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冬冬
一組一組的數據從屏幕上飛速閃過,最後定格在了一張人口登記表上。
這是一個年輕女孩的登記表。她叫凌冬冬,二十二歲,臨海美院油畫系大四的學生,身高一米六八,體重五十二公斤。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傍晚失蹤,出事之前正在一家名叫“火烈鳥”的畫廊實習。從監控記錄來看,她當晚六點半離開畫廊,沿着濱海公路步行一刻鐘之後,拐進了黃山北路。不巧的是,黃山北路當天只有朝向濱海公路一側的監控探頭正常,中間幾個路口均無監控。凌冬冬從這個路口走進去,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表格上附着幾張凌冬冬的近照,有在畫室作畫的照片,還有兩張是在畫廊實習時拍的。從照片上看,這是一位極其美麗的女孩,標緻的鵝蛋臉,明眸皓齒,光彩照人。她拿着顏料盤坐在畫板前的樣子,比她身後精美的畫作還要吸引人。
蘇玲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轉頭對耗子說:“我怎麼覺得她有點眼熟?”
耗子名叫程浩,之前跟蘇玲在同一個大隊,比起別的同事來更加熟悉一些。聽見她這麼說,嗤地一笑,頭也不抬地說:“一般男的跟美女搭訕的時候才會這麼說吧?”
“不是。”蘇玲皺着眉頭在記憶里搜索,“是真的眼熟,應該在哪裏見過。”
程浩探頭過來看了一眼,兩眼一亮,哇的一聲叫了起來:“大美女啊。”
蘇玲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出息!”
程浩摸摸下巴:“不過你別說,我看也有點眼熟。別是什麼明星吧?”
蘇玲拉下表格給她看:“不是明星,是畫家。”
如果她真是明星,搞不好某次出保護任務的時候還近距離地接觸過。要是畫家的話,他們的工作跟畫家可真是八竿子打不着了。
兩個人思來想去也不得其解,電話鈴響起的時候,蘇玲看到屏幕上跳出來的“唐老虎”三個字,腦子裏好像有什麼東西極快地閃了過去,她沒能抓住。
蘇玲接起電話:“唐隊?”
“一小時后開會。”唐靖很乾脆地說,“你和小程一起回來。”
蘇玲連忙答應。
這邊程浩已經聽到了他們的通話,手腳利落地跳起來收拾東西。
蘇玲把凌冬冬的表格打印出來,裝進文件袋裏。起身的一瞬間,腦子裏彷彿有雷直劈下來,震得她頭皮都發麻。
她忽然間想起她到底是在哪裏看到過凌冬冬的照片了。
從總局趕回來,唐靖的辦公室里已經坐了滿滿一屋子人。除了他們組裏的成員,還有刑偵二隊的李睿和他的隊員。
蘇玲和程浩在角落裏摸了張椅子坐下,就聽唐靖說道:“……所以,這個落腳點會選在濱海,一定有比出海方便更加迫切的理由。”
李睿從他手裏接了一根煙,垂着眼皮說:“比起出海方便,更要緊的當然就是有人接應,手裏的‘貨物’要能順利移交給下一個環節的人。咱們現在就卡在這裏了。這些人耳目實在靈光,但凡下級窩點被搗毀,上一級接應的人第一時間就有反應,然後……斷尾求生。”
下面有人嘀咕:“這尾巴也太多了點兒。”
這也是唐靖覺得頭疼的地方:“他們之間的聯繫是上一級完全控制下一級,一旦這種聯繫斷開,下級人員提供不了任何有用的信息……下級所知道的上級聯繫人的身份信息也往往都是假的。”這讓他一度懷疑自己身邊有內奸。
唐靖從電腦里調出兩張照片,在屏幕上並排鋪開。
李睿仔細看了兩眼,正有些疑惑,就聽唐靖手下叫吳長河的組員解釋說:“左邊這位是兩個月前搗毀的長寧縣窩點的負責人,叫劉瑜。右邊的是他的上線,真名劉瑜也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外號叫刀哥。”
李睿恍然:“不是跑了?”
“確實跑了。”唐靖說到這裏,自己都有些佩服起這起子天殺的王八蛋,“這邊劉瑜剛抓住,那頭的線就斷了。要不是劉瑜交代說曾經在碼頭見過這個人,還見過他跟漁業公司的人接觸,我也想不到要請李哥出馬摸一摸這邊碼頭的情況。劉瑜說這個人在團伙中地位很高,可以接觸到團伙的高層。”
李睿之前也有些疑惑唐靖是怎麼瞄上了濱海市的漁業公司,聽他這麼一說就明白了。東海上雖然沒蓋子,但也不是隨便找一條漁船就能把一堆大活人不聲不響地送出去。唐靖會懷疑到漁業公司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而摸底的事也只能交給李睿這隻本地狐狸來操作。作為土生土長的濱海人,李睿深知能操持起出海生意的人都不簡單,沒幾分根基怎麼撐得起偌大的產業?這些人背後各有勢力扶持,真要追究起來,牽連的事情絕對不會少。唐靖一個外來戶,一腳踩進去只怕就陷在裏面出不來了。
“這事兒交給我最合適。”李睿想來想去,自己先嘆了口氣,“但是能查到什麼程度,我現在還不好說。但你上次跟我說的那個事兒,都是明面上就能打聽到的。這個不難。”
唐靖心裏也清楚,憑李睿在濱海市的人脈,往深處查能查到什麼程度雖不好說,但想查查這些明面上的事情還不至於難辦。何況漁業公司也只是有嫌疑,如果能查出什麼證據證明其無辜,對唐靖來說也是好事,至少排除了一個嫌疑方向。
兩個小組的人就合作與分工的問題敲定了細則就各自去忙了。
蘇玲跟老吳等人將會議室的椅子搬回去,回來的時候見唐靖正站在窗邊抽煙。窗開着,暑夏濕熱的空氣撲進來,讓人胸口發悶,但辦公室里的氣味確實比剛才好聞了許多。一屋子大老爺們兒,又都是剛從現場回來的,這個氣味也就搞刑偵的能受得了。蘇玲和程浩剛進來的時候都被熏得直翻白眼。
唐靖臉上帶着倦色,一邊示意薛令白把門關上,一邊問蘇玲:“有結果了?”
蘇玲搶着說:“老大你可真是個工作狂,剛開完會就不能休息幾分鐘再談工作?”
唐靖掃了她一眼:“有話直說。”
“其實沒啥。”蘇玲眼角的餘光見薛令白欲言又止,連忙在桌子下面偷偷踹了他一腳,這小子剛才從程浩這裏把話套出來了,一門心思要湊過去提醒唐靖。蘇玲卻不想這麼直通通地說出來——在明知道這個真相會刺激到唐靖的情況下。
唐靖看看程浩,這小子低着頭一副“我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再看薛令白,見他對蘇玲怒目而視,頓覺這幾個人有什麼事兒瞞着他。
蘇玲這一路過來光忙着發愁了,這會兒開始後悔剛才怎麼就沒想想該怎麼開口呢?
薛令白見她吭哧吭哧不說話,也急得夠嗆:“其實沒啥,就是……”
“住嘴!”蘇玲頓時怒了,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薛令白被她氣得不行,哼了一聲轉頭不理她了。
唐靖被這兩人的反應逗笑了:“直說吧,到底怎麼了?”
