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浮云為孽

第十二章 浮云為孽

初冬的浮山還是過去的模樣,山嶽連綿起伏,瀑流清溪繞山而過,四季常綠的翠竹清香還是那麼悠遠。

夕陽沒入遠峰,彩霞依舊漫天,遙望群山悠悠,暮色冥冥。落塵伸展雙臂,迎着熟悉的風,不由得感嘆道:“以前以為哪裏的落日都是一樣的美,現在才知道,只有這裏的天最藍,風最清,山最高……”

“那是因為你回來了!”

“嗯?”她沒懂他的意思。

他脫下披風搭在她身上:“天冷了,我們先回去吧,以後再出來看吧。”

“不要!”

她丟開他的披風,肆意地奔跑,讓颯颯風聲吹動心靈。那株她想念已久的鵝耳櫪樹又長高了,也粗了,她與它擁抱,盡情地搖晃它,抖落着它乾枯的樹葉。

……

樹葉飄灑而下,落了她一身,也落了他滿身滿頭,樹葉凝的霜露濺在他的眼角眉梢中,像極了眼淚。

她跑過去,開心地大笑,撿起地上微濕的葉子,讓嫩綠在她手之間飛舞,也在他身上瀟瀟而下。他自始至終都像雪雕一樣站在那裏,一點笑容都沒有,甚至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在他面前揮動手臂,喚回他不知飄向何方的心思。

“哥,你在想什麼,是不是想雪洛姐姐了?”

他很認真地搖頭,輕輕把她頭髮上的樹葉彈開:“我在想你!”

“我?想我什麼?”

他沒有回答,轉身彎下腰:“走吧,我背你下山。”

“好啊!”她跳到他背上,臉貼在他脖頸上,呼吸着他身上清新如竹葉的味道,“哥……我好想你!”

她聽見他很輕地說了句話,追問道:“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沒什麼!”

其實她聽到他的話了,但不懂他的意思。

他說:“為什麼這世上只有你一個女人……”

……

踏進竹屋,她看見了她思念的每一樣東西。

她繡的木棉花枕頭安靜地躺在床上,旁邊是她給他縫了一半的衣衫,折得整整齊齊。衣櫃裏,他們的衣服洗得乾乾淨淨,疊放在一起,一塵不染。

桌子上放着他們的碗筷,似難捨難分地默然相對。她拿起桌上的碗,發現它們明顯舊了很多,碗口都磨壞了。她悄悄擦乾眼角的濕潤,轉身看向他:“你經常回來嗎?”

“嗯,每次做完事,我都會回到這裏看看。”

這個屋子裏每一樣東西都在細訴着他對她的想念。她撲到他懷裏,一邊捶打他的胸口,一邊抽泣:“我恨你,你知不知道我多恨你……”

他苦澀微笑:“我知道!”

可他別無選擇。

從始至終,他們沒有過海誓山盟,等不到海枯石爛,他們可以輕言別離,互道珍重,他們能笑着對彼此說:你一定要平安,轉過身,讓眼淚流在彼此看不見的角落……

這就是他們的感情,註定心中裝滿了彼此,卻不能相伴一生。

有些東西,失而復得後會瘋狂地迷戀,就像她和他流失的歲月,失而復得,一分一秒都變得彌足珍貴。他們竭盡全力一般做着記憶中的事,除了沒有睡在一起。

落塵每天還是會很早起床,給他做豐盛的早餐,吃過早餐,她陪着他上山,靠着又粗壯了一圈的樹榦看他練劍,偶爾也會汲取浮山的靈氣,修鍊自己的靈力。

練完了劍,他們在山上尋覓裘叔種下的各種珍奇藥材,挖些回去放在裘叔院子裏晾曬,再把已經晾乾的藥材放進藥房,一一擺放好。

忙到太陽落山,星空璀璨,他們一起看裘叔留下的醫書,儘管那上面的文字他們都能倒背如流,他們還是會很認真地逐字逐句去讀。讀到深夜,她再為他煮一碗白粥,粥的味道沒有變,瀰漫了一室的稻米香,窗外也還是那輪明月,流瀉一地暗光。

可有些東西變了就是變了,再怎麼刻意去模仿也找不回以前的感覺,就如同他的劍法,以前他出招像在舞劍,靈動而飄逸。現在,他出招時枯葉漫天,風聲瀟瀟,猶如疾風驟雨摧毀萬物。

殺人的劍,當然不可能再有那般輕靈飄逸。

他們聊天的內容也變了。以前只談瑣事不談風月,如今,免不了要提及風月之事,又總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恰如此時,他正喝粥,她沒什麼胃口,於是坐在旁邊雙手托腮看着他吃,問:“哥,你打算什麼時候娶雪洛姐姐呢?”

他手中的勺子頓了頓:“還沒打算好。”

“為什麼?難道因為你捨不得孟漫?”她湊過去,盯着他的臉問,“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是喜歡雪洛姐姐多一點,還是孟漫多一點?”

他低頭吃粥,沒有回答。

“你回答我呀!”

“……如果一定要比,雪洛多一點。”

“那就是說,兩個你都喜歡嘍?”她笑吟吟地看着他,一副“我早就猜到了”的表情,鼻根卻是陣陣酸楚上涌,“你還真是多情,既然你都喜歡,那就都娶了唄,一妻一妾,剛剛好。”

“……我考慮一下。”

她趴在他面前的桌子邊,鼻根酸得要流淚,可她依舊眨着眼睛笑:“要不你把我也娶了吧,我也給你做妾。”

“咳!”他頓時被粥嗆到,捂着嘴咳了好半天。

“哥,好不好嘛!”她搖着他的手,那一刻,她是很期盼他能點頭的。她不在乎做妾,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什麼都不在乎。

“你是我妹妹,怎麼能給我做妾,豈不讓天下人恥笑?”

“我又不是你親妹妹,有什麼可笑的?”

“難道你要挨個去告訴所有人,我們不是親兄妹?你以為有誰會信?”

落塵揉揉泛紅的眼睛,再揉揉:“不信算了,誰愛笑就讓他們笑去,管他們呢!”

“別胡鬧了!”他放下喝了一半的粥,拂袖而去,一晚上在房裏都沒出來。

時間像是不知疲倦,飛快地奔跑,轉眼兩個月過去了。臘月十八到了,很特別的一個日子。落塵連夜縫完新衣,醒來時天已過午。

她迎着正午的陽光推開窗,看見宇文楚天站在她房門外,長衫垂地,與天空一樣的顏色,一樣潔凈得一塵不染。他的表情沉靜淡然,若不是在聽見她開窗的聲音,回頭看時臉上多了驚喜,她一點也看不出他在等她。

見她醒了,他直接推門而入:“你總算醒了,我等你好久了!”

“等我?你找我有事啊?”她明知故問。

“好久沒逛集市了,我想帶你出去逛逛。”

“我今天有點累。”她刻意甩甩酸麻的手臂,裝作睏倦地揉揉眼睛,“我還要睡會兒,明天再去吧。”

“別睡了!走吧,出去走走,你最近胖得我都背不動了。”

“真的?”她摸摸臉,緊張地捏捏自己的腰,好像是有那麼一點點。

一定是她最近太好吃懶做,真該出去走走!

他帶着她去清源鎮上最熱鬧的一條街閑逛,在落塵的記憶中,這個泱國不知名的邊陲小鎮久經戰亂踐踏,早已民不聊生,每到寒冬臘月,長街上渺無人煙,僅有幾間孤零零的店面勉強維持生計。

而今的清源鎮與她走時完全不同,熱鬧的集市熙來攘往,街邊是各種名貴的玉器店、兵器店,還有做工精美的綉坊,比比皆是。

“這裏怎麼變得這麼熱鬧?”她問。

“半年前,宣國攻佔了這裏,宣國皇帝下旨將無家可歸的流民都安頓在這裏,還允許泱國商販過來經商,泱國的商販只要交稅,便會受到同等的禮遇,所以很多泱國的商人過來做生意,這裏很快就繁榮起來了。”

“難怪這裏有這麼多的奇珍異寶賣……可是,清源鎮這麼窮,宣國為什麼要搶這麼個破地方?”

