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死裏逃生
唐生三人避過那十幾個蠻子追殺,只在山上修整了片刻,匆匆下山去了。下山路上,每人腳下都像掛上幾十斤鐵銬,步伐沉重,卻走得飛快,不敢在姚州附近再行逗留。出了姚州后,三人休息半日,唐生按照文若之言,繞開嶲州邊境吐蕃攔路之凶,沿三江險峻北上長安,卓雅亦是同意,不再反對。
三人在姚州共同守歲過年,新年伊始便開啟北上之旅,在吐蕃與唐邊境徘徊前進,繞邛域,沿金沙江而尋,進而東取木里、雅礱二江,旬月走來,終近黎州邊境。絕壁重山,滾滾大河,大雨暴晒,奇株珍獸,道路雖難,但也人跡罕至,三人逃難日久,漸漸相熟起來。
過了金沙江,已是農曆一月初五,卓雅一路背着文若,足足走了半月山路,腳上磨出淤痕,竟仍是不知疲憊。文若不願愧欠這丫頭太多,執意步行,卻無奈疾病纏身,動彈不得,只能乖乖就範。三人過了九龍郡,已入了唐境,東行百里,便是黎州,路過一片霧氣繚繞的山林,唐生決定稍作停留,再行輾轉。
從山而降,三人走進一片參天密林。卓雅走在唐生身後,勸文若在背上小憩片刻,也好留出精神,拿來守夜,哪知文若詭譎敏感,別說趴在他人背上,就算是八抬大轎走過此路,也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兩月下來,唐生文若是什麼險路都領教過了,腳下萬丈懸崖,足底只供一人之寬,外加大風如卷,暴雨似冰,山洪地陷,毒蛇猛獸,都不在話下。一路險象環生而來,不喘大氣兒走了幾千里,每過寸土,都令他們深感后怕,可卓雅不管不顧,大步流星背着文若,風風火火,搞得文若顛簸眩暈,叫停不靈,每逢險境,就算哭爹喊娘也止不住卓雅鏗鏘有力的步子。
“裴智哥哥,到了長安,你可要請我吃幾頓大餐,這幾個月下來,妹妹一直背着你,要是以後我不長個子,變成侏儒,我可不饒你。”卓雅小心放下文若,轉身過去,四仰朝天仰在綠草中央,大口呼着林中濕漉漉的空氣。
“這種事你該找兄長才是,他是當朝郡王,生在長安,我若請你,充其量不過一碗黑麥面,你能撈到什麼好處?”文若一路被卓雅折磨得魂飛魄散,能有好氣已是不易。文若遲疑站直身,見唐生已去林中獵些野味去了,騰出雙手,整理亂髮,低頭看着卓雅,沒想到兩個月過去,這丫頭烏髮捲起,如枝葉出芽般長了出來,身軀不知不覺也長高了幾寸,腿腳也比初次見唐生時精實多了,雖是身着男裝,可整條背脊被堅實肌肉裹得嚴嚴實實,像一條裂谷凹陷進去,身姿着實更加挺拔。
文若慈目望着卓雅蹬來伸去的腳丫,這一路難行他心知肚明,自知欠這丫頭為了自己吃不少苦頭,卻一句埋怨沒有,心中愧疚,難以言表。文若沖卓雅笑笑,見她仍是那般開朗躁動,索性也就將這一路上的愁苦哀怨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哥哥怎知道我喜歡吃黑麥面?”
“書中有載,怎會有錯?有些事情,想不知道都難吶。”文若倚在身後巨木上,抬頭仰天望去,只覺這樹木紋理奇特,像被日月之光千染萬曬,連樹皮經絡都映着不同顏色,由內而外閃着異光,直直竄進雲中。周圍樹木有高有低,傾斜枝幹,矮木互刺鏤空,巨木聚攏於天,如亂槍穿巢似的,令文若絲毫看不到樹頂之上的景色。
文若咳了幾聲,望着地上撒歡的卓雅,似村中老翁望着嫁不出去的閨女,悠聲道:“賢妹,待兄長回了長安,賢妹有何打算?是否也該回歸故里,留在父母身邊?”
