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觸處繁華

第十五章 觸處繁華

流雲薄暮,兩人牽着馬在夕陽下散步,直走到月掛高空,雲絲暗動,他們還是在漫無目的地向前走,真想這麼一直走下去。

然而,黑夜總歸會到來,就像黑夜終究過去一樣。

他們回客棧的途中,落塵看見迎面而來一個熟悉的人影,他一身白色道袍,清冷的顏色像是被月光暈染,有一種冷入人心的孤寂。

不必看清他的樣貌,她已認出眼前的人是濯光派的魏蒼然,她急忙收回挽在宇文楚天臂彎里的手,與他分開一段距離。

意外遇見魏蒼然,宇文楚天訝然地迎上前,難掩眉目間的驚喜之色。落塵極少見他如此親近一個人,即使對他一向尊敬的裘叔,他也少了這種打從心底的親近。

魏蒼然見到他也是滿面溫和,微笑道:“楚天,許久不見,一切可好?”

“還好!魏前輩,您不是在濯光山閉關嗎,怎麼會來宣國?”

“再過幾日,便是家師紫清真人的壽辰,我去天山為他尋一份特別的禮物,剛剛尋到。”他提了提手中的木盒道,“我正準備回濯光山,不想在這裏與你們兄妹偶遇,真是有緣。”

宇文楚天看看天色:“今日天色已晚,魏前輩還要趕路嗎?”

“我趕着把禮物帶回去給師父,所以日夜兼程,不想耽擱。”

“就算趕路,也需要休息的。”他提議道,“我們住的客棧就在前面,想必魏前輩還沒吃晚飯,不如一起吃頓便飯,休息一晚再走。”

魏蒼然見他誠意邀請,沒有推辭,點頭道:“也好!在這宣國小鎮遇到你們,實屬有緣,我今夜便不趕路了,在這裏休息一日再走。”

“前輩,這邊請。”

宇文楚天便引領着魏蒼然回到入住的客棧,他們剛到店門前,店小二便熱情如火地迎了出來,笑得那叫一個心花怒放:“公子、夫人你們回來了?飯菜已經給你們備好了,熱水也燒好了,你們是現在就用晚飯呢,還是回房先歇息一下?”

“再多加幾個素菜,我有個客人。”宇文楚天道。

“好嘞!”店小二接過宇文楚天打賞他的金子,馬上飛奔去準備。

小二走遠,宇文楚天看向臉上仍無任何情緒的魏蒼然,解釋道:“我與落塵出門在外,多有不便,謊稱夫妻才好方便互相照應。”

魏蒼然點點頭,眼光卻不經意掃了一眼落塵微微輕垂的臉,只笑了笑,也未多言。

那一晚,魏蒼然和他們同宿一家客棧,宇文楚天邀請他一同在客棧後面的院子裏用晚飯,他沒有拒絕,宇文楚天提議嘗嘗宣國的烈酒,他也欣然接受。

濯光派的清規戒律對飲酒沒有苛刻的限制,而魏蒼然這麼多年一個人獨居孤山,除了偶爾喝上幾杯淡酒,也沒有別的方式可以消磨心中的孤獨。久而久之,也就戀上了酒的香洌。

如今身在異域,意外逢上忘年知己,他自然要多喝幾杯,宇文楚天杯杯相陪,落塵也跟着喝了兩杯,便覺得有些頭暈。

舉杯把盞間,魏蒼然少不了多看了落塵幾眼。上次他初見落塵便印象特別深刻,只覺她素顏清雅,眉目淡若雲霧,整個人好似空中最易飄散的晨霧,隨時都可能隨風而去,所以總讓人忍不住想去抓牢,特別是那些自認可以掌控一切的男人。

今夜再見,不知是否今夜的明月過於優美,映得她眸色如水遮霧繞,蕩漾着波光,一顰一笑流轉着盪人心魂的旖旎。

這對兄妹在一處,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多年來最不願想起的兩個人——宇文孤羽和陸琳苒。

真的太像了,兩個人什麼都不必說,不必做,若無其事坐着,也像極了宇文孤羽和陸琳苒在那場盛大的婚宴上,貌離卻神合的場景。

心頭一陣悵然,他又舉杯,把一杯烈酒飲盡,宇文楚天也舉杯,與他同飲。

三個人邊喝邊聊,自然而然地聊起了魏蒼然此次天山之行為紫清道長準備的禮物。魏蒼然打開一直放在手邊的木盒,盒子剛開,一股冷意瀰漫而散,落塵不由得打個冷戰,好奇地探頭過去細看。只見盒中放着一朵冰雕玉琢般的蓮花,繚繞的冷氣逼人,恍若凝着霜雪一般。

她不禁驚叫:“冰蓮?”

“落塵姑娘好眼力。不錯,這就是傳聞中的天山冰蓮,千年開花,千年不落。”

這冰蓮與火蓮都是醫書中提及的稀世奇葯,據說冰蓮能醫百病,而火蓮能解百毒,火蓮與冰蓮一個生長在南疆之土,一個生長在極北之地,可遇而不可求。

“魏前輩,這冰蓮你是在哪裏找到的?”她急忙問。既然這冰蓮能治百病,說不定對蠱毒也能有醫治效用。

魏蒼然看出她眼中有所期待,便告訴她,為了在這天山尋找冰蓮,他幾乎走遍了天山的每一個角落,只尋到了這一株。他在天山的冰岩上日夜守候了七七四十九日,終於等到冰蓮開花,將它摘回。

怕是這天山之上,再無第二株了。

“只這一株?”明知這冰蓮珍貴非凡,她還是厚着臉皮道,“魏前輩,我聽聞冰蓮能治百病,我……”

誰知她還沒說到重點,宇文楚天就打斷了她的話:“小塵,這飯菜冷了,你去找店家再要幾個熱菜。”

“唉,我這就去。”

他又道:“我看你也累了,一會兒選完了菜就回房休息吧,不用陪我們。”

她悄然看了他一眼,讀懂了他的心思,默默地嘆了口氣:“嗯,好!”

