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 昨夜夢
夜晚的街頭,霓虹燈照亮了正飄落着的雨絲,雨絲綿綿密密,無聲無息。
顏未染快步走出酒店,站在台階上準備叫車。她聽見身後腳步聲響起,是衛澤希從後面跑了過來。
她關掉了手機,頭也不回地問:“你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裏?”
“沒想到吧,你給我發消息的時候,我正跟在你身後呢。你從工作室出來時我剛好去找你,就一路跟着你開到這邊來了。”衛澤希一邊說著,一邊嫌棄地甩着自己按過辜總的手,皺起眉,“弄得這一手油,臟死了!哎,不是說一群大小姑娘被顧成殊迷得七葷八素的嗎?怎麼,他就長這模樣?女人們的眼睛都瞎了?”
“衛少你分分清楚,他姓辜,不是雲杉資本的顧總。”顏未染無奈地回答,抽了一張紙巾遞給他,問,“你剛剛既然看見我了,那我給你發消息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叫住我?”
衛澤希用紙巾狠狠擦了擦手,丟進垃圾桶:“因為想給你一個驚喜啊,沒想到你居然反過來給了我這麼大的驚喜……嘖,那種男人你也去談合作?”
顏未染抬頭看着面前被燈光照得通亮的雨絲,長長舒出一口氣:“我找誰合作,不關你的事。”
見她這冷淡的模樣,再想到她剛剛對着那老男人笑逐顏開的樣子,衛澤希直冒火,抓住她的手腕反問道:“顏未染,你有沒有良心啊?我剛剛把你從色狼手裏救下來,你現在就說不關我的事了?”
顏未染低頭看看他緊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慢慢地縮回手:“衛少,你今天給我惹了多大的麻煩你知道嗎?我還要在他這個圈子裏尋找投資方,現在姓辜的要是往外放個風,所有投資人都不會再和我接觸了!”
“他們不投就不投唄,你現在做化妝師不是也挺好的。”衛澤希固執地拉着她的手,不讓她甩開,“你倒是跟我說說,你就這麼如饑似渴地要做自己的品牌嗎?”
“對,我一定要創建這個品牌,我一定要讓我和老師的想法實現,壯大品牌,讓它成為每個女性都夢寐以求的東西!”顏未染堅定地說完,見衛澤希露出不以為意的神情,便狠狠甩開他的手,大步走下台階,投入雨中。
衛澤希趕緊追了上去。細雨蒙蒙,夾雜着夜風,略有涼意,他幾步追上顏未染,見她低頭走着,眼睛都有點睜不開了,趕緊抬手遮在她額前,問:“你去哪裏?我的車在後面,走吧,我送你回去。”
顏未染沒有理他,抬手撥開他放在面前替自己擋雨的手,站在路邊招手攔車。
衛澤希將她的手拉下,說:“別攔了,晚高峰攔不到車的。你賓利不坐坐出租車,什麼出息啊你!”
顏未染站在雨中看着面前一輛輛飛馳而過的車怔了許久,才慢慢轉頭看他,問:“你是我誰?”
“我是你……合伙人呀!”衛澤希這話繞得差點咬住舌頭,“既然你這麼想要做,那咱就一起搞個品牌玩玩吧,我給你在郊區租個兩百平方米的廠房夠了嗎?”
“不夠。”顏未染冷冷地說,“新建廠房在八百平方米以下的美容化妝品生產廠家,國家不予核准。”
“是嗎?那看來還不能隨便搞搞了?”衛澤希皺眉,面帶煩惱,“所以我認為,還是做微商好了,撈一把就走……”
“衛少,我不是鬧着玩的。”顏未染在路燈下轉過身看向他。燈光透過朦朧細雨籠罩在她的身上,她頭髮濕得貼在額前,面上的妝容也有些花了。但她的神色慎重,眼神清澈,讓他想到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那固執倔強的、不顧一切的神情。
“我要做一個品牌,就竭盡全力去做。哪怕用盡我一生,哪怕豁出我的命,我也要把它做出來。我的品牌要叫‘思染’,這是我的老師張思昭,和我顏未染的品牌。”
平生第一次,衛澤希喉嚨有些發緊。他下意識地抬手扯了扯自己領口的紐扣,聲音有些乾澀:“那是啊,你挺認真的。”
其實以他的個性,很想插科打諢地問“為什麼不叫思顏或昭染”之類,但現在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認真嚴肅的顏未染,他不自覺地收斂了自己嘻嘻哈哈的樣子,正襟危坐起來。就像他當年面對着自己的家教老師,一個哈佛大學畢業的老教授。每次他嬉皮笑臉的時候,教授一眼掃過來,他就會嚇得魂飛魄散,因為接下來教授就會拿出曼昆那本可怕的《經濟學原理》,要求他背上十頁了。
衛澤希覺得,自己到現在還背不出經濟學十大原理,肯定是因為那個老師。
就像他現在的大部分煩惱,都是因為顏未染對他不夠溫柔,肯定是的。
站在他面前的顏未染,目光彷彿望着很遠很遠的另一邊。她提起她的老師時,臉上出現了溫柔而又悲切的表情。
“前年冬天,我的老師去世了。我給張羽曼打電話,告訴她老師下葬的時間,但後來送老師最後一程的,終究……只有我。”
顏未染的聲音輕輕的,哽咽了片刻。她忽然想起來,那日跟她一起送老師走的,還有另一個人。
當時她將臉埋在那人的懷中,任由墓園的工人將土一鍬鍬地蓋在老師的棺木上。她哭腫的眼睛早已乾澀,虛弱地倚靠在他身上好一會兒,才說:“我一定要知道是誰害了老師,我要讓她也死得這麼慘!”
“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意氣用事又有什麼用?警察局自會調查,我們只能等待結果出來,讓兇手受到應有的懲罰。”
他的聲音冷靜和緩,可那時候的她卻不懂,只有知道一切內幕的人,才會那麼平靜地安慰別人。
直到墓碑豎好,顏未染撫摸着墓碑上老師的照片,原本已經幹掉的眼淚又再次涌了上來。她聲音嘶啞哽咽:“老師死得太慘了……這麼多年來,她撫養我長大,把化妝的本事全部教給我……可如今她去世了,我卻沒辦法替她好好化妝,更沒辦法送她回歸故土……”
而他嘆了口氣,說:“老師整張臉都被腐蝕了,你就算再努力,又有什麼辦法替她化妝呢?”
