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夕夕成

第十四章 夕夕成

俞王府,是一座久置多年的府邸,二十年沒有主人,每一處卻都打理得十分妥帖。花園的梨樹是精心修剪過的,雕花欄杆下曲徑通幽處的一汪池水清澈見底,圍繞着後花園緩緩流淌,滿池白蓮無一片殘葉。

看着園中的景色,落塵忽然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這是爹爹以前的府邸吧?”

“是的。”宇文楚天答。

原來這就是父親曾經的家,原來父親的名字不叫宇文孤羽,而是宣國的俞王爺,宇文俞。看着父親的舊物,觸摸着門邊的階梯長石上擺放着的幾盆鮮花,仰望着屋檐下墜着的兩盞精緻的燈籠,落塵難抑感傷。這府邸中的一切都維持着曾經的清馨雅緻,彷彿這裏的主人一直都在,從未離開。

俞王府中剩下的僕人已經不多,除了一個年老得已彎腰駝背的老管家,就剩下兩個年近四十的侍女,蹉跎的時光在她們的美貌上留下無法抹去的痕迹。她們叫冷月和無聲,都是當年服侍俞王爺的貼身侍女,即使王府已經人去樓空,她們還不肯離開,期待着有一日舊主還能再回來,她們還有機會服侍。

只可惜,空等了二十年。

在俞王府中安頓好一切,天色已經晚了,宇文楚天陪落塵在院子裏轉轉,皇上突然派人傳下聖旨,召宇文楚天進宮為皇后診病。

臨走前,他叮囑道:“皇叔已為俞王府增派了更多的護衛巡視,我也安排好了人在暗中保護你,但你還是要小心些。”

“那你呢,可都準備好了?”這麼晚了,皇上突然宣他進宮,必定不是閑來無事的興起。

“你不必擔心,我看今日的皇宮春風和煦,不會有什麼風雨,應該只是去診病,我去去就回。”

“好,我等你!”

他們一起轉出迴廊,走到王府門前。宇文楚天臨走前還是有些不放心,不厭其煩地交代道:“冷月和無聲的武功都不弱,你要讓她們寸步不離地跟着你,若是遇到可疑的人,切記第一時間用你的暗器對付他們,出手就要對準要害,千萬不能手下留情,明白嗎?”

她點頭道:“我明白,我一定能保護自己,放心吧。”

她站在門前看着宇文楚天走遠。現在正是二月末,南方已經春暖花開,而長安的夜晚還有些涼,冷月見她穿得單薄,取了件白細絨的披風為她搭在肩上。

她回頭對她報以感謝的微笑,卻見冷月看着她出神,眉目間顯出傷感之色。

“郡主,您長得和王爺真像。”冷月嘆道。

“是嗎?哪裏像?”父親離開時,她還年幼,除了記得父親有個偉岸的肩膀,其餘的都已經模糊。

冷月和無聲帶她去書房,找出俞王爺當年的畫像,看着素雅的山水間負手而立的男人,她彷彿又看見當年的桃花林中,父親這樣負手而立遠遠看着她的人影。

冷月說:“郡主您看,您和王爺的眼睛鼻子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還有笑容,您笑起來也和王爺一樣,讓人覺得心安。”

落塵也細看畫中人的五官,不知是不是因為她們說的話讓她先入為主,她也覺得像極了,可是宇文楚天分明說過,他們不是親兄妹的。

無聲又道:“我倒覺得小王爺與王爺不太像。”

她又再細看,年輕時的父親與宇文楚天確實不太相像,宇文楚天的五官更俊美,身上有一種清冷孤傲,而父親更為溫雅些。她又仔細回憶一番,深深以為:“哥哥比較像娘親。”

無聲笑道:“她一定很漂亮吧?”

