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囚籠

第六章 囚籠

韓颺要氣瘋了。

一個保鏢一個保姆跟着,竟然在家門口把人丟了,而且出事的時候保鏢就在相隔不足十米遠的地方!最讓他氣憤的是竟然連保鏢也說不清陳玥是被人綁走的,還是她主動跟着什麼人離開的。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韓颺一面因為沒有接到勒索電話而慶幸,一面又陷入了深深的疑慮之中。他直覺陳玥就是主動逃跑的,但他想不通她在一種幾乎是與外界斷絕聯繫的情況下是怎麼找到幫手的?或者帶她離開的人並不是事先聯繫好的幫手,而是心血來潮之下隨即挑選的一個目標?

那麼,她是臨時有什麼緊急的事情要辦,還是……只想用這樣一種出人意表的方式來表達對他的反抗?

韓颺在書房裏焦躁地踱來踱去,一會兒覺得陳玥說不定出去散散心就回來了,一會兒又開始擔憂會不會是商場中的對手想利用她來算計自己?或者保鏢和方桂花也都被收買了?他想得越多,就越是覺得每一種猜測都像是真的。饒是韓颺這等素來穩得住的狠角色也不由得坐立不安起來。驀地一個念頭閃電一般劈了下來:陳玥不會是發現了什麼,所以故意逃跑的吧?!

韓颺被這個念頭嚇住,過了許久才緩緩吁了口氣。他仔細回憶這段時間裏自己的言談舉止,拋開那些自己都不記得的小動作,似乎並沒有露出什麼明顯的馬腳。至於陳玥對他心有不滿他是早就知道了,他不讓她出門,還沒收了她的手機,她生氣也正常。不過這種生氣嚴重到了需要離家出走的地步嗎?

韓颺忽然有些不能確定了。

電話鈴響起,下屬向他彙報最新的搜索結果:“有人在大學城植物園看到一個女生很像陳小姐。我已經安排人過去複核。”

韓颺頓時精神一振:“把照片發過來!”

幾秒鐘之後,他的手機上收到了一張照片。距離有點遠,又是偷拍的,看不清面孔,但穿着身形看着還真有點像。韓颺立刻帶着人趕了過去。等他快到植物園的時候,下屬電話又追了過來,說目標人物已經步行去了海邊。

韓颺讓司機把車停在廣場旁邊,打發幾個助理分頭找人,電話里說疑似陳玥的女孩已經去了沙灘。這個季節,這樣的地方,找人的難度還真不是一般大。

濱海是旅遊城市,一到夏季滿大街都是遊客。尤其在海邊,抬眼望去,密密麻麻到處都是人,沙灘上的帳篷遮陽傘更是連成一片,笑語喧嘩幾乎壓過了海潮的輕嘯。韓颺一路走來,只覺得無數人影在眼前晃來晃去,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輕鬆愜意的表情,卻沒有一個是他要找的人。

一群年輕人打打鬧鬧地從他身邊跑過,明媚的笑臉比六月的陽光還燦爛。

韓颺忽然恍惚了一下,似乎……很久沒看到陳玥露出這樣的笑臉了。記憶中那個總是圍着他轉的滿面笑容的女孩子不知不覺就定格成了一幀泛黃的舊照片,在歲月里漸行漸遠。而他也似乎跑得太久,不知什麼時候,陪在身邊的人一個一個都不見了。

海水溫柔地卷上來,在沙灘上留下濕潤的印痕,又歡快地退了回去。周而復始,不知疲倦。

韓颺茫然地在沙灘上走着,像一個迷路的孩子。

車子在紅燈前停下,陳玥看到唐靖拿起煙盒又猶豫着放了回去,忍不住自嘲地說了句:“我不介意。”

反正也不是真的孕婦。

唐靖不客氣地點了一支煙,轉頭看看她:“直接送你回明湖苑?”

陳玥自覺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聽到這個地名的時候仍有種抵觸的感覺。尤其一想到韓颺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陳玥就覺得自己還需要多一點兒勇氣。

唐靖還在等她回答,陳玥實在不知說什麼好,只好指了指前方:“綠燈。”

唐靖這才意識到剛才他也走神了。他幹這一行這麼久,麻煩事不知遇到多少,但像這樣舉棋不定的情況還真是不多見。這個姓韓的男人看似有問題,偏偏所有的懷疑都只是懷疑。偷聽來的話不能作為證據,假懷孕的事頂破天也就是個口頭欺騙——若韓颺解釋說是考慮到陳玥精神有問題,為了安撫她才這麼說,連性質都變成了善意的欺騙。誰不得誇他一句體貼呢?至於整容的事,只有一個鑒定書,什麼都證明不了。畢竟在臉上動個小手術什麼的,跟故意傷害是扯不上邊的。至於韓颺限制她出行,只要拿出陳玥的診斷書,一句話都不用解釋了。這不都是為了更好地照顧病人嗎?!

陳玥忽然嘆了口氣說:“要不你就給我放這兒吧,我去超市買瓶二鍋頭。”

唐靖懷疑自己聽錯了:“買什麼?”

“二鍋頭。”陳玥擺出一副“老娘要跳崖誰也別攔着”的表情,“一想到回去要面對那麼多糟心事,我就覺得需要點兒酒精來壓壓驚。”

唐靖試探地問她:“既然這麼不願意……你就沒考慮過回陳家住?”據他調查到的消息來看,兩個人雖然去民政局做了登記,但還沒正式舉辦婚禮,無論是住一起還是分開住都說得過去。

陳玥沉默地搖搖頭。

唐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韓颺和陳玥之間牽絆太深,他們之間的問題也不是不再見面就能解決的。除此之外,唐靖對陳玥還有一種隱秘的猜想,她病中醒來,見全世界都是陌生人,唯有韓颺身上貼着“愛人”的標籤。對她而言,韓颺終究是不同的吧。她防着他,但同時必然也依戀着他,因為他是她空白的過去和空茫的現在之間唯一的橋樑。唯有在他的身邊,她才能抓住自己存在的意義。

或許酒精真的能讓她好過一點。

“走吧。”唐靖拍了拍方向盤,“我帶你去吃點兒東西……嗯,還能喝點兒酒。”

唐靖把車子停在路邊,隔着車窗玻璃指給她看街道盡頭那家古香古色的小店:“別看不起眼,這是貨真價實的百年老店。老闆他們家祖上出過一位榜眼,現在家裏還供着家族興旺時傳下來的私房菜譜呢。”

唐靖難得跟一個不太熟的人說這麼多話,一轉頭卻見陳玥兩眼發直地盯着街道另一側。

這一帶都是濱海市的老街區,青磚鋪地的窄街,街道兩側都是上年頭的老房子。從外面看規制都差不多。陳玥盯着看的是一家文具店,臨街的牆上開了一個櫥窗,暗色的絨布上擺着石膏像和一些畫板之類的東西。背景牆上還掛了兩幅素描作品,看不出有多高的水平,但很規矩,給人一種挺專業的感覺。

唐靖頗覺意外。他查過陳玥的底,知道她是商科出身,小時候學過鋼琴,還在一些不大不小的比賽上拿過獎。但沒有跡象表明她學過畫畫,或者單純只是有興趣,還是失憶之後開闢出來的新愛好?

陳玥卻顧不上想那麼多,她只想近距離看一看櫥窗里的東西。這種突如其來的衝動自然得接近生理本能,就像渴了要喝水,冷了要穿衣。她甚至覺得這些東西帶給她一種極其親切的熟悉感。

她站在櫥窗外沉思片刻,推門走了進去。店不大,高大的木質貨架幾乎將空間塞滿,紙張和顏料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略微有些嗆人的複雜氣味兒,固執地瀰漫在小店的每一個角落。可是就連這味道也是無比熟悉的,熟悉到讓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情不自禁地開始戰慄。

老闆是一位清瘦的青年,捧着一本厚厚的《美術史》靠在櫃枱後面的躺椅上打瞌睡,看到有客人進來也只是懶洋洋地打了個招呼。

陳玥挑挑揀揀地買了速寫本和幾支筆,結賬的時候老闆說了句:“看你的手我就知道你是畫畫的。”

陳玥詫異地看着他:“為什麼?”

老闆側着頭想了想,笑着說了句:“每一行的人身上都有自己獨特的烙印。你骨子裏就有種顏料的味道。”

唐靖聽得清清楚楚,望向陳玥的目光里不由得多了幾分深思。看來不光是韓颺有秘密,這位韓家的大少奶奶身上似乎也隱藏着不少秘密。

韓颺心神不定地在沙灘上走了很久,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另外一組下屬打來電話,說在陳宅的門外找到了陳玥。等韓颺帶着人趕過去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韓颺把車停在樹林的外面,步行穿過熟悉的石徑。

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盤着腿坐在地上,背靠着陳宅上了鎖的鏤花鐵門。門后是已經長了荒草的石徑和寂靜的庭院,再遠一點的地方,是沉沒在夜色里的三層樓房。她孤零零地坐在那裏,垂着頭像是睡著了。在她頭頂上方是路燈昏黃的光團,夏日的蚊蟲繞着路燈飛來飛去,是眼前畫面里僅有的鮮活。

韓颺停住腳步,心裏忽然就有些難過起來。

陳玥沒有看到他,她沉默地坐在那裏,整個人都放空了。從醒來到現在雖然只有幾個月的時間,她卻覺得好像已經過了一輩子那麼長。對自己的懷疑、對別人的懷疑,像一團越繞越緊的線團,勒得她透不過氣來。

陳玥拎起手上的酒瓶子看了看,見巴掌高的小瓶子裏還有一小半玫瑰酒,就有些捨不得喝了。這是唐靖帶她去吃飯的那家小店裏自己釀的,外面買不到。陳玥這一瓶能帶出來還是看唐靖的面子,據說他有個同事跟這家店的幕後老闆沾着親。也不知以後能不能走他的路子多買幾瓶出來。

陳玥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玫瑰酒,玫瑰的香氣和醇和的酒香頓時溢滿口腔,她在微醺的眩暈里看見了韓颺的身影。他站在那裏也不知看了多久,沉默而溫柔的姿態讓她想起初見他的那段時光。

陳玥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霎,繞過他投向了石徑的盡頭。在那一大片枝繁葉茂的海棠樹中間立着一塊一人多高的假山石,唐靖就躲在那裏看着她。他說不放心一個女孩子留在這麼偏僻的地方,總要看到家裏人來接才好。

夜色太濃,燈光照不到那個角落。但陳玥能肯定他一定還在那裏。或許此時此刻正隔着層層枝蔓悄悄看着她,保護着她。

陳玥朝着那個方向輕輕舉了舉手裏的酒瓶,無聲地做了個口型:“謝謝。”

韓颺誤會了這個舉動。他從沉思中清醒過來,朝着她走了過去:“玥玥。”

陳玥仰起臉看着他,她的眼睛裏沁着迷濛的水光,眼神卻是散亂的,像在看着他,又好像透過他在看什麼別的東西。

韓颺在她面前蹲下來,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她的臉。離得近了,他嗅到一股濃烈的酒氣,忍不住皺眉:“怎麼喝成這樣?”

陳玥木然地看着他,凝在眼底的水光在昏黃的燈光下看去恍若淚水。

韓颺無聲地嘆了口氣。

“對不起。”

陳玥像被驚動似的,眨了眨眼:“你說什麼?”

