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尾聲 你敢不敢 1
電光石火間,彷彿一擊重拳,狠狠砸在懷臻心窩上,痛得她眼冒金星――是他!是他!
是他!儘管滿身油污,甚至臉上的汗水還混着機油,懷臻還是一眼認出了他。他瘦了很多,可是仍然英俊得不似一個真人。
他也看見了她――這一次,他沒有跑。他張張嘴巴,想說話,可是一個音節都沒有發出來。千言萬語齊齊涌到嘴邊,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懷臻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她的心猛然收緊,連背脊的汗毛都豎起來。她突然發現,胸口已經復原的地方,又開始隱隱作痛。她的每個細胞都在造反,全都在叫囂。
他向前一步,懷臻退後一步。他再向前一步,懷臻再退後一步。他再向前,懷臻的心瘋狂地跳起來,彷彿要從喉嚨中,一躍而出。
她突然,轉過身,拉開玻璃門,向外狂奔,一口氣跑出了修車行。她不知該怎麼面對他!
她只有不停地跑,不停地跑!一直跑出了兩條街,懷臻才停下來,胸口快要炸裂,膝蓋軟得打戰,只得靠着一棵行道樹大口喘氣。
她忽然想到,那一次,他假裝帶她去偷項鏈墜子,他們也是這樣跑,跑得她連呼吸都快停止。眼淚突然就滑了下來。但只是一瞬間,她便伸手抹掉眼淚,仰起臉,看着頭頂簇新的綠葉,笑出聲。然後對着那片被風吹得晃晃悠悠的樹葉說:“對不起,我只是被嚇到了!”
她站在樹下,從包里掏出鏡子,整理妝容。粉底盒的小圓鏡里,是她微微泛紅的眼睛和鼻尖,奇異的是,唇角居然帶着一抹淺笑。這抹笑意極淡,就像春天剛剛在枝頭冒出來的第一個嫩芽的尖,大半都還藏在褐色的薄膜中。
但那若隱若現的綠,已經將秘密盡泄。是因為再次看見他嗎?這個滿身油污,躺在底盤下面,嫻熟使用修車工具的男人,才是真實的他吧?而不是那個衣冠楚楚,打扮得時髦得體,懂得品鑒紅酒和文藝片的男人。
她忽然有一種衝動――她想要撥開一直縈繞在他和她之間的那層灰霧。
三年了,她自己都以為自己放下了。可是要到這一刻,她才明白,原來她心裏還是有他,只是那不是因為愛了,而是她需要清清爽爽地,給那段荒唐的感情畫個句號。
她把粉盒放回包里,略整理了一下跑亂的髮絲,轉身往回走。
她走進修車行的時候,只看見檢修區里她的車前,站着一個清瘦的背影。那曾經讓她魂牽夢縈,她無數次從後面擁抱過的背影,如今是那麼陌生。
油膩膩的工作褲,髒得看不出顏色的T恤,理成寸頭的短髮,露在T恤外黝黑的皮膚,還有衣服下流暢的肌肉線條……完全不是當初那個斯文不羈的模樣了。這是個活得粗糙而帶着生活質感的背影。
他突然拉開車門,坐進了她的駕駛室,輕輕用手撫摸方向盤,就好像在撫摸情人的臉龐。然後,他猛地將頭伏在方向盤上,像抱一個人那樣,緊緊抱住她的方向盤。
懷臻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走過去,用腳踢了踢車門。
陳印猛地抬頭,一雙桃花眼微紅,看向懷臻的時候,他的嘴唇忍不住顫了一下,簡直像在誘惑一個吻。
懷臻不由得退後一步,手不由自主地便撫上了胸口――她怕心臟跳出來。
“你――”
“你――”
兩個人同時開腔,又同時收聲。
旁邊的工人們,好像察覺到了異樣,都停下手頭的工作,齊齊望過來。
陳印被一群探究的目光包圍,立即醒悟過來,他忙下了車,對懷臻低聲道:“去我辦公室喝杯茶?”