“嗯,她是中原江湖很有名的美人。”

“他們是怎麼認識的?”無聲又問。

冷月和無聲本都過了愛聽浪漫愛情故事的年紀,可是對於她們等待了二十年的王爺,哪怕就是與他相關的隻字片語,她們也都很想聽。

落塵明白她們的心思,便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她們,這一聊便聊到了深夜,聊到了宇文楚天回來。

他在宮中喝了不少酒,身上有種濃烈的酒味。

“你怎麼喝了酒?”在她印象中,宇文楚天極少喝酒,即使喝也多半點到為止。他不喜歡讓他不清醒的東西,而這世上,能讓他不清醒的只有——酒和曼陀羅。

“我今日給皇后診了病,她雖病得很重,卻還可以治癒,皇叔高興,要我陪他喝幾杯……想不到宣國的酒如此烈,我才喝了三杯便覺頭暈。”他說著,身子不自覺地靠在了她身上。

落塵掃了一眼身邊的無聲和冷月,忙道:“哥哥喝醉了,我先扶他回房。”

冷月問:“讓奴婢服侍王爺吧?”

“不必了,我來就好。”

她扶他回房,幫他換了件舒適的寢衣,又為他擦了擦臉,理順散開的頭髮:“哥,你累了,好好睡一覺吧,我先回房了。”

她正欲起身離開,宇文楚天突然拉住她的手腕,將她一把扯進懷中,灼人的熱氣從他身上襲來,浸染了微醺的酒氣。

這樣突兀的擁抱讓她有點蒙了,她掙扎着想要逃離他的懷抱,卻被他緊緊抱住,他在她耳邊問:“小塵,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什麼機會?補償我的機會嗎?”她忍不住嘆氣,他為何偏要如此執着於那件事,他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放下?“哥,我說過我不需要補償,你應該補償的是雪洛姐姐。”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不用說了,我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你不明白!”他放開她,指尖觸摸着她的臉,像是觸摸着最易碎的琉璃,“小塵,你要我怎麼說你才能相信,我是喜歡你的……”

她愣住了。他說他喜歡她,是他喝醉了胡言亂語,還是他有意在騙她?

對,他一定是在騙她:“哥,你別騙我了,你根本就不喜歡我,我早就知道……”

“我沒騙你,我說的是真的。”

寂寞蔓延的午夜,他的唇緩緩靠近,試探地、溫柔地、期待地吻上她的眉心,然後微熱的唇落在她鼻尖、面頰,最後,小心翼翼地落在她嘴角,她所有的防禦都在雙唇相觸間瓦解……

人心一旦脫了軌,就再也不可能回歸;渴望一旦着了魔,就再也沒辦法壓抑。在他溫柔的輕吻中,她感覺自己那顆蠢動已久的心在經歷了漫長的等待后衝破了束縛,此刻,她什麼都不願意去想,只想沉迷在虛幻的幸福中,不去分辨他說的話是真是假,就這麼傻傻地接受。

就算這是錯,她也寧願永遠錯下去!

夜風不期而至,吹熄了燭火,她在黑暗中依偎在他的懷中。

她從來沒覺得與他如此貼近,她靠在他懷中不捨得離開,他也沒再放開她,一直到他睡著了,她也有些睏倦了,伏在他身上,閉上眼睛就沉沉睡着。

這一晚她睡得特別安穩,連夢都沒做就睡到了天色大亮,醒來時發現自己和衣睡在宇文楚天的房間,身上蓋着他的絲被,周圍都是他的氣息,頓時萬般甜蜜湧上心頭。

門外響起對話聲,雖然聽不清內容,可她一下子就聽出是宇文楚天的聲音。悄悄趴在窗邊,她看見宇文楚天站在院中,青牆黛瓦,水榭樓台,白碧方階,那一片詩情畫意的美景在他身邊都黯然失色,只有一身青衣的背影,朗月清風,絕世出塵。

冷月恭敬地站在他面前,表情很鄭重地接過他手中的半隻白玉蝴蝶細看,半跪在地上說了聲:“好,我馬上就去找王爺的舊部!”然後匆匆離開。

冷月離開后,他才回身走回房間,走到她的身邊。

今日的陽光過於明媚,以至於他的黑瞳也反射了明媚光芒,讓她不敢直視。

“你睡醒了嗎?”

她垂下臉,點頭。

“昨晚睡得好嗎?”

這還用問?她抬頭快速看了他一眼,又急忙低頭,“我睡得好不好,你不知道嗎?”

