欽願以七分力與將軍切磋技藝,以武結交。”
他先聲明只出七分力,便是不願與殷虛拼個死活,殷虛聽得明白,自己若出十分力,反倒落在下乘,當下呈出攻勢,道:“我只出六分力,若不慎傷了你,休怨我估錯了輕重!”遂向祝子欽挑來,親兵在邊上叫:“祝將軍,拿長槍去!”祝子欽以短劍抵禦了長戟先招,道:“不用了!”再近身刺向殷虛面門,殷虛不回戟擋讓,卻變招再攻,祝子欽心中一驚,只好棄攻用守,心道:“他和我有多大仇?竟要同歸於盡!”當即凝心聚神,與殷虛纏鬥一處。江上將士只見岸邊戟影烈、劍光寒,廝殺兇猛,個個提心弔膽,不敢出聲,忽然殷虛的花髯戟迸發出開山之怒,直擊祝子欽的眉心,彷彿是無人逃得了、化得開的必殺手,祝子欽卻縱劍巧入長戟月枝,一繞一轉,把戟尖之力流水般引走了,惹得眾將士齊聲喝彩。殷虛雖下手狠辣,祝子欽出招也不謙遜,鬥了五十回合,兩個都知道了對方是好手,慢慢把那“七分力”“六分力”的氣話拋在腦後;二百回合后,兩人的血氣注滿全身,都把畢生的武功亮了出來,這一戰,直打得枯樹伏地、江浪衝天,自日中到日後,始終不分勝負。
殷虛見大起大落之招占不到上風,遂把力道一緩,改了輕鉤慢啄,徐徐與祝子欽周旋;祝子欽覺察到殷虛在變勢,卻不願隨殷虛的節奏去,反倒加急了劍鋒的攻速,逼迫殷虛跟上自己的快慢,三五回猛進后,殷虛被迫應戰,罵道:“小賊不上道!”祝子欽不應,殷虛問:“在扶風城,你和孫牧野打過?”祝子欽道:“打過。”殷虛道:“你能和我戰兩百回合,怎麼會輸給姓孫的?”祝子欽挽出劍花虛挑殷虛的眼,道:“你覺得他弱?”殷虛笑問:“你瞧我比他如何?”祝子欽道:“他沒你話多!”
長戟雖比短劍勢大,耗力卻更急,轉眼過了三百回合,殷虛不願再纏鬥不休,他發現祝子欽的劍少避讓而多相迎,便心生一計,先將戟上月枝去割祝子欽的手腕,祝子欽果然以劍格之,殷虛卻驀然變招,把戟尖在祝子欽腕上一繞,尺余長的花髯順勢纏住了祝子欽的劍柄,祝子欽要保劍則手腕必傷,要護腕則劍必脫手,他稍一遲疑,殷虛將長戟一收,扯落了劍,再掃向祝子欽的雙腿,祝子欽應聲倒地,沒來得及躍起,殷虛已欺身上前,戟尖抵住他的右臉,道:“着了!”
江上將士怒罵不止,都降舟來救,親兵早拔劍趕來,祝子欽制止道:“輸了便認,別傷他。”
殷虛贊道:“是大丈夫!”
祝子欽道:“要殺便殺,休廢話!”
殷虛把戟鋒在祝子欽的臉上比比畫畫,要刺不刺,一個勁念道:“小賊,小賊……當初我若在白鳶江,豈容你放肆?”他稍一用力,在祝子欽的臉上刺了一個血點,終究把他放開了。
天色將晚,殷虛去江邊喝了幾口水,而後坐在石上憩息,看向江水的目光是說不出的虛無,祝子欽走過去,道:“任你今日是為誰而來,你都該明白,死在祝子欽的手裏,不算屈辱。”
殷虛道:“不錯。”
祝子欽問:“兩清了?”
