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天地一方
供奉章懷太子祠堂外的石牆被艷陽烘烤了一整天,月出初始,仍是暖而明亮。夕陽散盡,已近酉時,山霧寂靜,像一張透明大布,被夜幕洗滌,褪下顏色,純粹潔凈。山水倒掛在夜空中,星斗如魚,閃閃遊盪,仿似天地只存一縫,鏡襯相應,美不勝數。
祠堂之內,黑洞悠悠,燭光暗淡,殿內畫像高高懸挂,徒留四隻倒影。
卓雅得知老人年歲,不禁嘆道:“嗚!老先生要比我大一百歲呢,真是不可思議。”
唐生哽咽再三,轉念思索,鎮定道:“老先生如此高壽,難道當年與我祖上章懷太子是舊故?”
老人紋絲不動,聲色跳躍道:“回殿下,老朽當年任東宮詹事,章懷太子在偶有見面,並不相熟,而太子亡故,老夫守祠已有五十年,與太子也算神交了。”
唐生雙眼一瞪,遲疑片刻,長揖而拜道:“後生無眼,失禮了,敢問老先生尊姓大名?”
老人只覺鼻樑澀澀發癢,伸手抹去印堂酒水,放在舌尖舔了舔,滿足笑道:“老朽宇文孝直,貞觀十五年進士。”
“貞觀十五年?”唐生有些不知所措,噎了噎嗓子,威嚴道:“宇文先生替祖上守靈數十載,唐生定會上報朝廷,到時陛下必有重賞。”
“殿下嚴重啦!老朽先不說,殿下若是誠心孝順,今夜有所裁決,明日便當離開此地,進京面聖去了。”宇文孝直手指地面,說得一板一眼。
唐生又是一驚,回頭望向文若,見文若也是滿臉錯愕望着自己,當真被這老神仙弄糊塗了。卓雅不聲不響走上前來,貼着唐生耳後說道:“這百歲老人說話顛三倒四,活像酒鬼,卻能料事在先,難不成是個算命先生?”
卓雅本是細語碎聲,不料宇文孝直耳聰能聽,笑笑道:“老朽一百多歲,再無這般能耐,豈不真成了人間惡鬼?”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支朱紫色葫蘆,拔開蓋子,自飲一口,潤潤喉頭。
“宇文先生,還請不吝賜教。”唐生虔誠,單膝跪在地上,低頭求教道。
“簡單,簡單,殿下無需行此大禮,若想官復原爵,只需進京面聖就是,何需顧忌那些?”宇文孝直啜了啜口中殘留酒液,津津有味說著:“殿下父王姚州失守,皇帝曖昧不救,料敵我懸殊,再難歸為版圖。二十年前,老朽聽聞西寧王治藩之謀,是以‘不屯兵以成藩,不積糧以供敵’,得皇帝首肯,如今身死報國,若說有錯,那也是錯在帝王。皇帝怎會有錯?你父王忠烈,是皇帝親侄,捨命守住朝廷顏面,皇帝再是無情,思定邊陲民心,不會懲處,必會重賞於你。”說著,宇文孝直回過身去,指着殿外左手邊方向,說道:“三日之前,老朽已書信巴州刺史,調人來遣,今日午時,刺史已派遣下人至山下,隨時恭送殿下入京。殿下若信任老朽,今夜拜過祖宗,明日一早,便啟程歸朝,老朽余日無多,願在此日日誦佛,為殿下祈福壽數。”
“這。”唐生一時語塞,難以回答,皺眉看着文若,又望向卓雅,神色略顯恍惚道:“宇文先生,容我三人商榷片刻,本王再行定奪。”
“甚好。”宇文孝直喝下一口葫蘆中酒,似睡非睡,頃刻又昏迷過去。
唐生拉着卓雅文若,走出祠堂,文若卓雅方才也聽了宇文孝直之言,皆各自思量。方才宇文孝直之言,文若反覆思索,覺着並無破綻,自知時機已然成熟,再三思慮,上前說道:“兄長,請借一步說話,賢妹,請在此稍後。”說著,文若拉着唐生手背,出了祠堂。
卓雅裝作不以為然,也想上去偷聽幾句,無奈文若唐生走得太遠,故而作罷。唐生與文若站在祠堂之外,頭頂星空爽朗,唐生見文若眼中似有不舍,直言問道:“賢弟為何憂愁?”