蘇玲真心發愁。她這算報喜鳥還是報喪鳥?薛令白也不是遲鈍的人,這會兒工夫也反應過來她在糾結什麼。但他擔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幾個人各懷心事,卻又詭異地擔憂到一起去了,於是互相交換了一個憂心忡忡的視線,一起沉默下來。
唐靖猜到他們這是有話要說,也就不催,從桌面上拿起手機說:“行,你倆在這兒琢磨琢磨吧。我先出去吃碗餛飩。”頭天晚上熬了大半夜,一大早跑去沙灘上挖屍體,回來又被臭味兒熏着開了半天會,早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幾個人還不知該作何反應,就見唐靖的手機屏幕乍然亮了一下,似乎是有短訊擠了進來。就這麼一晃眼的工夫,他們都看見了屏幕上那張女孩子的照片。
熟悉的影像映入眼帘,刺得人眼球生疼。
程浩下意識地拉住了唐靖的胳膊。唐靖也不說話,只是側過頭看着他,眼神微微放空,像是單純地等着他開口。
程浩咽了口口水,假模假式地驚愕了一下:“呃,沒什麼……我就是……原來你手機上真有大美女的照片……這誰呀,是咱嫂子嗎?”
唐靖低下頭看了一眼已經變暗的手機屏幕:“你們到底誰先說?”
蘇玲衝著程浩翻了個白眼:“都沒想好要怎麼說,你拽人幹嗎啊?”
薛令白和程浩想到一起去了。他們擔心的並不是唐靖感情上會受刺激,而是這個事兒,上面會不會要求唐靖避嫌?
蘇玲無比糾結地把報告拿給唐靖看,見他一頁一頁翻過去,神色還算鎮定,只是臉色卻越來越白,心裏也跟着擔憂起來。
“隊長……”
唐靖放下報告:“我先去吃點兒東西,等我回來再說。”
程浩還想攔着他,被蘇玲踹了一腳也不吭聲了。唐靖的臉色實在不好看,想來也是需要自己靜一靜的。
辦公室門關上了,程浩拍了拍自己的褲腿,沒好氣地咕噥一句:“踹我好幾腳了哈,蘇大姐,我可給你記着賬呢。”
“缺心眼!”蘇玲罵他,“說這種事情一定要委婉……委婉你懂不懂?!”
“又不是直系親屬!”程浩不服氣,“其實他倆連面兒都沒見過!”
“你傻呀?!”蘇玲氣得又翻了個白眼,“就因為人家姑娘是在去相親的路上出的事兒,咱們老大才會這麼內疚呀。人家要是下班直接回家,說不定就不會趕上這種糟心事兒啦。”
程浩抓抓頭髮不吭聲了。
薛令白挺頭疼地嘀咕一句:“你說這事兒也巧,偏偏人家就給他介紹這個姑娘,偏偏約好見面那天就出了事。唉,定日子之前也沒查查皇曆?該不會是咱們老大的八字太硬,給人家克的吧?”
蘇玲沒好氣地說:“我看你八字也挺硬,從你進咱們隊,我就給你氣得瘦了好幾斤!”這年頭還有人相親之前看八字啊?
簡直神經。
蘇玲沉默地把手裏的資料整理了一遍,就聽薛令白在一旁嘀咕:“要說這姑娘條件也不錯哈,才貌雙全的,關鍵是心眼好,不嫌棄咱們老大窮鬼一個,還是個高危職業,有今天沒明天的……”
蘇玲又想踹他了。不過他這話也沒說錯,她家裏長輩就無數次地抱怨她進錯了行,說她一個大姑娘家,一天到晚不是查屍體就是出任務,成天灰頭土臉的,搞得自己快三十了還沒個男朋友不說,一家老小還跟着提心弔膽。
程浩也跟着嘀咕:“人家姑娘以前多漂亮啊,可惜了。”
可不就是漂亮惹的禍?蘇玲心想,不管什麼年代,年輕漂亮的女孩子總是惹人注意的,也就更容易招惹是非。否則怎麼會有紅顏薄命一說?
在這險惡的世道面前,個人微薄的掙扎總是有點不夠看。
唐靖頂着八月的太陽在街上茫然地走着,滿腦子都是去年冬天那個下着小雪的混亂的平安夜。
他想起自己坐在餐廳里靜靜數着時間,手邊就是翻開的菜單,文字介紹配着精美的圖片,可他一個字都看不進去。素來鎮定的他,在面對窮凶極惡的匪徒時也能做到面不改色,然而那個夜晚,他看着玻璃窗上的霧氣隔絕了窗外白融融的雪光,卻總想要起來走一走,去門外抽支煙,或是去洗手間照照鏡子,整理整理頭髮。
當他意識到自己在緊張的時候,心裏頗有些難以置信。以前他不是沒有相過親,因為職業的關係,他的個人問題一向都受到親友們的重點關注。七大姑八大姨有事兒沒事兒就喜歡給他牽個線,或是領着大姑娘到他家來串門。他父母原本都是喜靜的性子,為了他竟然也強扭着愛起熱鬧來了。
那時候唐靖還想,他難道是因為看這位凌小姐長得好看才這麼上心?也不知照片P沒P過?萬一真人沒有照片那麼好看呢?或者……是對她的職業生出了好奇心?畫家這種神秘的生物,他從來都沒近距離接觸過啊。
就在這七上八下的等待中,他接到了女孩兒打來的電話,聽筒里傳來的聲音清脆而自然,微帶一絲笑音:“你是方姨的外甥吧?不好意思,今天畫廊有事兒,我出來得晚了,還得麻煩你等我一會兒。”
就這麼幾句話,唐靖竟然就有些心跳加速。他連忙表示不在意,讓她注意行路安全。
掛了電話之後,他心裏倒是安穩了許多,叫來服務員先點好了幾個費時間的菜品。然後手機又響了,還是她打來的,唐靖以為她這是到了,沒想到一接起來,就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女孩兒粗重的喘息聲一下一下砸在他的耳膜上,讓他陡然間生出不祥的預感。
“喂?”唐靖一着急,忘了女孩兒叫什麼名字,“出了什麼事?報告你的方位!”
女孩兒喘得很急,也不知有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唐靖懷疑她甚至沒有意識到她已經接通了電話。
唐靖連忙打開錄音功能,然而除了凌亂的腳步聲就只有女孩兒越來越急促的喘息,片刻之後,女孩兒的聲音陡然間尖厲起來:“放開我!你們是誰……救命……”
聽筒里傳來一陣撕打聲,唐靖聽到了一下沉悶的撞擊聲,像是手機掉在地上,然後就是汽車門被甩上時砰的一聲悶響。
唐靖的心臟都快跳出來了。他左右看看,一把搶過鄰座一個女人的手機,三下兩下退出微信界面,直接撥到了今晚值班的副隊長手機上,也不廢話,直接報上凌冬冬的手機號碼:“馬上定位這個手機,人命關天!”
被搶了手機的女人正要發脾氣,就聽見了這句話,一時間拿不準這男人是什麼身份,神色頗有些驚疑。唐靖給機主看了一下自己的證件:“不好意思,有緊急情況,手機暫時徵用,電話費我賠你。”
機主連忙表示不用賠,也不知是不是難得遇上這樣的情況,表情竟有些小興奮。
唐靖的手機仍處於通話狀態,但聽筒的另一端再無半點兒聲音。幾分鐘之後,被他臨時徵用的手機響了起來,副隊長報上一個地址,並表示自己已經帶人出警了。
唐靖刪掉剛才的通話記錄,把手機還給人家機主,又用最快的速度付了餐費,跑出去攔了車,一路狂飆去了出事地點。這期間,他和凌冬冬的手機一直處於接通狀態,直到他聽到話筒里傳來副隊長的聲音:“喂?唐隊?”