卓雅自是愜意極了,翻滾過身,右手支着腦袋,伸着雙腿,擰着麻花,側卧而立,稍顯不悅而言,只是短短一句回著:“不知道。”隨後低下頭去,狠狠抓起幾顆無辜小草,扔在地上,抬頭回問文若:“裴智哥哥,那你要去哪呢?”
“我?不好說。”文若雙眼閃爍,鐘擺搖頭,沉吟片刻,囑咐道:“賢妹還是坐到我這邊來,地上潮濕,容易涼着身子。”
卓雅不還嘴,問也不問,像被施了魔法似的,言聽計從乖乖坐在文若身邊,雙手扶着大石,低頭擺腿,不時仰頭看看,不時沖文若傻笑幾下,臆想了好一會才開口說道:“裴智哥哥,卓雅與你相處這麼多天,卻不見你露出笑臉,妹妹知道哥哥胸懷大志,定是出將入相的棟樑之才,可總這樣鬱鬱寡歡下去,遲早會生病的。”卓雅正說著,就聽文若再一旁重咳不止,顯然這一路逃亡,顛簸露宿,無葯根治,肺腑沉痾舊又重了許多。
文若干嘔哽咽着,雙眼深陷,嘆氣說道:“不瞞賢妹,兄以前確是心比天高,想憑此生所學匡扶社稷,有所作為,以效士子拳拳之心,現如今,不了,再也不了,只想早日實現夙願,得以解脫。”
“哥哥說什麼瞎話,不要總是這般消極厭世,妹妹我不學不思,無禮無束,終日遊盪四方,不是也活得很好?”卓雅拍着胸脯郎朗而談。
“賢妹過謙了,愚兄看得出,賢妹雖厭學,但言談舉止,乃是不拘條框,如脫籠之鳳,大有所學;雖倦于思,但聰明伶俐,一點即透,我行我素,自成一派,當然不需思慮太多。賢妹胸襟豁達,勝似男兒,見識非凡,愚兄氣量狹窄,此生也就這般能耐了。”
“天下男兒皆爭着顯露自己好處,哪有像哥哥這般,閑來無事羞辱自己的?”
“欺人容易,自欺者難,孑然一身,寡歡勝歡,賢妹說得乃是世間人理綱常,並不適用於兄,不過賢妹方才一句有誤,愚兄還是要糾正過來。”文若鄭重而視。
“哪一句呀?”卓雅忽閃着長長沾露的睫毛,不解問道。
“愚兄並非苟不言笑,只是無其所樂罷了,那日渡金沙江時,賢妹不懂鳧水,情急之下,哭泣出來,倒真是讓愚兄笑了幾日。”
“可,可我背着哥哥這麼久,那幾日也沒見你笑過呀?”卓雅滿頭霧水道。
“笑在心裏,不再臉上,思睹心怡之美,自然身臨其境,樂在其中。”
“那哥哥意思是說,妹妹哭時驚鴻一閃,美若天仙咯?”卓雅雙眉倒掛,鼻子歪着,又氣又憤,一臉無處說理卻誓不罷休的模樣,從牙縫裏狠狠擠出這麼一句。
文若無奈一笑,好似仍沉溺於當日之樂,思索三秒,神色憂鬱,聲色沙啞篤定道:“是的。”說罷,文若思緒像縷煙似的飄到天上,出神望着天空,將身邊情竇初開的少女心情丟得一乾二淨。
卓雅從小被人寵着,自然聽過千誇萬贊,偶然聽了這樣一句不倫不類似譽非揚卻又樸實無華綿里藏漿的褒獎,心跳不知怎的,快得像溪水跳澗似的,噗通不停,耳邊嗡嗡作響,似又幻聽到幾聲候鳥振翅齊飛,田間叢中蛙鳴,紅潤臉蛋如夕陽般沉沉下墜落入陰影之中,緊低着頭,無論怎麼使勁,脖頸就像被鎖住似的,怎麼也抬不起頭來,連平時胡攪蠻纏吵嘴的力氣都沒了,整個人都憋在那,不能哭,不能笑,不能吵,也不能鬧,抓心撓癢,急得像熱鍋上螞蟻,胡亂理着鬢角亂髮,恨不得解下髮帶,一頭扎進泉水中洗禮整潔,脫穎而出,驚艷一番。
