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天早上我遲到了,帶着一臉傻笑走進辦公室,屁股還沒坐熱就被於南桑叫進了她的辦公室。
多年養成的習慣,不管於南桑叫我幹啥,天塌下來我也要先看一眼她今天穿什麼,今天是巴寶莉的卡其色貼身絲綢襯衣,黑色長褲,袖子隨隨便便挽起來,亮出她手腕上一根碧玉鐲子,格外動人。
她示意我關上門,劈頭就說:“joyce辭職了,下月底lastday。”
我一驚,下意識地說:“這麼快?”
於南桑臉上沒什麼表情:“識時務者為俊傑,負隅頑抗的結果是很難看的。”
我點點頭:“那倒是,大家好合好散。”
這個點兒上說我心裏不興奮激動亂鬨哄那是假的,我暗自告誡自己世界上沒有一次掉兩個餡餅的事,一面情不自禁地看着於南桑,期待着她接下去要說什麼。
果然,她對我揚揚下巴:“她的職位現在已經正式開放,我交給人力資源部去跟了。”
我不知道是釋然好還是失望好,嗯了一聲。
於南桑繼續說:“獵頭那邊已經回來了好幾個候選人,我下周就會開始面試,我看過簡歷了,有兩個的背景和經驗都很符合我們要求,薪酬也和我們的offer匹配。”
聽她的口氣,這是沒我什麼事了,畢竟joyce那個職位權責重大,我自己知道自己不夠班。
當然是失望的,可也頓時覺得背上一松。
因為心裏有一點不切實際的期待,這兩個禮拜我活得像是一隻蝸牛,想盡量爬得快,可先天條件實在不足,我媽以前常說,有多大的頭戴多大的帽,否則不是箍住頭就是蒙住眼,真是誠不我欺。
我全身心放鬆,往後一坐,說:“沒我什麼事了吧就?”
她看我一眼:“怎麼聽上去那麼高興?換個人多半都滾到地上開始哭了,你不想要joyce的位子嗎。”
我誠心誠意:“我當然想要她的工資,她的待遇,還有那啥,公司還款的行政信用卡,but!”
是時候展現我心寬體胖的一面了:“這些都不是白給的對吧,不管是你還是joyce,看你們都忙成啥樣?你就算了,joyce人家都四十了,內分泌失調得一瀉千里,男人都沒一個。”
於南桑一下就笑了:“你怎麼知道人家男人沒一個。”
她丟支鉛筆過來,砸我胸大無腦:“joyce以前在某著名日化公司,從前台一路做到區域市場總監,所有升遷的節點都是睡通關的,你知道個屁。”
我下巴都掉了:“不會吧。”
Joyce和於南桑是絕對處於世界兩級的女人,我覺得但凡認識她的人,都絕對不會認為她會喝“睡男人”這三個字扯上任何關係。
有一次我們在北京開區域經理會議,包括於南桑在內,大家都嚴格遵守員工着裝手冊,不是套裝就是過膝中袖的連衣裙,結果joyce穿了一件男式的藍色格子襯衣進來,肥大鬆寬,下面配條好像去做運動時候會穿的leggings,素麵朝天,眼圈黑得像被誰打過似的。
這都算了,我印象最深的是——她沒有穿文胸。
就算那件男式襯衣再寬,在她行動之間,還是能看到她的關鍵部位,輪廓畢現。
當時主管西南區的同事是男生,晚上我們幾個外地的一起喝酒,說到這事兒,他嘆口氣,說:“太矛盾了,又沒法不看,又真他媽不好看。”
現在於南桑說出這麼勁爆的話,我真是將信將疑:“不會吧,我以為外企不吃這一套。”
她對我眨眨眼:“太陽底下無新事,哪都有這一套,她以前呆過那個公司是潛規則的重災區,業內的人都知道。”
擺擺手意思是把這事兒略過不提,我秒懂,站起來準備出去:“人各有志嘿,沒我什麼事就好,我出去了啊。”
於南桑喝住我:“誰說沒你什麼事的?”
“昂?”
“joyce走了,claire也呆不了多久,你接受move到上海來嗎?”