“沒什麼。”韓颺在她的眼角抹了一把,是乾的。她並沒有在哭。可不知怎麼,他就是覺得她在哭。

韓颺難得地心軟了一下:“回家吧。”

這一霎間,他忽然不想去追究她為什麼要從明湖苑逃走了。就這樣吧,他疲憊地想,或者她也覺得累了,就像自己一樣,走着走着就發現周圍的景色已經變了,不再有最初的明亮與心動,卻不知到底是在哪裏就遇見了那個要命的轉折點,由一件事牽引出另一件事,不知不覺就越走越遠,原來的路漸漸地看不見了。

韓颺拉住她的手:“走吧。”

“去哪裏?”陳玥帶着迷濛的神色看着他,很淺很淺地笑了一下,“哪裏是家?”

韓颺被這個問題難住了。明湖苑是家嗎?他不確定。而在她身後,這幢了無生氣的黑沉沉的房子真的能叫家嗎?

韓颺的眼睛莫名地酸了一下,他用力把陳玥拉起來,小心地將她摟進懷裏。眼前的景色恍惚地變了,他看見裹着披風從台階上走下來的貴婦,臉上帶着笑容,語氣卻是嗔怪的:“怎麼才回來?你陳叔叔都等急了。”

韓颺眨眨眼,看見眼前的場景變成了花園的另一側,瘦高的中年男人手裏拎着一隻噴壺,臉上帶着和煦的笑容:“這株繡球還是玥玥從同學家裏移植過來的,差點被她養死了。你得說說她,養花要講技術,可不是天天澆水就行的。”

一滴眼淚毫無預兆地從韓颺的眼角滑落。

自從陳家出事,他就刻意地將這個地方忘記了。他知道懷裏的女人對這裏也沒有絲毫的記憶,可她還是鬼使神差地跑來了這裏。

韓颺有些狼狽地抹了一把臉,另一隻手在她背後拍了拍:“走吧。”

陳玥在抬頭的一瞬間看到了浸濕他眼角的那一抹水光。她懷疑自己看錯了什麼,仔細看時,仍是那張淡定的溫柔的臉。但此刻的韓颺又彷彿與平時的樣子有些不同,好像平日裏支撐着他的那種拚命的勁頭忽然消失了,他變成了一個普通的青年,在這仲夏夜迷夢一般的夜色里放下了心防,露出了深藏在心底的脆弱。

然而這一點兒脆弱到底是不是她的錯覺呢?或許等她從玫瑰酒的微醺中醒來,他又重新變成了那個穿着厚厚鎧甲的韓颺——那個她看不穿也猜不透的、臉上戴着溫柔面具的陌生男人。

韓颺沉默地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從假山旁經過的時候聽到樹叢里發出窸窸窣窣的輕響,他警覺地停下腳步。

陳玥的心也瞬間揪了起來。

枝葉晃動,一團小小的灰白色跳了出來,輕巧地落在了假山石上。那是一隻很小的貓,毛色灰白,瘦巴巴的,一雙水汪汪的杏核眼眨巴眨巴,嬌滴滴地“喵”了一聲。

韓颺鬆了口氣,拉着陳玥繼續往前走。

陳玥走了兩步,回頭看時,那隻小貓還在那裏坐着,安靜望着她離開的方向。毛茸茸的尾巴尖在身後輕輕晃了晃。

陳玥甩開韓颺的手,朝着它走了過去。

小貓不安地向後退了一步,但是並沒有跑開。陳玥小心地伸手將它抱了起來,小貓不安地在她的掌心裏蠕動起來。陳玥隨手把酒瓶遞給了韓颺,用兩隻手將它攏在懷裏,安撫地摸了摸它的腦袋。

小貓安靜下來,小幅度地在她掌心裏蹭了蹭腦袋。

陳玥臉上露出笑容。

韓颺看看手裏的酒瓶,很普通的玻璃酒瓶,連枚標籤都沒有,也不知她從哪裏找來的。

“想養?”

陳玥沒有出聲,只是低下頭用下巴蹭了蹭小貓的耳朵。

韓颺嘆了口氣:“算了,想養就養吧。想起個什麼名字?”

陳玥想也沒想地說:“就叫唐……糖糖吧。”

韓颺啞然失笑。

兩個人慢慢走遠了。唐靖從樹叢里站了起來,手裏抱着另一隻毛色相似的小貓,他在小貓的腦袋上揉了揉,小聲嘀咕:“你弟弟……或者妹妹可幫了大忙。它叫糖糖你叫什麼好呢?糖果?糖豆?”

小貓瞪着無辜的大眼睛看着他。

“算了,你就叫豆豆吧。唐豆豆?”唐靖點點它的小鼻子,“你說我怎麼養你呢?我一天到晚忙得要死……要不送你回家陪老太太去?”

小貓晃晃尾巴尖,輕輕地“喵”了一聲。

玫瑰酒也是酒,喝多了一樣會上頭。陳玥一開始還強撐着,車子駛出市區的時候就有點挺不住了,腦袋昏昏沉沉,身上也有些發軟,後來乾脆靠在後座上睡了過去。小貓倒是不怕生,窩在她腿上跟着她一起打盹。

不知過了多久,陳玥迷迷糊糊睜開眼。車停了,熟悉的燈光從車窗外透進來,夜風習習,帶來夏蟲的呢喃。車廂里有淡淡的煙草味道,她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枕在韓颺的腿上。韓颺不知在想什麼,手裏夾着一支煙,沉默不語。

小貓緊挨着她,睡得肚皮朝天。陳玥摸着它身上軟軟的毛,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半夢半醒之間,她聽到了熟悉的海浪的聲音,這是她的卧室。陽台的門開着,潮濕的海風溫柔地拂動窗紗,下弦月在薄薄的霧氣里時隱時現。

相鄰的陽台上有壓抑的咳嗽聲,淡淡的煙草氣息一整晚都縈繞在她的夢裏。

夜風卷着潮濕的水汽撲過來,將嗆人的煙氣吹到他臉上,卻又在下一秒盡數散開,了無蹤跡。月明如洗,滿天的蓮花雲像一群驚慌失措的羊群,在夜空中快速移動,月光穿過雲彩的縫隙,光影斑駁,空氣里彷彿有什麼無形的東西在不安地跳動。

韓颺重新點起一支煙,在溫暖乾燥的煙氣里他聞到了殘留在襯衫上的若有若無的酒氣,那是玫瑰酒的味道。除此之外,還有一絲極淡的青草香。那是她喜歡的香水味道。上個月跟唐莉莉出門的時候買的。她像個得到新玩具的小孩子似的,興沖沖地噴在他的每一條手帕上,還叮囑他一定要收好。

韓颺的臉上露出一絲疲憊的苦笑。他想不明白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麼混亂的樣子,明明一開始並不是這樣的。他只不過是想要掩飾自己所犯的一個小小的過錯,可是一件事牽扯到另一件事,於是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事情就已經變成了如今這般無法掌控的複雜而棘手的樣子了。

乾燥的煙氣湧入口腔,卻無法撫平他內心的焦躁。韓颺翻來覆去地擺弄手機,終於下定決心撥出一組號碼。

鈴聲很快響起,卻沒有人接聽。韓颺卻像入了迷似的,靜靜聽着鈴聲一遍遍響起。彷彿只是這樣,就已經能讓他躁動的靈魂安穩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重複響起的鈴聲終於停了。電話被人接了起來,韓颺極快地說了句:“讓她聽電話。”

電話另一端久久無聲,片刻後有輕淺的呼吸隱隱傳來。

韓颺驟然間眼眶發熱:“是你嗎?”

電話另一端的人沉默不語。

“我知道是你。”韓颺空着的那隻手捂住了自己的雙眼,“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在……我想你了,我想你了你知道嗎?”

夜風卷着細碎的沙礫呼地一下卷了過來。山崖下的松濤和着海浪的轟鳴一聲聲敲擊着沉凝的夜晚,焦躁又兇猛。夜色中的大海彷彿蘊積了滿腹的心事卻又無從分說。

韓颺深深吸了口氣,竭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然而他的心臟跳動得太過激動,撞擊得胸口都隱隱作痛。

聽筒里傳來咔嗒一聲響,掛斷了。

韓颺的雙眼脹得生疼,他急促地呼吸,然而胸口疼痛的感覺卻越來越鮮明。他使出全身力氣將手機扔了出去。手機撞在陽台的欄杆上,啪的一聲碎裂開來。

有什麼東西飛快地從他臉頰上劃過去,熱辣辣的銳痛,隨即便湧出一線細小的熱流。

韓颺喘息着,脫了力似的癱軟在陽台上。

陳玥一整晚似睡非睡,夢裏都彷彿縈繞着某種令人不安的氣息,好像有什麼危險就潛藏在她的附近,她看不見,只能隨時預備着跳起來還擊。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着的,直到小貓跳上她的枕頭,四隻軟軟的小爪子在她肩膀上踩來踩去,她才吃力地睜開眼。

天光大亮,掛鐘的指針正指向十一點。陳玥揉揉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了。她竟然一覺睡到了中午?玫瑰酒里難道放了安眠藥嗎?!

糖糖爬過枕頭,輕巧地躍上床頭櫃,轉過身看着陳玥,一雙大大的杏核眼透着水潤潤的淺藍色。灰白色的毛皮上佈滿了深灰淺灰的條紋,樣子居然也很漂亮。陳玥發現它的毛毛乾淨蓬鬆,耳朵尖上還帶着一絲潮意,忍不住伸手過去撥拉了一下:“誰給你洗的澡?”

糖糖在床頭柜上爬了一圈,找了個相對而言離她較遠的位置蹲坐下來。

陳玥瞪着眼睛與它對視片刻,臉上的笑容慢慢淡下來:“唉,本想讓你跟着我混的,可是我一窮二白不說,還要連累你跟着我一起坐牢。”

小貓晃晃尾巴尖,嬌聲嬌氣地“喵”了一聲。

陳玥嘆了口氣,爬起來去洗漱。窗外不知何時起了霧,遠處的礁石和灰藍色的海面在濃霧裏影影綽綽。她不喜歡這樣的天氣,看不清遠處的景色,讓人感到壓抑。

微涼的水從頭頂澆下來的時候,她的記憶也隨之回籠。她想起了衛玄、給她做檢查的婦科醫生、那張戳破真相的化驗單,以及沉睡在夜色里了無生氣的陳家大宅。陳玥閉上眼,任憑水流沖刷着臉頰,喃喃地對自己說:“還有唐靖。”

是的,她還有唐靖。

想到這個人以及由他的身份所衍生的安全感,陳玥覺得自己好受了許多,不再有空蕩蕩的彷彿飄在虛空中的茫然無措,像雙腳踩到了地面,雖然周圍仍然瀰漫著濃霧,但冥冥中有了一種類似於希望的、踏實的感覺。

陳玥換好衣服,抱着糖糖走出了房間。發生了昨天那種事,韓颺大概會多調幾個人來看着她。白天的時候院門大概會鎖上,方桂花去超市的時候也不會再允許她跟着。除此之外,韓颺或許還會追問她逃跑的細節。昨天她還覺得面對這些問題會讓人頭疼,但現在嘛……

她低下頭親了親糖糖毛茸茸的耳朵,小聲對自己說:“好像也沒那麼可怕。”

糖糖掙扎着想從她臂彎里跳出去,但她摟得太緊,小貓徒勞地“喵喵”叫了兩聲,又勉勉強強窩了回去。小腦袋東張西望的,像在尋找什麼東西。

“餓了?”陳玥揉揉它的後頸,小聲安慰它,“馬上就有吃的了。”她聽聽樓下的動靜,廚房門合攏時鎖扣發出的輕微的撞擊聲、餐椅被移動的聲音,有人在餐廳里走來走去,但似乎不是方桂花,也不像韓颺——他即便在家,也都是留在書房裏處理公事,不會這樣無聊地把時間浪費在客廳里。

陳玥有些疑惑,這個時間,家裏還能有誰?

