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對你有意思

第四章 對你有意思

對,在舒言的世界裏,中午十二點之前統稱為“大清早”,誰敢吵,她就敢跟誰拚命。

舒言發起起床氣猶如河東獅附體,連天都敢撕出個口子來,已經不幸領教過數次的舒有順實在不想重蹈覆轍,早在那團殺氣到來之前,就退出數步,手指連連向外指:“冷靜冷靜,不關我的事,都是他指使的。”

要不是看在那兩萬塊錢的份上,他才不來捅這小馬蜂窩,這年頭,果然什麼錢都不好賺。

他?

舒言搓了搓惺忪睡眼,怒髮衝冠地衝到院子裏,卻見江皓宸跟奶奶坐在井台邊上,親親熱熱地聊着什麼。

“江皓宸,大清早的你又想幹嗎!”挨了打還敢來,真不知道該說這傢伙勇氣可嘉,還是陰魂不散。

可是不知不覺中,她又回想起那個吻。

心思像野草一樣雜亂不堪,舒言醒醒神,逼着自己不去想那些雜七雜八的,直接下逐客令:“趕緊走。”

作為兩萬塊勞務費的附加值,江皓宸早已從舒有順那裏得到“友情提醒”,但真正看到眼前的舒言,還是差點咬掉舌頭。

寬鬆到能塞下兩個人的睡衣,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睡褲還穿反了,頭髮像一團亂麻頂在腦門上,也不知道這女人夢裏是不是又拎着平底鍋跟誰打仗去了,才製造出這樣的驚悚效果。

“言言,小點聲,都嚇到你二伯了。”舒奶奶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枯瘦的手緊緊抓着江皓宸不放,又過來拉舒言的手,“有德啊,這是你侄女言言,言言,快叫二伯。”

啥?

舒奶奶亂認人這一點,舒言頭疼卻無可奈何,正要解釋,江皓宸卻分分鐘長輩附體:“就是,快叫二伯。”

什麼?

舒言杏目怒瞪,就差真拿掃把給江皓宸掃地出門,然而對方卻不以為意,只用無辜中帶着挑釁的眼神跟她對視。

舒言咬緊牙關,看到奶奶那舐犢情深的眼神,愣是在“滾犢子”脫口而出之前,逼着自己把這句話咽回肚子裏,臉上堆出一抹殺氣十足的笑容:“二伯,您老人家……還好吧?”

主要是腦子還好吧,一大早就來給她添堵。

老人家?

他哪裏老?

江皓宸滿臉黑線,再一想,自己現在的確頂着“長者”的身份,索性倚老賣老:“挺好挺好,就是有點餓,乖侄女,咱們是不是該吃飯了?”

吃,才是重點。

自從吃過舒言做的飯,江皓宸再吃什麼都覺得不是那個味兒,真不知道這丫頭在菜里下了什麼迷魂藥。

“你……”

舒言話還沒說出口,舒奶奶就心疼得直流眼淚:“有德啊,都是媽媽不好,這些年讓你在外面受苦,連飯都吃不飽……”

江皓宸沒想到自己一句無意的話,會造成這麼嚴重的後果,連忙安慰:“沒事沒事,您別擔心,讓言言做頓飯給我吃就行。”

吵了她清夢還想吃飯,世上有這等好事?

有。

舒奶奶這個軟肋,讓舒言不得不再次妥協,但也不算完敗,因為江皓宸也被拉到廚房打下手。

“吃什麼?”