是的,老師這一生,為無數人描畫出了他們最美麗的樣子,可她自己,卻帶着平生最慘不忍睹的面容離開了這個世界。
時至今日,顏未染彷彿還能看到彌留之際面目腫脹潰爛流膿的老師。她在臨死前痛苦呻吟着,緊緊掐着顏未染的手來緩解痛苦,指甲深深嵌入皮膚。顏未染的手上被掐出無數道血痕,可她只是跪在老師的病床前痛哭,握着老師的手一動不動,彷彿未曾感覺到疼痛。
她握着老師的手,一遍又一遍追問:“是誰?是誰害得老師這樣?”
可老師始終咬緊牙關不說話。最終,也只是看着她的身後,一點一點地放開了她的手。
顏未染握着那鬆脫的手,崩潰痛哭。她慢慢地轉過頭,模糊的淚眼看向身後的房門。
醫院走廊,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
彷彿全世界只剩下了她一個人,無父無母,無親無故,無一寸立錐之地。
也不知她哭了多久,門口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
他出現了。在暖黃色的燈光中,他讓人覺得格外溫暖。照進門的燈光恍若聖光,籠罩在他的周身,這一刻世界都變得恍惚迷離,讓歇斯底里悲哀凄涼的她如同得到救贖。
他將她輕擁入懷,在她逝去的老師的病床前,他什麼也沒說,但這已是承諾。
在老師入土為安之後,他建議她搬到他的家中。而她希望他能幫忙揪出害死老師的兇手。他用近乎起誓的口吻承諾,但最終直到她從高樓墜落,躺在ICU(重症加強護理病房)中把所有的事情艱難地在自己因為病痛而越發清醒的大腦中過了一遍又一遍后,才明白自己早已成為犧牲品。那時的她也明白了,為什麼臨終時的老師要一直盯着病房的門。
也許老師早已知道,他會從那扇門走進來。
也許在老師臨死之時,他就已經站在了門口。只是在老師死後,他才抓住了時機進來安慰她。
也許……
這些可怕的念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即使現在對衛澤希講起,她也依然感到痛徹心扉。
所以顏未染捨棄了那個人的部分,只說:“我老師死得太慘了,而且,她是死在自己親手調配的護膚品配方下。”
衛澤希錯愕地問:“護膚品會殺人?”
“我老師當時發現配方存在部分缺陷,為了達到盡善盡美的效果,她讓我和……一個醫學實驗室合作,研發了升級版的配方。”顏未染靜靜地說著,只有嘴角不易察覺的抽搐泄露了她的恨意,“新配方出來后,我拿去給老師。因為研發過程非常嚴密,我們認為是不可能發生意外的,所以老師把新配方做出來的試驗品在自己的臉上試用了一次。然而沒有想到的是,試驗品被細菌污染了……”
“過敏了?”衛澤希見她停下了,只能盡量往最好的方面猜。
她緩緩搖頭,冰冷的頭髮貼在她臉上,細碎的水珠沿着她的臉頰滾落,路燈照亮那水珠,仿如淚珠:“不,是接觸過試驗品的肌膚全部被腐蝕感染,而且無法根治,是醫學界目前認定的尚無藥可救的超級細菌造成的。”
“那你現在的配方……”
“不是那份配方。”
聽到她這樣回答,衛澤希放心了些,但又有些擔憂,說:“所以搞研發要找信得過的實驗室啊,然後一定要做好檢測。要是那份試驗品出來后好好地檢測過,你老師也不會死得這麼慘了……”
“檢測過的。”雨下大了,顏未染卻彷彿毫無察覺,任由雨珠劈頭蓋臉地打在自己的臉上、手上、肩膀上。她感受着這些冰冷的雨珠的侵襲,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主持研發的人,親口對我說,完全符合葯妝的一切標準。”
“太渾蛋了!”衛澤希忍不住爆粗口,“他絕對要負全部責任!這是害死你老師的人啊!你怎麼不把他搞死?”
“老師不願意讓自己聲名掃地,所以我們隱瞞了這個消息,只和實驗室一起銷毀了所有的研究數據和試驗品。”顏未染捂住臉,壓住自己的悲哀和哭泣。那些一直橫亘在自己心頭,她卻不敢深入探究的可怕念頭,被衛澤希一把揭開,淋漓的鮮血下是她不敢正視的真相。
“可當時,他是我們最信任的人,老師出事後,我們也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直到……直到我也出了事,我才想明白了,原來,他早已有了那麼做的理由。”
“什麼理由?”
“他需要這份配方,去拯救他未婚妻瀕臨崩潰的事業。”
衛澤希頓時暴跳如雷:“告訴我那人是誰,我替你弄死他!”
顏未染緩緩搖頭:“我出事後,他大概是知道自己的罪惡難以遮掩,所以一直對我避而不見。我出院后聯繫過他,但已被他列入來電黑名單。我去過他家,但他沒有回家,大概是怕被我抓住。”
“為什麼不報警?”