落塵回到房間,店小二立刻把準備好的熱水桶給她抬進房間,供她沐浴。

泡在熱水裏,洗去一身風塵,她心中的陰鬱始終洗不清。仰望着窗外的明月,碩大的圓月掛在當空,彷彿有一股奇特的引力在操縱着一切。

明日又是十五月圓之夜了,又是他毒發的日子,她想到的吸引蠱蟲的方法雖然有點作用,可見效緩慢,還會加劇他的疼痛,不知這一夜他要經歷多少痛苦才能熬過去。

宇文楚天回房的時候,她沐浴后的髮絲已經半干,正倚在床邊讀着一本記錄苗蠱的書。她只披着件薄衫,及腰的黑髮垂在肩上,濕透了半邊的衣襟,隱約可見白皙的雪膚。

他不禁心中一盪,端着冷水剛浸過的一盤葡萄坐到她身邊,選了一粒最大的剝了皮送到她嘴邊。

她吃了一顆,入口酸甜清涼,十分美味。可如此良辰美景,美味當前,她臉上的愁苦依然不減。

“怎麼了,心情不好?”他鬆鬆地摟着她的肩,呼吸着她的發香,內心又不受控制地蠢蠢欲動起來。男人就是這樣,從未擁有過也就不去奢望什麼,可一旦曾經擁有,便總忍不住去回味,內心的渴望越積越深,越難壓抑。

“哥,明天就是十五了。”

“嗯。”他毫不在意地道,“你不用擔心,只是疼痛而已,我挨得了。”

“可你總是這麼月月隱忍也不是辦法……哥,冰蓮能治百病,說不定對你的蠱毒也能有效,你能不能和魏前輩要一點,就要一片花瓣也好,我們試一試,說不定有效呢。”

“這些事,明日再想也不遲。”他從前面摟住她的腰,臉靜靜地埋在她的頸窩,“小塵,我的傷口完全癒合了。”

話題轉變得有點突然,她一時沒適應過來:“唉,是嗎……我看看。”

她解開他的腰帶,指尖輕輕撩開他的衣襟,觸摸着他肩窩上淡粉色的疤痕,看上去好了許多,結痂也已脫落,應該不會再撕開了。

想起上次傷口撕裂的場景,她不由得雙頰紅暈,如不是他抱她時用力過猛,牽動了傷口,那次親昵的糾纏顛倒真的是很讓人沉迷。

她輕輕按了按他的肩窩:“完全好了嗎?”

“我們試試就知道了……”

他握着她的指尖放在唇邊,柔軟滑膩的觸覺讓她的雙頰紅得像盛開的桃花。說實話,她以前是真的不喜歡他這麼對她,總以為這種身體的接觸像是戰爭一樣,會弄得人疼痛難忍,遍體鱗傷,但這次完全不同,他無聲無息地靠近,似有若無的撫摸撩過她的腰間,和風細雨般的淺吻落在她耳邊。

綺羅帳下,他的吻夾着葡萄的酸甜落在她嘴角,深深地輾轉吸吮,她也試探着以舌尖撫過他的唇,纖細的手指順着他剛剛敞開的衣襟探入,拂過他溫暖的胸口。她的主動,換來他受寵若驚的驚喜,開始更加熱切糾纏。

就在這隻願長醉不願醒的醉人時刻,宇文楚天的動作猛地一停,他抬頭望望天空,咬了咬牙,又再繼續,而這一回的親昵感覺與剛剛完全不同,他的力道忽輕忽重,擁着她的手臂都在顫抖,額間的汗滴滾滾而落,滴在她的心口……

落塵看出他的臉色不對,急忙去看他的傷口:“你怎麼了,又扯到傷口了?”

他按住了她的手,聲音嘶啞地說道:“沒關係,是蠱毒發作了,沒事的。”

“怎麼會呢?今天才十四。”她慌了神,又細算了一遍日子,確實不是十五。

“可能我上月沒服解藥,蠱毒發作的日期有所變化。”他能感覺到,身體內的蠱毒越來越不受控制,可能這噬心蠱已經長大,噬心之力日漸加劇,若是停服曼陀羅,恐怕即使不是月圓之夜,他也會疼得錐心刺骨。

落塵頓時從神魂顛倒的幻夢中驚醒,匆匆穿好衣服,扶着他躺回床上:“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取曼陀羅粉。”

她取來早已準備好的曼陀羅粉末,他已用刀劃開手腳的血脈,血液中的蠱蟲嗅到花香,又開始向曼陀羅花的一處聚集,可是血流出的速度更快,轉眼滿床都是鮮血,他的臉色愈發蒼白。

她不停地和他說話,想要藉此分散他的注意力,讓他暫時忘記疼痛,然而蠱蟲的力量遠超出她想像,他已什麼都聽不見了,只覺疼痛將他全身撕扯得粉碎,他將懷中的落塵抱緊,疼痛幾乎讓他迷失心智,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幾分力氣去抱着懷中的人,只覺得抱着她才能堅持下去。

她心疼地抱緊他,不斷重複着低語:“我一定會找到解毒的方法的,我一定能找到解毒的方法……”

她是在安撫他,更是在安撫自己。

宇文楚天勉強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

雖然他們極力壓低聲音,不想驚擾到別人,可魏蒼然何等耳力,很快便發現了他們房內的異樣,過來敲門。

見沒人應答,他在門外喊道:“楚天,你在嗎?”

