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們哺育我們那令人愉快的悔恨,猶如乞丐養活他們的虱子——波德萊爾
Joyce開始逐條打開她上個月的業務記錄,向我們——當然主要是向於南桑說明各種費用和績效的細節,如果要精準描述的話,她語調非常接近:“全世界每天都死人你丫為什麼不去死”。不算很尊敬。
於南桑似乎完全無所謂joyce高不高興,只是專心玩弄着她手掌間一支鉛筆,面無表情,claire一邊一聽着一邊顯然感覺很不舒服,在座位上不自覺地東扭一下西扭一下調整坐姿,而我就深深地低着頭,為自己,為joyce,也為於南桑覺得有點尷尬。
於南桑並不是一個眼睛裏揉不下沙子的人,她在這個圈子混久了,一路從最基本的職位做上來得,手下人玩什麼貓膩她應該都知道,我猜她有一條底線,在底線之上的灰色空間裏,她樂得睜隻眼閉隻眼,但一旦突到底線附近,她就會突然變身成一隻母豹子,在叢林裏靜悄悄亮出爪子,等待着將人開膛破腹。
就像現在這個氣氛緊張的“例會”,明顯不是針對業務本身的,這是赤裸裸的針對joyce的質問,問題是:為什麼呢。
Joyce在什麼時候觸及了於南桑的底線?又是怎麼觸及的?
更關鍵的是:跟老子有什麼關係???為什麼我被莫名其妙卷進了這檔子事裏啊。
好在,我們並沒有開很久的會,joyce的部分都沒有完,忽然於南桑桌面上的直線電話響起來,打斷了會議的進度,於南桑明顯猶豫了一下,伸手接起來,說了一聲您好之後,停下來一言不發,聽了最少有七八分鐘,然後說:“好。”
電話放下,她簡短的吩咐我們三個人:“我有緊急會議,我會再找你們。”
第二句話是:“joyce,claire,周四前,把過去一年所有數據匯總給我,everything。”
然後直接掛斷了joyce的視頻通話,揮手趕我們出去。
我溜回自己的座位,claire跟我並排走出門的,但是壓根就不理我,直接轉身去了電梯,下樓不知道上哪兒去了,我坐下來喘了一口大氣,給傅加藍發短訊:“我老闆發飆了,不知道為什麼,好可怕。”
發完之後看看時間,十點左右,哎,他和田娜不知道什麼時候吃午飯,不知道吃什麼?我腦子轉了好幾個圈,琢磨着要不要直接問傅加藍,問出來之後給我手下的姑娘打個電話,中午在他們隔壁開一桌,幫我嚴密佈防,實時監控,有什麼風吹草動,就上前潑田娜一臉,潑什麼好呢?熱茶太燙,可樂太冰,不如潑雙皮奶,黏黏糊糊的得立馬換衣服去,什麼柔情蜜意都能攪黃。
我晃晃腦袋,想太多了,這時候傅加藍回給我短訊:“靜觀其變,低調做人。”
我咧嘴一笑,這也太像傅加藍的調調了,要是二逼陳肯定直接說:“拍她裸照,有裸照在手你怕她發什麼飈,隨時外企門啊。”
我發回去:“你中午和田娜在哪兒吃飯。”
他說:“在金融中心這邊。”
我假惺惺地推薦:“金融中心啊?富力上面富田菊日料啊,離你們家又近。”
其實我真心想說你們去吃個財記豬腳飯好咧,十八塊例牌,加菜二十八還送青菜,有啥不好,幾口下去,說完該說的趕緊走人。
然後他回了一條,令我心花怒放:“你提過好多次富田菊了,下次帶你去吃。”