這才是喜出望外啊,我腦子裏噼里啪啦轉過無數和傅加藍雙宿雙飛形影不離的好日子,一下全身心撲到於南桑枱面上:“我okokokok的啊,老闆真的嗎?不是玩我的嗎。”
於南桑往後一坐,銳利的眼睛對我上下一掃,馬上就瞭然:“這是搞定你男人了是吧。”
我一甩頭:“沒有呢。”
她將信將疑:“那你怎麼跟昨天判若兩人?你是那麼容易想通的人嗎。”
我嘻嘻笑:“沒有沒有啦。”
我趕緊打岔:“反正跟這個沒關係,上海,這個上海是重要區域嘛,我這不是為我的職業前途着想嗎。”
於南桑話裏有話:“但願你真的為職業前途着想。”
我確實沒有搞定加藍,可是我搞定了更關鍵的部分。
在深深吻我之後,他還是沒有進一步的的舉動,儘管我能感覺到他的反應,可這樣柳下惠級的自製,無論如何都讓我覺得忐忑。
直到加藍說:“下次公眾假期,我們一起回去,請兩家人一起吃頓飯,好嗎。”
他抱着我,抱得很緊,溫柔地說:“一定要過你媽媽那一關不是嗎。”
那麼多年前說過的話,他一直都記得。
我心都甜透了,那些猜測和懷疑,都飛到了九霄雲外,我雙手環住他的腰,然後為自己剛才的舉動覺得好笑,加藍看到我笑,也實在忍不住開始笑,我們兩這麼抱着,在房間裏笑成一團。
把腦子拉回眼前,好似在北宋年間穆桂英領軍出征,帥營前丟牌子諸愛將聽令,於南桑叫我:“你明後天就回廣州去處理一下那邊的工作,下月中旬過來交接。”
我一聽這個也太倉促了:“claire那麼快就走?我總得找個人頂我那邊的工作吧。”
她搖搖頭:“你那個位置不招人了,你兩邊頂着吧,細節我下周再跟你談,至於claire,該走的時候她會走的。”
她的眼神轉向了電腦屏幕,這是慣常逐客的姿態,我起身放好椅子離開,一出門就趕緊給傅加藍發短訊。
“你猜怎麼著,我老闆叫我來上海管部門。”
他很快就回了:“是嗎?那很好啊。”
我覺得他說很好說得太輕率了,於是追問了一句:“真的?你不嫌我要跟你長住下去嗎?”
他還是很快就回了:“你知道我的答案。”
我抱着手機貼在懷裏就地轉了兩個圈,腳步輕盈得馬上就可以平地起飛,這時喬孟塗從旁經過,叫住了我:“毛毛?”
我臉一紅,趕緊停下來站好了,心想我什麼時候跟你熟到你可以叫我小名啊大哥。
他神態輕鬆地看着我:“跟你老闆談過了。”
這二位還真是穿一條褲子的,我老老實實點頭:“嗯。”
他看看四周無人,聲音輕柔地說:“你管兩個大區,以後就完全直接彙報給於南桑了,北京joyce的下一任也就是和你平起平坐。”
這個剛才倒是沒說,估計是準備下周跟我詳談的時候再提的,我沖他笑笑,心想要是被於南桑發現你搶在她前面把底透給我,多半你又被她噴得一臉血。
但他看上去像是為我由衷高興似的,或者也只是愛屋及烏,他伸出手拍了一記我的胳膊,說:“加油。”轉身就往於南桑的辦公室去了。
我惦記着傅加藍的短訊,一面走一面繼續回:“那你不要後悔啦。”
按照他一貫的風格,他再也沒有接我這個茬,而是直奔主題:“你的調任什麼時候生效。”
“下下個月,我先要把上海這邊接下來,再回一趟廣州處理那邊的交接。”
“以後就要忙起來了,對了,正要跟你說,我今晚要臨時趕去杭州。”
我大失所望:“幹什麼去啊,本來以為一起去吃日本菜的。”
“對不起,lastminute的通知,回來再吃好嗎?”