“我不是說過了嗎?老師和實驗室那邊的所有數據都已經被銷毀了,證據都沒了。而我出事後,紐約警方對我墜樓原因的查探結論是意外失足。”所以,才有了她在紐約的醫院沉默養傷,一天天努力地復健,拚命地要努力活下去,想再度站起來的一段日子。
她在絕境中硬生生活了過來,回到人間,這是上天憐憫她所賜予的奇迹。所以她這一輩子,都不會辜負這個奇迹。她用高強度復健的痛苦,來對抗那些幾乎要逼瘋自己的絕望,強迫自己不要沉入柔軟的黑暗之中。
就像此時劈頭蓋臉打在她身上的冰冷雨珠,這痛苦可以鞭策她,讓她永遠不忘記過往,永遠不忘記教訓。
顏未染將埋在掌中的臉抬起來,眼淚已經擦乾,她面對着衛澤希,平靜得近乎冷靜:“所以你明白了嗎?無論付出什麼代價,無論面對多少困難,我也一定要把我和老師的品牌做出來。我要讓所有人記得老師,我要向那些仇人討還他們欠我的、欠老師的東西。這是我在這世上安身立命的唯一目的,也是我今生今世,無法卸下的責任。”
她異常沉鬱銳利的雙眼,讓衛澤希想到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咬緊牙固執地做復健時的模樣。
那時候的他在心裏想,為什麼不柔弱一點呢?一點都不可愛。而現在他在心裏想,為什麼不柔弱一點呢?這樣的話,她就能靠着他的肩膀,讓他緊擁住哭泣的她了。
他是真的很想很想讓這個始終倔強固執的女子,能夠將重擔卸在他的肩上,露出輕快活潑的模樣。他想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景象。
面前全身濕透的顏未染微微打了個寒噤,那過分纖瘦的身體在雨中瑟瑟發抖。心中那種難以名狀的悲傷讓衛澤希忽然不顧一切地張開雙臂,在雨中緊緊地抱住了她。
她渾身冰涼,在他突如其來的擁抱中,她的身體僵了一下。但衛澤希那溫暖的身體,又讓她在瞬間虛弱下來,全身所有的力氣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連掙扎、站立的力氣都沒有。
她一動不動地被他抱在懷中,大腦一片空白。
像是夢,又像是幻覺。她臉頰貼在他溫熱的胸膛上,感覺到他的呼吸在自己的耳畔急促纏繞。他用的香水那麼淡,佛手柑、香木櫞、橘、柏與琥珀的香氣,混合成奇異的青木香,在她身邊飄浮。
和那個人完全不一樣的香氣,和那個人完全不一樣的動作姿勢。不同於當初那人溫柔而包容的姿勢,衛澤希一手環住她的背,另一隻手攬着她的腰,灼熱的氣息,強勢的擁抱,將她緊緊圍住,幾乎令人動彈不得,只能順從。
突然之間,她的眼淚就和雨水一起流了滿臉。
去年春日,她在醫院醒來,感受到全身那種劇痛的時候,已經發誓今生今世永遠不會再對別人心動,發誓無論什麼時候,都要依靠自己,一步步走下去。
可今天,她去和辜總見面的時候,最後出發前發消息給衛澤希,卻正是她在軟弱時下意識去追尋自己最想要依賴的人的表現。
而在被拒絕的時候,湧上她心頭的遺憾,也不只是沒能找到合伙人的難過。
那麼對現在的她而言,衛澤希於她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
她理不清頭緒,茫然和虛弱中,只覺得眼前的燈光雜亂,隨後滿街的霓虹燈光在眼前漸漸昏暗了下去。冰涼的身體也終於失去了支撐下去的最後的力量,她軟軟地倚靠在了衛澤希的懷中。
衛澤希感覺到她的身體軟下來,還未來得及欣喜,低頭一看,發現她閉着眼睛氣虛無力,這才慌了。他扶住虛弱得倒下的顏未染,看看面前越下越密的雨,低低咒罵了一聲,趕緊抱起她向自己的車跑去。
衛澤希帶着昏昏沉沉的顏未染,心急火燎地趕到最近的醫院掛了個急診,扶着她去看病,結果換來的是醫生的一頓訓斥。
“你們年輕人啊,就是不懂事!你看看,身體素質這麼差還不注意保暖,大晚上的跑去淋雨!要浪漫不要命了?!”醫生量了顏未染的體溫,又檢查了一下癥狀,訓了他們一頓后,乾脆利落地開了葯,打發他們走了。
衛澤希無奈地帶着顏未染出了醫院的門,送她回家。車還沒開出多遠,顏未染已經迷迷糊糊地在後座睡著了。
他有點擔心,把車在路口停下,解開安全帶,探身去看後座的她。路燈的光透過滿是水珠的窗戶,斑駁地照在她沉睡的面容上,他看見她在夢裏也依然緊鎖眉頭。偶爾,她的唇輕微地翕動,唇瓣微干,毫無血色,讓他特別想俯身過去聽一聽她的囈語。
他看看前面的紅燈,抬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擔心驚動她,所以他儘可能輕地撩開她的濕發,用手掌覆蓋著她那光潔的前額。
感覺她似乎有點發低燒,但他又覺得可能是自己的手握方向盤久了太冷了,嘴上煩躁地嘟囔着“這怎麼可能摸得出來”,轉手打開了暖氣。
等到了她的住處梧桐街一看,那片區域全是黑壓壓的,不但所有住宅的燈都滅掉了,連街燈都沒了,跟世界末日似的,狂風暴雨中看起來每一棟房子都搖搖欲墜。
衛澤希回頭看顏未染,她依然蜷縮在車後座,睡得安靜無比。
滴滴答答的雨擊打在車身和車玻璃上,聲音沉悶。衛澤希無奈地撣撣頭髮上的水珠,就那麼歪着身子看她,看了許久。
這一晚又淋雨又看病的,她臉上的妝早已不復之前的精緻完美,花得不成樣子了。可他在黑暗中望着她的樣子,卻覺得她這麼狼狽,同時又這麼美,就像一朵素色花墜落在淤泥之中,那隱約透出的顏色格外凄婉動人。
看得久了,他感覺顏未染的呼吸似乎略微急促了起來。於是他又抬手去摸她的額頭,感覺有點燙,他趕緊摸了下顏未染的手,她的手掌一片冰冷,暖氣也沒法使她暖和起來。
“這是在發燒嗎?”他轉頭看了看外面依然黑暗的街道,探着身子爬到後座,一手托起顏未染的後腦勺,一手撐住她的腰。
他知道她很瘦,卻不知道她這麼瘦,被他攬住的腰肢纖細得幾乎一折就斷,脖頸和肩膀曲線柔和,尤其在他輕輕托起她上半身的時候,他覺得比托起一隻貓的感覺還要輕柔。
他低下頭,想用嘴唇試試溫度,誰知她包里的手機猛地開始振動,打破了此時車內的平靜。衛澤希看看還在沉睡的顏未染,無奈地拉開她的包拿出手機看了看。
破壞這一刻的人是潘朵拉。衛澤希恨恨地盯着來電顯示上的名字,按下了接聽鍵,壓低聲音說:“你姐睡著了,別吵!”
潘朵拉一聽到他的聲音,立馬在那邊叫了出來:“哎呀媽呀,衛少你……你跟我姐在一起?”
衛澤希用“你懂的”的口氣說:“對,別再打來了!”
