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 家族使命

第十七節 家族使命

宇文孝直看過文若身後刺身,神色暗淡,一會兒顫抖癲笑,一會兒緊繃著臉,神遊許久,才沉下聲音,篤定告訴文若:“母氏姓楊,朔州人氏,令堂乃是前朝房陵王後人,換而言之,小兄弟,你身上流着前朝皇室的血。”

“前朝皇室?不可能,這不可能啊。”文若哽咽不止,警覺看着宇文孝直,額頭流下冰涼的汗水。

“公子莫急,容老朽慢慢道來。”宇文孝直拍着文若肩膀,緩緩站起,面向窗外滾滾天雷,雙手背後道:“氏族族徽,上古流傳,多以龍鳳珍奇為主,撲天鷹鳩,乃出自北周鮮卑普六茹氏,即為隋之皇室。煬帝登基,擬文帝偽詔賜死房陵王,其子嗣不承其位,流於濟南,多數被煬帝密殺,僥倖生還者,傳皇室正統之身,背刺族徽聖獸,代代相傳。如此刺身,傳男不傳女,若無男丁以繼,方承於女子。遙想當年,煬帝四處追殺房齡之後,如今斷子絕孫,房齡仍續,實在戲謔。”

“這。”文若忽想起母親生前諸多往事,喃喃答道:“我確聽父親說過,母親是中原逃難而來,難道?”文若冷靜片刻,閉眼深吸,猛地瞪直雙眼,戰戰兢兢問道:“老先生,我這身刺身可會引來殺身之禍?”

“哈哈哈。”宇文孝直啞音笑着,擺手解釋道:“唐滅諸侯豪俠,一統河山,凡楊氏嫡齣子孫者,蓋能倖免,亦有入朝為官者,公子有何所懼?況且公子是外姓子嗣,姓裴而不姓楊,若非入朝拜官,自然無事。”

“多謝老先生為我解惑,實不相瞞,文若是朝廷長史之子,只因刺史迫害,背了人命官司,這才逃了出來。”

宇文孝直飲下酒水,膝上左掌微微一顫,說道:“公子與郡王世子從南而來,又兼四品長史之子,兩年之內,天下只有一人,若老朽所料不錯,公子定是那大義滅親的交州長史之子。”

“老先生!”文若瞪眼驚呼,是又畏又怕,若非親眼所見,他絕不相信這世上竟有這等神人,趕緊掃起褲腿,跪拜道:“老先生既知文若身份,還求老先生指條明路。”

宇文孝直晃着酒葫蘆,雙腿有些發麻,緩和起身,雙手掰着關節,由跪坐該為盤腿,身子微傾說道:“活路倒是許多,皆為苟且,死路卻有一條,不知公子敢不敢走啊?”

“死,死路?”文若捲起袖,擦着冷汗嘟囔道。

“隱遁山林,永世不出,更名換姓,遠走異國,如此擇日撞日,與老朽何異呀?”宇文孝直雙手攤平,哼哼笑着,接著說道:“這死路也未必是絕路,實乃老朽相求,不知道公子可願助老朽一臂之力?”

“文若若能做到,自然願意,只恐力不從心,反而壞事。”

“好!好!”宇文孝直將酒葫蘆遞到文若手中,示意隨性而飲,晃着眼眶如柳白眉,仰面悠悠道:“五十年前,老朽本是河北大族之長,蒙太子落難,氏族暗淡,老朽心灰意冷,守祠幾十年,這期間,也再沒回到故里,只怪腿腳不利啊。如今盛世初呈,社稷復興,大有千年難遇之勢,然物極必反,月盈則滿,盛世來時,天下大變將至,將危及我氏族子孫,老朽不忍宗族盡滅,只得覥着老臉,請公子援助。”

文若聽聞此言,腦中思路一閃,說道:“老先生複姓宇文,身負宗族,莫不是北周宇文氏後人?”

