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畫
女民警發動車子,隔着車窗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韓宅,對身邊的同事說:“真氣派啊,這大熱的天還放兩個人在院子裏來回溜達着……還園丁呢,誰家的花那麼嬌貴啊,隨時需要有人照顧着?真那麼嬌氣幹嗎不移到樓上暖房裏去?”
兩個人剛才還沒進門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韓宅的頂樓是由露台改建的玻璃暖房,裏面奼紫嫣紅一片,也不知收藏了多少名貴的品種。
“有錢人的嗜好。”男同事搖搖頭,“人家的狗窩都比我宿舍大……”
女同事哈哈笑了起來:“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啊。前面那兩家好像也養狗了,咱再比比,看看人家的狗窩到底比你的宿舍高級多少。”
等他們走訪完剩下的住戶,已經快到下班時間了。回到局裏,兩個人兵分兩路,一人拿着登記冊去檔案室做交接,女民警則直接去了樓上的鑒證科,幾分鐘之後拎着一個牛皮紙袋去了頂樓特別行動組的臨時辦公室。
唐靖正拉着兩個組員在開會,見她敲門進來,點點頭示意她在一邊等着,轉頭對自己的組員說:“先這樣。報告讓鐵鎚做,老吳和耗子換班,有情況隨時聯繫我。”
兩個組員離開之後,唐靖起身倒了兩杯水,其中一杯遞給蘇玲:“坐,怎麼樣?見到人了嗎?”
蘇玲一口氣喝了半杯水,拍拍胸口說:“幸不辱命。”
“說說。”唐靖拉開椅子坐下,眉間一派沉穩,“就你看到的情況,覺得陳玥的人身自由受限制嗎?”
“暫時不能確定。”蘇玲想了想說,“不過,大中午的韓家院子裏還有保鏢來回溜達,這肯定不是為了照顧什麼嬌氣的植物。屋裏那個保姆看着倒是挺客氣,對陳玥好像也挺照顧,一直圍前圍后的。但是小張說要身份證的時候,她連問都沒問陳玥一聲,就直接上樓去取,可見這些證件平時也不在陳玥自己手裏。”
唐靖點點頭,這些他也想到了。
“而且,”蘇玲皺了皺眉,“我跟陳小姐說話的時候她顯得很緊張。”
唐靖之前查過劉長英,這女人早年的時候是韓颺母親的生活助理,從二十多歲開始就在韓家工作,可以說是看着韓颺長大的。韓颺也很信任她,尤其在他接手韓家的生意之後,生活中的瑣事幾乎全部交給她打理。唐靖有理由相信,如果韓颺在暗地裏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而這件事又需要幫手的話,這個人一定是劉長英。
“陳玥有沒有暗示什麼?”
蘇玲打開手裏的文件袋,取出幾張照片遞給他:“那老婆子上樓的時候,陳小姐一直給我們看她的速寫本,這幾張都是她特意翻開來讓我們看的。”
唐靖連忙接過照片一張一張翻看起來:“是她讓你拍照的?”
“這倒不是。”蘇玲搖頭,“是我說畫得真好,想拍下來做紀念。她很爽快就同意了。這幾張是她自己說畫得比較滿意的……你也知道我不懂這些,也猜不透她的意思,所以她說好的,我都拍回來了。”
唐靖甩給她一個讚賞的眼神。
照片一共六張,前面幾張都是風景畫,有街道,也有韓宅的花園,第五張是一幅人物畫,畫上的女人站在窗邊眺望海景,側臉很像陳玥。這應該是一幅自畫像。第六張是一幅色彩極其艷麗的裝飾畫,畫面中心是一位時髦女郎,靠着綴滿玫瑰花的軟榻,手裏舉着一面鑲嵌着寶石的華麗的小鏡子。
蘇玲有些困惑地說:“我問過陳小姐,第一張畫的是美院門口的林蔭道,剩下幾張風景畫都是在明湖苑取景:韓家的花園、小區中心的廣場、海邊的松樹林。這些地方,我和小張也都過去看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唐靖還在翻來覆去地看這幾張照片。
“另外,我雖然沒看出這些畫有什麼問題。”蘇玲皺了皺眉,“但當時那個情景,陳小姐特意指給我看這幾幅畫,我覺得……她好像在試探我們。”
看來陳玥多少也猜到民警上門的事跟他有關了,但她又無法證實,所以才用了這麼婉轉的方式來傳遞消息。他幾乎能想到陳玥一邊試探他們一邊又心懷警惕的表情,她心裏必然是有些糾結的,可又不能表現出來。
唐靖想起那天她執意要回韓宅時的表情,下巴緊緊繃著,嘴角微微下壓,平靜的眼睛裏透着執拗。
這是一個有主意的人。還好,並不算太衝動。
“照片拷貝給我一份。”唐靖嘆了口氣,“我再看看。”
唐靖頭暈眼花地從一堆報告裏抬起頭,牆上的掛鐘已經指向了十二點。
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一會兒,翻箱倒櫃找出兩包方便麵泡上,然後端着飯盒重新坐了回去,把電腦屏幕上一堆表格挨個最小化,露出壓在最後面的六張照片,一張張點擊放大,拖着鼠標一寸寸認真看。
樹葉的縫隙、街道角落的陰影、衣服的褶皺……所有這些線條複雜的地方,唐靖都沒有找到什麼明顯的信息。這倒也在意料之中,陳玥周圍處處都是眼睛,她不可能用這麼直白的方式來傳遞信息。那麼,她要表達的意思就是畫面本身了。
風景、林蔭道、明湖苑,這應該都是她去過的地方,畫面上並沒有什麼特別標註的地方,唐靖想不透,只好暫時放在一邊。第五張是陳玥的自畫像,側身站在窗前,頭髮隨意地披散在肩,整個人顯得輕鬆愜意。畫面的右下角還標着日期,正是兩天前。
唐靖的眉頭微微皺起。這幅畫看上去並沒有什麼問題,可正因為看不出問題,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畫上的人是陳玥沒錯,他記得上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就戴着這條鎖骨鏈,很細的一條鉑金鏈子,頸窩處墜着豆粒大小的一粒祖母綠。他當時還想她的皮膚很白,襯着祖母綠的顏色非常好看。然而這也是不對勁兒的地方,陳玥被韓颺關在家裏,身邊時刻有人看着,想要向外透點兒消息都得遮遮掩掩的,她怎麼會有這樣輕鬆愉悅的姿態?唐靖的視線在畫面上掃過,停在了她的腰際,畫上的女人小腹微微凸起。
唐靖的心臟怦怦直跳,她畫的是一位孕婦!
唐靖再三確認之後,長長舒了口氣。他猜到陳玥想要告訴他的是什麼了。再看最後一張畫,果然畫中持鏡的女人與鏡中女人有所不同,持鏡人是黑髮,鏡中人卻是紫色的頭髮,眉眼也更加細緻。她在照鏡子,可鏡中的映像卻並不是她自己。當然從藝術創作的角度來說,也可以認為這是一種藝術表現手法,但唐靖知道,陳玥想對他說的話是:她知道自己並不是真正的陳玥。因為無論是她還是唐靖,都知道她並沒有懷孕。
唐靖這段時間也在暗中調查韓颺,同時他心裏也有個疑慮,韓颺既然用這麼卑劣的手段找人來假冒陳玥,那麼真的陳玥在哪裏?而懷孕這個借口,到底是不是韓颺單純想要奪取陳氏而使出的手段?