廚房裏,熬了一晚上的高湯咕嘟咕嘟冒着香氣,引得江皓宸食指大動。

舒言懶得看旁邊那張討厭的臉,隨手把冰箱門一開:“食材都在這兒了,想吃什麼自己做。”

“我會做要你幹什麼。”江皓宸皺眉扒拉半天,目光突然定在案板邊那捆芹菜上,“就它了。”

芹菜葉餛飩。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威脅與反威脅,擇芹菜葉的任務落到江皓宸身上。

葉子不多,過水清洗后只有小小一團,怎麼算也不夠四個人吃的,舒言只得又挑出些細梗剁碎,再跟之前剁好的牛肉末放到一個容器中攪拌均勻。

“幫我舀一碗麵粉。”舒言分身乏術,只能吩咐江皓宸。

“嗯。”

江皓宸難得痛快地答應下來,只是他一貫養尊處優,干粗活的經驗實在缺乏,手中的碗高高揚起,動作乾淨利落,可惜力道太大,落入盆里的麵粉為了抗議這樣粗魯的行為,洋洋洒洒反撲回來。

“咳咳咳……”江皓宸被嗆得咳嗽連連,擰眉控訴,“舒言,你是不是故意的!”

“江皓宸,你五行缺心眼……”舒言看着灑了一桌子的麵粉,正想好好數落罪魁禍首一頓,然而一轉身,心裏的火就像被捅破的氣球,瞬間傾瀉一空。

眼前的江皓宸,衣服、頭髮、臉頰,甚至睫毛,哪兒哪兒都是麵粉,就像剛從麵缸里跑出來一樣,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哈哈哈……”舒言笑得前俯後仰,幾次試圖忍住,結果卻是笑得更大聲。

“別笑了,有什麼好笑的!”不就是身上濺了點麵粉嘛,這女人真是沒趣,沒見識。

江皓宸一本正經生氣的樣子,還是蠻有氣場的,但配上眼前的滑稽模樣,任誰都怕不起來。見恐嚇沒用,他抬手在臉上蹭了幾下,這樣一動,麵粉非但沒有被擦拭掉,反而像染料一樣在臉上洇染開。

真成大花臉了。

“哈哈哈……”舒言笑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連連擺手讓他離開。

“還笑。”

“你自己去……照照鏡子。”舒言擺擺手讓江皓宸出去,再看着這張滑稽的臉,她都要笑出內傷了。

看舒言在那兒幸災樂禍,江皓宸一張帥臉漆黑漆黑的,但目光觸到案板上剩餘的麵粉時,突然玩興大起。

只見他悄悄抓過一把麵粉,直接往舒言臉上抹去。

舒言沒有任何防備,直接被抹成了大花臉,身上也到處都是麵粉,只是她穿着白色的廚師服,看不出來而已。

“江皓宸,你竟敢暗算我!”舒言抬手就去抹臉上的麵粉,完全沒有吸取江皓宸之前的經驗教訓。

“哈哈哈哈哈哈……”這次輪到江皓宸幸災樂禍,完了還不忘補上一刀,“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這麼好的麵粉,當然要一起分享才有意思。”

“好啊。”舒言大大的眼睛用力忽閃一下,很快抓起一把麵粉往江皓宸身上撒去。

江皓宸雖然有所防備,但麵粉這種見縫就鑽的東西,哪是躲能躲掉的,這下衣服褲子全白了。

“哼,讓你暗算我。”舒言撇嘴。

“來來來,勻你一點兒。”

“江皓宸,有本事你給我站那兒……”

一陣玩鬧,當舒有順遛彎兒回來時,廚房已經成“車禍現場”了。

“你倆這是幹什麼,急着‘白頭’偕老嗎?”幸虧這會兒廚房裏沒有明火,否則就這粉塵滿天飛的樣子,說不定等不到他回來就爆炸了。

“誰要跟他白頭偕老,哼!”

“誰要跟她白頭偕老,哼!”