“大概是因為,這裏風景美。”

“風景?難不成宣國皇帝還是個詩情畫意之人……咦?”她忽然看見一處不斷有笑聲溢出的樓閣,門上清晰地寫着三個字——夢儀樓。她正好奇這名字為何如此熟悉,就見月娘嫵媚的腰肢輕擺着從裏面迎出來,見到宇文楚天便格外熱情,“宇文公子,您貴人事忙,平時不來找我們夢姑娘也就算了,今日總算把您盼來了,卻又帶着這美貌的姑娘,這不是成心讓我們夢姑娘傷心嘛!”

宇文楚天道:“我只是路過。”

“路過……哦!既然路過,那就上去坐坐吧,夢姑娘早就沏了上好的龍井等您呢。”月娘說著,伸手就要拉扯他,他更快一步閃避,躲開月娘的手。

“不了,我還有事!勞煩幫我轉告夢姑娘,她的茶我喝不慣,讓她請別人喝吧。”

說完,他拉着落塵離開。

離開夢儀樓很遠了,落塵還忍不住回頭看:“哥,她說的夢姑娘,就是孟漫嗎?”

“嗯。”

“夢儀樓為什麼會搬到這裏?”這裏雖說比以前熱鬧些,可到底是個邊陲小鎮,再繁華也是有限。

宇文楚天看出她的疑惑,低聲告訴她:“夢儀樓是夜梟與買家交易和打探消息的場所,分店遍佈天下,孟漫便是樓主。這裏是兩國交界,往來人多,最適合打探消息,所以孟漫時常來這裏落腳。”

落塵抬眼笑了笑:“也最適合打探你的消息,是吧?”

“……前面的玉器店不錯,進去看看吧。”

他牽着她的手走進一間玉器店,在琳琅滿目的各色珍寶之中,他拿起一枚翠綠的玉鐲,幫她戴在手腕上:“喜歡嗎?”

她淡淡地搖搖頭,取下來放回原處。

“那你想不想選點什麼送我?”他又問,語氣充滿期待。

她還沒開口,店主忙熱情地招呼道:“一看姑娘就是眼力非凡,我這裏可是有件至寶,保證姑娘喜歡!”

說著,店主小心翼翼地從裏間捧出一個錦盒,在她面前自信滿滿地打開。裏面放的是一塊深紫色通透無瑕的美玉,雕琢成一條氣勢磅礴的怪獸,似龍非龍,似麟非麟,那色澤和形態倒真是透着幾分詭秘。

“這種玉出自深海,百年不遇,正配得上公子這把無雙的寶劍,姑娘以為如何?”

“在劍上掛這種東西多俗氣!”她瞥了一眼,偷偷附在宇文楚天耳邊道:“不如我縫的劍穗雅緻,是不是?”

他贊同地點頭:“我們再去別處看看!”

帶着這樣挑剔的眼光,他們逛了一下午,自然什麼都沒買成。

天色晚了,冷風起了,街邊幾個凍得瑟瑟發抖的小販急着賣點錢早早回家,於是見人便攔住,拿着連一個銅板都不值的貨物極力推銷着,滿眼都是懇求。

一個老人佝僂着挺不起的背,顫抖着手將幾個桃木雕的護身符伸到落塵面前:“姑娘,買個護身符吧,保平安的……一個銅板一對。”

“這能保平安?挺好看的!”她從老人手裏接過兩個,桃木上還有黑節,雕刻粗糙,一看就是出自他那雙蒼老而皸裂的手。

可不知為什麼她覺得這護身符比剛才的紫玉美得多。宇文楚天見她喜歡,從懷中取出一塊金子交給那個老人。

老人哆哆嗦嗦地伸手,猶豫一下又縮回去:“這一對就送你們吧,祝兩位能一生平安,白首偕老。”

她笑得眼睛都睜不開,嘴都合不攏,“白首偕老”,她喜歡這句祝福!

宇文楚天將金子塞在老人手上,特意囑咐幾句:“收好,千萬別丟了!”

“這……我這東西不值錢。”

“可她喜歡。她喜歡的東西,在我眼中就是無價之寶。”

她將一個護身符塞在他胸前的衣襟中:“這個可不是多餘的東西,能保平安的,千萬別再丟了。”

“小塵……”

她打斷他的話:“現在,我只求你平安,別無所求。”

青石的長街上鋪了一層薄雪,因為走的人多了變得光滑如冰,她挽着他的手臂走得很慢。等回到家裏時,時辰已經不早。

剛進院子,一支飛鏢以極快的速度飛向落塵的臉,宇文楚天一伸手接住飛鏢,折斷後從裏面取出一封信箋。

匆匆看了一眼,他的眉頭就緊鎖了:“我回房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雖是匆匆一眼,信箋上面的字落塵也看清了,只有簡短的十幾個字:“今夜子時,他會現身夢儀樓,機不可失。”

她立刻猜到信箋是誰給他的,腦中瞬間閃過無數個念頭,她想抱住他,求他不要去,可她知道他一定會去;她也想過以死相脅,讓他在仇恨和她之間選擇一個更重要的,但她怕他會選擇仇恨;她甚至想去跟他說,我愛你!因為她害怕再不說以後就沒有機會,可這似乎毫無意義……

當一切瘋狂的想法都沉澱之後,她冷靜下來。為了這個報仇的機會,他已經等了很久,付出了太多,他不可能放棄,她更不該逼他放棄!

所以,她能做的就是到廚房煮一碗面,端去他的房間。她推門進去時,他已經換上了一身黑衣,正在擦拭着手中的沉渡劍。

“哥,你現在就要去嗎?”

他點點頭,見她捧着一碗香噴噴的面,雙唇微動,沒有說話。

她將面放在桌上,拿出新做好的衣服在他面前展開,道:“這件衣服是我剛給你縫的,也不知道合身不合身。”

他沒說話,靜靜地站在她面前。

她幫他解開黑色的夜行衣,露出半裸的胸膛,條條傷疤縱橫交錯,寫滿他從不說出口的傷和痛。對有些男人來說,傷疤是輝煌和殊榮,可對他來說這就是一條條愧疚和不堪,是已經潰爛到心裏的罪孽。

所以,他今天一定會去的!

為他脫下夜行衣,她仰起頭,他也正望着她,眼中如浮山的雲霧,朦朦朧朧,又有欲蓋彌彰的晦暗,一時間她像是被他蠱惑,伸手觸摸他胸前的傷疤,手指順着每一條疤痕輕移,明顯感受到他異乎尋常的心跳……

她的手指轉到他心口時,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另一隻手攬住她的腰將她帶到他身前,唇與唇近在咫尺,幾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溫度。

她緊張地閉上眼,可他只在她額頭印上輕吻,便放開手。

“吃了面再走吧,這是長壽麵!”她將護身符放在他的胸口,對他道。

今天是他的生辰,她本想給他一個驚喜,看他大喜過望的笑容,可此時此刻什麼驚喜能讓他笑得出?