問是這麼問,事實上我能對此有什麼作為呢,只好蔫蔫地說:“本來想說不好的,但我覺得反正說也白說,不如深明大義算了。”
他輕笑一聲:“那就好。”
電話掛了。
我本來包都拿好了,就等着下班沖回家陪男人,結果又變成手機水杯都拿出來擺成一排,繼續蔫蔫地在辦公室里幹活。
做到大概八點多,我伸了個懶腰,腸胃咕嚕嚕作響,那是正式的餓了,正琢磨着一個人去吃什麼好,忽然短訊提示音滴滴一響。
我拿出來看,是個不認識的號碼,短訊正文什麼都沒說,只是附加了一張照片。
圖片上像是一個餐廳的內景,桌椅燈光都很精緻,像是時尚雜誌上常常會推薦的那種好地方。
我等了很久,那個號碼再沒有響動,我撥打回去,聲音長長的響着,卻沒人接聽。
等我說服自己多半是一次尋常的發錯,那個號碼卻又發來更多餐廳的圖片,最後一張,是昏暗燭光下的兩副刀叉,一瓶紅酒,其他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寫,彷彿那一瓶酒已經蘊含了千言萬語。
身後傳來腳步聲,我急忙站起來,把手機捏緊了,一看是於南桑。
她臉有倦色,外套脫下來放在了手裏,裏面是一件一字肩的小黑裙,她對我打招呼:“還沒走。”
我楞楞地看了她好一會兒,下意識地點了兩下頭:“嗯啊。”
很明顯於南桑不是很想說話,於是只對我擺擺手就往電梯走了,我目送她的背影差不多快要消失了,忽然想起什麼,撒丫子奔上去:“姐,你幫我個忙好嗎。”
電梯門在她面前打開又關上,於南桑轉過來了:“怎麼了。”
我把手機遞過去:“這瓶酒怎麼樣。”
她看了一眼:“波爾多瑪歌,年份看不清楚,你問這個幹嗎。”
別看她一副懶洋洋的樣子,逮着機會就要洗刷我一下:“饞酒了?年紀輕輕就酗酒的話,可不大好啊。”
我小幅度地翻了個白眼表示我的無言以對:“估計要多少錢一瓶?”
她接過去放大屏幕又看了一遍,搖搖頭:“燈光太暗了,這麼看沒法估計,如果這是在好餐廳點的,年份又還行,估計一兩萬吧?”
我倒抽一口涼氣,吃頓飯喝瓶一兩萬的酒,這個世界怎麼了?
她覺得無所謂:“各有各的吃法,上次大老闆來請這邊的運營團隊吃飯,開了九六年的瑪歌,結果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都乾杯,我估計他下個月再來就會直接開長城了。”
萬物生而平等,不分高低貴賤,直到你知道他們的價錢。
把手機拋回給我,於南桑補充了一句:“酒的問題你要問喬孟塗,他比較懂行。”揚長而去。
我腳步沉重地走回自己的位子,總覺得整件事兒有點什麼不對,我拿着手機,在手裏翻來覆去地搗鼓,過了一會兒,把那張圖截了下來,放到百度上一搜。
搜索的結果,叫我整個人頓時就涼了半截。
有兩個關鍵字在屏幕上亮着,亮得很刺眼。
杭州。
這是一家杭州的餐廳,在凱悅酒店裏面,各方食客都對之評價甚高。
我坐在位置上呆若木雞,過了很久才鼓起勇氣,發了個短訊給加藍:“你到杭州了嗎,在做什麼呢?”