他掐斷了電話,潘朵拉也真的沒再打來了。衛澤希才不管這傻妞一晚上要“腦補”出多少故事,只把電話放回顏未染的包中,又看了顏未染一會兒,才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髮,嘆了口氣,爬回駕駛座去,發動了車子。
衛澤希回到自己家,在地下室停好車,二人總算逃離了那場漫天漫地的大雨。回到了乾爽溫暖的家裏,衛澤希覺得自己心情也輕鬆了起來。
他下車打開後座車門,輕輕推了推顏未染。顏未染只輕微地“唔”了一聲,將臉轉向內側,睡得不願醒來。
衛澤希想了想,艱難地探身進車內,伸手將她托抱出來。車內空間狹窄,顏未染的身軀雖纖細柔軟,但他又要顧着不驚動到她,又要維持自己的重心,出了一身的汗。折騰好半天,顏未染那貓一樣輕柔的身體,總算是被他攏在了懷中。
他輕輕地調整姿勢,讓她靠在自己的胸口,給她調整了一個最舒適的睡姿。然後他下意識地,就像小時候自己妹妹發燒時一樣,用唇輕輕碰觸着她的額頭,試了一試溫度。
溫度還算正常,微微發熱,頂多是低燒。他稍微放下了心,這才猛然回過神來,自己的唇還貼在她的額頭上呢。
一瞬間他呆住了,僵硬地抬起頭,手卻沒有放開。
甚至,他在與她拉開一點距離之後,目光卻不受控制地又落在她的唇上。
就算現在妝容都花了,她的唇型也依然美好,微抿的唇瓣就像是正在迷惘地等待他的吻。
在歐美人審美的熏陶下,衛澤希一直以為“波霸電臀”“性感厚唇”才是王道,現在忽然第一次覺得,這柔軟嬌嫩的感覺,簡直顛覆了他過往幾十年的審美觀,刷新了他的認知。原來人不是喜歡什麼類型的女孩,進而去喜歡上符合自己要求的那一個;而是喜歡上了一個人,才發現這個類型的人的美好,進而喜歡上這個特定的特殊的人。
所以衛澤希的目光在她的唇上盯了好久之後,終究無法控制自己,慢慢俯下頭去,想要親一親那看起來異常誘人的雙唇。
可惜,顏未染像是察覺到了什麼,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一貫犀利清朗的眼睛,此時儘是迷茫,盯着他許久才恍惚地問:“衛澤希?”
衛澤希尷尬地扭開頭,含混地“嗯”了一聲,心裏全是懊惱。
她在他懷中掙扎着落地,站在樓梯前看了看,問:“這是哪兒?”
“我家。你家那邊因為暴雨整條街都停電了,我沒法把你丟在那個停電的屋子裏。”
顏未染還有些迷迷糊糊的,說了句:“那謝謝啊……”便恍惚地站着,不知道再說什麼了。
“醫生讓你好好休息,你就先在我家將就一下吧。”他伸手去扶她,帶她上到二樓,送她到一個房間休息,還給她拿了條超級肥大的女式睡裙和一條包裝未拆的內褲,說,“我妹之前留在這邊的,你先穿她的衣服吧,早點睡覺。”
顏未染聽他這麼說,就關上門在浴室洗了個熱水澡,換上了衣服。睡衣也就算了,衛如希那超大型號的內褲,彈力再好也只能鬆鬆垮垮地穿着。不過到這時候她也不挑剔了,只在心裏想了想,不知道如希減肥的事進行得怎麼樣了。
等衛澤希泡好醫生開的葯,端上樓來一看,顏未染倚靠在床上眼睛都睜不開了。他把手中的葯讓她喝下,又貼心地下樓去倒開水給她漱口,再上來時她已經睡著了。
衛澤希見她還維持着等待自己的坐姿,便幫她放低枕頭,又輕手輕腳替她挪了個比較舒適的姿勢。可她頭髮還是濕漉漉的,這樣睡一夜肯定要感冒。他想着剛剛醫生的訓斥,再看看沉睡的顏未染,拿來吹風機,開了溫暖的低風,將她的頭髮一綹綹拿起,慢慢地吹乾。
吹風機的聲音讓顏未染有些不安,她翻了個身,下意識地湊近了身體溫熱的衛澤希,將臉依偎在他溫暖的腿邊,一隻手還無意識地搭上了他的膝蓋。
坐在床沿的衛澤希身體一僵,捏着她頭髮的手也不自覺收緊了,握着她的頭髮一動不動良久,目光定在了她臉上。
清秀的眉眼,烏黑卷翹的睫毛,挺秀的鼻樑,花瓣般的雙唇,小巧的臉頰,下巴尖尖的像花萼一樣……
衛澤希見過很多很多漂亮的面容,可他只有在看見顏未染時,看過第一眼后就移不開自己的目光,忍不住再看她第二眼,然後第三眼時,就感覺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
他終究還是控制不住自己,氣息不穩地俯下身去,想要貼住她那素凈蒼白的臉頰和看上去就柔軟得十分適合親吻的唇瓣偷偷嘗一下味道。
但俯身下去離她不到半寸時,他又僵硬地停住了。吹風機的聲音還在“呼呼”響着,溫熱的氣流還在他的指尖和顏未染的發間流動。他停了許久,意識到什麼后迅速直起身子,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頭,懊喪地自言自語:“我去,衛澤希你這樣和那個姓辜的有什麼區別!太噁心了!”
他抬頭看天花板,一邊緩過自己那口氣,一邊匆匆忙忙地撩起顏未染的頭髮吹乾后,就趕緊幫她蓋好被子,關門出去了。
等門“咔嗒”一聲關上后,他才長舒一口氣,身上緊繃的肌肉放鬆了下來,感覺比跑了十公里還累。
他靠在她的房門上,舉起手看了看,彷彿剛才縈繞在自己指尖的那些柔軟觸感還在上面。
他握緊自己的手,貼在唇前親了親,低聲對裏面說:“你以後不能在別人面前生病知道嗎?除了我這樣一身正氣的大好青年,誰能忍住不趁機欺負你啊!”
顏未染又陷入了夢中。
她夢見自己在紐約醫院第一次睜開眼睛的那一夜。世界在她的視野中展現出冰冷森然的輪廓。
素白的室內,只點着一盞暗暗的燈,那燈光慘淡灰藍,甚至敵不過外面斜照進來的月光。在她四周,儀器高高低低擺了一圈,圍繞在她的周身,像是對着屍體進行最後告別的垂頭默禱者。
月光冰冷,傾瀉在顏未染的臉上,她覺得寒冷。下意識地,她抬起手想擋住那些冰冷的光線。但無論她怎麼努力,除了大腦和眼皮之外,全身沒有一個地方能動彈。
這是死了還是活着?