見還沒人回答,敲門聲更大:“楚天,我聽見你在,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你再不開門,我進去了。”

落塵聽出魏蒼然的焦慮,知道事情不可能瞞過去,只好起身去開門。

“落塵姑娘,發生了什麼事?”魏蒼然問的同時,目光越過她的肩膀,看向床上的宇文楚天,只見他臉上毫無血色,手腕和腳腕流出的血染紅了床榻。

他也顧不上禮數,直接沖了進來,握住宇文楚天的手腕探了探脈息,又查看了一下他手腕上的傷口,臉色大變:“你中了毒?什麼時候中的毒?”

宇文楚天已說不出話,落塵替他回答道:“哥哥中了一種苗疆的蠱毒。已經一年多了,平日與常人無異,只有每個月的月圓之夜會發作,痛不欲生。”

“蠱毒,每月發作一次,痛不欲生?”他似乎想到了什麼,看着宇文楚天的眉峰不由得鎖緊。

“魏前輩……”落塵雙膝跪地,給魏蒼然重重磕了個頭,額心用力撞擊地面,“哥哥這蠱毒非比尋常,我們試了很多方法都沒用。我聽說冰蓮是罕見的藥材,我求您給一點點讓哥哥試試,說不定有用。”

魏蒼然想都沒想,馬上點頭:“好!你等等,我這就去拿。”

他腳步未抬,人已晃出門外。眨眼的工夫,他就拿着冰蓮回來了,掰了一片花瓣放在宇文楚天的口中。冰蓮奇寒,入口即化,冰涼的汁液流入臟腑,寒意瞬間遍及全身,疼痛彷彿也被冰凍,成了麻木。

宇文楚天終於長出口氣,想不到這冰蓮不能剋制蠱毒,卻是鎮痛的良藥。

魏蒼然見他的疼痛稍有緩和,又將他扶起,用雙掌將淳厚的真氣從他背後注入體內,以此壓制他身上的毒蠱。落塵不敢靠近,只能守在一旁焦慮地望着。

清和沉厚的真氣源源不斷地注入,壓制住蠱蟲。隨着月亮的西沉,宇文楚天身上的痛楚逐漸減輕,他在魏蒼然的指引下運功調息,待完成一套吐納之法后,他的面色明顯好了起來,體力也恢復了許多。

他起身感激道:“多謝魏前輩!楚天無用,多次讓前輩耗損真氣相救……”

“別這麼說。”魏蒼然嘆道,“這毒甚為猛烈,你雖服了冰蓮,我也用真氣幫你壓制住了蠱毒,緩解你的痛苦,但這隻能讓你不至於被蠱蟲折磨得精疲力竭而死,是治標不治本的方法。”

“我知道。”宇文楚天點點頭。

魏蒼然沉默半晌,才抬頭看向他:“你可知道,若是這毒再不能解,你怕是不久於人世。”

宇文楚天淡淡點頭:“可這毒根本解不了。”

“這世間不可能有解不了的毒。”魏蒼然想了想,又道,“我的師父紫清真人出身苗疆,對蠱毒了解甚深,說不定他會有辦法幫你解毒。不如這樣,你們跟我一起回濯光求他老人家施以援手,師父悲天憫人,必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救你。”

言罷,他又將剩餘的冰蓮拿過來,交到落塵手中:“落塵姑娘,這冰蓮雖不能解毒,但至少可以止痛,你好好收下。下次楚天毒發,就給他服用一片花瓣,估計這株冰蓮至少能保他一年安然無事。”

“這、這不是您要給紫清真人的嗎?”

“我送他,只是為了表示一番心意,這冰蓮對他不過是延年益壽的良藥,對楚天卻是可以救命之物。”

“多謝魏前輩!”落塵又想跪下來感謝他,魏蒼然卻先她一步扶住了她。

“不用跪了,折騰了一夜,你也累了,你和楚天好好休息一下。我回去收拾一下東西,等你們休息好,我們再上路。”

說完,魏蒼然離開房間,他離開時的步伐慢了很多,好像已經沒有力氣邁步了。

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宇文楚天會對他有着特殊的親近之感,魏蒼然這樣彷彿能撐得起天地、容得下天地的男人,任誰都會心生敬愛之情。

午後,宇文楚天一覺醒來,體力恢復大半,魏蒼然也收拾好了東西。

三人一同上路。

一路上,他們走得並不匆忙,清晨出發,傍晚便找客棧休息。宇文楚天和落塵還是以夫妻的身份住一間房,一來他不放心落塵的安全,二來太刻意的迴避,更易引人猜疑。

入了夜,風又起了,魏蒼然站在風中,看着遠處的茫茫草原。

一陣平穩的腳步聲靠近,他已猜到是誰,他微微側身,目光直視着身邊的宇文楚天,問道:“楚天,你這蠱毒是怎麼中的?”

