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逃生
方桂花整個下午都魂不守舍,每過幾分鐘就忍不住要往外瞟兩眼。看到韓宇的車子駛進了院子,她放下手裏的東西就急急忙忙迎了出去,見陳玥全須全尾地下了車,臉上頓時流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怎麼才回來?”方桂花伸手接過陳玥手裏的袋子,嗔怪地說,“陳小姐你現在可不能累到。大夫說了,你一定要好好休息才行,戶外活動也要適度。”
陳玥知道因為韓颺馬上要回來的緣故方桂花心裏肯定是很緊張的,但她只要想到這些人在這裏的主要工作就是像牢頭似的看着她,她就很難對他們表現出來的關心心生好感。
“韓颺呢?”陳玥沒有理會她的嘮叨,自顧自地走進了客廳。房間裏瀰漫著一股濃郁鮮香的雞湯味兒,這種味道聞得多了就讓她有些反胃。
方桂花看到韓宇和陳玥都回來了,整個人都輕鬆了,說話的時候忍不住帶了點兒喜氣:“還有一會兒才能到呢,剛才打過電話了。”
陳玥放下手裏的東西,上樓回房間去了。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她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泡了個熱水澡,陳玥披着浴袍出來換衣服,一推開衣帽間的摺疊門,看見裏面整整齊齊一水的新衣服新鞋新包,心頭一跳,忽然間反應過來為什麼她每次走進這裏都會有種不對勁兒的感覺了:她所有的東西都是搬進明湖苑之後置辦的,包括化妝品和內衣鞋襪,那她以前的東西呢?韓颺說這幢房子是訂婚的時候韓媽媽送給兒媳婦的禮物,他們也曾來這裏小住,可是竟然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生活痕迹,這有些說不通。
陳玥模模糊糊覺得自己的記憶有些前後矛盾的地方。她似乎問過方桂花這個問題,但她怎麼回答的她卻不記得了。是有錢人的習慣,不愛在家裏留着舊東西,或者圖吉利全部買了新的?方桂花的解釋無非就是這一類聽上去很光鮮的搪塞之辭。陳玥甚至有些懷疑會不會是她在車禍之前就和韓颺決裂了,所以才會把留在這裏的東西全部帶走?
遠處傳來汽車發動機的聲音,陳玥一邊擦頭髮一邊走到窗邊掀起窗帘的一角朝外張望。
一輛黑色轎車穿過林蔭道,緩緩停在了韓宅的院門外。後門推開,韓颺拎着電腦包下了車,回過身跟副駕駛座上的人說話。副駕駛側的車窗開着,陳玥看到一個屬於男性的稜角分明的側臉,有些眼熟,似乎是喬治。不過有樹影擋着,又只是露出一個側臉,陳玥一時也難以確認。
緊接着後座上又跟下來一位年輕女子,身材高挑,長發如雲,只一個背影便給人一種頗為驚艷的感覺。她走到韓颺身邊側過頭說了幾句話,韓颺點了點頭,衝著副駕駛座上的男人說了句什麼,三個人一起笑了起來。韓颺幫那女孩拉開車門,待她上車時還很小心地用手掌墊着她的發頂。車門合上的時候,那女子從車窗探出頭,微微嘟起嘴給了韓颺一個飛吻。
陳玥的耳畔嗡的一聲響,所有的聲音都在剎那間靜了下來。她有些麻木地看着韓颺後退一步,用一種很親昵的動作沖那女孩小幅度地擺了擺手。直到目送那輛轎車離開,他才轉過身大步流星地走進了韓家的院子,像他以往每一次回來那樣。
陳玥的腦子裏一片空白,然而奇怪的是她並不覺得難過,只是有些麻木地對自己說:哦,果然如此。
她一直以為他們之間是有感情的,或許他只是曾經愛她……愛過她,但在她失去了過往的所有記憶之後,在他眼裏,她或許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那個“她”了。陳玥不敢想如果沒有孩子的存在,他還會不會把她接回家裏悉心照顧?