她努力地轉動着眼睛,在黑暗中漸漸看清了周圍的一切。
一間病房,周圍有非常多的護理器械,監護儀、呼吸機、心臟起搏器、低負壓吸引器、血氣分析儀、腦電圖機、除顫儀……她認識的或不認識的,擁擠地排在她的床邊。
她就這樣在ICU中不死不活地躺着,時醒時睡,在黑暗之中沉沉浮浮。大腦被藥物麻痹,昏沉之中,偶爾全身劇烈刺痛,讓她的神志陡然清醒,感受那些徹骨的疼痛。
在難得的清醒的時候,她艱難地竭力將一個一個單詞從喉嚨里擠出來,詢問主治醫生她的病情。
“全身多處粉碎性骨折骨裂,脊椎損傷,內臟受到劇烈衝擊;消化道穿孔開腹手術縫補腸道十六處;肺葉貫穿傷四處;全身鋼釘二十一處;肋骨爆裂性骨折五處;脊椎植骨融合術兩處……或有終生全身癱瘓的可能。”
即使見多了生老病死,主治醫生看着她的眼神依然難掩同情。
她的呼吸停滯了兩三秒,眼前的世界蒙上了一層死灰色。但很快,她就緊閉雙眼,勉力擠出聲音模糊而倔強地說:“不,我會,站起來。”
其實她自己也知道,除非有奇迹發生。
她將自己所有清醒的時間,都用來強迫自己動一下手指,或者動一下腳趾。她瘋狂地想要重新控制自己。即使在護工幫她擦身體的時候,她對擦在身上的毛巾毫無感覺之際,也始終緊盯着自己那擱在枕邊的手,死死盯着自己的食指,在心裏一次又一次地竭力哀求:動一下,動一下,求求你,哪怕動一毫米!
可她的手指始終不曾聽到她的哀懇。
日子一天天過去,希望越來越渺茫,她幾乎陷入令人瘋狂的絕望。
她不能就這樣躺在床上,她有一定要去做的事情,她有必須要去討回來的債。
如果她活過來后只能這樣,那麼活着又有何用,為什麼不幹脆死在那個暗夜,讓他們陰謀得逞?
她也曾詢問護士:“有沒有,什麼人,來探視我?”
護士憐憫地看着她,卻總是搖頭。到後來,她也不問了。
是,真相大白,圖窮匕見,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見面又有何用。
她沒能如他所願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現在他過來看自己這副殘軀又有何意義?她是要看到他的竊喜,還是懊喪?他是會繼續裝成深情來騙取她和老師傾注了所有心血研究的配方,還是會撕破臉來威逼?
躺在ICU中,全身沒有一根神經聽從自己的指揮,就算面對這可能永遠只有眼睛可以轉動的後半生,顏未染也咬着牙一日日地熬着忍了下來。因為她死都死不成,所以只能好好感受現在的一切痛苦,將自己所承受的一切,銘記於心。
她過往的二十三年,錯得太深太深了。是她沉溺於他的溫柔體貼,是她迷信愛情,結果落得今日的下場。他們對老師下毒手,對她設下陷阱,之所以能如此順利得逞,輕易佔有她們這些年來所有的心血與成就,都是因為她的愚蠢。
這口撐着她活下來的氣,她不能泄。她要永生永世記得此時此刻的遭遇,永遠記得現在的痛苦悲哀與絕望。
她要讓自己還活着這件事,成為他們的不幸。
顏未染竭力想從噩夢中掙脫,卻沒有任何辦法。即使她的眼角流下眼淚,簌簌沒入枕中,她也只能眼看着自己的過往在夢中重現,一再地重現她最痛苦的那些時刻。
護士推着顏未染出去曬太陽。暮春初夏,湛藍的天空下,一片寂靜。
輪椅停在一棵落盡了花瓣的四照樹下,護士陪她在旁邊坐着,自己看着手機上的新聞。
全身無力的顏未染癱坐在輪椅上,看着面前綠葉森森,一片繁茂。
在寂靜之中,旁邊護士手機里的新聞視頻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
“近日時尚圈最大的新聞,莫過於FH集團的總裁AllyFang傳出喜訊,宣佈即將訂婚。而她訂婚的對象,則出人意料的並不屬於時尚圈更不屬於金融圈,而是一位來自哥倫比亞大學的醫學博士,對此大家都表示驚喜和期待……”
顏未染的眼睛猛然睜大,拚命扭轉頭,想要看那屏幕上的內容。
護士被八卦吸引,專註地看着手機屏幕,卻沒注意到,顏未染的脖子,微微側了一點角度,讓自己的眼睛終於可以看清護士手機上的那個人。
就連顏未染也沒有注意到自己脖子的轉動。看清了畫面上那燦爛微笑着朝鏡頭揮手示意的明艷女子后,顏未染歇斯底里地張大嘴,想要叫出那女子的名字,可激憤的情緒堵住了她的聲音,她只能發出沉重的喘息。
護士錯愕地轉過頭,不解地看着她,揮了揮手中的手機,面帶詢問之色。
屏幕上面,放出的是一組偷拍照,清晰漂亮得像是擺拍,那上面是方艾黎與一個男人同行或說話或吃飯的畫面。那男人的臉上打了薄薄的馬賽克,但明顯可以看出是個容貌清雋的亞裔,身材修長瘦削。
那是顏未染,到死也不會認錯的人。
即使沒有看到他的臉,只需要瞥一眼那身材與姿勢,她就能在千萬人中認出他來。因為,那手曾無數次牽着她,與她十指相扣;那腰身曾被她無數次地環抱着;那後背曾讓她無數次依戀地倚靠……
而現在,畫面上親密同行的二人,就是讓她淪落到如今這地步的那對狗男女。
她的眼睛越睜越大,目眥欲裂。
因為她看見了,某一張照片上他穿的羊毛背心。
那是她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她跟他說:“羊毛背心和眼鏡與文藝青年是絕配,明年你生日,我送你眼鏡哦!”
然而,彷彿是命中注定,他才穿了兩次,這件背心就在實驗中被腐蝕了一個大洞。他一開始不告訴她,等她發現了,才說弄破了,但沒有扔,會放在柜子裏當紀念。
所以,在她和他還在熱戀的時候,他就已經和方艾黎出去約會,並且被拍下了這些照片。而愚蠢的她,卻發自真心地相信他只把方艾黎當妹妹,他是自己的男友,方艾黎是自己的好友。卻不知道,他們早已搞到一塊,他早已背叛了她。連怎麼讓她去死,兩個人都早已悉心安排好。
他又怎麼會過來看她,來看她這個應該在醫院裏腐爛成泥的女人!