熟悉的手機鈴聲突兀地響了起來。那是她的手機,被韓颺沒收后一直留在方桂花那裏。陳玥在樓梯上停頓了一下,突然很想知道還有什麼人給她打電話。

“你好。”樓下傳來似曾相識的女人聲音,“韓宅。哪位?”

陳玥瞪大了眼睛,這個聲音……

“是的。”女人的聲音平靜而客氣,帶着恰到好處的距離感,“她在休息。您也知道她大病初癒,再加上嚴重的妊娠反應……是的,是這樣,所以大夫建議她卧床休息……我會的,一定轉告。”

陳玥慢慢走下樓梯,轉過拐角。儘管已有心理準備,但她看到站在窗前那個瘦瘦高高的身影時,仍有種條件反射一般的心跳加速。雖然只見過一面,但這女人身上那種一絲不苟的刻板冷漠讓陳玥覺得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一想起送到療養院的那些雞湯,陳玥就油然生出一種類似於生理反應的厭惡。

兩個女人的視線在半空中相撞,在無聲的對峙中都感受到了對方流露出來的不加掩飾的敵意。

良久,劉長英微微頷首:“很高興見到你,陳小姐。”

陳玥一步一步走下樓梯。她看到劉長英手裏還捏着她的那隻手機,不知為什麼,心裏忽然邪火亂竄。方桂花拿着它的時候還會覺得歉疚,這女人卻一副理直氣壯的架勢,她是真把自己當成了監獄看守嗎?

“我一直以為劉女士是個很懂規矩的人。”陳玥直勾勾地盯着她。

劉長英垂下眼瞼,擋住了眼底的不耐煩:“陳小姐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你家長輩沒教過你,”陳玥微微側過頭,平靜地看着她,好像她真的想不透這個問題,“沒有得到別人的允許不能拿別人的東西嗎?”

劉長英下意識地挺直了後背,眼神也陡然間變得銳利:“陳小姐,如果我是你就不會這麼意氣用事。”

陳玥莞爾:“你指的是……我現在是你的囚犯嗎?”

劉長英微微蹙眉,對陳玥的反應感到有些意外。

就在一天之前,陳玥也不能想像自己在面對這樣的境況時會如此淡定。然而事實確實如此,她站在困住她自由的牢籠里,面前站着衣着體面的獄卒,庭院裏有假扮園丁的保鏢走來走去,時不時會向房間裏看兩眼,確保她隨時處於有力的監控之下,而陳玥想的卻是找點兒什麼吃的喂喂小貓。

就這樣吧。陳玥心想,只有她被困在這裏,韓颺才會放心,如果他確實在暗地裏做什麼事……也才會安心地繼續做下去。只要他做,就會露出行跡,就會留下線索,當線索累積到足夠的程度……

真相總會水落石出。

陳玥抱着糖糖走到廚房門口的時候,回頭看了看劉長英,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你看過《蝴蝶夢》嗎?”

劉長英挑眉看着她,片刻后唇角微微一挑,露出一個冰冷的微笑:“相信我。即使真有瑞貝卡,她也不在這兒。”

這個回答同樣出乎陳玥的意料。她只是隨口挖苦一下劉長英,覺得她像《蝴蝶夢》裏那位暗懷鬼胎的女管家丹弗斯夫人,沒想到會得到這樣一句回應。陳玥走進廚房翻冰箱的時候還在琢磨她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瑞貝卡不在這裏……誰是瑞貝卡?不在這裏又是什麼意思?暗示她韓颺心中另有所愛?

廚房裏燉着湯,滿屋都是香氣。陳玥不感興趣地瞥了一眼那口咕嘟咕嘟的砂鍋,翻出半袋麵包掰了一塊遞給小貓,小貓嗅了嗅,不感興趣地把腦袋扭向一邊。

背後有輕淺的腳步聲靠近,劉長英淡漠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少爺等下會回來,我想他有不少問題要問你。”

陳玥頭也不抬地嗯了一聲:“讓他帶點兒貓糧回來。”她想了想,有些費力地從記憶深處撥拉出一個合適的名詞,“……天然糧。”

劉長英:“……”

“我剛想起來一件事。”陳玥抱着貓從她身旁走過的時候,故意斜着眼瞟了她一眼,“不管瑞貝卡在哪兒都跟丹弗斯夫人沒什麼關係。從頭到尾,她就是個看不清事實瞎搗亂的、愚蠢又可笑的……反派。”

劉長英臉色微變,一雙細長的眼睛冷冷看着她。

“雖然想不起什麼時候看過這本書,”陳玥看着她,心情突然就變好了,“不過還是感謝你讓我有了回憶的靈感。話說,方姨呢?是回老宅了,還是也被看起來了?”

劉長英還維持着端莊的神情,只是表情略有些僵硬:“答案是……兩者都是。”

“哦。”陳玥點頭,“果然如此。”

方桂花近身照顧她這麼久,以韓颺疑心病的程度,估計也很難痛快地放她離開。又沒到殺人滅口的程度,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調換個崗位,變相地看管起來。

“剛才誰給我打電話?”陳玥又問,“唐莉莉?”

劉長英擺出一副懶得跟她說話的架勢,矜持地點了點頭。

陳玥剛才就猜到了。在她聯繫上唐莉莉之後,也先後收到了一些問候的短訊,據說都是平時交情不錯的同學,大概是顧慮到她失憶的事,沒有冒失地打電話來寒暄。雖然陳玥誰也不記得,還是很感動。這至少表示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惦記着自己啊。除了這些偶爾文字聯繫的老同學之外,能直接跟她聯繫的就只有一個唐莉莉。

當然,昏迷事件發生之後,她也被韓颺劃為拒絕往來戶。幾次打來電話都不是陳玥本人接電話,或許她以為陳玥是在有意疏遠她。慢慢地,她的電話也開始變少了。這也是陳玥謀划逃出明湖苑的時候沒有向她求助的原因。

她從沒懷疑過唐莉莉和以前的陳玥之間那種深厚的、一起經歷了青春、一起長大成人的深厚感情,但她不確定她對現在的陳玥到底抱有什麼樣的感情。陳玥自己都能感覺到她和以前的自己就像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對唐莉莉來說,這種感覺只會更加明顯。

陳玥一直沒有主動聯繫她,只是不想讓她再失望。她知道,唐莉莉一直在等待的那位好友並不是她。

韓颺回來的時候除了貓糧還拎着好幾個袋子,都是養貓需要用到的東西。陳玥不太懂,拎着貓糧袋子看說明書的時候,劉長英已經一言不發地拿着東西去給小貓準備午飯了。陳玥的目光從袋子上移開,帶着一點兒莫名的神色目送她挺直腰板進了廚房,那副幹練的樣子還真像全能管家。

韓颺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很隨意地問她:“在看什麼?”

陳玥收回目光,在他臉上飛快地掃了一眼,沒吭聲。他們現在差不多已經是撕破臉的狀態了,他都明目張胆地讓人看着她了,難道還要跟他客客氣氣地說話嗎?

韓颺帶着一點兒審視的神色凝視着她,他的眼睛長得好,專註看過來的時候給人一種溫情脈脈的錯覺,彷彿多少說不出口的情愫都藏在那雙深情凝望的眼睛裏。然後他輕聲地問了句:“玥玥,那天你怎麼從阿成和方姨眼皮底下跑掉的?”

陳玥的手摟得緊,糖糖不舒服地掙扎兩下,從她臂彎里跳了出來,輕巧地落在餐桌上,來回溜達了兩圈,衝著陳玥“喵喵”叫了起來。

“餓了?”陳玥揉了揉手背上被它抓撓出來的紅印子,漫不經心地瞟了韓颺一眼,“我不記得。你忘了我腦子有病?”

韓颺微微蹙眉,語氣卻依然溫柔:“再想想。這個問題很重要。”

陳玥輕嗤:“多重要?”

韓颺沉默不語,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

陳玥不想被他盯着不放,於是懶洋洋地回了一句:“搭車唄,還能怎麼跑?”

韓颺挑眉,為她輕描淡寫的態度感到意外:“認識?”

“不認識。”陳玥見劉長英端着貓食盆出來,指了指餐廳角落的位置,“放那裏吧。”她雖然沒養過貓,不過推己及人,誰也不樂意吃飯的時候旁邊有人走來走去吧。

劉長英本來想把東西放到餐桌旁邊,被她這樣指揮,下意識地就看了韓颺一眼,見他沒什麼反應,便走到角落裏放下食盆,又拎着袋子去安置其他東西。眼角的餘光瞥見陳玥抱起小貓放到地上,嘴裏還嘀嘀咕咕地給它介紹在哪裏吃飯在哪裏喝水,自在得好像沒看到韓颺還坐在一旁似的。

劉長英皺皺眉。她上次看見陳玥的時候還是在韓宅,那時她剛出院,傻乎乎的什麼都不知道,脾氣卻不小。不過那時她纏着韓颺的樣子倒真有幾分依戀,現在嘛……劉長英暗暗皺眉,這女人是知道了什麼嗎?

韓颺仍是一副好脾氣的樣子,柔聲細語地問道:“不認識,怎麼帶你走的?”他對這一點也是相當疑惑。事發當時離開小區的幾輛車他都仔細查過了,車主有男有女,但沒一個跟陳玥有過來往,甚至見過面的可能性都不大。

陳玥卻懶洋洋地笑了:“搭訕唄,說請他出去喝一杯。”

韓颺的瞳孔倏地一縮:“喝了?”

“你不是看到了?”陳玥看着小貓猶疑不定地圍着食盆轉圈圈,忍不住笑了一下,“我不是還帶了半瓶酒回來?”

韓颺的眼神頓時有些複雜。陳玥輕描淡寫的神情有種莫名的尖銳的意味,像一根針在他心頭飛快劃了過去,極細微地疼,無聲無息地沿着心臟的位置蔓延開來。

韓颺掩飾地咳嗽了一聲:“想出去,為什麼不明說?”

陳玥哈的一聲笑了出來,然後轉過身繼續看小貓。糖糖圍着食盆轉了幾圈之後,大概確定了這是個安全的進食地點,已經開始試探地小口小口吃東西了。陳玥心想這麼秀氣的吃相,這一定是個貓妹子。

韓颺不悅地看着她:“笑什麼?”

陳玥心想又拿她當傻子哄,想出去明說?明說就能讓她出去了?

劉長英站在廚房門口,規規矩矩地說了句:“少爺,午飯準備好了。”

韓颺點點頭,一雙眼睛還釘在陳玥身上,固執地等着她回答。

“我今天還想出去。”陳玥戲謔地看着他,“一個人。”

韓颺相信自己沒看錯,她確實是在挑釁:“為什麼?”

陳玥回過身,雙眼不閃不避地與他對視:“不為什麼。”

劉長英有些困惑地眨眨眼,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陳玥心裏清楚,韓颺是在問她為什麼要故意惹怒他。可這裏面的原因太多了,她要怎麼說呢?說她已經洞悉了他刻意的欺騙與傷害?

陳玥搖搖頭,她說了他就會對她坦誠相待嗎?

