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釣魚的老叟
物是人非。
棲鳳渡口自從被朝廷打掉這座地下銷金窟后,從此一蹶不振,反而回歸了田園的風光,寧靜致遠。江寧他們趕到棲鳳渡的時候,落日正要墜往西方,餘暉灑在汀江水面,金光粼粼,煞是惹眼。
這般景象,倘若身邊是佳人相伴,品山賞水,倒也不失樂趣。
可是偏偏要去的地方,是封魔嶺之上的九幽。想到這兒,江寧便看什麼都沒好心情了。
鎮子上只有一家驛站,就在鎮子入口不足百步的地方,一眼便能望見。江寧六人身騎黑馬,還有道歸子在裏面,瞬間便引起了全鎮子的注意。鎮子上的人紛紛駐足,探頭觀望,李由全然不顧,逕自走進驛站。
“店家,撿你們這兒好吃的,都給上一份。”
才剛坐下,李由便開口道。
他手底下的三名壯漢,一路上半個字也不曾說過,和道歸子倒是頗有默契。江寧特意往道歸子身邊坐了坐,出門在外,還是得離保護自己的人近一些才是。
早有店家候在一側,聽見李由的吩咐,心中大喜,這是遇見豪客了。
“好嘞,幾位客官稍等片刻,飯菜馬上就來。”
那店家剛剛離去,驛站外突然有一衣衫襤褸的小孩沖了進來,眼神可憐巴巴的望着江寧等人,道歸子率先嘆了口氣,雙手合十:
“阿彌陀佛!江公子,李施主,這位小施主如此境遇,貧僧想施捨一些飯菜與他,不知二位是否能高抬貴手?”
“自無不可。”
李由淡淡的道。
道歸子身無分文,自然無法自作主張,慷他人之慨。唯有李由和江寧點頭,他才能光明正大的給吃食別人。不等那小孩開口,便見得店家起手趕人:
“去去去,小泥娃,別搗亂。”
“阿彌陀佛,店家,這娃娃想必是餓極了,你讓他在此稍候,一會將貧僧的吃食分一點給他。”
“小泥娃?”江寧突然來了點興趣,他也曾受過這等苦難,自然明白生活的艱辛與不易。
江寧蹲下身子,道:
“你叫小泥娃?為什麼叫這個名字?”
那小孩有些畏懼的看着江寧,見江寧笑容和藹,這才壯起膽子說道:“我沒爹沒娘,他們都說我是泥巴做的,就叫我小泥娃了。”
他從外面衝進來,已是用了畢生的勇氣,此刻開口說話,更是難得。
江寧心中悠悠嘆了口氣。
同是天涯淪落人,唉。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江寧正欲交給小泥娃,卻聽李由漫不經心的說了句:“你給他這麼一筆錢,就是想讓他死。”
“嗯?小王爺,你的意思是?”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財帛動人心的道理,我想江公子應該也聽過吧?這小娃娃在此自有生存之道,驟然懷揣一錠十兩銀子,你說,其他人可能容他?”
江寧心間悚然一動。
這世間,謀財害命之事,並不少見。尤其是,這小泥娃看上去人畜無害,絕無任何反抗之力,倘若真是被人盯上,自然難有活命的機會。
“小王爺,你是江南的半個主人,這般世道,你也不管管?”
江寧這話,放在旁人看來,可是潑天的膽子。
這是在指責李由,尸位素餐。其時江南富庶,百姓安居樂業,家家戶戶都有結餘,但是,像小泥娃這樣的情況,無論任何盛世,似乎都依稀可見。天災也好,人禍也罷,總有人,活在大時代的角落裏,暗淡無光。
李由微微蹙眉,有心解釋幾句:
“這事理應歸地方衙門管,我從軍七年,行的是戍衛邊疆之責;百姓民生,自有當父母官來處理。不過,今日既然碰見這事了,管管又何妨?”
話趕話,李由終究是沒法子推脫不理,就憑他是江南王獨子這事,他就難獨善其身。
“店家!”
“誒,貴客還有啥吩咐?”
“去把鎮裏的里長叫來,就說我有事相告。”
那店家聞言,正式的打量了李由一眼。李由參軍多年,身上王公貴族的氣質已經淡了不少,但是反而顯得內斂,即便是店家那等尋常百姓,立馬就猜出,眼前這人只怕不是常人。
棲鳳渡的里長,竟然是一位女子。
當店家把人請過來的時候,在座的諸人無不瞪大着眼睛,這情況也太匪夷所思了一些,大唐仕途,雖不禁女子從政,但是,一個女人想要執掌權柄,實在是千難萬難。像姜青淺這樣的,百年來也無一人。
那女人已有些年紀,來之前肯定聽店家漏了點風聲,還沒等李由開口,便行禮道:
“見過諸位大人!”
“你便是棲鳳渡的里長?”
李由仍然不肯相信,倒是江寧接了一句:“又不是多大的官兒,難不成還有人冒充?”
“不。這位公子倒是說錯了,棲鳳渡的里長是我夫君,半年前死在汀江后,朝廷一直也沒有委派新的里長來。不知幾位公子,可是帶了朝廷旨意過來?”
那女人只以為江寧和李由幾人是來傳達朝廷旨意的,殊不知這樣的芝麻小事,甭說朝廷中樞,便是棲鳳渡所在的長汀府,也無人在意。
李由頓了頓,解釋道:
“朝廷旨意,自有長汀府的人前來傳達。不過,這個小娃娃,為何無人撫養?”
那女人見李由指着小泥娃,眼色大變,道:
“災星,這是小災星。大人,這個災星可養不得啊!”
“災星?”
眾人都是一愣。
那女人破口而出,罵道:“就是他,就是他害死了我夫君,害得棲鳳渡沒有里長!”