或者還有個陳氏?可陳氏也已經是韓颺的囊中物了,她甚至無法肯定如果有一天她完全恢復健康,他還會不會把陳氏還給她。陳玥有些心酸地想到了她的父母,他們一手打下的江山交到她手裏,別說撐起門楣了,如今連摸都摸不到。
陳玥苦笑着對鏡子裏的自己做了個口型:你可真夠沒用的。
片刻后,陳玥的卧室門被人叩響,是獨屬於韓颺的節奏,輕緩、剋制有禮,又隱隱帶着不容拒絕的堅持,彷彿她不來開門他就會一直敲下去。
陳玥有些奇怪怎麼自己之前就沒注意到韓颺性格中如此強硬的一面呢?直到韓宇把話說得明明白白,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是她的感觀太遲鈍還是……還是韓颺在她面前有意擺出了另外一副面孔?
“玥玥,”門外傳來韓颺溫柔的聲音,“是我。”
陳玥驀然間驚慌起來,她要拿什麼樣的面孔去面對他?
“放鬆……深呼吸……”
幾秒鐘之後陳玥才發現自己竟然把這句話念出了聲。她試圖讓自己放鬆,可鏡子裏反映出來的卻是一張毫無血色的臉,眼睛瞪得滾圓,像一隻被追捕的幼獸,一丁點兒風吹草動就能嚇得她驚跳起來。
這一定不是我。陳玥艱難地保持着深呼吸的節奏,可她的心跳又輕又疾,快得她幾乎難以呼吸。
她竟然在怕他?!
陳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們之間的變化,明明不久之前想起這個人的時候還懷着滿心的繾綣……
“玥玥?”韓颺的聲音里透出了焦慮,下一秒,門鎖咔嗒一聲響,從外面打開了。
陳玥條件反射似的把臉扭向另一邊,濃密的睫毛垂下來遮擋住了滿眼的驚慌,緊握的拳頭也在第一時間藏到了背後。
“玥玥?”韓颺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怎麼了?你怎麼不應我?”
陳玥不知該如何回答。
韓颺扶住他的肩膀,察覺到她身體瞬間僵硬起來,忍不住皺了皺眉:“到底怎麼了?”
怎麼了?怎麼了?陳玥心想我怎麼知道怎麼了?要不是無意中發現這個男人瞞着她做了那麼可怕的事情,他們怎麼會走到這一步?
陳玥避開了他的手,佯裝不在意地將窗戶推開。
窗外是園丁精心打理過的草坪和花圃。她的目光越過韓家的庭院,望向更遠一些的地方,那裏有一片茂密的樹林。陳玥對植物了解得不多,叫得出名字的只限於平日常見的那些,倒是方桂花有一次望着這片樹林頗有些懷念地說她老家的後山上也長着漫山遍野的核桃樹,年頭久了,許多樹長得比成年人的腰身都粗。
看到陳玥的反應,韓颺直覺這裏面一定有什麼事。他順着她的視線向外看了看,園丁正在別墅前面的院子裏工作,鏤花鐵門半開着,門外的灌木叢里一隻胖乎乎的小黑狗蹦蹦跳跳地跑了過去。
“是在生我的氣?”韓颺試探地看着她,“是剛才看到了什麼嗎?”
陳玥蒙了一下,聽他這話里的意思,莫非以為……她在吃醋?不過他若真的這樣想倒也省事,至少她不用費盡心機地替自己尋找什麼借口。
“是真的嗎?”韓颺見她並沒有出言否認,瞪大的眼睛裏流露出意外的神色,隨即便啞然失笑,“你不會真的這麼想吧,玥玥?”
陳玥沒有理他。她在想如果是以前的自己站在這裏看到那樣的一幕又會有什麼反應?會躲起來自己生悶氣,還是霸氣十足地衝出去親手撕了那個小妖精?不管怎樣應該都不會像此刻這麼平靜吧?
平靜得波瀾不興,好像心臟都因為他的出現而感覺到了入骨的疲倦,跳都懶得跳一跳。
“玥玥,別瞎想。”韓颺溫柔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們已經是要做父母的人了。要不是因為你現在的情況……我是巴不得馬上出去發喜帖呢。”
陳玥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韓颺本來就生得英俊,尤其當他溫情脈脈地看着她的時候,哪怕她明知他極有可能是故意擺出這副樣子給她看,她仍情不自禁地看得出了神。
韓颺眼裏浮起笑意,湊過來親昵地頂了頂她的額頭:“不相信我?”