“我是人,韓颺。”陳玥有些心酸地把臉扭向一邊,“雖然我腦子有病,什麼都不記得。但我不是你養的寵物,高興了牽出去遛一遛,扔塊骨頭就會開心,被你鎖在家裏也毫無怨言。”

韓颺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你不要胡思亂想。”

“胡思亂想嗎?”陳玥反問他,“那我今天能出去嗎?”

“不行。”韓颺一口否決,隨即反應過來自己的語氣有些太生硬了,“我是說,今天不行。你昨天把我嚇壞了,你知道我派出去多少人找你?耽誤了多少正經事?作為你任性的懲罰,最近一段時間你都不許出門。”

這也是回來之前就已經預料到的結果,陳玥並不覺得意外,讓她覺得意外的是他的措辭:“最近一段時間?”

“最近一段時間。”韓颺加重了語氣。

陳玥有些迷惑:“多近?”

韓颺嘴角微微一勾:“看你的表現。不過在這之前,你要先打一個電話。”

“給誰?”陳玥心裏警覺起來。他在試探她?

“給你的好朋友唐莉莉。”韓颺很乾脆地說。

陳玥有些明白了,這是不想讓唐莉莉再主動聯繫自己?或者早上唐莉莉的來電讓他有了一種危機感,生怕她再藉助唐莉莉做出什麼超出他掌控的事?

韓颺衝著劉長英攤開一隻手,劉長英連忙取出陳玥的手機遞了過去,韓颺接過手機調出唐莉莉的號碼,接通后遞給了陳玥:“就說你要出國生孩子,過幾個月再回來。”

陳玥心裏咯噔一下。

鈴聲響起,手機在她的掌心裏微微顫動。

陳玥看着韓颺,想從他臉上看出他真實的意圖。然而他的眼神深沉而平靜,她什麼都看不出來。

手機接通,女人的聲音有些欣喜地喊她:“玥玥?”

韓颺以一種強硬的姿勢將手機舉在她的面前,他甚至沒有說一個字,然而那種勢在必得的威壓卻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開來。

陳玥深吸一口氣,從他手上拿起手機:“莉莉?”

唐莉莉嗔怪地說:“你都多久沒接我電話了?還在生氣嗎?”

“我沒有生過你的氣。”陳玥在韓颺的對面坐了下來,她看着茶几對面的男人,這個眼神冰冷的俊美的男人,看上去那麼陌生,她想她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他。

“我就知道!”唐莉莉的聲音里透着笑音,“不過你家韓颺可真不是東西,回回打電話給我罵得狗血淋頭的,你說你這個當事人都不怪我,他一個外人瞎攪和什麼呀,存心要挑撥離間是吧?”

恐怕還真的就是要挑撥離間。

然而真相不能說破,陳玥又沒興趣替韓颺粉飾太平,只好含糊地說了句:“我們的交情,本來也與他無關。”

唐莉莉大聲附和:“對!”

“我會想你的。”陳玥被她的語氣逗笑,有些傷感地說,“莉莉,我希望等我回來的時候,已經想起了過去的一切。你是……這麼好的一個人,我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

“什麼話,我們當然會是一輩子的朋友。”唐莉莉說完才反應過來陳玥話里的重點在前半句上,“你說什麼回來?你要出遠門?”

陳玥含糊地說:“出國治療,外加生孩子,大概要幾個月吧。”

唐莉莉頓時無比失望:“怎麼這樣啊……一定要去嗎?”

“都說國外的條件比較好。”陳玥有些諷刺地笑了笑,她早該想到韓颺不是什麼家庭觀念爆棚的暖男,只是拿到陳氏的管理權怎麼夠?他想要的恐怕是陳氏真真正正改姓為韓,而實現這一切的捷徑就是一個流淌着韓陳兩家共同血脈的孩子。

所以說,從來就沒有過這樣一個孩子。只不過她的重傷住院給了他這個靈感,抹掉她的記憶,捏造出懷孕的假象,幾個月之後再拿出一份出生證明或者DNA鑒定書——有喬治醫生這樣的同夥,陳玥相信這會是很容易的。然後,他這位法定監護人就可以理所當然地將陳氏的一切收入囊中。

那首歌是怎麼唱的來着?陳玥輕輕哼了起來:“道義放兩旁,利字擺中間……”

韓颺的視線唰地掃了過來。

陳玥聽着電話另一端唐莉莉有些失落的嘮叨,心裏有種極其荒謬的感覺。韓颺拿“孩子”編了個謊言,而她正在給這個謊言添磚加瓦,竭力地想讓它看上去更像真的。她漫無邊際地想,幾個月之後韓颺要怎麼弄到一個孩子呢?收養嗎,或者那天在別墅門外向他拋飛吻的女孩子其實已經懷上了?

陳玥木着臉笑了起來。

“笑什麼?”唐莉莉不滿了,“真要坐完月子才回來?”

陳玥揉揉臉,極輕地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希望……再見到你的時候,我已經什麼都想起來了。”

這個時候把唐莉莉摘出去也是一件好事,她想。唐莉莉為她擔驚受怕那麼久,不能再連累她了。

“一定會的。”唐莉莉沉默了一下,有些惆悵地說,“玥玥,不管怎麼樣,你永遠都是我的好朋友。最好最好的那一個。”

電話掛斷之後,陳玥沉默了很久。她知道,從今天起,韓颺在她面前算是徹底掀掉面具了。他不會再對她說些模稜兩可的曖昧情話,不會再迂迴地試探她的反應,也不會再費心給直白的命令刷上一層溫情脈脈的油漆。

他正在把她變成一個標着“陳氏繼承人”字樣的單薄符號。她存在的意義,就是能在法律意義上授予他暫時管理陳氏的權力,並及時地生下一個孩子——一個身上同時流淌着韓陳兩家血脈的、符合她父母遺囑要求的孩子。

在他眼裏,這就是她存在的全部意義。陳玥想,他在剝奪她生而為人的尊嚴和權利。

韓颺看着她掛斷電話,臉上浮起一絲堪稱溫和的表情:“聽劉姨說你沒吃早飯,餓了吧?今天午飯有一道清燉乳鴿,你肯定會喜歡的。”

陳玥面無表情地看着劉長英從她手裏抽走手機,嘴裏淡淡說了句:“嗯,喜歡。乳鴿多有營養啊,最適合孕婦吃了。”

韓颺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

陳玥又說:“不過天天清湯寡水的吃膩了。明天能給做條魚不?”

“多吃魚也好。”韓颺很隨和地把話題接了下去,“營養豐富,補腦,大人孩子都合適。劉姨下午去碼頭看看,有沒有返回的漁船。”

陳玥嗯了一聲,眼睛還看着劉長英:“就做水煮魚吧,要暴風辣。”

劉長英微微怔了一下,下意識地去看韓颺。

韓颺卻仍是一派雲淡風輕:“偶爾改改口味也好,但你不能吃太多,上火了就不好了。”

陳玥嗤笑一聲,轉過頭去。她想韓颺這是什麼意思,明明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他也不會看不出自己已經猜到了什麼,怎麼還能厚着臉皮繼續裝傻?

這是裝太久,以至於裝出習慣了嗎?

那索性就……大家一起裝吧。

接下來的日子陳玥徹底變成了閑人一個,過上了與世隔絕的生活。每天的活動範圍僅限於樓上樓下,在院子裏轉一圈都有人跟着,多吹吹風都有人掐着時間過來提醒她回去休息。家裏能說上話的人就只有一個劉長英,陳玥還不願搭理她,悶得簡直要發霉。還好跟唐靖吃飯那天在美術用品店訂購的畫具都送來了,陳玥於是每天把自己關在卧室里,抱着速寫本畫蘋果,畫水瓶,畫窗外嶙峋的海岸,畫窗台上跳來跳去的糖糖。半個月之後,劉長英偶爾進她的房間去換洗窗帘,發現她在窗前支起了半人高的畫板,正在自己綳畫布。

再後來,波瀾壯闊的海景在畫布上慢慢成形。劉長英站在虛掩的卧室門口,終於流露出了憂心的表情。

晨霧剛散,暑天的熱氣已然蒸騰了起來。

唐靖滿頭大汗地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正左看右看想找個鎖車的地方,就聽身後有人不滿地說了句:“唐警官,你可真有時間觀念啊。”

唐靖回身,見衛玄黑着臉站在他身後,手裏還拎着兩個裝早點的膠袋。

唐靖看見他,也就不急着停車子了,他指指不遠處行人路上的木椅:“不好意思來晚了,坐那邊說吧。”

衛玄一臉不高興地拿出手機比畫了一下:“警察同志,你遲到了二十分鐘。”

唐靖把自行車靠邊停好,順手抹了一把滿臉的汗:“實在不好意思,半路上抓了個小偷,所以耽誤了時間。”

衛玄挺無語地看着他,心想這位警察同志還真是敬業。他看看手裏的袋子,隨口跟他客套:“早飯吃了嗎?一起吃點兒吧。”

唐靖倒是不餓,不過追着小偷跑了半天,嗓子都冒煙了,聽他這麼說不客氣地拿了一杯豆漿:“謝謝。你喊我出來是有什麼事?”

衛玄從隨身包里抽出一份疊起來的文件遞給他:“陳玥的鑒定結果。”

唐靖接過來仔仔細細翻着看,衛玄則趁着這點兒時間趕緊解決他的早餐,他今天上午還有台手術,等到了醫院就該忙起來了。

“照你說的,報告一出來我就聯繫你了。”衛玄嘴裏叼着東西,聲音有些含糊不清,“陳玥還不知道呢。”

唐靖嗯了一聲:“先別跟她聯繫。”

衛玄遲疑:“這種事情總不好一直瞞着她,她家那位……可不是什麼善茬,糊裏糊塗的怎麼能行?”

唐靖一頁一頁翻看手裏的報告,兩條濃眉也緊緊皺了起來。

從鑒定結果來看,陳玥的眼睛、臉頰、下巴都做過微調,不是什麼大手術,基本上屬於那種做完之後戴個墨鏡就能去上班的性質。這種程度的手術,不像是因為面部受傷而不得不去做的修復,更像是女孩子挑剔容貌,為了美容而跑去做的整形。

這就明顯不對了。唐靖查過陳玥,可以肯定她在受傷昏迷之前沒有做過這一類的手術,而昏迷之後……不想着趕緊治療,好讓她早日醒來,反而挑剔她的相貌,安排她做整容手術,這怎麼都說不通,完全不合邏輯。

“其實,”衛玄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我有個猜想,就是太離譜了點……你說陳玥跟昏迷之前那位陳大小姐會不會不是同一個人?”

聽他這樣說唐靖竟然沒覺得意外,或者他之前也隱隱約約有過這方面的懷疑。不過他畢竟是警察,不是編劇。對他來說,任何一個結論都需要有足夠的證據來支持。

“僅有腦洞是不夠的。”唐靖拍了拍手裏的報告,“有什麼證據?”