他低頭把面吃得一口不剩,便起身出門。

這樣的生離死別,他由始至終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她也只說:“哥,我等你,等到你回來為止。”

他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如果我天亮之前還沒回來,陸穹衣會來接你回陸家。”

“我等你,等到你回來為止!”她重複了一遍,語氣平靜而堅決。

他加快了腳步,走進黑夜。

落塵逼自己不要去想任何的可能性,就和往常一樣,坐在他的房間靜靜等待。他的書桌邊放着一本無名的書,她隨手翻開,上面的字跡她認得,是裘叔的筆跡。裘叔在書里詳盡記載了火蓮和曼陀羅的藥性,極為全面,她逐字逐句地細讀。

原來火蓮與曼陀羅不僅相剋,而且相生,曼陀羅原本毒性不強,最多會讓人頭暈目眩,或是看到一些幻象而已,可一旦遇上火蓮,曼陀羅的毒性會劇增,輕則讓人產生幻覺,迷失心智,癲狂發瘋,重則會讓人經脈盡斷而死……

不知何時下起了雪,鋪天蓋地,房裏的燈火被風吹熄,天地一片黑暗,連潔白的雪花也融入了黑暗。

凜冽的大風雪絲毫沒有影響夢儀樓的生意,夢儀樓依舊熱鬧非常,笑聲籠罩在一片紅燭搖曳之中,夢幻旖旎。飄然綵帶輕舞,樓上的姑娘軟聲細語,纖腰如弱柳扶風,手中的香帕嬌柔地揮在空中,散着縷縷暖香。

夢儀樓是三層獨棟樓,中央是長梯,左右兩邊有欄杆和長台,入門的玄關頂掛上綴滿了飄帶和風鈴,人一走過,帶動極輕微的一陣氣流,風鈴便會在飄帶的舞動中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風鈴無聲無息中,宇文楚天走上了夢儀樓的長梯,身上的冷意比外面的風雪更讓人打冷戰。月娘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臉上的笑容卻絲毫未減,揮着手中的帕子忙上去相迎。

“宇文公子,呵呵,夢姑娘真是和您心意相通,她說您今晚會來,您果真來了!”

“夢姑娘在哪兒?”他問。

“夢姑娘自然在房裏等着您呢,我帶您過去。”

宇文楚天揮了揮手:“不必了,我自己去找她。”

說完,他交給月娘一小袋金子,轉身上了樓,輕車熟路地拐進了長廊的盡頭。他走進虛掩的門,房間內空無一人,只有即將燃盡的熏香。

孟漫最擅長用香,而不同的香氣總會透露着不同的信息,今日她熏的香味道清淡,沉冷,且不易消散,只沾染一點便會香很久,而且這香瀰漫得也快,已散滿整個夢儀樓。

這是孟漫警示他時才會用的香。

宇文楚天沉思片刻,走到床邊,摸索到被褥下的機關,輕輕一彈,石床無聲地分開,露出望不見底的黑洞。他縱身一躍,無聲無息地沉入暗室,與此同時,機關恢復原位,入口的石床無聲地合上,這地下的密室再也看不見一絲的光。

憑藉上次孟漫帶他來時的記憶,他刻意屏住呼吸,收斂腳步聲向前走。穿過一個石門,他隱約聽見裏面有聲音:“陸穹衣自不量力,不但暗中招兵買馬,還聯絡各大門派密議,想要對付我們。門主,只要您下令,我馬上帶人踏平無然山莊。”

“就憑陸穹衣能有什麼作為,殺他又沒錢賺,我們根本不用理會他。”又一個聲音道。

一道沙啞乾枯的聲音響起,語速緩慢,帶着一種不容反駁的強勢之氣:“陸穹衣這個人不容小覷,孟漫,你繼續密切監視他,有消息再向我稟報……”

他的話音還未落盡,宇文楚天忽覺一股微弱的氣流迎面而來,似有什麼東西朝着他周身的穴道飛了過來,他忙閃身躲避,但因為周遭一片黑暗,他又怕驚動了裏面的人,動作不敢太大,所以閃避不及,右腿的解溪穴被擊中。他只覺穴位一麻,並無痛楚,伸手探向穴道處,除了一點湮濕,別無其他。

那樣急速襲來的“暗器”,竟是幾滴茶水。

“什麼人?”裏面有人聽見了動靜,厲聲問。

孟漫見他被發現,立刻對門主回道:“啟稟門主,他是副門主新招攬的高手,身手不凡,今晚是我通知他來見門主的。”

再沒有人多說一句話,等着門主的決斷。

沙啞乾枯的聲音又響起:“既然來了,便進來吧。”

宇文楚天緩步而入,裏面也是一片黑暗,他憑藉呼吸聲音推測這密室內僅有幾個人,且都是高手,那位神秘莫測的門主應該坐得很遠,他感受不到氣息。

手指緩緩叩着桌子的聲音傳來,竟然近在身前。宇文楚天一驚,腳步僵住,凝神去聽,仍聽不見門主的呼吸聲,只聽見手指輕叩的聲音,一下一下,直擊人心。

“你就是宇文楚天?”那略微沙啞的聲音從他身前傳來。

宇文楚天訝然抬頭,看向黑暗的虛空,門主居然猜到他的身份,那麼,他一定猜到他的目的,他會怎麼處置他?

未及想完,突然陰風乍起,一陣巨大的氣流沖向他,是掌風。這次他早有防備,閃身避過,那凌厲的掌風又自上方籠罩而下,夾着碾石成灰的力道,宇文楚天再次閃避,石地轟然而碎的聲音傳來。接着,變幻莫測的掌風隨着飄忽不定的身形接連而至,虛虛幻幻,讓他避無可避,最後只能硬生生用全部內力接下一掌。

那掌心滾燙如烈焰,夾着驚濤駭浪一般的內力勢不可擋地襲來,震傷了他的心脈。

一口血腥從心口涌到咽喉,宇文楚天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在宇文楚天內力耗盡、無力支撐之時,門主收回了掌力,一切又恢復無聲無息,周圍還是黑暗,平靜,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自出江湖以來,宇文楚天遇到過很多所謂的江湖絕頂高手,他都能從容應對,他幾乎以為自己是戰無不勝的。所以當他知道夜梟防範嚴密,暗算門主是完全不可能的時,他今天依舊坦然而來,想光明正大地與門主來一場生死之戰。

然而,他終究是敗了,敗給了自己的自以為是!

他早該想到,若是夜梟的門主可以如此輕易被他殺死,他就不會是夜梟的門主了。

“宇文楚天。”夜梟門主冷然道,“你的劍法精妙,內力卻不夠淳厚,若是你想殺我為你父母報仇,我勸你好好苦練一下內功修為,十年後再來吧。”

宇文楚天按着胸口,更加驚訝地看着聲音傳來的方向。他不明白,門主既然知道他的目的,為何還對他說這樣的話?

“門主,宇文楚天他絕無此心!”孟漫急忙上前一步,極力為他解釋,“他加入夜梟,只想找出當年出重金害他父母的真兇,為父母報仇。他入門之時,為了證明對夜梟的忠心,自願服下噬心蠱,願與夜梟同存亡,永遠效忠門主!”

“噢?你相信他嗎?”

“相信!”

“那好!靖域,也給她一顆噬心蠱,和宇文楚天一樣的那種。”沒有過多的言語,已有腳步聲靠近孟漫。

黑暗中,宇文楚天看不見孟漫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她微微凌亂的呼吸,還有她沁出汗水卻冰冷的手指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在顫抖。

“孟漫遵命!”她的聲音絲毫沒有顫抖。

待孟漫服了噬心蠱,門主對她道:“好,既然你如此相信他,我便也信他一次。宇文楚天,從今天起,你就是夜梟的左護法,我與副門主不在時,夜梟所有人都將聽命於你。”

有人將一個腰牌送到他面前,他接過,握在手心:“是,門主!”

之後的許多年,宇文楚天每每感覺到灼心蝕骨的疼痛時,便會記起孟漫那微微凌亂的呼吸,還有那隻顫抖的手,她當時一定很恐懼,卻心甘情願為他服下了噬心蠱。

也正因為此,不管他再怎麼想殺她,他都沒有動手。這世間誰都有資格殺她,唯獨他,沒有!