“……”

“如果我沒猜錯,你中的是夜梟的噬心蠱吧?”

“前輩聽過此蠱?”

魏蒼然點頭道:“多年前江湖中不少門派的高手被噬心蠱所控,為得解藥,不得不為夜梟殺人。濯光山中就曾有個弟子被噬心蠱所控,我親眼看着他被疼痛折磨致死……如今你甘願忍受蠱毒折磨也不肯服解藥,可見你心存正義,分得清是非對錯……”

其餘的話他未多說,也未多問,似乎已經猜到宇文楚天不願多說。

“我教你的那套調息之法可以使血脈逆轉,對抑制這種蠱蟲有些用處,你每日如此運氣調息一次,多少會延緩蠱毒發作。”

“多謝前輩。”宇文楚天猶豫了一下,問道,“前輩,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我們萍水相逢,您卻屢次救我性命……”

“你是不是想問我,當年你父母有負於我,為何我對你毫無芥蒂?”魏蒼然頓了頓,道,“若是說一點芥蒂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不過你終究是琳苒的兒子……”

提起這個名字,魏蒼然向來毫無表情的臉上終於有了情緒,些許感傷,些許惆悵,但沒有怨恨之意。

他仰頭,望得更遠:“我從來沒有怨過琳苒,因為我知道她當年並不是和宇文孤羽私奔,而是被人暗算,中了劇毒,是宇文孤羽救了她,還幫她找到了火蓮,救了她的性命。”

“您是怎麼知道的?”宇文楚天不禁驚訝萬分。

他笑了笑:“琳苒失蹤之後,我到處找她,有人說她和宇文孤羽私奔了,我起初相信,後來越想越覺得不可能,琳苒的性子我是了解的,她不是自私的女人,就算再愛,她也不會不顧整個陸家,不顧陸伯父的聲譽。更何況,琳苒處事向來分得清輕重,她真心想和宇文孤羽離開,不會等到與我成婚之後才私奔……除非她親口承認,否則任憑天下人怎麼說,我絕不相信她會背叛我。”

宇文楚天默默地看着他,每每喚起“琳苒”兩個字,他的眼中就會閃動着柔和的光,彷彿隔了二十年的歲月,隔了生與死的距離,也隔着深愛與背叛,她在他心中還是那個婚宴之上與他拜過天地、許過諾言的魏夫人,從未改變。

這是怎樣的一種愛,深邃至此,包容至此?

宇文楚天沒有繼續問,魏蒼然卻繼續說了下去,似乎那一段掩埋在心底的秘密終於找到了可以宣洩的方式,再也掩埋不住:“我聽人說她和宇文孤羽出現在裘翼山的醫館,我便去醫館尋他們……”

宇文楚天忽然想起,裘翼山說過他的母親被人帶走,而帶走她的人似乎無意傷害她,以前他想不出誰會這麼做,現在總算找到了答案。

“當年從裘叔醫館裏帶走我娘的人,是您嗎?”

“不錯。裘翼山雖然是神醫,但武功平平,若是夜梟還想再加害琳苒,他根本無力保護。我是她的丈夫,保護她、照顧她是我應盡的責任。”

宇文楚天絲毫不覺驚訝,反而對眼前這個一身道袍,看似遠離紅塵的男人更多了一種莫名的情感。驀然間,他的腦中萌生出一個疑問,他的母親是何時懷上了他?是在離開陸家之後,還是在未離開陸家之前?

這個時間,似乎很重要。他不想去深究,可這疑慮就像是一點火星落入枯草,迅速燃燒,蔓延,直至整個草原都燃起一片熊熊烈火,將他所有的思緒都吞噬到灼烤的烈焰中。

魏蒼然還在說著,而他只模糊聽着……

“後來,宇文孤羽去苗疆久久未回,只讓人送回火蓮。琳苒解毒後日日憂心,我便派人去蘭族打聽他的下落,得知他欲帶着聖女蘭溪逃離聖域,被蘭族族長誅殺。琳苒聽到這個消息悲痛欲絕,但為了腹中還未出世的你,選擇了堅強地活下去。”

聽到魏蒼然說到宇文孤羽帶着蘭溪逃離聖域,宇文楚天不禁神色一暗。

魏蒼然看他一眼,又道:“我本想帶琳苒回陸家,我們重新開始,可是她堅決不肯……”魏蒼然笑了笑,笑容有些沉重,“她告訴我,她答應過宇文孤羽,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再回陸家,她要帶着他的骨肉遠離江湖是非,平靜地活下去。我願意為她付出我所擁有的一切,然而我終究給不了她想要的,我只能給她自由,讓她去過她想過的生活。”

魏蒼然似乎堅信他的父親是宇文孤羽,他不明白魏蒼然為什麼毫無懷疑,但魏蒼然不懷疑,必定有不懷疑的理由,至於是什麼,他也不好細問。

魏蒼然看出他的疑慮,苦澀地笑了笑:“其實,我和琳苒的婚宴剛剛結束,便接到消息,說濯光山出了大事,我當晚便連夜回濯光山處理,待事情處理完,我從濯光山趕回陸家時,琳苒已經失蹤……”

宇文楚天心頭燃燒的烈焰瞬間熄滅,僅剩下幾顆仍不熄滅的火星,星星點點地存在,而這些星星點點的火星,也在他想起記憶中的父親時,徹底熄滅,心緒也徹底平靜下來。

“那麼,魏前輩可知當年是誰下毒害我娘的?”