兩人異口同聲,連動作語調錶情都一樣,就跟商量好似的。

舒有順看着好笑,也不湊在這兒當電燈泡,只故作嚴肅道:“快收拾乾淨開窗通風,否則一會兒沒法開火了。”

“看什麼看,還不快收拾。”舒言扔了把掃帚給江皓宸,“你負責掃地,我來弄桌面。”

“舒言,我是客人。”江皓宸沒忘了強調自己的身份。

“你是上帝也沒用,趕緊掃。”舒言揮了揮手裏的毛巾,威脅,“再廢話,小心我把抹布塞你嘴裏。”

“虎女。”

“你說什麼?”舒言沒聽清楚,正要刨根究底,可不知何時漏出的洗菜水混着麵粉在地上積了一攤,舒言好死不死地正好踩在上面,整個人失去重心向後倒去。

“小心!”江皓宸眼疾手快地向前奔了一步,堪堪拽住舒言的胳膊,可不幸的是他自己也踩到了打滑的地面,兩人直直朝灶台倒去。

高湯!

江皓宸眼睛都直了,那可是剛熄火不久的滾燙高湯,這麼大力道撞過去,舒言一定會被燙傷!

來不及轉圜念頭,江皓宸身子用力往下一壓,藉著慣性掉轉方向。

這下,兩人齊齊撞到水槽邊上,舒言個子矮些沒受什麼傷,但江皓宸就沒有那麼幸運了。他個子太高,手臂護着舒言又不能動彈,只聽“哐當”一聲,額頭撞到抽油煙機上了。

之前被炒勺砸的腫包剛消下去,這下可好,又得腫了。

就這受傷頻率,江皓宸覺得很有必要給自己可憐的額頭單獨上個意外險。

“你怎麼樣了,沒事吧?”舒言急急從江皓宸懷裏掙脫出來,一臉緊張。

“我又不是鐵頭,撞出那麼大動靜怎麼會沒事?”江皓宸是個沒事都會時不時飆演技的主兒,怎麼會放過這個借題發揮的機會,“疼,哎喲……”

舒言撥開他劉海兒看了看,的確紅了一片。

“去包間吧,我給你噴點消炎藥。”舒言不是沒良心的人,看得出來江皓宸在保護她。

“疼,你給我吹吹。”這丫頭難得溫柔一回,必須裝得更可憐些。

“江皓宸,你不矯情能死啊,趕緊的。”偶像劇里溫馨愜意的一幕並沒有上演,因為舒言活得比男人還粗糙,根本不想細膩溫柔。

噴了葯,舒言直接下命令:“你在這兒休息一會兒,我包好餛飩喊你。”

差點釀成大禍,以後定要加倍小心,絕不能在廚房玩鬧。

“還有麵粉。”江皓宸的手,輕輕拂過舒言的臉頰。

纖長的手指好似上好的胭脂,只一下就染紅了舒言的臉,心也撲通撲通跳到嗓子眼,讓她幾乎落荒而逃。

江皓宸凝神片刻,笑意慢慢蕩漾開來。

等解決掉麵粉問題再回到廚房的時候,餛飩已經下鍋了。

三碗,每碗十個,還有幾個在沸水中翻滾着,那是給舒奶奶的,要煮得更爛些。

江皓宸默默看着,突然心念一動:“舒有德……他去世了嗎?”

“不知道。”並不是舒言故意抬杠,她的確不知道。

算起來,那個從未謀面的二伯已經走失五十多年了,五十年滄海桑田,足以經歷太多次生生死死。

只是私心裏,她總希望二伯還活着,能活着來見奶奶一面,不至於讓老人家把這份遺憾帶到地底下。

“他在哪裏?”江皓宸又問了一句。

“不知道。”舒言神色黯淡,她跟江皓宸還沒熟悉到能夠敞開心扉的地步,更不想用家裏的凄慘故事來博同情,轉了話題,“顥瀾集團那麼閑?”

如果她沒看錯,這傢伙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閑了?”江皓宸語氣急轉直下,“舒言,因為你得了第一,顥瀾的股價連續跌了好幾天,我當然要來找你報仇!”

