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在南京向傅加藍表白失敗之後,我滾回廣州,暑假一過,就開始了自己的上班族生涯。
這份工作得來不易,面試的時候強敵環伺,學歷,經驗,長相,口才,我在候選人里都不算突出,接到第三輪面試的通知,都已經完全出乎我意料了。
那一輪的面試官是於南桑,我入職后很久她告訴我,面試那天她是去香港,在廣州只停留三小時,當時的廣州主管不知道怎麼想的,認為老闆這麼大陣仗過來,只給面試兩個人實在太浪費了,最少得有三個,所以從她已經決定pass的人里,挑挑揀揀選了我出來,排在第三個見於南桑。
等我後來也開始自己招人,我才領悟到這種排法的講究。
排在第三個的面試者,如果不是比前面兩個強出一大截的話,就是做好準備當炮灰的,畢竟前面兩個已經給面試官留下了良好印象,第三個稍有差池,就會被直接無視,即使所有問題都回答得一樣得體,也比人家缺一點新鮮感。
我記得那天室外溫度大概是三十七度,我穿了一件黑襯衣,一件白底小黑點的及膝傘裙,抓着一個大筆記本和一支筆,因為怕遲到,在地鐵站到寫字樓的路上一直都在狂奔,等我衝進面試辦公室的時候,已經大汗淋漓,一腦門子亮晶晶,粉底已經糊了大半了。
於南桑那天穿的是一條寶藍色的連衣裙,袖子和領口都很有設計感,又像是開放,又像是收斂,到底穿的人怎麼想的,很費猜。
我結結巴巴跟她問了好,自我介紹,順便驚嘆了一下她的美貌,然後才坐下去,屁股剛沾到椅子,我實在忍不住了,拿手臂擦了一下額上的汗,上面馬上沾了一大片粉底,我心裏暗道不妙,那感覺就像老房子牆上貼的月曆紙被撕了,馬上要露出下面千瘡百孔的真相來。
她等我喘了一會兒氣,和顏悅色地問我:“這個面試對你來說,重要嗎。”
我當然點頭如搗蒜啊,開玩笑,不重視我這個鐘點就起床了?我可是畢業生啊!天天不睡到十一點那都是反人類罪好嗎。
得到肯定的答覆之後,於南桑敲釘轉腳地又問了一句:“既然這個面試很重要,你為什麼要穿這身衣服來呢?”
我一下就傻了。
於南桑並不是很嚴肅地在問我,相反,她唇角帶着一點笑意,好像只不過是一句戲弄,可眼神閃閃發光,又如同探照燈一樣鎖定着我的反應。
我並不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這一點我媽從小就告訴過我了,我媽還說了,對待任何你想不出聰明答案的問題,都要照實說話——實話不一定是最佳的答案,但至少比笨拙的謊言好。
所以我大腦停止轉動半分鐘之後,就直接爆了底:“因為這是我最好的一套衣服了,牌子不錯,面料不錯,設計也還行,穿不上不顯胖,我覺得比較適合來參加這麼重要的面試。”
於南桑臉上露出一種俗稱”憋笑”的表情,靜默了一會兒后,說:“我建議你以後都不要買任何這個牌子的衣服了。”
在我疑惑但誠懇的答應下來之後,她開始轉向問那些常規的面試題目。你為什麼對這個職位有興趣啦,你兩年之後的職業規劃是什麼樣的啦,你能不能舉一個例子證明你能夠和不同的人良好溝通啦,她一環扣一環的問,又快又准又狠,不給人喘氣的機會,也不給糾正的機會。
儘管背上在不斷出汗,儘管腎上腺素狂熱分泌讓我雙腳顫抖,但我還是挺住了,畢竟,那些觀點,要點,經歷,案例,故事,玩笑,我反反覆復地準備過了,操練好了,打點齊備了,每年烏泱泱的畢業生湧出校門,奔赴各大就業市場,就像一群群裝備了一大堆標準程序的機械人,我們知道什麼行業需要什麼樣的門檻,什麼企業需要什麼樣的推薦,什麼渠道能夠得到什麼樣的信息,我們對一切問題都有答案,唯一不知道的是自己要什麼。
這麼問了半小時,差不多要結尾了,已經到了候選人提問環節而我真的沒啥太多東西要問,事實上於南桑的氣場太具碾壓性,我真心覺得她再往下挖的話,我就別無選擇,只能把我赤裸裸的無知暴露給她了。
最多只有二十四度的辦公室里,沾滿汗水的衣服貼在背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證明我穿的衣服那個品牌用的布料確實沒有廣告上說的那麼好。
