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霧隨月隱空留露 第十一章 了而無然

第三卷 霧隨月隱空留露 第十一章 了而無然

在無然山莊度過的暖春,是落塵記憶中最值得回味的日子,因為那段日子,她不再把宇文楚天看作哥哥,而是看成她將託付終身的男人,雖然他從未親口承諾過要娶她,可她一直這樣以為著,期待着,憧憬着,所以快樂着。

二月後天氣開始回暖,連着下了幾天淅淅瀝瀝的小雨,雨過天晴后,情苑的玉蘭花開了,滿目的粉白交錯,清香漫漫。每個清晨,宇文楚天如常練功,她坐在他扎在玉蘭花下的鞦韆上看書,偶爾抬頭,不經意撞上他失神的目光,她微紅着臉笑了,他的嘴角也彎了。那一刻,微涼的春風拂過臉頰,都是熾熱的。

夜晚,她還是會為他煮一碗白粥,即使陸家的廚娘手藝比她好太多,能煮出各種各樣營養美味的粥,他卻從來只吃她煮的。她問他為什麼,他只輕淡地答道:“習慣了你的味道,一天不吃就睡不安穩。”

她抿嘴笑着:“那我給你煮一輩子好了。”

他嗯了一聲,眉梢浸染的笑意久久不退。

那一刻,午夜的星光落在眼中,都是炫目的……

當然,宇文楚天也有許多事要做,他每隔幾日便要離開無然山莊一段日子,少則三兩日,多則十來日不見人影,讓她茶不思飯不想,寢食難安。但他只要回陸家,不論什麼時辰,他都會帶着滿身風塵第一時間來找她,送她一件精巧的木雕,有時雕的是玉蘭花,有時是飛鳥,有時是桃花,有時是游魚……他說這些都是想她的時候隨手雕的東西,粗陋不堪,聊表心意。她一件件收藏在床榻下的錦盒裏,晚上睡不着時便翻出來看,指尖拂過每一條劍痕,想着那是他鐫刻下的寸寸相思,噩夢驚醒的午夜都是溫馨而浪漫的……

她以為這世上任何東西都可能會變,任何人都可能會離棄她,唯獨宇文楚天是永遠不會變,永遠不會離開她的。她守着最幸福的期待,等着他娶她,卻不想他突然離開了,杳無音信,再後來,他只是人回來了,她期盼的那顆心卻丟了……

她還記得他最後一次離開陸家的那日,正是清明,宇文楚天臨行前來情苑和她辭行,彼時她在湖心亭修習靈力,忽覺累了,便靠在躺椅上睡著了。沋沋拿着一柄玉雕羽扇輕輕地為她扇,風裏都是醉人的花香。

宇文楚天進了情苑,沋沋見他輕揮一下手,便識趣地退開。他拿起沋沋放下的羽扇,坐在她身側,凝神望着她沉睡的臉。

落塵淺睡着,杏黃色的軟紗裙邊散在草地上,粉雕玉琢的臉龐猶如一塊被人摩挲了多年的白玉,細膩瑩潤得讓他想去觸摸,又怕驚擾了她的美夢。一隻淺紫色的蝴蝶飛過,落在她的肩上。宇文楚天輕輕揮手驅走蝴蝶,可蝴蝶扇動的氣流還是驚醒了她。

“哥,你什麼時候來的?”落塵揉了揉眼睛,睡眼朦朧的樣子如同一隻剛剛蘇醒的波斯貓,慵懶可愛。

“來了一會兒了,見你睡得正好,沒打擾你。”宇文楚天順勢坐在了她的躺椅邊,“昨晚是不是又做噩夢了,沒有睡好?”

“嗯。”落塵整理着有些鬆散的髮髻,應了一聲。

“我,要離開一段時間。”見落塵手中的髮絲無力地垂落,他熟練地幫她挽起,用發簪別住,“等我回來,我一定把你的夢魘之症治好。”

被噩夢困擾久了,她已經不在意了,她只關心:“你要去哪兒?什麼時候回來?”

“這次我可能要走得久一些,我要去宣國見一個人,還要再去辦件事。”他繼續輕理着她額邊的髮絲,叮囑道,“這段時間你安心待在這裏,哪裏也不要去,更不要去找我,知道嗎?”

“那你一定要早點回來。”

“我會的!”他握着她的手,傾身靠近,在她額心印上淺淺一吻,“小塵,你有沒有想過,將來想在什麼樣的地方生活?”

“我想回浮山,在那裏,我們還和過去一樣,天天在一起。”想起浮山上再沒有了裘叔,她心緒一沉,道,“……只有我和你!”

“好,等我回來,我帶你回浮山。”

“真的?”她驚喜得從椅子上跳起來。

“嗯,其實我也很想帶你回浮山……只有我和你。”

心被甜蜜浸透,她忽然想起件事,伸手探到他的衣襟中一頓亂摸,最後終於摸出了一方鴛鴦絲帕,折得平平整整,貼着心口的位置放着。

她笑得更甜,將絲帕折好放回他的衣襟中:“我不在你身邊時,你要每天把它帶在身上,就像我陪着你。”

“我還是更希望你陪着我……”

留下一句讓她回味無窮的話,他離開了。自他離開后,落塵便把自己關在房裏研究《百毒集》,或是在藥房裏配製毒藥,因為只有忙碌的時候才會不那麼煎熬。陸穹衣自然猜不出其中的緣故,十分不解:“你為何這麼喜歡制毒藥?”

落塵放下手中的草藥,答道:“是為了哥哥。我知道他志在天下,我想要跟着他,就不能讓自己成為他的負擔,所以我要學會自保。”

“你想跟着他浪跡天涯?”

“嗯。”她堅定地點頭,“以後他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陸穹衣怔了怔,看着她眼中那份執着和堅定,心中不免失落。曾經,他以為這半年多的相處,她對他多少是有些喜歡的,可現在看來,她心中還是只有他的哥哥,對其他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毫無留戀。

他明白,她和宇文楚天是一起長大的情誼,離不開對方,視彼此為生命。那種密不透風的親密無間,任何人都無法插進去。可越是如此,他越想牢牢抓住她,期待着有一日,她的眼中只有他。

他是喜歡她的,很喜歡。初見時,他被她詭秘的巫術震驚,再見時,她被他千里尋兄的執着感動,之後,他又被她空靈的美麗所打動,但這數月的相處,他真正迷上她的恰恰是她對哥哥那份真摯的情意。每次她軟聲細語叮囑着宇文楚天按時用膳,別傷了身子;每逢天氣轉涼,她幫宇文楚天拿出新縫的衣服讓他穿上,陸穹衣都會感到心中一顫。他相信她是個有情重情的女子,被她喜歡的男人,此生別無所求。

所以,他認定了她就是他此生最渴望的那抹柔情。

落塵久未聽見陸穹衣說話,回頭看他,見他手中拿着一個精巧的紫檀木盒子,好奇地問:“表哥,你手裏拿的什麼?”

他收回心神,答:“你前幾日不是讓我幫你做一套隨身的暗器嗎?我找人連夜趕工,為你做好了。”

“真的?”她驚喜地打開盒子,裏面竟是一套精美絕倫的首飾,雙鸞呈飛玉頭釵,鳳尾折玉點翠簪,並蒂鎏金步搖,就連挽發的玉釵,都是用的上好的羊脂白玉。落塵小心翼翼地拿起鎏金步搖細看,看似縝密的銜接處有一個隱蔽的凸起,輕輕一碰便射出一枚細針,速度極快,幸好她早有準備,不然一定被針刺穿心臟。

陸穹衣又拿起一支點翠簪,將簪的底部翻轉過來,指着上面的紋路說道:“這裏有個機關,只要按一下,簪子上的珠玉便會自動脫落,我命人用蜜蠟封固,若是遇血,便會生成劇毒,另外,簪體是空心的,可放書信。如何?”

落塵仔細看了看,果然設計精巧,華美於外,劇毒於心,與她想要的一般無二,“正是我想要的,多謝表哥費心!”

“這點小事,哪裏費心。不過,你想要的極北銀蠶絲有些難找。”陸穹衣面露難色,說道,“銀蠶絲倒不稀罕,只是極北之處,銀蠶不易存活,且吐絲量少……我命人去高價搜羅,要過幾日才能有消息。”

“我當時就是隨便一問,找不到就算了,有這些寶貝就足夠了。”

“這些暗器雖威力巨大,但也不是輕易就能掌控的,要發揮出這些東西真正的作用,你還要多加練習才行,從明天開始,我就教你暗器的入門之術。”

落塵點點頭:“嗯,多謝表哥。”

之後,落塵每天清早便開始和陸穹衣學習如何使用這些精巧的暗器,練得極為刻苦。

陸穹衣本以為落塵柔弱的身體不會輕易練成,不想才幾天時間,她手中纖細的暗器已能穩穩地正中目標,且力道控制極好。

他不禁想起文律說過她天生體質異常,可能是苗疆的巫女。可是她不是姑母的女兒嗎,怎麼會有苗疆的血脈?

