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風霜異客

第十三章 風霜異客

心境變了,連噩夢都變得不同。這一夜的噩夢不再是宇文楚天滿身是血地躺在她懷裏,而是他抓住她推拒的手,按住她身體,親吻,吸吮,甚至啃咬……

她拚命地躲閃,想要呼救,可發不出一點聲音。

“小塵!醒醒!”

被熟悉的聲音喚醒,她睜開眼,當黯淡無光的視線中充斥着噩夢中的臉,她嚇得猛地坐起身,驚慌地抓着被子向床角縮。

“哥,你怎麼在這兒?”余痛猶在,餘悸猶存,她的聲音都是發顫的。

“我來看看你睡得好不好,是不是又做噩夢了?”他伸手想輕撫她的肩,被她驚慌地避開。

“你怎麼了?你的臉色不太好!”

她拉高手裏的被子,蓋住身體:“我沒事!沒事!”

“你這兩天好像心神不寧的,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他伸手幫她擦擦額頭上的冷汗,細膩光滑的手指摸過她的臉,喚起那可怕的記憶,也激蕩起莫名的情愫,她忍住沒躲避,搖頭道:“沒有,可能是有點累吧。”

“哦,那你安心睡吧,我在這兒陪你。”他扶着她躺下,抓過她的手,握在手心裏。

倏然,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腕處的淤痕上,溫柔的笑容冰凍在臉上。

沒有燭火的夜晚,黯淡的星光從窗口照入,昏暗朦朧。

落塵順着宇文楚天震驚的目光看去,正看見自己手腕上露出的一圈淤血的指痕。她慌忙抽收回手,藏在身後。

“你的手怎麼弄的?”他問。

“是我自己不小心……”她想來想去,也想不出該如何解釋這種傷痕。

“不小心?”他當然不信,任誰都能看出這種傷痕是被人強迫鉗制住手腕留下的,更何況是精通醫術的宇文楚天。他即刻回身點燃燭火,在驟然明亮的光線下,他把她藏在背後的手拉出來。

她越是拼力掙扎,他越是強硬,拉扯間,衣袖被撩起,斑斑的吻痕印在凝脂般的肌膚上,點點青紫觸目驚心。她用盡全力想抽回手,可他抓得太緊,她的掙扎除了加劇疼痛之外,別無他用。

“誰做的?”他的聲音在靜夜裏尖銳凌厲,眼睛裏全是想要摧毀世界的憤怒與殺戮,“告訴我,這個男人是誰?”

“如果你知道他是誰,你會怎麼做?”

陰狠的聲音從他咬緊的齒縫間逼出:“我要殺了他,我要把他碎屍萬段。”

她早料到他會這麼說,於是咬着嘴唇別過臉,表現出拒絕回答他一切問題的決心。

“是陸穹衣?”

“不是!”她矢口否認,“真的不是他!你別問了,我不會告訴你的,我不能讓你傷害他。”

“你喜歡他?”

她沒回答,眼中的維護和無怨無悔已經是最明確的答案。

“可是他不愛你!他哪怕有一點點真心,都不會這麼對你!”他再也控制不住怒火,右手緊握成拳,狠狠地砸在她身旁的牆壁上。他沒用內力,硬生生地用骨骼和牆壁比了一下硬度,結果,骨骼碎裂,鮮血紅了一片牆壁。

她急忙抓住他的手,心疼地吹着氣,儘管她知道,他真正疼的根本不是手。

“哥,我知道他不愛我,我不在乎!不管他怎麼對我,我心甘情願!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你別管了……”

“我怎麼可能不管?你告訴我他是誰!”見她還不說話,他更是氣急,扳着她的肩膀,厲聲問道,“到底是誰?”

“我不會告訴你的,死都不會說!”

“你!”

房門被突然推開,是雪洛聞聲而來。

雪洛原是被他們的聲音驚動,過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結果在門口看見他們正在床上相互拉扯。看到宇文楚天雙眼血紅的樣子,雪洛也被嚇得怔在門前:“楚天,怎麼了?你們……發生了什麼事?”