他的嘴角揚起愉悅的弧度。

“昨晚你喝醉了,說了很多話……”她試探着說。

“我知道,我說過的每個字我都記得。”他頓了頓,“你說過的話,我也記得。”

然後,他們就這麼面對面站着,許久不說話,站到風起,雲散,花舞,葉落。

“你剛剛和冷月在說什麼?她的表情好像很鄭重。”她不得不說句話了,否則他們就要這麼風化成雕像了。

“我們進屋聊吧。”

“哦!”

他們進了房間,關好了門。

他告訴她,昨夜酒宴之後,宇文越告訴了他一個秘密。

二十年前,還是俞王爺的宇文孤羽離開宣國以前,他曾打算與閔王聯合對付宇文烈,他們籌謀了很久,暗中培植了一股絕對忠誠的勢力,準備等時機成熟時對付宇文烈。

可惜他們沒有等到,宇文孤羽便離開了。

現在,時機雖然還未成熟,可宇文越已經再沒有耐心等下去,也不能再等,他想暗殺宇文烈,卻又勢單力孤,身邊的人又不完全可信,所以他希望能動用宇文孤羽當年留下的這股勢力。

宇文楚天和傅伯證實了此事,傅伯告訴他:“王爺離開前曾說過,若是他不在,這筆財富和勢力都可以憑藉一個信物調動,那個信物就是一隻白玉蝴蝶。”

說到這裏,宇文楚天將白玉蝴蝶拿出來遞給她:“這個信物你先幫我保管,我怕帶在身上不安全。”

“好!”落塵撫摸着那塊白玉蝴蝶,潔凈無瑕的白玉蝴蝶的中央有一個金線鑲嵌的細小字跡:俞。

“怎麼只有一半呢?”

“另一半父親送給別人了。”宇文楚天道,“好在我所持有的這半塊白玉蝴蝶上刻着父親的名字,另一半只是一塊玉而已。冷月剛剛確認了白玉蝴蝶的真假,現在她已經幫我去聯絡了。”

接下來的幾日,宇文楚天日日入宮為皇后看病,晨起便去,入夜才回。

半月後,是個難得一見的好天氣,碧藍的天空水樣清透,長安城的街道如往常一樣繁華,只是酒樓里的商旅比平日要多,很多酒樓都掛出了客滿的牌子。

宇文楚天一大清早便起身,穿上一身墨色的錦緞長衫。

落塵走進他房間,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沉渡劍,劍上沒有了她送他的劍穗。她知道,他每次要去殺人的時候,便會取下劍穗,他說他害怕看見劍穗的時候會分心,也不想讓劍穗濺上血腥。

“你要走了嗎?”

“是的。”

“一切都準備好了嗎?”

他點頭。他已在宮中安排了夜梟頂尖的殺手,也與父親過去培植的勢力以及舊部都聯絡好,裏應外合。

今日,就是宣帝與宇文烈的生死一戰。比起殺宇文烈,他更擔心的是宇文烈的幾個兒子。

“今晚一定小心,保護好自己,等我回來。”

“嗯,你放心。”她看看他手中的沉渡劍,“你的劍好久沒用了,我幫你拭拭劍吧。”

他將沉渡劍從劍鞘中拔出,遞給她,她拿出絲帕一點點把劍身擦拭了三遍,才將劍雙手遞還給他。

宇文楚天拿着劍細細看了一遍,問道:“這是什麼毒?無色無味,無影無形,看毒性倒是比裘叔的瑤華之水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昨日剛配製的,還沒取名字,等你回來你幫我取一個好聽的。”

“哦?那我好好想想!”

“嗯。”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髮,“你的頭髮有幾根沒梳好,我再幫你梳梳吧。”

他看看天色,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了下來。落塵幫他重新梳理了一遍頭髮,直到梳得頭髮一絲不亂。她放下梳子時,他輕輕握住她的手,指尖的眷戀不舍勝過千言萬語。

“哥,你放心去吧,我能照顧好自己。”

那天,宇文楚天走後,落塵便坐在院子裏等到深夜,他一直沒有回來。酉時剛過,皇宮的方向突然燃起熊熊大火,火光衝天,將黑夜映得如同白晝。

落塵急忙爬到閣樓上眺望,除了皇城的高牆灰瓦,什麼都看不見。不久后,長安城中的人都被這衝天的火光驚醒,大街小巷擠滿了向皇宮方向張望的平民百姓,不知是誰說:“會不會是皇上被暗殺了?”