卓雅強壓深吸鼻音,閉眼繃臉,腦中轉得飛快,怎也想不出那日自己哭鼻子摸眼淚時的模樣了,氣無處撒,只得悶聲,腹痛難忍似的坐在大石上跺腳撒氣,心裏暗罵這個高傲莫測的兄長為何不解釋清楚,或者再多說幾句,也別叫自己在這兒胡亂猜忌。
文若本是隨心一說,由衷讚美,只當卓雅是個心智不滿的丫頭,不曾想起這層關係。文若見卓雅羞燥難堪,面若楓華,悸動心旌全都譜寫在臉上,低頭間,已將卓雅心思猜透了八九,無奈自語道:“若唐生此去長安無恙,陛下不曾重責,得以保住世襲爵位,父親與姑母的在天之靈便可安息。就算朝廷不追求交州之事,可我殺妻逃命,眾所周知,已再無活路,本是答應母親要好生活着,不想這思念逃難之苦竟是這般難熬,若能出家為僧,廣積善緣,未嘗不是好使。此生我已害了依墨,決不能再染指卓妹一生,再此下去,遲早日久生情,不能自持,唉,陳文若啊,你這般灰心不死,又是盼的什麼?”
文若想到此處,想起依墨,不禁自哀,無意間望向卓雅,卻見卓雅也正悄悄閃避偷看着他,四目相對間,文若好似被卓雅這雙火亮的眸子燃燒全身,悸動之下,挪開眼神,空留摧心拔骨的灼傷之痛。
文若自知動了真情,臉上忽陰忽暗,按捺不住情愫泛起。卓雅見文若深情看來,索性不躲,純純而望,期期滿滿,正欲開口將肚子裏醞釀了好一會的牢騷扔給文若,卻聽老遠地方傳來唐生渾厚的吆喝聲:“二位賢弟,今日可要享口福了。”
文若正愁不敵卓雅攻勢,恰巧唐生趕來解圍,心中紊亂難止,臉上仍是平湖之水,彬彬有禮道:“卓弟不要介懷,兄長回來了,咱們還是先填飽肚子再說。”
卓雅一聽,心涼了半截,高傲胸脯也縮了回去,唯諾點頭,像堆枯柴似的被文若扔在一邊,一動不動。
唐生來了,卸下背上抗山豬的木條,咣的一聲巨響,將這少說五十斤重的山豬扔在地上,爽朗呼吸吐納,大聲道:“卓弟,你這大力漢子,怎就不知過來幫幫我?還愣着作甚,點火燒肉啊?”
卓雅本還沉浸方才的美言之中,被這山豬落地的巨響震醒,極其不願怨道:“知道了,哥哥。”說罷,翻着白眼,瞪着文若,轉過身,抽出懷中匕首,手法嫻熟將這山豬皮毛去掉,用指尖寸勁猛地一割,取下一條油脂帶血的皮肉下來,隨手置在烤架的粗木棍上。
文若身染舊症,不食油膩,自己在旁支起小鐵灶,煮了沸水,燒些野菜做湯充饑,一邊思索一邊飲着湯水,對着灶中沸水衝散的臉龐痴痴發獃。
“卓弟,把這個給你兄長遞去。”唐生手中木棍上的精肉燒得油脂盡散,閃閃焦澤,只剩點點血漬綴在上面,他只文若吃不下油膩,刻意烤了許久。
“哥哥要獻殷勤,自己去就是,何必勞煩弟弟?”卓雅低頭玩弄着匕首,扔在地上,拾起來,再狠狠扔回去,肉也沒吃幾口,一直悶在那裏。
唐生倒吸一口涼氣,也沒有責怨,笑笑說道:“罷了,卓弟好生吃着,哥哥獨自獻殷勤就是。”說著,走了十米遠,湊到文若身邊,蹲身詢道:“賢弟,卓弟為何今日性情大變?是否有事發生?”