然後我屏住呼吸,等着那一聲叮叮響起。
保安大爺上來巡樓了,一個又一個區域的燈被關閉,最後只剩下我身邊這一片是亮的,保安大爺好心地提醒我:“還不下班啊?快要趕不到地鐵末班車了哦。”
我嗯了一聲,拿起電話把電池取出來,把保護殼,手機和電池一字排開放在面前,小心翼翼地看着,等待着電腦右下方的時鐘跳過一個又一個數字。
五分鐘,簡直跟做平板支撐一樣煎熬,我跳起來四處轉了一個圈,撲回去把手機裝好電池,開機。
這麼晚了,傅加藍總不會在開會吧,不管他剛在做什麼,洗澡也好,上洗手間也好,出去買了點東西也好,超過十分鐘了,他總該回到手機旁邊了。
可是我等了又等,他還是沒有回我的短訊。他在杭州做什麼呢?我猶豫了好一會兒,撥通了他的電話。
“上海移動提醒您。。”
他關機了。
本來是好好的一天到現在,忽然就難受得無法獨自度過接下來的時間。
我趴在桌子上努力調整呼吸,默默地激勵自己,我得相信傅加藍,就算他在杭州,田娜也在杭州,不代表他們就會在一起,杭州那麼大,人那麼多,也許他只是在接待客戶呢,在夜總會花天酒地什麼的,白天實在太多事所以手機沒電了什麼呢。
而那個號碼嗎?是田娜嗎?就算是她,喝那麼貴的酒,不應該是跟加藍在一起吧,加藍難道看起來很像冤大頭嗎。
我拼着老命建設自己的心理,一面默默拿了東西,回到傅加藍的公寓,洗澡,換衣服,坐在公寓的客廳里,望着周圍的一切出神,忽然之間,田娜的各種影像次第出現,在我坐的沙發上,在餐桌邊,在廚房裏,在洗手間,我甚至疑心如果我仔細去找,也許會找到她留下的長發,在各個角落橫陳,黑漆漆地證明她曾對這裏的一切擁有自然而然的使用權。
他人即地獄。
田娜對我來說是地獄,加藍呢?誰是他的地獄?
加藍第二天很晚才從回來,進門累得話都不說,直接倒頭就睡了。我有心想問問他在杭州的情況,當時沒開口,接下里就再沒機會了——敗在他針插不穿水潑不進的日程里了。
很顯然他們組這次接的項目很很重要,平地一聲雷的,就開始忙起來了。
加藍向來都要出差,往往在一段時間之內不斷去一個地方,曾經有過一個月飛十三次北京的光輝戰績,我們當時戀愛,也是因為他在廣州做項目才能頻繁見面。
現在的項目在上海周邊,江浙一帶,每個禮拜至少要去兩次,一時南京,一時杭州,一時寧波,有一次的周末還呆在了普陀山,我難免納悶,還想難道普陀山得道高僧們也需要融資方面的諮詢么。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不斷接到莫名其妙的短訊,一個不認識的號碼,用圖片附加的方式給我發短訊,每一張圖片,都意味深長。
都是江浙一帶的名勝,或享有盛譽的餐廳酒廊,某個五星級酒店看出去的夜景剪影,諸如此類。
我試圖回復和撥打電話,無人應答,我把號碼拉進黑名單,另一個新的號碼又會出現,我找了移動的朋友幫我查查情況,卻只能找到號碼的歸屬地是上海,而登記號碼的人名,在我人生里和自由女神像一樣陌生。
加藍的行程和那些照片的交集,密切得就像一本第八流偵探小說里破案的線索,又像是交叉在我胸口的兩根繩索,一點一點收緊,一點一點收緊,漸漸使我喘不過氣來。
當加藍回到家裏,我不再有那麼多話跟他說,那通常都是深夜,我沉默地在卧室里,關了燈坐着,聽着他開門,去洗澡,然後打開冰箱門,喝一瓶冰牛奶,他不會馬上睡,往往還要在客廳呆一會兒,有時候處理郵件,有時候看看電視,聲音調得很小。
我虔誠地希望他會注意到我的不同,會為我的故作姿態而有點驚訝,我希望他會走進卧室來,在床邊看着裝睡的我,輕輕撫摸我的頭髮,我會裝作驚醒,抱住他的手臂,等待他問我:“最近怎麼了,特別累嗎?”
或者不需要他開始這個話題,只要給我一點點的關心和鼓勵,我會勇敢地說:“你最近是不是老和田娜在一起?她老是發短訊給我,我不開心。”
但這個對話始終只在我的幻想里反覆,現實中卻看不到任何發生的機會。
上海的交接很順利,claire發現自己回天無術之後,主動找於南桑去談,不等合同期結束,要了一筆賠償走人。
顯然她對到手的賠償金額還頗滿意,跟我的業務交接居然也就頗為主動,態度配合。我本來一直繃緊神經,以為要跟她大戰三百回合的,結果輕輕鬆鬆就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忍不住鬆了一口氣。
她正式離職的那一天,我跟她加班盤點數據,直到所有信息都嚴絲合縫,各種清楚了,我總算輕鬆下來,一看錶大吃一驚,哇咧,這都十點了啊。
我發了個短訊給加藍:“你回家了嗎?我剛剛搞完。”
他過了好一會兒,回我:“還在杭州,晚點趕回去。”
我嚇一跳:“沒火車了噢,怎麼回來啊?”