“不會的!”馬上有人反駁,“皇上是天子,天命所歸,萬歲萬歲萬萬歲!”

雖是大多數人都隨聲附和,可大家的表情依然十分惶恐,有人爬到屋頂上去看,大家也跟着接二連三地爬上去看。望着宮門緊閉的皇宮,他們的眼神中寫滿了憂慮和惶然,但他們一直都很安靜,安靜地等待着消息。

不知是誰又喊了一句:“皇上萬福,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人都跟着跪倒在地,一起朝着皇宮的方向叩拜。

落塵看着街上的一幕,才終於明白為什麼宇文楚天甘願捲入宣國的宮廷爭鬥中。宇文越的皇權被桎梏了十二年,還能如此深得民心,實屬不易。除了他,怕是再沒有人可以結束泱國的腐朽王朝了。

馬蹄聲急促響起,身披盔甲的士兵從四面八方鋪天蓋地地衝來,街上的人被衝散,卻沒有人逃散,他們全都站在街角,用仇恨的目光盯着那些打着宇文烈旗號的將士。

那些士兵包圍了皇宮,包圍了四個王府,其中就有俞王府。

冷月早有準備,有條不紊地調動着府內的侍衛,嚴密地守住所有入口。

落塵見狀,緩步走下樓閣,走到冷月身邊,問道:“外面是什麼人?”

“是宇文至帶兵包圍了王府。無聲,你先陪小姐回房,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出來。”

“宇文至?”如果落塵沒有記錯,宇文至是宇文烈的長子,驍勇善戰,手握重兵。如今他公然圍攻皇宮和王府,可見是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了。

在這種時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護好自己。

外面的廝殺聲久久不絕,落塵安然坐在床邊,指尖細細地把玩着手腕上的玉鐲。無聲戒備地看着窗外廝殺的場面,面色越來越沉重。

倏地,屋頂響起腳步聲,無聲急忙擋在她身前,只見一個男子從屋頂穩穩落下,他年紀輕輕,氣宇不凡,一身金光燦燦的鎧甲更顯示出他身份的尊貴。

無聲一見他,臉色大變,毫不猶豫地舉劍過去迎敵,不料才不過十幾招,無聲便顯出不敵之勢,她硬撐了二十幾招,終於敵不過男人的凌厲攻勢,被一掌從窗子打出房外。

無聲沒再回來,應該是已經無力動彈。冷月也沒趕過來救她,應該也是分身乏術。

落塵知道,這個時候,她再沒人可以依靠了。

男人一步步走近她,或許早已看出她不會武功,他的步伐很堅定也很自信,就像是走近一個困在囚牢中的人,不急不緩地靠近。

她沒有躲避,直直地面對他。

他走到她面前,垂眸細看她的臉,眼中露出一絲滿意的笑:“我聽聞濘王有個國色天香的妹妹,看來就是你沒錯了。”

落塵也輕輕一笑,顧盼若兮,渺若塵煙:“我聽聞大司馬有個驍勇善戰的兒子宇文至,看來就是你沒錯了。”

他哈哈一笑,彎下腰,拇指和食指捏着她的下顎,逼她抬起臉面對他:“你既然知道我,也一定聽說過我一向憐香惜玉,所以你不用怕,我不會殺你的。”

“我知道,你是想用我威脅我哥哥。”

“你知道就好,你現在最好祈禱你哥哥對你念點兄妹情,願意用宇文越的人頭來換你的命,否則……”他的指尖稍一用力,她便覺下顎疼得麻痹,臉上不禁露出痛楚的表情。

宇文至的手指便減小了力度,果真是憐香惜玉之人。

落塵以指尖輕輕撥開他的手指:“你抓我也沒用,他不會受任何人威脅的!”