只要思想不滑坡,理由這東西……還是很好找的。

“要不要借你一把菜刀?”舒言慢條斯理地撈着餛飩,“如果不是你心胸狹隘,故意刁難,我還想不到另闢蹊徑的好辦法,如果你還有點良心,就自刎向廣大股民謝罪吧。”

“你……”

就在不久前,江皓宸還是那個僅憑三寸不爛之舌,就能橫掃整個董事會的張狂少東家,可短短几天,他竟屢次被舒言噎得說不出話來。

要是顥瀾集團那幾個元老知道了,一定會拍手稱快,感謝舒言這位“天使小姐”為他們出了口惡氣。

舒言才不管他“你不你的”,直接塞了一碗餛飩過去:“趕緊吃,吃完該幹嗎幹嗎去。”

她還忙着,沒工夫招呼這祖宗。

鑒於舒有順不知蹤影,江皓宸理直氣壯地將另一碗餛飩也撈到面前,邊吃邊問:“晚上吃什麼?”

典型吃着碗裏的,惦着鍋里的。

“不好意思,晚餐已經有人預訂了。”舒言挑挑眉,露出一絲反感又不失禮貌的微笑。

江皓宸就等舒言這句話,臉上的得意掩都掩不住:“對啊,就是我訂的,不止今天,往後一個月,都是我訂的。”

“什麼?”舒言只覺得一整排烏鴉從自己面前飛過。

“我付了十倍的價格,又替他們重新安排了顥瀾大酒店的豪華包間。”看着舒言晴轉多雲的臉,江皓宸覺得嘴裏的餛飩格外香,一本正經地點頭,“對,就是這麼簡單。”

舒言腦子轉得飛快,舒家菜用料講究,做工煩瑣,一餐吃下來並不便宜,十倍,那就是幾萬塊了,至於顥瀾的豪華包間,更是遠遠不止這個數。

“江皓宸,為了對付我,你可真下血本了!”舒言真想鑽到江皓宸腦子裏看看這傢伙是不是哪根筋搭錯了。

“一點點錢而已,算不上耗費。”江皓宸並不放在心上。

貧不與富斗,更何況是首富……老祖宗留下來的,果然都是至理名言。

當然,如果舒言以為江皓宸就是專門來給自己添堵的,就太小看眼前這個欠揍的少爺了,江董事長十分看好舒言在宮廷菜繫上的造詣,想着考察一番后,將她收歸麾下,這種可以天天享受美味的差事,江皓宸當仁不讓。

“吃吃吃,胖死你!”舒言怕自己再待下去,會忍不住用餛飩湯給江皓宸洗洗頭,拍桌子走了。

幾分鐘后,院裏傳來暴躁的怒吼:“舒有順,你給我出來!”

一次又一次把這傢伙引來,今天就新賬舊賬一起算!

江皓宸和舒言之間硝煙戰火不斷,大有打持久戰的趨勢,弋陽看熱鬧看得高興,忍不住給子路打去電話:“你是沒看見給皓宸氣得,頭髮都豎起來了。”

弋陽歡脫不羈,貓咪到他嘴裏都能秒變老虎,子路不由得失笑:“你少誇張,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皓宸。”

江皓宸雖然脾氣很差,但要影響他的情緒,一點也不容易。

“我用人格擔保,這次真的一點都……只誇張了那麼一點點。”

“你少摻和,要再惹毛皓宸,可別指望我撈你。”好奇心人人都有,但像弋陽這樣好奇心爆棚到足以跟狗仔隊搶飯碗的,還真不多見。為著這個,他不知道被江皓宸教訓了多少次,偏偏這傢伙自愈能力極強,過不了兩天就好了傷疤忘了痛。

“嘁,小爺這麼手眼通天的,還用你撈。”弋陽絲毫沒有身為“弱勢群體”的自覺,輕嗤一聲后,補充道,“真的,改天你一定要見見她,太有個性了。”

“知道了。”

跟弋陽相反,子路是三個人裏面性子最穩重的,就算情緒有所波動,嘴角那抹若有似無的笑容也沒有多少變化,倒是坐在他對面的女孩好奇道:“弋陽又說什麼了?”