我哼着歌兒開始幹活,一面秘密幻想着傅加藍在田娜面前擺出的撲克臉,那真是性感到爆燈的一幕,這一分鐘之內我已經把於南桑的神龍見首不見尾拋到了九霄雲外,沒辦法,姐就這點兒出息,只要感情生活沒有風浪,老闆就是要活吃我,我都願意為自己親手抹點兒芥末醬油。
這時候郵箱叮噹一響,於南桑發來的郵件,附件題目是2013財務明細,我打開一看,是北京,上海,以及我手上南區過去一年的報銷單據紀錄明細,耶,joyce和claire很配合啊。
結果打開文件格式就知道,這絕逼不是那倆婆娘發給於南桑的,是從公司的財務系統上直接載下來的,每個月一大張,直接連到一起沒有整理歸類,亂得不行。
郵件里寫着:“M,周末前整理出來各個區域已發生款項的大項和趨勢圖,把主要供應商列表出來,要求重新報價,和現有報價對比。”
我的娘,老闆你這是當我犯罪心理裏面那個天才IT小肥娘嗎,我包里自己有多少錢我都沒個譜,做這種事我會咬舌自盡啊。
但就算咬舌自盡,於南桑估計也會在送到我葬禮的花籃上留下:“工作未完成,死有餘辜”的字樣,所以根據以往的經驗,我不如把舌頭保護保護好,默默埋下頭去幹活吧。
我們部門是負責做各類線下活動前期籌劃和方案支持的,意味着我們手裏有大量的供應商,以廣州為例,各大城區及郊縣所有五星級及精品度假酒店,各種風格檔次的餐廳,酒窖酒吧,以及城中各大娛樂場所,會議中介和組織者,都可能和公司有長期或短期的合作,常規的做法,我們會有一家代理商,幫我們在當中做提調和運作。
代理商收取我們年度的服務費,同時要確保供應商對我們開放的價錢是市面上最低,以及全然透明的,為了謹慎起見,通常我們每一年都會重新招標代理商,以及定期做針對供應商的直接回訪。
問題是,負責地區招標和回訪的,都是我們部門自己的人,理論上我們只要和代理商關係鐵,下面就有無窮的小花樣可以玩。
於南桑要我重新對所有大的直接供應商重新要價,這事兒可大可小,我一邊吭哧吭哧整理,一邊心想老闆這是要玩什麼啊?要玩死誰啊?越看越是來者不善啊。
一開始幹活,就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以及噓噓,我找了一個小房間,做好基礎表格,整理出各大區域在系統上有登記的供應商以及代理商列表,耳機一戴,usb線插上電腦充着電,然後開始不斷撥出電話。
忙到兩眼發黑,脊柱發硬,我有點挺不住了,瞥了眼時間,心裏咯噔一下,兩點了,傅加藍和田娜應該吃完午飯了吧,我拿過手機,有心想打個電話過去,又覺得這樣查崗未免太過窮形惡相,正在掙扎間,喬孟塗解救了我,他不知道怎麼知道我藏在這個地方,過來敲敲玻璃門,推開:“吃了午飯嗎?”
他一提醒,我的肚子才恍然大悟,立刻大鳴大放的咕嘟起來,在這個狹小的空間格外刺耳,我不好意思地搖搖頭,他笑:“我也沒有吃,一起吧。”
跟喬孟塗往外走的時候,不少總部的同事正好吃完飯回來,紛紛和喬孟塗打招呼之餘,也都格外多看我兩眼,看得我渾身不自在,那種眼光里有很多種意思,最主要的一種,就連我這麼沒眼力價的人都能看出來,是疑惑。
疑惑啥呢?他是VP沒錯,級別高我好多,但VP不用吃飯啊?