下了一夜的雪始終沒有停,鋪天蓋地的雪鋪滿了院落,落塵用力推開門,站在門前望着宇文楚天離開的方向。單薄的衣服根本抵禦不了風雪,而她卻絲毫不覺得冷,努力睜大眼睛看着遠方,害怕錯過了他的身影。

東方將亮時,他出現在她面前。她上上下下仔細看他,他身上沒有傷口。懸着的心終於放下,她撲到他懷裏,眼淚再也止不住:“你怎麼才回來?”

他輕輕地摟着她,拍着她的肩膀:“我這不是回來了。”

“你已經殺了他?”

“沒有!他的武功深不可測,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況且,他已知道我加入夜梟的目的,對我有所防範,我不能輕舉妄動。”

“他知道你的目的?”落塵滿眼的恐慌和不解,“那他為什麼不殺你?”

“我也不明白,或許,他認為我還有利用價值吧。”他想了想,又搖了搖頭,喃喃低語,“可我看夜梟並不缺可以利用之人,只缺他信任的人,他留下我,到底有什麼用處?”

他確實想不通,夜梟的門主不僅武功深不可測,連心思都深不可測,要殺他,恐怕真的要等上十年才行!

冬去春來,浮山的翠竹又綠了,多年前種下的桃花樹又開了花。在這生機盎然的季節里,雪洛找來了。雪洛還是美得清雅脫俗,眼中還是毫不掩飾的無盡情愫。

雪洛來后,宇文楚天將裘叔的房子重新修建,專門為雪洛隔出一間精緻的廂房。落塵不再陪他上山去練功,也不再和他聊天聊到深夜,因為她很忙,忙着陪雪洛到鎮上去買東西,忙着幫雪洛將閨房裝扮得典雅精緻,還要忙着和她學針線女紅。

雪洛特別會綉鴛鴦,在鮮紅的綢緞上,一對一雙栩栩如生的鴛鴦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去摸摸它們的羽毛,感受那羽毛是否如看起來的那麼柔軟。

落塵讚嘆不已。雪洛說可以教她如何把鴛鴦繡得栩栩如生。

她笑笑:“繡得再栩栩如生又有什麼用?總歸是多餘的。”

雪洛自然不懂她的意思,笑道:“那你幫我綉吧,我絕不嫌多。”

她抬頭看着雪洛清麗的臉,想想也有道理,她將鴛鴦綉在他們的芙蓉帳內,綉在他們的鴛鴦枕上,那便不是多餘的了。

所以,落塵開始每日和雪洛學綉鴛鴦,繡花針常常扎在她的手指上,血染紅絲線,鴛鴦的眼底被綉成了紅色。她拆了,重綉,還是紅色,紅得扎眼。

如果不是那個月圓之夜,她想,她會綉很多很多的鴛鴦,做成錦被,做成藥枕,做成鮮紅的蓋頭。然而,不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或者說,早該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那夜,萬籟俱寂,雪洛早早便睡了,落塵的鴛鴦只剩下眼睛,拆了綉,綉了又拆,弄得緞布上都是針孔。她忽然聽到宇文楚天的房裏有輕微的動靜,她出門去看,只見他的房門大敞着,裏面沒有人。

看見天上的滿月,她才想起今日是十五,是宇文楚天的毒蠱發作的日子。

落塵忙亂地找遍了整個家,書房、藥房、廚房、前廳、後院她都找了,沒有找到宇文楚天的蹤影。她悄悄去雪洛的窗前看,低垂的幔帳內,雪洛睡得安穩,完全沒有被驚擾的跡象。

繚繞熏香飄散而出,落塵輕嗅,熏香中有安神效果的藥材用量不輕,難怪雪洛會睡得這麼沉,也難怪雪洛和宇文楚天相處這麼久,從來都不知道他在月圓之夜會毒發。

可是,時辰這麼晚了,他會去哪兒?是去找孟漫要解藥,還是找個不會有人發現的地方獨自承受疼痛?

以她對宇文楚天的了解,他多半會選擇後者,那麼,寧謐的浮山應該是他最好的選擇。

昨日剛下過一場大雨,山間的小路泥濘未乾,落塵提着燈籠細看,上山的小路上果真留下深深淺淺不規則的腳印。她循着腳印走到山腰,腳印沒入了灌木叢里,再也找不見了。她撥開生滿倒刺的灌木,在裏面找了很久,沒有找到他。她又去了他們常練功的竹林,看夕陽的小橋流水邊,還有後山種草藥的地方,都沒有找到他的人影。

焦急間,已過了子時,滿月被陰雲遮住,陰風陣陣冷冽,吹熄了燈籠的火苗。她仰頭望望高聳的山巔,忽然記起他說過:浮山山頂的風景特別美,層雲渺渺,千山重重,他若是有一天死了,一定要葬在那裏……

她立刻向著山頂跑去。

一路上,她不記得自己摔倒過多少次,手腳上都是擦傷,但她根本顧不上這些,以最快的速度往山頂爬。她終於爬到了山頂,終於找到了宇文楚天,他倒在一棵參天的青松之下,昏迷不醒。

“哥!”她撲過去扶起他,他的右臂被割了一條深深的傷口,鮮紅的血染透了他的白衣。他的全身冰冷,臉色比衣服還要白,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若不是身體還柔軟着,她幾乎以為他已經死了。

落塵慌忙在衣裙上扯了一條絹布纏緊他的傷口,幫他止住血。血透過絹布,染紅了她的手指,有些微的麻癢,她奇怪地細看手指,只見幾個細小的紅色物體在血液中蠕動。她嚇得跌坐在地上,驚恐地看着血液里蠕動的蠱蟲。

滿地的鮮血中都是蠱蟲,慢慢會聚,向草叢裏聚集。她訝然撥開草叢,只見草叢間有一顆墨紅色的藥丸,與孟漫給他服用過的解藥一樣。她仔細嗅了嗅藥丸的味道,有曼陀羅的香氣,正是蠱毒的解藥。

落塵拿着解藥深思熟慮了一番,還是決定把解藥喂他吃了,雖然這解藥以後會害死他,可他不吃解藥,估計今夜都過不去。再說,這蠱毒再厲害,總有相生相剋之物,總有方法可以解。

宇文楚天在昏迷中吃下了解藥,臉色漸漸恢復,脈息也慢慢平穩下來。

“哥,你醒醒!你醒醒!”

聽見落塵的呼喚,他睜開眼睛,迷離的眼神彷彿穿過她,不知看見了什麼:“你又給我吃了解藥?我早說過,我的死活不用你管!”

落塵知道他不是在跟她說話,他只有跟孟漫說話的時候才會用這種口吻。但她沒有反駁,扶着他的身子,柔聲撫慰他:“你這麼折磨自己不是什麼好辦法,這蠱蟲再厲害,也終歸是蟲子,總有方法可以把它引誘出來……”

“引誘出來?”

“嗯,我看這蠱蟲對曼陀羅的香氣特別敏感,等你下次毒發,我們試試用新鮮的曼陀羅花引它們出來,或許有用。”

他迷離的視線閃過一絲光亮,似乎對她的提議很贊同。

“你好些了嗎?我扶你回家吧。”

“嗯。”

她想要扶他起來,便用足了力氣摟住他的腰……

他忽然湊近她的頸項,深深呼吸,問道:“你今天用的什麼香?”

“我沒用香啊!”

“你身上的味道好像……小塵。”

她無語良久。

他又靠得更近些,鼻尖貼在她的頸間,呼吸間噴出灼熱的溫度,那熱度好像會蔓延,轉眼令她全身都發燙了,說話聲音也有些不安:“哥,你別這樣,我扶你回家吧。”

“你叫我什麼?”他勾勾唇角輕笑,頭髮略有些凌亂,幾縷碎發落在臉上,略有些蒼白的臉頰蒙上一層淡淡月光,目光卻灼灼如烈日,“你再叫一次吧!”