“哈哈哈,公子這般年紀,就有這般厲害,不復出世,太可惜啦。”

文若作揖,歉意萌生,賠禮道:“老先生,後生冒犯了,只是不知貴族現狀如何?文若毛頭小子,又如何助力老先生,還請明言。”

“嗯。”宇文孝直認同似的晃着頭,一把奪回酒葫蘆,葫中酒水飲不凈似的,咕嘟下肚,滿面生出精神,又言道:“老朽畸零碎骨,後事將至,然事關重大,非能人所不能解,公子既不見外,老朽也不空談。自北朝至今,我宇文氏族世居武川,任廟堂崩塌,也不曾有變,然隋大業間,煬帝征四夷,欲滅高句麗,宇文氏族自此分裂東西。居西者,仍聚於武川境內,北周皇室子弟居多,號為西氏;居東者,側於營州以北,背倚契丹,以猛武之後為眾,雜胡族九姓,號為力氏。宇文氏族分裂二氏,已有百十餘年,二氏鮮有往來,無可複合,每逢戰亂之秋,多能自保於難,然五十年內,天下裂變,東北之地,狼煙四起,寸草不生,我宇文氏族將不得倖免。”

文若聽了,連連點頭,雖不能參透全部,短時間內也有所歸納,問道:“如今國力強盛,兵鋒正勁,依老先生之言,五十年內,北境生禍,究其原因,是外族崛起入內,還是出師兵敗於外?”

宇文孝直一臉陰鬱,嘆道:“非外族兵敗,藩亂是也。”

“老先生之意,朝堂之內,將有內亂?”

“必然之事。”宇文孝直沉默幾許,隨後拂袖作揖,長須落地,低頭凝重道:“大勢如此,老朽亦無能為力,盼公子援手,救我氏族子弟。”

“老先生,不可呀。”文若惶恐起身,攤手以拒,極力推辭道:“文若一介庶民,豈堪如此重任?若稍有不慎,豈不害了老先生一族血脈?”

宇文孝直不多言語,脖頸微揚,脖骨咔嚓作響,臉上略露舒色,早料文若會如此說話,仰面疏懶,伸腰說道:“公子何必過謙,老朽守祠五十年,悟透天下有變,用了三十年,苦等解圍之人,用了近二十年,這四十多年,老朽幽居殿堂,觀天下雲涌,所遇之人,所聞之事,何止千萬?今日之請,與老朽壽數無關,若所託非人,老朽亦可半死不活,再盤睡十年,又有何難?”

文若聽后,甚為振奮,言辭激動道:“老先生,文若不敢誇大,自有自知之明,老先生盛情待我,文若感激,若有難處,我兄長身為當朝郡王之後,亦可替老先生解憂。文若與老先生相識僅數日,老先生何以如此斷定,將這般重任交付於我?”

“依老朽看,公子本是性善之人,傲而不躁,郁而隱忍,本有大儒之風,然公子行事穩妥,工於心計,重實而不偏虛,事事綢繆,不結群於人,不隨波於流,不心奇於事,不涉險於利,操守正直,謹慎至極。可凡事總有變故,一旦脫離掌控,公子行事決絕狠毒,應對過激,反而自責過重,遇事則悲,揣測人之惡意,以至思過於行,不堪重負,如此內吝於己,遲早瘋掉不可。”

“老先生既知文若心胸狹隘,又何必執意如此?”話語間,文若想起往事,已是淚含眼眶。

宇文孝直喝下口酒,雙手捂着燭火外沿,取暖似的,蔭在光外,騰手抓弄鬍鬚,悠哉自得道:“撇心性而論,公子祖上兩代,皆非農奴貴族。令尊時,官居四品,至公子,其蘊其勢,已足以成事。農奴之輩,不知自省,王候貴族,難以自律,唯中庸之上品者,不忘初心。公子說到唐生,老朽亦知唐生之能,然皇室之後,歸其根本,承祖上蔭功,難成大事,為何?氣志短也。唯知民苦而不知思危,獨尊君命而不尊萬物,危難之際,篳路藍縷,精誠一團,功成之後,本性使然,駑馬戀棧,不堪大任也。”

宇文孝直緩緩挪開手心,燭光漸漸浮上文若陰森容顏,漸露人色。宇文孝直見文若冷靜下來,繼而說道:“就心性而論,公子性情卑微,心存敬畏,自立界限,不鄙他人之劣,不美己已之能,是有能而不為,如此一來,空乏信心,不得窮盡其志,憂思於內,故而寡歡,但正因如此,公子知已之漏,補已之短,不被身外之物所束,易變通,彌久而愈韌,厚積而薄發,郁在心中迭起,丘壑不可丈量,只待機遇將至,心胸淤塞頓開,如冰雪淤化於大江,奔流萬里而一發不可收拾。如此心性,如此心境,當今罕有,老朽豈能錯過?”

一番話下來,陳文若聽得瞠目結舌,一時之間,胸中百感,低頭拜首道:“老先生這般贊繆,文若無以為報,認了,唉!認了。”

“老朽瘋言瘋語,公子不必介懷,只因公子方才所肯,與老夫所求不謀而合,公子既要蓋頭換面,何不承繼族長之位,帶我氏族人避過劫難?老朽知公子謹慎,如此唐突之請,難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老先生真知文若,文若當真無以為報,宇文氏族已有百年,高居皇室,文若乃外族庶民,如何居之?”