唐靖心裏的那最後一絲的僥倖也在瞬間湮滅了。
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掩蓋了所有的痕迹。從路口的監控設備上只看到一個窈窕的身影從這裏走過。
凌冬冬就這樣在他的生命中曇花一現,然後便消失不見了。
唐靖保存了她的照片,還有那一段出事時的錄音,偶爾睡不着的時候會調出來看一看,聽一聽。有時候,他也會腦洞大開地幻想一下他和她之間的另外一種結局:他坐在餐廳里靜靜數着時間,玻璃窗上的霧氣隔絕了窗外白融融的雪光。他有些緊張地看着時間,想要站起來走一走,出去門外抽支煙。然而他剛剛站起來,就看見餐廳的旋轉門裏走進來一個窈窕的身影。
年輕美麗的女孩子朝他走過來,每走近一步,眼裏的笑意都彷彿會加深一分。然後,她停在他的面前,用他曾經聽過一次的聲音對他說:“你好,我是凌冬冬。”
然後他會說:“你好,我是唐靖。”
這句排練了無數次的自我介紹,最終也只是化成了他唇齒間的一聲嘆息。
唐靖停下腳步,脫力似的在馬路牙子上坐了下來,掏出煙盒給自己點了一支煙。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微微發顫,他卻一直沒有發現。他心裏甚至是有些恐懼的,他不斷地問自己,蘇玲找到的信息真的準確嗎?
那個女人真的是……凌冬冬?
對他來說,凌冬冬一直以來都只是一張他保存在手機里的照片,一段令他血液發涼的聲音,一個未曾謀面卻已擦肩而過的背影。
一段繾綣的、尚未萌芽就已經枯萎的心事。
她的存在就像一個夢,一個時刻激勵着他,讓他不能輕言放棄的信念。
唐靖連着抽了幾支煙,雙手終於不再發抖了,理智也漸漸回籠。他的視線掃過濱海市寬闊的街道,投向了更遠的地方。這條路的盡頭就是海,孕育了無數生命,養育了無數生命,也埋藏了無數罪惡的大海。或許就在此時此刻,就有無辜的生命飄搖在不知名的角落,飄搖在獲救的期望里。
唐靖提醒自己,現在還遠沒到停下來惆悵的時候。他對自己說:“打起精神來,要做的事情還多着呢。”
“要做的事情還多着呢。”男人站在陰影里,淡淡的煙霧騰起來,又迅速消散在夜風裏。他的聲音也極輕,稍不留神就被呼嘯的風聲掩蓋了過去,“你可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犯糊塗。你們的話是怎麼說的來着?打退堂鼓?”
韓颺晃了晃酒杯,默然不語。
從客廳的落地窗望出去,萬畝松林在疾風的推動之下宛如海濤般起伏不定。海與天的邊界已然模糊,被黑沉沉的濃霧融合在一起,卻又在那霧氣里掙扎着,蠢蠢欲動。
風聲切割着海浪的咆哮,閉上眼,彷彿整個世界都在簌簌發抖。
一隻手突兀地搭在他的肩上。韓颺悚然一驚,一抬頭正撞進喬治那雙野貓似的眼睛裏。他帶着一種像是看穿了他的眼神,緩緩說道:“阿颺,鎮定。”
韓颺心頭微微一顫。
“鎮定。”喬治加重了手勁兒在他肩頭微微一壓,“看好那個女人,像平時一樣過你的日子。你只管把面子抹得光光的,其他的事情交給我。”
夜色模糊了視線,韓颺看不清喬治臉上細微的表情,但他的聲音、整個人散發出來的氣場給人一種篤定的感覺,好像不論他做的是什麼事,方方面面必然在他的掌握之中。
韓颺的心情一時有些複雜:“喬,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喬治按在他肩頭的手驟然用力:“阿颺,任何時候都不要質疑自己的決定。我聽說你在做生意的時候很是果決,怎麼現在瞻後顧前起來?”
“瞻前顧後。”韓颺糾正他。沉默了一霎,低聲說道,“大概因為這不是做生意的事情吧。我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鬧成這樣……”人只有在自己熟悉的領域內才有安全感,讓一個廚子去開飛機,他怎麼可能會有自信?
喬治在黑沉沉的書房裏走了兩步,唰地一下將半合的窗帘全部拉開。遠處的天幕上一道極細的電光一閃即沒,烏壓壓的雲層彷彿壓得更低了。
韓颺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輕輕吁了口氣:“你不該過來。”
喬治說:“我不放心。”
韓颺沒有追問他不放心的到底是他還是陳玥,還是二者皆有。甚至……他有時候會忍不住想,喬治更加不放心的,應該還是他吧?畢竟陳玥已經是被控制起來了,只要他身邊的人不出紕漏,她是翻不出什麼浪花的。但他不同,他每天要出入公眾場合,要見很多人,露出馬腳的機會遠比陳玥多得多。
這樣想的時候,韓颺覺得他的心臟被一種仿若恐懼般的感覺抓住了,思緒也不由自主地順着這個方向一路狂飆。他想喬治是不是從最開始就在防備着他?他頻繁地出入韓宅,真正關注的並不是陳玥——她連大門都出不去,下趟樓身邊都有人盯着,到底有什麼可緊張?他真正想要打探的其實是他的動靜?
韓颺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他一早就知道喬治跟他並不是同一種人,他想過安穩的生活,想要好好經營家裏留下的生意,想把父輩的心血發揚光大。但這樣的生活是無法打動喬治的,他想要的,遠比這多得多。
“看好她。”喬治放下酒杯,玻璃杯在大理石枱面上磕碰出清脆的聲響。
韓颺點了點頭,心裏某個角落卻悄悄地鬆了口氣。他想自己果然還是想太多了,他是喬治的盟友,喬治怎麼會針對他呢?至於在他心底蠢蠢欲動的那些隱憂,因為太過恐怖,他暫時不願去想。
“這段時間風聲緊,”喬治朝他的方向傾過身來,低聲說道,“咱們不要見面。有事找老鍾給我傳話。”作為訪問學者,他每天的行程基本都是固定的。上午在醫學院講課,下午要抽出兩個小時去附屬醫院坐診。
韓颺剛剛放鬆的心情又瞬間揪了起來:“風聲緊……是什麼意思?”