“不試試怎麼知道沒用?”他抓住她的手,“你只需要好好配合我,我一定不會傷害你。”

“是嗎?可是,我可不敢保證不傷你……”她眉目輕抬,那絕艷的笑容讓宇文至不禁一愣。

隨即,宇文至感到身體的異樣,他急忙運功調息,希望可以壓制住體內不知何時侵入的劇毒。誰知他剛剛運氣,就見數十枚極細小的銀針從她手中飛速射來。

而他,居然沒有看清那銀針從何處射出。

他震驚地退後,可惜還是慢了一步。數十枚毒針他幾乎全部躲過了,卻沒有躲過最後一根,而這一根已然足夠讓他全身麻痹,無法動彈。他睜着驚恐的眼睛,看着又數根銀針飛向他的眉心,速度極快,眨眼之間直接刺入他的眉心。

他的瞳孔無限地放大,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落塵。

“論輩分,我該叫你一聲哥哥的。”她的聲音還是那麼輕柔、純凈。

“你……”

“哥哥,對不起,我不想殺你,可是我沒別的選擇。”

“……”他已再說不出話。

他死了,瞪大了眼睛,臉上還是沒有收起的驚訝表情,似乎至死都沒辦法相信,身經百戰的他會在眨眼之間死在一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女子手中。

其實她也不信,不信殺人原來這麼容易,剛剛那個強大得彷彿能扭轉乾坤的男人,轉眼就會變成一具死屍。

緊接着,遲來的恐懼席捲而來,她感覺身上每一個毛孔都在收緊,宇文至瞪大的眼睛在她腦中越來越清晰,就算閉上眼睛,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原來,這就是殺人的感覺,比她想像的更可怕千百倍。可是她知道,這只是個開始,以後她要殺更多的人,經受更多這樣的恐懼,因為她選擇了跟着他,她不僅要學會殺人,還要像他一樣,殺人不眨眼……

外面的廝殺聲終於停止了,冷月和一群突然出現的黑衣人殺盡了外面圍攻王府的所有官兵,當冷月驚慌失措地趕進她的房間時,宇文至早已全身僵硬。

冷月低頭看看宇文至,又抬頭看着她,眼中和宇文至是一樣的驚駭。

她笑笑,她從不殺人,不代表她不會。

“幫我把他的屍首抬去正廳,好好安置,等哥哥回來再處理吧。”

……

直至天明時分,長安城裏才平靜下來,宮中有人帶回了消息,說是宇文烈被殺,他的幾個兒子也全部被誅。

落塵細問,才知道這一晚皇宮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宮變……

入夜前,皇宮還是一片安泰祥和,大司馬宇文烈去太皇太后的含仁殿中請安,苦口婆心勸着太后莫要飲酒過度,保重鳳體,卻不料突然出現了幾個黑衣人刺殺他。宇文烈身經百戰,武功超凡,那些刺客雖是絕頂高手,卻無法傷他分毫。原本正陪太后喝酒的濘王突然拔劍,一場激戰後,宇文烈被刺死。

宇文烈一死,他安排在禁衛軍中的細作放出了訊號,宇文烈的兒子宇文訓和宇文行帶兵圍攻皇宮,宇文至帶兵將俞王府團團包圍,而宇文會帶則着兵馬包圍了衛王府,抓了衛王的家眷……

十二年的隱忍,十二年的仇恨,帝王之怒,震懾千里。這一夜,皇宮之內,火光衝天,皇宮的羽林軍和宇文孤羽當年留下的勢力與宇文烈的余部戰得血肉模糊,長安城中,也是血流遍地。

這場慘烈的戰爭至天明才結束,宇文烈的兒子全部血濺當場,殘部見大勢已去,全都投降。結束了宮變,皇宮外的捕殺又開始了,所有宇文烈的血親、親信無人能幸免於難。

整個宣國經歷了一場血腥的洗禮。

天蒙蒙亮時,宇文楚天回來了。他受了傷,一支長箭從胸前刺入身體,箭頭上都是倒鉤。

冷月說要去請御醫,宇文楚天叫住她:“不必了,這點小傷,我自己能處理。”