“兄長。”文若長揖哽咽,緩緩抬頭道:“兄長既已脫險,不日返回長安,弟弟便要在此與兄長分別了。”
“賢弟說的什麼話?這是為何啊?”這兩天下來,唐生所遇之事屢屢受驚,唯獨此事,讓他完全出乎意料,甚至有些氣憤。
“兄長請聽我把話說完。”文若抬起頭,望向皎潔白月,意味深長道:“宇文先生乃是高人,定不會加害兄長,方才所言,出於真心,合情合理,弟確信無疑。想在姚州時,弟身份犬馬,蒙王妃破格信任,託付重任,已是心力交瘁,如履薄冰,如今殿下得以安身,王妃在天之靈得以寬慰,裴智也算不辱使命。承蒙殿下一路厚愛,以兄弟待之,裴智無以為報,然終歸山野皮膚,志短才窮,不能與兄長一同進京面聖,兄長還是帶上卓妹一起離去,裴智無能,只能到此為止。”
“不行!”唐生瞪眼愕然,只覺鼻中堵塞,酸痛難當,抓着文若臂膀,半怒半求道:“賢弟何以如此?姚州落難時,我唐生對天盟誓,你我三人此生生死與共,永不相棄,就算賢弟無意朝堂,喜樂寄情山水,何不與我一同進宮面聖,唐生也好請尚藥局御醫為賢弟把脈,治好你這一身踉蹌頑疾再說啊!”
唐生顫抖雙臂,愈是動情,文若越是愧疚,唐生不知文若心中苦短,文若之慮,自是無法體會,文若卻知唐生擔憂,深感唐生義重於天,不禁淚灑衣襟,不能自已,伸手握住唐生臂膀,哀嘆道:“兄長日後為國效力,征戰沙場,弟體虛羸弱,不懂武藝,無法常伴兄長左右,只能就此別過。唉!兄長不必擔心,裴智老家還有良田百畝,黃金萬兩,足以富貴終生,兄長豪情壯志,弟亦不願沾染祖上蔭功,若是兄長二十年後,軍功累累,出將入相,弟弟甘願寄人籬下,與兄長日夜痛飲,把酒浮生,天下再無戰事,四海得以昇平。”
“好!好男兒!賢弟說得好!”說著,唐生拍着文若肩膀,有感而嘆:“好男兒志在四方,怪我不該這般婆婆媽媽,女人心腸,還是賢弟看得遠,好!賢弟有言在先,唐生定不負賢弟所盼,日後賢弟若有難處,務必差人書信邠王府,我若不在長安,叔祖也會援助賢弟。”
“弟遠居廟堂之外,何來兇險?倒是兄長,身負家仇,胸懷壯志,側居帝王之盼,位列百官當中,朝堂之上,爾虞我詐,不得片刻苟安。兄長魁梧力健,善馬能騎,且遇事機謹,勇於擔當,為大將之才,沙場風餐露宿,刀劍絕體絕命,然料敵預先,死難亦可避免,對兄長而言,朝堂之爭,更為兇險難測,弟有一言,不得不說,望兄長時刻銘記。”
“賢弟,請說,唐生一定牢記。”
文若蹲下身,咬破食指,跪在地上,用血染出十六個大字。
“朋黨自擋,聖心無常?忠臣不終,死士不亡?”唐生俯下身,皺起眉頭,念念有詞,剛要開口問話,只聽文若起身說道:“兄長為帝胄之後,朝中姻親眾多,朋黨盤根錯節,又逢盛世賢主,實則大幸大難,既是賢主,必酷於集權,防蕭薔朋黨之亂,王侯親族忠寵,亦不能倖免,萬不得已時,兄長只得充作死士,置死後生,博取聖心,方可平安。”
唐生聽了有些難為,雙眼有所餘悸問道:“賢弟既知當今聖上是千古聖君,又如此通曉為官之道,為何不考取入仕,隨我入朝,為聖上效命?”
文若猙獰眉毛,本不欲再說,以免引得唐生多慮,心中所憂之事,唯有唐生安危,自語道:“曲覽只是地方都督,就有那般難測的手腕,若兄長進了皇宮,強手如森,兄長直腸性子,如何自處,唉,多思無益,還是順其自然吧。”想到此處,文若雙眼深邃,眯眼說道:“兄長不必再勸,弟意已決,還望兄長多多保重。”
唐生感激,單膝跪地,叩謝道:“賢弟,珍重!”
