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勸君莫行

那老叟不動如山，彷彿是疊在石塊上的另一塊石頭。

他雖戴着斗笠，卻並未蒙紗。面龐矍鑠，雙眼緊閉，鬚髮全黑，倒不像是位老態龍鐘的老頭子，反而像是正當壯年的長者。

若不是輕微的起伏，江寧甚至都要懷疑眼前之人是否已經坐化。

“老爺子，能聽見我說話嗎？”

回答江寧的，只有汀江上的風，沙沙作響。江寧嘆了口氣，正要離去，突然發現，這位老爺子的釣竿上並沒有線！江寧聽過姜青淺說的太公釣魚的故事，莫非這位老爺子，在效仿太公？可是這位置也選的太差了點吧？

怎麼著也得在神都長安釣釣吧……

江寧想了想，還是開口勸道：

“老爺子，這兒山高路遠，聖上他老人家恐怕是沒法子和您相逢了。您要真有這個志向，不如去神都看看，那兒機會大。”

“黃口小兒，懂個甚？”

那長者突然開口，但是眼睛仍然緊閉。

“咦？不是啞巴？”江寧有些訝異，那人不僅回了自己話，還反駁了自己。“老爺子，您這釣竿上沒有線，這樣可釣不來魚。”

那人依舊不肯睜眼，手中釣竿也紋絲不動。

不過，他口中卻道：

“你這娃娃如此多嘴，不怕被人擰了腦袋？”

江寧一怔，下意識的後退兩步。剛剛那一剎那，江寧感覺到一股隱隱的殺氣，這還是他修行以來，第二次感覺到殺氣。第一次是在水口那，有人放冷箭，那支利箭破空而來，驚得江寧汗毛炸起，第二次就是現在。

和上一次相比，這一次的殺氣似乎有實無形。

這說明，眼前的人並不想殺自己，只不過話語間，字字如刀，暗含殺氣。道歸子和尚說過，一個人如果常年殺人、或者擁有一顆殺心，那麼會潛意識的流轉出殺氣。如此說來，眼前這人，竟是個殺星？

不過，想起此番要去封魔嶺之上的九幽，江寧的膽子又大了些。

“嘿嘿，有甚可怕？我連九幽之主都不懼，又豈會懼怕他人？”

那人聽見這話，彷彿聽見什麼了不得的消息一般，終於睜開眼睛，驚奇的看着江寧，“你惹上了九幽之主，居然還能活到現在？”

“看樣子你也聽過這人的名頭。不過嘛，我現在還沒惹上他，但是估計這也是遲早的事。”

江寧想着此行的目的，前往九幽宗門，索要人家的大弟子，就覺得太天真。且不說那個九幽之主如何，單單是那個余邊，便已是神元七子之一，一身修為達到神元境，他真不知道，小王爺李由憑着什麼敢去九幽要人。

好好的北疆麒麟軍的偏將軍，沒有死在戰場，死在了九幽門下，豈非天大笑話？

“少年人，我勸你莫行死路。”

江寧回頭看了看李由等人，嘆了口氣，“身入江湖，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這世間，真正身不由己的事情一件也沒有，就看你決心有多大。那幾個小輩，也就那位寒山寺的和尚還有幾分資質，其他人都是蠢材！”

這人看都沒看李由和道歸子等人，卻一語道破幾人的修為。

江寧大駭！

就算是當日和姜青淺在一起，江寧都沒有這般感覺。眼前這人，怎麼一股如淵似海的感覺，完全看不真切。

他們六人當中，的確當屬道歸子修為第一。不過，李由也並不差，在這個年紀，能夠修鍊到凝元境大圓滿，已經算是佼佼者。如何在這人眼中就成了蠢材？

“前輩，您……您是？”

“嘿嘿，想知道老子的名號？你還不夠格！小子，老子今早心情還不壞，勸你莫要去九幽，那不是你能招惹事情的地方！”

那人一直不曾睜眼，但對周遭的一切卻似乎瞭然於胸。

江寧心中明白，這是碰上高人了。也對，能夠一大清早在此垂釣的人，能是凡人？而且釣竿上不帶線，擺明了不是釣魚。江寧很想知道，如果李由都算是蠢材，那麼自己算什麼？

“前輩，不知晚輩……”

“你？平平無奇。”