進入七月,日頭格外大起來,炙烤得空氣都有一股被燃燒的味道。落塵仍在炎炎烈日下苦練各種暗器,她下手又穩又准。陸穹衣見她頗有成就,就將尋常暗器換作了一些零散的彈珠,這樣一來,難度又增加了許多。

日光曬得人皮膚隱隱作癢,落塵的額頭和鼻尖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臉色也有些微紅,她用手背擦了擦汗珠,正準備擲出彈珠,卻被陸穹衣握住了手。

他攤開她的手掌,見她指尖微紅,掌心被磨出細繭,他心疼地撫摸着上面新生的紅痕,道:“小塵,練了這麼久,你也累了,先休息一下吧。”

她搖頭:“我不累,這彈珠比尋常暗器要難掌握得多,我還沒有領悟到要領,要是現在停下來,肯定是要忘的。”

“這彈珠取的是指尖之力,而不是腕力,你的重心不對,側一下身體。”說著,他的身體慢慢地貼了上來,一手環住她纖細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腕,然後用自己的力量帶動她的手腕,向前投去,彈珠正中靶心。之後他又取了一枚彈珠,放在她的手心中。

落塵的注意力全在彈珠上,沒有意識到兩個人的姿勢曖昧,只是目光緊盯着目標。

她的長發如水,柔柔地披在身前,有一股獨屬於她的暖香。今日天氣炎熱,她只披了件薄衫,粉嫩的薄絲下可以隱約看見她穿在身上那抹嫩黃色的抹胸,掩不住玲瓏有致的曲線。他盡量不去多看她的身子,卻耐不住嗓子乾澀得難受。

見他遲遲沒有行動,落塵忽然回頭,恍惚間,他的唇觸碰到了她白皙光滑的額頭。她這才發覺他們不知何時竟然如此親昵,急忙推開他,退後一步,視線因不安而迴避。

驀地,她飄忽的視線停留在微微晃動的香樟樹上,她感覺到一絲熟悉的氣息掠過。她驚喜地定神細看,卻見那裏什麼也沒有,可是她分明感覺到他的氣息……

又是她的錯覺嗎?這幾日她為什麼總有這種錯覺?難道是因為她晚上休息不好?

月下孤燈微顫。

細算日子,距他離開已五月有餘,落塵如舊坐在窗下擺弄着宇文楚天送她的木雕,指尖感受着他每一劍刻下時的思念之情,心中難耐的相思才不會那麼煎熬,她才能說服自己繼續等待,等着看他回來時會帶一件多麼繁複的木雕,以補償她的相思之苦。

沋沋端來了一盞茶,放在她面前:“表小姐,您都連着幾夜不睡了,這樣下去身體怎麼熬得住?今晚早點歇息吧,就算睡不着,也要躺一躺。”

落塵笑笑,端起茶杯,輕抿一口。

“今日這茶格外清香幽冽,我以前從未喝過,又是表哥找的稀罕東西吧?”

“嗯,少爺見您夜裏總失眠,特意取了早晨竹葉之露給您煮茶,據說這茶可以安神靜氣,您多喝些吧。”

落塵翻開茶蓋,淡淡的清香無聲地四溢着,她放到鼻尖處嗅了兩下,便深深地愛上這茶,只因這茶中有股竹葉的味道,會讓她想起宇文楚天。

沋沋看着她喝茶,臉上不自覺地流露出艷羨:“奴婢在這莊裏待了這麼久,還沒見少爺對哪個女子如此上心過,表小姐真是好福氣呢!”

落塵但笑不語。

換了寢衣,她躺在床上,滿室雕樑畫棟的極致奢華,可是她的眼裏卻只有窗外的那輪冷月,那柔軟恬淡的月光深深地照進她的心裏,也將遙遠的思念種在她心裏。

她不會想到,她思念的人,今日已回來過。

一個時辰之前。

夕陽西下,暮雲染流霞之時。

陸穹衣處理完庄內瑣事,命人增加了庄內的燈籠,因為落塵怕黑,所以即使是在夜裏,他也會盡量讓無然山莊燈火輝煌。

迴廊處,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出現,陸穹衣收起手中的信箋,道:“我以為你又會一聲不響地走了。”

寂靜的暗夜之中,一襲黑衣的宇文楚天憑空而現,月光灑落了他一身落寞,卻更添冷毅。

他將一團晶瑩剔透的細絲交予陸穹衣:“聽說表哥最近四處尋找這個,我剛巧遇見,拿回來給你。”

陸穹衣低頭看看手中的極北銀蠶絲,道:“其實這個不是我想要,是小塵想要,你不如直接給她送去吧。”

“我還有些事,不便久留,這次就不去見她了,勞煩表哥幫我轉交給她,但別說是我給的。還有,我剛剛讓人送來了幾個瓷壇,裏面存了我為小塵配製的安神茶和晨露,她每日喝一杯以晨露沏的茶,可以緩解失眠之症。”

“你明知道她需要的並不是安神茶,你既然回來,為什麼不去見她?”

宇文楚天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表哥可是以真心待她?”

“這是自然。”

“那就好,以後小塵便交給表哥照顧了。”

宇文楚天準備離開,聽見陸穹衣清淡卻明凈的聲音問:“你是有要事在身,還是在躲避什麼?”

他的腳步頓了頓,回頭坦然道:“我的確在躲避她。自從父母去世后,小塵跟着我四處漂泊,吃了很多苦,我不想她再跟着我受苦,更不想讓她捲入江湖是非的漩渦。我對她避而不見,是希望她能慢慢放下對我的依賴,安心留在陸家。”

頓了頓,他又道:“這些日子,我見小塵與你相處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在內心深處,陸穹衣倒是希望宇文楚天永遠別回來,讓落塵慢慢地將他淡忘,然而為了落塵,他卻不得不說:“楚天,我對她再好,畢竟不是他的親哥哥,你有時間的話,還是回來看看她吧。”

說到“親哥哥”三個字,宇文楚天的眉峰一緊,卻什麼也沒說,轉身消失在暗夜之中。陸穹衣看着他消失后的長廊,陷入沉思。

過了許久,文律從外面回來,垂首恭敬道:“他出了陸家莊,往濯光山的方向去了。”

“嗯,我知道了。”陸穹衣問,“文律,以你之見,什麼原因會讓一個人忽然不願意與他相依為命的妹妹相見?”

“表少爺剛剛不是說過,不想表小姐跟着他受苦。或許,他是不想表小姐成為他的負擔,有心成全少主與表小姐的姻緣?”

陸穹衣搖搖頭:“不,我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宇文楚天更不會那麼簡單。”

“他這個人的確不簡單。”文律立即贊同地點頭,“我剛得到消息,數月前,他去了宣國的皇宮。宣國皇帝與他長談了一整晚,連原定的宮宴都沒有參加。第二日宣國皇帝便封他為濘王,賜府邸一座,良田千頃。”

“沒什麼好奇怪的。先不說他的父親宇文孤羽在宣國的身份,單憑他如今在中原江湖的名聲,那宣國皇帝也不敢怠慢。不過,我始終想不通,他做了這麼多事,目的究竟是什麼?這段日子,他與江湖各大高手比武,為少林的梓悲方丈治病,結交濯光派掌門魏蒼然,以及他到無然山莊和宣國皇宮認親,這些或許是為了迅速穩固自己的江湖地位,可是他為何要與夜梟的孟漫交往甚密?”

文律仔細想了想,猜測道:“我聽聞那孟漫美艷絕世,見過她的男人無不為她神魂顛倒,他會不會被孟漫的美色所惑?”

“不會,像他這麼聰明的男人,豈會不明白什麼樣的女人可以碰,什麼樣的女人萬萬不能碰?”

“那麼,他會不會知道自己的父母被夜梟所害,想為父母報仇?”

陸穹衣默然思索一陣:“也有這種可能。”

“若真是如此,那他與我們倒是殊途同歸了。”

“希望如此。文律,他這半年還去了什麼地方,見了什麼人?”

“他四個月前去了一趟苗疆,他想找蘭族的聖女蘭溪,后查出蘭溪早在十幾年前便因為與中原男子私通,偷盜火蓮,被族長處死。而那個中原男子,正是宇文孤羽。”

“宇文孤羽?這麼說,小塵很有可能是蘭溪和宇文孤羽的女兒。這就難怪小塵能練就那麼強的靈力了。”

“是的。”文律又接着彙報,“他離開苗疆后又去蒼梧淵見了裘翼山的遺孀尉遲玉傾,尉遲玉傾重病不治,已經過世,留下了一個女兒,跟在他身邊。”

“嗯,我明白了,你繼續派人關注他,切記小心,別被他發現。”

“是,屬下明白。”

第二天一大早,陸穹衣便將極北蠶絲送去給落塵。

落塵放下手裏的書,驚喜地接過蠶絲,放在手中細細地看着。蠶絲冰而纖細,卻十分強韌,色澤純凈,迎着陽光可見銀色耀眼的光芒,與她在書上見的一模一樣。

“你要這個做什麼?”陸穹衣好奇地問。

“我想把它做成絲帶送給哥哥,他纏於腰間,便於攜帶又隱蔽,可做防身之用。而且,這蠶絲可以療傷止血,他以後若是受傷了,也可以用它療傷,一舉兩得!”