“不關你的事,你回房去。”他冷硬地道。

雪洛猶豫了一下,覺得這種情況她還是有必要勸一勸:“楚天,不管發生什麼事,不能好好說嗎?你這樣會嚇壞小塵的。”

好不容易有人來解圍,落塵趁機想要逃脫,誰知剛要下床,宇文楚天一把扯住她的衣服,她用力一掙扎,寢衣應聲而破,露出脊背上一片擦傷的血痕,肩頭還有一排凝血的齒印。

他全身一震,目光倏然鎖在她胸前的吻痕上,眼中的怒火瞬間化作震驚,隨後又變成更加狂暴的憤怒:“他、他居然……居然……”

她拚命扯着衣服躲閃,推拒,而他就像個失控的野獸,死死抓着她,不肯罷手。

看見他們激烈地糾纏在一起的一幕,雪洛也依稀明白了,落塵的傷非同尋常,而宇文楚天的勃然大怒,自然來自她身上的傷痕。

怕他一時衝動做出傷害落塵的事,雪洛不得不上前勸阻:“楚天,你別這樣。你冷靜一下,讓我和小塵聊聊。”

然而,宇文楚天對她的勸阻充耳不聞,他的眼中只有落塵,他望着她,眼底是極致的悲慟:“為什麼?為什麼他如此對你,你還要為他隱瞞?”

“我求你,我求你別問了……”她捂着臉,哭得聲聲心碎斷腸。

他心痛得無以復加,用盡全力把她抱在懷裏。他憤怒,他悲慟,並不是對她,而是對自己。他自以為他全心全意地疼愛她,自以為把能給的一切都給她,現如今,她被男人凌辱至此,他竟然全然不知,而她居然什麼都不願意告訴他……

感受到她在他懷裏劇烈顫抖,他抱得更緊,也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小塵,對不起!”他不再逼她了,她現在需要的不是他的憤怒,而是他的撫慰和保護,“不想說就算了,我不問了。”

她在他懷中點頭。

當盛怒漸漸平息,被悲慟沖昏的理智慢慢回歸,他開始冷靜地思考。落塵不是不自愛的女子,更不是懵懂混沌的性子,她受到如此不堪的凌辱,還不肯說出那個人是誰,可見她對那個人毫無怨懟,還一心袒護。

這個人一定對她很重要。

她結識的男人並不多,陸穹衣雖然對她心有愛慕,可他出身名門世家,謙謙君子,性情溫潤,他即使對落塵情難自控,也絕不會傷她至此。而落塵在浮山這段時間,也沒有走得很近的男人。

那麼,對她重要的男人只剩下——他這個哥哥。

宇文楚天頓覺血脈在這一瞬逆流而上,又彷彿有一股極冷的寒意從頭而下遍及全身。他努力控制着身心的劇烈顫抖,努力去回憶這幾日落塵見到他時的表情和眼神,有慌亂,有迴避,也有悲傷。

他低頭,看見她肩膀上的擦傷,血結了痂,仍有大片的淤青未退。還有她肌膚上如梅花盛放的點點吻痕……他猛地想起一些如夢似幻的畫面,浮山之巔的夜空下,他近乎瘋狂地索求……

嗓子乾澀得發不出聲音,他試了幾次,才問出口:“……那晚的女人是你?”

聽到這句話,落塵全身一震,猛地推開他。她的驚慌失措就像一把千年寒冰煉就的刀,直接刺入他的心口。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她現在就拿一把劍將他碎屍萬段,這是對他最仁慈的救贖。可她只是慌亂地搖頭,拚命搖頭。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那天晚上在浮山上的女人,是你!”

這一刻,她知道怎麼辯解都毫無意義了,他已經知道了,她終究還是瞞不過他。這難堪的一幕,終究還是撕碎了他和雪洛的美夢。

她抬頭再看雪洛,雪洛的身體一傾,靠在牆壁上,臉上所有的血色都退下去。她一步步地後退,沒入了漆黑的夜晚。

墨色的雲掩蓋月光,暗淡了星光,安靜的世界,只能聽見殘葉被風吹動發出掙扎聲。

看見他的目光中露出決絕的殺意,落塵一驚,急忙阻止,可他的劍太快了,雖然她早已預料,卻還是遲了一步,沉渡劍一半刺入他的下腹,一半被她的雙手握緊。

“不要!”她哭着握緊雙手,掌心的血染紅了沉渡劍的劍鋒,“我求你不要!你還嫌我受的折磨不夠嗎?!”

看着她血流不止的手,他的劍終究沒有刺得更深。

“哥,事情已經發生了,無可挽回,你毀了自己,除了讓我更痛苦,還能改變什麼?你若再自傷一分,我便自盡在你面前!”