現在他明白了,陳玥懷孕是真的,而韓颺也在真心實意地等待這個孩子的出生——不管他抱有怎樣的目的。
舊的謎團解開,新的疑問接踵而至。真正的陳玥到底被藏在什麼地方?還有被找來假冒陳玥的她,又是什麼人呢?從她畫圖的筆法上看,唐靖有些懷疑她會不會是美院的學生?因為她自己也說過,對美院附近的街道有印象。
或許,這可以作為一條新的線索。
同一時間,明湖苑。
韓颺靠着書房的窗檯,一頁一頁翻看陳玥的畫冊。風景畫、人物畫,最多的就是一些靜物,尋常擺放水果的瓶瓶罐罐、插在水瓶里的鮮花、案頭的書籍筆筒……他的手指在畫面上輕輕拂過,指尖沾染了淡淡的炭黑。
對畫,他只能說略懂,但他看得出這些作品是出自專業人士之手。
“沒想到……”他喃喃自語,又有些自嘲地搖了搖頭。他怎麼也沒想到一個沒有記憶的人,在偶然間看到與她喜歡的專業相關的東西時,會突然間迸發出這麼強大的力量,竟然突破了強加在她大腦中的禁制,重新喚醒了這種技能。就好像,這是她印刻在骨子裏的、與生俱來的能力,只可能一時陷入沉睡,卻無法將之根除。
人類的大腦,果然奧妙無窮
韓颺懷着新奇的感覺重新審視這個與他朝夕相處數月之久的女人。她單純,卻不會沒有自己的想法。衝動,卻會耐着性子制訂計劃,不會貿然行事。意識到自己陷入困境,也並沒有哭天搶地地情緒崩潰,反而強迫自己迅速地冷靜下來,在惡劣的環境裏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最安全的位置。
隨着對她了解的加深,韓颺竟有些忍不住開始欣賞她了。這也意味着他不會小看她,不會想當然地覺得她的某個小動作是無心之舉——當他通過安裝在客廳的監控探頭看到她向兩位民警同志展示她的畫冊時,他就有這種感覺了。
她是有意的。
但是她究竟是想做什麼,或者說她想要傳遞的信息是什麼呢?
電話鈴響起,韓颺掃了一眼手機屏幕,是喬治打來的。因為知道這兩天會有民警上門排查住戶的情況,所以他一早就離開了。一個小時之前,他把陳玥的畫冊拍下來發給了喬治。在韓颺認識的人當中,要說洞悉人心,沒有人比得過他。
韓颺給自己倒了杯酒,一手拿着手機懶洋洋地在轉椅上坐了下來:“看出什麼了?”
“看出了不少東西。”喬治的聲音里透着興味,“有些你還不一定想知道呢。”
“我沒興趣知道太多。”韓颺不打算被他牽着鼻子走。他和喬治都是強勢的性格,就像兩隻雄性猛獸被關進同一個籠子,即便雙方心知肚明彼此是合作的關係,但免不了會有些爭強好勝的心思,“你只要告訴我拍照的那六張畫有什麼不妥就行了。”
喬治也沒賣關子:“風景畫應該都是讓她印象深刻的地方。美院附近的林蔭道,應該是她上次昏迷的地方,她在那裏恢復了部分記憶。而這些記憶,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直接引發的後果就是喚醒了她繪畫的技能。”
韓颺點點頭,覺得他說得挺有道理。
“明湖苑的幾個地點,應該都是平時常常會去的地方,這應該是一種生活化的象徵,”喬治說,“聽說你們經常去海邊散步?她潛意識裏,應該是很懷念那段日子。”
韓颺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滋味。
“至於人物畫……”喬治的聲音靜靜流過他的耳膜,像冬夜的河水一般泛着冰涼的氣息。彷彿他正在談論的不是一個人,而只是一串數據,“只能說她潛意識裏對安穩的家庭生活還是有期待的。畫中人的神情很愉悅,我想她是很享受被當作孕婦來照顧的那段經歷。”
韓颺凝視着手裏的酒杯,眼中神色變幻。
“至於最後一張,她渴望在鏡子裏看到另外一個人……她潛意識裏希望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
韓颺的腦海里浮現出那個女人剛醒來時的樣子,眼神直白而清澈,總是帶着好奇的神色打量他,他的一個注視都能讓她臉紅。那個時候,每次看見她,他心裏都會不由自主地變得柔軟起來,像看見一隻剛出生的幼小的動物,或者晨風裏一朵剛剛綻放的、顫悠悠舒展開枝葉的小花。
柔嫩、純凈、充滿生機。
可是那樣一個雙眼閃亮的女孩子,卻在他的手心裏,用最快的速度枯萎了。
韓颺垂下眼眸,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暫時就這些。”喬治停頓片刻,若有所思地說道,“這是我從她作品的角度分析出來的東西。但有一點我想不通,如果只是一種情緒上的宣洩,她為什麼要特意展示給那兩個警察看?真的只因為這幾幅作品的技巧比較過硬嗎?”
韓颺聽到了他的聲音,但奇怪的是,或許酒精在他的大腦皮層開始起作用,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彷彿飄浮在半空中。
“當然,也有可能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含義,她只是想通過這種舉動來試探周圍人的反應。不得不說,一開始可真沒想到這女人有這麼多心思。”喬治說了半天沒見韓颺有什麼反應,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阿颺?你在聽嗎?”
“在。”韓颺懶洋洋地應了一聲,“你說她有心計。”
“你喝酒了?”喬治敏銳地察覺了他語氣中微妙的不同。以韓颺謹慎的性格,竟然會在談論正事的時候喝酒,這委實讓他感到驚訝。
韓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在沉默片刻后,他喃喃說道:“喬,我有時候覺得,她們倆是同一個人。”
喬治啞然失笑:“你會這樣想,是因為她不肯見你。而這一個……”
“不,不是這樣。”韓颺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這種感覺,但他可以肯定他絕不是脆弱得想要通過贗品來尋找一種溫暖相愛的假象。那種感覺,更像是從兩個枯萎的靈魂中各自截取了還活着的部分,然後將它們拼湊成了一個完整的、理想中的形象。於是,她們通過這樣的詭異的方式在他的精神世界裏合二為一。
她就是她。
而她,也是她。
喬治猜不透他在想什麼,但韓颺語氣里那一絲罕見的軟弱還是被他捕捉到了。他的語氣登時變得嚴厲:“阿颺,想想你的處境,不要感情用事。”
韓颺沉默不語。
“阿颺,”喬治的聲音變得柔和了起來,“在你想要的結果到來之前,等待是必需的。”
“我知道。”韓颺長長吁了口氣,“我都知道。”
“那就好。”喬治提醒他,“看好這個女人。我不確定陪着她討論畫冊的警察會不會有什麼懷疑,但是你不能再讓她接觸外人。她太不安分了。”
韓颺掛了電話,起身走出了書房,沿着走廊來到陳玥的畫室門口。透過虛掩的房門,他一眼就看見了坐在畫架後面的女人。她身上穿着一件類似於圍裙的衣服,一手舉着顏料盤,一手拿筆正在畫布上塗塗抹抹。
韓颺一眼就認出她畫的是棧橋附近的海灘。正是黃昏時分的景色,黝黑的礁石被夕陽鍍上了一層暖暖的暈光,天邊璀璨的晚霞映在海面上,天空中掠過海鳥的剪影。也許海邊的景色總是相似的,但是看到這幅畫,韓颺卻微妙地感受到了一種春天的氣息,空氣中浮漾着花草盛開的氣息,乍暖還寒,生機盎然。
他恍惚想起他們剛搬到明湖苑的時候,他每天黃昏都要打着養胎的旗號陪她散步。那時他們常去的地方就是附近的棧橋。
那也是她懷念的景色嗎?