文若扶起唐生,兄弟之情,滾滾於心,攜手走入祠堂。待文若唐生回來,卓雅已是極不能耐,本想嚷叫一番,見兩位哥哥都紅了眼眶,心頭隱隱發沉,便沒再捉弄,皺眉迎上前去,伸手擋住二人去路,說道:“唐生哥哥,隨我來,裴智哥哥在這兒等着就是。”
文若通情達理,不問為何,抱拳諾下,轉身走入祠堂之內。唐生已知文若要走,心中正是不悅,難掩失落道:“妹妹說就是,何必讓裴弟走遠?”
卓雅不知二人方才說了些什麼,心中也做好準備,繃著小臉,苦楚道:“妹妹是來與二位兄長辭行的。”
“什麼?你也要走?為何啊?”唐生木訥瞪着卓雅,一時語塞,不知所云。
卓雅聽出些蹊蹺,見唐生失神落魄,索性說個透徹:“妹妹離家半年多了,也該回去看看,哥哥若是同意,妹妹明日便啟程返鄉,送二位哥哥一起下山,此事就不需告訴裴智哥哥了,若他日後問起,還請哥哥替我矇混過去。”
“妹妹怎能如此胡鬧?到了長安,唐生只需吩咐車馬,派遣下人送妹妹返鄉便是,咱們一路走來,道路艱難,你叫為兄怎能放心啊?”
“哥哥放心就是,妹妹在外漂泊已久,餓不死,凍不着,吃香喝辣,賽過神仙,不想被約束手腳,況且,妹妹命硬,百年蟒蛇都不能將我怎地,兄長又擔心什麼?”
“夠,夠了!”唐生惱怒摔下身上鎧甲,狠狠砸在地上,雙眼血紅,氣得原地繞走幾圈,不理卓雅,跑到祠堂殿中,將文若拽了出來。文若和卓雅皆是一愣,卻見唐生突然雙膝跪在地上,淚灑一片,慷慨說道:“唐生知道,男兒膝下有黃金,更何況我李唐子孫,這輩子,跪天,跪地,跪父母祖宗,如今,唐生父母皆亡,宗室落魄,此生落難之時,生不如死,只有二位兄妹不離不棄,捨命相保,方有今日,唐生知道自己紈絝,無德無能,兄妹若是嫌棄,唐生絕不強留,只恨兄妹與我出生入死,卻不能共享富貴,如若封王封爵是這般無用,唐生寧願不做這朝廷郡王,就此淪為一介庶民,又能怎樣?唐生此生只願與二位誓死追隨,永不離棄。”說罷,唐生額頭砸在地上,震起一片碎石。文若不由分說,緊接着跪在地上,卻被唐生全身力氣擋着,怎麼也扶不起身。
卓雅聽了,方知文若亦要離而去,頓時有些後悔。卓雅雖不知文若為何不願隨唐生入京,但她清楚,自己若隨唐生進去,未必會被皇帝遣送回鄉,就算在長安碰上吐蕃臣子,自己身為金城公主之女,邠王守禮孫女,回娘家探望也是理所應當,只是自己身份特殊,既是吐蕃贊普與王后所生唯一嫡公主,又是唐朝皇帝兄長府上的外孫女,身負兩國皇族血脈,如此尊貴,若不是自己父王逼着她嫁到泥婆羅去,她也不會逃到姚州,去尋娘舅西寧王。卓雅一路逃婚本是順利,卻不知吐蕃竟與六詔聯手攻唐,她更沒想到,自己的叔父,吐蕃贊普之弟,也是當朝王子松仁波若傑,竟私自調兵藏於大軍之中,由燭龍莽支布親信副將薩拉達調動,企圖借侵入姚州之際,屠城殺害自己,若不是那晚遇到唐生文若二人,自己恐怕也是在劫難逃。
這幾天,卓雅也一直在思慮,到底要不要回到故土,所以心有餘悸,怕自己突然出現在唐境,引來兩國兵戈,這是她不願看到的。因此,卓算就算心中有萬分不舍,此時此刻,也不能隨唐生回去。
至於文若,他還是那般思慮,除了改名換姓,消失人間,也再無他法善後,只是不曾想到卓雅亦不肯隨唐生而去。如此一來,兄妹三人這一別,天各一方,亦有可能成為永別。
文若深知不能讓唐生放棄王爵,如此一來,不但有愧姑母父親託付,更有負西寧王拚死殞身之用心良苦,可眼下唐生重情,就算道理再多,也無濟於事,只能以情動情,上前說道:“兄長不必難過,若兄長真為我兄妹二人着想,更應入朝闕,承祖業,守社稷,盡王事,十年內,兄長當報效社稷,建功立業,待道十年後,兄長若是思念兄妹,只需書信一封,弟弟就算天涯海角,也會不日趕到,屆時,兄長憑自己能耐開天擴地,你我兄妹三人,亦可,亦可再續前緣。”
說罷,文若已是淚痕盈面,卓雅難掩情動,撲在唐生背上,哭訴道:“哥哥莫要哀傷,往後哥哥若是覺着心煩寂寞,妹妹就算跑斷雙腿,也要來長安哄哥哥開心,只盼哥哥不要死在戰場上,如遇強敵,逃命就是,反正皇帝不會殺你,今後若遇到難事,不要那般衝動,哥哥可知妹妹此時心情?”