“這些你不要打聽。”喬治的語氣很乾脆,絲毫沒有解釋給他聽的意思。韓颺其實並不想知道什麼。私心裏,他也擔心自己知道得太多,最後脫不了身。但喬治一副不拿他當自己人的口吻,又讓他有種微妙的不快。
喬治或許是看出了他的不快,壓着嗓子嗤笑了一聲,頗有些玩味地說:“阿颺,你要知道,咱們兩個相識多年,論交情,親兄弟也不過如此了。我不信你還能信誰呢?不過你現在一堆麻煩,我不想讓你分心罷了。我的事,你知道得太多沒好處。”
韓颺一時間竟分辨不出他說的是真是假。但有一句話說到了他心裏去,他們自幼相識的兄弟一般的親近感並不曾因為分開多年就有所改變。否則,他當初也不會在滿心惶亂的情況下向他求助。而喬治也確實幫他解決了問題——雖然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逃開了一個泥坑,卻又身不由己地陷入了另外一個泥坑。但他又怎能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到喬治身上?喬治也並不是先知,不可能走一步看百步。
歸根結底,韓颺並不想懷疑喬治。他是幫助過自己的人,是知情者,亦是盟友。
“我要走了。”喬治拿起手機看了看,略有些遺憾地說,“超出時間會很麻煩。”
窗外閃過一道電光,彷彿鬼怪的爪子,在沉沉的天幕中只一閃便又收了回去。倏然而逝的亮光里,韓颺看見了喬治微微皺起的眉頭以及冷靜到毫無波動的雙眼——就好像這世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讓它們產生波動。
韓颺驀然間對面前的男人生出一種極其陌生的感覺。他壓下心底的不安,輕聲問他:“要不在這裏住一晚吧,天氣預報說有暴雨。”
喬治搖搖頭,站在窗前正好看到草坪上一團亮光,看位置應該是樓上陳玥的畫室。這個時間,她還在畫室里。
喬治皺了皺眉,對韓颺說:“讓這女人安分一些。”
“我會看好她。”韓颺愣了一下,一邊暗想陳玥哪裏有不安分的地方。事實上,陳玥自從對他產生疑心就一直不大安分,直到他換掉了方桂花這一批人之後,她才徹底老實了。就算她腦子裏能想起來的事情有限,但到底也不是真傻,形勢還是看得出來的。
喬治走後,韓颺在客廳里猶豫片刻,還是徑直上樓,朝着陳玥的畫室走去。
畫室的門虛掩着,陳玥緊貼着門框傾聽樓下的動靜。風太急,海上又起了浪,天地之間彷彿充滿了海浪的轟鳴。而兩個男人的聲音又刻意壓得很低,她什麼都聽不見。
儘管心裏暗暗着急,但陳玥是沒膽子悄悄下樓去偷聽的。她對喬治懷有一種近乎天敵般的恐懼。只要想到一次無意識的鬆懈就有可能令她再一次失去記憶,她就害怕得恨不得藏起來,讓他永遠都看不見自己才好。
兩個男人嘀嘀咕咕地也不知聊了些什麼,然後她聽見客廳大門開合的聲音,樓下重新安靜下來。陳玥把門縫悄悄推開一點兒,不大放心地想着喬治這是走了?
片刻之後,韓颺慢慢走上樓。
樓下傳來劉長英的聲音,似乎在問他要不要吃夜宵。韓颺站在樓梯口跟她說了兩句話,讓她回去休息,還說剛剛接到通知,小區的供電系統似乎出了什麼故障,等下要停電檢修。讓她通知幾個保鏢不要鬆懈。
陳玥還在想供電系統出問題是不是雷電鬧得,就聽到韓颺的腳步朝這邊走了過來。陳玥想躲,猶豫了一下強忍着沒動,卻無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窗台上呼嚕呼嚕的聲音倏地停了,糖糖翻了個身,一雙明亮的貓眼警覺地朝她看了過來。陳玥的心臟怦怦直跳,也不知是緊張韓颺,還是被糖糖突然的動作驚到。
韓颺的腳步聲停在了虛掩的門外。
他此刻距離陳玥不足半米遠,她幾乎能聞到從他身上傳來的淡淡的酒氣。陳玥靠在牆邊不知所措,甚至分不清是真的害怕韓颺,還是對喬治的恐懼發散到了韓颺的身上。
糖糖不安地晃了晃尾巴,輕輕地“喵”了一聲。
房門推開,帶起的氣流從陳玥的耳邊拂過,令她受驚似的往旁邊跳開一步,恰好與剛進門的人打了個照面。
兩個人一起愣住。
糖糖慢條斯理地從窗台上跳了下來,甩着尾巴走到陳玥腿邊蹭了蹭,一副不知憂愁的模樣。陳玥嘆了口氣,彎腰將它抱了起來。
兩個人都無話可說。陳玥意識到自己的恐懼更多的還是因為喬治,而不是韓颺。她的遭遇或許因他而起,但真正可怕的是那個讓她忘記自己是誰的人。或者說,她最害怕的,是再一次失去記憶,變成一個任由他人擺佈的傻子。
“早點兒睡吧。”韓颺也嘆了口氣,忽然間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非要跑過來看看她。或者只是因為喬治有些反常的表現讓他心裏有些發慌——他不想對自己承認,他其實對喬治並沒有那麼放心。他有時候會覺得自己鬼使神差地就跟着喬治爬上了一艘破船,搖搖晃晃之間,總擔心喬治會一把將他推下去。
陳玥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憋着很多話要問他,可是當他出現在自己面前了,她又覺得什麼都不必問。韓颺對陳家下手的詳情以及真正那位陳大小姐的下落韓颺肯定不會告訴她,至於他會怎麼處理自己……這個壓根不用問。
陳玥有些沮喪地在糖糖身上揉了兩把:“剛才來的人……是喬治?”
韓颺腳步微微一頓,卻沒有回身,淡淡說了句:“去睡吧。”
陳玥見他要走,忙又追問了一句:“他是你的上司,還是盟友?”她對這個問題一直很好奇,對她下手的人是喬治,但他之所以會這麼做又是因為韓颺。這讓她隱隱覺得在這兩個男人之間,韓颺似乎並不是處於領導位置的那一個。
韓颺沒有跟她聊天的興緻,頭也不回地走了。陳玥目送他離開,暗暗猜測他跑到她面前也只是為了在這張相似的面孔上尋找某種慰藉。既然從他這裏套不出話來,陳玥很果斷地轉移了目標。她攔住從韓颺房間裏出來的劉長英,直截了當地問她:“你以前認識喬治嗎?”
“你問這個幹什麼?”劉長英被她攔住,神情有些不大高興。
“隨便問問。”陳玥掃了一眼她手裏的牛奶杯,心想這老巫婆對韓颺還真是上心。但凡韓颺晚上在家,她總要在睡前給他熱一杯牛奶。韓颺也挺捧場,大多數時候都會喝葯似的喝掉。陳玥記得她假扮孕婦的那段時間也曾享受過這個待遇,後來謎底揭穿,大家坦然地各歸其位,她也就沒再享受過這種額外的優待。
“不該你知道的別瞎打聽。”劉長英警告她,“安分一點,你的日子會好過些。”
陳玥不喜歡這種當面被人威脅的感覺,於是反唇相譏:“這句話我同樣送給你,你要是能早點想到安分這兩個字,就不必擔心要去牢裏安度晚年了。”
劉長英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別不信。”陳玥衝著她點了點手指,“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又不是老天爺的私生女,憑什麼你幹了缺德事就能逃脫?不光你,還有你主子,有一個算一個。咱們走着瞧吧。”說完也不再理會她那張扭曲的老臉,抱着糖糖轉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房門在身後關上,陳玥舉起糖糖頂了個腦門:“唉,卧底不好當啊,不論是明着打聽還是暗着調查,都沒人買我的賬啊。”
糖糖兩隻小爪在半空中一通亂抓,按在她額頭上將她推開一些,毛臉上的小表情居然很有些嫌棄。
陳玥無奈地將它放下來,自己取了換洗衣服去洗澡。洗到一半的時候果然停電了,從窗口望出去,整個世界都彷彿突然間被罩進了一個漆黑的罩子裏,無端地讓人有些心慌。好在熱水還夠用,陳玥把自己拾掇利索,裹着浴袍摸了出來。
這棟房子緊靠着海,地勢又高,景色固然極佳,但也的確偏僻。尤其這種時候,海邊棧橋附近的照明燈也都滅了,真有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仿若棲身荒野的錯覺。即便知道這房子裏裡外外還有不少保鏢,陳玥也不自覺地有些心怯。
“糖糖?”陳玥聽到窗邊有細微的聲音,忍不住輕聲喊道,“糖糖過來。”
小貓不過小小一團,無論窩在哪裏都不容易被發現,何況又黑着燈。陳玥見窗帘微微動了動,還以為它藏在窗帘後面,便走過去伸手拂了拂窗帘:“糖糖?”
驀地一隻手伸過來捂住了她的嘴。陳玥一聲驚叫被壓回喉中,滿身的汗毛都奓了起來。房間裏還有別人?!