這女孩正是江皓宸父親選定的聯姻對象,零售巨頭唐悠集團唯一的千金喬影。

喬影穿一套黑白相間的休閑套裙,腳上配一雙最新款的白色耐克板鞋,手腕上玲瓏的翠玉鐲子配着西餐廳柔和的燈光,襯得她皮膚白皙透亮,如瀑布般的黑髮隨意披散在身後,精緻的五官正如她的性格,稜角分明又不失柔美。

“那小子你還不知道,沒影的事都能說到天上去。”子路跟喬影碰了碰杯,簡單解釋道,“說皓宸剛認識一個大膽有趣的女孩子,很特別。”

“他換女朋友比換衣服都快,就算大浪淘沙,也該淘出幾個看得過眼的。”喬影輕輕搖晃着高腳杯,並沒有掩飾自己的不屑。

子路品着酒,眼角餘光卻沒錯過喬影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心也鬆弛下來,勸道:“小影,無論皓宸交多少女朋友,都沒辦法跟你相提並論,等你們結了婚,他慢慢也就收心了。”

“你明知道我的想法,又何必用這話來試探?”喬影一語點破要害,乾淨利落。

跟大多數女孩一樣,喬影對愛情有着自己的綺麗幻想,但不同的是,她有足夠的資本去選擇最好的那一個。

緋聞纏身、不着邊際的江皓宸,連她心裏最基本的底線都夠不到,這一點,子路不可能看不出來。

“你啊。”子路輕笑,眼角淡淡的細紋迅速蕩漾不見,他依舊是如常的語氣,“顥瀾和唐悠合作多年,彼此互為項背,你能跟皓宸結婚,對誰都是好事。”

“我就一俗人,沒有為唐悠奉獻一生的偉大覺悟。”喬影低頭切着牛排,長長的睫毛微微閃動,“不知道誰出的餿主意,也不怕樹大招風。”

顥瀾和唐悠,作為各自領域的龍頭老大,背後不知道有多少明槍暗箭,聯姻能鞏固地位是不假,但同樣也會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上。

好處不止一倍,風險,同樣不止。

“同樣的話,從你跟皓宸嘴裏說出來,感覺卻完全不一樣。”子路扶了扶金框眼鏡,挑眉輕笑,“我真的很好奇,到底什麼樣的男人才能入得了你的法眼。”

“我也想知道,拭目以待吧。”喬影輕笑着舉起手中的高腳杯。

“乾杯。”子路輕笑。

兩人默契地轉到下一個話題。

男女之間或許有純粹的友誼,但子路對喬影,明顯不屬於這個範疇。從六年前那場意外的碰面開始,愛情的種子就在子路心裏瘋狂滋長,但他這個農村出身的窮大學生,淌着血淚披荊斬棘,才好不容易走進喬影的世界,再沒有更多勇氣說出那句“我愛你”。

喬影不願嫁給江皓宸,他應該鬆口氣,可是連江皓宸都沒資格走進喬影心裏,他又算得了什麼?

這世上最不缺苦逼的人。

舒言很苦逼,子路很苦逼,但有個人,比他們更苦逼。

沒能蟬聯冠軍,鍾恩德雖然還是顥瀾大酒店的行政總廚,但人前人後的地位已不如從前,他一貫對菜品要求嚴格,手下的廚師長們沒少挨訓,之前那些人就算有所不忿,也只能在心裏腹謗,現在,卻敢明裡暗裏小聲嘀咕。

“師父,您不用理會那些個落井下石的小人,人總有失手的時候,一次小小的比賽,還能把您這麼多年的廚藝全否定了嗎?”