從這樣的角度看過去,韓颺覺得她似乎消瘦了許多,下頷不再有圓潤的線條,反而多了一點鋒銳的氣息。她其實是標準的瓜子臉,下頷尖巧,配上微微上挑的眼尾,有種古典美人的精緻。而她的眼睛,也是他最喜歡的地方。看人的時候,清澈直白的目光里總是帶着一絲暖意。
越是相處得久了,就越會發現她與陳玥的區別。陳玥是一個很能沉得住氣的人,商場佈局,她總是最能坐得住的那一個。但任何事都有兩面性,這個特點同時也是她致命的痛點,因為她會在博弈中耐心等待最恰當的時機去爭取利益最大化,而對手的目標卻並不是她眼中的那個結果,而是她這個人本身。
所謂的商業競爭都是假象,韓颺躲在背後暗中操作,用數月的時間佈下的局,只是為了找一個最合適的時機控制住她,進而將她身後的陳氏收入囊中。
陳玥並不傻,她只是不能相信她的男人會對她出手。
是啊,誰會相信呢?韓颺苦笑了一下,這種事如果不是發生在他身上,他自己也是難以相信的。所以他無法再面對她。唯有在這個女人,這個正在畫畫的女人面前,他才能重新找回自己身為“陳玥未婚夫”的感覺,重新找回幸福的感覺,並讓自己沉浸在那種虛妄的錯覺里自我麻醉。
然而她終究不是陳玥。她或許有些小聰明,但她沒有陳玥那種縱觀大局的淡定。她衝動,任性,受不得一點兒委屈。而她的五官,也越來越不像陳玥了。陳玥的眼睛裏除了徹骨的恨意,還有被背叛的痛苦。而她的眼睛裏只有被錯待的憤怒與委屈,像是想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樣糟糕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的身上還帶着少女的天真與青稚。那是陳玥身上所沒有的東西。陳玥是商場上的“胭脂虎”,她洞悉人心,手段心計一樣不缺。有時候韓颺也會想,或許她不是看不透他的那些陰暗的心思,而是沒有刻意去分析。因為在她眼裏,他大概是沒有缺點的、值得信賴的、永遠都不會捨得傷害她的人。
他身處的位置是她的盲點,所以他的背叛才讓她崩潰。
然而此刻,縱然後悔也沒有回頭路了。韓颺迷茫地對自己說,一步錯,步步錯。
他再也回不去了。
“這些就是蘇玲帶回來的照片。”唐靖將六張照片在辦公桌上一字排開,照片一角還細心地拿記號筆標註了序號。
薛令白一張一張看過去,忍不住贊了一句:“畫得真不錯。順序有什麼特別的嗎?”
唐靖給他一個讚許的眼神:“這個順序不是陳玥畫冊里的順序,而是在她的暗示下,蘇玲拍照的順序。”
薛令白沉思:“是不是表示某件事的順序……比如說她發現什麼事的經過,或者恢復記憶的過程?”
唐靖也不賣關子,指着第一張照片說:“這是美院附近的街道。她在這個地方昏迷,醒來后聽到了韓颺和喬治在說有關催眠的事。這個地點對她來說就像一個分水嶺,之前她毫無知覺地以陳玥的身份生活,在這之後,她開始對自己的身份有所懷疑。”
薛令白點點頭。這些事他已經聽唐靖說過了。之前一直對陳玥的精神狀況有所懷疑,現在想想,他多少有些愧疚。
“這幾張都是在明湖苑取景,海邊的礁石、小區超市、韓家庭院,這應該是暗指韓颺對她的逐步限制。最初她什麼都沒有察覺的時候,韓颺經常陪她散步,明湖苑附近的海灘是他們經常會去的地方。後來他對她有所懷疑,開始限制她的活動範圍,她只能在保姆陪伴下到小區超市附近走一走;逃跑事件之後,她的活動範圍就只限於韓家庭院了。”
唐靖把這幾張照片推開,把最後兩張放到中間:“孕婦。咱們都知道陳玥沒有懷孕,所以她畫的不是自己,而是她被找來假冒的那個女人。”
“還有一個……真的陳玥?”薛令白眉頭皺了起來,事情好像比他之前預料得還要複雜。
唐靖點點頭:“如果說真的陳玥懷孕了,那麼讓她假扮孕婦就說得通了。但是這位孕婦的下落是個問題。”
薛令白點點頭:“看來我們要轉移一下調查的重心。”
“嗯。”唐靖把最後一張照片推到中間,“這一張,陳玥應該已經能夠確認自己確實是個替代品了。但這位陳大小姐的情況她也不知道,所以沒有透露這方面的信息。”
蘇玲趴在桌邊一張一張翻看照片。她雖然也料到這些照片一定有什麼用意,但沒想到一夜過去,唐靖就從這幾幅畫中分析出了這麼多信息。
“唐隊威武。”蘇玲拍了一記馬屁,別有用意地衝著唐靖上看下看,“可是我怎麼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呢?你跟這位當事人未免也太有默契了,心有靈犀啊……是不是以前認識?”
唐靖淡淡瞥了她一眼:“把你那八卦的嘴臉收一收!”
蘇玲連忙坐直,不死心地問道:“……認識還是不認識?”
唐靖沒理她,轉頭對薛令白說:“這件事目前只能暗中調查,當務之急就是確定陳玥的身份,還有就是找到那位懷孕的陳大小姐的下落。”
薛令白心領神會:“查韓颺?”
唐靖微微頷首:“韓颺這個人不簡單,千萬不要打草驚蛇。”
“放心吧。”薛令白最擅長做的事就是把一株植物從土裏刨出來,且不會漏掉根莖上延伸開來的每一條根須。
“小白查韓颺這條線,蘇玲想辦法接近陳玥,尋找可以鑒定身份的基因樣本。”
蘇玲點頭:“明白。”
要想拿到陳玥的基因樣本,必須要有近距離的接觸。如果陳玥始終不能走出韓宅,怎麼接近她同時又不會引起韓颺等人的懷疑將是個大問題。
“我有個問題。”蘇玲不解地望着唐靖,“陳玥這件事跟咱們正在查的案子有關係嗎?”
唐靖眸光沉凝。思索片刻后,他緩緩搖了搖頭:“我不確定。”
薛令白和蘇玲對視一眼,兩個人同時露出意外的神情。薛令白以為唐靖會說“沒有關係”,而蘇玲預料之中的答案則是“有關係”。
沒想到兩個人都沒猜中。
唐靖隸屬臨海市刑偵大隊,因為近幾年沿海城市陸陸續續發生了多起人口失蹤案件,所以省局抽調了各分局負責此案的刑偵人員,在濱海市組成了一個特別調查組,由唐靖負責這個案子的調查工作。
調查組剛剛組建的一段時間,工作進展得並不順利,各地匯總的資料摞起來比一個成年人還要高,都需要他們重新分類總結,而臨時組建的團隊也需要時間和一次次的行動來磨合。還好兩個月過去,所有的工作都已經步入正軌。
唐靖看着兩名組員臉上疑惑的神色,解釋說:“目前我們掌握的線索並不足以證明這件事跟人口拐賣有關。而且,在她的身份確定之前,我們甚至不能確定這究竟是不是一起刑事案件。”韓颺手中有權威出具的鑒定文件可以證明陳玥確實有精神方面的問題。在這個基礎之上,韓家將她關在家裏不讓出門可以說是為了保護她而做出的合理安排。甚至催眠,也可以說是正當的治療手段。
唐靖攤手:“所以我說不確定。我對這件事的關注,更多的是出於一種……直覺。”經手的案子多了,對於危險的氣息總會磨鍊出一些異乎常人的感知。些許的風吹草動都有可能觸動他那根敏銳的神經。
薛令白和蘇玲明白了。他們需要做的就是去搜集線索——無論是證明這件事正常的線索,還是證明這是一起犯罪事件的線索。
“最後再說一句。”唐靖看着兩位屬下,神色凝重,“千萬不要打草驚蛇。”
兩個人一起點頭:“明白。”
牆角的幾樹合歡開花了。隔着暖房的玻璃窗望出去,傘蓋般的樹冠上像鋪了一層粉嘟嘟的絨毯。舒展的枝幹在夏日灼灼的陽光里不嬌不妖,宛如一位恬淡自在的女子。
陳玥覺得以前的自己也一定是喜歡合歡樹的。因為她一連畫了幾天也沒覺得煩,而且在這個過程中她常常會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同樣的事,她以前曾經做過無數次。這似乎是她以前就有的習慣,面對自己喜歡的東西,去儘力發掘它在不同角度、不同光線之下所展現出來的各種美態。
陳玥沉浸在自我發掘的愉悅之中,總覺得下一秒鐘就會想起什麼。
窗外,一輛銀灰色的越野車飛馳而來,一個漂亮的旋轉,停在了韓宅的大門外。車門推開,身材瘦高的年輕人輕快地跳下車,隨手將墨鏡推上發頂,仰着頭朝暖房的方向看了過來。
這或許只是無意間的一個小動作,卻讓陳玥有種錯覺,好像隔着韓家的庭院和玻璃窗後面層層疊疊的鮮花綠植,他的視線已經捕捉到了她。
陳玥眨眨眼,這麼遠的距離,她看不清他的臉,但奇異的是,她卻覺得看到了他的眼神。帶着思索的沉靜的眼神,與平時那種含着明朗笑意,彷彿仍帶幾分稚氣的神色不同,他顯得心事重重。
陳玥腦子裏忽然就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影像,好像她正透過一面後視鏡與他對視,他的身影在鏡子裏慢慢縮小,然而他眼裏那種落寞陰鬱的神情卻彷彿隨着彼此距離的拉開而變得更加清晰。
陳玥覺得她從來都看不透他。他有時像個單純的大男孩,眼睛裏還帶着沒有被生活消磨乾淨的青稚;有時又像戴着一層陰鬱的面具,所有心思都藏在一層薄霧的後面。就好像在別人面前,他總是客客氣氣地喊她玥玥姐,但偶爾幾次的單獨接觸讓她覺得,他和陳玥之間的關係遠比他表現出來的更為複雜。
但他從來沒說過。
陳玥放下速寫本,看着韓宇推開大門,跟保鏢打過招呼,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暖房的門是虛掩的,她聽見樓下隱約傳來的說話聲,然後就是漸行漸近的腳步聲。
陳玥微微有些緊張。她直覺韓宇這個時間出現不是沒有用意的,或許他知道什麼,並且打算告訴她?