“貴與不貴,即在當下,歷史彌繁,皆如煙霧,公子須持我族譜,入我族姓,居我族地,立我族騰,四者皆備,我便休書一封,至我西氏子孫,公子真心愿意,便可繼任。”

文若不勝惶恐,倉促起身,後退三步,作揖道:“老先生,此事事關重大,文若不敢草率,還請老先生見諒。”

宇文孝直慨然道:“無妨,十年之內,老朽若有壽數,公子即可來尋,老朽也得瞑目。”

文若不敢抬頭,心頭怦亂,難以平靜,極力鎮定問道:“老先生方才所言,文若有所疑惑,不知老先生可願替文若解惑?”

“公子問便是,趁老朽壺中有酒,尚且清醒,啊?哈哈。”

文若捲起褲腿,跪地而坐道:“老先生,宇文氏既是皇室大族,北周覆滅亦不能拆,入隋后,為何分為東西兩氏?其二,朝廷多封大族之地,賜予族人世代居住,宇文氏即為大族,朝廷為何沒有分封?其三,東西兩氏分居百年,已經四世,相安無事,天下雖有大變,如何說服其遷移避難,又該遷至何處?兩氏同染胡俗,但地域東西,民族之性迥然,又當如何合而歸一,共赴難關,還望老先生教我。”

宇文孝直滿意點頭,不加思索回道:“好!此事說來話長,你我慢慢說來。”說著,宇文孝直食指貼着鬍鬚,費力深吸,發出一聲長哨,這聲音不響,九轉回蕩,很快就消失殿內。少頃,宇文重從殿後側廊走出,提燈擦着眼睛,一臉困意站在二人面前。

“取些酒肉來,老朽今夜興不能寐,要與文若先生促膝長談。”

宇文重聽了,知道老主人高興得很,裝作不屑道:“可主人已有四五年沒有食肉,您老脾胃,吃下肉去,還不沒了老命?”

“多嘴!還不快去準備。”宇文孝直陰陽怪氣,眉毛顫抖而飛,興緻來了,笑咽難止,竟咳嗽起來。文若作揖不動,心中惦念卓雅,吩咐道:“小主人,可否替我胞妹也備些酒菜?”

宇文重收起散漫嬉笑,鄭重說道:“先生姐姐是客,盡請放心,姐姐性情豪爽,小的佩服,就是先生不說,小的也會為姐姐準備。”

“那就有勞了。”

宇文重緩緩走進側廊,陳文若與宇文孝直趁着熟肉未至,先將葫蘆中的酒水分個乾淨,待宇文重回來,二人已有幾分醉意。文若不勝酒力,食些野菜酒肉墊墊肚子,宇文孝直卻只是飲酒。

過了子時,二人酒足飯飽,方聊起正事,宇文孝直越飲越是精神,與文若隔火對坐,終於說道:“公子方才三問,老朽琢磨許久,一時之間,無從始末,公子若不嫌嘮叨,老朽願從頭說起。”

文若酒水下肚,也少了些許緊張,拍着大腿,興緻勃勃道:“文若求之不得,樂意之至。”

宇文孝直雙眉皺起,嘴角鬍子卷着,神情遊離,憶起往昔,恍惚百年而過,不由嘆息,開口道:“當年文帝滅齊,收復南境,立國為隋,五胡之後,天下一統。文帝者,古之賢主,勤政愛民,節儉恨奢,在位之時,國之富庶亘古罕有,貞觀開元,亦只能望其項背。文帝取民寡少,適用其度,將士戰死,必優恤家屬,其志在攘外安民,而非立武功於後世,既非漢之文景,苟安保守,亦非漢武太宗,勞民逞欲,在位時,無大功於青史,有大治於社稷,實乃民生正道。糾起所過,在於刑法過苛,盜邊糧一升者死,盜一錢以上棄市,當時天下初定,刑之過慎亦可諒解。”