魏蒼然微微蹙眉,道:“瑤華之水是夜梟秘制的毒藥,是誰害她,顯而易見。”

“我曾經查過,我娘在婚後三日從未離開無然山莊半步,夜梟的人要在陸家下毒不容易,若是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在她中毒之後還能讓陸家上下竟無一人知曉,太難了,除非下毒之人是無然山莊的人,而且是她信任的人。還有,我外公也不是生病,而是中了瑤華之水的毒,能給他下毒的人,更是屈指可數。”

“楚天,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陸前輩和琳苒都沒有追查,你又何必再追究?”

他看向魏蒼然,目光銳利而又堅定:“聽魏前輩的意思,您已知道是誰!”

他沒有回答,有些時候,有些問題,沉默已是答案。

宇文楚天點點頭,嘆道:“外公中毒多年,對外只說自己身染重病。我娘在陸家中毒,外公不聞不問,我娘竟然也從不追究。她寧願自己在外面漂泊,也不回陸家……這個人一定是對他們特別重要的人,讓他們到死都願意去維護。我以前已猜到了是誰,只是沒有證實,我不想妄加揣測,今日見前輩也在為他隱瞞……我想,除了我的親舅舅,不會再有別人。”

魏蒼然沉吟許久,才道:“不錯,的確是他。”

明明已經猜到,但從別人口中得到了證實,他還是驚得退後一步:“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陸林峰是野心極大的人,他一心想要無然山莊成為江湖霸主,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你外公對他心有忌憚,不得不將無然山莊交付於我這個外人。”

“所以,陸林峰希望我娘永遠消失,如此一來,您便會心灰意冷,永遠離開陸家,他便可以成為無然山莊真正的主人。如果我沒料錯,正是他為了以絕後患,找夜梟的人殺了我父母……可他又為何失蹤?”

魏蒼然看向越發暗淡的天空:“如今他已經失蹤多年,怕是凶多吉少,過去的仇恨都已了結了。楚天,你繼續追究只會讓自己陷入仇恨中無法自拔,如果你父母泉下有知,相信他們更希望看到你放下過去,去過你真正想過的生活。”

“我真正想要的,就是夜梟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夜梟殺孽深重,各大門派和各大世家多次聯合想除去夜梟,都撼動不了他們分毫,你以為憑你一己之力可以做到嗎?”

“我做不到,有人可以幫我。”

“宣國皇帝宇文越?”魏蒼然淡淡地搖頭,“他野心勃勃,志在天下,無瑕插手中原武林之事。”

“他總會有一統天下之日。他答應過我,我助他一統天下,他助我剷除夜梟。”

魏蒼然看着他臉上自信的神情,看出他心意已決,不再多言,轉頭看向草原上牽着馬悠然漫步的倩影,忽然說道:“我年輕時,也曾自以為可以結束江湖中各大門派的紛爭與殺戮,可後來我發現,江湖自有江湖的規則,沒有是非,沒有對錯,只有為了權力和慾望的孤注一擲,生與死,都是自己的抉擇。等到我看透了一切,想與我心愛的人找一片這樣的凈土,看日升日落,過無拘無束的生活時,已經沒有了機會……楚天,若是你只能有一種選擇,你真正想要的是夜梟從此消失,還是和她在這片自由自在的草原上過着無拘無束的生活?”

宇文楚天一怔,不明白魏蒼然為什麼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魏蒼然走近一步,從他肩上捻起一根女人才會有的長發,他鬆手,看着被微風捲走的長發,道:“如果我是你,我會選擇後者。”

“我……”

“有些事可以掩飾,有些事……是掩飾不了的。”魏蒼然的眼中沒有絲毫的鄙夷,反倒蘊含著體諒地拍拍他的肩膀,“世俗禮法,不過是別人眼中的世界,你內心最想要的,才是屬於你的世界……”

看着眼前這個男人,宇文楚天有種十分複雜的心情,感動於他對愛情的執着,也感動於他浩瀚如海包容一切的心胸,同時他還有些傷感,為什麼這樣的男人,這樣的情深,終究換不來一顆同樣的心?

自從踏入江湖,宇文楚天始終認為這個江湖是沒有人情的,即使有人幫他,有人救他,他也寧願相信他們必有目的。就連孟漫為他做了那麼多的事,他也堅信孟漫必有所圖。

但對於魏蒼然,他毫無保留地信任着。在他心中,魏蒼然是他長輩,他的恩師,是他一生最敬佩之人。

遠處廣闊無際的草原,像是一片無垠的碧色海洋,風一過,掀起層層碧浪。落塵騎着馬緩緩在青草間穿行,一襲鮮紅的長裙在碧浪里格外炫目。

這是在中原永遠不可能見到的景色,也是在中原永遠沒有的海闊天空。

風起了,落塵的黑髮和紅裙被風吹亂,宇文楚天走過去,為她披上披風。

“你和魏前輩談完事了?”她笑着轉身,紅衣墨發,清波暗眸,雪白的肌膚在鮮紅的絲綢下越顯明艷,只是嘴角的一抹淺笑,便會讓他別無所求。

“嗯,談完了。”

他牽着她的手,與她並肩走在鬆軟的草地上:“你今天為什麼穿紅裙子,你不是最不喜歡紅色嗎?”