他做了如此禽獸不如之事,而她卻拚死維護他。

他羞愧無言,只能屈膝跪在她面前,膝蓋撞擊地面的聲音在她耳邊轟鳴,久久不止:“小塵,對不起!對不起!”

落塵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他眼前的男人曾是多麼的孤傲,他曾是寧死都不屈膝於人的。從小到大,他對父母尊長都不曾跪過,現在,他就這麼跪在她的面前,驕傲掃地,孤冷不再,他剩下的就是屈辱和卑微,剩下的就是流在她腳下的熱血。

“哥,你別這樣!”她也跪在他面前,流血的手抓着他的手,她死死地抓着,生怕她一鬆開,他會再做出傷害自己的事。

她的嗓子哭啞了,說出的話都是哀啞的:“我不怪你,從來都沒怪過你!我知道這不是你的本意,你若是清醒,就算用刀逼着你,你也決做不出這樣的事。”

“可我做了。現在無論我做什麼,都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事,更彌補不了你受到的傷害。”

她搖頭,儘力讓自己的表情輕鬆:“我說過,我自己願意的,全都是我自己願意的。如果你真想彌補,我就只有一個請求——你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永遠都不要提起這件事,好不好?”

“小塵?我……”

“我知道你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我也想忘得一乾二淨,所以,一個字都再別提!行嗎?”她哀求地看着他,這真的是她唯一的希望。

讓一切的罪孽都成為過去,一點點埋葬在歲月中,再沒人提起,也永遠沒其他人知道。

“好,我答應你!”

她這才放下心,鬆開他的手:“去吧,讓雪洛姐幫你把傷口處理一下吧,我累了,我想休息了!”

“我先為你處理手上的傷。”

“……”

他為她的傷口塗了葯,包紮好,才走出房門。

她知道他沒離開,一直站在門外……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宇文楚天還站在落塵的房門外,只簡單處理過的傷口還在出血,而他恍然未覺,視線一直盯着落塵的房間。

雪洛收拾好屬於她的東西,走出房門,宇文楚天看見她背着行囊出來,沒有挽留,只問:“你想去哪兒?我送你走。”

她搖頭。

在她的記憶中,他從來就是個不會挽留、不會強求的人,從他們相識到現在,每一次都是她強求他,強求他帶着她浪跡江湖,強求他照顧她,即使她知道,他的心裏從來沒有她。

她以為幸福就是該這樣爭取來的,她以為他這種生性冷淡的男人就只能這麼強求。直到現在,她才明白,有些人是強求不了的。

雪洛看着落塵的房門,將剛剛在宇文楚天房間裏看到的白玉人像遞到他面前。

那人像終於完成了,女人半透的薄衫半搭在肩上,掩不住的完美曲線,再加上香肩上一朵幽蘭的刺青……不禁引人想入非非。而那一張臉如今已清晰可辨,正是他的妹妹,宇文落塵。

雪洛道:“以前我始終想不通,為什麼你要把自己的感情隱藏得那麼深,不讓任何人看透,現在我總算明白了,原來是她。”

他沒有否認,接過玉像,指尖眷戀地觸摸着人像溫潤柔滑的線條,眼中的深情再不掩飾。

“宇文楚天,她是你妹妹啊!”

“我很小的時候,聽見父母聊天,他們說小塵不是我的親妹妹,可是……”他後面的話沒有說下去。

雪洛幫他說完:“可是在所有人眼中,你們就是親兄妹,天道倫常,這是不可以逾越的。”

“以前我也以為不行,現在不該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就算她是我的親妹妹,也沒有什麼是不可逾越的了!”

“你!你別忘了,這天下不是只有你們兩個人,別人的眼光你可以不在乎,你們還有親人,還有朋友,他們怎麼看,怎麼想,你難道不在乎嗎?”

“我只在乎……她怎麼想。”

雪洛不再多言,他的心意已決,她再說什麼都沒用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離開,忘記他,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做了決定,她反而覺得從未有過的輕鬆,不用再去強求,不用再猜測他的心思,她才恍然看見碧藍的天空是如此廣闊。

離開浮山回蒼梧淵的一路,雪洛總能感覺有人在跟着她,他們的輕功極高,身手不凡,他們不靠近,也不打擾,只在她需要的時候暗中幫她。她知道這些人是宇文楚天找來保護她的。

他到底不是真正的無情之人!