陳玥簡直要瘋了。她剛才在洗澡,自然沒聽到房間裏有什麼動靜。外面正刮著大風,山崖下就是萬畝松林,松濤如浪,混合了海潮的呼嘯和偶爾滾過頭頂的悶雷,整個世界都像要被翻過來似的……何況還停電了!
月黑風高殺人夜啊。
陳玥拚命掙紮起來,身後的人冷不防被她踩了一腳,疼得倒吸一口涼氣:“噓,冷靜!”
想要呼救的聲音卡在嗓子眼裏,掙扎的動作也猛然停住。陳玥有種快要餓死的人被餡餅砸中的狂喜以及……難以置信。她想要看他的臉,卻因為兩個人的姿勢而難以轉身。身後的人似乎察覺了她的意圖,手臂微微放鬆。就在陳玥以為他要鬆開自己的時候,困住她的那條手臂卻又驟然發力,拽着她向旁邊一閃,躲進了半合的窗帘後面。與此同時,一道明亮的光柱從落地窗上晃了過去。
陳玥微微側頭,見幾道光柱正順着樓側的小徑晃過來。這應該是韓颺留在家裏的那些保鏢在巡夜。
明湖苑的住戶非富即貴,保安向來嚴格。韓家這棟房子又緊靠着海邊——這一帶的海岸以礁石居多,位置又太過偏僻,沒有遊客會來這裏觀光,更別提從這裏溜進小區來作案了。這些人防的主要還是她。
巡夜的保鏢看上去很謹慎。手電筒的光柱在她的窗檯、陽台來回照了幾圈,又去檢查灌木叢外面的鐵欄杆。
儘管心中已有答案,陳玥還是不放心地再次求證:“……唐靖?”
身後的人“嗯”了一聲,稍稍向後退開兩步,跟她拉開距離。陳玥剛從浴室出來,滿身水汽,離近了就能聞到一種甜甜暖暖的香氣,讓他頗有些不自在。剛才也是一時情急,怕她會發出聲音驚動別人,才撲過去捂住了她的嘴,沒想到她身上就裹着一件輕薄的浴袍,這麼近的距離,唐靖覺得自己的呼吸都開始發燙了。還好周圍一片昏黑,不至於讓人看出他臉上的尷尬。
陳玥一口氣鬆懈下來,整個人都有些發軟:“你是怎麼進來的?”
“停電。”唐靖很簡潔地解釋,“有人要藉著這個機會出入明湖苑而不留下痕迹,正好我也搭個順風車。”
陳玥思索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是誰?”
“剛才韓家誰來過?”唐靖反問她。
陳玥恍然:“你在跟蹤喬治?”
“其實是跟蹤韓颺。”自從知道她是韓颺弄來冒名頂替的“未婚妻”,韓颺身邊就一直有他的人跟着。至於喬治,唐靖一開始並沒有過多關注這位受邀講學的著名學者。他的身份太敏感,在學術界名聲又響亮,一不小心會引發國際糾紛。在沒得到確鑿的證據之前,唐靖並不打算與他正面交鋒。但現在情況又有所不同,在已經確定韓颺確實有問題的情況下,喬治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就很可疑了。
陳玥的精神鑒定是他出具的,那麼整容手術是否與他有關?再往前推,韓颺從哪裏找來的這樣一個人?綁架?誘拐?這其中是否有喬治的手筆?如果有,他一個剛回國沒多久的人,又是怎樣操作的呢?
“時間緊,我長話短說。”唐靖取出一個不大的筒狀物在她眼前晃了晃,“我來是為了取你的血液樣本,為了……鑒別身份。”
陳玥的喉嚨發乾,說不出話來,只是點了點頭,配合地帶着他躲進衣帽間,藉著微型電筒的亮光完成了取血的過程。
取血的時候有點疼,但陳玥的心情是雀躍的,有種小孩子即將到達遊樂場或者列車即將衝出悠長隧道似的興奮。
“我的情況……是不是有線索了?”
唐靖聽出她聲音里輕微的顫音,但他現在什麼都不能說。他要的是萬無一失,是真真切切地知道她就是去年冬天那個下着大雪的平安夜裏他坐在餐廳里耐心等待的女孩兒。
“有消息我一定會告訴你。”唐靖輕聲說,“韓家這些花拳繡腿的玩意兒還攔不住我。”
陳玥默默反應了一會兒,覺得他說的“花拳繡腿的玩意兒”大概是韓颺找人裝在房屋周圍的監控設備以及那些在庭院裏走來走去的保鏢。但韓家的庭院就這麼大,那些保鏢據說也都是受過訓練的人,而且家裏的人什麼都不會告訴她,她甚至不確定院子裏到底有多少人。
陳玥越想就越是擔心:“等下要怎麼出去?”
唐靖把手壓在耳朵上,像是在聽什麼聲音,然後他對陳玥說:“還有七分鐘。等下我跟你說的話你一定要記住。”
陳玥緊張地點頭。
“你身邊有人盯着。”唐靖的聲音壓得很低,但在黑暗中聽來每一個字都又輕又疾,像有細小的鼓槌在她的耳膜上一下一下地用力敲擊,於是每一個字符都彷彿被賦予了力量,一直鑽進了她腦海的深處,“無論你這裏發生什麼事,我都會第一時間接到消息。所以你一定不能衝動,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護好自己,不要跟任何人硬碰硬。”
他在“任何人”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見陳玥乖乖點頭,才又說道:“你不要刻意打探任何消息。記住,你的安全最重要。我會找一個合適的時機把你帶出去。”
“不行。”陳玥忙不迭地打斷了他的話,“韓颺做的事都在暗處……我就是壓在地窖蓋子上的那塊石頭。一旦石頭動了,地窖里的人立刻就會被驚動。”
事情發展到如今的地步,已經不是一個陳玥就能左右的了。就算是唐靖,也不能因為陳玥一個人打草驚蛇,影響了整個案子的進展。但是一旦陳玥的身份確定,他對韓颺的懷疑就可以擺到明面上來了,有些事反而會變得容易一些。
“不會輕舉妄動。”唐靖說,“但我會儘力保護你。”
凌冬冬的失蹤始終是他的一塊心病。她是在去見他的路上出的事,於是在唐靖的潛意識裏,多少會覺得是自己沒有保護好她才導致了她出事——這也是他對凌冬冬的事情格外上心的主要原因。
聽到“保護”兩個字,陳玥的鼻子微微一酸:“我沒事的。”
唐靖問他:“喬治經常來這裏?”
陳玥搖搖頭,小聲說:“喬治來韓家的次數不多,但他跟韓颺關係很好的。韓颺很聽他的話。”
唐靖若有所思:“他們認識很久了?”
“發小。”陳玥說,“陳玥的事,他知情。”
唐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側過頭留意門外的動靜。走廊里傳來模糊的說話聲,其中一個似乎是女人的聲音。
“是劉長英。”陳玥心想這黑燈瞎火的,不會還要送牛奶吧?劉長英真是把韓颺當成小孩子一樣照顧了。
“我得走了。”唐靖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她,“記住,不要硬碰硬,安全第一。”
陳玥看着他朝窗口走去,心中驀然生出一種拽住他不讓他走的衝動。她知道留在韓颺的眼皮底下對現在的她來說是安全的,因為韓颺要藉著她的存在向周圍的人提供一個“生活還是老樣子,一切都正常”的信號。而且對唐靖來說,她留下來也是必要的,只有穩住韓颺,唐靖才能放開手腳去尋找真正的陳玥,去尋找更多的證據。但她心裏仍有個膽怯又自私的小人在那裏瘋狂跳腳,對她狂喊:抓住他,別讓他走!