眼看着於南桑合上了筆記本,我鬆了一口氣,站起來說了再見,轉身出門,手剛摸到門把,她像是無意之中想起什麼似的,隨口問:“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頭也沒回,脫口而出:“我是一個很誠實的人。”
根據於南桑的說法,我是靠這句話,最終得到了這份工作。因為誠實的人在這世上本已不多,而敢於或情願說出這句話的人,更是買少見少。
這份工作對我意義重大,並不是因為它的薪水很高,或者前途光明,事實上初級員工入職的薪水才三千塊,即使是在生活成本相對其他一線城市偏低的廣州,也絕不夠讓人過上什麼好日子。
只不過,它讓我非常充實,非常忙碌,早九點到晚七點,幾乎喘不過氣來,這恰巧是我需要的。
我換掉了手機號碼,通信地址,住在城中村,我早上做好一天的飯菜,帶着便當盒去上班,晚上站滿十三站公交車回到住的地方,除了洗澡吃飯倒頭睡下,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事進入我的生活。
清醒着的時候,我再也沒時間去想我那些小破心事了,當一個人在巨大機器一般的現實世界中紮下自己的第一個位置,倘若敢於抬頭仰望,就會隨時隨地陷入自卑,唯獨得到不斷的微小滿足,才能安慰自己至少這是在前行的道路上,希望總是在前方。
只是我又開始做那個夢,和傅加藍有關的夢。
在夢裏我不斷遇到傅加藍,和他並肩走在去什麼地方的路上,他離我近在咫尺,手臂輕鬆地擺動着,而我踏着惴惴不安的碎步,絞盡腦汁地想我要用什麼辦法,才能若無其事,渾然天成地靠近他,我想牽他的手,僅此而已,可即使在夢裏,這也像是困難得根本無法想像的事。
那條路好像永遠走不完,又像下一步就會踩到提示你止步的警戒線,我總是在某一個時間點上醒來——在那個我決心豁出去伸手牽住傅加藍,無論遭遇什麼都絕不放手的時間點。
窗帘上透出魚肚白,遠處原來絕早開門的點心鋪叮叮噹噹的聲音,洒水車慢慢駛過安靜的街道,世間的煩囂很快就要風起雲湧地重來,除非世界滅亡,否則永存不敗。
我凝視着天花板,細細回想着夢境裏的每一個片段,那麼久不見,甚至沒有聽到過他的聲音,他的樣子卻絲毫沒有在紛紛擾擾中淡化,他永遠是我的春閨夢裏人,永遠是在操場上擺開雙臂,向一千五百米男子校運會記錄衝擊的英俊男子,意氣風發,高歌猛進。
上了半年班之後,有一天我上午請假出來,在銀行里等着辦一點事。不過是早上九點四十五,人已經非常多,我坐在一群拿着棺材本前來理財的老太太中間,百無聊賴地看着一本勞倫斯布洛克的偵探小說,等待叫號。
這時候手機響起,是一個不認識的號碼。
我工作上不需要聯絡太多外面的人,而不認識的號碼打來的電話大多數除了浪費你的時間別無意義,所以我從來不接。
我按掉電話,過一會又打進來了,連續三次,我想哎呀媽呀這真是一個非常鍥而不捨的保險推銷員,
於是我接起來,然後發現是傅加藍,他問我:“你在廣州嗎?”
我楞了一下,也許楞太久了,他說:“不好意思,我是傅加藍,你是毛毛嗎。”
其實他說第一個字的時候,我就已經聽出來是他了,我只是有點不敢相信自己。
我旁邊的老太太正和理財顧問火熱討論保本理財和買賣股票之間的區別,專業術語一用一個準,只是聲音大得能叫醒裝睡的人。我拿着電話走到比較安靜的地方,終於說:“是我。”
“你怎麼有我號碼的?”
“記得熊安洋嗎,他剛剛考到南大讀,他說你們一直都有聯繫。”
熊安洋是我大學的同班同學,學霸級,年級永遠考前三,獎學金的永恆獲得者,如果採用學分制,他估計第二年就能直接畢業了,我們班的還有個女生叫劉思思,看心情而定在班級上排名三到三十八。
熊安洋是個胖子,敦實,厚重,眼睛靈活,臉色紅潤,學習好,也外向,一點不顯得笨,在系裏很受歡迎,劉思思則是馳名的宅女,單眼皮,三角臉,很少說話,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什麼班級活動社團都不參加,我們從來沒把他們聯想到一起過,結果大三的下半學期,開學第一件大事,就是劉思思跳樓。
從女寢室陽台上跳下來的,給下面的樹叢擋了一下,沒死,但胯骨骨折,做了好幾次大手術,直接休學半年。
系裏面有人八卦出來,說劉思思去對熊安洋表白了,熊安洋說了一聲不,劉思思轉身回去就跳了樓。
我想起這樁公案,情不自禁問了一句:“他現在怎麼樣?”