到了午後,落塵才得知雪洛走了,她帶走了屬於她的東西,留下了不想帶走的東西,包括她綉好的鴛鴦花樣,有鴛鴦戲水、鴛鴦芙蓉、鴛鴦棲木……一雙一對都整齊地疊好,放在櫃中。

看着這些,落塵不禁羞愧落淚:“你有沒有跟雪洛姐姐好好解釋?你有沒有告訴她,你,你當時是中了毒,才會,才會……”

“不論因為什麼,我做的事都是不可原諒的。”

她無從反駁,如果一個人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他又怎麼會去開口請求別人的諒解?

也許只有時間會讓這些事淡忘,就像他們會淡忘父母的慘死、裘叔的離去,只要願意放下,只要有足夠的時間,這世上沒有什麼疼痛是銘記不忘的。

雪洛走了,他們的家變得特別冷清。她無話可說,他大多時候也是沉默,沉默着為她做許多事。比如,他每天都會起得很早,給她煮好飯靜靜等着她起來,每一樣菜都是滋補身體的。

他每天練劍,招招狠厲不留情,柳樹葉子被他斬斷,飛揚而起,又簌簌落下,竟沒有一片是完整的。練完了劍,他還是照常陪她看夕陽,但再美的景色都變得索然無味,因為很多次太陽已經落下去好久,繁星滿天時,他還在皺着眉,出神地望着太陽落下的方向。

每晚睡前,他都會來她房間,幫她塗抹藥膏,他塗抹得特別仔細,就連一處淡得幾乎看不見的淤痕都不落下。起初她不太適應,每次他擦藥時,她都會想起那些傷口是如何留在身上的,每一個細節,甚至他的每一個表情都歷歷在目,可他堅持要幫她擦藥,說是怕她身上留下疤痕。

一想到這些罪孽的印記可能會永遠留在身上,她什麼都能忍了,忍着身心的煎熬一動不動地讓他擦藥。時間一日日過去,身上的傷痕漸漸變淡,直至完全看不見了。她以為那夜發生的事會像這些傷痕一樣,在他們的記憶中一點點變淡,消失,可是並沒有。

她看着他的時候,總會突然想起一些片段,而他也越來越沉默,他好像總在想一些事,想得特別入神,有一次他低着頭帶着她在山林里繞來繞去,很晚他們才走到家,而他居然不知道。

她終於忍不住了,拉住他問:“哥,你在想什麼呢?”

“我在想我們的事。”

“我們?”

“嗯,我想帶着你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我們隱姓埋名地生活……”

“為什麼要去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這裏不好嗎?”

“小塵。”他用雙手握住她的手,鄭重而堅決,“我想娶你。”

“啊?”她承認,她剛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真的有一絲喜悅,她差一點就點了頭,告訴他:我等你這句話等了很久了。我願意,我願意和你去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

就算他想要娶她只是為了責任,為了愧疚,就算他們頂着兄妹之名,有違倫常,那又怎麼樣?就算有一萬個他們不能在一起的理由,那又怎麼樣?她愛他,這一個理由就已經足夠!

可是,她的驚喜很快就被理智擊退。她不能因為愛,就利用他的愧疚,牽絆他一生……

她抬起頭,在月光下看着他朦朧的眼睛:“雪洛姐姐那麼喜歡你,她會原諒你的,總有一天她還會回來的。”

“她不會的。”他告訴她,“我和雪洛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答應過裘叔要照顧她,所以我才將她帶在身邊好好保護,僅此而已。”

“你在陸家的時候,不是這麼說的。”

“我……”

“哥,別再騙我了,更不要因為愧疚而娶我,你這樣做不是補償我,是害我!”更重要的,是害你自己!

他扳着她的肩膀,讓她面對他那雙真誠的眼:“小塵,我沒騙你,我是真的沒有喜歡過雪洛,我娶你也不是因為愧疚。”

“是嗎?”她笑着,噙着自嘲的苦澀,“那以前我說要嫁你的時候,你為什麼總嘲笑我傻?哥,你敢對天發誓,如果沒有那一夜,你也會帶我隱居避世,跟我成親嗎?”

他頓時啞口無言。

她笑得更苦:“哥,你以後別再騙我了。你是知道的,我很傻,你騙我,我會相信的!”