“公司司機開車。”
“那要慢點啊。”
“知道了。”
我悻悻然把手機放下,claire拿着她最後一點東西,站在我面前,對我笑笑:“走了哦,有機會再見。”
我對她招招手:“有什麼冒犯的,別介意啊。”
想不到她突然洒脫起來,只是笑:“有什麼啊,大家都是打一份工。”
她走了兩步,忽然回過頭來:“算我多嘴,也跟你提個醒,喬總是出名的花花公子,你沒結婚,還是不要跟他來往太密切了。”
我一下子興趣就來了:“真的啊?我也聽人說過,看樣子不像啊。”
Claire對我眨眨眼:“不象才有殺傷力呢。”
她平時不苟言笑,眉頭三道杠成一個王字,是出了名脾氣大說話冷的角色,到頭來卻是一個隱藏得很深的八婆,她說:“最近有人常常見到喬總和一個漂亮女生在公司附近見面,有一次還在旁邊的香格里拉被撞到上電梯。”
我聽到漂亮姑娘幾個字,心裏丁零一下,但是馬上反應過來不可能是於南桑,否則不管是戴墨鏡帽子還是人皮面具,估計都早被認出來了。
Claire還描述給我聽:“不知道是不是公司的人,頭髮非常短,塗大紅嘴唇,聽起來倒是很有性格的妹子。”
頭髮非常短,塗大紅嘴唇。
我馬上想起那一次在星巴克喬孟塗和田娜遇上的事,我了個大擦啊,不會他們兩個好上了吧。
這種心情不知是悲是喜,但我認為非常有必要跟喬孟塗探一下口風。
我又發了個短訊給加藍:“在回來路上了嗎?”
他說:“沒有。”
我心想沒有也好,捏着手機想了一會兒,打了個電話給喬孟塗:“喬總,有空出來喝點東西嗎?”
三小時之後,在我慣常已經上床睡覺的時間點,我坐在君悅酒店的行政酒廊里,幽暗的燈光籠罩着一處處的座位,喬孟塗坐在我對面,一邊拉開領帶,一邊叫服務生給他上一杯蘇格蘭的威士忌。“不加冰,double。”
他問我:“你喝什麼。”
我咬咬牙:“我跟你喝一樣的。”
他洞悉世情的眼睛看着我,搖搖頭:“太烈的酒不適合你。”我被他說得一囧,那條過於緊身的百合色蕾絲裙似乎也跟着緊窄了一分,呼吸在胸腹之間被凝滯了。
“但完全不喝酒,這麼好的晚上,似乎也不適合你。”
他隨即幫我拿了主意,讓我鬆了一口氣:“mojeto吧,薄荷能醒神。”
侍應生悄然而去,酒廊里音樂縈繞,但若有若無,他往後一靠,問我:“你還好嗎。”
我聳聳肩,隨手關了電話,把手機放回自己包里,剛才我還收到一條短訊,圖片是高速路上的一個服務站牌子,在夜色里高高地亮着,提醒來來往往開夜車的人這裏有方便麵和洗手間敞開供應,隨便整。我看了一眼就關掉了,什麼都不願意想。
喬孟塗支着頭,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這時候他的蘇格蘭威士忌上來了,大大一杯琥珀色的酒,我以前嘗過味道,跟喝毒藥的感覺差不多,我反正是不明白那些男人,威士忌有什麼好喝的,怎麼就說得那麼天花亂墜呢。
喬孟塗聽得笑:“北京的豆汁兒喝過嗎?好喝嗎。”
“啊呸,不好喝。”
“我也覺得不好喝,但有的人從小喝慣了,或者喝着喝着就喝出味兒來了,也一點不少見,對吧。”
“可不是,我好幾個朋友在北京,一開始喝豆汁兒喝得吐一地,現在不每個禮拜去瞻仰一回豆汁攤子,人生就不完整。”
喬孟塗點點頭:“是這樣的。”