衛玄抓抓頭髮:“證據啊……”

“我換個說法吧,你到底發現了什麼?”唐靖知道衛玄是醫生,熟悉人體結構,他會有這樣的懷疑,肯定是發現了什麼不對的地方。

衛玄瞪着眼睛想了想說:“陳玥的錢包里有一張照片,據說是幾年前拍的。我當時看到就有種很古怪的感覺,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兒。”

唐靖皺眉。陳玥從小到大的照片他都看過,如果單純只是看外貌的話,還真看不出什麼來。畢竟女大十八變,十六歲跟二十六歲看上去總會有些不一樣。

“不是她整容的那些部位。”衛玄又說,“是顱骨的形狀、額頭和臉頰的線條,都有很細微的差別。不過我也不能肯定,因為照片這東西還有個角度的問題,我又沒親眼見過她昏迷前的樣子……希望是我看錯了吧。”他心裏嘀咕了一句,否則這種事聽上去也太過匪夷所思。

“這東西我拿走。”唐靖晃了晃鑒定報告,“至於你的懷疑,我會查的。你暫時不要聯繫陳玥。”

衛玄點點頭,他知道陳玥手裏連一隻手機都沒有。他倒是查到了明湖苑韓宅的電話,但就這麼直愣愣地打過去,就算能找到人,他也不放心在電話里跟她說什麼。

“哦,對了。”唐靖正要起身又停了下來,“上次陳玥托我跟你說一聲,做鑒定的費用她晚些時候給你。”

衛玄忙說:“這個不要緊。”

他知道陳玥這是怕牽連到他。韓颺連她跟誰通電話的事都要管,更別說金錢上的流動了。一想到她孤零零一個女孩子,沒有家人,沒有記憶,甚至沒有自由,他心裏就不是滋味:“哎,你說,她一定要留在韓家嗎?”

唐靖推着車子想了想說:“到目前為止,所有的懷疑都還只是懷疑。”

還是那個問題:證據。

“而且,”唐靖補充了一句,“那是她自己的生活,她雖然向你我求助,但她自己的生活最終還是要由她自己來決定。”

衛玄啞然。

唐靖看他這個樣子,臉上倒露出幾分笑容來:“我倒覺得這姑娘運氣不錯,還能遇到你這麼一個真心為她考慮的朋友。”

衛玄被警察叔叔表揚,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哎,沒什麼,舉手之勞嘛。”

唐靖哈哈大笑:“放心吧,我是警察,真有事我不會坐視不理的。”

衛玄目送他離開,覺得剛才那句話也可以貼到他身上。能遇到這樣不怕麻煩又古道熱腸的警察,陳玥的運氣的確不錯。

陳玥今天起得晚了。唐靖和衛玄這兩個大男人為了她的事情在早點鋪門口接頭的時候,她剛從浴室出來,站在卧室的窗前一邊擦頭髮一邊看樓下的熱鬧。

韓宅的院子裏堆着好幾個大大小小的箱子,拆開的包裝箱和防震泡沫亂七八糟地堆了一地,劉長英帶着兩個保鏢挨個檢查箱子裏的東西,忙得滿頭都是汗。陳玥看着劉長英的深色襯衣被汗水洇濕,黏答答地貼在背上,心裏莫名地有種詭秘的愉悅。

這些東西都是她買的。自從美術用品商店給她送了一次貨,她又陸陸續續訂購了許多東西,大部分是顏料和畫板,還有一些專業書籍和畫冊。當然電話訂購這種事都是在劉長英的監管之下完成的,付賬的事她也沒過問。陳玥知道自己不是沒有家底的人,她父母打下那麼大一攤家業,現在都攥在韓颺的手裏,她花這點兒銀子一點兒心理負擔都沒有。

讓她感覺意外的是劉長英的反應。當然,劉長英看着那一長串的訂單並沒有流露出肉疼的表情,人家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引起陳玥注意的,是劉長英看着她的時候那種古怪的審視的眼神,以及當她看回去的時候,劉長英略微有些緊張的閃避。

陳玥覺得大概是她買的東西讓劉長英感覺不安了。可是為什麼呢?這些畫具畫冊讓她想到了什麼?或者在她失憶之前,發生過什麼跟這些東西相關的事?

陳玥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倒是有一件事她可以確定了,那就是劉長英果然與方桂花不同,方桂花只是被派來幹活,順便看着她的人,而劉長英則是韓颺的心腹外加左膀右臂,她是真正知道內情的人。

樓下的箱子都被打開檢查了一遍,劉長英扶着腰指揮兩個保鏢把東西分類,搬到樓上畫室。陳玥起初把畫架支在自己卧室里,後來東西越來越多,再加上顏料氣味也嗆人,便跟韓颺說要把二樓空置的客房收拾出來當畫室。韓颺自然不會有什麼意見,只要她不到處亂跑,哪怕留在家裏拆房子,他也是樂意的。

收拾畫室的活兒自然又落在了劉長英的頭上。陳玥不知道劉長英接到這個活兒的時候有沒有暗地裏埋怨她事多,但是作為一名合格的管家,她確實能把任何交到她手裏的工作都做到最好。短短几天的工夫,客房就變了個樣。原本亂七八糟堆在卧室里的那些畫冊也被分門別類地收進了新書櫃裏。

韓颺出現在明湖苑的時間越來越少,而陳玥留在畫室里的時間則越來越長,畫板與顏料帶給她的迷醉彷彿是一種自我催眠,讓她暫時忘記了自己被人控制的事實。偶爾,當她在色彩與線條構造的世界裏短暫地清醒過來,她也會問自己,如果她和韓颺之間沒有那麼多的問題,或許……這樣安靜的日子真的會讓她感到心滿意足。

陳玥被自己這種沒追求的想法雷到,深深地鬱悶了。

瀰漫在房間裏的濃烈的顏料味道中不知何時起又混入了一絲食物的香氣。陳玥聳聳鼻子,似乎是老鴨湯,頓時厭惡地皺眉。關於她到底有沒有懷孕的問題,韓颺肯定是知道真相的,他知道,劉長英應該也知道。但他們還如此盡心盡責地營造一個照顧孕婦的假象,這是……想騙別人先要騙過自己的意思?

陳玥心煩意亂地放下畫筆,一轉身卻發現虛掩的房門口站着一個人。一個看上去有些眼熟的男人,身量很高,寬肩膀,膚色是經常進行戶外運動的健康的麥色。黑髮,灰藍色的眼睛,五官輪廓很深,看上去像混血兒。

陳玥猜不出他的年齡,感覺他似乎要比韓颺略微年長几歲。他抱着胳膊站在那裏,神情中有一種理所當然的篤定與從容,就好像猛獸正在巡視自己的領地。陳玥與他對視片刻,心中驀然生出一種危險的感覺。

她覺得自己應該是見過他的,但是不知怎麼,這種印象又非常模糊,以至於她都有些懷疑這種眼熟的感覺會不會只是她的錯覺。

這個男人放肆地打量着她,那種宛如站在食物鏈頂層,居高臨下挑剔獵物一般的神情讓陳玥有種近乎畏懼的厭惡。像在公園散步時看見了一條蛇,雖然只是遠遠看了一眼,但那種冰冷黏膩的感覺已經無聲無息地爬上心頭。

陳玥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你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裏?”

“你不記得我了?”男人挑眉看着她,臉上慢慢露出一個略帶幾分邪氣的笑容,“那有沒有覺得眼熟呢?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很模糊的感覺,是不是?”

陳玥覺得他的話里透着一股不懷好意的味道:“我不認識你。”

“沒有嗎?”男人帶着逗弄的神色看着她,“再想想。”

陳玥想說沒見過的人要怎麼想,可不知為什麼,聽他這麼說,她心裏模模糊糊又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尤其他的聲音,說話聲尾音微微上挑的語氣……這是昏迷中那個說起催眠的男人!

一股寒意無聲無息地漫上心頭。她突然反應過來這男人到底是誰了。

“還是沒想起來嗎?”男人摸了摸下巴,漫不經心地看着她,像在暗中觀察她的反應,並且對她的反應感到滿意,“或者……單純地只是怕我?”

陳玥自己也說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她站在他面前就好像青蛙看見蛇,有一種仿若來自天敵的、本能被壓制的恐懼。她知道這個人能夠對她進行催眠,或者已經進行過催眠。他是研究人類心理的行家,她的表情、眼神、最細微的肢體反應都會被他察覺,進而分析,最終得出比她對自己的了解還要透徹的結論。

這是個非常、非常可怕的人。

如果她說假話,他一定會看出來。陳玥的後背緊貼着畫架,再往後退的話,畫架就要被她撞倒了。她有些恐懼地想,這個人為什麼會來?韓颺叫他來的?難道她往外跑的事情讓他感覺不安?他們想要抹殺她對這段日子的懷疑,所以想要再度催眠她?

陳玥後背滲出冷汗,緊靠着畫架,一動也不敢動。她生怕自己一個大意就中了招,再一次變成混混沌沌的傻子。

喬治看着她如臨大敵的樣子,眉頭皺起又鬆開,有些無奈地笑着攤手:“玥玥,我們是認識的,你不用對我這樣防備。”

陳玥心想有這樣的舊識簡直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喬治的肩膀是放鬆的,他的站姿也顯得很輕鬆,彷彿他在面對着她的時候,是全心全意地信賴她。尤其他的眼神,溫和又誠懇,甚至還有一絲憂鬱和因為被人誤解而產生的遺憾。陳玥的目光掃過他的臉,又飛快地移開視線。她不敢與他對視,她知道有些人的眼睛是有魔力的,可以把人的魂魄都吸進去。

“既然你不記得我,”喬治做了一個安撫的手勢,笑嘻嘻地說,“那我先做個自我介紹。我叫喬治,是個醫生。我來這裏是為了檢查一下你恢復的情況。”

陳玥微微愣了一下,不知為什麼,她覺得這幾句話聽起來特別耳熟,好像很久之前就在哪裏聽到過。

喬治見她不說話,便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柔聲細氣地解釋說:“你之前受過傷,損傷了記憶區,所以不記得我了。”

陳玥打斷了他的話:“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什麼。”喬治坦然地看着她,“我只是想知道你記不記得我?”

陳玥搖頭。

“真不記得?”喬治雙眼緊盯着她,灰藍色的眼睛像兩汪矇著霧氣的湖水,讓人看不分明,卻又被那神秘的魔力深深吸引,“你想想上一次看見我是在什麼地方?”

陳玥暈暈沉沉地與他對視,腦海中有什麼東西在隱隱掙扎,可那掙扎的力量太輕微,很快就被她忽略了。她聽見喬治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像縹緲的回聲,然而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地砸在她的耳膜上。

“上一次……”陳玥的瞳孔縮緊,又茫然地散開,她掙扎着提醒自己,“沒有……我沒有見過你……”

還好他很快轉移了話題:“怎麼想起自己會畫畫的?”

陳玥獃獃地答道:“看到就想起了。”

“看到什麼?”

“賣畫具的店。”陳玥獃滯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絲亮光,“顏料、畫板、筆……”

喬治皺眉:“你從小區里跑出去做什麼?”

“要見……見……”陳玥茫然地眨了眨眼,神情掙扎,“見……”

“見誰?”

“見……”陳玥掙紮起來,心裏有種鮮明的直覺告訴她這個問題不能回答。然而喬治的聲音里有種難以抗拒的力量,一點一點撼動她心裏那一層薄弱的抵擋。

喬治再一次重複他的提問:“玥玥,你去見誰?告訴我,我不會傷害你。”

“去……”陳玥大口喘息,像溺水的人猛然間躥出水面,她虛脫一般軟倒在地上,身後的畫架被她推開,支架摩擦着地板,發出刺耳的聲音,陳玥渾身微微發抖,口齒不清地說,“我想見高雲生……我想知道陳氏……”

陳玥伏在地板上猛烈地咳嗽起來。耳畔嗡嗡的聲音消失了,籠罩在眼前的濃霧也慢慢消散,她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畫室里。

喬治遺憾地看着她,有些意外她會這麼快醒來。這一次的情況與以往都不同,在他出現的最初,她就對他充滿戒備。

這不是什麼好現象,她潛意識裏有些東西正在慢慢蘇醒。

陳玥喘息片刻,扶着畫架慢慢站了起來,她的頭髮有些亂,襯着蒼白的臉色和微微泛紅的眼睛,顯得有些狼狽。但是她的眼睛……

喬治皺眉。他不喜歡這樣帶着凶性的目光,好像給她機會她就會撲上來一口咬死他。

“我想你對我有些誤解。”喬治露出無辜的表情,“我來是喊你下樓吃飯的。當然,沒敲門是我不對。嚇到你了嗎?”