“小塵,我當初不想跟你成親,是因為……是因為……”他的話到了嘴邊,終又咽下。

月圓之夜,又是月圓之夜了,時間過得真快。

“哥!今天是月圓之夜,孟漫給你送解藥了嗎?”

“我已經告訴她,我死都不會再吃解藥了,讓她不必給我送了。”他說。

她明白,他不想再讓自己做出後悔莫及的事,所以寧願承受食髓噬骨的疼痛,寧願用這種痛苦來懲罰自己。好在她有所準備,她前幾日采了許多的曼陀羅花製成了熏香。

“那今晚,試試我的方法吧。”她道。

“什麼方法?”

“引毒。”

這晚,濃郁的曼陀羅香氣芬芳四溢,宇文楚天割開手腕和腳腕上的血脈,血流不止中,曼陀羅的香氣引誘着蠱蟲離開他的身體……這種方法確實可以引出他體內的一些蠱蟲,但也讓蠱蟲在他的血脈中衝撞不停,加劇了疼痛……

他咬牙承受着,整個人像是被暴風驟雨淋過一樣,全身汗水淋漓。最後,他疼得失去了意識,目光渙散,迷離。

他疼得全身都沒有了力氣,昏迷中他仍能清晰地感受着疼痛,也能感受到落塵抱着他,她的眼淚流過他的唇邊,鹹鹹澀澀的味道。

他睜開失神的眼,雙臂無力地抱着她。

他的確是做了不該做的事,他愧疚,自責,可如果時間可以退回到上一個月圓之夜,他還是想再錯一次。

時過境遷,那片山還在,那片雲依舊,只是兩人的心緒已經不似從前,似乎是平靜,但那平靜又彷彿隔着天上層層雲霧,隱約,朦朧,虛幻。

夕陽西下,暮靄紅隘,香風羅綺,遠遠看去,天邊鴻雁一字排開,向著夕陽的方向飛去。坐在崖邊,山下幽冽清泉盡收眼底,壯闊的夕陽在視線中慢慢墜落,散了一地艷麗,落了一世繁華。

“我們該回去了。”他伸手摟着她的肩膀,想要扶她起來。她的身子不由得一縮,下意識地後退。他便沒再靠近,獨自站起身,將她從草地上拉了起來:“天色晚了,我背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

她與他靜默地走在下山的路上,一步一深情,一語一重生。

回到小院的時候,落塵有些乏了,躺在床榻上睡着,也不知為什麼,她最近總是有些嗜睡。宇文楚天為她蓋上被子,剛曬過的被子柔軟清新,有着陽光的味道,落塵囈語了一聲,翻了個身,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門外有所異動,宇文楚天緩步出門,只見門口站着一個人,手中牽着一匹汗血寶馬,一身簡衣素服,但掩不住他飛揚的傲氣。

宇文楚天見過這個人,在宣國皇宮中,彼時他跟在皇帝身側,寸步不離。

男人未多說什麼,只是從衣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給宇文楚天。他展開信,看了看上面的字,點頭道:“好,我明日就去。”

“那我先回去復命了。”

那人片刻不多停留,上馬便馳騁而去。

就在他將信銷毀於指尖時,落塵揉着眼睛從屋內走了出來:“哥,你又有事了?”

“嗯,皇叔請我去一趟宣國。”

“宣國?皇叔?”落塵回味着這個陌生的稱呼,“你是說,宣帝宇文越?”

宇文楚天點點頭,道:“皇叔派人來送信,說是皇後身染怪病,皇宮的御醫束手無策,想請我去幫忙醫治。”

“哦!”宣國路途遙遠,他這一去又不知要多久,她默然垂下臉,看着地上被風捲起的塵土。不知父母為她取名字時是有心還是無意,她的命運恰如她的名字,如地上的浮塵一般,不管願不願意,只能隨風而來,隨風而去。

她不想永遠這樣,她想和雪洛一樣,可以做一個陪在他身邊的女人。

但很顯然,他不這麼想。

看出落塵不舍,他輕輕摸摸她的頭:“小塵,你在這裏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其實,他又何嘗捨得把她一個人留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只不過這次宣國之行,怕不會只是看病這麼簡單,或者說他要醫治的恐怕不是宇文越愛妻的病,而是他心中那不能言說的“頑疾”,所以他這一去必定兇險萬分,帶着落塵同行,定會讓他分心。

“我去幫你收拾東西。”

“嗯,我先出去一下,很快回來。”

“這麼晚了,你還要出去?”落塵看看天色,又看看宇文楚天欲言又止的神色,她的直覺告訴她:“你是去找孟漫嗎?”