好像知道我會問這個一樣,傅加藍立刻說:“他跟劉思思結婚了,家安在劉思思的家鄉徐州。”
頓了一下,他很謹慎地說“他現在好像沒有以前那麼愛說話了,也很少笑。”
我心裏咯噔一下,那些讀書時的往事都像浪濤一樣卷上來,熊安洋,劉思思,還有許許多多當時不知道珍惜,後來就再也沒有聯繫的人。
為什麼不愛說話了呢,為什麼又不笑了呢。
是又一個在生活里挨了耳光和悶棍,卻甚至不知道該去跟誰訴說冤屈的人嗎?
我和傅加藍在電話兩頭各自沉默了一下,我吸了一口氣,怯生生地說:“你現在在哪兒呢?”
“我現在廣州。”
我覺得我的呼吸都停了,但傅加藍接着又說:“我畢業了,在上海工作,來廣州出差。”
他問我:“我只待一天,晚上就走了,你有空嗎?一起吃午飯吧。”
我們約了在天河城頂樓的稻香吃飯,天河城是廣州的城市中心坐標,儘管是工作日,仍然有流水一般的人,熙熙攘攘來來去去,我站在正門前的柱子旁等傅加藍,穿了剛剛去zara買的一條小黑裙子,還有剛剛去百麗買的一雙尖頭小高跟鞋,為了在makeupforevr的專櫃讓人家給我畫個妝,我還忍痛買了一瓶現在根本用不着的粉底,小半個月的工資不見了,說不定到月底要跟爸媽要錢吃飯,裙子的標籤惹得我后脖子痒痒,鞋子更是挑得匆忙,碼數太小,細細碎碎的不適感,在周身流連不去,嘲笑我這樣小題大做。
可傅加藍出現在眼帘的一瞬間,我就把這一切都忘記了。
我印象里的他,總是牛仔褲,polo衫,還有運動服,最冷的冬天他也只是加個毛線外套,袖子還常常半挽起來,他的體脂率只有百分之十,不怕冷。
但那天的傅加藍穿的是西裝。
雙排扣的黑色西裝,白色襯衣,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款式,並不是非常正式,但看起來說不出的適合。
他更加成熟,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大男人了,舉手投足之間的從容風度很宜人,我一百個慶幸自己快速做了去重置一身行頭的決定,一面看着他,露出自己最得體的那個笑容。
我們並肩上了天河城的七樓,去得早,稻香還有位,我拿出地頭蛇的派頭,點了幾個例牌的點心,青菜和干炒牛河,他看看菜單,遞給服務員:“都聽她的。”
喝着菊花茶的功夫,他閑閑地問我:“怎麼樣,一切都好嗎。”
我點了好幾個頭:“不錯,每天上班瞎忙,跟了一個挺好的老闆,能學東西。”
他笑:“那不是挺好。”
“你呢。”
“在一家金融諮詢公司工作,剛剛去,還在熟悉業務階段。這次是跟老闆來開會的。”
“南大畢業就去了啊。”
“南大畢業我先去了美國,讀了一個MBA,然後才回來上班。”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每次見你,你都好像比以前更厲害了,碩士,MBA。”
他笑:“有什麼厲害,公司里我是最低學歷了,每天都要努力克服自卑才能起床。”
我撥浪鼓一樣搖頭:“沒可能的,我才不相信有人會讓你自卑。”
我想起了熊安洋和劉思思,當服務生送上蝦餃和燒賣,趁着點心的熱氣蒸騰在半空,我漫不經心地問他:“你女朋友從英國回來了嗎。”
加藍愣了一下,把到嘴的蝦餃放下來,想了想。
“我想她不會回來了。”
他看着我,緩慢而平淡地說:“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
我“哦”了一聲,不知道說什麼好,良久把風爪推到離傅加藍比較近的地方:“這個很好吃,他們的招牌。”
那天晚上,我在自己的小出租房輾轉反側到半夜,凌晨一點半的時候起來給傅加藍發了一封郵件。
我在郵件里說,我想要和他在一起,就像海倫凱勒想要得到三天的視力,所以,如果沒有其他的人拿着號在排隊,請讓我當你的女朋友吧。
表白信寫到這個份上,已經足夠卑微和無奈了吧,我竟然還能突破下限,神使鬼差地加了一句——如果有一天你愛過的人回來,如果到那天我們終究沒有結果,我也不會有任何遺憾,yinwei永遠的錯過你,是我最大的遺憾。
我睜着眼一直等到早上七點半,他的回信來了。
加藍說,讓我們試一試吧。
他第二天離開了廣州,過了一個禮拜,又飛回來看我,那是我們作為情侶的第一次見面,他來我的辦公室門口等我下班,在人來人往的高峰期電梯口,遞給我一束小小的花。
忘記當時我怎麼反應的了,肯定是一直在笑,一直在笑的吧,那麼開心,多得無處安置的開心,卻也怎麼也掩蓋不了那絲微茫的不能置信。
我太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也太低估了人性本身的貪婪,更忘記了一句非常有哲理的話:警惕你所要的。
我一步步把自己推到了無法回頭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