“在你心中,只有你的哥哥嗎?”

其實,他想聽到的答案是:不,我的心裏還有你!

然而,落塵垂眸笑了笑,那不勝嬌羞的一笑染盡溫柔。陸穹衣被她眼中閃動的夢幻般的光澤所惑,一時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小塵。”

“表哥?”她愣住了,低頭看看被他握住的手,又抬頭看看他。

偏在這時,沋沋端着茶水進來,正撞見這一幕,一時慌亂打翻了手中的茶。於是,這短暫的動情時刻被尖銳的撞擊聲打破。

“對不起!奴婢……奴婢先退下了。”沋沋惶然道。

“沋沋。”落塵叫住她,“茶打翻了不要緊,再去準備兩杯端來。”

“嗯,是!”

“不必了。”陸穹衣又叫住她,“我還有事要出去,不用準備我的茶。”

“是!”

陸穹衣離開,沋沋也心神恍惚地去準備新茶,落塵低頭看看自己還殘留着餘溫的手指,隱隱有些懂了陸穹衣剛剛想說的是什麼,然後,她又想起了他。

坐在紫檀木的書桌前,她拿起備好墨的筆,工工整整地書寫着四個字:宇文楚天。她的指尖輕輕觸摸着墨跡未乾的名字,眼淚落在紙上,字跡洇濕,濃墨散了一片。

還記得她很小的時候,他經常手把手教她學寫字,他最先教她的四個字就是:宇文楚天。

那時候,他握着她的手,在紙上一筆一筆歪歪扭扭地寫出他的名字,他的呼吸拂過她的耳側,有點癢,有點熱,又很舒服。所以,她總故意把他的名字寫得很醜,或者少寫上幾筆,然後可憐兮兮地看着他。但他從不會惱,而是讓她坐在他的膝蓋上,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教着她。

後來,她每天都拿着亂七八糟的字給他看,他寬容地笑笑,耐心地再教她幾次,她縮在他懷裏偷笑。

直到有一天,他看見她用樹枝在地上悄悄地寫他的名字,他揉亂她的頭髮,佯裝生氣地瞪着她:“宇文落塵,原來你是在耍我!”

落塵無辜地眨着眼,對着他傻笑。

地上的字真的特別美,一撇一捺就像是他的一舉一動般飄逸……

其實,從那時候開始,就已經有了一種情愫種在她心裏,只是兄妹之情把這種情愫包裹得嚴嚴實實,讓她分不清她對他那種生死不離的依賴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直到相擁,直到離別,直到思念,她才恍然醒悟,不管他們之間有多少是兄妹之情,多少是男女之愛,她的心中除了宇文楚天,已再容不下別人。

她不想做他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妹妹,她想做他的妻子,一生一世追隨他,不論天涯海角。

她低頭,又在紙上寫了很多很多他們的名字,宇文落塵,宇文楚天,那些糾纏在一起的筆畫似乎都在傾訴着她心中無限繾綣的心思。

以後的日子,落塵刻意躲避陸穹衣,所以在藏書閣中讀書的時間越來越長,陸家的藏書幾乎被她看遍了,她不但知道了何為江湖,何為武林,就連江湖上的各門各派,每個在江湖上顯赫一時的俠客,她都已經可以如數家珍地說出來。

在時間悄然而流中,寒冬不期而至,風霜彷彿將無然山莊的灰暗覆蓋起來。落塵坐在暖爐邊,翻開書卷,映入眼帘的一段話她讀過不知多少遍,現在看來仍舊從心底往外地發寒。

夜梟,極其隱蔽的暗殺組織,曾一月之間滅了各大世家,人人聞之喪膽。組織內的人一旦暴露身份便會馬上被滅口,所以沒有人知道幕後真正的操控者。被夜梟暗殺之人不僅有江湖上一流的高手,還有許多朝堂顯貴。從夜梟的行事和實力方面評估,該組織極有可能與泱國朝廷有關聯。

合上書卷,她窒息好久。

他就在這樣可怕的組織里命懸一線,不知道他每天的日子都是如何過的?他一直沒有出現,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危險?

“表小姐!”沋沋急匆匆地跑進來,一臉的驚喜,“少爺讓我告訴您,表少爺來了,在老爺房裏。”

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表少爺?”

沋沋拚命地點頭:“是啊,您終於把他盼回來了!”

手裏的書啪的一聲掉在地上,落塵快步跑出門,根本沒發現自己向外跑的時候,踢倒了火爐,燙傷了腳!

夜裏的無然山莊如同一幕海天水墨畫般被潑灑在綢緞之上,恢宏大氣,波光粼粼。落塵在黑夜中跌跌撞撞地跑到外公的房門外,連敲門都忘了,直接推門衝進房間。

香案鼎爐前,思念已久的背影真實地立於她眼前,身掛長劍,謙然玉立,銀絲的披風,綉緞的錦衫,襯得他發黑如漆,那雙墨琉璃似的眸沉寂而疏離,還有一種她讀不懂的迴避。

“哥,哥!”

不知是因為太久沒叫過這兩個字,還是這個稱呼讓她太過思念,這兩個字從口中喚出,竟然顫抖得幾乎聽不見。

他卻聽見了,快速轉身,薄唇輕啟,雖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她看得出他叫了兩個字:小塵!

她一步步地走近他,分明只有幾步的距離,她卻彷彿走了很久很久。

終於走到他面前,她想去抓他的手,卻發現他的手指握着劍柄。他的手中還是從不離身的沉渡劍,而劍柄上已沒有她為他做的劍穗了。

她忽然感覺全身冰冷,冷得恍如置身冰窟。

她再次靠近他,剛要開口和他說話,他卻在陸無然的床邊坐下,握住他乾枯的手:“外公,您身子不好,躺着說話吧。”

陸無然靠在枕頭上,雙手緊握着他的手指,無望的眼神流連在他的臉上,閃着難得一見的光彩:“楚天,這次回來就別再走了,我把陸家名下所有客棧和酒樓都給你打理……”

宇文楚天的目光快速掃過陸穹衣毫無表情的臉,回道:“外公,對不起,我還有很多事,明日還要離開。”

“明日?為什麼這麼急?你又要去和人比武?”他緊張地半撐起身,“何必為了那些虛名和人拼得你死我活,在陸家你一樣可以得到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沒人給得了。”

他的語氣很淡,只有視線與落塵相碰時眼中閃過一絲的情緒波動,但很快隱退了。

她聽得出那淡然里包含着多少堅定。這就是他,清楚地知道沒有人能幫他,也明白將要付出的代價有多慘痛,可他偏要去做,即使染黑自己的靈魂。

“那你究竟要什麼?”陸無然又問。

“外公,您什麼都不必給我,如果一定要給,就把這些留給小塵,讓她風風光光地嫁給她想嫁的人。”

陸無然對着宇文楚天哽咽難言,又開始咳嗽起來。

落塵急忙上前輕拍着他骨骼突起的背。此刻,哽咽難言的又何止陸無然一人,他又要走!而且是明天!她還來不及體味的驚喜瞬間蕩然無存了。

開門聲輕緩地響起,伴隨着一陣幽香,一位溫婉少女托着一碗散着熱氣的葯走進來。她一身白衣勝雪,墨發輕而柔軟,簡單的髮髻,繫着白色絲帶,眉目如煙,淡如山水之畫,星眸流轉時,這個沉悶的房間都變得清馨起來。

落塵曾以為孟漫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但和這個風姿出塵的少女比起來,多少有些俗艷。

宇文楚天一見少女進門便快步迎上去,接過她手裏的托盤,關切地問道:“燙到沒有?”

少女輕輕搖頭,比絲緞還要柔順的發在身後撩動,柔美無限。

“葯要趁熱服下才好。”她的嗓音比她的容貌還要醉人。

“嗯,我來吧,你先坐下歇歇。”

一雙璧人相視一笑,沒有刻意的言語和動作,一顰一笑無限情愫,完全掩不住彼此的心事。

落塵看着他們,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男人就是她日夜期盼的宇文楚天。她分明記得,他離開的時候答應過她會很快回來,答應過要帶她回浮山,可這半年多他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以為他是太忙碌,忙到連來陸家看她一眼的時間都抽不出,卻不想是有人牽絆住了他的心。

那她呢?她又算是什麼?僅僅是他的妹妹嗎?