“文若從小所看書籍,無不貶低前隋之社稷,通篇謳歌太宗皇帝文治武功,沒想到,書中所言,也是如此片面。”文若雙拳緊握於膝,不禁低頭嘆息。

宇文孝直笑笑,開口道:“文帝之後,便是煬帝。文帝之節儉,堪稱帝之典範,其子煬帝之荒淫,亦是無人能及。隋之天下,區區數十年,經盛世急轉而衰,皆因煬帝徒勞百姓,亂征四夷所致。大業七年,煬帝親征高句麗,赴舉國之兵,共計一百一十三萬,所到之處,旌旗千里,出師盛況,千古無出其右。煬帝矜功輕敵,兵行險招,意速戰速決,高句麗大將軍乙支文德詐降,隋軍中計大敗,初度遼東城,九軍三十餘萬,兵敗歸還,不足兩千而已。事時,我族健兒充軍入伍,大多有去無回,半路逃亡者,數千人之眾,為避朝廷降罪,至營州以北而不回,居于山野,數十年後,融當地北胡之民,為東族力氏。貞觀末年時,西氏力氏交通往來,無奈奚與契丹崛起,從中阻梗,近百年來,不得複合。”

“所謂東族力氏竟是這樣,那老先生,後來呢?”

“煬帝大敗,欲捲土重來。大業九年二月,二征高句麗,四月至遼東,不料禮部尚書楊玄感反於黎陽,謀士李密獻策玄感,長驅入薊,扼其糧草,待隋軍糧盡,不攻自潰。然玄感自負,執意東取洛陽,至其兵敗,煬帝東征亦只得散兵還朝。大業十年二月,煬帝欲三征高句麗,此時國庫兵糧皆以耗盡,高句麗雖降,不久既反,煬帝三次東征,徒勞無功,白白葬送百萬將士,國焉能不滅?”

“高句麗?”文若嘴裏嘟囔,想起大婚之時,都護府聘禮送來的雪參,方才有所印象,問道:“老先生,按常理而言,隋軍十倍於敵,就算煬帝好大喜功,延誤軍機,也不該潰敗至此。”

“高句麗自慕容氏入主遼東,已百餘年,距中原遠,隔海而望,地壤靺鞨,西有突厥,朝廷出兵征伐,水軍跨海,難以重兵擊之,步騎深入,糧草拖至千里,突厥一旦出兵,腹背受敵,且高句麗心腹之地,不在遼東,而是平壤、國內城、漢城,呼為‘三京’,遠在鴨綠、漢江之間,隋軍兵鋒未及,只涉遼東,不足以威脅根基。如此遙遠,強行納為版圖,毫無意義,後有太宗滅東突,解腹背之敵,高宗出兵跨海,一統百濟新羅,滅高句麗,然經營數年,終是放棄,為何?其地民族性久已。”

“隋經二世而亡,也是難怪。”文若口中喃喃,拾起酒樽,飲下酒水便默不作聲,心中有所疑惑,自語道:“宇文老先生要教我這些是為何?難道天下大勢的興衰也與宇文氏族的存亡有關?”

未等文若多想,宇文孝直繼續道:“煬帝後期,開鑿運河,臨幸揚州,此時中原已然大亂,煬帝不欲北歸,士卒皆是關中之人,思鄉迫切,宇文士及引司馬德戡率軍弒帝於江都。煬帝崩后,諸侯分起,高祖起兵太遠,支取關中,占長安,平薛舉,定河西隴右。武德二年四月,太宗攻王世充之洛陽,河北竇建德引兵來援,太宗守虎牢以拒。是有謀士力諫夏君,北上黃河,以圖關中,假以圍魏救趙解洛陽之危,實取關中。竇建德執意唐軍決戰,遂敗,王世充亦降,中原盡歸李唐,天下再無大患,雖有蕭銑引兵頑抗,其地東至三峽,南盡交趾,北拒川漢,坐擁四十萬之眾,旬月被唐軍李靖所敗,更可況下游杜伏威、李子通之輩?”

文若聽着認真,躬身奉酒,宇文孝直說得口渴,拿下便飲,又說道:“大唐兵行天下,功於四海。玄武門后,太宗登基,老朽本是貞觀十三年進士,名列三甲,次年轉入門下省任職,然皇儲之爭劇烈,老朽任職數年便遭清洗,貞觀十七年,太子侯君集謀反,未免與其中,老朽只得辭官歸田。縱觀貞觀,太宗雖勵精強國,芳流千古,但其好大喜功,驕縱勞民,亦為百姓所惡,觀其戰功,蕩平東西突厥,降吐谷渾,滅高昌,皆無敗績,唯有高麗,重蹈煬帝之覆轍,皆無功而返。貞觀后,高宗庸弱,初時,長孫無忌獨掌權位而不能言,后又有武後任意為之而不能止。上元元年,老朽官復原職,次年遷東宮詹事。調露二年,章懷太子因謀逆罪廢為庶人,徙巴州,死酷吏之手,老朽守祠於此,亦不復出世矣。”

說道此處,宇文孝直難掩胸中蒼涼,轉過身去,抬頭凝望章懷太子像,舉起酒樽,將酒水緩緩灑在地上。文若本想勸言,卻想宇文孝直已在此深居幾十年,這番情感,定是山高水遠,絕非他三言兩語所能勸動,故而沉吟一邊,隨後問道:“老先生可是西氏部族之長?”