那人似乎懶得多說一個字，說完這句話后，便不再開口。任憑江寧說再多、問再多，那人只是閉目養神一般，絕不再說半個字。

江寧搖了搖頭，返身回來。

李由看了看汀江邊，渡船尚未過來。“江公子，那位老人家是何來頭？”

“沒啥來頭，平平無奇。”

江寧把那人送給自己的話又送了回去，嘴上一點也不肯吃虧。眾人候了好一會兒，一直等到日出東方，遠處才有一個黑點，慢慢變大。有人搖着擺渡船，從對岸駛來。

這是從棲鳳渡口擺往武夷山的渡船，途徑汀江，過了武夷山，就能抵達丘陵一帶。在小山中跑馬兩天，便能到封魔嶺。不過，想要真正抵達九幽，至少還要一天時間。九幽雖然號稱建於封魔嶺之上，但是真正能找到山門的人，卻寥寥無幾。

搖船的老艄公吆喝一聲，江寧他們依次登船。

不知為何，江寧下意識的往那垂釣老叟看了一眼，只是這一看，叫江寧頭皮發麻。棲鳳渡口，哪還有什麼垂釣老叟？

這人莫非是鬼不成？

江寧心中打鼓，忙對李由道：“小王爺，你看那邊，那個釣魚的人怎麼不見了？”

“興許是釣着了魚，回去做飯呢。”

李由並不關心這些，只是江寧心中清楚，剛剛那人絕不是普通人，能夠閉着眼睛說出自己等人修為底細的人，怎麼會是普通人？

江寧咽了咽口水，感覺到有些口乾。

“幾位公子，可是要去武夷山遊歷山水？”

“是啊。老艄公，這武夷山可有什麼好去處？”李由頗為執禮，這搖船的老人家看上去已是耳順之年，還在汀江上撐船討活，足見生活之不易。

江寧一直在想着剛剛那詭異的一幕，倒是沒有認真聽他們談話。

“唉，幾位公子來得可不是時候。這汀江上不太平，往常時候，得有七八艘船，現如今沒人出來擺渡了，大家都躲在家裏，家裏至少太平些。”

“哦？可是有匪賊肆掠？”

李由皺着眉，棲鳳渡一帶，水患較少，山賊也不多。朝廷南疆的虎賁軍，雖然離汀州府尚有距離，但是沿路重鎮都有駐點，足以威懾一般的匪寇。而那些修行宗門，自恃身份，一般也不會幹起打家劫舍的買賣。

是以大唐河山雖連綿萬里，卻四海靖平。

此刻聽見老艄公如此說話，李由焉能不詫異？

只聽那老艄公長長的嘆了口氣，一邊搖着船槳，一邊說道：“這事說來也奇怪，自從半年前里長死在了汀江上之後，棲鳳渡接連有人在汀江喪生。這些人幾乎無一例外，全都沉入江底，連屍身都找不見。要說是匪賊所為，殺人奪財，也不至於做下如此行徑。我聽說啊，是因為水底有河妖，所以隔三差五要出來吃人的。”

“河妖？”

江寧驚奇的問道，“老伯，這河妖長什麼模樣？它既然是吃人的，你怎地還敢上來擺船？”

老艄公看了江寧一眼，手中的動作不停，嘴裏卻道：

“道聽途說罷了，我要是真見着河妖，估計幾位公子就見不着我了。”

“老伯，你們上報官府沒有？”

“怎麼沒有？半年前里長暴斃，當時就報了上去。汀州府派了人來，啥也沒查到，轉了兩三天就回去了。可是，人還是不斷死去，不是河妖還能有甚？”

老艄公說到這兒，滿腔的悲憤卻又無可奈何。

河妖之說，畢竟虛無縹緲。可是，他寧願相信這個，也不相信別人說的什麼棲鳳渡是被詛咒之地。呸，這塊地方風光的時候，你們說是神佑之地；現在落魄了，又說什麼詛咒之地，唬三歲小孩子呢？

不過，棲鳳渡這些日子的確有不少村民，搬離了故土。

江寧對河妖這種說法自然是不信的，只是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地，封魔嶺，那裏是鎮壓邪魔所在。又想起那個垂釣的老叟，這種種詭異的跡象，讓江寧突然有些遲疑。莫非老艄公所言，並非空穴來風？

他轉過頭，看了看道歸子，問道：

“道兄，你博覽群書，可曾聽聞何處鬧過河妖？”