“……”

“你今天怎麼好像和平時不太一樣?”他的聲音有點啞,低沉中帶着誘惑。

她低頭看看自己,沒覺得自己哪裏不同,除了衣裙在剛才爬山的時候跌得滿身泥土,頭髮也散亂不堪,估計一張臉肯定慘不忍睹了:“哪裏不一樣?”

他笑了笑,似乎在看她,雙眸卻沒有焦點,似看非看,若即若離:“你今晚好像,小塵。”

“……”

“你是不是易容了?”

她又氣又急:“哥,你看清楚,我是小塵,我不是孟漫!難道這個世界,除了孟漫,就沒人會管你的死活嗎?你看看我,看清楚!”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後,他突然低頭按着自己額頭,好像很難受的樣子。看他這個反應,她不禁心軟了。她明明知道他不是有心的,是曼陀羅在一點點麻醉他的經脈,一點點侵蝕他的理智,讓他產生幻覺,她又何必跟他計較?

“算了,你愛當我是誰就是誰吧,我扶你回家。”

她又去攙扶他,他忽然捉住她的手,將她帶入懷中,手指移到她的臉上,拂過她的唇:“小塵……”

“哥,我是小塵。你終於認出我了。”

曼陀羅的毒性侵蝕到了他的心神,他的眼神越來越凌亂,他拚命用手按住自己額頭,拚命晃頭,似乎想要控制自己迷失的心神。然而,他終究還是抵不住曼陀羅的毒性,或者說是抵不住情愛刻骨銘心的毒性……

他彌散的雙瞳終於有了焦點,可眼底的光芒越來越可怕,好像要把她吞噬一樣。她驚得向後退,這樣的他讓她覺得很陌生,很害怕。

“哥,你怎麼了?”

“別叫我哥,我不是你哥哥,我也不想做你哥哥!”

他抱着她的手猛然收緊,沒給她反應的時間,他熾熱的雙唇貼上她冰冷的唇,反覆地輾轉,不似曾經那種似水的柔情,而是如烈焰般吞噬一切的狂亂。

明知此刻他的心裏沒有她,明知他很快就要娶別的女人為妻,她還是壓抑不住心中的貪戀,輕輕張開雙唇,讓他的舌闖進來,肆意地遊走,激蕩起她壓抑在心底的眷戀……

她以為不過是個吻,他還會像以前點到為止,沒想到他越吻越深,他的雙手也開始在她身上貪婪地探索,想要索求更多。

“唔……”

她推不動他,狠狠地向他舌頭咬去。無奈他反應更快,捏住她的下顎,繼續肆無忌憚地親吻,甚至將她推倒在地上。

她立刻懂了他想做什麼。

她愛他,不計較將自己的清白之身交給他,可當他明天醒來,發現躺在自己身邊的女人是她而不是孟漫,他的心情會如何?

他以後怎麼面對她,怎麼面對雪洛?

他以後怎麼面對天地,面對自己?

“不……哥!”她匯聚靈力抵抗,被他以內力輕易壓制住,她想用毒,又想起他百毒不侵。她只能拚命掙扎,叫喊:“哥!不行!”

她希望他能清醒一點,然而,她的叫喊只讓他的動作停滯了一下。他抬眼看着她的臉,彎着眼睛淺笑,比滿月還要魅惑,比夜色更撩人。

那一刻,她想起自己還是小女孩時,自怨自憐地蹲在雪地里,以為自己被全世界遺棄,他跑到她面前,幫她擦乾眼淚,就是這樣彎着眼睛對她笑:“別哭!有哥哥在呢!”

從此,她無論遇到什麼事,都會告訴自己:還有哥哥在呢。

哥哥,當他即將走出她的生命,與別的女人共度此生,那麼有過一夜屬於她,可以嗎?

她還沒想出答案,衣裳已在他指尖落盡……

這一夜,遠處的山巒在她眼前晃動,模糊,滿月在晃動的地平線上消失,天昏地暗。

她望着遠方的緲緲流雲,重重山巒,這裏的風景真的好美!

這一夜很漫長,她就像是他的對手,被他用各種變幻莫測的招式,一寸一寸地凌遲。她咬緊牙,一遍遍數着前面重重疊疊的山峰,一座一座,無邊無際。因為只有這樣才會忽略疼痛,可很多時候,她還是痛到快要昏厥,又痛得清醒,後來身體麻木,意識也麻木了,麻木得看不清遠處的山峰……

她閉上眼睛,時間像是永無止境,無休無止。

有些時候,有些疼痛,還有些陌生的知覺,讓她幾乎以為自己快要死了,直到東方出現最溫暖的一絲光,照亮所有的陰暗,她才確認自己還活着。

他終於停下來,他將臉埋在她胸前,心口貼着心口,兩顆心以同樣急躁的節奏跳動,所有的委屈好像突然間消失。

擁抱着他,痛苦原來也是一種幸福!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這一夜,的確勝卻人間無數……

或許是太累了,他伏在她身上沉沉睡去,朝露掛在他微動的睫毛上,清清潦潦。好久沒看見他的睡容,如此親近,近得可以看清他每一根睫毛。

落塵含笑觸摸他的臉,記起年少時許多夢醒的清晨,她雙手托腮靜靜地望着他,落在他臉上的氣息拂動了他的睫毛。他的嘴角邊會露出一絲笑意,伸手把她抱在懷裏,笑着說:“又在胡鬧!”

她便開懷大笑。

現在,輕輕地,她靠近他,氣息落在他的臉上,他的睫毛動了動,薄唇輕啟:“孟漫……”

一整夜都沒掉過的眼淚,倏然落下,落在他的臉上。

他在夢裏皺眉,皺得很緊。

她自欺的夢就這麼破碎了,快得她來不及醒來。

忍着下身的疼痛用力推開他,她扶着身邊稜角尖銳的岩石默默坐起來,那岩石上還留着血跡,古松的樹榦也留着她的血,還有這一地的松針,一地的雜草。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身上,傷口遍佈,卻不覺得身上疼,大概是知覺已麻木了。

她拾起地上的衣服穿好,又為他穿上衣服,因為他的身體太重,她的手腳又不太好用,所以折騰了好長時間,才為他把衣服穿整齊。他一直沒醒,應該是剛才太累了。這樣也好,至少他看不到這樣不堪的場景,不用內疚,不用自責,更不用後悔。

落塵收拾好一地的殘局,又跪坐在他身邊,把他手臂上昨晚給他包紮傷口用的那條絹布取下,丟下浮山的懸崖峭壁。

如果他當這是一場夢,或者當她是孟漫,那就讓他這樣認為吧。

這醜陋不堪的一夜,她希望他永遠想不起,一輩子把她當成妹妹,疏離的親切。

回頭再看他一眼,她迎着清澈的陽光與流雲微笑,笑容比浮山的風景還要絕艷,卻沒人看見。

這一夜就這麼結束了,這一夜就該這麼結束。

湮滅了一切痕迹,她才拖着麻木的雙腿,一步步走下山。她回到家時,雪洛還在房間沉睡,睡容清甜,應是在做美夢。

似乎聽見了動靜,雪洛翻了個身。落塵急忙加快步子,回到房間,緊緊鎖上房門。

床上還放着她即將綉完的鴛鴦,鴛鴦親昵地靠在一起,臉對着臉,似在訴說著不離不棄的誓言,可是它們沒有眼睛,什麼都看不見。

這樣也好,看不見那些醜陋的人和事,它們才會幸福地在一起,相信海誓山盟,相信天長地久。

收好了鴛鴦,落塵悄悄去打了一盆水,清洗身子。熱水流過肌膚上的傷口,尖銳的刺痛傳來,她才發現自己全身上下都是傷,肩膀被樹皮磨破,手和膝蓋被草葉划傷,還有背上岩石的擦傷,還有一塊塊的淤青,慘不忍睹……