宇文孝直回到爐火前,將燙好的酒取下,倒在樽里,遞給文若,說道:“公子方才三問,第一問老朽已答,至於第二問,公子亦當領悟。我氏族故地山深林密,又饒水草,本可孕育一強部,宇文子弟根深葉茂,又是前朝王室,居交通,混胡俗,未免其壯大生亂,朝廷豈能安田以封?至於兩氏合一,更是難上加難,若能避難於先,也是蒼天眷顧,唉,也罷,不談也罷。”

“老先生用幾十年心血悟出此劫,定然不會有錯,可文若心中疑惑,當今天下,朝廷屯重兵於西北,為何藩亂出自東北?”

宇文孝直搖着頭,確信無疑道:“兩朝三帝,皆出兵高麗,當朝國庫充盈,遠勝百年之前,皇帝又怎會棄高麗而不顧?皇帝既已封禪,如此千古之功,怎能錯過?如今西北初定,南和六詔,吐蕃拉鋸,朝廷必出兵討伐高麗,然北有回紇虎視,中有契丹梗阻,朝廷欲取遼東,必先屯重兵於薊,以雷霆勝勢,滅契丹,阻回紇,破遼東,過鴨綠,直剿高麗三京。如此一來,薊中成藩,時之早晚,然西南吐蕃掣肘,大軍難以東進,久而久之,東北不戰,其地必亂。”

“那朝廷為何不先攻吐蕃,再取高麗?如此一來,豈不兩全?”

“哼!”宇文孝直揚起酒樽,高舉過須,一口飲下,嘆道:“吐蕃雖悍,非不可破,其羌渾混雜,部落皆是脅從,而非心服,朝廷若早一舉攻之,雖是兇險,何來今日之患?高句麗遠,徒有軍功,西域諸國,本不為患,朝廷固守安西四鎮,一旦隴右被吐蕃所陷,又當如何接應?吐蕃恃青海之地為腹,易守難攻,居高臨下,四鎮安能固守?朝廷隔擊萬里,攻西域而縱吐蕃,只因西域富庶,吐蕃唯有牛羊,不足以滿帝王將士之貪慾。”

“就算東北藩亂成患,以當朝國力之盛,竟不能平亂?文若不信。”

宇文孝直咳嗽兩聲,悠着長音回道:“縱觀百年之變,太宗之時,邊疆本無大患,始終開疆擴土,東征高麗,受制於北部薛延陀;高宗后,國力日衰,仍窮兵黷武,興兵追討,初經西突厥,又征高麗,致使唐國兵力外擴,集於藩鎮。武后時,突厥再起,亦有契丹之亂而不能顧。眼下天下雖富,但究其國力,仍不足以東西兩路進兵,若欲開疆擴土,只得動舉國之兵而圖一處,本該先除心腹,再取遠夷,如此本末倒置,天下豈能不亂?想那文帝之治毀於煬帝,始皇滅六國毀於二世,如此盛況,皆不過數十載,為何?盛世惑人心也。人言王朝崩於藩亂,究其根本,不如說是毀於奢靡貪慾,一人之功,萬民之難,公子難道不認同?”

文若痛心,道理皆是這般,可又無從改變,只得嘆道:“帝王雄心,民之苦役,唉,自古以來皆是這般。”

文若深感凄涼,與宇文孝直對飲一樽,溫酒暖懷,心緒稍有舒緩,續問道:“老先生幾十年前復出為官,當年既已參悟此事,何不續以官身,告之族人,以求族人自保?”

“老朽也曾想過,只奈武后執政,不得復出。當年徐敬業反,其黨魏思溫勸其直指東都,以救太子為誓,引四方豪傑反武,徐敬業不知死活,取了金陵,妄想以長江天塹以拒朝廷大軍。自此之後,天下再無大軍反武,老朽亦歸隱山林,無從歸屬。”

宇文孝直見文若沉默,手中晃着酒樽,開口問道:“老朽已是無用,若是公子,想要如何救我宗族?”

文若雙眼明亮,泛着火光,自嘲笑笑,望着頭頂章懷太子肖像,凝噎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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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唐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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