陳玥咬住自己的手背,調動全身的力量來抵擋這瞬間湧起的瘋狂的衝動。
敲門聲突兀地響起,伴隨着劉長英冷淡的聲音:“陳小姐睡了嗎?”
唐靖停在窗邊,做了個手勢示意陳玥去應付她,不要擔心自己。
陳玥將手邊的椅子推開,在傢具碰撞的聲音里不耐煩地喊了一嗓子:“什麼事?”
“沒事。”劉長英說,“少爺讓我看看你休息了沒有。”
陳玥沒好氣地說:“已經睡了。”
劉長英絲毫也不受她語氣的影響:“麻煩你開門。”
陳玥望向窗口的方向,唐靖已經拉開了靠近浴室一側的小窗,然後動作極快地閃了出去。
狂風捲起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敲在玻璃窗上,憋了一整晚的暴雨終於如期而至。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天地之間就拉開了一道白茫茫的水簾,整個世界都彷彿被隔絕在外。
陳玥再一次被孤獨的感覺吞沒了。
敲門聲還在持續,劉長英喊着陳玥的名字,聲音已經變得不耐煩了。然而這一點兒噪音在此刻聽起來似乎又有些微不足道了,陳玥試圖分辨更多來自窗外的聲音,可是雨聲太急,她什麼都聽不到,只能在心裏暗暗祈禱唐靖已經順利地離開了韓宅。
陳玥走過去關好窗。就這麼一會兒工夫,她的半個身子都被淋濕了。陳玥摸回浴室里拿了一塊大毛巾,一邊擦着身上的雨水一邊走過去給劉長英開門。
門一打開,應急燈明亮的光線就晃了過來,伴隨着劉長英近乎訓斥的聲音:“我敲了半天,你怎麼才開門?”
陳玥被燈光晃得睜不開眼,忍不住皺眉:“你敲門我就得開?你以為你是誰?”
劉長英冷着臉哼了一聲,繞過她身旁走了進來,舉着應急燈到處看:“這裏怎麼濕了?你開窗了?”
陳玥低着頭擦拭身上的雨水,沒好氣地反問她:“空調都用不成,這麼悶熱的天,我開窗不是很正常?”
劉長英懷疑地看了她一眼。
陳玥沒理會她,隨手把毛巾搭在椅背上。她看着劉長英一臉抓姦的表情到處檢查,心裏雖然覺得憋氣,卻又忍不住慶幸唐靖來的時候還沒有下雨,否則窗檯或是地板上免不了會留下痕迹。
劉長英里裡外外看了一圈,滿臉都是“雖然沒有找到證據,可我就是知道你不老實”的表情。陳玥見她這樣,心裏也有些犯嘀咕,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到底要找什麼?”
劉長英並沒有找到什麼,她在門口停頓了一下,不甘心地問了句:“你有沒有聽到什麼動靜?”
“什麼動靜?”陳玥反問她,“颳風下雨的動靜,還是有小偷摸進來的動靜?”
劉長英把燈舉了起來:“你有沒有看到院子裏有人經過?”
陳玥的心跳微微加快:“不是有保鏢?我看到窗戶那邊有手電晃過去。”
“當然不是說他們。”劉長英覺得她在故意裝傻,“除了他們呢?”
陳玥看着她一雙眼睛幾乎要冒火的樣子就覺得身心舒爽:“那就沒注意了。”
劉長英大概也反應過來陳玥不可能注意到什麼——注意到了也不見得會告訴她。於是她也很快冷靜下來,冷冰冰地甩下一句“休息吧”就轉身走了出去。
陳玥等了幾秒鐘,悄悄扭開門把手往外看。
應急燈的燈光已經在朝着樓梯的方向移動了。她的身邊還有人,兩個人正壓低了聲音說著什麼。陳玥把身體探出去,看到一個穿着淺色睡衣的熟悉的背影。陳玥其實不在意劉長英會說什麼,但她好奇這麼黑燈瞎火的,有什麼情況需要韓颺下樓去解決?
陳玥跟在他們身後慢慢走下樓梯,然後小心地停在樓梯口的多寶架後面。多寶架上錯落有致地擺着裝飾品和幾盆盆景,白天光線好的時候是什麼都擋不住的,但在這樣一個暗影憧憧的夜晚,反倒成了一個很好的藏身之處。她不敢走得更近了,因為等在客廳里的人都是韓宅的保鏢,尤其站在最前面的那位領隊,陳玥記得韓颺說過他是個退伍兵,身手很厲害。
陳玥聽到韓颺問了一句:“能確定嗎?”
“不能。”回答他的人語氣十分謹慎,“不排除天氣原因。”
另一個男人補充了一句:“停電之前就已經出現不穩定的干擾,但是跟剛才強幹擾的信號有些不同。”
陳玥有些明白了,似乎韓宅附近的監控並不受停電的影響,還在繼續工作。而唐靖的順利出入是因為採取了一些干擾措施。但干擾是有跡可循的,於是才有了劉長英到她房間裏的那一番檢查。當然,其他的房間她一定也檢查過了。
之前說話的男人又說道:“干擾信號變強的時候正好開始下雨了,而且一整晚都在打雷閃電,風颳得也很猛。所以……”
韓颺擺擺手,表示自己明白了。如果家裏確實沒有出現過什麼異常的情況,那麼,保鏢們就可以把這種情況歸咎於天氣的因素了。
“外面有什麼情況?”韓颺又問。
幾個男人一起搖頭。只是有信號異常,所以才會裏裡外外轉一圈看看,要是真有異常情況,誰還站在這裏跟老闆彙報工作啊。
韓颺大概也覺得問不出什麼來,擺擺手說:“各就各位吧。都警醒一點。”
保鏢們又退了出去。
劉長英舉着應急燈滿客廳晃了一圈,不放心地說:“要不我再去樓上看着?”
韓颺沒說話,眼神卻朝着樓梯的方向看了過來:“聽了多久?”