多少個不眠之夜,她等着他回來,幻想着與他重逢時要傾訴的千言萬語。今天她等到了。而他,已經距她那麼遙遠,遙遠到站在她的面前,她也無法伸手去觸及……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很好笑,所以努力彎着酸楚的嘴角,讓自己笑出來。她笑着上前拿過托盤裏的葯碗,任由灼熱燒傷手指,痛楚刺入心間。她將碗握得更緊些:“哥,你們一路風塵,去休息吧,這些我來就好。”

他看了一眼她的手指,眼光閃動一下,即刻轉頭對病床上的陸無然道:“外公,您服藥后先睡一會兒,我晚點再過來看您。”

陸無然點頭,不舍地看看他:“好!讓穹衣帶你們去休息吧。”

看着宇文楚天與別的女人並肩離去,落塵微笑着攪動碗裏的湯匙,吹開藥里濃濃的熱氣,卻怎麼也吹不開眼前凝結的霧水。

“外公,喝葯吧。”一勺勺苦藥送進外公口中,可她自己口裏卻比喝葯還苦澀。

喂完葯,等外公睡下,落塵才悄悄退出來,出門就看見沋沋守在門外。

“有事嗎?”她問。

“少爺說您燙傷了,他要安置表少爺和雪洛姑娘,脫不開身,讓我給您上藥。”

“這葯是表哥給你的?”

“嗯。”

掩飾好自己的失落,落塵跟着沋沋回到房間。沋沋扶她坐在床榻上,將精緻的白瓷盒子打開,挖了一些透明的藥膏,小心翼翼地塗抹在她燙傷的手指上。

冰涼的感覺將灼痛掩蓋,紅腫很快消了許多,可她還是覺得疼,從手指疼到心口。

“這葯可真好!”說著,沋沋又為她脫下鞋子,她的腳趾腫得比手指還要厲害,她卻連什麼時候弄傷的都想不起。

“表小姐,您平常做什麼都很謹慎的,今天怎麼這麼不小心?”

“今天有點累。”落塵心不在焉地將外衫的金絲盤扣解開,十指碰觸衣扣,又開始鑽心地痛起來,然這疼痛沒有讓她停止脫衣服的動作。

脫下衣服,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沋沋見她一副累得連話都不想說的樣子,也不便多問,點頭道:“您昨晚又是一夜沒睡。我給您點上香熏,您歇歇,睡會兒吧。”

“香熏?什麼香熏?”她閉着眼睛問。

“是雪洛姑娘送您的香薰,說是專治失眠和夢魘。”沋沋將淡藍色的香粉撒在香爐里,回道。

雪洛,很好聽的名字,也是個很細心的女孩兒,難怪他會對她動了情,全然忘了對她的承諾……

雪洛!她猛然睜開眼睛,她記得宇文楚天提起過,裘叔的女兒叫雪洛,難道她就是裘雪洛?她又仔細回憶雪洛的樣貌,眉眼間確有裘叔的影子。想起裘叔,她原本能忍住的眼淚滴滴墜落,她真的很想念裘叔,想念浮山,想念那一段再也尋不回的純真歲月……

不知是那香熏有效,還是她真的太累了,累得什麼心力都沒有,就想閉上眼睛好好睡一會兒。

又是子夜,又是噩夢,落塵猛地坐起身,身上彷彿還殘留着那股濃重的血腥味道。

睡意頓時全無,她下床喝了杯冰冷的龍井茶,熟悉的香氣帶着寒意入口,心緒才稍稍寧靜些。

起身走到窗前,她推開碧紗窗,遙望見對面成碧閣的燭光。這個時辰,他該睡了吧,為什麼燭火還沒熄滅?

搖曳的燭光又勾起了她的思念,想要見他的衝動無法壓抑。就算他明天要離開,就算他望着她的眼神透着疏離和迴避,她還是想要見他,哪怕只是說幾句無關痛癢的寒暄話。

揣着一顆不安跳動的心,她悄悄地走進成碧閣,裏面依舊空空蕩蕩的,所有的東西也都是她每日擺放的位置,包括被褥也是一動未動。

這麼晚了還沒回來,他定是去陪雪洛了吧。

她胸腔中那顆難安的心這次終於安定下來,安定得就像停止跳動一樣。

落塵獨自走過迴廊,站在碧池邊,池中的水被滿月染了一層金光,風吹過,池水蕩漾,金色也跟着蕩漾,映出兩個孑然獨立的人影。

她以為自己看錯了,忙轉身,只見到身後不遠處另一個青白色的身影。

他站在暗影里,背倚着怪石,手裏握的不是劍,而是她送他的那條劍穗。看見她站在池水邊,他慢慢地走近,身上有股濃烈的酒氣蔓延,但他的眼光還是那麼沉靜。落塵仰頭都已經仰到麻木,還是不見他開口。

就在她以為他會一直沉默下去時,他脫下披風搭在她肩上:“非要這麼任性嗎?”

一句沒頭沒腦的怨責,恐怕只有她聽得懂他在埋怨她燙傷手指的事。

她咬緊下唇,低着頭一聲不吭。

其實,她不是任性,她傷害自己不過就是想聽見他也那樣溫柔地問一句:燙到沒有?

可他竟然連問都不問,完全不在意。

“生氣了?”他又問。

落塵轉過臉故意不看他:“從小到大你就從來沒問過我一句‘燙到沒有’!”

他拉起她的手,掰開她的手指看看,長長地嘆息一聲:“那是因為你總會被燙到。”

“你怎麼知道?”

“你每次燙到都會把手縮到袖子裏,我不問,是因為你不想讓我知道。”

滿腹的委屈頓時煙消雲散,落塵不自覺地抬頭,望着他。

“所以,你也不知道我等你晚上睡着后,會偷偷給你上藥。”

她震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難怪每次她的手燙傷后都會好得很快,她還以為自己的皮膚容易癒合。

“在陸家過得習慣嗎?”他又問。

“很好!表哥特別照顧我。”她努力裝作一副很幸福的表情,笑着對他說,“他就像你一樣,把我照顧得很好。”

“我知道。所以你留在陸家,我才能放心做事。”

“你明天一定要走嗎?不能多留幾日嗎?”

“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那你今日為什麼要回來?”

“聽說外公病重,我擔心他的身體,所以回來看看。”

“僅此而已?”

她想要的是他說一句惦記她,她的心也能暖一點,只要一句話就行了。

回答她的只有寂寞的風聲,呼嘯在遠處。

她很想問:你就沒想過回來看看我?你就不想知道我在陸家過得好不好?不是說好了要陪我一輩子,朝朝暮暮,永不分離嗎?現在有了雪洛,你就把所有的誓言都忘了?都說男人寡情薄倖,難道,你也是如此嗎?

可她還沒來得及問,他便說:“表哥今日已經跟我正式提親了,你……”

“我不嫁!”她一口拒絕,“我說過,如果要嫁……我只想嫁給你!”

她用盡了所有的勇氣才說出這句話,雖然明知道這是她的一廂情願,她還是說了,就算被拒絕,她也不想給自己留下遺憾。

他笑了,那種嘲弄的、無可奈何的笑聲就像是嘲笑一個童言無忌的孩子。

“傻丫頭,你已經長大了,不能再說這種傻話了!我是你哥哥,永遠都是你的哥哥!”

她的手緊緊握着,努力讓自己在午夜的風雪裏笑着:“是因為雪洛嗎?”

宇文楚天的笑意凝滯在臉上,別開的目光清晰地表達出他的逃避。

“你喜歡上她了?”

“……”

她不相信,她不甘心,她又把手伸入他的衣襟,翻找着她送他的鴛鴦絲帕。她想,若絲帕還在,他至少心中對她還有眷戀,哪怕只有一絲一毫。

“不用找了,我不小心把你送我的絲帕丟了。”

她勉強擠出點笑容:“沒關係,我再給你綉一個。”

“不必了,我四處奔走,身上不方便帶些多餘的東西。”

多餘的東西?!

東方出現了淡白色的光,將一池水波染成灰白色,風異常的冷,她一下子就被冷風吹醒了。原來,她的一番心思,在他看來只是件多餘的東西。

這真是太可笑了!