文若擺手一笑,放下木碗說道:“兄長溺愛卓弟,時間長了,也不是個辦法。”
“唉,卓弟還小,又是兇猛性子,賢弟應該多加照料才是。”
“是,兄長,弟弟謹記。”文若忙亂起身作揖,唐生點點頭,將熟肉放在文若手中。文若將肉放在地上,低頭道:“不知兄長入了黎州之後有何打算?”
“嗨,誰知道陛下會不會砍我的腦袋,若是幸運,我再去城鎮之中打探打探,也好知曉福禍,若陛下不肯饒恕西寧王府,我只能去邠王府躲避幾年了。”
“我在王府中當職,聽說兄長有一位老師就住在黎州,好像名是丘忠鶴。兄長既來之,則安之,何不親自前往,拜訪他老人家。”
“唉,我如今落難至此,哪還有臉去見我老師,況且我與老師分別時,他已年近七旬,數年過去,不知老師是否還在活着?”唐生放下劍鞘,拾起一碗野菜湯餚,嘆了口氣,又將湯碗扔了回去。
文若與唐生皆陷入沉默。文若本想藉著丘老先生身份,將長史府陳家與西寧王府間的種種淵源解釋給唐生,可半年前,文若拜別丘老先生,斷了書信往來,亦不知此時他是否能平安歸鄉頤養天年,再瞞下去,隨着兄妹三人關係漸漸親昵,遲早會漏出破綻,故而左右為難。
“什麼聲音?”唐生垂頭片刻,耳朵忽然豎起,戰場上聽慣了箭雨飛矢的這雙耳朵比文若警覺許多,抬頭望去,天頂密林簇擁之處,傳來陣陣陰沉的蟬鳴之音,那聲音起初聽來與蟬鳴相似,可作響縈繞后,竟又發出絲絲摩擦劇聲,着實令人毛骨悚然。
文若依着樹榦緩緩爬起,瞪着眼睛掃視四周,卻不見卓雅蹤跡,不由驚叫道:“卓雅!卓雅!你躲哪去了?”
唐生猛地回頭望去,篝火之處,卓雅已無蹤影,就連支火藤條的木架都憑空消失了。唐生刷的一聲抽出寶劍,只聽耳邊摩擦巨響愈來愈大,絲絲沙沙,頭頂彷彿有千隻蠶蛹從天而降。唐生屏氣間,只聽身後文若咳喘一聲,慘叫道:“是大樹蟒!”
唐生驟然抬頭,死死盯着,只見頭頂巨木之間繞着一隻墨綠髮灰的蟒蛇,盤繞而降,足足有六七米長。瞪大蟒爬上岩石,唐生才看見它的全身足有二十米長!墨緞一樣皮色,懶洋洋蠕動厚皮,仿似勝券在握似的盯着面前二人,張開那好似被砍爛的巨口,悶吼一聲,聲雖不大,卻震得文若耳根發麻。
“難道?卓妹被這巨蟒吞了進去?”文若見這大蟒鋪天蓋地而來,暗自心驚,失了卓雅,怒由心起,自知躲不過這大蟒吞噬,腦中飛快思索,猛然想到蛇打七寸,方有機會拋開蛇腹,救出卓雅。文若雖想出辦法,實踐起來卻難,眼見大蟒盤旋,絞起大石,如髮髻寸寸隆起,竟難分清首尾。文若慌了,拽着唐生鎧甲說道:“兄長,你可有辦法撬開那怪物?”
唐生回眸瞪着文若,堅定道:“能!”