陳玥的身體還在抖,根本停不下來。她隱約覺得她並不是因為他的突然闖入而受驚,但他說得又十分篤定,讓她忍不住懷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直到喬治又說了幾句解釋的話,客客氣氣地退出了畫室,陳玥才腿腳發軟地坐了下來,恍惚間,竟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從這人出現她就滿心防備,沒想到仍然中招。她想不起之前喬治都問了什麼,唯有那句“出去見誰”觸動了她潛意識裏最深層的恐懼。什麼都能說,唯有唐靖不可以,任何與他相關的事都不能泄露分毫。

因為他身上寄託着陳玥全部的希望。

他是她的底牌。

“唐靖。”陳玥將這兩個字含在舌尖上,彷彿只需如此就能夠汲取到某種力量,某種支撐着她,讓她咬緊牙關堅持下去的力量。

“唐靖……”陳玥把拳頭抵在唇邊,用發顫的牙齒輕輕咬住,“唐靖……”

韓颺掛斷電話,一抬頭見喬治慢條斯理地從樓上走了下來,眉頭微微皺着,神情若有所思。

“怎樣?”韓颺瞟了一眼他身後,壓着聲音問道,“她想起什麼了?”

喬治搖搖頭:“這倒沒有。”

韓颺的眉頭也皺了起來,如果不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喬治不會是這樣的反應。

喬治走到他身旁,輕聲問道:“她那天跑出去,都見了什麼人?”

韓颺挑眉:“什麼意思?”

他早就注意到了,陳玥雖然什麼都不記得,但她並不是一個性格柔順的人,相反她骨子裏還很有幾分硬氣。就好像第一次回韓宅,她發現劉長英是有意欺負她,她立刻就發作起來,一點兒委屈都不肯受。就算後來跟他生分了,明面上看着好像忍氣吞聲起來,但骨子裏還是一樣任性。從明湖苑逃走的事情就看得出,她的脾氣一直沒有收斂過,不過是換了個方式宣洩出去罷了。

韓颺有時候也會想,這女孩一定是被家裏人寵愛着長大的,所以才會這麼嬌氣任性。這也是韓颺為什麼沒有逼問陳玥的原因。她這樣的性格,一旦覺得自己被逼到絕路,搞不好就一咬牙來個魚死網破了。

韓颺不想冒這個險。

“你沒有讓人去查嗎?”喬治不滿地看着他,“這麼大的事情,就這樣放過去?”

韓颺沉吟不語。

喬治這一次真的驚訝了:“真沒查?為什麼?”

“也不是完全沒查。”韓颺遲疑了一下,“我沒查到那輛車,也不清楚離開明湖苑之後她去了哪些地方,或者見了什麼人。”

喬治的神色鄭重了許多。

“有將近五個小時沒有得到她的消息。”韓颺說到這裏臉色也陰沉了下來,那天他都急瘋了。不管是誰,在情緒這樣失控的情況下都不會太冷靜。他那天就被陳玥的舉動干擾了理智,莫名地陷入了某種消沉的情緒當中難以自拔。以至於後來在陳宅外面見到她的時候,原本計劃中要追查到底的事也就那麼輕飄飄地被他放過了。

“那就是說,”喬治看着他,眼神中帶着明晃晃的不滿,“你也不知道她去見了什麼人?”

韓颺吃了一驚:“她煞費苦心地跑出去是為了……見什麼人?”

“應該是這樣。”喬治攤手,“不過她戒心很重,我沒問出來。”

韓颺頓時懊悔不已。如果不是他當時情緒不穩,見她醉醺醺地窩在陳宅門外的樣子覺得可憐,也不會一時心軟打消了繼續逼迫她的念頭。現在想來,當時陳玥喝了酒,又處於十分情緒化的狀態,他若是追問下去,她未必就會死咬着不鬆口。

可惜過去了這麼久,陳玥已經從那種脆弱的狀態中恢復過來了。如果喬治都沒有辦法問出什麼,他想從她這裏得到答案,恐怕是不可能了。

“當時查到的信息太凌亂。”韓颺其實一直也沒查到帶着陳玥離開的人是誰,“她平時跟小區裏的住戶沒有什麼來往,這些車主跟她都扯不上關係。”

喬治挑了挑嘴角,露出一個有些譏誚的表情:“關係肯定是有的,只是你沒查到。”

韓颺微忿。

喬治雖然嘴上毫不客氣地挖苦他,但他對韓颺的能力還是有所了解的。他查了這麼久都沒有查到確鑿的消息,只能說陳玥逃跑這件事另有文章,絕非臨時起意那麼簡單。他甚至懷疑是不是有什麼厲害的人物插手,以至於韓颺始終遊離於真相之外。

“我盡量找個機會,看看能不能問出什麼。”喬治皺眉,陳玥對他防備太深,他需要找一個合適的時機。

韓颺想了想:“那你乾脆在這邊住……”話未說完,眼神微微一凝。

喬治隨着他的視線望過去,見陳玥正一步一步地走下樓梯。

陳玥下樓之前洗了把臉,又重新化了妝。雖然眼睛還有點發紅,但看上去已經平靜了許多。

她這樣的冷靜讓韓颺有些不能適應。在他的記憶里,她還是那個發現劉長英給她送剩飯就不管不顧鬧起來的女孩子,有些衝動,對討厭的人不留情面,任性得理直氣壯,讓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個被寵着長大的孩子。

韓颺幫她拉開椅子的時候還在思考,似乎從明湖苑跑過一次之後,她就好像突然長大了,即便是面對劉長英這個她明顯不喜歡的女人,她也能做到面無表情,視而不見。於是,他的思緒又重新被拽回到了先前的話題上:那一天,她到底見了什麼人?

陳玥一邊心不在焉地吃飯,一邊支棱着耳朵聽這幾個人各懷鬼胎地聊天。喬治看外表就像個心無城府的大男孩,臉上洋溢着開朗的笑容,對劉長英的廚藝讚不絕口。韓颺似乎有心事,眉頭一直皺着,偶爾附和幾句,也都沒有說到點上,而喬治似乎也並不在意他的態度。劉長英的反應就有些奇怪了,她似乎跟喬治不熟,但他們說起的那些事情她又好像都知道。僅這一點,就能看出韓颺對她的信任。

陳玥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劉長英的長相其實不顯老,五官甚至是有些秀氣的。但她總是板著臉,看上去平白無故老了許多。嚴肅、講究規矩、骨子裏自有一股傲氣,她給人的印象就像舊時深宅大院裏忠心耿耿的管事嬤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手中掌握的權力僅次於主子。甚至有些不得寵的主子都不被她放在眼裏。

她還給自己送過剩飯。陳玥在心裏又記了一筆。

“多吃點兒。”韓颺給陳玥夾了一塊魚肉,“你最近瘦了。”

陳玥直覺他後面還有話。

“劉姨說你休息得也不好。”韓颺關切地看着她,“咱們這裏離市區比較遠,萬一有什麼情況就糟了。所以我把喬治請來住幾天,等你情況穩定了再送他回去。”

陳玥心裏那點兒不大妙的預感果然成真了。她飛快地瞥了喬治一眼,視線一觸及他那張春風和煦的臉又飛快收了回來。韓颺這是一定要在自己身邊埋下這麼一顆炸彈,是怕劉長英一個人看不住她嗎?或者之前喬治在畫室里沒有問到想要的答案,所以要留下來尋找另外的機會?

韓颺並沒有過問她的看法的意思,他只是平靜地告訴她這個決定。而事實上,她在這個家裏也確實沒有什麼說話的份兒。陳玥忽然意識到韓颺對她的態度也變了,在她面前,他不再是剛住進來時那個百依百順的溫柔的未婚夫,而是更像一個上司。他會直截了當地說出他的決定,並且不再用溫情的語氣與態度來包裝。就像……剝掉了一層華美的外衣,真實的那個韓颺正一點一點露出本來的樣子。

陳玥回過神來的時候,韓颺已經和劉長英商量好了怎樣安排客房的事,喬治面帶笑容地坐在一旁聽他們說話,偶爾插一句自己的喜好。陳玥心中陡然生出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一種微妙的被排除在外的感覺。

然後她聽到劉長英問了一句:“那種葯……以後都不再用了嗎?”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還很隱晦地瞟了陳玥一眼,瞟得她渾身汗毛直豎。

韓颺沉思了片刻,目光複雜地望向陳玥:“算了。”

劉長英輕輕頷首:“好的,少爺。”

喬治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好像這些莫名其妙的談話通通與他無關。但他又彷彿是知情的,他什麼都知道,只是懶得發表意見。

陳玥忍不住問道:“什麼葯?我以前一直在用嗎?”

韓颺露出一個安撫的淺笑:“別多想,是調理身體的葯。”

“補藥?安胎藥?”陳玥心想這是大家都玩膩了“假裝這裏有孕婦”的遊戲,打算要徹底揭開真相了嗎?

韓颺避開了她的視線:“不管用不用藥,總之都是為你的身體考慮。你不要胡思亂想。”

陳玥按捺不住心裏的憤怒,握着筷子的手都微微顫抖起來。她沒有再多問,因為無論她問什麼,他們都不會告訴她。

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代表了“陳玥”這個身份的符號。陳玥有時候會想,或許在他們眼裏,她都不能算一個人吧。就像桌子、椅子一樣,是可以讓他們搬來搬去,沒有自主意識的一件東西。

幾天後,陳玥終於知道了他們所說的“葯”是什麼意思。

她的例假來了。

因為之前幾個月一直藥物停經,這一次的月事讓陳玥吃盡了苦頭。最開始的兩天她甚至沒法子下床,腹部絞痛,整個人幾乎痛到痙攣。大伏天,她卻裹着厚厚的被子一身一身出冷汗。最要命的是一點兒東西都吃不下去,吃了就吐。

這樣的反應把家裏的幾個人都嚇住了。喬治雖然是醫生,但他不通婦科,只能推測是前段時間用的葯太猛,葯一停,強行壓制的癥狀就都冒出來了。喬治表示,她需要在家好好休養,最好是卧床休息。

對於這樣的診斷結果,陳玥並不覺得意外。她之前對自己的處境也有過猜測,他們不再用藥物製造的假象來騙她,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她參演的戲份已經結束,陳氏的歸屬、韓陳兩家的利益爭奪也有了結果,不再需要這樣一個孩子在其中充當連接的紐帶;第二種可能就是事情還在按照原定的計劃前進,但這些人懶得繼續在她面前演戲了。或者這本身也是一種試探,他們猜到她已經洞悉了部分真相。於是,比起演戲哄騙她,他們覺得控制一個不得不聽話的俘虜更加容易。

他們不會再放她出門了。陳玥對這個認知深信不疑,除了有些憂慮以後要怎麼跟唐靖聯繫,其他的問題倒也沒放在心上。畢竟回來那天,她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而且從樂觀一點的角度來說,她距離真相又進了一步。