韓宇推門進來的時候詫異了一下:“這裏也有冷氣?”
“你不知道嗎?”陳玥也有些意外,她還以為韓宇對這裏是很熟悉的。畢竟這套房子也只是在訂婚之後才轉到陳玥名下。
“沒注意過。”韓宇穿過花木之間的小徑,走到她面前拉開木椅大大咧咧地坐了下來,“我以前很少來這裏,花房基本沒進來過。”停頓了一下,又說,“這邊太偏了,一到晚上靜悄悄的,沒什麼好玩的。”
陳玥莞爾。
韓宇上下打量她,目光最後停在她的肚子上,微微一凝又迅速轉開:“你怎麼這麼瘦?我哥都不給你飯吃嗎?”
陳玥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五個月的孕婦,再瘦也該顯懷了,她這個樣子對不知情的人來說確實有些奇怪。之前家裏來人,劉長英會在她腹部蓋一條毯子做遮掩,今天大概是因為來的是熟人,而且韓宇的動作也實在太快,她想做什麼也來不及。
陳玥也突然間明白了為什麼她發現了懷孕的真相韓颺卻表現得毫不在意。因為這是一件註定會被揭穿的事,區別只在於早晚。而韓颺需要的,不過是利用她的自欺來欺人罷了——在她剛醒來的那段時間,他需要有一個“懷孕的陳玥”站出來,讓所有認識她的人知道她平安無事。至於現在,她要“養胎”,不露面再正常不過。這整個事態發展的節奏其實都在韓颺的掌控之中。
她只是他提在手中的一個木偶。
韓宇見她不說話,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你們倆到底怎麼了?”
陳玥淡定地與他對視:“幹嗎這麼問?”
“因為你們兩個都很奇怪。”韓宇有一種滿心懷疑,然而卻沒有明確的懷疑目標的感覺,“我哥每天忙得團團轉,把你一個人丟在家裏讓一群保鏢看着。你做產檢的時候他陪你嗎?”
陳玥恍惚了一下,忽然有些好奇韓颺到底把那位孕婦藏在了什麼地方?他有沒有定期陪着她去做產檢?
“問你話呢。”韓宇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玥玥姐?玥玥?”
陳玥向後躲了一下:“你今天怎麼跑來了?不忙嗎?”
韓宇向後一靠,懶洋洋地縮進了躺椅里:“我剛跑腿回來,我哥放了我三天假。”
“出差?”陳玥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她一早就懷疑這小子跟陳玥有交情,果不其然,才回來就心急火燎地跑來看望她。
“去了一趟上海。”韓宇見她岔開話題,有些不大高興,“你還沒回答我,你們是不是鬧矛盾了?”
“沒有。”陳玥搖了搖頭。她有些拿不準韓宇是不是知情。
韓宇眉頭微鎖,眼裏浮起焦躁的神色,又勉強按捺回去:“不能說嗎?”
陳玥斟酌着說了句:“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韓宇苦笑了一下:“玥玥,你曾經說過我是你可以信任的人。可是現在,你跟我聊天都要這麼小心了嗎?”
陳玥覺得心裏那根名為“八卦”的觸角嗖地一下就飛了出來,這個人對陳玥所抱有的感情果然沒那麼簡單!信任的人……這一聽就是男閨密的節奏啊!
陳玥含蓄地問他:“我們以前走得很近?”
韓宇笑了起來,眼神卻有些失落:“玥玥,好歹咱們也算是青梅竹馬。”
陳玥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兩兄弟從小就焦不離孟孟不離焦,陳玥既然跟韓颺是一起長大的感情,那麼韓宇說一句青梅竹馬也沒什麼錯。
韓宇看到她愣愣地出神,臉上的笑容里透出幾分無奈:“我發現你病了一場之後,性格真是變了好多。”
“哪方面?”
韓宇卻又不說話了。沉默了片刻,忽然說了句:“我給你帶禮物了。”
陳玥隨口問道:“是什麼?”
韓宇站起身衝著她伸出一隻手:“下樓去看看就知道了。就在車裏。”
陳玥眼神微動。他的車停在大門外。
她把速寫本放在一邊,拉住他的手站了起來。韓宇的視線被速寫本吸引,這才注意到她手裏拿的是什麼,頓時流露出詫異的表情:“在畫畫?你什麼時候有了這個愛好?”
“不知道。”陳玥留意他的表情,“我以前都愛做什麼?”
韓宇啞然失笑:“這個問題聽起來真奇怪……好吧,我不笑,讓我想想看。你有時間會跟唐莉莉一起逛街或者看電影,但凡有好的音樂會你每場必到。你的鋼琴彈得很好,但是我不知道你居然開始喜歡畫畫。”說著,他鬆開她的手,打算去拿她的速寫本。
陳玥一把按住他的手:“給我留點兒面子吧。”
韓宇笑着搖搖頭,眼睛裏流露出一絲縱容的神色:“好吧,等你學好了再給我看。”
陳玥把速寫本壓在幾本雜誌下面。從韓宇的反應來看,他似乎真的不知道她是個冒牌貨。他或許察覺到了她身上種種違和之處,但他懷疑的方向是她和韓颺之間的相處出了什麼問題,以至於她的失憶症有愈加嚴重的趨向。
韓宇與劉長英都是韓颺身邊親近的人,但他給陳玥的感覺與劉長英截然不同。劉長英是韓颺的左膀右臂,但韓宇……
陳玥有種直覺,他似乎是站在她這一邊的。
“帶我去看看禮物吧。”她抓起椅背上的一件長襯衣系在腰上,抬起頭衝著他笑了笑,“我好像有很久沒出過房間了。”
韓宇露出不贊同的表情:“這樣怎麼行?你要曬太陽、散步,否則對你和孩子都不好。”他掃了一眼她的腰身,搖搖頭,“你也太瘦了。”
“走吧。”陳玥不想聽他反覆強調孩子,便轉過身率先往外走,“你也知道我不記得以前的事,所以呢,我其實對孩子什麼的並沒有太深的期待。”
更何況還沒有孩子。
陳玥苦笑了一下。她想那位真正的孕婦一定跟她不同,或許她每一次想到這個小小的胚胎時都滿懷深情。她會期待自己的孩子健康成長,順順利利來到這個世界。不像自己,即便在謊言揭穿之前也總是忘記還有孩子這回事兒。
身後的人久久無語。陳玥回頭,見韓宇站在原地用一種極其複雜的目光看着她。她曾經在他眼中看到過這種神色,一度懷疑她是不是欠了他的錢沒還。
“怎麼了?”