“好!我去誘那怪物過來,兄長用寶劍刺出;若不成功,這怪物龐大,只懂活吞消化,不懂牙齒撕咬,索性就讓它將我吞噬,到時它必定無法移動,兄長趁早斬它頭顱。”文若不多說,不等唐生回話,夾着一背冷汗,小步挪近那怪物籠罩的一大片陰影之處。
唐生領教文若智謀,亦不多疑,照計而行,持着寶劍,繞道大石側面,二人成掎角之勢,文若面向大蟒,唐生在側。文若瞪了那怪物半天,愣是沒看到怪物雙眼,本想用身軀卡住蟒頭,誰料那龐然大物敏捷異常,突然猛攻過來,沒等文若舉動,就用厚厚蛇皮將文若全身活活絞住。文若雙手被巨蟒困住,呼吸不能,掙扎中,卻見這怪物半截之處竟有一大塊凸起,想那定是卓雅,索性不顧一切嘶喊一聲,雙眼乞求,只盼唐生快快殺了這怪物。
唐生見文若被怪物絞住,躍起騰空,雙手反握寶劍,豎著刺出,幾乎得手,卻在咫尺之間被大蟒躲過。怪物反向一騰,甩起頭部,就將唐生撞飛出幾米遠。唐生打滾而起,疼得脊樑發顫,頭皮痛癢,從地上拎起寶劍,使出全身力氣扔了出去。那怪物動作再快,終歸體大,不及反應,被寶劍穿透皮囊,插在樹上,發出一嗆幽冥般哀叫,瘋了似的劇烈晃動身子,四處亂撞,瞬間將文若甩了出去。
文若摔在地上,被巨蟒捆得雙臂骨頭盡斷,疼得滿地打滾。唐生擲出寶劍,雖重傷大蟒,卻不能置其死地,無計可施,正要衝上前去,與怪物近身肉搏廝殺,突然見這怪物好似要蛻皮似的,十米長的全身攪動起來,震得林中數百隻鳥兒驚懼齊飛,參木共振抖擻,天頂飄下千萬片綠葉下來。
唐生也被這怪物嚇了一驚,不敢再動,卻不想這大蟒嗚呼一聲似的,大頭朝下,癱倒過去,重重砸在樹上,兩米多圓巨木被這千斤怪物一砸,頓時化為齏粉。唐生驚愕之間,忽見怪物腹中鑽出一物,血淋淋的,全身裹着墨綠色汁液,辨不清模樣。唐生嚇得雙眼直瞪,仰脖張着大口,一咬牙跺腳,沖了過去,卻見到那從死去的蟒身中間,徐徐翻湧而出一團怪物,像口巨痰脫落在地上,長發森森,咳嗽不止,拚命呼着氣,不似怪物,像似活人。
“難道是?卓弟!是你嗎卓弟?”唐生不管那些,撲上前去,甩開那人全身蛋清色殘存胃液,勉強看清那人臉色,竟是一個長發姑娘。
這姑娘當然是卓雅沒錯。本來,卓雅心中埋怨文若,自個生着悶氣,吃着燒肉,有滋有味,誰曾想這燒豬美味也吊起了巨木上休眠的樹蟒胃口,大蟒趁卓雅不備,連燒豬一併被吞了下去。卓雅在蟒腹中拚命掙扎,卻使不上半點力氣,虧得文若唐生與樹蟒在外激斗,樹蟒胃中翻滾移動,才讓卓雅得意騰出手來。那蟒腹是何等堅韌的皮糙厚肉,若不是卓雅臨死不亂,天生力大,手握匕首,拚命在蟒腹內壁切割一處,換作常人,早就化為一團酸水,豈能逃出升天?
這一生一死之間,就連平日膽大的卓雅也被嚇得無言以對,跪在地上,費力喘着,兩隻眼仁彷彿插了兩根釘子,僨張血絲,手腕死死抓着唐生,硬是扣破了唐生鎧甲。
“卓弟?你怎樣?”唐生驚喜萬分,平日卓雅以亂髮示人,終歸短髮,未曾懷疑過她是女兒之身,今日卓雅蟒蛇腹中死裏逃生,已是奇迹,見她仍存理智地望着自己,難掩心中狂喜,哭喊道:“賢弟,快過來,過來!卓弟沒死,他沒死!”
“什麼卓弟?難道唐生哥哥被那大蛇嚇破了膽,連雌雄都辨不清?”
唐生喜極而泣,抱着卓雅,瞑目大笑道:“古有花木蘭,今有卓賢妹,妹妹命不該絕,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吶!”