半夜時分,海上起風了。

陳玥從淺眠中驚醒,一睜眼就見窗紗被風吹得飄來盪去,綿密的雨聲沙沙入耳。她爬起來關窗,看見遠處一道刺眼的電光撕開雨幕,倏然一閃又隱沒於黑暗之中。

暴風雨要來了。

也許是白天睡多了,這會兒醒來就覺得特別精神,只不過連着躺了幾天,腿腳都軟得沒力氣,還好肚子沒那麼疼了。她在房間裏來回走了兩圈,覺得有點餓。這幾天她都沒正正經經吃過什麼東西,剛一想到餓,腸胃裏立刻就抓心撓肝地燒了起來。陳玥忍耐了一會兒,還是決定下樓去廚房找點兒東西吃。

剛過子夜,其他人應該都已經睡熟,走廊里靜悄悄的。樓梯轉角處的壁燈亮着,暖暖的一團,照亮了黑沉沉的夜晚。走廊盡頭的窗關着,風雨聲都被隔絕在外,然而潮濕的氣息卻無孔不入,在夜色里悄無聲息地瀰漫開來。

冰箱在廚房最里側,旁邊就是連通後院的一扇小門。剛住進來的時候,方桂花帶着阿成把後院的地都開了出來,除了花花草草,還種了不少蔬菜。陳玥就看見過她做飯的時候跑出去揪回來兩把小蔥,或者摘幾個青椒苦瓜,洗洗切切放進鍋里。不過劉長英似乎對侍弄菜地興趣不大,一段時間沒有人細心打理,方桂花的菜園看上去已經有了向荒地發展的趨勢。

陳玥摸着黑進去,從冰箱裏取出一盒牛奶。考慮到痛經的問題,她覺得有必要把牛奶加熱一下。

就這麼短短几分鐘的時間,豆大的雨點已經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風聲更急,黑沉沉的夜幕之下電光閃爍,遠遠傳來沉悶的雷聲。

這樣的夜晚總會讓人不安。大自然的威力,讓凡人無所適從。

陳玥正想走過去打開廚房的燈,廚房半掩着的玻璃門外忽然亮了起來,把她嚇了一跳。她走到門邊探頭向外看,見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從樓梯上走了下來。韓颺身上裹着一件短袖的浴袍,沉着臉走在前面,喬治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條肥大的沙灘褲,赤着上半身,踢踢踏踏地跟在後面,嘴裏還斜斜地叼着一支煙。

雷聲轟鳴,雨聲急驟,掩蓋了兩個人說話的聲音。

陳玥見到他們的第一個念頭不是出去打個招呼,而是找個什麼地方躲一下。她不想跟他們單獨待在同一個房間裏。不巧的是,兩個人也正朝着廚房走過來。

陳玥心臟怦怦直跳,轉頭看看,廚房不過二十平方米大小,一眼掃過去,完全沒有什麼可以躲避的地方。

踢踏踢踏的腳步聲慢慢靠近,陳玥不及多想,抓起流理台上的牛奶盒就順着側門跑了出去。側門外的台階兩側種了幾株葡萄,木質的棚架一直搭到二樓的窗下。方桂花說這幾株葡萄還是從韓家老宅移植過來的,原本年年掛果,不知是不是難以適應海邊的土質,從移植過來就沒結過果子。不過枝葉倒是長得非常茂盛,粗如臂的枝幹沿着棚架蜿蜒向上,一直爬到了二樓陽台的欄杆上。

豐茂的枝葉替她擋住了大部分的雨水,大風從棚架外面呼嘯而過,帶來了海上腥鹹的潮氣。枝葉颯颯作響,像有人在耳邊絮絮低語。

廚房的燈光驀然亮起,明亮的燈光穿透了玻璃門,靜靜灑在灰白色的台階上。兩個男人走進了廚房,稍稍有些模糊的說話聲也順着門縫飄了出來。

“我明天就給你介紹個人過來。”這是喬治的聲音,帶着顯而易見的不滿,“這麼大的房子只靠幾個人看着頂什麼用?如果不是我過來住,你大概還想不到這個問題吧?有監控的話,說不定她逃跑之前我們就能察覺到她的異常了。”

“這裏以前是我媽媽的住處。”韓颺解釋說,“我怎麼可能跑到她家裏來裝監控?再說整個小區到處都是攝像頭,號稱全濱海市最安全的生活小區……好吧,我確實沒想到這一點。她只是一個女人,家裏又時刻有人,所以我覺得問題不大。最重要的是……我不想留下什麼不利的證據。你懂的。”

大概看出韓颺有些冒火,喬治的語氣也溫和了起來:“我理解。這裏是自己的家,除了父母就是未婚妻,確實不需要互相監視。但現在情況變了。”他沉吟了一下,“至於你所說的問題,我想,及時清除也就是了。”

韓颺不怎麼高興地說了句:“我知道了。”

兩個人沉默了片刻,喬治又說起在家裏安裝監控系統的事。陳玥蹲在門外聽得直冒冷汗,她應該慶幸自己在走了這麼久的霉運之後終於幸運了一次嗎?還好家裏沒有裝那種東西,否則被他們發現自己躲在這裏偷聽,她要怎麼解釋呢?

出了一會兒神,陳玥發現廚房裏的話題又變了,變成了一個社區工作人員打來的電話。他似乎向住戶們傳達了某個通知。

“每年都是這樣?”這是喬治有些好奇的聲音。

“好像是吧,劉姨似乎提過。”韓颺的聲音有些發沉,不大高興的樣子,“現在是旅遊旺季,外來人口多,片警要管好自己的責任區。”

喬治又問:“片警入戶登記的時候家裏所有人都要在場?”

韓颺遲疑了一下:“不用吧?我聽劉姨的意思是只要家裏有人在就行,其他成員的情況說清楚就可以了。”

冰箱的門打開又關上,然後響起一陣玻璃器皿相碰的輕響。

陳玥伸着脖子傾聽廚房裏的動靜,就見人影一晃,有人走過來推開了廚房的側門。陳玥屏住呼吸,窩在陰影里一動也不敢動。她無比慶幸今天穿的是件暗色的睡衣,否則再茂密的葡萄樹恐怕也難以遮掩住她的身影。

喬治靠在門框上,似乎在眺望遠處的夜景。陳玥聽到他輕輕吁了口氣:“我只是想知道這是不是正常現象。如果只是例行公事的話,那就沒什麼可擔心的。”

韓颺走到他身後,語氣平淡地反問一句:“你現在才開始擔心?”

喬治笑了起來:“別這樣,咱們倆可是穿在一條線上的蟲子。”

“螞蚱。”韓颺糾正他,“穿在一條線上的螞蚱。”

“隨便什麼。”喬治笑着說,“我們要相互幫助,相互鼓勵。嗯,同舟共濟。”

韓颺沉默了很久,帶着幾分咬牙切齒的狠勁兒低聲說了句:“你說得輕巧。這日子我可真是過夠了。從一開始這就不是個好主意。你沒發現嗎?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了。”

“或許是變複雜了,”喬治平靜地說,“但是也更安全了。至少表面上沒有破綻。你要知道,大多數人看待別人的生活都是只看表面。表面正常,就沒人去追究表面之下的東西。”

“可這表面也要維持不下去了呢。”韓颺嘲諷地說,“這女人沒有我們預料得那麼聽話。她從搬進這裏就一直在試探我的底線。喬治,她不好控制。”

陳玥緊緊咬住自己的拳頭,生怕自己會不受控制發出什麼聲音。她猜他說的“這女人”是指自己,而不受控制之類的話,明顯是含着惡意的。

他的語氣讓她感到心悸。

喬治冷笑了一聲:“滿院子的人難道還看不住一個女人?”

“一定要這樣關着她?”韓颺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煩惱,“萬一……”

“噓,冷靜。”喬治安慰他,“我倒覺得她不會做出什麼不理智的事情。她看上去就不像個蠢貨。哪,她已經知道了部分真相,卻始終沒有跟你正面對峙,你們那句話怎麼說的來着,撕破臉?在我看來,這已經表明了服從的態度。”

韓颺不怎麼相信地說:“你是不是樂觀得過了頭?”

“有嗎?”喬治反問他,“那你的想法是什麼?直接幹掉她?”

韓颺沉默不語。

陳玥覺得一顆心不斷地往下落,失重一般,卻怎麼都落不到底。雨水打濕了她的睡衣,絲質的衣料緊緊貼在皮膚上,夜晚的涼氣一直浸到了骨子裏去。

“你不會真的這樣想吧?”喬治啞然失笑,“你要知道,就算你真想這麼做,現在也還不到時候。”

韓颺發出一聲模糊的詛咒。

“距離預產期還有五到六個月的時間。”喬治耐着性子安慰他,“堅持住,兄弟。你也清楚,這段時間內陳玥必須活着,要有人證明她健康、平安、心甘情願配合你的安排;要有朋友能隨時聯繫到她,所有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正在安心待產。之所以不見外客只是因為身體虛弱要靜養——否則我們會有大麻煩。”

韓颺沒有說話。陳玥聽到了打火機的聲音,很快,一股淡淡的煙草味道瀰漫開來。

陳玥懷疑自己是緊張得過了頭,以至於嗅覺都變得不正常了。她一直覺得煙草的氣息給人一種乾燥溫暖的感覺,然而此時此刻,聞到飄浮在空氣里的來自韓颺的煙氣,卻油然生出一種純生理性的厭惡,讓她覺得噁心想吐。

他們提到了預產期。陳玥麻木地想,這就表示一定還有一位孕婦。那麼這位孕婦到底藏在哪裏?

良久之後,韓颺頹然嘆了口氣:“我知道。我只是……”

“明白,明白。”喬治聲音變得很柔和,陳玥不知道他在這樣說話的時候有沒有加入心理暗示,但他的聲音確實有一種讓人信賴的魔力,“在達到我們的目標之前,我們都需要忍耐。這個過程是必需的。”

韓颺低低地“嗯”了一聲。

喬治大概很滿意他的態度,語氣都變得愉快了起來:“當然,等到孩子出生,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就都可以結束了。我保證。”停頓了一下,他又說道,“放心吧,孩子很健康。只要我們再堅持五個月。嗯?”

韓颺沒有出聲。

喬治走回去拿了什麼東西,對韓颺說:“來,喝一點兒,冷靜冷靜。”

陳玥聽到了玻璃杯和冰塊相碰時發出的脆響,韓颺長長吁了口氣:“我知道該怎麼做。在孩子出生之前,我不會讓她再惹出什麼亂子來。”

喬治笑着說:“等到這裏的事情都結束,我自然會給她做最好的安排。這麼好的資源可不能浪費了。”

兩個男人別有深意地笑了起來。

這滿懷惡意的笑聲讓陳玥爬了滿身的雞皮疙瘩。他們說的話有些她懂了,有些卻沒聽懂。但是當她將這些雲山霧罩的對話一條一條梳理下來之後,一個疑似真相的推論還是慢慢浮出水面:在她不知道的某個地方,有位神秘的孕婦,他們都在等她五個月之後生下孩子。

陳玥覺得自己已經混亂了。她想難怪衛玄第一次見她就認定她做了整容,她確實做了整容,他們在她不知道的時候調整了她的五官,為了讓她看起來更像……

陳玥。

對,這就是真相。她並不是陳玥,只是一個被貼上了“陳玥”標籤的贗品,一塊擋箭牌。

陳玥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背,在那裏用力地咬出了一個深深的齒痕。與此同時,她心裏也陡然生出一股狠勁兒來。

想擺佈我,控制我,哪有那麼容易?!不想讓我活好,我偏要好好活給你們看!