殷虛點頭。
祝子欽道:“我要回王城,不能久留,告辭。”
殷虛道:“好。”
祝子欽便乘舟往大船去了。殷虛坐在江石上,看着數百條戰船從江面駛過,消失在大江盡處,才起身上馬掉頭而去。
殷虛沒有家,也就不急歸還,只騎馬在潤州漫無目的地游。這本是大焉最富饒秀麗的州,戰亂結束后,各郡各縣、各鄉各村都極快地重現了生機。他一路看見損毀的城池正在重建,破敗的家園正在新修,從中原調來的焉軍一部部從他身邊馳過,去邊境戍守,去各地駐防,去保衛他和孫牧野打回來的江山。一個月後,他在水鎮小橋邊聽見居民們議論,東洛變了天,祝子欽揮師攻入崇寧宮,用龍舌弓的弦勒斷了洛王公治賢的喉嚨,從此東洛的王旗改了姓。再過一個月,他在古村柳樹下又聽見農夫們交談,祝子欽已與海夷侯議和,蜃氣島從此歸入東洛版圖,自封的海夷侯成了官封的懷義侯,島民歸順,朝廷扞撫。
3
唐珝騎着甜瓜隨大軍踏上了歸家的路途。先出潤州,再渡白鳶江,然後經皖、章二州,過未離原,當巍峨的開元城在望時,恰是早春二月。入城后,唐珝和宇文宸在玄武大道揖手分別,一個回城西,一個回城東。甜瓜見到熟悉的街市,連唐珝也拉不住韁了,它在寬寬長長的崇寧街上撒蹄飛奔,依舊引得行人大罵:“誰家二流子,大街上跑馬,快叫武侯抓住了打一頓!”
大街才過一半,早有望風的唐家奴瞧見了他,一迭聲叫:“起!”霎時,只聽嗩吶、銅鈸炸天響,兩頭綉獅子蹦蹦跳跳向甜瓜迎來,驚得一條街的人紛紛注目,唐珝窘了,問:“你們這是做什麼!”家奴笑道:“小奴們擅自做主,請了舞獅人來迎接三郎凱旋,圖個喜慶熱鬧!”行人問:“什麼凱旋?”一個家奴道:“我們唐三郎才從潤州打完勝仗回來!”人們頓時歡呼開來,向唐珝招手道:“是戰士回家了!”唐珝羞紅了臉,一個勁兒叫甜瓜快走,領着一群家奴和舞獅人吹吹打打回了佩魚巷。
巷口也有幾個家奴翹首以待,見了唐珝,一邊向巷內叫:“三郎回來了!”一邊衝過來迎,唐沖把唐珝抱下馬,道:“小祖宗,怎麼瘦成這樣了?”
唐珝被眾奴簇擁着,歡歡喜喜往巷內走,走出十多步,便見府檐下站着唐瑜,唐珝忙小跑過去,要向兄長行拜禮,唐瑜下階攙扶住,笑道:“三郎何必多禮?”
唐珝道:“我應該叩拜的,不只為我,還為我們焉軍。”
唐瑜莞爾道:“‘我們焉軍’?我反倒是外人了。”
唐珝道:“焉軍許多將士都找到我,要我轉告他們的謝意。”
唐瑜道:“謝我?”
唐珝道:“嗯,大家都在說你去蜃氣島的事,我聽了心裏真……真驕傲。”
唐瑜溫言道:“你也是唐家的驕傲。”
兄弟兩個進了府,唐珝只見桂堂椒樓,早樹初花,都是舊時模樣,那廊下相迎的奴婢也是熟面容,只不見他朝思暮想的妻,又羞於直問,便假裝和唐瑜聊些家常,忽然靈機一動,故意問:“怎麼不見嫂嫂?”
唐瑜似乎看穿了唐珝的心思,道:“兩位夫人見初春陽暖,一早便出城踏青去了。”
唐珝一聽,沉默走出十多步,又駐足抱怨道:“我出征三年,九死一生,好不容易今日回家,她們居然踏青去了?”
唐瑜道:“黃昏就回來。”
唐珝氣道:“壓根不該去!”
唐瑜便拿話安撫唐珝:“她們久在深宅,不知軍旅征戰的艱辛,反倒是好事——少了許多擔憂之苦,對不對?”
唐珝道:“也是。”心情總算平復了一些,隨唐瑜往後庭去。唐瑜又道:“叔父上午來信,說明日和叔母來皇城看你。”
唐珝猛醒道:“聽說去年西項進犯寧州了?”