“小塵,我看得出,表哥對你是真心的,你與他相處得也很好,你們……”

“我們?你真的希望我嫁給表哥嗎?”面對他的沉默,她徹底絕望了,“好,你想我嫁給他,我……我也很想嫁給他,只不過,我原本有些捨不得你。”

“……”

“現在,你既然有了雪洛,我也就沒什麼捨不得了。”她吸了口氣,才沒讓自己的聲音哽咽,“你是我哥哥,我的親事,你就替我做主吧。”

他無言地看着她,那銳利的目光好像要將她剖開,看清楚她心中真正所想。她捂了心口,繼續道:“我全聽你的。”

月色迷離,星光絢爛,而她能看見的只有無際的黑暗。

她累了,累得沒有力氣,累得想找個地方依靠。她靠近他,最後一次貪戀地摟着他的腰縮到他懷裏,她明顯感覺到他身體僵直,過了好久,他才將雙手搭在她的背上,將她攬住,給她想要的溫暖和安穩。

期盼已久的相擁,還是那麼熾熱,可以驅走等待的寂寞和凄冷。她用力摟得更緊,分明已經近得毫無距離,她好像還不滿足,想要與他靠得更緊,更近……

他的身上散着清冽的酒香,繚繞在她周圍,讓她有些醉了,醉得全身麻痹,毫無知覺。

“哥,我想回浮山。”

回答她的依舊只有呼嘯的風聲。落塵閉上眼睛,眼淚悄悄落下臉頰。

宇文楚天捧起她的臉,幫她拭去滿臉的淚水。

她懇求地望着他:“我想裘叔了,想家了,也想浮山的落日了。你再帶我回去一次吧,哪怕只有一個月,十幾天也好。其他的事,我全都依你。”

“不行!”他的回答十分堅定。

“為什麼?”她幾乎是喊出來的,驚起池邊棲息的水鷺。

她已經做到最大讓步了,就算他不愛她也沒關係,能遠遠地看着他,看他和雪洛甜蜜纏綿地生活,她也願意,可他居然連這麼卑微的期望都要扼殺。

“小塵,江湖險惡……”

“別拿什麼江湖險惡來搪塞我,如果在你身邊真的那麼危險,你為什麼把雪洛帶在身邊,難道你就不怕她遇到危險?”

“你和她怎麼一樣?我是說……她會武功,她能自保。”

“我也能……”

她話音未落,手指快速地觸摸了一下手腕上的手鐲,手鐲上的機關馬上被觸動,數枚纖細如髮的銀針無聲又快速地飛向他的胸口。月光下,閃爍着湛藍色的冷光。

他們本就站得很近,宇文楚天又毫無防備,當他警覺到危機,縱身向後飛躍時,銀針已經貼着他的衣襟掠了過去。若是她發射的力度再大一點,角度再正一點,那銀針必定一根不落地刺進他的胸膛。

“你看到了嗎?我不僅能自保,若是我想殺你,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微微苦笑:“你以為其他人也和我一樣,從不對你有任何的防備?”

“其他人也有和你一樣的反應速度?”

他無從反駁,最後放軟了聲音哄她:“小塵,聽我的話,留在陸家過安穩的生活吧!我是你哥哥,我為你選擇的,都是對你最好的……”

“對我最好的?把我丟給別的男人不聞不問,這就是你所謂的‘最好’?好,既然你認為這是‘最好’,那你就走吧,從今往後,我怎麼樣都不需要你管,我的死活與你再沒關係……”

她狠狠地推開他,轉身跑向陸家的大門。明知不可能,她還是想走出陸家高高的圍牆,離開這沒有一點色彩的世界,回到浮山,看一次色彩斑斕的落日。

身邊一陣氣流襲來,接着一雙有力的手臂將她抱住。

“放開我,不要管我!”她掙脫他,繼續向前跑。

他很快又追上來扳住她雙肩,語氣是少見的憤懣:“夠了!不要再鬧了!”

這是她第一次見他憤怒,此時的他真的像個來自夜梟的魔鬼,生硬的雙手似乎隨時將她扼死。

“你以為我不想留你在身邊嗎?我不想每天都能守着你嗎?”

“你當然不想!”

“你以為我願意把你留在陸家,你以為我不想每天看見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我想你無憂無慮地生活,想你可以有個安穩的棲身之處。”

他放在她肩上的手稍一用力,把她抱在懷裏,雙臂那種讓人窒息的力度好像在傾訴他難以言說的不舍:“小塵,這些我都給不了你……”

“哥,我什麼都不要,不要快樂,不要幸福,就算將來死無葬身之地……我也要跟着你!”

他嘆了口氣,答案依舊是那最堅定的兩個字:“不行!”

這一次,她是真的怒氣攻心了。

她一把推開他,脫口喊道:“宇文楚天,你會後悔的!如果你不帶我走,我保證你後悔一輩子!”

他僵在原地,有些難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叫我什麼?”

“宇文楚天!”落塵揚起頭,自以為很有氣勢地咬着牙,挺着胸膛。

他忽然笑了,笑聲特別動聽。

他伸手揉亂她的頭髮:“才幾個月沒見,你真是長本事了,學會威脅我了!”

“我就威脅你了,怎麼樣?宇文楚天,你信不信,你要是今天不帶我一起走,你再見到我時,一定是冰冷的墓碑!”

“你!”

她咬牙,從牙縫中逼出陰冷的六個字:“不信,你試試看!”

“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要你帶我一起走!”

他瞪着她,瞪了很久,她回瞪着他,也瞪了很久。

“好吧。”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問了一遍:“你說什麼?”

他幽幽地嘆了口氣:“回房去收拾東西吧,我帶你一起離開陸家。”

“噢!”她片刻不敢耽誤,快步跑向情苑,跑了兩步才發現跑錯了方向,又轉頭跑回來。經過宇文楚天身邊時,她仰頭朝他笑笑,“哥,你等我,我很快的!”

“不用急,我還要去跟表哥辭行。”

“嗯,記得幫我說句謝謝,我會想他的。”

“好!”

第二天,落塵站在陸家的大門前,看着陸穹衣命人把為她準備的一大包一大包的東西搬上馬車,聽着他輕拍着她的肩膀交代:“我給你帶了一隻我飼養多年的信鴿,它們認識回陸家莊的路,如果有什麼需要,就讓信鴿傳書給我。”

“謝謝表哥。”

陸穹衣又沒完沒了地交代了很多事,她感激地點頭,一一記下。最後,陸穹衣眷戀地摸摸她的頭髮,扶着她上了馬車。

看着陸家離她越來越遠,陸穹衣雪白的人影久久佇立。她還不能分清這是真實還是夢境。因為這樣的夢她做過太多,多到忘記喜悅的滋味……

馬車開始緩慢行駛,她不自覺地向角落移動了一些,與雪洛拉開一點距離。其實馬車很寬敞,不知為什麼和雪洛坐在車裏,就讓她感覺有點擁擠。

“你的燙傷可好些了?”雪洛親切地問她。

“好多了,謝謝雪洛姐姐惦記。”

“不用謝我,那燙傷的藥膏是你哥哥讓我給陸穹衣的。”

“我哥哥?”她愣了一下。

雪洛捲起車窗的帘子,彎着眼睛,一汪秋水毫不掩飾地纏繞在車外馬背上的人影:“他真是個好哥哥,無時無刻不在惦念你,一有時間就來陸家看你。”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問一遍:“你說他來陸家看我?”

“是啊!”雪洛見她一臉詫異,也很驚訝,“你不會沒見過他吧?他每個月都來的。”

“每個月?”

看着馬車外那再熟悉不過的面孔,她忽然覺得陌生起來。他每個月都會來看她,卻不見她,他逃避的到底是什麼……

相依相伴多年,她竟然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落塵從宇文楚天身上移開目光,才發現雪洛的神色不對。她雙眉低垂,雙手將自己的衣服揉皺了卻不自知。

看見雪洛心事重重的樣子,落塵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急忙若無其事地笑笑:“我哥也真是的,來陸家看我也不讓我知道,一定是怕我糾纏他,非要跟着他走。”

雪洛聞言,手中捏皺的衣襟展開,偏頭看向落塵:“那你為什麼一定要跟着他呢?你在陸家不好嗎?我看你表哥對你關懷備至,體貼入微,你為什麼還要離開陸家?”

這個問題正戳到了痛處,落塵本想迴避,可看看雪洛嫻靜的笑容,再想到這些年裘叔如何悉心地照顧她,而且雪洛將來還會是她的嫂嫂,她們之間牽扯不斷的聯繫是無可迴避的。

那麼倒不如坦然面對。她坐到雪洛身邊,滿臉的真誠:“不瞞你說,我和哥哥從小一起長大,我習慣了和他在一起,我離不開他。不管他去哪兒,我都想跟着他……雪洛姐姐,你不會介意吧?”

“當然不會,你們是兄妹,我才是個外人,我怎麼會介意?”她說是外人,嘴角的甜蜜倒是比內人還親,“其實你哥哥也是走到哪裏都惦記着你。”

“是嗎?”落塵眸光驀然一亮,“他有跟你提起過我?他說我什麼了?”