在電梯裏他站在前面,我打量他的背影,真心贊啊,他的西裝不用說鐵定貴死個人,而且我猜多半是定製的,非常修身,顯得腰是腰來腿是腿,整個人就是很高端洋氣上檔次的感覺,雖然我很推崇人生而平等以及具備自由意志等各種提勁的理論,但在喬孟塗面前,我非常自然而然地有一種憑空矮了一截的感覺。
為了打破電梯裏那種凝滯的氛圍,我無話找話問他:“喬總,你不是剛來嗎,怎麼大家都跟你很熟的感覺。”
他回頭看看我:“哦,因為我最近不停找人開會,開得人見人怕,所以大家都被迫跟我熟了。”
我忍不住樂:“難怪,大家盯着我看得意思原來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踏進來啊。”
喬孟塗莞爾一笑:“那倒不是,只不過我從來不跟任何人一起吃飯而已。”
說話間電梯到了一樓,我琢磨着什麼叫從來不跟任何人一起吃飯,尾隨他走了出去,在門口他問我:“這附近有一家不錯的意大利餐廳,你要不要嘗嘗。”
聽到西餐我心裏就在滴血,老實說像我這樣基本餓透,下午又還有大量工作要完成的狀態,啥虛的都不管用,必須一碗朝天椒青蒜苗炮製的小炒肉才可能讓我滿血復活,恢復對人類社會的信心。
當年第一次來總部開主管會,早上酒店自助餐,中午會議室披薩,晚上西餐,害得我每一餐都垂淚對刀叉,連續他媽三天之後,我回去一稱體重,掉了足足兩公斤,減肥效果嘆為觀止,不管哥本哈根食譜,斯德哥爾摩食譜還是瀋陽鐵嶺食譜,都無法與之比肩。
但此刻我能掙扎嗎,我不能啊,人家是VP,而且肯定等下買單啊,我只能含淚說:“意大利餐廳好啊,我特別愛吃spagetti,多弄點辣椒仔調味汁拌拌,吃起來跟涼麵一樣的。”
我們在餐廳落座,已經過了午飯時段,偌大一個地方只有我們兩個人,這家餐廳是不錯,檯子上擺着真正的鳶尾花和百合,大束大束的插在水晶瓶里,整個裝修的色調都是冷冰冰的銀灰和暗木色,但細枝末節處又巧妙的鑲嵌搭配一點點鮮艷的紅,就是那種你一走進去就會倒抽一口涼氣,而後為自己的錢包默哀的地方。
我真的點了一個spagetti,也真的要了辣椒仔調味汁,喬孟塗要了一個凱撒沙拉和一杯咖啡,還要了一個這家餐廳特別標註的招牌黑巧克力慕斯,吩咐服務員打包。
於南桑不吃甜食,唯一的例外是純正的黑巧克力慕斯。
等菜的時候,喬孟塗對我說:“於小姐很喜歡你。”
我有點囧,只好嗯一聲。
他拿起杯子喝水,我注意到他握住杯子的手指修長,但手背和腕部看起來又非常結實,一點都不娘娘腔,忍不住想起於南桑說,喬孟塗是一等一的花花公子。
老實說他真是有花花公子的資本,隨便勾勾手,應該都有不少女孩子會撲上去。
他繼續說:“我和於小姐之間的淵源,她告訴過你了,從這一點來說,你不單單是她的下屬,也是她的朋友,只有朋友之間,才會分享這麼私人的故事。”
我心裏一熱,點點頭說:“於小姐對我很好。”
喬孟塗注視着我,別有深意地說:“你知道這一點就好。”
既然說得這麼開,我也就不客氣了,我問他:“喬總,你能不能告訴我,我老闆把我帶到總部來到底要幹啥?”
坐這麼近我才注意到,喬孟塗的眼睛帶着一點輕微的灰綠色,大概是他的四分之一歐洲血統帶來的,凝望的時候,好像一譚深水陷入沉默一般。
他現在就用這雙灰綠色的眼睛沉吟着看我,過了好一陣子,似乎下了什麼決心一般,拿出他的手機調出一個什麼,遞過來給我看。
我莫名其妙接過電話,是一個視頻文件,進度條顯示有七分鐘之長,喬孟塗已經把聲音調到了靜音。
視頻一開始全部是黑屏,而且在動來動去,好像攝像機在找合適的機位一樣,過了一二十秒終於穩定下來,出現一片光,感覺是從一個洞裏看出去。
有模糊的人影走進那片光里,站着不動,而後又走開了,鏡頭擴展開來了一點,我眯起眼睛琢磨了半天,忽然意識到那是一個屁股。
那是一個穿着黑色丁字褲,幾乎相當於全裸的女人臀部。
我第一個反應是:“我擦,老喬我可以告你性騷擾嗎?給我看愛情動作片!!”
然後我意識到即使是二逼陳也不可能幹出這麼沒天理的事情來。
眼前的臀部很美,又圓,又翹,雪白粉嫩,走動的時候微微帶顫動,我覺得是個人看了都會流口水,攝像頭一直定格其上,直到臀部的主人開始走動。
她走到了比較遠的地方,好像是倒了一杯什麼東西喝,我看到了鏡頭裏有床,是很好的酒店裏那種很好的床,她坐到了床上,轉過身來,一張臉清清楚楚出現在鏡頭裏。
我好像被雷打了一樣,啊地大叫一聲,手機咔嗒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