他讓冷月幫忙把箭頭剪掉,把箭身拔出,落塵用沾了止血藥的絲絹緊緊捂着他的傷口,但血還是濺了她一身,她雪白的衣裙轉眼成了紅色……

而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落塵為他擦過了葯,包紮好傷口,見宇文楚天的臉色已有好轉,才鬆了口氣,對冷月道:“你也累了,去休息吧,我照顧哥哥就夠了。”

冷月應了一聲,退了出去,關上房門。

房間裏再沒了別人,落塵才從他背後抱緊他,眼淚順着他的傷口流淌,她知道他一定很痛,可他只是平靜地轉回臉,看着她笑:“我回來晚了,你等急了吧?”

她搖頭:“你怎麼帶着傷回來?宮裏都沒人幫你處理傷口了嗎?”

“當然有,可我怕你等急了,先回來看你。”

“……”

“我聽冷月說,你殺了宇文至。”

“嗯。”

“你可知他是宣國最有名的大將,征戰沙場,無人能傷他分毫。”

“我知道。”落塵點頭,“所以我怕我放在房內的毒藥傷不了他,趁他和無聲打鬥時,我又在自己身上塗了新制的毒藥,他若要帶我走,必定會中毒,到時候我再用身上的暗器,才能萬無一失。”

宇文楚天轉過頭,看着她柔美純凈的臉,即使講述着她殺人的過程,她看起來也是柔弱的,難怪宇文至會對她疏於防範。

他不禁嘆了口氣:“以前裘叔總跟我說,這世間最可怕的不是所謂天下第一的高手,而是貌若天仙卻心如蛇蠍的女人,當時我還不信,現在,我信了。”

“你這是在誇我嗎?”落塵笑着,輕輕靠在他肩上。

“是。”

“你有沒有覺得,我們是天生的一對?”

“有!”

他看着她,黑眸中浮沉着難掩的喜悅,她低頭避開他的目光,身子卻不由自主地貼緊,雙手抱着他的手臂,依偎得更緊。

這幾日的相處,她越來越喜歡這種感覺,喜歡兩個人靠在一起,什麼都不必說,什麼也不必做,就這麼享受着彼此的溫度和味道,就已勝過一切。

“哥,你……”

“以後沒其他人在的時候,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心中溢滿了羞澀的甜蜜,她試了幾次,才輕輕叫了一聲:“楚天。”

“嗯,你剛剛想說什麼?”他滾燙的唇貼在她的耳邊,熱流瞬間從她的耳廓遍佈全身。她的思緒獃滯了好久,才終於想起來剛才想說什麼:“你的傷需要好好休息,我扶你躺下吧。”

“嗯。”

她扶着他半倚在床幃邊,為他脫下染血的黑衣,忽然,一件溫潤的東西從他衣衫中滾落在床上。她轉眼看去,原來一尊手掌大小的白玉人像。她忽然想起雪洛說過:他心中有個至愛之人,所以他眼中沒有任何女人……他很多個不眠的夜晚都會在月下刻人像,刻下心中那個女子的樣子。

這人像,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女人吧?會是誰的樣子,孟漫嗎?

她幾次伸手,又幾次縮回來,不敢去看,又想看清楚她的樣子,清楚地記在心裏。

宇文楚天似乎看懂了她的心思,將人像拿起,放在她的手中。

當她看清楚玉像的臉,她幾乎以為自己的眼睛花了。她揉了幾次,又細看,真的是她,是她只着薄衫、眉目含笑地看着他練劍的樣子。若是那張臉她會看錯,她肩上那朵幽蘭的刺青,是不會錯的。

“這玉像是我……”她茫然觸摸着平滑如鏡的玉像,上面不見一點刀刻的粗糙感,像是早已有人用手指慢慢磨平。

為什麼會是她?為什麼他雕刻的人是她,因為想念她嗎?想念到需要把她的樣子刻下來,放在枕邊,伴着他入夢,或者夜不能寐時,放在手心裏把玩?

難道……他是喜歡她的?

“怎麼是我?”