回想起昨天一條條傷口留在身上時的場景,她不禁全身發抖,心底油然而生恐懼。她閉上眼睛,不敢再看自己的身體。

也不知洗了多久,反正洗到水冷了,流過身體時不會疼了。敲門聲傳來,落塵嚇得一抖,水盆砰的一聲摔在地上,灑了一地染了血的水。

“小塵?”是雪洛的聲音。

她急忙抵在門前,怕雪洛突然闖入,雖然她知道這不可能。

努力吸氣,落塵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可聲音還是緊繃的:“我、我沒事,剛剛不小心把水弄灑了,我要收拾一下。”

“哦,飯做好了,你出來吃吧。”

“嗯,我收拾收拾馬上就來。”

“好的。快點啊,不然飯冷了。”雪洛溫柔地叮囑。

“好,我知道了。”

她在衣櫃裏選了一件最厚重的衣服,將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風,又在鏡子前施了厚厚的胭脂,總算遮掩住蒼白的臉色。這一耽誤便過了好長時間,雪洛中間又來叫過她一次,說是他們都在等她。

雪洛說的是“他們”,落塵的心狠狠一沉,把正在塗的唇色塗到了臉上。

“我……我馬上就來。”

然後,她又費力收拾一番,才磨磨蹭蹭地出了房門。

一進中廳,落塵便看見宇文楚天端坐在桌前拿着筷子若有所思,她的雙腿發抖,瑟縮地退到牆邊,靠着牆才勉強站穩。

他抬頭看看她,平靜如常,除了面色有些疲意。

她暗中提了口氣,恐慌的心緒略有平復,她走過去,坐在他對面。

“你的飯在鍋里熱着呢,我去給你拿來。”雪洛說。

“不用,我自己去。”她還沒說完,雪洛已經快步去廚房。

她不安地看着宇文楚天直視她的眼睛,又開始心亂如麻。

他道:“你的臉色不太好,昨晚……”

“昨晚,唉……”她掩飾好自己的心慌,先問道,“哥,你昨晚沒事吧?”

提起昨晚,他的神色一滯。

她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問:“我是說,昨晚是月圓之夜,你的蠱毒又發作了吧?”

他有些迴避道:“嗯,孟漫給我吃了解藥,我睡了一晚,沒事的。”

“哦,你昨晚一夜都沒回來……我很擔心你,一晚都沒睡好。”她故意指了指自己的臉,故意笑得一臉天真無邪,“你看,我塗了這麼多的胭脂,臉色還這麼差。”

剛好雪洛端了熱乎乎的飯菜進來,他沒有多說什麼,只平淡地道:“是我不好,以後不會了。”

“快吃飯吧!”雪洛將碗筷遞向落塵,落塵刻意把手指縮到袖子裏去接,誰知她剛伸手,宇文楚天的手突然伸過來,抓住她的手指。

昨晚被草葉划傷的細小傷口一覽無遺。

“怎麼弄的?”他啞聲問。

她急忙抽回手:“昨天整理草藥的時候不小心划傷的,不礙事。”

“以後別弄了,讓雪洛整理就好。”

“雪洛姐姐弄傷了手,你不是一樣心疼?”她笑着說。

“她不會像你這麼笨。”宇文楚天一句話就把她噎得啞口無言,“還有,以後也別再繡花了,需要什麼,就去買,綉紡里的綉娘比你繡得好多了。”

雪洛忙道:“是啊,我早就說嘛,你別跟我學什麼繡花,你的手指被扎傷了,你哥哥會心疼的。你看看,他果真心疼了吧?”

看出雪洛有些歉疚,她點頭道:“好吧,我以後不綉了,你看哪個綉娘繡得好,讓她給你綉好了,連衣服也找她們給你做。”

說完,她埋頭吃東西,一大口一大口,把嘴塞得滿滿的。明明咽不下去,她還是不停地塞。他遞給她一碗湯,她頭都沒抬,直接往嘴裏灌。

“雪洛,一會兒你帶小塵去買幾件衣服吧。”宇文楚天又道,“天氣轉暖了,她這身衣服會很熱。”

“好啊!楚天,要不你跟我們一起去吧,我正好在綉坊看中幾款花樣,拿不定主意,你去幫我選選吧。”

“……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辦,改天吧。”

聽說他有重要的事,雪洛也不好勉強,卻難掩失望:“哦,那好吧。”

落塵繼續低頭吃飯,他們這對有情人商量事情的時候,她從來不插一言。

院子裏撲騰撲騰響了兩聲,落塵扭頭去看,原來是陸穹衣送她的鴿子飛回來了。

自從她離開陸家,陸穹衣送她的鴿子有事沒事就呼扇着翅膀飛來飛去,不知是想念陸家的美味佳肴,還是想提醒她,陸家還有人等着她報平安。所以她偶爾會讓鴿子捎信給陸穹衣,簡短地報個平安,陸穹衣總會很快給她回信,告知她近況。

她正好吃得食難下咽,看見信鴿回來,立刻放下飯碗:“唔,我吃飽了。”

她飛速跑到院子裏,總算能痛快地吸口氣。

信鴿一見她,呼扇着翅膀乖順地落在她手邊,用毛茸茸的腦袋磨蹭着她的手指,像在撒嬌,她一邊輕撫着信鴿的羽毛,一邊解下鴿子腳下的信箋,展開。

陸穹衣的字跡和他的人一樣,溫潤飄逸。

小塵:

得知你一切安好,我甚感心悅。陸家一切如常,只是少了情苑燭下靜讀的人影,冷清非常。情苑還在,寂寞的孤燈不知何時還能映出人影?

穹衣。

信上字裏行間隱晦的情思讓她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她離開陸家時說過,她只想在浮山住一陣子,然後就回陸家,男婚女嫁全由宇文楚天安排。如今這樣,她還怎麼能嫁人?可若留在浮山,等宇文楚天和雪洛成了親,她又該如何自處?

“表哥來信了?”宇文楚天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她本就心有餘悸,宇文楚天的聲音突如其來,她毫無防備,受驚地退後數步,臉上都是來不及掩飾的驚恐懼怕。

“怎麼了,信上寫了什麼?”他掃了一眼絲絹的信,伸手想要拿信。

不想他看見信上曖昧的話語,她直接把信箋收進衣袖裏:“沒什麼,表哥說陸家一切如常。”

他也沒有強求,收回了手,道:“下個月我想去陸家看望外公,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她抬起頭,在刺眼的陽光下,靜靜地望着他:“你是我哥哥,你做主吧,我全聽你的。”

事到如今,她真不知該何去何從了。

“嗯,好吧。”

沒有多餘的話,他離開了。她知道他是迫不及待地去見孟漫了,留下她和雪洛兩個人相對輕嘆,各懷心事。

夢儀樓里,孟漫剛回房間不久,被蠱毒折磨了一夜的身子十分虛弱,她半撐着身子吃了點補藥,便半倚在床邊閉目養神。月娘幫她燃上了舒經活絡的香薰,又為她放下幔帳,掖了掖床褥。

看出她神色不對,月娘也不敢多問,只試探道:“夢姑娘,樓下有個客人等了你很久,好像有急事找你。”

孟漫無力地擺擺手:“不見,我今天身子不適,誰都不見。”

月娘想了想,又問:“那宇文公子若是來了呢?”