“他倒不常提起你。”

落塵的眸光瞬間黯淡下來,她正要嘆氣,又聽雪洛道:“不過,他為了醫治你的失眠之症幾乎尋遍了所有的古籍、藥典,一有時間便到處為你尋葯,終於配製出一種‘朝露茶’。”

“朝露茶?”這個名字讓她不由得聯想起每日喝的安神茶,如果她沒記錯,沋沋說過那是用朝露所沏,難道是出自他手?

“嗯,那茶中混入了多種花草粉,都是他一種一種採摘研磨調製的,他還每日取竹葉上的朝露之水封存,用來煮茶。倒不是因為朝露有什麼好的療效,而是他知道你最愛竹葉清香之韻,這個味道會讓你心中安寧。”

聽到雪洛如此說,她再回味起安神茶的味道,唇齒間彷彿流過竹葉上的清香,就連心底隱隱的酸意都被沖淡了。

“他真是個好哥哥。”雪洛又撩起車窗的帘子,看向外面騎着駿馬緩緩而行的宇文楚天,他也正回頭看着馬車,四目相對,他淺淡一笑,雪洛輕抿唇角淺笑,那含羞帶喜的笑容和她半年前一模一樣。

落塵扭過臉,目光在狹小的車廂內四處流連,把這車內看過幾十遍的陳設又再看一遍。

雪洛放下帘子,嘴角的笑意還未收起。

落塵覺得車廂的氣氛有點悶,想找點話題調節一下氣氛,憋了半天也憋不出什麼話題,偏偏心裏最想問的問題又憋不住了:“雪洛姐姐,你怎麼會和我哥哥在一起的?”

提起這個話題,她語中含悲道:“數月以前,我娘舊疾複發,她讓人找來楚天,將我託付給他。沒多久,娘就去世了,楚天幫我料理了娘的後事,便帶着我離開了蒼梧淵,寸步不離地保護我,照顧我。”

落塵聽得心酸不已,輕輕地拉住雪洛的手,勸慰道:“雪洛姐姐,你別難過了,無論如何,還有哥哥在你身邊……”

“嗯,幸好還有他。”

路途顛簸,馬車行駛得極為緩慢,所以落塵和雪洛在車上聊了很多,越聊越投機,不知不覺就過了大半日,直到馬車走進城內,她們才發現已是日薄西山的時辰。

宇文楚天找了一間客棧落腳。

用餐時,桌上擺了好多精緻的小菜,都是落塵平日最愛吃的,可她看着宇文楚天體貼地幫雪洛夾菜,獃獃地攪着面前的燕窩粥,胃口全無。

“你怎麼不吃,不合口味?”雪洛詢問的目光看向她,她勉強喝了一口,粥噎在喉嚨處,怎麼也咽不下去。

“我不想吃了!”她把剩下的燕窩推到宇文楚天面前,“哥,剩下的你幫我吃吧。”

他看了一眼被她攪成一團糊的燕窩,遲緩地舀了一勺放在嘴裏。

雪洛瞪大眼睛看着他把粥咽下去,才吞了吞口水,樣子看起來特別擔憂:“你不是從不吃燕窩粥的嗎?喝不下就不要勉強。”

“味道不錯,比我預想的好多了。”

雪洛啞然看着宇文楚天吃完整碗燕窩,對落塵嘆道:“看來你們兄妹感情真的很好,我認識楚天這麼久,從未見過他用別人的碗筷,更別說吃別人剩下的東西。”

宇文楚天道:“小塵很小時就喜歡把自己吃剩的飯菜倒在我碗裏,我不吃,她就大哭……哭到我吃完為止。哭完了還要用我的袖子抹眼淚,弄得臟死了。”

見他一副難以忍受的表情,落塵拽過他的衣袖擦了擦嘴,道:“我那是怕你吃不飽,才把自己的飯給你!”

“哦?這麼說你還沒吃飽?”他立刻招呼來小二,“再來一碗燕窩。”

小二動作迅速,轉眼又一碗燕窩端上來,裏面帶着鮮紅的血絲。別說吃,她一看就反胃。

她一臉無害地笑:“我吃飽了,出去走走,你們慢慢吃吧。”

誰知剛要起身,宇文楚天一把將她拉了回來,因為力道有點大,她直接跌到他的懷裏,一股獨屬於他的氣息將她困在,熟悉又陌生。

“你根本沒吃什麼,怎麼會飽?”他的語氣含着促狹的笑意,眼底分明是溫柔關切,“把燕窩吃了再走。”

被他這樣擁着的感覺太好了,別說吃燕窩,就是吃毒藥,她都會吃得一乾二淨。於是,她就坐在他腿上,把一整碗都吃完了。

渾然不覺宇文楚天看着她的眼神中,盪起層層波瀾。

孤獨的夜晚,落塵怎麼也睡不着,偷偷蹭到宇文楚天的房門外,她正猶豫着該說點什麼開場白,就聽見雪洛輕柔的聲音從裏面傳出:“為什麼?我們不是說好回蒼梧淵嗎?”

“我沒說不去,我只是想陪小塵回浮山住一段時間。”是宇文楚天的聲音。

落塵不想再聽下去,正欲離開,忽聽雪洛道:“你不是想陪小塵,你是不想跟我回蒼梧淵!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根本就沒在我身上,你心裏只有她!”

“不是的,雪洛,我和她不是……”

“不是嗎?你別告訴我,你對孟漫沒有任何傾慕之情!”

“……”

“為什麼這麼看着我?你很奇怪我是怎麼知道的?從我跟你離開蒼梧淵,我就看出你心中有喜歡的人,因為每一個從你身邊經過的女人,不論美或不美,你都不會多看一眼,包括我。”

落塵忽然發現雪洛的聲音很美,即使這麼凄涼的對話從她的口中說出來,也一樣動人心弦。

“我還看到你每晚練完劍,坐在月光下用劍鋒鐫刻一塊白玉,如果我沒猜錯,那是個人像,女子的人像。”

宇文楚天沒有反駁,聽着她說下去。

“起初,我始終想不通,你不是一個沒有勇氣沒有擔當的男人,既然心中有摯愛之人,為什麼寧願承受相思之苦,也不去找她?直到我看見你和孟漫在一起……她的確是那種讓男人痴迷,又不能去靠近的女人!”

“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和孟漫的關係沒有你想的那麼複雜!”半晌,宇文楚天有點無奈的聲音才傳出。

“那你們是什麼關係?”

“我與她只是單純地做交易。”

“交易?”雪洛嗤笑一聲,“對啊,你不說我差點忘了,她是個倚門賣笑的女人,她的眼中只有交易,沒有感情。”

“……既然你一定要這麼想,那就算是吧。”

房間裏好久沒了聲音,落塵不想再打擾他們,悄悄地離開。

……

回到房間,落塵沏上一杯茶,徐徐茶霧都透着一絲冷意,大概是心冷的緣故吧。不覺間,她又想起多年前的冬天,她縮在他懷裏看日落,不小心摸到他的肋骨,他慌忙躲開,表情特別可愛。

她又伸手去抓他腋下,他笑得渾身發顫,慌亂地躲閃。

“原來你怕癢?”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他怕癢,她興奮地撲到他身上,把他壓在雪地里。

她的手指不停地在他腋下、軟肋處遊走,他拚命求饒,笑聲在滿山谷回蕩。

那天,他們渾身都是雪,但絲毫不覺得冷,而此刻坐在這溫暖的房間,她竟覺得寒氣逼人。

……

一陣敲門聲響起,她緩緩起身打開門,並不意外地看見宇文楚天站在門外。

“哥,你怎麼來了?”

他自顧自進門,坐在桌邊喝了一口她杯里的茶:“我以為找我有事,所以過來看看。”

“唉,你發現我了?”

“如果連你這種沒有武功的人我都察覺不到,我還能活到今天嗎?”

“也對哦!”她笑着坐在他身邊,再倒上一杯茶。雙手捧着茶杯,她特意仔細觀察他的眼神,他始終低頭看着茶水中漂浮的嫩綠,沒有多看她一眼。看來雪洛說得沒錯,他真的對任何女人都不會多看一眼,也包括她。

“其實我找你沒什麼事,就是無聊,想找你聊聊天。”她說。

“哦?”他終於抬頭看她一眼,可也只是匆匆的一眼,“那就開始聊吧。”

聊天開始得太過突兀,她想來想去,決定先問個有深度有內涵的問題:“哥,你喜歡孟漫嗎?”

“我怎麼會喜歡孟漫?都是孟漫無事生非,才會讓雪洛有所誤會。”

“那你為什麼不跟雪洛姐姐解釋清楚?”

“有些事,我不想解釋太多。”

“是不想解釋,還是解釋不清?”雪洛分明是個聰慧的女子,她會誤會,其中一定有緣由的,“哥,那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

他不自在地輕咳一聲,低頭專註地喝茶:“你晚上吃得不多,餓不餓?”

“你真的有喜歡的人?到底是誰?”

他看了她一眼,如墨的黑瞳幽深黯然:“茶沏得不錯,時間拿捏得很好!”