她朝着魏蒼然背影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確定他不會看見,雙手立刻纏上他的手臂,頭依偎在他肩上:“你早上不是說,想看我穿紅色的樣子嗎?”

他笑了,那是從心底溢出的笑:“傻丫頭,我想看的是紅色的……嫁衣。”

“唉!你又不說清楚……”她也笑了,笑出了聲,“你想什麼時候看?”

他的耳邊響起魏蒼然的話:“你內心最想要的,才是屬於你的世界……”他內心真正想要的,就是她。

“我想,現在!”

“現在?”落塵怔了一下,然後毫不猶豫拉起他的手,“那我們現在就去買吧。”

她拉着他走出草原,走上夜幕籠罩的長街。他們在街上一家家店鋪找,一家家店鋪問,可惜沒有一家賣現成的嫁衣。

直到最後一家店也問過了,還是沒有,宇文楚天不得不放棄:“算了,等過幾日我們回到浮山,我讓人給你定做一身。”

“那還要很久,我買布回去自己縫,這樣能快點。”

夜風吹拂她鮮紅色的衣裙,他側身看着她與裙子一樣紅艷的臉頰,她已經累得氣息微喘,腳步卻一點都沒緩慢,目光在街上鱗次櫛比的店鋪中急切地穿梭。此時的她,不再是那個安靜得有些虛幻的落塵,她變得那麼真實,真實地屬於他。

心中被一種沉甸甸的幸福填滿,他不顧來來往往行人的目光,也裝作沒有看見街角處幽怨的注視,將她緊抱在懷中:“小塵,等你做好嫁衣,我們就成親。”

她在他懷中用力地點頭,等了這麼久,她終於等到了這句話。

最後他們買了一匹紅布和一大包各色針線,提着大包小包回了客棧。他們在客棧的走廊遇到了剛回來的魏蒼然,他輕輕掃了一眼鮮紅的錦緞,裝作什麼都沒看見,只說了句:“明日不急,休息好了我們再出發。”

可見他已看出他們今晚有得折騰了。

這一晚,落塵還真是不停地折騰,她興奮地拿着紅布在自己身上比來比去,不時徵求着宇文楚天的意見,問他裙擺要不要及地,問他綉什麼在裙擺上好看,一會兒又問他袖口綉桃花好不好看。

他笑着點頭,她白皙的臉頰透着粉紅,比桃花還要嬌艷。

她忽然想到什麼,丟下一堆東西:“哥,我記得你很會畫畫的,你幫我畫一下嫁衣的圖案吧。”

“畫嫁衣?”父母還在時,他曾每日跟着父親學寫詩作畫,可自從父母離世后,他一心只想練好武功復仇,早已沒了當年詩情畫意的心境。可今夜想起她穿上嫁衣的樣子,他竟有些手癢了。

他讓小二拿來紙和筆,按照落塵描述的圖樣細細地描繪:“領口和袖口這裏要踏雪尋梅圖,衣擺要蔓藤纏繞,象徵我們永不分離,最好再有一雙蝴蝶起舞,雙宿雙飛……”

多年未靜心作畫,他起初有些生疏,畫出的圖案雖然也還可以,但筆鋒總是不夠流暢。落塵左看右看,搖頭道:“袖口的梅花太清冷,還是換成木蘭花好了。”

他換了一張紙,繼續畫,她探頭過來看,髮絲間有種木蘭花的暖香,讓他想起浮山上花團錦簇的木蘭。

這一晚,他不知畫了多少張圖樣,總之改了又改,畫了又畫,他越畫越嫻熟,花團錦簇,栩栩如生。直到一幅完美到無可挑剔的嫁衣呈現在眼前,落塵忽然滿臉失落。

“怎麼了,不喜歡?”他問。

“不是,喜歡,很喜歡!可這麼複雜的圖案,我要綉多久啊,怕是日夜不停地綉,也要一年半載吧。”

見她急不可耐的樣子,宇文楚天忍不住笑出聲來,將她摟過來坐在他的腿上:“你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想要嫁人?”

“我不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嫁人。”她認真地搖搖頭,認真地告訴他,“我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嫁給你!這兩者的區別很大的。”

“哦?有什麼區別?”

他明知故問,而她偏偏答不上來。有些感受真的很難言說,她想嫁給他,似乎有很多的理由,可真要說出個理由,好像又沒有,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她的世界就像他畫的這件嫁衣,浸染着最熾熱的顏色,開滿了五彩繽紛的鮮花。

“別告訴我你想不起來!”他咬牙切齒地捏捏她的臉,一副她說不出就要把她生吞活剝的樣子。

她努力想,終於想到一個:“我想到了!嫁給你,我們就可以每天睡在一起,我就不用害怕夢魘了!”

“……”他的眼神比夢魘還可怕。

她立刻掰着手指細數着所有好處:“你能陪我看日落,我累了,你能背我下山,我冷了,你能讓我取暖,我病了,你還能幫我治病,哦,對了,我無聊的時候,你還能陪我聊天。還有……”

“還有什麼?”他意興闌珊地聽着。

“我想你的時候,就能看見你,不用再茶不思,飯不想,夜不寐,天天想你想得心口疼。”

他的嘴角終於揚起好看的弧度,她拍拍胸口,鬆了口氣。

“還有……”她雙手摟住他的脖子,臉埋在他的肩窩,“我喜歡你這麼抱着我,喜歡你……”

她的唇輕輕刷過他彎起的嘴角,起初是似有若無的磨蹭,漸漸越來越深入。他的視線不經意地掃了一眼窗外,雙手遲疑了一下,還是摟住她的腰,讓她靠得更緊,雙唇重重地貼在一起……

她閉上眼睛,感受他日漸悱惻的熱吻,這種滋味就像是喝着蜜糖,甜得連吃一口玫瑰乳糕都覺得泛着酸楚。

結束了綿長的吻,他放開她:“很晚了,早點睡吧,明天還要趕路。”

“我的嫁衣還沒做呢。”

“明天再做也不遲,反正你一年半載是做不完的。”

提起這個她就泄了氣:“要不你明天給我畫個簡單點的圖樣吧?”