后廚如社會,有壞人,自然也有好人。

中餐廚師長王林的廚藝是鍾恩德一手教的,聽到別人編排師父的不是,氣得臉色發青。

“世事難料啊。”鍾恩德重重嘆息,不甘又無奈。

得過那麼多大獎,他自有他的驕傲,原本以為能身懷讓同行羨慕的光環退休,沒想到天有不測風雲,竟被一個二十幾歲的丫頭片子截了和。

“什麼世事難料,要我說,分明就是有貓膩。”王林是個直腸子,想到啥說啥,“其他幾人拿到的都是中規中矩的食材,為什麼那個舒言偏偏就抽到老掉牙的白芸豆?而且江皓宸看似處處為難她,但就是他的為難,才把評委的注意力吸引到舒言身上的,您不覺得奇怪嗎?”

太過巧合,落到別人眼裏,就一定是有蹊蹺。

人心最經不起懷疑,更何況是在自信心搖搖欲墜的時候,鍾恩德不由得信了七八分:“股票下跌了幾天,都沒有人放在心上,是早就打算好卸磨殺驢了。”

“師父在顥瀾幹了十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們怎麼能這麼做?”

“當年的董濤主廚比我風光多了,還不是說辭退就辭退。”鍾恩德苦笑,“職場如戰場,沒有絲毫情面可講。”

“董濤?就是那個用過期食材導致顧客食物中毒的主廚?”雖然時隔多年,但王林也有所耳聞,小聲道,“聽說他差點被判刑,是董事長出面賠了好多錢才了事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鍾恩德不願多言,“在企業利益面前,一個員工算得了什麼。”

“那師父怎麼打算?”王林追問。

鍾恩德苦澀的笑容里,透着年過半百之人在職場上舉步維艱的凄涼:“得了獎,自有無數人想高薪挖我,可現在這樣灰溜溜走,有哪家願意要?”

以鍾恩德的廚藝,找個工作餬口輕而易舉,可要想找跟顥瀾薪資待遇相差無幾的,難於上青天。

“您憑什麼走,該滾蛋的是那丫頭片子!”王林憤憤不平,似乎又想起什麼,“不對,師父您得想辦法阻止她進來。”

“不去。”舒言回答得斬釘截鐵,根本不需要任何人阻止。

兼職HR的江皓宸劍眉輕蹙,簡短地拋出質疑:“欲擒故縱這一套我玩得比你溜,趁本少爺今天心情好,直接說想加多少錢?”

“謝謝。”舒言頭也不抬。

“你這女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以前,江皓宸總對那些貪圖自己錢財的草包女人嗤之以鼻,但現在,他突然覺得女人草包點也好,起碼溫溫順順,不像眼前這個,一身捋不順的逆鱗。

“我酒精過敏,什麼也不想喝。”

灶上的蒸籠散着絲絲熱氣,舒言套上一次性手套,把紅彤彤的螃蟹取出,又取過事先準備好的白瓷碗,將剔出的蟹肉蟹黃分別放入碗裏,再用擀麵杖把醒在一旁的麵糰擀平,將蟹黃蟹肉揉入麵糰中,切成三四厘米長度的小段。

這道叫“金銀夾花”的宮廷菜是宋代風靡一時的“簽菜”源頭,更是古代海鮮食材有文字記載的第一道功夫菜,到舒言這裏,她把尋常的薄麵皮改良為西點所用的起酥麵皮,烹飪方式由蒸籠變為烤箱,這樣,不僅外皮酥脆爽口,蟹黃也格外金黃油亮,香鮮爽口。

看着金燦燦的誘人美食,江皓宸的胃瞬間佔據上風,決定暫時偃旗息鼓。然而他剛要伸筷子,白瓷盤卻在眼前劃過一道優美的弧度,穩妥地落到舒言手上。

“你要幹什麼?”搶錢可以,搶美食……江大少爺分分鐘奓毛。

“我做的,當然我先吃。”

“胖成這樣,你還好意思吃?”江皓宸嫌棄的目光在舒言身上打量一圈,趁舒言自我懷疑的短暫瞬間,充分發揮胳膊長手長的優勢,一把抓過半盤酥酪。

至於吃相什麼的,算了算了。

“江皓宸你屬土匪的啊!”