那種眼神,似乎在告訴她,那個女人傷他很深,很痛。她沒再追問:“對不起,我不該問。”

他勉強牽動一下嘴角,扯出一個很難看的笑容。

不必再說什麼,這樣的默然相對,聽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她已能猜到他的心事,體會到他的壓抑。她想,他愛的人應該是孟漫,只可惜孟漫陰狠毒辣,沒有感情,他只能選擇把這份感情埋在心裏……

他的心事她懂,可她的心事他不是不懂,是不想懂……

紅燭在桌上搖曳,酸楚就在心裏流淌,她仍笑着,將手覆在他的手上,給他溫暖和安慰:“但我想告訴你,當你閉上眼睛,裝滿你心口的那個人……如果只能用來思念,是很痛苦的。”

“我知道。”用另一隻手將她的手包住,放在唇邊,“我不後悔!”

突然,他鬆開手,按住心口道:“小塵,你早點休息,我該回去了。

她忽然看見他手背上的血脈呈青紫色,暗自一驚,捉住他的青紫的手,憂慮地問道:“你的手……怎麼了?”

“沒事!有些不舒服……我先回房了。”

他說話的時候,牙齒都在發顫。她撩起他的衣袖,發現他手臂上的血脈根根都是青色,急速地跳動。

這種徵兆一看就是中毒,而且是一種極厲害的毒。可是他分明百毒不侵,就連瑤華之水都對他毫無作用,能讓他如此痛苦的毒藥——難道是,曼陀羅?

不對,曼陀羅只是一種迷幻的藥物,毒發時只會讓人迷離,不會如此痛苦。

她急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費儘力氣才從緊繃的喉嚨里擠出幾個字:“這是什麼毒,你怎麼會中毒的?!”

他按住心口,呼吸越來越急促,他的臉上都是青紫色,血脈像是隨時都可能脹破:“我為了證明我真心想加入夜梟,服下了他們為我準備的毒藥。我沒有想到這種毒藥是他們特意為我調製的,以曼陀羅做了藥引……”

這個世界沒有不用付出代價就能得到的東西,落塵早想到夜梟不會那麼容易加入,可她怎麼也想不到宇文楚天竟然會自己服毒。

落塵匆忙扶着他躺到床上,顫抖的手指搭着他的手腕,他的脈象十分特殊,好像有一股力量在他血脈里急速穿梭,又未傷及他的心脈,看來這種毒只是讓人承受痛苦,而沒有性命之憂。她略微放下心。

“解藥呢?在哪裏?”她一邊問,一邊在他身上尋找,除了刻了一半的白玉人像,一無所獲。

又一陣劇痛席捲而來,他額上的汗水滾滾而落,衣服也被汗水浸透,他咬牙忍痛道:“我身上沒有,在孟漫那裏。”

“孟漫?哦,那我去幫你要解藥……”

“不!”他用孱弱的力氣將她抱住,緩了口氣,告訴她,“他們給我下的是一種蠱毒,這種蠱蟲用曼陀羅餵養,每到月圓之夜必須喰食曼陀羅,否則……”

他還沒說完,便咬着牙再發不出聲音。儘管隻字片語,落塵已經聽懂了。他每到月圓之夜就必須服用曼陀羅製成的解藥,餵養他體內的蠱蟲,才可以安然度過這一晚,否則就要承受毒蠱噬血之痛。

然而,蠱蟲與其他毒藥不同,若是長時間服用解藥而產生依賴,一旦停服解藥,他將被蠱蟲啃噬而死。

“你不吃解藥真的能熬過去嗎?如果你實在堅持不住,就別硬撐了,我們再想其他辦法。”

“我能忍住……有你……在我身邊,再痛……我都可以忍。”他蜷縮的身體靠在她的懷中道。這一刻的他沒有了驕傲,沒有了堅毅,軟弱得像個孩子,需要她的保護和慰藉。

在她的記憶中,宇文楚天是個從不會喊疼的人。她記得他六歲時練功摔斷了腿,父親給他接骨時,他咬着牙連哼都沒哼一聲。現在,他的手臂已經被咬得鮮血淋漓,厚重的衣衫完全被汗水濕透,冰涼地貼在他身上,可見這疼痛有多麼折磨人。

她哭着抱住他因為疼痛而顫抖的身體,她知道這對他所承受的痛苦來說毫無意義,可是除此之外,她沒有別的辦法。

不知過了多久,他在她懷中一動不動了,像是昏死過去。

“哥!哥?”她用力搖他,毫無反應。

這時,一個黑衣蒙面的女子從窗子一閃而入,落塵急忙擋在宇文楚天身前,她的手指剛觸及耳環上的暗器,忽見蒙面女子眼波流轉,那雙媚惑入骨的黑眸除了孟漫,不會再屬於任何人。

她一晃神,孟漫的手一揮,直接將她推出一丈遠,摔在地上。

孟漫無瑕多看她一眼,扶起全身僵直的宇文楚天,將一顆藥丸塞到他口裏。見他沒有任何反應,她又以內力幫他調息,加速血脈運行,讓藥力儘快發揮作用。

孟漫坐在床邊守了半個時辰,他終於有了反應,只是還沒醒,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喊着:“小塵,小塵……”

“我在這裏……”落塵急忙走到床前,剛要伸手,孟漫已握住他的手,以衣袖拭着他額心的汗,柔聲說著,“你別說話,好好休息。”

他睜開眼睛,眼神被曼陀羅麻痹得迷離不定,聲音也模糊不清:“孟漫?”

“嗯,是我。你好點沒有?還疼嗎?”凄然無比的聲音里滿是關切,凄迷的眼睛裏淚光點點,此時的孟漫不再妖嬈,卻更有一種撩人心神的美,“我跟你說過多少次,這蠱蟲食不到曼陀羅,就會啃噬你的經髓,這種痛苦沒有人能挺得過去,你非要白白承受這種折磨。”

她滿心的情真意切,不想宇文楚天緩過氣力后,一把推開她:“孟漫,你到底要我跟你說多少次?我不用你給我解藥,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你知不知道所有得不到解藥的人,最後都選擇了自殺?因為這根本就不是活人能承受的折磨!”

“我知道!我就算死,也不需要你收屍!”

孟漫氣得渾身顫抖,豁然起身,指着他大罵道:“你以為我會給你收屍!你要死就死吧,你的死活與我何干!枉我到處找你,你這種男人就該讓你疼死!”

“如果不是沒法向你哥哥交代,你以為你不會?”

“宇文楚天!你……”孟漫盛怒之下,抬手想要打他,又下不去手,遂轉身一揮手,一個耳光打在落塵的臉上。

落塵未料到有此變故,來不及躲避,硬生生挨了一巴掌,只覺眼前一黑,人已經摔倒在地上。等她眼前不再漆黑,卻見剛才還躺在床上眼神迷離的宇文楚天飛身而起,拔出劍來,劍尖的光芒直攻向孟漫的咽喉。

孟漫拔劍接了他幾招便再無招架之力,手中的劍被擊飛,沉渡劍凝着寒氣橫在她的喉嚨。

他渾身上下都是逼人的殺氣。

可孟漫卻有恃無恐,泰然自若地笑道:“你不會殺我的。”

他的手腕一沉,刀鋒劃破孟漫白皙無瑕的頸,血順着他的劍流淌,一滴滴染紅了沉渡劍。

孟漫還是無所畏懼地看着他:“再割深一點啊!為什麼不再用點力,你捨不得殺我嗎?”

宇文楚天咬咬牙,收了劍:“滾!要是再有下次,我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孟漫還是一動不動。

宇文楚天不再理會她,半跪在落塵面前,伸手想要摸摸她紅腫的臉,她急忙捂緊,不讓他看見。

“疼嗎?”他問。

“我沒事!以孟姑娘的武功,要真想打我,我早就死了!”

“她不敢!”

孟漫摸摸自己頸上的傷口,見血染紅了她纖細的手指,她恨得咬牙切齒道:“宇文楚天,我就沒見過比你更沒長心的男人。”

他背對着她,一邊幫落塵揉着臉頰,一邊道:“我有沒有心與你何干?別的男人對你有心就行了!”

“我為你做了這麼多,你居然這麼說!”

她眼中毫不掩飾的一往情深,而宇文楚天卻一臉嘲諷道:“省省吧,你覺得我會信嗎?”

孟漫無力地退後一步,似乎想要說什麼,但她猶豫了一下,沒說出口,身形一閃,從窗口飛出去。

她走後,落塵清楚地看見地上有一滴眼淚,映着月光的冷輝。

宇文楚天為她處理好臉上的紅腫后,神色如常。見他蠱毒已退,她心中仍是不免憂慮:“哥,你的毒真的解不了嗎?”