“好!”

她脫了衣服與他一起躺在床上。趕了一天的路,她本就累了,剛剛忙着折騰嫁衣,沒感覺困,現在枕着他的手臂躺在他懷裏,她閉上眼睛便睡著了。

待她睡熟,宇文楚天為她蓋好被子,緩緩起身,走出門外。

站在暗夜中,他對着屋頂問道:“你看了這麼久,還沒看夠嗎?”

一個人影從屋頂飛身而落。婀娜的身姿搖曳着萬種風情,綠色的長裙,極為簡單的髮飾,卻顯得乾淨利落,眉目間嬌艷可人,眉心一點朱紅,只是一個淺淺的笑,便是顛倒眾生的美,正是孟漫。

這裏是宣國,孟漫會找到他,讓他多少有些意外,看來他必須重新評估夜梟的勢力。

“幾日沒見,你們兄妹的感情倒是突飛猛進,這麼快就開始談婚論嫁了。”

“你不遠千里來這裏,不是為了關心我們兄妹感情吧?”

面對着她,宇文楚天絲毫不見剛剛的溫柔,只有一張比極北冬夜還陰寒的臉,她幾乎懷疑剛剛在房間裏的那個男人根本不是他。內心的嫉妒被壓抑到了極限,她冷笑道:“我是想看你演戲演到什麼時候。”

他揚眉,語氣是不變的冰冷:“我有必要在你面前演戲嗎?”

孟漫深深吸氣,壓下心中的嫉妒之恨,換回譏誚的笑臉:“你不是在演戲?難道,你是真的想娶自己的妹妹?這要是讓陸家的人知道,讓你那些宣國的皇親國戚知道,說不定我就真有好戲看了!”

面對她的咄咄逼人,他依然不動聲色:“她不是我的親妹妹!”

“不是?誰能證明不是呢?你死去的父母,還是你找遍苗疆都沒找到的蘭族聖女?”孟漫走近他,想要看清楚他冰冷的表情有沒有變化,可惜,什麼變化都沒有,“你以為你說了,別人就會信?”

“別人信不信,與我何干?”

“那你自己信嗎?你真的堅信你懷中這個千依百順、任由你為所欲為的妹妹,是蘭溪和別的男人所生,與你父親毫無關係?你與她共赴雲雨的時候,你就不怕在你身下婉轉承歡的女人,是你的親妹妹?”她知道自己在玩火,她已經在觸碰宇文楚天的底線,弄不好會落得自焚的下場,可她偏要這麼做,她就是想看他被激怒,憤怒到拿劍砍她,那至少證明,她在他眼中還有存在感。

他勾了勾嘴角,眼中終於有了情緒,一種不易察覺的鬼魅般的笑意,她從未見他如此笑過,一時間竟心跳凌亂。

“你一定要知道我心中所想?好,那我也不妨告訴你……”他靠近她,俯身貼在她耳側,緩慢而清晰地道,“我害怕,很怕,可我不管怎麼害怕,我都控制不住想要佔有她……每次擁她入懷,我總是欲罷不能……這世上除了她,任何女人都不能讓我提起興緻。”

她在夢儀樓里見過的聽過的不堪場面太多了,比這更過分、更污穢的都有,可是此刻聽着這番不堪入耳的話從宇文楚天的口中說出來,她全身都在發抖,牙齒都在打戰:“你,簡直是,禽獸!”

他眼中的笑意更深沉:“受不了我做禽獸的事,以後沒事兒就別來看戲了。”

眼睛灼燒得疼痛,孟漫咬緊牙,凝聚的眼淚倔強地不肯落下。

他就是這樣,溫柔美好的一面只留給他的寶貝妹妹,面對她,永遠都是這種冷酷和邪惡的面目,可不知為什麼,他越是這樣,她越抵抗不了他的吸引力,明知沒有結果還瘋狂地迷戀着,無法自拔。

宇文楚天瞥了一眼她泛紅的眼睛,笑意收了收:“你來這裏應該不是只為看戲吧,找我有什麼事,說吧。”

平復了紛亂的情緒,她換回冷艷的臉:“我來這裏是有任務要找你。”

“我最近幾日沒有時間,你找別人做吧。”

“別人做不了。”孟漫道,“而且這個任務你絕對有時間做。因為你要殺的人,現在正在濯光山上,你不是也要跟魏蒼然去濯光山嗎?剛好順路殺個人,多方便。”

“要殺的人是誰?”