他慢慢喝他的威士忌:“大家都覺得威士忌啊,紅酒什麼的,特別有文化,有品味,所以一開始覺得不好喝,不愛喝,也不會說出來,一般都是硬着頭皮喝下去,還偷偷看兩本書學學波爾多怎麼讀,拉菲拉圖怎麼分之類的。”
在工作場合之外,他說話的聲音和上班時迥異,音調很低,沒有太多的起伏,但充滿磁性,就算說著這麼傳到授業解惑的話題,都好像在誘惑誰似的。
我想到這裏,急忙往後一坐,他絲毫沒有察覺,還在說:“豆汁兒呢,就沒人講究這麼多,因為近代中國積弱,傳統文化不值錢了,但事實上,一個精研豆汁之道,走街串巷去找好貨的人,和一個愛喝傳奇紅酒,不喝全瑪歌白馬絕不放棄的人,在慾望一途上,有什麼高低貴賤的區別呢。”
要不是我身處這麼高級的地方,本能地有點兒露怯,我當時就得為他一拍桌子叫好了,老實說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都是個口腹之慾嗎,喝下去經過循環,都得回到五穀輪迴之所,饕餮本是一家。”
他笑:“所以說道在屎尿。”
我噗嗤一笑,心想你個假洋鬼子還挺有文化的,連道在屎尿都能說得這麼應景,喬孟塗彷彿看透了我的心思,悠然地說:“假洋鬼子也是要讀中文補習班的,偶爾逃課一樣被我媽揍。”
上一次跟他吃完法餐之後,我們莫名其妙就變成了這樣可以對坐閑聊的熟人,這個男人深不可測,卻不讓人覺得畏懼,大概也只有這樣的情商,能在當年收服如同乳虎下山一樣彪悍的於南桑吧。
他靜靜看着我傻樂,眼角也有一絲笑意,這時候我的majeto上來了,我喝了一口,酒精與薄荷交織的清冽滋味沖刷着我的味蕾,他選在侍應生抽身而去的那個瞬間,問:“和男朋友怎麼了。”
我一扭頭;“沒什麼啊。挺好的。”
他閑閑的:“是嗎?可是看你最近都是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
我很意外:“真的嗎?”
趕緊摸摸自己的臉,很泄氣:“全露在外面了對嗎,簡直一點隱藏的餘地都沒有。”
“為什麼要隱藏呢。”
我指指他的臉:“你看你,還有於南桑,不管什麼時候,你們都能把情緒深深藏起來,好像一點動搖都沒有,那不是很厲害嗎。”
喬孟塗搖搖頭:“不,毛毛,那不是很厲害。”
他喝完了手裏的威士忌,淡淡地說:“那只是老了。”
說不定是我心境投射,或自作多情,可分明那句話里有星星點點的絕望,撒在我們正在呼吸的空氣間,抓不住看不清,卻就是在那裏或明或暗,拂之不去。
我抓緊了majeto的杯子,感受那冰涼的玻璃冷凍着我的皮膚,我慢慢想着,說不定我終於和傅加藍是有緣沒有份,我痛徹心扉時光卻不理會這些,它只是如常流逝,當我到喬孟塗的年紀,某個夜晚,坐在哪張椅子上望着萬家燈火人世繁華,想着,我已經老了,而我終生未曾幸福過。
我勉強從這樣的悲傷聯想里掙扎出來,望向喬孟塗,故作淡定:“喬總,上次你跟我那個朋友聊得怎麼樣?就是星巴克遇到的,那個油畫模特兒”
他不疑有他,隨意地說:“那個女孩很有經歷啊,現在不當模特兒了,想做策展人,拉英國一些小畫家來國內做巡展呢。”
“巡展?”
“嗯,國內收藏大熱,她想湊個熱鬧嘛,沒跟你說嗎?”