“能解的,我正在研究解毒的方法,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解了這蠱毒。”

“哦!”她總算放下心,安靜地在他懷裏閉上眼睛,想着剛才孟漫對他的百般容忍,她忍不住又道,“哥,孟漫對你這麼好,她那麼喜歡你,你看不出來嗎,為什麼非要氣她?”

“這個世界沒有人真心對你好,除非你有利用的價值。”他見她不發一言,以為她沒聽懂,又解釋道,“孟漫故作對我有情,不過是想用感情牽絆我,讓我和其他男人一樣死心塌地為她做事。我現在不殺她,也是因為只有通過她才能接近夜梟的門主,看見他的真面目。”

“可我看她的樣子,好像真的很喜歡你。”

“小塵,別輕易相信別人,人心是最難看透的。”

“如果,她對你是真心的呢?”

“……那我就更不能對她好了。既然給不了她想要的,就不要讓她有任何希望。”

落塵知道,這句話他不只是說孟漫,也是在說她。

她笑着點頭:“我懂了。”

他為她蓋好了厚實的棉被,蓋得密不透風:“天快亮了,早點睡吧。”

“嗯。”她依偎在他懷裏。冬夜,有他的懷抱便不再寒冷。噩夢,有他的體溫便不再可怕。

每次睜開眼睛看見他近在咫尺的臉,落塵心裏便會很踏實。她縮在他懷裏,閉上眼睛很快沉沉睡去。

她已經好久沒有睡得這麼安穩,幾乎忘記睡覺是什麼感覺。

“小塵!”她迷迷糊糊聽見雪洛的呼喊聲和敲門聲,以為是做夢,拉着宇文楚天的手放在腰間,又接着睡。

“小塵,你有沒有看見你哥哥?”朦朧中,雪洛焦急的聲音又傳來。

宇文楚天驚得坐起來,快速抓起外衣披在身上,繫着衣帶。

落塵也頓時睡意全無,手忙腳亂地坐起來,慌慌張張地回道:“沒、沒看見!”

他身體一僵,穿衣服的動作停下來,疑惑地看着她。

“我怕……她誤會。”她壓低聲音道。

“你這麼說,她就不會誤會了?”

雪洛在外面拍門的聲音又大了些:“小塵,你沒事吧?”

“我沒事!”她的聲音因為心虛而支吾不清。幸好雪洛看不見她現在的樣子,否則她這張紅得像中了毒的臉,任誰看了都不會相信她沒事。

“小塵?”雪洛沒聽清她的回答,又喊她一聲,敲門聲也更急了。

“我沒事!真的沒事。”她提高了些聲音。

轉頭對上宇文楚天直直看着她的黑眸,落塵忽然感覺一陣心慌意亂,恍若心底最柔軟的一個地方被觸動,她不自覺地把臉埋在被子裏,不敢再看。

宇文楚天把她從被子裏拉出來,撥開她遮住臉的亂髮。見她羞得沒臉見人的樣子,他忽然笑了,愉悅的笑聲帶着熾熱的氣息落在她的臉上。她被笑得更不知所措,伸手捂住他的嘴:“別笑了,萬一讓雪洛姐姐聽見,她一定會以為我和你……”

話說了一半,她意識到自己說多了,忙改口道:“我是說,雪洛姐姐心思細膩,我怕她萬一想多了。”

“不管她怎麼想,我們是兄妹,這是無可爭議的事實。”

是啊,他們是兄妹,從小到大,他們都是這樣同房,她從未在乎過別人怎麼看,怎麼說。她現在怕什麼?心虛什麼?

門外的雪洛還沒走,等了一會兒也沒見她開門,又道:“小塵,我有些話想問你,不知道你現在方便嗎?”

“我……”她望望滿室的凌亂,還有床榻上不該出現的男人,她其實真的很不方便。

見她一副在水深火熱中掙扎的模樣,宇文楚天笑着捏捏她紅透的臉,下床不緊不慢地穿好衣服,向門口走去。

“哥!”落塵慌忙爬下床,擋在門前,“不,你還是別出去,你藏起來好了!”

“我們什麼都沒做,為什麼要躲藏?小塵,雪洛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你放心吧,她不會誤會的。”

她仰頭看着他,他似乎真的變了,臉上柔和的線條變得稜角分明,俊朗的臉上多了男人堅毅不屈的英姿,迷人的雙眸多了些孤冷的溫度,特別是沉靜的時候,能讓人如沐春風……他將發獃的她拉到身後,推開房門。

今日的陽光特別好,明媚地照射進門,輕暖溫和,彷彿任何的晦暗不明都無法逃過這樣的陽光。空氣中細小的塵埃輕輕浮動,卻也填補不了橫亘在他們之間的那道叫作“世俗”的溝壑。

雪洛看着站在門前的宇文楚天和落塵,如水的黑眸從呆愣變為驚訝,又變為疑惑。特別是當她看見落塵衣衫不整時,臉上驟然血色退盡。

“雪洛……”

宇文楚天剛開口,就被雪洛打斷:“你不用解釋,我只問你一句,你昨夜是不是睡在這裏?”

“是!我和小塵半年多沒見,有很多話說,一聊便聊得晚了。”

雪洛的眼淚就在眼眶裏轉來轉去,楚楚動人:“聊天會聊成這樣?”

落塵扯着褶皺的衣衫,偷偷回頭看看房間裏面。床鋪因為他昨夜毒發被折騰得慘不忍睹,殘破不堪,這種情形想不讓人聯想到什麼都難。

他回頭淡淡掃了一眼床鋪,面色依舊從容:“雪洛,小塵是我妹妹。”

“可是,你們……”她迎上宇文楚天冷寒的臉色,頓了頓,便改了口道,“你們雖是兄妹,同房而眠總是不合適的,小塵還未出嫁,你也該為她考慮。”

“嗯,多謝你提醒,我以後不會了。”

雪洛也不好再多說什麼,點點頭,勉強擠出點笑容。

宇文楚天看了看天色,道:“時辰不早了,我們下樓吃點東西,一會兒還要趕路。”

落塵低頭看看自己不整的衣衫:“你們先下樓吧,我收拾一下。”

“我幫你吧。”雪洛問道。

雪洛柔柔地笑了一下,進了落塵的門,耐心地幫她整理已經褶皺不堪的床鋪,還為她選好一套衣衫,原本素色的羅裙在她的巧手點綴下,變得生動輕盈。

“雪洛姐姐,你剛才說找我有事,是什麼事?”

雪洛低頭,遲疑了一下,問:“我原本想問問你昨晚有沒有見過什麼人……我昨晚依稀看見一個人影從你房裏出來,是個女人……那個女人,是孟漫吧?”

落塵忽然發現雪洛是個心細如塵又心如明鏡的女人,既然雪洛已經猜到了,她再掩飾反倒更讓他們生出嫌隙。於是,落塵點點頭,坦然地答:“是的,她來找哥哥有些事,談完事便走了。”

“哦?他們談了什麼事?”

“都是些江湖上的事情,我不懂。還有,孟漫說哥哥對她太無情了……她為哥哥做了很多事,哥哥卻對她沒有半點情分,哪怕是感激之情也沒有。”

“她真的這麼說?”

“嗯。”

雪洛頓時展眉,嘴角終於露出點真心的笑意:“我們下樓吧,別讓你哥哥等急了。”

第二天,他們繼續趕路。宇文楚天知道落塵很想去看看裘叔,於是帶着她和雪洛先去了蒼梧淵。

蒼梧淵比落塵想像的更加荒涼,峭壁之上立着一處新墳,墳前的墓碑上刻着:裘翼山夫婦之墓。墓碑旁邊長出了些青草,與淡紫色的野花交錯着纏繞而生,山崖旁邊長滿了綠色的植被,長長的延伸着直向崖底。

落塵無聲地跪在墳前,手指輕輕撫摸墳前剛剛被雨水潤濕的土:“裘叔,對不起,我離開浮山的時候沒跟您好好道別,沒想到這一別,竟成了永別……您照顧了我和哥哥這麼久,要不是我當初任性離開……您也不會……”落塵沉沉的呼吸慢慢轉為抽泣,身子不住地顫抖。

宇文楚天心疼地摟住她的肩膀,柔聲勸道:“裘叔的死是他自己的選擇,怎麼能怪你?”

落塵搖頭:“若不是因為我,他就不會遇到他的妻子,他本來已經躲了十幾年……”

“他若還想躲,又怎麼會躲不過?”他嘆道,“是他不想再躲了。”

雖然心知宇文楚天的話有道理,她還是放不下心中的愧疚,給裘叔的墳墓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求他諒解,也願他在九泉之下能和妻子重歸於好。

拜祭完裘叔,雪洛說她想陪陪父母,在蒼梧淵住一陣子,宇文楚天沒有多說什麼,帶着落塵回到了浮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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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你一世溫柔:葉落無心作品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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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霧隨月隱空留露 第十一章 了而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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