韓宇像是在跟自己較勁兒,臉頰上的肌肉糾結地繃緊:“對……對不起。”
“什麼……意思?”陳玥莫名其妙。
韓宇把臉扭向窗外,欲言又止地糾結了一會兒:“下去拿禮物吧。”
陳玥卻不想放棄這樣一個機會。她有種直覺,在韓宇一句“對不起”的背後,一定有她想要知道的隱情。她攔住韓宇,逼着他跟自己對視:“你把話說清楚,別作弄我。你也知道我現在腦子不好使。”
“不是作弄你。”韓宇抹了把臉,有些艱難地說了句,“那天……要不是我多嘴,你也不會跑去找我哥,再後來……”
陳玥聽得一頭霧水。
“就是……”韓宇的臉色都變了,卻不知道這句話要怎麼說,“就是……”
陳玥急得要咆哮:“就是什麼?!”
韓宇的嘴巴再次張開,像是終於鼓足了勇氣。可就在他出聲的瞬間,一道清亮的嗓音在他們身後響起:“怎麼還不下來?在聊什麼?”
聲音響起的最初,陳玥並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然而根植於靈魂深處的恐懼卻先一步蘇醒過來,令她的心臟在彈跳的最高點停滯了片刻,然後帶着加速度砰然落地,震得整個人都微微顫抖了起來。
她僵硬地回過身,見韓颺正推開暖房的玻璃門走進來。他身上還穿着長褲和筆挺的襯衫,像是剛從外面回來,額頭還掛着戶外的熱浪催生的汗滴。
韓颺衝著她微微一笑:“看到我回來,你好像很驚訝?”
明明是很溫和的笑容,可是不知怎麼,陳玥竟覺得毛骨悚然起來。她無意識地朝着韓宇的方向退了一步:“怎……怎麼會?”
韓颺意味深長地看着她,直到她有些倉皇地移開視線,才伸出手有些嗔怪地衝著韓宇點了兩下:“你小子跑得夠快,就不能等我一會兒?”
“我這不是趕着回來看看玥玥姐嗎?”韓宇敏銳地察覺到韓颺和陳玥之間的氣氛有些不大對勁兒,但陳玥背對着他,他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而韓颺的從容里似乎也有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韓宇抿了抿嘴角,假裝自己什麼也沒發現:“我正說要帶玥玥姐下樓去車裏取禮物。”
“禮物還是你自己去取吧。”韓颺對陳玥說,“片警過來了,說上次做普查的時候出了什麼問題。你下去看看吧。”
陳玥心頭一跳:“是要見我嗎?”
“要見戶主。”韓颺的表情很平靜,但陳玥還是能感覺到這個話題讓他有些不大高興。想來如果這棟房子的所有人不是“陳玥”的話,他肯定不會同意讓她就這麼隨隨便便地在外人面前露面。
陳玥心頭怦怦直跳,臉上卻儘力擺出平淡的表情:“我這就下去。”
擦身而過的瞬間,韓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俯在她耳邊用極低的聲音說了句:“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你放心好了。”陳玥掙扎了一下,但他握得太緊,她掙扎不開。於是她停止了這種徒勞的反抗,衝著他擠出一個假笑,“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很識時務的。”
韓颺刀子似的目光在她臉上寸寸劃過,帶着深刻的懷疑。
陳玥心跳得很急,但這個機會對她來說太珍貴。無論片警是否真與唐靖有關,她絕對不允許韓颺再想出什麼“陳玥在卧床休息”之類的借口阻止她下樓去。當然,韓宇在場對她也是一個有利因素,她看得出韓颺並不打算在韓宇面前揭開那層遮擋的幕布。
果然,韓颺的表情重新變得溫柔了起來。
“當然。”他伸手替她捋了捋鬢邊的碎發,很是親昵地在她肩上輕輕推了一把,“你先下去吧,我換身衣服就下來。”
陳玥把手腕從他手裏掙脫開,頭也不回地走下樓。
韓宇目送她略帶倉皇的背影,眉頭緊緊皺了起來:“哥,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韓颺望着他,微微眯起眼睛:“為什麼這麼問?”
韓宇又瞥了一眼門口,陳玥已經走了出去,淺色的身影在玻璃門外一晃就不見了。他收回視線,有些不高興地說:“你們明擺着是鬧彆扭了。”
“她跟你說什麼了?”韓颺最關心的就是這個。
韓宇有些失落地搖搖頭:“她什麼也沒說。”
韓颺對這句話的真實性持保留態度。
韓宇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緒里,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情,他拉過椅子坐了下來,有些頹然地嘆了口氣:“我覺得玥玥姐病了一場之後,很多事都變得不一樣了。你也變了,你知道嗎?你剛才跟她說話的樣子好像在威脅她……以前你是不會那樣跟她說話的。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韓颺走到他身後,雙手搭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你想多了。”
“真的?”韓宇狐疑地轉頭看他。
韓颺笑了起來,伸手撥拉撥拉他的頭髮:“天底下哪一對夫妻是不鬧矛盾的?你要注意一下自己關心的尺度哦,臭小子。”
韓宇沒有出聲。如果只是他們夫妻之間的問題,那他確實不該過問。但韓宇有種詭異的直覺,覺得這兩人之間的問題並不是韓颺說的“夫妻鬧矛盾”這麼簡單。而且韓颺本來說了中午不回家,結果又緊跟着他回來,這樣的做法也太明顯,讓他不懷疑都難。問題是,韓颺到底在防着什麼呢?
韓宇滿腹疑惑,卻又什麼都不能問,只好悶着頭跟着韓颺去他房間,等他沖涼換衣服,然後一起下樓去吃午飯。
大夏天的,沖涼也快,韓宇在他房間裏晃悠兩圈,撿起扔在床頭的報紙翻了翻,突然間反應過來到底哪裏不對勁兒:這裏壓根沒有陳玥的東西,他們竟然是分居的!
韓宇被這個發現震得半天沒回過神。他明明記得兩個人早在訂婚之後就搬到一起了,後來陳玥住院,算是分開一段時間。出院后兩個人搬來明湖苑,一開始也是甜甜蜜蜜的,怎麼居然是分房睡的?
但是到了這個時候,他還真是不能問了。因為這確實是“小夫妻的私事”。
韓宇回過身,見韓颺已經換好了衣服,正舉着大毛巾擦頭髮。從側面看過去,他臉部的線條有種近乎鋒利的冷漠感。
韓宇忽然間生出一種詭異的直覺:他是不會再讓自己有機會單獨見陳玥了。
隔壁房間裏,陳玥也在思考同樣的問題。
韓宇前腳進門,韓颺後腳就跟了過來,用意再明顯不過。不過,他究竟是擔心韓宇會說什麼,還是擔心自己會向韓宇說什麼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至於韓宇說的那句“要不是我多嘴,你也不會跑去找我哥”,陳玥慢慢反應過來,應該是指陳玥酒醉出車禍的事——話說是不是真的有那樣一場車禍?如果確實有這場車禍,車禍之後長時間的昏迷也確有其事,韓颺應該就是在這段時間裏把她弄進療養院跟那位真正的孕婦掉了包的。也不知他們是從哪裏找到自己的,綁來的,還是騙來的?她的家裏人應該會很着急吧?