“我,是有正事找她。我這次要帶些人去宣國,讓她幫我選幾個身手好的,還有,我要托她照顧你一下。”

聽起來確實是正事:“那你去吧,早去早回。”

宇文楚天走後,落塵開始幫他收拾衣物,還有他平時用的餐具,當然還有她剛剛為他綉好的香囊,裏面裝着她精心為他調製的香料,有一種她的味道。

次日,細雨輕斜中,宇文楚天準備妥當,騎馬離開。馬行不足三里,他已數次回頭,每次都看見落塵站在門前。濛濛的細雨落下,濕了她的長發,也濕了她的衣裙,但她還站在門前不肯回去,一直看着他。

這些日子,他總在想,他還能為她做些什麼,他做什麼才能讓她重新快樂起來,像以前一樣笑得那麼無憂無慮。他盡他所能愛她,護她,為她選擇所有最好的、最適合她的,可是他忘記了,她要的僅僅是和他在一起,是風是雨,是生是死,不離不棄。

終於,他調轉馬頭,飛馳而回。在她面前,他勒住馬韁,伸手將她如弱柳扶風的身子拉上馬背。

“我帶你一起去!”

這一刻,他在她臉上看見了笑,最快樂的笑。原來,真正愛一個人,不是給她全世界,而是給她——她真正想要的。

宣國在湘江之上,都城長安與泱國遠隔着赤水和北桑山,這一路不近,他們兩人共乘一騎,飛馳過綿延的山路。

一路上,他告訴她,到了宣國可能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危險,讓她一定要好好保護自己。她堅定地點頭,指着自己從未離身的首飾:“你放心吧,表哥給我做的這些首飾全部都是殺人於無形的暗器,有了它們,沒人能傷害我。”

提起陸穹衣,宇文楚天便沒再多說什麼,抬頭看着前方的路。

她繼續給他解釋每一樣首飾的用法,告訴他裏面放了什麼劇毒的藥物,他一直聽着,不置一詞。落塵原本想把她的武器描述得厲害一點,讓他安心,看出他對這個話題不太感興趣,她又挑了別的話題:“哥,你不是說這次去宣國是去看病的嗎,為什麼會有兇險?”

“宣國的名醫不少,若皇叔只想請大夫看病,何必不遠千里派人來找我?看病應該只是個說辭,他請我去是另有他意。”

“他意?”

宇文楚天低頭,附在她耳邊道:“你可聽說過宣國的大司馬宇文烈?”

她在陸家讀到過一些宣國的事。宇文烈是宣帝宇文越的堂兄,宣國位高權重的大司馬。十幾年間,他為了把持朝政,扶持過三個宣國皇帝,最後一個便是宇文越。宇文越對他言聽計從,不敢違逆。

“聽說過。”落塵又問道,“你此次去宣國,和他有關?”

“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的。”他告訴她,以前他不了解內情,以為父親是為了過閑雲野鶴的生活才去了中原,見過了宣帝才知道,當年,他們的父親縱然性情溫和,卻到底是嫡皇子,自然不甘心皇權被宇文烈掌控,暗中培植了自己的勢力,欲和宇文烈對抗,可惜他失敗了。為了避禍,也為了等待時機,他不得不離開宣國,去了中原。

他貼她更近一些,近得連他微乎其微的聲音都能清晰落在她耳中:“若我沒有猜錯,除掉宇文烈的時機到了。”

“啊?”原來不是請他去看病,是去殺人!還是殺宣國位高權重、手握重兵的宇文烈!這哪裏是危險,這分明是送命!

“哥,這些皇權爭鬥與你何干,你為什麼要攪進去?”

“我本不想攪入皇權鬥爭,可我上次見過皇叔一面,與他長談一夜。他是個好皇帝,勵精圖治,行事果決,又沉毅多謀,志在天下,我相信他將來必定能結束泱國的暴政,一統天下。所以我想幫他,助他一臂之力。”

落塵仰頭看着他的臉,她從沒見過如此神采飛揚的他,她彷彿透過他閃亮的黑眸看見了一個繁花似錦的世界,沒有殺戮,沒有死亡,沒有疾苦,沒有那些流離失所的孤兒……

這是他們當年流浪時一心想要尋找的世界,原來,它是存在的,存在於他的期望之中。

她握住他拉着韁繩的手:只要他認定的事,她就會陪着他,不論成敗,不畏生死!