“唐生記住了,記住了!”唐生抱着卓雅,起身而立,含淚望着文若,重重點頭,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塊圓玉,小心放在地上,眼中閃爍如泉,說道:“此物乃是母妃生前唯一遺物,裴弟,卓妹,來,從即日起,你二人便是我唐生在世父母。”說著,唐生抽出寶劍,揮舞劃出,輕巧地將圓玉一分為二,彎身拾起,分擲於卓雅文若手中,囑託道:“好男兒擲地有聲,我唐生日後一切榮辱,皆與二位相關,唐生見信物,如見二位兄妹。”
唐生將劍鞘收回腰間,與文若卓雅一一長揖,本是跨着大步,走進祠堂正殿,卻突然想起什麼,回眸深情道:“千萬記得,要書信於我。”
罷了,唐生進了祠堂,拜過祖宗遺像,起身向宇文孝直辭行,見宇文孝直瞌睡如死,毫無動靜,呼吸間,只是微微點頭,唐生當作默許,出祠堂而去,見兄妹二人站在暮雨之中,期盼地望着自己,唐生心中一陣絞痛,咬牙垂頭,避開二人眼神,走到文若身邊,貼耳附道:“好生待卓妹。”
說完,唐生提着寶劍,再沒回頭,邁過滾滾塵埃,趁着夜色未深,小雨未驟,獨自一人下山去了。
唐生走後,祠堂山上大雨連綿,整整下了兩日,堂外積水成池,人不能過,文若卓雅只能躲進山谷之中,等放晴后,再行離去。
唐生走後這兩日,文若一直低頭沉吟,也不與卓雅講話,手中把弄着唐生留下的半塊圓玉,終日發獃。卓雅也是,唐生一走,卓雅悶悶不樂,整日飲酒,醒了醉,醉了醒,以此澆愁,直至唐生走後第二日夜,卓雅在谷中持傘散步,心情好些,少飲了幾杯酒水,方肯與文若說話。
“裴智哥哥。”卓雅打嗝咽氣,一身酒氣,仰在茅屋的卧榻上,呼喊着坐地發獃的文若。
“卓妹,可有事?”文若頭也不回,神色黯然道。
“哥哥可願送妹妹返鄉?”
“願意。”
“那哥哥可願在妹妹家中多住幾日?”