這個問題讓她胸口隱隱作痛。陳玥咬緊牙關將它拍回了意識深處。這些問題她現在不能想,她要面對的問題太多,還不到放縱自己脆弱的時候。
陳玥把劉長英給她準備的腰圍系好,又套上一件防輻射的圍裙。這樣看上去腹部會有一點凸起,比較符合她“孕婦”的人設。
下樓的時候,她還在想來人會不會跟唐靖有關。雖然上一次入戶調查的時候並沒有誰給她傳遞消息或者暗示什麼,但她還是抱着這樣的希望——不管怎麼說,希望總是個好東西,或許是最好的東西。
這是她最喜歡的電影裏的一句台詞。即便忘了自己是誰,這句話她也沒忘。
樓下傳來兩個女人的說話聲,劉長英的聲音和一個略微有些耳熟的女人的聲音,是那個用手機把她的畫冊拍下來的女民警。陳玥記得她,她的年齡似乎比自己還要小,娃娃臉,有一雙很聰敏的眼睛,跟別人講話的時候喜歡微微側頭,顯得耐心十足。
陳玥看到過她在登記冊一角的簽名,她叫蘇玲。
蘇玲今天沒穿制服,而是像個普通的女學生那樣穿着中褲和T恤。陳玥下樓的時候,她正坐在客廳里跟劉長英討教怎麼煮酸梅湯更好喝的問題。劉長英明顯有些心不在焉,看見陳玥出現,她眼睛都亮了。
“陳小姐,”蘇玲也站了起來,客客氣氣地說,“很抱歉又來打擾你,實在是工作上出了點兒紕漏。”
陳玥連忙表示不用客氣:“協助警方工作是公民的義務。”
蘇玲很抱歉地說:“是這樣,昨天交回去的記錄被檔案室打回來了,說有幾位戶主的身份證照片拍得不夠清楚。所以我和同事今天就分頭過來補拍一下。”
“沒關係的。”陳玥對劉長英說,“麻煩劉姨給取一下。”
劉長英雖然覺得這些片警天天上門有些煩人,但也不好說什麼,只能板著臉上樓去取陳玥的證件。
她一走,蘇玲就挪到了陳玥身邊,悄悄問她:“她不是你家的阿姨嗎?怎麼你的身份證都歸她管?”
陳玥心想這個問題還真不好解釋。要真論起這裏面的關係,她這個冒牌貨才是最沒有發言權的那一個。
蘇玲見她不說話,忙解釋說:“哎呀,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好奇多問了一句。你也知道,干我們這個職業的,不管見到什麼都習慣了多問幾句。不好意思哈。”
陳玥今天見了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沒關係,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蘇玲給她的印象跟前一次不大一樣,或許是便裝出行的緣故,她顯得活潑得多。這種活潑的神氣是很有感染力的,陳玥的心情也隨之輕快起來,之前和韓宇相互試探的糾結和見到韓颺而滋生的那些忐忑陰暗也彷彿被吹散了。
“我頭部受過傷,很多事都不記得了。”陳玥自嘲地說,“所以……”所以什麼呢?陳玥有些糾結地想,接下來該怎麼編?
然而蘇玲卻不用她繼續解釋下去了,她很是理解地在陳玥肩上拍了拍:“你不要有心理負擔,這種情況一般來說都會恢復的,只是時間的問題啦。”
陳玥被她的善解人意感動了:“謝謝。”
兩個人隨意聊着天。劉長英很快拿着身份證下來,蘇玲拿到窗檯邊光線明亮的地方拍了兩張,然後客客氣氣地告辭了。
從局裏開出來的車子就停在韓家大門外。上了車,蘇玲從指縫間摘下兩根頭髮,小心翼翼地放進了證物袋。
“圓滿完成任務。”蘇玲給唐靖打電話,語氣頗為急切,“我能歸隊了嗎?”
“暫時不行。”唐靖毫不留情地否決了她的要求,“你去證物室守着,等比對結果出來馬上給我打電話。”
蘇玲頓時萎了:“知道了,隊長。你們現在在哪裏?”
“碼頭。”
“碼頭?”蘇玲詫異了一下,正要追問,就聽唐靖說:“剛接到報案,說碼頭這邊發現了屍體。”
越野車沿着一條廢棄的公路顛簸前進了兩個小時,前方沒有路了。龜裂的路面盡頭是一片低矮的山坡,坡上長滿野草,草叢中隱隱露出一條窄窄的土路。
唐靖停車的時候,窩在後座上補覺的薛令白也醒了,爬起來伸着懶腰探頭往外看:“這裏我來過。以前好像是叫郭莊子路,村子裏的人都是走這條路去碼頭。後來東邊新建的大灣碼頭投入使用,村裡好多人都搬過去了,這條路也就沒人走了。沿這條路走到盡頭,就是郭莊子碼頭,屍體就是在那裏發現的。”
屍體是偶然被發現的。
幾個年輕人想找個人少的地方組織燒烤聚會,他們當中一個當地人介紹了已經廢棄的郭莊子碼頭,說這片海灘平時基本沒人來,隨便燒烤也沒人管。於是,一夥小年輕開了三輛車,一大早就趕到海灘。他們忙着從車裏往下卸東西的時候,有個哥們兒內急,看到不遠處有兩棟平房,就打算去房後面解決問題。結果他一繞過去就看見鐵柵欄裏面的沙土被刨得亂七八糟,幾隻野狗正在爭搶一條小腿。這人被嚇個半死,連滾帶爬地跑回來打電話報警。
接警的是二隊隊長李睿,因為懷疑跟唐靖正在跟的案子有關,所以也給他打了電話。
鎖好車,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坡上走。薛令白對當地的情況比唐靖熟,一邊走一邊給他介紹情況:“早些年海邊多的是像郭莊子村這樣的小漁村,幾百戶人家,男人們組織起來出海打漁,養家餬口。現在就不行了,海水養殖、遠洋捕撈都集團化作業了,你一個村子裏弄兩條小船能幹得過人家嗎?根本沒活路。”
唐靖知道他說的郭莊子村就是來時路過的一個小漁村。村子規模並不大,很多房屋都破敗了。聽薛令白說村裡年輕人大都去了外面工作,留在村子裏的只剩下老人和孩子。沒有壯勞力,出海打漁的活兒也沒人干,所以碼頭也慢慢荒了下來。
唐靖也是在海邊長大的,這些事多少知道一些,聽他這麼說便隨口問道:“現在不是有很多漁村都搞什麼農家樂?”
薛令白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農家樂也不是什麼地方都搞得起來的。你看看郭莊子村這條件,村子就那麼大點兒地方,周圍也沒什麼景點,離海邊還挺遠的。誰吃飽了撐的來這裏消費啊?”
唐靖搖搖頭沒有出聲。這個村子的條件的確不行,天時地利人和,無論哪一條都不挨着。
“村子的地勢不低。”唐靖思索着問道,“如果有車輛從這條路上經過……你說村子裏的人有沒有可能看到過什麼?”
“有可能。”薛令白說,“但是去碼頭並不只有這一條路。而且郭莊子村這個情況,真有情況恐怕也問不出什麼來。”村子裏沒有青壯年,只剩下一群老弱婦孺,不想也不敢惹麻煩的心態說起來也沒什麼不好理解的。
唐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掃過郭莊子村的上空,露出深思的表情:“這麼近的距離,如果碼頭有什麼情況,村裏的人真的會什麼都不知道?何況,現在還不能完全排除這些人不走這條路的可能性。”
薛令白想了想說:“要走訪也要選個合適的機會。就這麼貿貿然闖進去,估計什麼都問不出來。這些人可排外了。”
唐靖點點頭:“先看看碼頭的情況,回頭我和老吳一起去。”
老吳名叫吳長河,兩個月前從濟州刑警大隊調進特案組。三十來歲,人長得憨厚老實,特別有親和力,擅長跟群眾打成一片。但凡他出場,總是能問出一些別人問不出來的信息。像郭莊子村這種對外人抱有戒心的情況,他出馬最合適。
兩個人走上矮坡,一邊留意周圍的情況。這一帶的山林還保留着大自然最原始的面貌,枝幹凌亂,灌木叢生,很多地方都被荒草遮住了。沒有明顯的人類活動的痕迹,甚至連煙頭、膠袋這樣常見的生活垃圾都沒有。如果唐靖只是無意中來到這裏,他會以為這條路已經很久沒人走過了。
翻過山坡,唐靖看了一下時間,他和薛令白兩個大男人一路走過來用了將近四十分鐘。這條路不算短,一路走來要想做點兒手腳,比如留下什麼記號也不是沒有可能。如果是夜間行路,這種可能性會更大。唐靖決定回去的路上再多拉幾個人好好找一找,說不定真會有意想不到的發現。
山坡的另一邊就是一片荒涼的海灘,亂石嶙峋。成片的野草從荒灘一直蔓延到了山坡上,兩條破敗的木船倒扣在草叢裏。遠處,一架棧橋歪歪扭扭地探入海中。年深日久,橋身已經朽爛,只剩幾片木板孤零零地掛在框架上。棧橋後方靠近山坡的地方有兩排老式平房,牆體斑駁,窗戶窄小且修得很高,是碼頭常見的倉庫的樣式。兩棟平房周圍圍着一圈一人多高的鐵柵欄。海邊潮濕,鐵柵欄銹漬斑斑,原來刷上去的油漆早已斑駁得看不出顏色了。
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離得近了就看見倉庫的另一側停着兩輛警車,柵欄門大開着,門口還站着幾個人。看見他們過來,其中一個黑黑瘦瘦的小年輕立刻跑了過來:“唐隊,薛哥,有發現!”