問完之後,月娘覺得自己多餘,這個問題根本無須問,宇文楚天只要來,孟漫不論忙得多麼分身乏術,多麼身體不適,都會第一時間見他。

“他不會來。若是來了,你就告訴他我身子不便,讓他明日再來吧。”她不是不想見,而是現在余痛猶在,臉色憔悴不堪,她不想讓他看見她這個樣子,怕他見了會流露出憐憫的表情,更怕他見了仍沒有絲毫憐憫之情。

“好的,我明白了。夢姑娘,你先休息一下,我讓人去給你燉一碗燕窩。”

“我什麼都不想吃。”

“哦,那你好好休息,我讓小霞守在門外,你有事就喊她。”

“嗯。”

月娘退了出去,孟漫才睜開眼,眼中的淚泉涌而出,濕透了衣襟。

自從服了噬心蠱,她便和宇文楚天一樣,每逢月圓必會被蠱蟲折磨,要服了解藥才能好受些。昨夜她給宇文楚天送去解藥,他還是不肯吃,她本想自己先服下解藥,再慢慢勸他,誰知一直身在重樓的孟饒突然出現,搶了她的解藥碾碎在手指間。

他告訴她:“這解藥你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你根本活不了三年。”

孟漫大驚失色:“你說什麼?噬心蠱不是只會讓人疼痛,不會傷人性命嗎?”

“那是普通的噬心蠱。你服的這種是我特製的,這種蠱蟲會在曼陀羅的餵養下慢慢長大,會一點一點吸食人血,直至啃骨噬心。”

她嚇蒙了,等到被孟饒帶到密室,才回過神,凄然問道:“你的意思是,宇文楚天就只剩下兩年的命了?”

“不錯,否則你以為他為什麼寧願承受噬心啃骨之痛,也不願吃解藥?他早就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

孟漫頓時紅了眼眶,也顧不上自己毒發的痛楚,拚命往門外跑。孟饒一把抱住她:“漫漫,你冷靜點!”

可她怎麼能冷靜?

她拚命掙扎着:“你放開我,我去告訴他,他不能再吃解藥了。”

“太晚了。他體內的蠱蟲已經長大,就算現在停服解藥,也不過是多活幾年,多受幾年的罪。”

孟漫全身虛脫,一雙血紅的眼睛怨恨地瞪着孟饒。比起身上蠱蟲發作的疼痛,她更難忍受的是哥哥竟陰狠至此,連她都可以欺騙,都可以犧牲。

他扶住她,以真氣幫她護住心脈,壓制住蠱毒:“你別怕,你還有救,你身上的蠱蟲還沒孕育成形,只要停服解藥,蠱蟲便不會危害你的性命。”

“我不用你管!”她罵他,打他,抓得他全身傷痕,他只握着她的手,源源不斷耗費真氣幫她減輕痛苦。

他越是隱忍,她越是憤恨,她甚至抓起劍來刺他,他還是不躲。

“漫漫,我知道你恨我。”孟饒道,“可我寧願你現在恨我,也不願看到你將來痛苦。你真以為他會因為你對他真情以待,便對你心存感激,手下留情?你錯了,當他知道我們是在利用他,他一定不會放過我們!他這樣的人,只有死了才不會成為我們的威脅!”

她失聲痛哭,哭得像個孩子。

“漫漫,一切都會過去的,你會忘了他,會遇到真正對你好的人……”

“這麼多年,你可曾遇到過?這麼多年,你可曾忘了安柔兒?”除了她,沒人知道孟饒這樣一個殺人不眨眼的人,也有過最美的年華,他在最美的年華遇見了安柔兒,也在最美的年華看着心愛的女人被泱國權貴害死。為了報仇,他加入了夜梟,從此踏上一條血腥的不歸路。

孟饒閉上眼睛,啞聲道:“我就是不想你跟我一樣,才非殺他不可。”

痛楚讓她全身抽搐,她只能不停地說話,才能暫時忘了痛楚,她斷斷續續地低喃着:“哥,我從小跟着你……在不見天日的重樓長大,天天跟着你殺人,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看見他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還會笑、會哭、會心跳、會心痛,我才像個活人。你可不可以別讓他死?還有沒有辦法……能救他?我什麼都可以為他做,就算用我的命換他的命也行!”

“如果你不是每次月圓之夜都到處找他,逼他吃解藥,或許還有辦法,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了。”

這是孟漫昏迷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昏迷后,她一直在反覆說著:“我恨你,我恨你,如果他死了,我絕不原諒你……到死都不會……”

昏睡到了天亮,她身上的疼痛漸漸減輕。從昏睡中轉醒,她沒有多看孟饒一眼,一步一步艱難地回到夢儀樓的房間。

回憶時,孟漫聽見門外傳來月娘為難的聲音:“宇文公子,夢姑娘身子不太舒服,她說今天誰也不想見。”

“我也不見?”宇文楚天問。

月娘支吾了一陣,道:“是的,您若有事,明天再來吧。”

“我現在就要見她!”

“可是,哎!宇文公子……”

月娘到底是沒攔住,宇文楚天直接推門而入,彼時,孟漫正撩開帘子想看看外面的情況,恰巧看見宇文楚天閃身闖入。

她來不及擦拭的眼淚,蒼白憔悴的容顏毫無遺漏地落在他眼中,他一向冰冷的目光終於多了一絲情緒。

經歷了一夜的痛苦折磨和悲痛欲絕,此時看見他,看見他眼中的冰冷融化,她萬般滋味湧上心頭,淚水更難抑制。她忙收回手,輕紗幔帳落下,隔住他的眼神,不讓他看見她脆弱的一面。

他也沒有再逾越,站在帘子之外,垂手而立,問道:“聽說你身子不適,還好吧?”

她垂下臉,擦去臉上的淚痕,心裏是灼燒的疼痛,她的嘴上還是冷硬如常:“你今天怎麼這麼有空,一大早就來找我?”

“我,是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昨天晚上,是你嗎?”

“我不明白你說什麼。”她是真不明白他這個問題究竟隱含什麼意思,但她知道一定有深層的意思。

她的回答反倒有種欲蓋彌彰的意味,宇文楚天清了清嗓子,又道:“我記得昨晚你在我昏迷時又喂我服了解藥,蠱毒緩解后,你說要扶我回去……後來曼陀羅的藥力發作,我完全失去意識,不記得發生了什麼。等我醒過來,你已經走了……我想知道,你什麼時候離開浮山的,你離開的時候,可見過別人?”

她沒有急於回答,細細琢磨他的話。

以前,他每次毒發她都會找到他,逼他吃解藥,曼陀羅對他的影響力遠超過常人,他每次服過解藥之後都會產生幻覺,特別是等到曼陀羅的毒性完全控制他的神智,平時少言寡語的他經常會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有時還會喊爹,娘,小塵,有時也會喊裘叔或其他人,最後沉睡不醒……

剛才,他說他昨晚服用解藥之後看見了她,那應該是幻覺,可是,他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幻覺,是因為他心底深處希望她在他身邊嗎?

心中流過一絲溫暖,她的嘴上卻還是冷嘲熱諷:“哦?你一大早就來找我,原來是因為醒來時看不到我,想我了?”

“我只是想知道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你以為發生了什麼?”

他沉默不語。

隔着簾幕,孟漫看見他的表情晦澀,幾次欲言又止。能讓宇文楚天這種心冷血冷的男人猶豫不決,他所以為的事,必定是難以啟齒之事。

孟漫心念一動,便有所領悟,想到他會在幻覺中與自己做出難以啟齒之事,她心頭又是一燙,語調也不再生硬,多了些柔媚:“我昨天也吃了解藥,什麼都記不起來了。既然我們都忘了,那就當作什麼都沒發生吧。”

本就是欲蓋彌彰的說詞,再配上孟漫獨有的嫵媚與淡淡的憂傷語調,任誰聽到都會堅信他們發生過什麼。

宇文楚天沉吟良久,最終還是沒再追問下去:“那好吧,你不想說,我便不問了。”

他半轉身準備離去前,又道:“噬心蠱的毒性遠非你想像,我勸你以後別再吃解藥了,否則就算你哥哥也救不了你。”

“你,你早就知道這噬心蠱會傷及性命嗎?”