“這樁結合,真是標準的男才女貌,堪稱金童玉女的佳話。而且我們也知道,AllyFang一向熱心於慈善,她也宣佈訂婚禮金將全部捐贈給面部有缺陷的女性救助基金會。如此集美貌、智慧、家世、財富於一身的完美女性,如今又遇到這樣完美的丈夫,成為最值得令人羨慕的女孩,AllyFang應該就是被上帝親吻過的公主吧……”
“關掉……”她喃喃地說。
“什麼?”護士一下子沒聽清。
極度的憤怒與怨恨,讓顏未染無法控制自己。那熊熊怒火焚燒了她所有的思維,讓她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雙手無法控制地緊握成拳:“我說……關掉!關掉!”
護士趕緊將手機關掉,雖然不明白這個一向很安靜的病人為什麼會忽然這麼瘋狂,但她還是安撫地輕輕撫着這位病人的手臂:“好的,是吵到你了嗎,那我帶你回……”說到這裏,她停住了。她輕撫而下的手掌,握住了顏未染那攥住的拳頭。
那雙一直失去控制的無法握拳的手,在這一刻,虛攥成拳,微微顫抖,最終五指併攏,完成了一個有力量的動作。
顏未染慢慢低頭,看着自己的手。
她還抬不起自己的手臂,但她的手指,終於可以緩慢地動彈,甚至可以抓住某些東西。
在這一刻,她那醒來后從未掉落的眼淚,才從眼眶中滑落下來。
這是她的新生,就像嬰兒第一次搖搖晃晃站起來的意義一般。不同的是,她明確地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知道以後的每一步路要怎麼走,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也徹底地,告別了以前那個單純無知的顏未染,擁有了全新的生命。
這真值得她開心地活下去,活得比以往更好,更歡欣喜悅。
不知道第幾次從夢中絕望地醒來。顏未染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眼睛還沒睜開,先慢慢抬手擦乾了自己眼角滑落的眼淚。
頭痛欲裂,這樣的身體真的只能謹慎小心地保養,她不應該再有絲毫任性的行為了。顏未染這樣想着,按着太陽穴輕輕地揉着,等那些尖銳的刺痛漸漸地轉變為可以忍受的鈍痛,她才慢慢睜開眼睛,打量四周。
陌生的房間,窗帘拉得嚴嚴實實,只透進些許微光,大致勾勒出房間裏面的輪廓。她茫然地坐起身,雙腿觸到地板,於是地板上隱藏式的夜燈便緩緩亮了起來,橘黃色的光芒溫暖柔和,輕輕籠罩住了她。
面前的一切在微光中呈現,她抬頭看見高懸的水晶燈和原木色的橫樑吊頂,稍微回過神來。她起身去拉開厚重的天鵝絨窗帘,外面明亮的陽光頓時射了進來。她朝窗外看去,窗檯外盛開的旱金蓮艷麗招展,映襯着雨後蔚藍的天空,讓昨晚那場大雨迅速退出了她的記憶。
她昨晚病迷糊了,今天才發現衛澤希家是兩層的紅磚老式建築。樓下的院落里長着低矮的灌木和小喬木,鋪着花磚小道,夾道上的是這個季節開得轟轟烈烈的六倍利與百萬小鈴,藍紫白紅黃,把這略顯古舊的院落點綴得燦爛無比。
短短的小道盡頭,紫藤纏繞的涼亭下擺放着藤編桌椅,下面是養着錦鯉的小池塘,一株臨水而照的白蘭樹蔥鬱挺拔。正在給池塘里的錦鯉餵食的衛澤希抬頭看見窗邊的她,抬手朝她打了個招呼:“未染,你醒了?身體好些了嗎?”
這麼美好的天氣,這麼燦爛的陽光,他的笑容在絢麗的世界中顯得十分迷人。昨晚一切噩夢到此時已恍如隔世,她依稀回想起昨晚衛澤希帶自己回家的情景,再回頭看看落地鏡中穿着超大號睡裙的自己,喝藥用的杯子也還在柜子上,證明昨晚那些都是真實的。
陽光幫她掙脫了過往痛苦的噩夢,顏未染的心情也愉快起來。她托腮倚在窗台上看着他,嘴角泛着淡淡的笑容,說:“衛少,你家錦鯉養得可真肥啊!”
“那當然了,胖胖的才可愛嘛。你下來喂嗎?”
“好啊,稍等一下。”她去浴室洗漱,毛巾和牙刷都準備好了,昨天換下來的衣服也洗過烘乾放在了架子上。就是髮型有些瑕疵,是昨晚洗頭后沒有好好打理的緣故。
她刷牙刷到一半,看着鏡中自己的頭髮,忽然岔了氣,被牙膏泡沫嗆到了。
昨晚她洗完頭沒有吹頭髮啊,可迷迷糊糊中又好像有用暖風吹乾頭髮的印象,那麼替她吹頭髮的人是……
她想像了一下衛澤希坐在床邊替她吹頭髮的場景,那曖昧的感覺讓她不由得拿起毛巾羞愧地捂住了臉,立馬就決定當成自己什麼都沒察覺,一切都沒發生過。
等她收拾好下樓,衛澤希也剛好從門外進來,拎着個袋子放在餐桌上,說:“剛做好的包腳布,油條還很脆,吃嗎?不喜歡的話給你買粢飯糰和湯包去。”
顏未染把早點捧在手上,包腳布果然還是熱的。她也是好多年沒吃過這種地道的上海早餐了,捧在手裏咬了一口,香菜甜麵醬加開洋,讓她吃得歡喜不已:“衛少,你哪裏找來的?”
“過一條巷子就有個阿婆在做這個,我看很多老人去買。”他給她倒好豆漿,將糖罐推到她面前,才拿起自己那份咬了一口,露出上當受騙的神情,“這不是煎餅餜子嗎?”
“還是有區別的好嗎,天津的比較香,我們上海的地道。”顏未染最近一次吃東西是在昨天中午,所以豆漿配包腳布她吃得格外香。
東西下肚,顏未染也開始有了精神。她喝着豆漿,坐在餐桌前看着窗外的花草,說:“這房子可真不錯,市區里這麼大的獨棟還帶院子的房子很少了。”
“可不是嘛,原先聽說是個名人故居,不過我不知道是誰,名字都沒記住。去年我買房時我爸還奚落我呢,說我也不知道在國內待多少天就會跑掉,結果我在這兒過得倍兒滋潤不說,房價還翻倍了,把我爸給氣得……我跟你說,我這個人吧,別看工作態度不怎麼認真,但天生運氣爆棚,隨便買支垃圾股都能漲停,隨便買個房子就能漲得比我爸手底下好多小公司的年利潤都高,不服不行吧?”