劉長英的視線唰地掃了過來,昏暗中看過去竟有種刀子似的鋒利的感覺。
陳玥被她的視線嚇住,然後才反應過來提問的人是韓颺。她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發現她的,或許保鏢們也都知道,只是見韓颺這位僱主沒有反應才假裝沒發現吧。
“沒多久。”陳玥往外走了兩步,刻意去忽視來自劉長英的那兩道彷彿帶着殺氣的視線,“我只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跟我有關的。”
“跟你沒關係。”韓颺望着她,心頭恍惚了一下。他知道眼前女人的這張臉是照着陳玥的樣子加工出來的,在他心裏始終將二者分得清清楚楚。而且兩個人性格相異,言談舉止也各有不同,日常的相處中很難讓他認錯。但在某些特殊的時刻,比如看見她微帶醉意地坐在陳家大門外,再比如看見她裹着他買的睡袍,穿過濃墨一般的黑夜朝他走過來的樣子,卻讓他有種彷彿置身於夢境之中的不真實感。
這一剎那的感覺實在太過驚人,好像那個人真的出現在了他的眼前。理智告訴他,陳玥此時此刻是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可他的眼睛卻怎麼都沒法子從她身上移開。她走路的樣子,眼中微微有些不安的神氣,以及她皺起眉頭按捺着不發脾氣的神情……
等韓颺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了。一想起喬治不久前才告誡過他不要被情緒影響,他的心情頓時變得格外糟糕。
“好了,都回去睡吧。”韓颺扔下這麼一句話,沉着臉上樓去了。與陳玥擦身而過的瞬間,他感覺到她的視線正落在他的臉上——審視的、帶着懷疑的視線,像有根針從他的心頭輕輕劃過,疼痛的感覺細微到幾乎可以忽視,然而那種被觸碰的刺激卻一直輕顫着深入骨髓。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情形,昏迷的女孩兒,皮膚蒼白,五官明艷,莫名地帶着幾分熟悉感——與陳玥相似的面部線條,尤其側臉的輪廓,在光線不夠明亮的地方,他甚至有可能會將她們認錯。
韓颺踉蹌了一下,險些被樓梯口的地毯絆倒。他注意到站在他身後的女子下意識地上前兩步,又克制地停住。
韓颺抓住樓梯扶手,閉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氣。他的腦海里有大片大片的粉色暈染開來,深深淺淺,一直蔓延到視線的盡頭。那是春天的櫻花坡,他站在療養院的門口,焦灼地等待着趙主任傳回來的消息:人不見了……她藏在貨車裏跑了……他們追出去了……他們找到她了……有人阻撓,然而不要緊,他們正趕回櫻花坡……
不知等了多久,他終於看到了返回的車輛。他的嗓子發乾,心跳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快。然後他看見年輕的女孩子磨磨蹭蹭地下了車,帶着一點兒好奇的神色朝他看了過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蘇醒過來的女人,他甚至不能完全肯定喬治的洗腦是可靠的。然後……
然後就是一段完美的日子,甚至比他跟陳玥的相處更加輕鬆愉快。她有着陳玥的臉和身材,有着對於他們關係的信任,懷着熱忱與期待試着去了解他,去試着愛上他。她確信他是愛着她的,保護着她的,所以她受不了絲毫委屈,對於劉長英的挑釁更是當面就打了回去。那麼理直氣壯。因為那個時候,她對自己的身份確信無疑。
韓颺胸口的位置悶悶地疼痛起來。
再後來,事情就開始變得不那麼受控制了。人心難測,又不是真的白痴,誰會只憑几句話就相信一個虛假的世界呢?更何況他也不是那麼盡心儘力地去維護他的謊言。他也會累,會疑惑,會害怕,害怕等不到他想要的結果。
他從沒有在喬治面前承認過,但的確有那樣的瞬間,他看着身邊的這個女人,覺得就這麼相守下去,似乎也不錯。
他最初對陳玥所期望的,也不過就是這樣的生活。
陳玥目送他離開,最近一段時間他總是這樣,話不多,眼神複雜,有意無意地散發著陰鬱的氣息。在她看來,一個馬上就要當爹的人不該這麼頹廢的,而且這個孩子還會給他帶來他一直想要得到的陳家的財產。他不是應該每天都笑着醒來嗎?總不會是遲來的道德感終於開始發揮作用了吧?
“他到底怎麼了?”她莫名其妙地嘀咕一句。
“不該你知道的不要問。”劉長英舉起手裏的應急燈衝著樓梯的方向晃了一下,兩道細細的眉毛很嚴厲地皺了起來,“你該回去休息了。”她一早就覺得這女人不安分,一不留神就愛耍些小心眼。方桂花都被她坑了一把,她可不能掉以輕心。
陳玥跑下來只是想確定唐靖的行蹤是否被人注意,其他的事她並不在意,他們也不允許她在意。她只要保證自己安全就好——這是唐靖說的。
陳玥心想,這個時候,他應該已經離開明湖苑了吧?
唐靖頂風冒雨回到局裏的時候已經快半夜了,他顧不上換衣服,先把今天取到的血樣送到化驗室處理,然後回到值班室洗澡換衣服。等他忙完了出來,見值班的老吳和耗子都醒了,正嘀嘀咕咕地商量要泡麵吃。
“正好,”唐靖忙說,“給我也泡兩包。”
三個人當中程浩年紀最小,毫無異議地被打發去泡麵。這邊吳長河也爬起來洗了把臉,拿出白天整理好的報告給唐靖:“韓家是從韓颺的曾祖父那一輩開始在濱海市定居的,一開始也就是小手藝人。韓家的生意做大還是韓颺的祖父這一輩的事。生意人嘛,社會關係比較複雜,詳細情況還需要時間。”
唐靖低頭看報告,一邊問他:“章海聯繫了?”
章海就是昨天去海邊燒烤結果發現屍體的那一伙人當中的一個,貿易公司的實習生。李睿說聚會地點就是他給大家推薦的。他是郭莊子村人,對那一帶的地形非常熟悉。報案之後,也是他帶着警方的車抄小路去的海灘。李睿懷疑這小子一早就知道那個倉庫有問題,所以才會攛掇同事到這裏來。
“倒是見着人了。”吳長河有些頭疼地說,“不過這小子滑不溜秋的,一問三不知,還給我講人權,說他想不想配合咱們工作是他的自由,後來又說要考慮考慮……我跟他說讓他好好想想。我明天再去跟他談。”
吳長河是個人高馬大的北方漢子,方方正正一張臉上露出苦惱的表情顯得格外好笑:“我看他是嚇得夠嗆。”
唐靖微微蹙眉。他覺得章海的反應不像是嚇到了,倒像是單純地抗拒警方的問詢。難道他只是想把這件事捅出來,並不希望會牽扯到自己?
他到底在擔心什麼?
唐靖想起李睿昨天在沙灘上跟他說的話,報案之後,是章海主動給警方帶路,李睿他們才能繞過郭莊子村附近的那條公路,直接走小路趕到海灘。唐靖心想,他當時的主動,會不會只是為了讓警方避開郭莊子村?
如果章海的帶路是故意為之,那可不像是被嚇到了。他的所作所為更像是要把郭莊子村保護起來。換句話說,如果郭莊子村真的需要保護,那也意味着這個村子確實知道一些有關沙灘上那個倉庫的秘密。
“明天我跟小薛去一趟郭莊子村。”唐靖看着吳長河,“章海交給我,你繼續查韓颺。”
吳長河翻了翻手裏的報告說:“我現在主要在捋韓颺的社會關係。至於這位喬治醫生……從目前掌握的情況看,他們倆的交往並不密切。十幾年前兩家曾經住過鄰居,後來喬治跟父母去了國外,這次受邀回來講學還是他成年後第一次回國。”
“這期間他們應該還是有聯繫的吧。”唐靖若有所思,“否則分開十多年的兩個人,乍一見面就合謀去做這麼見不得光的事,不是太奇怪了嗎?”
吳長河也同意他這個看法:“這十來年喬治雖然沒有回來過,但韓颺有很多出國的機會。不排除兩個人有見面的可能。而且這兩個人的關係,應該不只普通朋友這麼簡單,誰去朋友家串門會這麼鬼鬼祟祟的,還生怕門衛看到?”
明湖苑停電的事情雖然沒有證據表明是喬治的手筆,但他搭韓颺的車子進入小區,又趁着停電駕車離開,進出小區的兩個時間段都沒有他出現過的記錄,且沒有人證。最為巧合的是,當他離開明湖苑的時候,兩個門衛恰巧都不在門衛室。
“我跟着他快到市區的時候交給了鐵鎚。”吳長河看了看錶,“一小時之前鐵鎚來過電話,說喬治把車子開進了一個二十四小時開放的地下停車場。”
唐靖詫異地抬起頭:“酒店?”
吳長河點點頭,臉上流露出懊惱的神色:“不過他並沒有入住酒店。”
“金蟬脫殼?”唐靖恍然,“他倒是很警覺。”
“不一定就是發現了有人跟蹤,習慣使然吧。”吳長河還是很信得過自己這些兄弟的專業技術的,“地下停車場一共有三個進出口,調用監控需要時間,而且這個天氣,能找出什麼線索還很難說。”
“他沒回家?”