天色漸晚,他們找了個最近的客棧落腳。吃飽喝足,她便又有些睏乏了,他為了保護她,便在她房裏調息練功,直至天亮。

第二天一早,宇文楚天雇了一輛馬車,與她乘車同行,雖說車子坐着舒服多了,可速度比騎馬慢了很多,她怕耽誤了他的大事:“哥,這馬車太慢了,我們還是騎馬吧,別耽誤了皇叔的大事。”

他淡淡地道:“皇叔十二年都能等,不會差這兩天的。”

聽起來蠻有道理的,於是她心安理得,舒適地靠在椅背上,一邊欣賞着外面碧水藍天的風景,一邊和他聊天。

“哥,我聽聞宇文烈身經百戰,武功極高,以前的兩位宣國皇帝想要除掉他都沒有成功,最後反倒被他害死,這一次,真的能成功嗎?”

“你放心,皇叔籌謀多年,不是時機成熟,他不會動手的。”

“哦,你不是說要帶些身手好的人去宣國嗎?”她四處看看,除了一個又聾又啞的馬車夫外,不見其他人影,“為什麼我這一路沒見到別人?”

“他們先行出發了,現在應該已經到了長安,等我需要他們時再召喚他們。”後面的話有些隱秘,所以他坐在她身邊,壓低聲音告訴她,“組織中一流的高手都是隱匿真實身份的江湖高手,除非必要,在組織內他們都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沒人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如果有任務,孟漫會用特殊的方式和暗語傳遞消息給他們,他們便會身着黑衣到指定地點會和,一起做事。”

“哦,這麼說,你也不知道他們的身份?”

“我在組織里身份特殊,有些人的身份我了解,有些人我則猜得到。”

“那夜梟的門主呢?你可猜到是誰?”

“猜不到。我只與他見過一次,還是在什麼都看不見的黑暗裏,我完全感受不到他的氣息,也從未見過他的武功招式。依我看,他應該不是中原人。”

她仔細回想着自己讀過的江湖傳記,上面對夜梟的記載極少,對這個門主也是隻字未提。看來這個人確實把自己隱藏得很深,想要找出他來難如登天。

她正思忖着,馬車的車輪剛巧壓到一塊石子,車廂猛地一個顛簸,她一不留神,從椅子上向下跌去。幸好他正拉着她的手,及時扶穩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她才幸免於難。

驚魂剛定,她忽然發覺自己正趴在他身上,他們離得那麼近,以一種很是讓人遐想萬千的姿勢。她本想坐起來,誰知他搭在她腰間的手一用力,她再也沒有可以逃避的空間……

看出她的局促不安,他的嘴角揚起的笑意漸漸消失:“你很怕我,是嗎?”

她有些害怕,怕他那種強勢的力量帶給她的痛,但她更怕的,是這種親密無間的相擁帶來的心慌意亂。

看出她的局促不安,他輕嘆了口氣,放開她,坐正身體,不再靠近她。

為了證明她不是害怕他靠近,她挪了挪身子,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直到貼在他身側。

……

馬車繞上了平坦的大陸,不再顛簸,舒適的搖晃中,宇文楚天閉上眼睛,兩日沒有睡過,他現在需要養足精神,面對即將到來的一場惡戰。

不知不覺中他睡著了,做了一個很美的夢,夢見一個青山綠水、鳥語花香的地方,他和落塵相擁着一起看日出日落。

有些夢,只要努力,終有一天會實現,而有些夢,便只是個夢……

再遠的路都是有盡頭的,他們日夜兼程,很快便趕到了長安。

馬車停在城門前,早已恭候的人迎了過來,只着一身便衣,坐在駿馬之上威武得彷彿頂天立地。可他見了他們的馬車,立即下馬,滿面恭謹卑微之色半跪於馬車前:“末將李震見過王爺,臣奉皇上旨意,接您去俞王府。”

宇文楚天沒有下車,甚至沒有撩開帘子看一眼,淡淡的一聲“好”之後,馬車便在李震的引領下,端着皇家不容侵犯的威嚴,一路行過繁華的長街,行至青牆黛瓦、高垣長壁的俞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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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你一世溫柔:葉落無心作品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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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風霜異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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