“嗯,我去過一次苗疆,在那裏我遇到一個善用毒蠱的苗族長老,他告訴我:我中的蠱毒已經無葯可解,只能聽天由命了。”

“不會的!”她急切地道,“你不會死,我一定能幫你找到解毒的辦法。”

提起解毒的辦法,宇文楚天恍然又回憶起什麼:“我記得你昨晚好像說過——你有辦法可以把蠱蟲吸引出來,可是真的?”

吸引蠱蟲?這種方法孟漫根本不曾想過,更不會對他說起。她不由心生疑惑,宇文楚天以前服過解藥也經常有幻覺,醒來后從未追問過發生什麼事,今日他為何執着於此?還有,憑宇文楚天倔強的性格,若不是有人趁他昏迷喂他吃解藥,他寧死都不會吃。如此說來,她昨晚離開后,確實有人陪在他身邊,確實發生過什麼。

那個女人又是誰?

她能想到吸引蠱蟲,必是懂醫術,難道是……雪洛?

掩飾好心中油然而生的嫉妒,她故意問道:“昨晚的事,你倒也沒完全忘記?”

“……你先休息吧,我改日再來看你。”

說完,他便離開了夢儀樓,走上熱鬧的長街。

長街之上,雪洛正在陪落塵逛街。宇文楚天交代的事情,雪洛從來都是盡心儘力,絲毫不敢怠慢。所以在這艷陽高照、萬里無雲、難得一見的大熱天兒,雪洛頂着烈日陪落塵逛街,而且一逛就是三條街。

落塵擦擦額心的汗,心中雖想快點買完衣服回家,可雪洛拿給她的衣服都太過清涼,穿上這些衣服,她身上那些罪孽的痕迹昭然若揭。她正愁着怎麼辦才好,一時沒留意雪洛驟然停住腳步,她差一點撞到雪洛身上。

落塵撫着肩上被撞疼的傷處,抬頭看雪洛滿臉驚怒,剛要問發生了什麼事,忽見夢儀樓就在眼前,那燈紅酒綠、鶯歌燕舞的小樓前,一身清冷孤傲的宇文楚天越發顯得格格不入,也越發引人注目。

二樓的一扇窗被推開,孟漫略顯疲憊的容顏露出,她垂眸看着宇文楚天,虛無地一笑,一身寢衣潔白如雪,未梳理的長發隨風飛舞,如緞如幕,若不是落塵親眼看見,她不相信孟漫也能有這麼柔弱纖美的一面。

月娘一臉熱情地送他到了門前:“宇文公子,若是有空常來啊,我們夢姑娘對您可是天天等,日日盼呢,如今她身體不適,您更要常來探望呀!”

他抬眼看看二樓的小窗,清淡地應了一聲,隨手拿了一錠金子遞給月娘。一轉頭,他就看見雪洛悲切哀怨的眼神。

“雪洛?”

“你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辦,就是來這裏?來見她?”雪洛質問的聲音並不大,卻還是吸引了夢儀樓前往來的人。路人一臉的意興盎然,睜大了眼睛等着看負心漢逛妓院被捉姦的火辣戲碼,就連二樓的孟漫也笑彎了嘴角。

不過他們都失望了。

這場戲裏,沒有女人悲痛欲絕的責罵,沒有男人低聲下氣的哀求,有的僅僅是喧囂中最長久的靜默以對。

雪洛仰頭看了一眼孟漫,又看看眼前的宇文楚天,什麼都不必再問,她扭頭跑開。

他想去追,看了一眼落塵,馬上停下腳步。

落塵也仰頭看一眼孟漫,只覺這場面好笑,尤其是想起今天早上,他擁着她時呼喚的名字,她更覺得可笑,一時沒忍住便笑了出來,笑得眼睛濕潤。

“哥,你看我幹什麼?還不去追雪洛姐姐!”她笑道。

“我先送你回家。”

“我又不是不認識家門,這條路我走了幾年,還會走丟嗎?你不用管我,去追她吧。”

“世事難料!走吧,我送你回家。”

他帶着她離開,遠離喧鬧的街巷。

眾人失望地散去,各自去做各自該做的事。

春剛至,桃花初綻,垂柳依依。她專心地走着自己的路,無心風景,也無心其他。

宇文楚天送她回了家,又去找雪洛了。他說他很快回來,她做好了飯等他們,結果滿桌的飯菜熱了兩次,他們還是沒回來。她準備把飯菜倒掉的時候,忽見院外破舊的青石路邊,一輛紫爐吊穗馬車從遠方奔來,馬車剛停穩,一身白衣的陸穹衣撩開幕簾,從馬車上翩然而下。

他的出現永遠都是奪目的,沐浴着金色的陽光,乘坐着華麗奪目的馬車,身穿錦繡雪緞長袍,手中一把璀璨奪目的劍。

落塵揉揉剛才酸澀的眼睛,喚道:“表哥?你怎麼來了?”

“我去清源鎮談一筆生意,聽說你和楚天就住在這裏,便過來看你們。”他打量了一圈他們簡潔的家,笑道,“難怪你捨不得回陸家,這裏還真是世外桃源,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她知道他是客套,也隨口客套幾句,將他請進了屋子。剛好桌上的飯菜沒人吃,陸穹衣又似乎對她的廚藝頗有興緻,於是她第三遍把飯菜熱了,兩個人坐下來吃飯。宇文楚天和雪洛回來的時候,他們正吃得有滋有味,聊得有聲有色。宇文楚天看見陸穹衣在,略微一驚,轉而笑着打招呼。

雪洛的眼睛還噙着未乾的淚,說了句身體不適,便回了房,關緊房門。落塵本想安慰她幾句,但仔細想想感情的事本無謂對錯,也無法安慰。

更何況,她又以什麼立場去安慰?

她決定留下來招呼陸穹衣。

陸穹衣和宇文楚天久未見面,聊得十分投機,把酒言歡直至夜幕深沉。

他們都有些醉了,宇文楚天被雪洛扶回了房間,落塵也扶着陸穹衣去裘叔以前的房間休息。半醉的陸穹衣忽然抓住她的手,言語間也有些語無倫次:“小塵,我的心意不必說,相信你也懂得,可你的心思,我始終猜不透……你走的這段時間,我對你日思夜想,心神不寧,你可有和我一樣?”

“表哥,你喝醉了。”

“你就當我醉了吧!小塵,在你的心裏,我到底是不是你想託付終身的人?”

若是在昨天以前,她聽他如此問,可能會猶豫一番,然而,現在她已經失了清白,再沒有什麼可以猶豫的。

她直接回絕道:“表哥,在我的心裏,我一直把你當成我的親哥哥一樣敬重,別無其他。我以後都會留在浮山,和我哥哥生活在一起,我不會再回陸家了。”

陸穹衣什麼都沒說,只用一種失望卻堅定的眼神看着她離開。

第二天一早,陸穹衣便稱自己有事情要辦,早早啟程離開。

臨行前,他和落塵並肩走了很遠,他告訴她:“陸家的情苑,我始終會為你留着。”

她的回答是:“就算我回去,也只是去探望親人。”

“無妨。”

馬車緩緩走在山路上,漸行漸遠,她轉過身,看着院落前久久而立的宇文楚天,心狠狠地一顫,扭頭看向巍巍的浮山。

以往,她的目光總會不自覺地追隨他的影子,即使遠遠看着心裏都是甜的,現在,她每次看見他,都會忍不住想起那罪惡的一幕,想起浮山之上晃動的流雲,她很想躲開他,躲得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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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你一世溫柔:葉落無心作品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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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浮云為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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