唐瑜道:“不比東邊的動靜小。焉軍敗困竹枝城的消息傳來,西項便發兵六萬攻打十字關,叔父率寧州軍死守半年,抵禦了項軍四次強攻。后竹枝城解了圍,西項佯作敗退,轉道南下,陰襲夜州,雖未擊破防線,節度使卻犧牲了,還損了兩萬兵馬。”
唐珝咬牙道:“改年我打西項,一定叫他們血債血償!”
唐瑜道:“累征三年,竟還未厭戰?”
唐珝道:“四方未平,軍人不敢厭戰!”
唐瑜道:“果真成長了。”
去了後庭,唐珝先沐浴洗塵,再和唐瑜去父母靈前上香祭拜,末了到膳廳,唐珝大聲吩咐:“我要吃肉,一點素的也不要!”少時,奴僕便端來熱氣騰騰的鮮乳釀魚、蔥醋蒸雞、水煉犢、火炙蝦、寶相冷肝、御黃飯和醽醁酒。兄弟兩個並坐兩席,唐珝拿手撕了一條雞腿大嚼,伺候一邊的唐平笑斥道:“全沒個公子樣了!”
屏風後人影閃動,八個龜茲舞女走上大堂,唐珝訝然道:“唐二怎麼也愛這個了?”唐瑜自抿酒不答;一個穿窄袖袍、踩烏皮靴的樂師也低首走出來,頭上戴的皂羅巾似乎大了一些,把眉眼都遮住了,他懷抱龜茲琵琶,坐到燈影中,揚手一攏一捻,樂落滿堂,迎出一個龜茲舞伎來。龜茲人不似中原自恃服飾華重,那綠羅輕衫又薄又窄,把女子身段裹得分外窈窕,腰肢裊裊一動,竟似要折斷一般,唐珝銜着一口飯吞不下去,想看那女子容貌時,偏被一面白紗遮住了。樂師十指撥弄,異域妙音飄然而出,舞伎身隨樂動,白臂上纏的金環、赤足上套的玉環錚錚作響,在唐家大堂曼舞開來。
唐珝乾咳一聲,把飯吞了,忍住不看那舞伎,問唐瑜道:“這三年,你過得好不好?”
唐瑜正似笑非笑,聽唐珝問,遂道:“只是公務繁忙些,沒有別的事。”
唐珝問:“薛讓有沒有找我們家的麻煩?”
唐瑜道:“沒有。多時不曾聽到滄山的動靜了。”
唐珝品了品蝦,又嘗了嘗魚,問:“嫂嫂也好?”
唐瑜道:“好。”
唐珝問:“她沉穩一些沒有?從前總像個女孩兒。”
唐瑜又笑。
唐珝道:“看來還是老樣子。從前我們家,我和她都不懂事,如今我懂事了。”
唐瑜道:“我們兩個懂事便夠了。”
唐珝道:“也是,蘇葉也不用長大才好。”
堂上樂舞入了佳境。舞伎和樂師彷彿心有靈犀,樂師抹弦輕緩時,舞伎裙轉如閑雲,樂師挑弦急促時,舞伎身飄如春花,當真是珠聯璧合,渾然一體。那舞伎雖矇著臉,卻已讓八個伴舞的絕色少女黯然失色,把滿堂的目光都吸引了去。唐珝極力不看她,唐瑜偏問:“你瞧我請的異國樂舞如何?”
唐珝不瞧,嘟噥道:“唐二變了,她們兩個不在家,你就私自請美人來伴酒,嫂嫂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唐瑜道:“不叫她們知道便是了。”
唐珝重複道:“唐二,你變了。”
唐瑜道:“我何曾變?並不是為我自己。那舞伎是給你請的。”
唐珝道:“我不要!”
琵琶聲忽然急如落了玉珠雨,舞伎翩然舞上前來,唐珝心中一動,再定睛把舞伎細瞧,面紗雖把她的雙目遮住了,眼波卻漫出柔情,和唐珝縹緲地對視,唐珝縱然看不清她的臉,卻知道了她是誰,叫道:“蘇葉!”他躍過桌子,衝到堂中,把舞女們都蝶兒一般驚走了,他一手攬住舞伎的腰,一手掀開她的面紗,紗下果然是蘇葉因急舞而微紅的笑顏,他又跳又叫道:“你,你不是和嫂嫂踏青去了嗎?”