江皓宸顧不得跟舒言拌嘴,他滿腦子就一個念頭,好吃,太好吃了!

這些日子,他幾乎把舒家菜館當成食堂,要說一時新鮮,也該新鮮夠了,可偏偏舒言每天都能變着法子做出更好吃的東西,讓他一天都不敢少來,生怕錯過什麼。

不行,無論如何,一定要把這個女人挖走。

“我是不會離開這裏的。”

這裏。

被拒絕幾次后,江皓宸終於找到這兩個關鍵字。

簡單。

江皓宸大手一揮,決定把舒家這座老得掉渣的祖宅買了。

悶悶的平房,冬冷夏熱,連個暖氣都沒有,他早看不過眼了。

“你吃錯藥了吧?”頭疼、無奈、氣憤,舒言只覺得面前這張帥臉讓自己呼吸困難,緩了口氣,一字一頓道,“江皓宸你聽好了,就是給我五百萬,五千萬,五個億,這房子我也不賣!”

這房子是奶奶一輩子的家,她就算餓死,也不能斷了奶奶找回二伯的唯一指望。

舒言不能,有人能。

當支票拍到面前時,舒有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天,這是多少個零?他這輩子,不,上輩子上上輩子加起來,都沒見過這麼多錢。

“怎麼樣,有誠意吧?”江皓宸氣定神閑。

“有有有,太有了。”點頭頻率太高,舒有順油亮的腦門跟燈泡一樣反光。

稍稍平復心情后,他將信將疑道:“小江總,您不是開玩笑吧,這地段雖然挺好,但小城市的老房子……實在不值這個價。”

這麼多錢,足夠把前後兩條衚衕里的房子一起打包買了。

舒有順的誠實,讓江皓宸對他唯利是圖的印象稍有改觀,語氣中更是帶了從舒言那兒扳回一局的得意:“一點小錢而已,你只說願不願意。”

“願意,太願意了,您等着,我這就回去找房產證。”舒有順點頭如搗蒜,生怕稍一遲疑,這個從天而降的大餡餅就沒了。

舒爺爺共有四個兒子,大兒子早夭,二兒子被人拐走下落不明,這座祖宅的實際繼承人只有舒有順和舒言,雖然舒有順只佔一半份額,但房子自成整體,賣掉一半,另一半也不能留着了。

江皓宸嘴角上揚,蹺着二郎腿等舒言來向自己道歉服軟。

舒言並不知道舒有順這個見錢眼開的“豬隊友”背叛了自己,此時,她正在陪奶奶曬太陽。

“言言,咱們老舒家祖上有餘德啊,當年你爺爺學了你太爺爺的手藝,那菜做得多好吃啊,整個北平城,沒幾個人比得上,多少人排着隊要來吃。”

舒奶奶受阿爾茨海默病困擾多年,腦子早就糊塗了,可提起當年那段過往,混濁發黃的眼眸中卻閃現出晶亮的光彩:“老百姓喜歡吃,那日本鬼子聽說了,也想來嘗嘗,你爺爺打定主意,就算死也絕不讓日本鬼子吃上一口他做的菜。可就在宴席前一天晚上,有個陌生人來到菜館,讓你爺爺務必要接下這桌菜,而且務必要做他最拿手的河豚。”

“好呀,河豚有劇毒,正好可以把那幫小鬼子毒死。”這個故事舒言已經聽過無數遍,但為了讓奶奶高興,她還是適時附和。

“河豚有劇毒不假,但廚師界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做河豚的廚師必須為客人嘗第一口,你爺爺倒不怕死,但那毒發作很快,日本人要是看到你爺爺死了,自然知道有毒。”舒奶奶輕輕拍一拍舒言的手,笑得開心,“還是那個陌生人有辦法,他讓你爺爺把河豚肝臟里的毒取出來混到其他菜品里,日本人見你爺爺試了河豚無毒都放下心來,卻沒想到毒早已隨着其他菜吃到肚子裏。”