“嗯!”懷臻點點頭,跟着陳印,向辦公室走去。
說是辦公室,更像個有張辦公桌的雜物間。房間裏堆着各種汽車雜誌,牆上掛着一排排修車的工具,一張皮革沙發,皮面已經斑駁起皺,像長了老人斑的臉。
辦公桌前放了把椅子,椅子跛了只腳,下面墊了兩本書。陳印有些局促地看了一下辦公室,有些尷尬地道:“委屈你坐一下。”
懷臻穿着她昂貴的白襯衫,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沙發被她的體重壓得往下一沉,便再也沒有餘力反彈了。
見她好奇地打量這凌亂的小空間,陳印手心微微有些出汗,他在褲子上抹了兩把,又反應過來,他的褲子也是髒的。
本來自在無比的,屬於他的地盤,硬生生因為懷臻的加入,而變得陌生起來。他突然看這個自在的小天地極其不順眼,就好像他的衣服被扒光了,赤裸裸站在懷臻面前,再也隱藏不住所有陰暗與曲折的內里。
想到這裏,他突然釋然,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他們本就是雲泥之別的兩個人。此刻,讓她看清自己的真面目,豈不是更乾脆。他低下頭,恢復了從容,自旁邊飲水機,取了只紙杯,接了水,遞到懷臻面前。
懷臻接過紙杯,捧在面前,小小呷了一口,清涼的水裏有點淡淡機油的味道,那潔白的杯壁上,有兩道淺淺的油手印。懷臻心中一突,記憶里那個有着淡淡男士須后水味道的男人,一下就遠了。
“對不起――”陳印望着懷臻――其實,這三年來,他並不是第一次看見懷臻。他自己也記不得,有多少個夜晚,他把車停在懷臻公寓樓下的暗影中,看着她泊車、關門,足音清淺地上了樓,然後看着她的窗亮起燈。他一直貪婪地看着那白窗紗後面朦朧纖細的人影,怔怔地,忘了自己。
有時候,他會就這樣靜靜看着她的那一盞窗燈,一直到天亮。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像個傻子一樣,守着那一窗一人,到底有何意義?他只知道,他有太多的感情、太多的傷心、太多的愧疚、太多的遺憾和絕望需要宣洩。而奔流的情感在胸腔里橫衝直撞,卻找不到一個出口。
唯有這樣,徹夜看着她的窗,猜測這橘黃光影中,她的一舉一動,他才會覺得,那些洶湧得幾乎要令他滅頂的情感亂流能夠得到舒緩。亂雪紛紛的夜,春風沉醉的夜,流螢如燈的夜,皓月當空的夜……他坐在與她一步之遙的地方,她不知道他在,他卻覺得安心。
此刻,看着觸手可及的女人,他的手心又密密出了一層汗。
第一次用陳印的身份,與她面對面。他其實,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他從未奢望跟懷臻在一起。每一天,他都活在極端的矛盾中。
他無時無刻不渴望見到她,卻又必須用極大的意志力去克制住想要見她的衝動。但他知道,他的出現對於懷臻來說,不過是一種羞辱。他消失得越徹底,就越能保護她。他沒想到,會在這樣一個出人意料的情況下,他一鑽出底盤,就看見了她。
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已經不再清明,可是那眼底的神色反而更動人,就像春天清新的新綠到秋天醞釀成了醉人的緋紅。
陳印低下頭,看着自己已經變得粗糙的手指。指甲縫裏是總也洗不幹凈的油污,就像他身上背負的見不得光的過往。
懷臻看着他的手,那雙曾經令她愉悅的手,已經變了模樣,有了真實生活的痕迹。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乾澀,努力鎮定道:“你好像欠我一個解釋。”
“解釋?”陳印苦笑,他欠她的何止一個解釋。
但她想聽,他就告訴她,撕開醜陋的真相,把血淋淋的現實,擺到她跟前,任由她判決!
陳印的聲音很輕,語氣溫和,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故事。陳印從小就長得好,從幼兒園到大學,一路順風順水,從女老師到女同學,就沒有不喜歡他的。他很聰明,念書也不錯,不管走到哪兒都是學校的風雲人物,他也很享受被女孩子們目光包圍的虛榮心。
情人節的時候,他收到的圍巾、巧克力可以堆滿整個宿舍。而他,也來者不拒。誰讓只要他笑一笑,那些女孩就能像喝醉酒一樣,面頰緋紅,激動得話都說不清了呢?
大三的那個暑假,一家知名的汽車製造公司接受了陳印的實習申請。那天晚上,他和一幫朋友到學校外的酒吧街喝酒慶祝,他請客。這場酒喝到下半夜,一群朋友全都醉醺醺,突然從外面衝進來十幾個年輕人。他們堵着陳印,問他是不是收了一個叫黃薇的女孩子的情書。
陳印想了半天,只笑着說:“每天收太多女孩子的情書,不記得了!”
為首的小夥子,順手操起一個酒瓶,就砸在桌上,揮着碎酒瓶就朝陳印臉上劃去,嘴裏還亂罵陳印勾引他女朋友。那酒瓶擦着陳印的臉劃出一道血痕,鮮血湧出來,他一下就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