唐靖跟着他往裏走,一邊問他:“你們李隊長呢?”
“在裏面。”年輕人拍了拍胸口,臉上的表情挺糾結:“你們隊的老吳和鐵鎚哥也在裏面。唉,不行了,你們先進去吧,我再喘兩口氣。”說著,他捂着自己的胃,慘白着一張臉靠到邊上去了。
唐靖莞爾:“看樣子是真有發現了。”
旁邊幾個人都笑了起來。其中一個手裏夾着煙,明顯是換班出來休息的。
小年輕五官都要擠到一起去了,苦哈哈地說:“唐隊你就別笑話我了,我幹了這麼多年,這樣的還真是頭一次見。”
薛令白也聽得好笑,打趣他說:“不就是屍體嗎,你干這個的還怕屍體?”
小年輕一副要吐的表情:“屍體我見得多,但是也沒見過這樣的,簡直不是人……唉,你們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說話的工夫,唐靖已經聞到了一種奇怪的味道:海鮮市場裏經年累月沉澱下來的腥臭味兒,以及混雜在其中的濃厚的屍臭。
唐靖從薛令白手中接過口罩戴上,兩個人一前一後繞到了平房後面。在房屋與鐵柵欄之間不足五米的空地上,此時已經挖開了一個直徑將近兩米的大坑,幾個穿着防護服的警察拎着鐵鍬輪流挖坑,旁邊的空地上鋪着防護布,上面已經擺了幾個屍袋。兩名從局裏調來的法醫正在忙着將防護布上的殘肢拼湊起來。防護布的另一端還擺着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生了銹的發卡、沾滿沙土的鞋子以及看不出顏色的女包。
看見他們過來,二隊隊長李睿伸出戴着防護手套的手,比畫了一個“六”的手勢:“已經挖出來四個了,都是年輕姑娘。詳細情況還得等進一步的驗屍結果。”
唐靖的心往下沉,然而並不覺得意外。
“剛接到報案的時候,誰也沒想到能跟你那個人口販賣案扯上關係。但是過來一挖開,就發現不對了。”李睿已經在這裏挖了半天的坑,臉曬得通紅,眼睫毛上都沾着沙子,杵着鐵鍬的樣子活像個老農,“你自己看看吧。這幫畜生!”
唐靖的目光落在泛着濕氣的沙坑裏,看着深埋在沙礫之下的高度腐爛的屍骸,覺得身體裏奔流的血液都因為憤怒而燃燒起來。這樣的情形他不是第一次看到,但每一次看到,他都難以控制心中的怒火以及……難以言喻的自責。他會忍不住問自己,如果他的調查能少走一些彎路,如果他的行動能更迅速一些,是不是她們就能有機會活下來,不用像垃圾似的被人埋在荒涼的沙地里?
這些連面目都難以分辨的屍骸都曾是正值妙齡的鮮活女子,有些剛剛步入社會,還有些只是學生。尚未綻放的年紀,卻在家人的翹首期盼之中無聲無息地長眠地下。唐靖知道,除了眼前的這些死者,尚有更多活着的受害者被捲入黑暗的旋渦,被一雙雙罪惡的手推動着,不知散落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
李睿深深吁了口氣,伸手指了指棧橋的方向:“我剛才去那邊看了看,那座棧橋看着快朽沒了,但實際上是維修過的,完全可以用。這就跟你說的條件都對上了。”
唐靖正在找的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偏僻、不引人注意,但是又便於撤離。他猜到在濱海市附近會有這樣一個地點,但在他最初的推測里,這裏並不是一個藏屍的地點,而是一處秘密的中轉站。藏屍從來不是目的,對行兇的人來說安全離開才是最重要的事。
唐靖正在追查的是一起人口失蹤案。受害者都為女性,年齡在十五到二十五之間,沿海幾個城市因為人口流動性大,都是案件的重發區。這也是併案后將工作組地點定在濱海市的主要原因。
隨着調查的深入,失蹤人口的去向也漸漸有了線索。當所有的蛛絲馬跡都指向了港口城市而非偏遠山區,並且牽出了某個通緝在逃的臭名昭著的人口販子,一張涉嫌跨國人口販賣的黑色網絡開始漸漸浮出水面。
受害人被綁架,通過特殊途徑送到港口城市,由這裏的中轉站偷渡出海,進入國際販賣市場。唐靖有理由相信這個犯罪團伙的規模可能遠遠超過了他們最初的推測。他們之間有明確的分工,上下層之間的約束極為嚴格,對待“貨物”的手段極其殘忍。看到沙坑裏挖出來的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體,唐靖再一次聯想到了橫行湄公河流域的人口販賣組織“黑河”和阿爾巴尼亞的黑幫。
唐靖帶着薛令白和鐵鎚將整個倉庫大院裏裡外外檢查了一遍。幾個房間的鎖都已經打開了,房間裏有生活痕迹,被褥整整齊齊地捲起來堆放在房間一角。靠窗的地方立着幾個木柜子,裏面東倒西歪地扔着幾包餅乾和半包沒開封的礦泉水。
柜子上落了厚厚一層灰,看得出有一段時間沒人來過了。薛令白和鐵鎚將牆角的被褥打開來仔細檢查,唐靖則順着大門走出去,一路走到棧橋上,又順着原路慢慢踱了回來。
院門口,法醫正帶着人將屍體裝車。現場條件太差,必須運回局裏再做進一步的檢查。看見唐靖過來,李睿迎了過去,跟他一起沿着倉庫的外圍往山坡上走。唐靖是想找一找還有沒有其他的路,李睿則單純想離那股屍臭味遠一點。
圍着海灘走了一圈,唐靖發現除了他們來時的那條路,還有一條路可以進出這片海灘。李睿和那群出來燒烤的年輕人就是走這條路過來的。嚴格說來,這也並不能算是一條路,這一帶的海岸附近都是茂密的樹林,林子裏雜草叢生,不熟悉地形的人進去,只怕連下腳的地方都找不到,更別說開車了。
“給我們帶路的人對這一帶很熟。”李睿指着樹林裏他們出來的那個豁口說,“他說他就是郭莊子村出來的人,小時候經常在這裏玩。”
唐靖微微眯起雙眼,悍厲的神色倏然閃過:“你是說……他故意的?”
“有這個可能。”李睿懶洋洋地挑起嘴角,“否則哪來那麼多巧合?嗯?他恰好是郭莊子村人,恰好有朋友想找地方燒烤,恰好有人要解手並且恰好去了倉庫後面?”
唐靖抿了抿嘴角:“這人是幹什麼的?”
“大四的學生,叫章海。”李睿想了想說,“目前在一家商貿公司實習。”
唐靖說:“我先安排人跟他接觸一下,看看能不能挖出點兒什麼消息。”
李睿拿胳膊肘碰碰他:“唉,局長說了,讓我協助你。有事兒就說哈。”
唐靖也不跟他客氣:“聽說你有親戚是搞遠洋捕撈的?”
李睿愣了一下,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行啊,哥們兒,消息真夠靈通的。說吧,想幹啥?”