蘇葉挽住夫君的脖子,凝目看他的眼睛,柔柔道:“知道你今日要回家,我們怎會出門?為給你接風洗塵,我學了兩月的龜茲舞,你卻不用心看。”
唐珝道:“看看看!我現在好生看!”
蘇葉笑指他身後道:“要跳舞,先要樂師彈曲兒。”
唐珝一轉身,看那抱着琵琶的男袍小樂師,摘下男帽,不是明幽是誰?他又叫道:“我真沒看清是嫂嫂!”
明幽笑吟吟道:“唐三郎立了軍功,連娘子都不正眼瞧了,自然更不記得嫂嫂。”
唐珝道:“我才進家門,你們兩個便捉弄我!”
蘇葉笑膩在唐珝肩頭,並不畏忌滿堂的家人奴婢,明幽見她夫婦久別重逢,如膠似漆,心中又歡喜、又艷羨,自己放了琵琶,奔去唐瑜身邊,唐瑜也將她輕攬在懷,明幽輕聲道:“世間成雙成對的情人,各有各的愛法。我一時覺得咫尺天涯的相思最美,一時覺得形影不離的相守最好;一時羨慕蘇葉和三郎分分合合的牽絆,一時覺得我和你朝朝暮暮的平淡才是幸福。”
唐瑜道:“團圓的人最幸福。”
4
中午時,孫牧野和最後一隊人馬也回到了開元城。分別後,他打馬往燕然巷的孫宅而去,遠遠望見府門大大開着,府內的樹長高了,徑上生出細碎的雜草,他進了府門先叫:“陳留。”無人出來應答,去閽室一瞧,屋裏只有一床一凳,不知人去了哪裏,他轉而去找蟬衣。蟬衣的房門雖掩着,卻未上鎖,孫牧野敲了敲,叫:“蟬衣。”門后還和從前一樣靜默,他一邊道:“我回來了。”一邊推門進了房。
蟬衣不在。屋中的擺設佈局和走時沒有分別。孫牧野去床邊瞧,枕上沒留下一根頭髮;又拉開衣櫃瞧,還是那幾件舊衫裙;桌上茶壺是空的,茶杯也是空的。他又轉身出了房。
偌大的孫宅,聞不到一絲聲響,孫牧野沿着彷彿許久無人走的路去虎舍,打開舍門,見到了午睡的星官兒,心總算落下一半,叫道:“星官兒!”星官兒聽見叫,四腿一縮,一骨碌爬起來,見到孫牧野,竟然一愣,好似已把他忘了,孫牧野道:“白眼崽子,是我!”星官兒猛地回想起來,嗥嗥兩聲,撲上孫牧野的肩,把虎頭在他臉上蹭個不停,孫牧野把虎背、虎肚、虎爪都揉了一遍,捏住它的臉問:“蟬衣呢?”