夜裏淋了雨,轉天陳玥就發起燒來。家裏雖然住着一個現成的醫生,但披着外婆睡衣的大灰狼,陳玥可不想主動找他看病。她不就是被他給看傻的嗎?什麼車禍受傷失去了記憶,這樣的說法都是哄弄外人的。

她強迫自己喝了一碗粥,然後翻箱倒櫃地從儲藏室找出藥盒,正在那裏挑挑揀揀,就覺得一片陰影從背後罩了過來,一個詫異的聲音問道:“你在找什麼?”

陳玥的手停頓了一下,沒有搭理她。

劉長英看到了她手裏的東西,聲音不由自主地拔高:“還是不舒服嗎?”

陳玥假裝沒聽見,拿了選好的兩盒葯就起身往外走。她聽見劉長英在她身後運氣,但到底也沒說什麼,冷着臉自己走了。

這女人也奇怪。陳玥想起在療養院裏剛醒來的那段時間,劉長英雖然很少露面,但是送到她面前的所謂營養餐都是家裏的剩飯,回到韓家的時候被陳玥發現真相也並沒有流露出抱歉的意思。可是最近這段時間,尤其她痛經下不了床的這幾天,劉長英又把她照顧得很周到。看她吃不下飯,還特意燉了暖宮的補湯給她喝。

要說虛偽……似乎也不是。陳玥只能感嘆人性複雜,她怎麼都理解不了就是了。她曾經躲在一邊看劉長英給糖糖洗澡,那動作可是相當溫柔的。糖糖怕水,被放進水盆里就死命撲騰,還在她手背上撓了好幾把,也沒見她發火,還好脾氣地拿着吹風機給它吹毛。她訂購的貓糧和寵物用品也都不是瞎對付的便宜貨。

陳玥一直覺得能溫柔對待小動物的人,本性是壞不到哪裏去的。但是這個認知在面對劉長英的時候,又好像有點兒不大適用。能善待撿回來的小貓,同時卻又置法律道義於不顧,幫着自己的僱主殘害同類,這算什麼善良?

吃了葯,仍有些頭重腳輕,陳玥艱難地爬回卧室去睡覺。

這一場生病斷斷續續地持續了五六天。直到整個經期結束,她才慢慢恢復過來。當然,這個時候家裏的各個角落都已經裝上了攝像頭。除了衣帽間和浴室,連她的卧室也未能避免。至於這兩個地方是不是真的沒有裝,陳玥並不能確定。因為韓颺現在說的每一句話她都是帶着懷疑的態度去聽的。

她的一舉一動隨時處在別人的視線之下。

陳玥心想,這裏也越來越像一座監獄了。

幾天後的一個中午,陳玥吃過午飯並沒有第一時間回自己的房間,而是抱着速寫本窩在客廳的沙發里發獃。糖糖跳上沙發,靠在她的腿邊打瞌睡。毛茸茸的一團緊貼着她,雖然熱,但奇異地讓人覺得熨帖。陳玥一下一下摸着它的後背,聽着它嗓子眼裏愜意的咕嚕聲,覺得壓在心底的忐忑也慢慢平靜下來。

劉長英站在廚房門口看了一會兒,客客氣氣說了句:“要是不舒服就上樓睡一會兒吧。”

陳玥淡淡瞟了她一眼,沒有出聲。她和這老女人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她明知自己在韓颺面前是個受害者,還跟在後面添柴加火,落井下石,心甘情願做別人手裏的刀。陳玥不知道這種秉性是不是就叫愚忠,但她知道,這世上許多壞事就因為有這些不辨是非的愚人才能得以施行。

這樣的人,陳玥不覺得她值得自己留面子。

劉長英悻悻地走回了廚房。大概是心裏有氣,她收拾廚房的動靜都比平時來得響亮。陳玥也只當沒聽見,抱着糖糖耐心等待上門的人。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時候,內線電話響了起來,陳玥一個激靈,登時清醒過來。

劉長英皺着眉頭接電話,一雙幽沉沉的眼睛落在陳玥身上,又不動聲色地移開。電話掛斷之後,她沉着臉走過來說:“陳小姐,少爺問你今天感覺怎麼樣。你要是累了就回房間休息吧。”

陳玥一口回絕:“我不累。”

劉長英皺眉:“你不回去畫畫嗎?”

“不畫。”陳玥挑了挑嘴角,“我就想坐在這裏,哪兒都不想去。”

劉長英飛快地瞟了一眼門外:“我剛才看到你吃藥了。不舒服的話還是我送你回房間吧。”

陳玥乾脆不說話了。她的手搭在糖糖背上,因為繃著勁兒,手背上都鼓起了淺淺的青筋。劉長英心頭微跳,總覺得這個樣子的陳玥讓她有種格外陌生的感覺。她不再介意自己這個做保姆的為難她,不尊敬她,似乎在她的眼裏,自己就像這房間裏的任意一件擺設一樣,根本就不需要多加關注。甚至,不想看的時候,完全當它不存在。

她曾經眼裏容不下沙,初見面就跟自己發起了脾氣。如今倒是不肯再拿正眼看她了。劉長英有些納悶地想,也不過短短几個月不見,這女人變化還挺大。

“是這樣。”劉長英輕輕咳嗽了一聲,“等下有物業的工作人員上門來做登記,亂糟糟的,我怕影響你休息。”

陳玥靠在沙發靠背上,懶洋洋地說了句:“沒事,我不怕。”

劉長英有些焦躁了,平時這位大小姐雖然也不愛搭理她,但正因為不愛搭理,所以她說了什麼,她會忙不迭地避開,甚至不樂意跟自己待在同一個房間裏。怎麼今天就犯了軸,跟滾刀肉似的?

外面傳來隱隱的說話聲,透過玻璃窗正巧看見兩個穿着制服的人在保鏢的陪同下穿過庭院朝這邊走來。劉長英心裏着急,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拉陳玥,沒想到她剛一伸手,就被陳玥一把打開。

啪的一聲響,兩個女人同時愣了一下。

陳玥自己也沒想到真的能打着她,然而也只是微微一愣,她就把臉扭到一邊:“你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我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劉長英急得要跳腳,但她看得出陳玥故意跟她賭氣對着干,就算這會兒拽着她上樓,只怕她也會故意鬧出什麼動靜,到時候讓人聽見,更不好收場。她抓起一旁沙發上的薄毯子,匆匆蓋在了陳玥的身上,壓着嗓子說了句:“你最好老實點,別亂說話。”

“亂說話……”陳玥由着她擺佈,臉上卻浮起笑容,“你指的是什麼?”

劉長英有些惱怒。可是不等她說話,客廳的門就被人推開,保鏢站在門口喊了一聲:“劉姨,有民警同志來做下人口調查。”

劉長英直起腰,臉上惱怒的表情頓時一變,換上一副得體的笑容:“請進來坐。”一邊起身打招呼,一邊還不忘丟給陳玥一個警告的眼神。

陳玥抱着速寫本回她一個挑釁的微笑。她才不會告訴劉長英自己死撐着坐在這裏就是因為前一天聽到了社區工作人員打來的電話,所以在故意等人上門。她心裏有幾分期望,期望這樣的上門調查是有人在背後運作的結果。而那個推動這一切的男人,正站在暗處默默地關注她。

進來的是一男一女兩位民警,三伏天,兩個人都是滿頭大汗的樣子。那位男民警手裏還抱着一本厚厚的登記冊。陳玥以前沒見過他們,兩個人看她的神情也沒什麼特別的地方。這讓陳玥忍不住有些失望,真的是她想多了嗎?

女民警年齡與她相仿,看見她腿邊的小貓,兩眼一亮:“你養的貓嗎?什麼品種啊,多大了?我能摸摸嗎?”

陳玥覺得她說話的語氣有些像唐莉莉,忍不住就生出些許好感來:“請坐。這個是我從外面帶回來的流浪貓,多大了我也不知道。叫糖糖,很乖的。”糖糖住進韓家之後仍然保留了野貓的習性,不愛在房間裏待着,喜歡在外面亂竄。不過它從不跑遠,而且每到吃飯的時間自己就會回來。

劉長英端着冰好的果汁出來的時候,見女民警坐在陳玥身旁逗貓,嘴裏還發出“咪咪咪”的聲音,顯然也是一位愛貓人士。

“我家也養着兩隻肥貓。”女民警笑着說,“不過我工作忙,平時都是我媽幫我照顧。”

男民警拍拍登記冊,笑呵呵地打趣她:“明湖苑養貓養狗的住戶可不少,全是平時特少見的那種死貴的品種。我們這位小同志已經流了一路的哈喇子了。你們可別見怪啊。”

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男民警打開登記冊,開始核對住戶信息:“房主是陳玥女士。”說著看了陳玥一眼,見她點頭,便又問道,“身份證麻煩給我看一下,我這裏要拍照留檔。”

陳玥望向劉長英,劉長英連忙起身:“我去拿吧。”

這些證件之類的東西都保存在二樓書房的保險櫃裏,陳玥是怎麼都接觸不到的。但是此刻留下她一個人面對這些生人,劉長英又覺得不放心。然而幾個人都看着她,她也只能咬着牙先去拿東西。走上樓梯的時候因為不放心,還特意站在樓梯轉彎處偷聽了一會兒。女民警問她養貓的事,然後她聽到陳玥問了一句:“喜歡畫畫嗎?”

劉長英放下心來,快步走上二樓去取東西。

客廳這邊,陳玥的視線從樓梯的方向收了回來,把自己的速寫本遞給了女民警。女民警似乎對這位年齡相仿的住戶頗有好感,聽她這樣說就接過她的速寫本一張一張翻看起來。坐在她們對面的男民警也好奇地湊了過來看。

劉長英拿着東西急匆匆跑下樓的時候,陳玥正在解釋她取景的那條街:“其實我也就去過一次,不過留給我的印象很深,街道兩側的樹都長得非常高大,茂密的葉子在行人路上方合攏,像一條走廊。我想秋天的時候一定更美。”

劉長英鬆了口氣,把陳玥的身份證遞給了做登記的民警同志。

看過身份證,兩位民警又例行公事地問了幾個問題,比如家裏都有什麼人,是否在明湖苑常住,最近家裏有沒有外地來的親戚朋友之類的,然後客客氣氣地告辭了。

陳玥想起來,被劉長英按着毯子壓住,嘴裏故意說了句:“哎呀,陳小姐你就不要起來了,大夫說了你之前動了胎氣,要多躺躺的。”

兩個民警聽她這樣說也連忙說不用送之類的,女民警之前坐在她身旁還納悶大熱天的怎麼肚子上還蓋着毯子,原來是孕婦。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陳玥一眼,見她手裏還抱着那本速寫本,笑眯眯地目送他們離開。

女民警沖她笑了笑,轉身走了出去。

夏日的午後,正是一天之中最熱的時候。兩個人從空調屋裏一出來,立刻就被暑熱的氣浪蒸得透不過氣來。劉長英也不耐這股熱勁兒,強忍着把兩人送出門,這才快步走回了客廳。一進門就喘了口粗氣,輕聲抱怨:“怎麼今年這麼熱?往年三伏天也沒這樣……”

轉頭一看,陳玥早就不在客廳了。她下意識地朝着樓梯的方向看了兩眼,心裏暗暗納悶,陳玥今天鬧的這一出到底是什麼意思?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嫌疑人男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科幻靈異 嫌疑人男友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六章 囚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