唐靖莞爾:“幫我打聽打聽遠洋船的情況,尤其是成員相對穩定的團隊。”
“這應該不難。”李睿想了想說,“現在海員不好找,好多都是從黑龍江、內蒙古那邊招來的,基本上只要身體健康,無犯罪記錄就能用。再說出海是個辛苦的差事,好多內陸農民干一次就走人,所以用工緊俏得很。你去打聽打聽,出一次海就招一次人的漁業公司多得是,船員的流動性太大了,穩定的團隊反而少見。”
唐靖對這些情況也有所耳聞,但對他來說這倒不是什麼壞消息,至少需要調查的範圍縮小了,他也可以騰出人手去跟進其他線索。
“我就不說謝了。”唐靖拍拍他的肩膀,“回頭請你吃飯。”
李睿不在意地擺擺手:“等破了案再說吧。”
兩個人望向身後的庫房,一起沉默下來。
遠處的大海宛如一面鋪展開的藍色綢緞,在夏日燦爛的陽光下溫柔地起伏,明媚的顏色刺得人眼睛疼。
這個世界,有多美麗就有多邪惡,有多明亮就有多黑暗。
唐靖把發頂的墨鏡推下來,擋住自己的雙眼:“走吧。要做的事還多着呢。”
蘇玲離開之後,陳玥保持着送人的姿態,站在客廳門口怔怔出神。
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這樣的畫面有種莫名的眼熟:便裝的女警揮手告別,臉上帶着溫煦的笑容。陳玥看不清她的臉,但她知道她衝著自己擺手的時候說的是:“那就這麼說定了。我等你的消息喲。”
陳玥不自覺地微笑起來。她不記得這句話有什麼含義,但她當時一定是懂的,因為只是這樣模糊的回憶,就讓她從心裏泛起快樂的感覺,蠢蠢欲動地想要去做些什麼。
她想這個人一定是她的熟人,她給自己帶來的是一個好消息。
腳步聲從身後傳來,陳玥回頭,見韓颺和韓宇一前一後順着樓梯走下來。韓颺看見她的時候明顯愣了一下。陳玥後知後覺地想到自己臉上的表情一定是……有些詭異的。
陳玥移開視線,率先走到餐桌旁邊,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韓颺微微蹙眉,瞥了一眼空蕩蕩的庭院,不動聲色地問道:“在想什麼?說出來讓我們也高興高興。”
陳玥拿着餐巾扭來扭去地擺弄,頭也不抬地笑了笑:“別逗了。讓我覺得高興的事,你怎麼可能會高興。”
這種程度的回擊,韓颺已經不當回事兒了。他在她對面坐下來,似笑非笑地說了句:“這可不一定。我相信我們之間還是能夠達成共識的。”
陳玥嗤笑一聲,沒有再說話。曾幾何時,她也曾有過跟他好好溝通的想法,但現在,她已經不覺得所謂的溝通會對她的處境有什麼影響了。韓颺需要的從來不是這個。他只要她聽話,乖乖在他眼皮底下扮演好“陳玥”這個角色就夠了。
韓颺拿起餐巾擦擦手,一轉頭看見韓宇還站着,微微挑眉:“想什麼呢?不餓?”
韓宇有些糾結地看了他一眼,拉開他身旁的椅子坐下。他不過一段時間沒過來,怎麼這個家裏的氣氛變得這麼古怪了?
“你們……”韓宇斟酌着問道,“是吵架了吧?”
韓颺默然不語。陳玥則抬頭看着他,臉上帶着詫異的神色:“你在想什麼啊?”
“不是嗎?”韓宇看看她,再看看韓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們兩個也太奇怪了。”
陳玥瞟了他一眼,韓宇臉上的驚訝不是裝出來的。或許他真的不知道韓颺做了什麼?陳玥自嘲地搖了搖頭。就算他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她也不打算對他做些什麼。他畢竟是韓颺的兄弟,一旦他變成了知情人,他是會站在自己血脈相連的兄弟身邊,還是會站在她這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弱勢的陌生人身邊?
陳玥不打算拿這種可怕的問題去考驗人性。
劉長英從廚房走出來,面帶笑容地說:“今天有新鮮的螃蟹,二少爺可要多吃點兒哦。”
“謝謝劉姨。”韓宇勉強笑了笑。在見識過了韓颺和陳玥的你來我往之後,他開始用一種更加客觀的眼光打量劉長英。劉長英曾經是韓颺母親的生活助理,一直把韓颺當成自己的孩子,對韓颺可謂是言聽計從。韓宇有種直覺,不管韓颺做了什麼,她一定是知情的。
然而問題也來了,對韓颺言聽計從不表示會把他也當成頂頭上司。不涉及秘密的問題,她也許會告訴他。如果韓颺身上真的有什麼秘密,他可以肯定劉長英是不會告訴他的。
一家人圍着餐桌坐了下來,劉長英端着大盤子過來,親自動手給韓家兄弟一人夾了一隻螃蟹:“現在還略微有點早,嘗個鮮吧。再等半個月好螃蟹就上來了。”
陳玥懶得旁觀他們一家人表演感情深厚的戲碼,拿起筷子給自己夾了一個。她有時候會懷疑自己的家是不是也在沿海城市,因為她愛吃海鮮,並且也很會吃,尤其剝螃蟹,幾乎不會浪費一丁點兒蟹肉。
韓宇驚訝地看着她的動作,見韓颺和劉長英都不吭聲,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咳,玥玥姐,孕婦最好不要吃蟹。”
“哦?”陳玥不怎麼在意地隨口應道,“為什麼?”
韓宇回憶自己曾經看過的那些孕婦注意事項:“螃蟹寒涼,孕婦吃了容易動胎氣。”
“是嗎?”陳玥望向韓颺,擠出了一臉的假笑,“你可要多注意哦。”
韓颺飛快地掃了她一眼。一閃而過的凝視中,滿是警告的意味。
陳玥嗤笑一聲,低下頭專心致志地開始剝螃蟹。
韓宇欲言又止。他都把吃螃蟹的危害說得這麼明確了,怎麼在座的人就沒一個上心的?還有那句讓韓颺注意是什麼意思?陳玥好像並不把“動胎氣”當回事兒,她不是很看重這個孩子嗎?他記得她還因為劉長英不尊重她這位孕婦,給她送了剩飯剩湯而大發雷霆呢。
要不就是無知者無畏?他們不相信螃蟹真有這麼大的危害?
“咳,玥玥姐。”韓宇忍了半天,見她又去夾第二隻螃蟹,實在忍不住了,“你……你還是注意一些比較好。”
陳玥笑了起來,滿目嘲諷:“謝謝你,小宇。但願你是真的關心我。”
“為什麼這麼說?我當然是真的關心你。”韓宇詫異地看看她。今天從見到陳玥開始,她說話就一直陰陽怪氣的,所有的談話都好像說一半藏了一半。尤其韓颺回來之後……
韓宇下意識地望向韓颺。
韓颺頭也不抬地說他:“好好吃飯!”
韓宇放下筷子,一本正經地勸道:“哥,真有什麼矛盾,你也別跟玥玥姐計較。她畢竟是孕婦嘛。你是大男人,就不能主動認個錯?”
韓颺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又若無其事地落下來,夾了一筷子青菜放進自己的碟子裏。
陳玥卻好像聽到什麼笑話似的笑了起來:“好好吃你的飯吧。你這個神奇的腦洞……你說你都在想些什麼呀。”
短短几分鐘之內,韓宇已經是第三次聽到這句話了。他其實什麼都沒想,只是難以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並且對自己的心事也有些捉摸不定罷了。數月前,他提心弔膽地看着陳玥帶着一臉懵懂的神氣與韓颺卿卿我我,明知這幸福背後潛藏着可能翻盤的危險,卻只能壓着忐忑保持沉默。
現在,他們之間相處的模式終於恢復到了他預料之中的狀態,卻讓他更加不安起來。他不能確定導致這一切的原因究竟是韓颺又做了什麼,還是因為她終於回憶起了當初自己對她說的那番話?話說,他當初幹嗎要那麼多嘴呢?
他曾以為這兩個人不應該那麼虛假地幸福着,假裝所有的矛盾與紛爭都不存在。也糾結過要不要把他所知道的真相再一次攤開在她面前。然而他終究什麼都沒做。此時此刻,他坐在這個曾經幸福滿滿的房間裏,看着她望向韓颺時冷漠譏誚的眼神,卻寧願她還是數月前那個什麼都不記得的傻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