他淡淡地道:“當日我見這塊白玉完美無瑕,觸手生溫,想刻成你的樣子送給你。後來玉像刻好之後……我又捨不得送你了。”

“捨不得?”從這三個字裏,她隱約體會出一種曖昧不明的味道,心忽然跳得飛快,“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氣了?”

他笑笑:“這世上唯一能讓我變得小氣,讓我捨不得放手的——就只有你!”

她低下頭,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怕再看下去,心就會飛出身體了。

他以指尖撩起她遮在臉側的髮絲,直視着她泛紅的臉頰:“我說過,我是真的喜歡你。”

他直直地望着她,眼底的深情毫不掩飾,她知道他希望她說點什麼,她也努力想說點什麼。可她現在腦子裏就像被火焚燒過,剩下一片灰燼。

他又從衣袖中取出一條絲帕,展開,絲帕上一雙戲水的鴛鴦深情款款地對望,正是她情竇初開時,塞進他衣襟中的那條絲帕。

“這絲帕……你不是說丟了嗎?你為什麼騙我?”

“因為我去過一次苗疆……”他告訴她,“一個苗疆蘭族的長老告訴我,我的蠱毒是無法解除的,就算我不再服用解藥,也最多能活三五年。我怕我不能陪你一生一世,所以才騙了你,希望你嫁給表哥。”

“不,不會的,萬物相生相剋,你的蠱毒一定有辦法能解的。”

他笑着點頭,儘管笑得有些虛無:“嗯,你引蠱的方法就很好,我相信假以時日,蠱蟲一定都能引出。”

她連連點頭。

他撫慰地拍拍她的肩膀,道:“小塵,我承認我對你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可我不後悔,若是沒有這次錯誤,我可能永遠都不敢奢望擁有你……”

她又何嘗不是,要不是那一夜的罪孽,她早已放下了那份奢求。

現在,他們都坦然接受了這個現實,那麼,因由如何,曾經如何,已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將來,他們可以一生一世相依相伴,永不分離。

為他換了寢衣,她不捨得離開,於是便在他床邊陪着他。

“你怎麼受傷的?”這個問題,她早就想問了。

“宇文會帶箭隊圍攻皇宮,數萬支箭射向皇叔的正陽宮,我為了救皇叔,被射中了一箭。”

她還是不解,宇文楚天的箭傷是從前面射入,以他的身手,怎麼可能讓人從前面射中他?

看出她的疑惑,他又道:“比起救命之恩,以身擋箭之情,更容易讓人銘記於心。更何況皇權的戰爭中犧牲的都是無辜的士兵,我不想對他們動手。”

“可這箭萬一射偏一點……”

“不會的。”

她咬咬唇,戚戚然道:“不管會不會,以後都別做這種事了,我會心疼的。”

他默然望着她,眼中光芒流轉,又是那種讓她心慌意亂的眼神:“好,我答應你!”

半月後,這一場暴風雨才徹底結束。

朝堂上一切都換了樣,宇文烈的黨羽被誅殺殆盡,宣帝徹底收回了皇權,他雷厲風行地發佈新政,虛化大司馬一職的權力,將全部政權集中於自己手中。至此,宇文越以一種極高的帝王姿態回歸,掌握了屬於帝王該有的一切。與此同時,宇文楚天執意拒絕了宣帝的挽留,帶着落塵離開。

因為他深知一個道理:帝王,從來只能共患難,不可同富貴!

宇文楚天帶着落塵離開了俞王府,離開了長安城,卻未離開宣國。因為宣國遠離中原,在這片廣袤無垠的土地上,沒有人認得宇文楚天,更沒人知道他和落塵的關係,他們可以像新婚的小夫妻一樣依偎着乘船游運河,看長河落日圓;也可以去山澗看瀑布如幕,碧水如玉;他們還可以自由自在地去草原騎馬緩行,走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他們忘記了一切,江湖爭鬥、朝堂之爭,還有那些前塵舊恨都已渺然如塵……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許你一世溫柔:葉落無心作品精選集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許你一世溫柔:葉落無心作品精選集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四章 夕夕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