道歸子搖頭。

寒山寺雖然藏書頗豐，但是對於大唐初年邪魔大戰那一段記載僅有寥寥幾頁，對妖物的記載就更是隻字未提。反倒是李由，心中一動，他久在北疆，各種古怪的傳聞，聽過不少。這次去九幽，有個重要目的，便是前往封魔嶺打探一番。

眾人一時無話。

那老艄公何等閱歷，看出江寧等人有心事在身，於是勸解道：

“幾位公子，這天寒地凍的時節，武夷山一帶實在無甚可看。幾位若是肯聽我一言，不如回去，待明年春暖花開，再來也不遲。”

“多謝老伯好意，我們趕時間。”

李由接過話頭，不讓江寧說話。

老艄公也不多話，只是低低的嘆息一聲，似乎李由和江寧等人不是趕時間，而是趕着去死一般。

江寧瞧見了李由的異樣，突然質問道：

“小王爺，你有事瞞着大家？”

“沒有。”

李由當然不會承認，即便是一尊聖境來質問自己，自己也絕不會說出實情。更何況，是江寧這樣的小角色，即便他和姜青淺有來往，那又如何？

江寧心知肚明，李由並不想說實話。

他把身子轉向老艄公，老艄公目極遠方，汀江的水在船槳的劃撥下，嘩嘩作響。這支擺渡船至少也有上十年的年頭，兩側的船舷被磨得發亮，過往的歲月中也不知渡過多少人。江寧曾經聽過一句話，渡人就是渡己。

“老伯，你聽說過九幽嗎？”

“咋嘞，公子你是九幽的人？”那老艄公愣了一剎那，明顯有些慌亂。

江寧連忙擺手，“不是不是，我們是想去找九幽的麻煩。”

這話一出，李由臉色都變了。

而那老艄公，更是差點沒站穩，直接從船沿邊上墜入汀江。多少年了，老艄公即便不是修行中人，但因為生活在棲鳳渡，對其他宗門不熟悉，對九幽還算是耳熟能詳。只是，多少年來，也只聽過九幽門人找其他人的麻煩，從未聽過有人敢去找九幽的麻煩。

更何況，還是這麼幾個後生晚輩。

“公子，這……這……可如何使得？”

“老伯，你別聽他胡說八道。”李由連忙接過話頭，他無意間瞥了江寧一眼，“我們真是去武夷山遊覽風光的。”

“唉。”

老艄公又嘆了口氣，他這一趟，似乎罷一天要嘆的氣都給嘆完了。“幾位公子，老頭子多一句嘴。九幽門下，弟子眾多，行事狠辣，老頭子雖不是修行中人，也知道，修行中有兩個地方不能惹。一是黑樓，一是九幽。我瞧着你們少年英雄，可萬萬不敢冒這個頭，否則到頭來吃虧的還是咱們自己，何苦來哉？”

“是啊，何苦來哉！”

江寧似有深意的重複了一句。

李由笑了笑，道：“江公子，此行已是板上釘釘，殺父之處不共戴天。九幽縱是火海刀山，又有何懼？江公子可別打退堂鼓，作壁上觀了。”

江寧心中暗道：那是你有何懼，本少爺懼得很。那個九幽之主一定是非比尋常的大魔頭，否則，豈能在封魔嶺上開宗立派？只是，李由話說到這份上，江寧也不好再說什麼，反正自己還有道歸子這個保護傘，只要九幽之主不出手，逃個性命周全總歸是沒有問題的。

船兒慢悠悠的向對岸靠攏，武夷山脈的全貌，也在薄霧中漸漸顯出真容。

相傳這裏曾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大唐初年，這些洞天福地全被邪魔霸佔，朝廷派出修行高手，與邪魔一戰，七十二福地也被毀滅殆盡，只余留下一座武夷宮，供世人朝拜。

江寧抬眼看去，群山高聳、起伏有序，似龍卧大地，山精拱背。

一派氣勢雄渾之勢，山野間仙氣氤氳，滋生出無數仙草靈藥。倘若有人說，這裏孕育出了妖物，只怕江寧也是信的。

下了船，那老艄公仍舊勸告了一番，見李由執意不顧，只好調頭離去。

江寧實在是忍不住心中好奇，朝李由問道：

“小王爺，以你的手段，可是那個余邊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