星官兒獃獃想了一會兒,便帶孫牧野去找蟬衣,去書房找了一圈,不見人,又去池邊找了一圈,還是不見,星官兒也急了,又不會說話,只滿府衝過來,竄過去,到了後庭,總算聽見一座山石后響起腳步聲,孫牧野忙迎過去,石後轉出來的人卻是陳留。
陳留挑了一擔水從井邊來,一見孫牧野,喜得丟下擔子,道:“孫二郎回來了!”孫牧野問:“你還好?”陳留道:“好!一直都好。”孫牧野問:“蟬衣呢?”陳留道:“不在屋裏嗎?”孫牧野道:“不在。”陳留回想半天,道:“是了,她早上說去雲階寺走走。”
孫牧野長舒了一口氣,告訴星官兒:“你在家裏待着,我去接她回來。”星官兒要追去,陳留拖住它道:“大天白日的,一街人要被你嚇跑!”星官兒搖頭晃腦想要掙脫時,孫牧野已去得遠了。
馬兒奔上了梵音山。雲階寺的大雄寶殿裏,覺靜方丈正在講經,二百九十名比丘尼坐滿了大殿,孫牧野邁步入殿,屏着氣兒滿堂搜尋,眾尼閉目冥坐不理。他連菩薩和金剛的金身背後都找了,依舊沒有蟬衣,只好出殿等着。等了兩個時辰,經課散了,覺靜方丈出大殿來,問:“孫將軍是找蟬衣娘子嗎?”孫牧野點頭,問:“她在哪兒?”覺靜道:“娘子午後便告辭出寺了。”孫牧野道:“她不在家裏。”覺靜道:“卻不曾說她去了何處。”說完行合十禮,和眾尼過去了,卻有一個小尼轉了回來,道:“孫將軍,娘子好似說她要去西市逛逛。”孫牧野便又去了西市。
偌大的西市人頭攢動,馬也抬不起蹄,孫牧野牽着馬,一條街一條街找,在果子行、雜貨行、絲帛行、書筆行、酒肆、食店中尋了又尋,把每一個相似的背影看了又看,一千張面孔看遍了也看不見人。孫牧野在跋涉千里歸途之後,此時終於覺得累了,他站在街心,悵然環顧東西南北,行人來來去去,和他擦肩而過。到晚飯時候了,許多店鋪歇了業,販子們推着空車離去,孫牧野只好再去別處尋,不想一個轉身,那近在一丈之內的鮮蔬鋪邊,熟悉的身影終於映入眼帘。
蟬衣用手掂估一把菠菜的重量,正笑着和賣菜娘子討價還價。她的髻挽得松,幾縷長發隨意散在肩上,身上的青布裙洗得舊了,像市井中最常見的婦人。孫牧野記得從前素麵的蟬衣也動人心魄,可三年過去,她眼中的情韻、身上的雅緻終於消散乾淨了。那些商賈和行人從她身邊走過,誰也沒有多瞧她一眼,誰也不知她有如何不凡的過往。孫牧野想過去打招呼,卻挪不動步,他在那一瞬間愧疚難當,似乎明白了她是自己造的無可挽回的孽。
蟬衣和賣菜娘子說定了價,給了錢,把菠菜放入竹籃,又要往下一家去,眼角餘光覺察車水馬龍的街心站着一人一馬,又隱約覺得他們在看自己,便抬眼看了過去。
孫牧野也不是她記得的模樣了。在北涼甘露宮初次遇見,他向她走來時還是個少年,全身散發著殺戮之後的戾氣和驕負,那時他的眼神敵意、冷漠又居高臨下,可眼前的孫牧野好像敗了,敗得一無所有般疲憊,蟬衣不明白他的目光為何如此惘然,甚或帶有一絲自己讀不懂的悲憫。
蟬衣向孫牧野走過去,在三尺遠處站住。兩個人都不開口,孫牧野伸手去接蟬衣臂彎的籃子,蟬衣想了一想,就勢遞給了他,依舊往前走,孫牧野一手牽馬、一手提籃在後面跟着,蟬衣把一間間鋪子看過去,道:“我想買些蔓菁苗,卻怎麼也找不到。”孫牧野道:“慢慢找,總是有的。”
5
唐府的團圓宴散后,唐珝蘇葉一同回了惜環院,思奴兒一見蘇葉便叫:“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唐珝向蘇葉道:“你平日念這些詩?鸚鵡都聽會了。”蘇葉吐了吐舌,閃身進屋,唐珝卻停下,笑向思奴兒道:“扁毛乖兒,我教你念一首新的,日高猶未起,為戀鴛鴦被。鸚鵡語金籠,道兒還是慵。”
至夜間,夫妻兩個入了銷金帳,唐珝道:“你和我說說,這幾年是怎麼過的?”
蘇葉道:“清早逗逗思奴兒,綉繡花草,你說等我綉完《秋思圖》便回來,可我把春夏秋冬都綉完了,你都沒回來;下午逛東市、逛西市,起初什麼都想買,後來什麼都不想買了;夜間看書讀詩,你那書房裏的書,自己沒讀過幾本,我全替你讀完了。”
唐珝問:“嫂嫂不陪你嗎?”