“沒有。”吳長河回答得很肯定,“醫學院那邊小薛一直盯着,他要回去小薛不會不知道。小薛說喬治回家沒多久就去了幾個學生,其中有兩個走得比較早,其餘的大概是看天氣不好,乾脆就住下了。”
這些學生進去沒多久,就有兩輛車先後離開。其中一輛去了醫學院南校區的學生宿舍,另外一輛在市區繞了幾圈,最後停在一家商場的側門外,開車的人上了停在那裏的一輛車,直奔明湖苑而去。
唐靖心想,這些學生倒成了現成的人證。喬治只需要在學生們進門的時候露個臉,然後推脫有工作要做,把自己關房間裏就好了。誰會相信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會搞這樣下作的把戲?而且那可是“老師”。估計每一個做學生的,對於“老師”都會有種無條件的信任吧。
“這樣的天氣,他會去哪裏?”這是唐靖最感興趣的問題。有什麼事兒是非要趁着這樣的天氣去做不可的?
吳長河喃喃說道:“這個人身上好像有很多秘密。”
“我想我們大概想錯了方向。”唐靖看着他,緩緩說道,“一直以來我們把他看作韓颺找來的幫手,但或許……他才是兩個人當中的主導者。”
吳長河思索片刻:“他一個學者,回國時間也不長,濱海市周邊的地形都還沒摸熟吧,就能跑去臨市綁個人回來?他是怎麼運作的?”
唐靖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如果是他親自動手,那他到底是怎麼知道凌冬冬的?如果不是他動的手,那麼他的幫手又是些什麼人?會不會跟他正在調查的案子有關係?如果有,那他在這張大網裏又扮演着什麼樣的角色?
沉思中,辦公室的門被人推開,程浩端着幾個不鏽鋼飯盒一溜小跑進來,胳膊上還掛着一個膠袋,裏面裝着餅乾火腿之類的東西。兩個人連忙站起來接東西,程浩一邊跳腳一邊嘀咕:“燙死了,燙死了……火腿榨菜都是我去樓下值班室給你們搜刮來的,夠意思吧……”
泡麵的特點就是吃起來雖然不怎麼樣,但是聞起來很香。唐靖跑了一天,早餓得前胸貼後背了,一邊撕開包裝啃火腿一邊衝著程浩豎起大拇指。
程浩嘿嘿傻笑。
吳長河在一旁打趣他:“不會又去找檔案室的林妹妹了吧?我說你這追求人的法子用得不對啊,人家都是給美女送東西,你怎麼總去搜刮人家的零食啊?”
程浩頓時急了,連連分辯自己對人家沒有什麼心思。唐靖也不禁莞爾。
一根火腿剛下肚,唐靖的手機就響了起來,是二隊隊長李睿打來的。唐靖一接起來就聽他說:“華盛小區發生火災。”
唐靖愣了一下,隨即想起章海就住在這個小區。
“具體情況暫時還不確定。”李睿說,“小劉剛打過電話,我現在在路上。”
唐靖這邊人手有限,就從李睿手下調了一個人配合吳長河輪班盯着章海。沒想到還是出了事。
“趕緊吃兩口。”唐靖敲了敲吳長河的飯盒,“你跟我一起過去看看,小程看家。化驗室有消息馬上通知我。”
看着兩個人急急吼吼地跑出去,程浩一頭問號地抓了抓頭髮:“化驗室?今天有什麼東西送去化驗室了嗎?”
唐靖和吳長河趕到華盛小區的時候,火已經被撲滅了。起火的那棟樓正好在小區的東南角,又是頂層最靠外的房間,樓下的行人路沒有路燈,一到天黑很少有人經過,更別說還是這樣一個狂風驟雨的夜晚,所以沒能第一時間引起注意。幸運的是,因為雨太大,火勢並沒有蔓延開來,左右的鄰居都沒有受到太大影響。
風雨肆虐的夜晚,昏黃的路燈、消防車、拉開的警戒線、進進出出的警察和消防隊員給這個老舊的小區蒙上了一層詭異的陰影。唐靖下車的時候,見不少人家都亮着燈,還有人趴在窗口朝外張望,但深夜和惡劣的天氣營造出肅殺的氛圍,成功地阻擋了閑人看熱鬧的腳步。
二隊的小劉看到唐靖的時候,神情十分懊喪。他跟吳長河交班之後就一路跟着章海回到華盛小區,見證了他從回家到熄燈休息的全過程。
“起火的是章海的卧室,從床上着起來的。”小劉指着頂樓燒得黑黢黢的窗口說,“現場有助燃劑的成分。”
唐靖問他:“火是什麼時候着起來的?”
小劉說:“大概一點半到兩點之間。”
“之前都有什麼人進出?”
這也是小劉最頭疼的一個問題。事發突然,有關章海的資料都還在調查中。樓上樓下都住着什麼人,章海都跟哪些人有來往,這些也都不清楚。只知道章海同宿舍的人上周剛剛退房,目前整個二居室只住了他一個人。
華盛小區是老式的開放式小區,小劉一直跟着他進了單元,隔着一層樓的距離聽到從他掏鑰匙開門到進門落鎖的全過程才悄悄摸出來。他的車就停在樓下,透過車窗就能看見章海的窗戶。
“之前卧室和客廳的燈一直亮着。”小劉說,“十一點半左右熄的燈。”
唐靖問他:“人員出入的情況有什麼異常?”
小劉想了想說:“出事之前有送外賣的來過。”
這個小區距離大學城不遠,有不少學生在這個小區租房住,人口的流動性非常大。尤其是附近還有個夜市,天氣不好出門吃夜宵的人不多,但是點外賣的不少。小劉盯了一個晚上,光是送餐員就上去了三撥。尤其是凌晨一點左右上門的送餐員,因為與出事時間比較接近,成了重點懷疑對象。
“是個年輕男人。”小劉回憶說,“身高在一米六八到一米七二之間,體重大約在六十公斤,雨衣帽子擋着臉,只能看到下巴蓄着短須。另外,他走路的時候微微有些左傾。送餐車和他提着的餐盒都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具體情況李隊正帶着人排查。”
唐靖和吳長河跟着小劉去了案發現場。確實如小劉所說的那樣,火是從卧室燒起來的,除了四面牆,東西基本上都燒沒了。床上的人被燒得已經看不出人形了,具體情況他們還要等法醫的報告,暫時也不能確定死者就是章海本人。
在章海的房間仔仔細細轉了一圈,唐靖又帶着人下來了。
“大門沒有破壞的痕迹。”唐靖對吳長河說,“這個人有鑰匙。”
有鑰匙的人除了章海本人,就是房東和曾經的租戶了。章海和房東的鑰匙有沒有被人動過?以前的租戶是不是還留着鑰匙?這些都需要警方去一一排查。
吳長河正在心裏吐槽自己不會分身術,就聽唐靖問他:“你說,報案之後,章海為什麼要主動給警方帶路?”
吳長河微微怔愣了一下。如果他不帶路又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警方大概不會知道這條偏僻的林間小路,接到報案之後十有八九會繞路走郭莊子村前面的那條公路。然後……
吳長河瞪大了眼睛,他看向唐靖,見他也是一臉沉思的表情,就知道兩個人想到了一起去。章海想把這件事捅出來,但又不想讓郭莊子村進入警方的視線。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護自己的村莊。
吳長河不解:“那他乾脆別聲張不行嗎?”
“或者在他眼裏,那個倉庫就是一個不知道何時會爆炸的炸彈吧。也有可能發生了什麼事,讓倉庫的人注意到了郭莊子村,這種注意讓章海有了危機感。”唐靖從章海身上感覺到了他對警方的不信任,這才是最讓他感到難受的地方。
“先回局裏。”唐靖對吳長河說,“把手裏的資料歸攏一下。天亮之後,你跟我去一趟郭莊子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