可惜顏未染對他的運氣不予置評,只問:“這麼說,跟你合作的人應該也會得到好運?”
“喔……這我還真沒試過,可能以後會有機會的。”衛澤希敷衍地顧左右而言他。
顏未染笑了笑,也就放下了這個話題,低頭喝了幾口豆漿,轉頭看外面的花園,說:“真好,我要是有資本,也想要這樣的花園。”
“你現在就有資本。”衛澤希支着下巴笑嘻嘻地望着她,說,“我這個花園剛好差一個女主人,再不好好打理打理,怕是要荒廢了。”
他的言外之意,顏未染當然明白。但她只假裝懵懂地說:“可我還沒學過園藝呢,或許你去找個花匠比較合適。”
他用意味深長的目光,望着她微微一笑。
顏未染躲避般地別開頭。兩人說了些有的沒的,衛澤希沒有提昨晚的事情,顏未染也就沒有再提。
在他這邊碰了這麼多次壁了,本該已經習慣,可看到他真的沒有和自己合作的意思,她心裏還是隱約的有些失望。世上有些事就是無可奈何,就算他對她溫柔體貼又能代表什麼呢,她還記得他說的那些只想逗她玩玩的話,知道他並沒有真心想要和她站在同一處,面對這個艱難的世界。
然而她又有什麼資格,把別人拉到自己的復仇之路上來?
她在心裏輕嘆了口氣,站起身,說:“我該回去了,潘朵拉看我一夜未歸肯定會擔心。”
她才不會呢。衛澤希心裏這麼想着,口中卻說:“還沒餵魚呢,你急着回去幹嗎?來,我跟你介紹介紹我家的魚。”
衛澤希送顏未染回家,面對潘朵拉那詭異的笑容,顏未染直接敞開了講,不給她任何可供聯想的內容:“其他的我們什麼都沒做,就在那裏看了看魚,聊了聊養魚的事情。”
潘朵拉臉上的笑容更值得玩味了:“那你們可夠無聊的。”
衛澤希配合地加上一句:“一點都不無聊,未染特別喜歡我家。”
顏未染無奈地捂住臉,不想看這兩人一唱一和。
“我打個電話。”衛澤希說著,走到門外去了。
潘朵拉趕緊蹭到顏未染身邊:“姐,說說唄,你最喜歡衛少家什麼?”
“魚……”顏未染有些無奈地說,“他還給魚起了一堆怪名字。有條白色的叫‘白衣騎士’我還算可以理解,黑色花紋的叫‘毒丸計劃’也勉強,最大那條叫‘寡頭’,老是趴在池底不肯遊動的叫‘工資鐵律’,黑紅黃白灰五色花紋的叫‘混合兼并’,還有一條叫‘馬太效應’我就真不知道是為什麼了……”
“姐……瞅你這一臉嫌棄,記衛少的魚可真杠杠的,賊順溜!”
顏未染看着她古怪的笑容,無力地轉過頭:“得了,我們有什麼好說的,一個是住市中心名人故居的,一個是天天發愁下個月房租沒錢交的,不可能有什麼交集的。”
“不愁了呀!姐你現在跟一天妝可是大幾萬,還無數人搶呢。照我說啊,姐你就該狠撈一大筆錢,搞啥品牌啊,你累成這樣我都心疼!”
顏未染只問:“今天有什麼安排嗎?”
“我看看……”潘朵拉翻了翻日程表,“劉太太,就前兒說要給我介紹青年才俊的那個老姐們,晚上要參加晚宴,約咱在三點左右到她家幫她做造型。”
“她的妝容我做過的,不需要太多精力。髮型師是誰?服裝定下了嗎?需要溝通嗎?”
“哎,這我還真沒問,姐你等一下,我麻溜地找劉太太那個生活助理嘮嘮!”潘朵拉趕緊起身打電話去了。顏未染靠在沙發上看着她那風風火火的樣子,不由得笑了,說:“朵拉,我給你加工資。”
“真的?姐你真是我親姐!”潘朵拉樓梯都上到一半了,又跳下來抱住她,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你對我老好了!”
“別肉麻了,趕緊的,去聯繫吧。”顏未染擦着臉頰趕她走,探頭看看外面卻不見衛澤希的蹤跡,猜測他可能有急事走了,便打開電腦,托着下巴盯着屏幕,繼續憋計劃書。
畢竟,她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顧先生了,給那種專業人士看的計劃書,一定要做得好看些才行。
她心情有些低落,東西也寫不下去。一想到那個親口說“陪她玩玩殺殺時間”的男人,顏未染就覺得胸口悶得難受。既然只是騙她逗她玩的,為什麼還要那麼溫柔地對她,不可能合作的兩個人,一拍兩散不是更好嗎?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強迫自己放平心態。
人總是這樣,對別人的期待越高,在他無法達到自己預期的時候,也會越失望。可她又有什麼立場對他滿懷期望呢?為什麼希望他對自己有特別的舉動呢?難道就因為他收留她在家中過了一夜,就覺得彼此的關係不一樣了嗎?
無法冷靜下來的她,站起身去洗手間往臉上潑了一捧水,強迫自己不再將希望寄托在那些無法指望的人身上。
她抬起頭,鏡中濕漉漉的顏未染看着她,她也看着鏡中的自己。
“這和之前,你期待着住在那個人的花園裏安穩度過一生,有什麼區別?”
她看着自己,露出失望的神情,許久,輕嘆了一口氣:“不要有期待,顏未染。無論是他,還是衛澤希,這世上唯一可靠的人,只有你自己。”
說完,她再也不看鏡中的自己一眼,胡亂擦了擦臉,打開門走了出去。
就在走到化妝廳中時,她一眼看見坐在沙發上的人,頓時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你……你怎麼又回來了?!”
衛澤希得意地抱臂靠在沙發上,打量着鬢髮還濕漉漉的她,說:“我本來就沒離開啊。”
顏未染剛想說他一句莫名其妙,卻一眼瞥到坐在他身旁的那個穿西裝拿着公文包的人,有些疑惑:“這位是?”
那人很上道地起身朝她點頭微笑:“顏小姐你好,敝姓郭,是衛總的律師,今天和衛總一起過來,與您商討並確定合作事宜。”
顏未染呆了一下,遲疑地問:“是……那個合作嗎?”