蘇葉道:“自然是陪的,可她還有許多人要陪——她的夫君、她的娘家、她的那些公卿娘子朋友,哪裏會日日夜夜只守着我呢。”
唐珝道:“蟬衣娘子也是獨自一個,你應該多找她說話。”
蘇葉道:“每過十天半月,我和幽兒都會去看她,可她的心思有些奇怪:她明明是喜歡我和幽兒的,卻又不樂意和我們一處玩,寧願一個人待着。”
唐珝道:“她過得好不好?”
蘇葉又嘆氣,道:“和她比起來,我的寂寞不算什麼了。我雖和你離別,卻知道早晚會重聚,她和公子醇離別,已永無相見之日;我雖是異國人,東沅和大焉卻沒有交惡,她的北涼和你們是血海深仇;我每日還看得見滿府來來去去的婢子家奴,孫府卻冷冷清清只有一個看門人。她過得比誰都累,在我們面前卻從不訴苦。”
唐珝道:“她為何不要奴婢?”
蘇葉想了半晌,道:“她成心耗着自己,把自己往苦難中推,興許……興許是為了她的丈夫和國人吧。”
唐珝道:“丈夫?她已有了孫將軍。”
蘇葉道:“有些事,你不知道,我和幽兒卻知道:她並沒有許給孫將軍,身也沒有,心也沒有。”
唐珝“啊”了一聲,道:“天下都以為她是孫將軍的人了!”
蘇葉道:“正是說呢,她一面守身若玉,一面卻被世人越傳越濁,連涼人都恨她了,去年……”驀然住了口。
唐珝問:“去年什麼?”
蘇葉糾結了一陣,方道:“去年也是初春時節,我和幽兒拉她去桃影河邊摘柳,不知從哪裏衝過來一個人,把匕首往蟬衣姐姐的臉上刺,罵她‘乞憐焉賊,辱沒北涼’,姐姐的右臉被劃了一道,流了好多血。那人還罵姐姐‘不過古琉城一妓,改不掉的奴顏媚骨’,姐姐臉上的傷疤大半年才好。”
唐珝怒道:“是涼人混進開元城了,怎麼不叫唐二抓起來!”
蘇葉道:“抓了,開元府要治他傷人罪,姐姐卻親自去找你兄長,說不許懲他,你兄長沒法子,只好把那人放逐出了墜雁關。”
唐珝問:“他罵蟬衣娘子是妓?”
蘇葉道:“嗯。”
唐珝道:“他們怎能如此污衊自己的王妃!”
蘇葉伏上唐珝的胸膛,目光飄飄忽忽沒有着落,道:“我從前也不懂蟬衣姐姐,那孫將軍是人傑,又愛她入骨,她如何能一絲也不動情?可現在我懂她了。”
唐珝問:“為什麼?”
蘇葉道:“你們在東邊打仗的時候,西邊也打起來了。西項發兵的時候,我和幽兒恰好在宗山城看望叔母。戰報傳來當日,宗山城的烏雲又濃又重,低低壓在頭頂,滿城的人都喘不過氣來。我親眼見到宗山城的將士們穿上盔甲往寧州邊境去,百姓們送出城外,婦孺都在哭,人們都說,這些將士,不知有幾個回得來。他們說項軍侵掠如火,若是十字關破了,宗山城也保不住,開元城也保不住。我心中想,若他們明日打了過來,我怎麼辦?若西項哪個將軍看見我,要我從此跟他,我怎麼辦?”
唐珝也問:“你怎麼辦?”
蘇葉道:“我也不能轉眼忘了我的夫君,轉投仇敵的懷抱。那一刻我便懂了蟬衣姐姐。”
唐珝也聽得心情凝重起來,道:“我不是公子醇,我不會丟棄你,讓你流落去別人那裏。”
蘇葉道:“好。”
唐珝問:“你們一直在宗山城陪叔母嗎?”
蘇葉道:“不是,幽兒的夫君連夜來宗山城接她回家,我也跟着回來了。幽兒要叔母和我們一起走,叔母不肯,她說叔父守十字關,她便守宗山城,若守不住,她和叔父一起殉國。”
唐珝道:“叔父守住了!明日叔父來,我要好好向他討教打西項的方法。”
蘇葉安撫他道:“大晚上的,急得心咚咚跳做什麼?安安靜靜的吧,三年了,總算睡上家中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