“我暫時還不能告訴你,等到了濯光山,需要你動手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

語罷,她便飛身離開,只留下一張寫着驚人數額的銀票。

宇文楚天眉頭緊蹙,不由得握緊了銀票,他不喜歡殺人,更不喜歡在濯光山那麼清靜的地方殺人,不過他顯然沒有拒絕的權利。

他收好了銀票回到房間,落塵還在熟睡,可她擺在地上的鞋子卻換了位置。他不禁揉揉額頭,為孟漫的難纏而頭痛不已。所幸他最關鍵的幾句話是在孟漫耳邊說的,一般人的耳力聽不到。

他脫了衣服躺在床上,把身邊的人摟在懷裏,身體親昵地貼合,毫無間隙,可他還是害怕,怕這些時日所有的快樂和滿足都是一場虛無的海市蜃樓,等到陽光出現,這些幻象都會消失,她還是他的妹妹,他還是她的哥哥,近在尺咫,卻不能碰觸。

落塵的睫毛微微動了動,自然地縮在他懷中,看似還在熟睡。

他輕輕吻了吻落塵的額頭,極輕聲呢喃:“小塵,我們不是親兄妹,你相信就好了。”

“嗯,你說,我就信。”

過了卯時,他們才睡醒,魏蒼然已打點好一切,也備好了食物,正坐在院子裏獨自品茶,看來已經等了他們很久,臉上卻絲毫沒有焦躁的神色。

一起用過早餐,魏蒼然提議從招搖山的山路走。招搖山距離濯光山不遠,翻過山峰,再過一條碧落河就是了,可以少走很多彎路,不過山路險阻,不比平坦大道好走,中途也沒有可以歇腳的客棧,到了夜晚,他們只能在山野中露宿。

宇文楚天有些遲疑,落塵卻毫不猶豫地點頭,道:“山中空氣好,風景好,我喜歡在山裏過夜。”

於是,他們便選了崎嶇的山路,一路顛簸走到深夜,找了個避風的山洞落腳。他們燃上火堆,獵好野味。熾火寥寥,香氣四溢的烤雁肉鮮美可口,再配上宣國特有的烈酒,有滋有味。

宇文楚天又和魏蒼然把酒暢飲,這兩人平時看來一個清冷孤傲,一個與世無憂,都是少言寡語的性子,偏偏兩個人到了一起,總有聊不完的話題,從宣國的繁華,到泱國的暴政,從無然山莊的興衰,到濯光山的江湖至尊地位,大有徹夜長談的意思。

當然,不論他們聊得多麼專註,每每落塵吃完了手中的烤肉,宇文楚天便會再遞給她一塊,順便幫她擦擦手指上和嘴邊的油漬。這時,魏蒼然總會低頭倒酒,好像什麼都沒留意。

在宇文楚天的照顧下,落塵很快就吃飽了,一個人站在山頭看風景。層疊的山峰間一江碧綠色的水環繞,與碧水相隔的就是濯光山,巍峨聳立,層雲環繞,倒真有種仙山的浩渺蒼茫。

她正感慨於濯光山的浩淼,藉著火苗閃閃爍爍的微光,她忽然看見遠處有一個碩大的黑影蹣跚着走來,越走越近,似乎尋着火光而來。她定神細看,竟然不是野獸,而是一個人,身上穿着厚重的盔甲,所以看着比平常人碩大。

走到與她隔着十幾步的距離時,那人再也撐不住,倒了下去。可他還是不肯放棄,沉重的身體還在艱難地向著火光挪動,好像朝着生命中最後的一絲生機掙扎。

她走到他身邊,才看清他穿的是泱國的盔甲,臉上雖滿是血污,隱約也能看清他分明的五官。這個人很年輕,面容英挺,想來應該是泱國的軍人,剛剛經過一場慘烈的戰鬥。

她伸手為他把脈,原來他不僅有一身的外傷,失血過多,而且還中了毒,毒氣蔓延四肢百骸,以致全身無力。幸好,他遇到她,否則這裏就是他的葬身之地了。

他突然用力抓住她的手,雙唇開合已說不出話,只有一雙求生的黑眸死死盯着她。

她笑着撫慰他:“你的傷勢不重,中的毒也容易解,沒有性命之憂……”

男人這才緩口氣,手失去了最後的力氣,無力地垂下。模糊中他感覺有人喂他服下苦澀的藥丸,之後他便有了知覺,能清晰感受到一雙溫暖的手幫他擦拭傷口,他還依稀聽見有人在說話。

“這盔甲上刻了個‘蕭’字,不知是不是他的名字。”是救他的女子的聲音,如山間流水般輕靈逸動。

“是姓氏,應該是泱國蕭家軍的將士。”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沉靜而淡定。

“哦!哥,我們帶着他一起下山吧。”又是那女子的聲音。

“不必了,他的傷勢已無大礙,很快就能醒來,可以自行下山的。”這個男子的聲音年輕許多,清冷而淡然。

“可是,萬一再有人來追殺他呢?”

“就算有人追來,他也可以應付,我們走吧。”

身邊的人漸漸遠去,後來聽不見車馬聲,男人又休息了一會兒,嘗試着移動一下身體,不想稍一用力便坐了起來,除了傷口有些撕痛,毫無異樣。

他起身追到山邊,只見一輛馬車從山路駛下,很快便只剩模糊的影子。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掌心,還殘留着女子溫柔的溫度和讓人安心的味道……

她是他的絕地逢生,她是他血腥殺戮中第一次觸及的芬芳,他模糊中沒有看清她的容貌,只記得她白衣如雲,黑髮如霧,有着最動人的聲音,還有,最讓人安心的味道。

那是蕭潛永遠不會忘記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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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你一世溫柔:葉落無心作品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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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觸處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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