“無妨。”
“好!”說罷,卓雅四肢飛舞,倒下身子,呼呼大睡過去。文若一聽鼾聲漸起,湊上前去,本想與卓雅多聊幾句,已解心頭鬱悶,可這丫頭卻睡得結實。文若無奈,拾起被褥,蓋在卓雅身上,見卓雅大頭向下,鼻孔朝天,半邊張臉活似一隻剛生下的獼猴正獃獃望着自己,實在有趣,不禁笑笑,又替卓雅去了鞋襪,覆上被褥,獨自出屋去了。
穿過山谷小雨,幾隻野鶴濕漉漉的,卷着翅膀,低吟走過文若身邊,似攔非攔,觀望半邊,似有些憂慮,文若稍有疑惑,再三琢磨,也未有絲毫不妥之處,便出了山谷,來到祠堂正殿。
文若挑着牛油燈,見宇文孝直一如既往死睡在章懷太子畫像之前。文若小心路過,走到祠堂檐下,望向天邊,只見天外雨勢未有絲毫削減,前日在堂外泣血為唐生寫下的十六字忠告,也早已不見。
“這老先生活到百餘十歲,已是半人半仙,活到這把歲數,難道心中就無半點繁雜之事?想他有未卜先知之能,算出唐生身份,就算這般能耐,也只能終日枯睡於此,坐以壽終,如此折磨,何不早些抉擇,給自己一個了斷。”
文若看着宇文孝直背影,搖搖頭,背過身去,向前一步,雙手托天,小雨纏繞而來,冰涼如針,打在臉上,文若閉眼,沉寂在回憶之中。文若想起父母,想起依墨,想起這四個月來生生死死,愧疚,無奈,悔恨,恐懼,歡愉,遺憾,交織成雨水,映入眼帘,恍惚間,前幾日與唐生卓雅共醉夕陽之景,彷彿已是幾十年前。
文若搖擺頭顱,張口咽下雨水,輕聲悠嘆,吟賦一首:
天地無窮極,陰陽轉相因。
人居一世間,忽若風吹塵。
文若只念了兩句,忽然停住嘴,在雨水聲中,偶然聽見身後碎步響起,回頭望去,見宇文孝直已睡醒過來,遲疑片刻,稍後上前作揖道:“晚生打擾老先生休息了。”
宇文孝直仍似不醒,眉遮眼睛,佝僂笑着,從懷中取出那隻灌酒用的朱紫葫蘆,緩緩擰開,遞到文若手中,意味深長道:“故人已去,老朽寂寞,不知小兄弟可願與老朽聊上幾句,已解我煩悶啊?”
文若低頭,恭敬道:“不敢,老先生年歲過百,勝似神仙,怎可與晚生以兄弟相稱,老先生既然想聊,晚生陪着就是。”
“好,關門謝客,你我坐下來說。”
宇文孝直走回座上,待文若合璧祠堂大門,正殿漸入一片黑暗之中。文若瞧不見宇文孝直身影,只聽耳邊雷聲滾滾,大雨不絕,心中極為不安,小心走上前來,說道:“老先生?老先生?”文若輕喊兩聲,不聞回應,隱約間,覺眼前一亮,宇文孝直已點燃台柱之蠟,持燭緩緩走到跟前。
“小兄弟莫驚慌,老朽有事相求,豈會加害?”說著,拉着文若,坐在章懷太子畫像前,飲了口酒,不等文若開口,緊接說道:“幾日來,小兄弟住得可好?”
“承蒙老先生款待,晚生食飽安眠,好得很。”文若不知對方來意,只得寒暄。
宇文孝直點點頭,將燭台放在二人中間,小聲問道:“小兄弟,你我相識,即是有緣,老朽已是垂死,不知何時燈枯,便直說了。昨日我聽宇文重那小廝說,小兄弟背負刺青,極為好看,不知可否也讓老朽看看?”
文若聽后,心頭一緊,不想這百歲老人開口便問其背後刺身之事,故而失措,母親楊氏生前再三叮囑,身後刺身不得隨意示人,以免引來大禍,所以文若從不炫耀此事。
文若避開宇文孝直無法觀望的雙眼,低頭掃視,心有餘悸,本想巧言迴避過去,但自那日事變,父母自戕西去,自己身後刺青的意義便再無人知曉。
“如若這位老先生能夠替我解惑,我也受益終生,就算身份識破,被官府抓了去,我也不用這般擔驚受怕逃亡下去,正好得以解脫。”
文若深吐一口氣,頻繁眨着眼睛,索性賭注一把,二話不說,便脫了衣服,轉過身去,亮給宇文孝直觀看。
宇文孝直伸出手掌,輕撫文若後背,眉頭皺成一道閃電,細細看了許久,暗自點頭,禮貌退回原位。文若拾起衣裳,欲言又止,恭敬作揖道:“老先生認為有何不妥?”
宇文孝直並未急着回答,雙膝跪穩而坐,紙薄的身體輕輕後仰,不急不躁說道:“小兄弟,敢問你父母姓氏。”
“父親姓裴,人氏,母氏姓楊,朔州人氏。”文若謹慎答道。
“那這刺青是何人所綉?”
“是親幼母親為我所刺。”
宇文孝直輕吟兩嗓,抖着雲霓狀的鬍鬚,自顧自笑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文若聽着糊塗,見這老人完全沉溺在思緒之中,更是心亂如麻,迫切追問道:“老先生在上,可否直言相告?”
話音未落,陳文若只見正殿大門被窗外風雨吹得吱吱作響,一道閃電經過祠堂對面的山上,割開一片窗花,透過窗紙,照在宇文孝直面無神色的臉上,將這百年滄桑都映進陳文若的雙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