文若走來,早是雙手下墜,一瘸一拐,汗流如注,見卓雅死而復生,不禁嘆其命硬,索性蹲下身,丟魂似的倒在唐生背後,笑道:“兄長宰了一隻山豬,卻引來一頭巨蟒,這一來一去,賺了。”
聽見文若一旁嘲笑,卓雅也不知哪剩的力氣,踉蹌起來,不由分說給了文若一記耳光。唐生耳邊縈繞聲響,不由吃了一驚,本想勸阻,卻不料二人既沒謾罵,亦無爭吵,卓雅不顧文若雙臂疼痛,硬是將他抱成一團,大哭起來。唐生看着高興,將二人摟入鎧甲,安慰道:“就連着百年大蟒亦不能奈何我三人,天不絕我等,天不絕我等!”
文若最先從悲亢中清醒過來,倒在地上,閉眼笑笑,卓雅緩緩起身,見文若疼痛欲絕,雙臂難以動彈,三兩下就將文若右臂接好。見文若臉色稍有好轉,卓雅拾起文若左臂,撫摸再三,卻下不得手,說道:“裴兄,你這左臂一時半會難以痊癒,先綁上木條,待找個城鎮,尋個郎中,再幫你接上。”
說罷,卓雅踉蹌起身,雙腿卻不聽使喚,跪倒地上,雙腿鮮血直流。唐生看見不由心驚,趕忙問道:“卓妹傷到哪裏了,是否嚴重?”
卓雅亦不知怎地,猶疑望着唐生,不知所云,卻見文若費力地用右手取出包裹中所剩不多的衣褲,遞到卓雅手中。卓雅羞怯,領情低頭走了,唐生剛想阻攔,卻被文若攔下。
“兄長沒有成親,此事還是不要問,隨她去吧。”文若知卓雅受驚過度,引來初潮信期,艱難扶着左臂,推了個順水人情過去。
入了黎州后,唐生四處打探姚州情報及朝廷旨意,將文若卓雅安置在客棧之中,稍作休整,卓雅整日守在房中,替文若醫治左臂,過了幾日,文若雙臂已是自如如初。另一邊,唐生毫無斬獲,亦不敢向官府出示身份,只得退回客棧,與文若卓雅反覆商榷。三人決議,暫避丘忠鶴之處,稍作停留。唐生到了丘老先生故居打聽,不巧發現,老先生前幾日雲遊出境,不知去向了。三人只得沿官路北上,經雅州而過益州,離開劍南。
出了劍南,過山南西,唐生決議,前往巴州祭祖,文若亦知當年章懷太子被害於此處,即是北上路過,怎能不拜?於是攜着卓雅一同,繞道靜州,造訪木門寺。
時節已過春分,唐生進了山中,拜了方丈,暫住木門寺一夜。第二日,日上三竿,唐生尋得曬經亭,三人聚於亭中,見大石上清晰留下一首詩句。
“米倉青青米倉碧,殘陽如訴亦如泣。瓜藤綿瓞瓜潮落,不似從前在芳時?上官婉?唐生哥哥,這是什麼意思?”卓雅一字一句效仿堵着,反覆思量,亦不解其意。唐生心緒不寧,無心理會,文若站在一旁,頃刻便瞧出端倪,上前一步說道:“兄長,再往前去,便是巴州,弟知兄長躊躇,心有一計,或許可助兄長平安回朝。”
“賢弟真有妙計能解我憂?”唐生皺着眉頭,手扶亭台,半信將疑道。
“也不算妙計,弟只是偶然想到。”文若與卓雅唐生紛紛坐下,挺直身板,直言道:“兄長與其這般躲躲閃閃,不如施條苦肉計,讓陛下主動降罪,也好寬恕赦免。”
“賢弟請說。”
“兄長不如先書信於邠王守禮,將此事說明,久聞邠王乃親族豁達之人,又是兄長姻親,定會出手相助。兄長到了巴州,便當祭祀祖宗,讓朝廷知曉此事,弟料皇帝陛下必會秘密調遣人來,到那時,兄長便有機會直面天聽,將姚州之事一五一十解釋清楚,有邠王相助,自可保命,是福是禍,聽天而定。”
唐生眉宇漸開,深納一口氣,緊握文若手臂,相視而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