等那女人平靜下來,眾人這才聽明白事情是怎麼一回事。大約半年前,棲鳳渡里長在汀江上,見到溺水而流的小泥娃,當時便不做猶豫,跳入水中,將小泥娃救起。但是,小泥娃雖然救上岸了,里長卻永沉汀江,再也沒有上來過。
只是這樣的事情,的確也怪不得小泥娃。
江寧想了想,從懷裏掏出兩錠銀子,遞給那女人,道:
“你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當明事理。小泥娃如此年紀,怎會是災星?倘若是你家娃娃落水,你不也希望有人能救?這二十兩銀子,就當是里長的撫恤。小泥娃,也希望你能加以照看。”
那女人接了錢,立馬連連點頭。
江寧卻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他在臨安城,什麼樣的齷齪沒見過?一個如此抱有成見的人,想要即時改變想法,幾乎不可能。
“我每個月都會來棲鳳渡一次,倘若小泥娃依舊吃不飽穿不暖,那就休怪我劍下無情。”
江寧說著,把背上的短劍,重重的砸在了桌上。
他區區離玄境的修為,此刻震懾起人來,竟然頗有宗師氣度。
那女人終於變了色,看了看手中的銀子,又看了看桌上的劍,好一會才道:“大人放心,我必不會讓那小子過苦日子。”
她如此說道,倒讓江寧更為放心。否則,如果立時變臉就去拉小泥娃的手,江寧反而不放心。等到這人離去,江寧這才對李由道:
“小王爺,二十兩銀子,我剛剛替你墊付了。”
“墊付?江公子倒也是個妙人。”
李由恍然大悟,合著弄了半天,這小子是在慷自己之慨。“想要這二十兩,倒也不是不可以,江公子用手中劍,只要勝過我一招半式,別說二十兩,二百兩又何妨?”
“哇!”
江寧噌的站起,誇張的道:“小王爺,江南之地,是大唐轄地吧?江南的百姓,是大唐的子民吧?你身為大唐的小王爺,花二十兩不過分吧?”
“當然。”
李由毫不意外,他似乎有些熟悉江寧的無賴和嬉皮了。“但是我也很欣慰看見,我大唐百姓互幫互助,遇急遇難,慷慨解囊。”
江寧噎着一口話,硬是講不出來。
說道了這麼多,想要這位小王爺出銀子,可真是難也。不過,日子還長,此去九幽,本少爺就不信你沒有求人的地方,到時候,定叫你十倍百倍的還給我。
幾人用膳完,李由領着三位屬下逕自走了。他絲毫不擔心江寧要走,雖然剛剛江寧擲劍於桌的氣勢很足,但是真要動手,李由一根手指就能戳死江寧。反倒是那個和尚,這一路李由仔細觀察過,但是沒看出半分端倪。
這隻能說明兩個問題:
其一道歸子修為全無,平平無奇,所以看不出什麼東西;其二就是道歸子修為精深,且遠在自己之上,所以才一葉蔽目,看不見高低。
李由更願意相信第二個可能。
天底下的佛門弟子,能夠在這麼年輕就擁有這般精深修為的,實在不多。而靠近臨安城的,便只有青山一處。
李由的猜測,準確得嚇人。
等眾人離去后,江寧這才低聲朝道歸子問道:
“道兄,你覺得此人如何?”
“滴水不漏,沉穩有餘。”
“是好人還是壞人?”江寧又問。
道歸子遲疑一陣,終究不知該如何回答:“江公子,人性之中,都有光明一面和黑暗一面,並不能由此斷定,一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
兩人談論的,自然是小王爺李由。
江寧的目的很單純,如果是好人,那麼自己這一行恐怕是有驚無險。如果是壞人,那可要好好打算一番了,趁早謀划跑路的事情。
只不過,道歸子並沒有給出答案。
翌日一早,眾人簡單用過早膳,便打馬而去。出棲鳳渡后,便是過汀江,往西南而去,翻過武夷山脈,進入廣闊的丘陵地帶。
只是,才來到棲鳳渡口,眾人便見到汀江岸邊有一老叟,戴一破損斗笠,一桿垂釣。此時正辰時而已,這老者盤坐在一塊平滑的石塊上,顯然在這已經有不短的時間。這一幕原本也無甚奇怪,但是那老者垂釣江邊,與這晨霧渾然一體,彷彿潑墨畫中人一般,叫人瞧不出真切。
“有點意思,這棲鳳渡自大唐初年之後,一直聲名不顯,沒曾想仍舊是藏龍卧虎之地。老三,你過去問問這老人家,擺渡船何時來。”
李由剛說完,身後的三名手下,有一名身材較高便應聲而去。
沒多久,便見得他折返而回,稟道:
“將軍,那位老人或是耳聾目瞎,屬下過去三番問話,此人卻絲毫不為所動。”
“不可能,我去看看。”
江寧站了出來,一個耳聾目瞎的人,是無論如何也不適合釣魚這件差事的。江寧自然不信,非要親自去看看。
一旁的道歸子,神色凝重,說道:
“阿彌陀佛,這位老施主當真是一位隱世高人。此等境界,已經有了大長老枯禪的意味,悠長不絕,令人心生敬佩。”
“太誇張了吧?萬一他就是那船夫,等着抬價呢?”
江寧說罷,拔腿就往前走去。
要說眼力,眾人之中自然以道歸子為首。他修鍊的陽神大藏經,已經將神元外化,擁有洞悉天地的力量。他看不透那垂釣老叟的修為,但是對這渾然一體的景,心中震撼頗多。
只可惜,江寧卻看不出來,他已經來到老者身邊,打量了一眼,實在是稀鬆平常。
“老人家,釣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