我搖搖頭:“我們也是偶遇,聊一會兒你來了,我就趕緊回去工作了。”
他失笑:“我那麼可怕啊,一來你就跑。”
接著說:“她想在江浙上海一帶做美術館和畫廊的生意,這一段時間應該都在南京杭州一帶跑吧,昨天還給我發了個短訊來,說在吃鹽水鴨。”
我往後一坐,感覺有什麼尖銳的東西一下子扎在了我的心坎上,就像電影本能里冰錐之類的東西,很涼,又很鋒利,我長了張嘴,不知道該怎麼去應和喬孟塗說的話,忽然之間,我對他與她的緋聞完全失去了興趣。
我的表情都落在了喬孟塗都眼裏,他放下杯子,關心地俯身過來:“毛毛,你怎麼了?”
我迫不及待地說:“沒事沒事,我忽然以為家裏燒着水沒關火。”
我露出自己最大方得體的笑容,大聲說;“強迫症強迫症哈哈哈,服務員服務員,麻煩你再給我一杯mojeto。”
我和喬孟塗喝到很晚,他一直不緊不慢喝威士忌,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反正我一共幹掉七杯majeto,而且後邊那幾杯都加了雙倍烈酒,喝到第八杯的時候,喬孟塗說:“不如我們換個東西喝。”
我已經到了喝掛的懸崖邊,這時候就算叫我去跳黃浦江,我也肯定豪情萬丈把裙子往腰上一別就去了。
所以我一揮手,很爽快地說:“喝什麼我都奉陪。”
他好像一點事都沒有,叫侍應生過來,說:“兩套龍舌蘭。”
龍舌蘭一會兒就上來了,我對這種酒聞名久矣,卻從來沒有正兒八經喝過,只見小小的碟子裏晶瑩的一撮鹽,青色小檸檬很玲瓏地擺在那裏,兩杯龍舌蘭不動聲色,偶爾無風自動的微光,似乎在暗示它的脾氣有多爆裂。
喬孟塗拍拍我的手背:“看我是怎麼喝的。”
他舔了一點鹽,仰頭一口喝盡那杯酒,然後把青檸拿起來,對着眼睛,擠爆檸檬,那一串帶着清香的酸汁滴進喬孟塗的眼睛時,整個君悅行政酒廊都回蕩着我的尖叫聲。
他放下檸檬,大大地睜着眼睛,活像一個剛剛做完眼科手術,不敢相信自己已經重見光明的人,直視前方,我眼睜睜看着一連串滾圓的淚珠緩緩從他眼眶中滴落,沿着臉頰,掉到他的襯衣前襟,就這麼入定了差不多有一分鐘之後,他猛地一甩頭,擦了擦眼睛,說:“到你了。”
我跟他面面相覷,老實說我已經喝麻了,腦子根本轉不動,可喬孟塗的眼裏燃燒着小火苗,隨時準備從挑戰變換成嘲笑,那感覺卻鮮明無比,我伸手端起龍舌蘭和檸檬,都忘記舔鹽粒了,把酒一飲而盡,接着檸檬汁滴進了自己眼裏。
那真是畢生難忘的經驗。我馬上就哭了,一半是辣哭的,一半是蠢哭的,我的眼淚比喬孟塗多太多了,連綿不絕地湧出來,小噴泉似的沒完沒了,我沒去擦,也沒有停下的意思,就那樣流着眼淚。
喬孟塗靠在椅背上,安靜地看着我,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
而後龍舌蘭開始在血液里橫衝直闖,我拿起一張餐巾紙,擦了擦臉,上面有紅的腮紅,黑色的睫毛膏和眼線,我放下紙巾,站起來,走過去一屁股坐在了喬孟塗的腿上,臉向他逼近,問:“你覺得我對男人有吸引力嗎?”
我等了很久,喬孟塗卻什麼都沒有說,他的手不知什麼時候放在了我的腰上,很熱,很有力,我直盯盯地看着他,醉意一格一格得滿了,腦子一格一格關上,世界在我眼前拉下了窗帘,我正式喝斷了片,在最後的記憶里,我一心一意想起的,居然是我和加藍終於開始戀愛的那些片段,那些小小的,非常平淡,可是每一點滴都被珍藏在記憶保險箱裏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