河豚之毒無葯可解,那幾個日本軍官美餐一頓后,回去沒過兩個小時就相繼中毒身亡,舒爺爺和舒奶奶也利用這短暫的寶貴時間,被那位陌生人護送出城,平安逃到千里之外的江城。

“媽,這些話您翻來覆去說了幾千遍了,求您換個新鮮的故事吧!”舒有順可沒舒言有耐心,進屋聽了兩句就雙手合十,做求饒狀。

舒奶奶混濁的眼珠木然一轉:“我之前……之前說過嗎?”

“沒有,從來沒說過。”舒言瞪了舒有順一眼,悄悄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他這裏有病,您別搭理他。”

“行行行,我有病。”

呃,這麼好說話?

見舒有順連跟自己拌嘴的精力都沒有,舒言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

“你翻箱倒櫃地找什麼?”

“還能找什麼,房產證唄。”想起那張巨額支票,舒有順就兩眼放光,“早就知道江皓宸有錢,沒想到他出手這麼闊綽,這麼座老得掉渣的房子給了兩千萬,夠咱爺仨花一輩子了。”

“你說什麼?”舒言臉上的血色褪了個乾乾淨淨。

“傻眼了吧,你沒聽錯,真的是兩千萬!”見舒言噌地站起來,舒有順催促道,“愣着幹什麼,快幫忙找房產證,萬一那少爺回過神來反悔了,咱們哭都沒地方哭去!”

這下,馬蜂窩徹底被捅破了。

“滾!馬上給我滾出去!”舒言眼圈泛紅,一腔怒氣化成歇斯底里的低吼。

毫無防備的舒有順,被突如其來的怒吼聲嚇了個哆嗦,一邊捂着心臟,一邊抱怨:“你又發什麼瘋,吃槍葯了!”

舒言的心臟也在哆嗦,不過是被舒有順氣的。

“滾!”舒言艱難地閉上眼,生怕再跟舒有順對視下去,她會忍不住衝到廚房拿菜刀。

舒有順不是傻子,當然明白舒言為什麼這樣氣憤,放緩了語氣勸道:“言言,你二伯走失五十多年了,如果他還記得這個地方,多少年前就找回來了,你又沒得老年痴獃,認清現實行不行!”

“有德……是有德回來了嗎,他回來了?”舒奶奶不明就裏,顫顫巍巍地搖晃着舒言的胳膊。

“奶奶您放心,二伯一定會回來的。”舒言胡亂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咬牙一字一頓,“誰要敢斷了您的指望,我就跟他拚命。”

……

舒有順噤聲。

江皓宸在雅間左等右等,連舒言的影子都沒見到,只有舒有順灰頭土臉地折回來,嘆息連連:“言言這孩子跟她爸一樣,認死理兒,您說有了錢買座寬敞的大別墅住,再找兩個保姆照顧老太太,不比她自己累死累活強?”

舒有順性子野,不務正業不假,但重情重義也是真的,否則當年也不會為了維護舒言的爸爸,失手打死那兩個小混混。

他答應賣房子,也是想讓舒言過得輕鬆點。

江皓宸心念一動,鬼使神差道:“你們找過嗎?”

“怎麼沒找啊,人剛丟那會兒,周邊城市都找遍了,連個影子都沒有。”舒有順當年只有兩歲,這些事都是後來聽說的。

“有照片嗎?”江皓宸又問。

那女人吃軟不吃硬,如果他能完成舒奶奶見兒子的心愿,她一定會答應來顥瀾。

“那個年代連飯都吃不飽,哪有閑錢拍照。”舒有順油亮的大腦袋搖了兩下,長嘆,“找不到也好,有這麼個念頭吊著,我媽還能多活幾年,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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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萌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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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對你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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