“廢話,不是那個還會是哪個?我衛澤希說過的話能有假嗎?我昨天在你睡着后,連夜做了方案,早上你還在睡覺的時候我就找律師把基本內容都敲定了,他回去準備好材料就馬上來了,現在你感受到我的誠意了吧?”衛澤希得意揚揚地盯着顏未染。
顏未染愕然之中,幾乎連他說什麼都聽不清楚,只茫然地又問了一遍:“確定?”
衛澤希朝她攤開手,問:“怎麼樣,被我鎮住了吧?別懷疑,我就是這麼一個熱愛幫人實現夢想的天使!”
顏未染看着他那凝望着自己的帶笑的眼睛,不知為什麼頓時有一種淡淡的暈眩感,她低頭避開了他的眼神,心裏有種難以言喻的鈍痛感。
去年的現在,也曾有個人用突如其來的驚喜,讓她的心猝不及防地淪陷。
時至今日,她想起當時的驚喜,都覺得胸口鈍痛得讓她窒息。
那時候的她有多歡喜,現在的她就有多痛苦恐懼。一朝被蛇咬,現在的她也無法再接受任何意外的好運,無法為此感到興奮。
顏未染這種平淡中甚至帶點悵惘的反應讓衛澤希很不滿意,他還以為她會喜極而泣,至少也會抱住自己又蹦又跳的,結果她現在除了沉默什麼也沒有。這讓他感覺昨天下定決心要和顏未染合作的自己簡直就是傻瓜。
他把怒氣轉到律師身上:“郭律師,你不是在這方面經驗豐富嗎?詳細說說我們該怎麼合作。”
郭律師本就是經濟律師,對這方面當然精通:“首先要註冊自己的商標,然後合作成立股份公司,股權比例你們可以自行協商。法律法規、產品審核、備案等流程我們會全程負責,等這些方面完善後,可以進入生產流程。一般來說,化妝品品牌的產品都是找代工,你們需要尋找可靠的代工工廠合作,等到生產規模擴大了再自己建廠。另外為了確保安全,建議尋找第三方做質檢,聯繫好可靠的實驗室。”
顏未染之前當然也研究過這些,她看過他們的方案后,立即與律師開始商談細節問題。而且衛澤希真沒想到,她第一個要拿到的,就是品牌主控權。
“一人一半的股權我不會同意,無論做什麼事情,總得有個人掌控局面,在必要的時候能真正做決策。我們必須要避免以後陷入拉鋸戰的可能性。”她語氣堅決,毫不退讓。
衛澤希對這方面壓根兒沒興趣,但看她這麼認真的模樣,便逗趣地問:“那麼我就勉為其難,佔百分之五十一,你覺得呢?”
“不行。”顏未染不容置疑地否決了他的提議,“別說化妝品行業,從你在寰宇公司的作為,我也看不出什麼能力來。”
常青藤名校商學院出身的衛澤希只能捧住腮幫子,假裝牙痛去了。
律師作為衛澤希這邊的人,當然據理力爭:“所以顏小姐的意思,就是必須由您決定公司的發展走向?”
顏未染直截了當:“我認為這樣對品牌比較好。”
那邊顏未染和律師僵持不下,這邊衛澤希無聊地靠在沙發上東張西望。忽然,他眼睛一亮,站起身走到柜子前,仔細地看着一個相框。
相片上,是小小的顏未染倚靠在一個中年女人身上。那女人和張羽曼長得有點像,應該就是張思昭了。十三四歲的顏未染穿着白襯衫和格子短裙,扎着雙馬尾,圓圓的臉蛋上露着羞澀的神情,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鏡頭,就像叢林中一頭懵懂的小鹿。
這實在是可愛爆了啊!衛澤希看着相片中年幼的顏未染,而年幼的她認真地盯着鏡頭,彷彿也在怯怯地望着凝視她的他。
在這一刻,他好像穿越了十年的時間,和那時候的顏未染四目相望。身邊律師和顏未染討論商業股權的聲音彷彿瞬間消失了,一切現實紛爭蕩然無存。衛澤希望着十年前小小的顏未染,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就像看到了懵懂無知時自己許下又遺忘了的夢想。
他回頭瞥瞥顏未染,她手握着計劃書,眉頭微皺的神情比往常更顯嚴肅。以他這直男的審美,完全看不出她是否化了妝,只見皮膚白得晶瑩,雪白中又有一層淡淡的粉色透出,一張臉甜美得如同春日一般。那眼睛清澈而瑩潤,自帶一層水光,可那目光卻冷靜得過分,和她臉上的表情一樣,幾近冰冷。
那麼可愛的小朋友,怎麼就長成了這樣冷漠無情的女孩了啊!
見她沒空注意自己,衛澤希便悄悄摸出手機將照片上的她拍了下來,然後迅速打開聯繫人列表,傳給了程嘉律:喜歡上了一個小可愛,這回我是認真的。
發完后,他得意地等待着程嘉律的反應——諸如禽獸不如之類的唾罵或者祖國花朵需呵護之類的勸誡。
然而收到照片的程嘉律,正在實驗室里記錄數據。
靜音的手機就在他手邊,屏幕悄無聲息地亮了起來。
他沒有理會,直到將最後一組數據記錄完,又從頭至尾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記錄無誤后,簽名封存,鎖好柜子。然後他拿起手機,打開屏幕,看見了衛澤希發來的照片。
應該是拍的一張舊照片。衛澤希只拍下了穿着格子裙,扎着雙馬尾的小女孩,而她偎依的那個人只露出半個肩膀。色彩失真的畫面本來就模糊,偏偏手機閃光燈正好照在鏡框的玻璃上,在照片中的小女孩的臉部位置形成刺目的白光,讓那個小女孩的長相完全成了個謎。
看不出那小女孩長相的程嘉律只回復了五個字:現在幾歲了?
衛澤希在那邊翻了個白眼,對這個過分冷靜所以顯得格外無趣的好友無語:當然和我相配。
對方回復了一句:祝你好運,希望這回能長久些。
真無趣,這個除了一張臉之外一無是處的男人,將來哪個偉大的女人能和他相處?
衛澤希在心裏吐槽,又翻回聊天記錄看了看自己拍的照片,頓時啞然失笑,沒想到是這樣的效果,便隨手刪掉了。
他關掉閃光燈,又拍了一張沒有反光的,也懶得給程嘉律發了,自己滿足地存在了“特別重要”那一欄的相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