陳玥有些尷尬地推開他:“說什麼呢。”
韓颺不以為意,拉起她的手握在掌心裏捏了捏:“好了,乖,別生氣了。”
陳玥開始感到不自在——因他的靠近而生出的不自在。她不想勉強自己去接受他的親近。尤其看到他頂着這樣一張若無其事的面孔,神態自然到讓人挑不出任何問題,活像戴着一張完美的面具。
陳玥心想,沒錯,就是像面具。這就是讓她感到害怕的原因。
“你可真會倒打一耙。”韓颺故意扮了個頗委屈的鬼臉,“我還沒批評你不聽話到處亂跑呢。我問你廚房那堆雞爪子是怎麼回事兒?明明知道那些東西吃多了對身體不好還要背着我偷吃?!”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陳玥反應慢了一拍,沒躲開他的手,卻在韓颺的手指捏上來的時候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另外一個碰過她臉頰的人。他當時對她說的是:你就從來沒懷疑過這張臉嗎?
陳玥捏捏自己的臉頰和鼻子,並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似乎也不存在假體一類的東西,衛玄所說的整容手術如果是真的,到底是哪裏動了手術呢?如果能知道她臉上哪些地方動過刀,她也能大致推算出她當時受傷到了什麼程度。
“想什麼?”韓颺有些不滿地看着她,“我這麼一個大活人站在這裏,怎麼你竟然還會溜號?還在懷疑我?剛才那女人就是一個重要客戶的親戚,推薦到我們公司,托我給照顧一下。她年紀小,不怎麼懂規矩……”
“好了。”陳玥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想聽這些。”他說得再誠懇又有什麼用呢,她又不知道到底哪一句是真話。
韓颺識趣地不再提這些令人不快的話題,同時心裏也認定陳玥是因為看到小助理獻殷勤而鬧脾氣。這些都是小事情,倒是她為什麼會突然想到要去找高雲生讓他有些疑惑。高雲生膽子小,接到陳玥的電話緊張得夠嗆,生怕韓颺會懷疑他,光忙着撇清關係了,連陳玥找他有什麼事都沒顧上問。
韓颺暗中打量她沉默的側臉,覺得這件事還真不好追問。陳玥自從上次昏迷之後就有些心事重重的,他一直以為是唐莉莉的緣故。但如果不是呢?
這件事是必然要搞清楚的,但怎麼問成了大問題,韓颺大感棘手。
“我給你買了禮物。”韓颺伸手將她鬢邊的髮絲輕輕捋到耳後,“下去看看?”
陳玥抿了抿嘴角,以一種默許的態度被他拉着下樓。走下幾級台階后,韓颺聽見身後的女人用一種蚊子似的聲音說了句:“謝謝。”
“傻瓜,跟我還要說謝嗎?”韓颺沒有回頭,只是親昵地握緊了陳玥微涼的手。
陳玥因他聲音里的溫柔而倍感煎熬。然而站在樓梯下方的方桂花卻看得清清楚楚,韓大少雖然用一種很親密的動作牽着陳玥的手,但他的神情是漫不經心的:他的唇邊帶着笑,眼睛裏卻是冷的。
方桂花不敢多看,低着頭回了廚房,直到廚房的玻璃門在她身後合上,她的胸口仍然怦怦直跳。
有那麼一兩秒的時間,她猶豫要不要把自己看到的告訴陳玥。但很快她就想起了留在韓家老宅的劉長英,想起她給陳玥準備的營養雞湯,想起她從來不曾主動去療養院看望陳玥,想起她提起陳玥時那種輕慢的眼神……
方桂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算了,她對自己說,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有錢人的事情還是讓他們自己去解決吧。
日子在掀起了一個小小的浪花之後很快恢復了平靜,只是韓颺更忙了,常常一連幾天都看不到人影。他走的時候陳玥往往還沒起,等他回來陳玥又早早睡了。有時陳玥一覺醒來,聽見窗外傳來汽車發動機的響聲,才知道韓颺回來了。
方桂花仍然寸步不離地跟着她,但飲食方面不像之前那樣嚴格限制了。她的食譜里時不時也會出現辣子雞丁、炸雞柳或者水煮魚這樣“不適合孕婦食用”的菜。天氣好的時候她可以去海邊散散步,或者跟着方桂花在小區里轉一轉。但每當她表示自己想去市裡或者回陳家看看,方桂花總會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來勸阻她。
她想這大概就是軟禁吧。或者沒有那麼嚴重,但韓颺很明顯在限制她的行動自由,打的還是她需要休養這樣讓人難以反駁的旗號。
在私自外出的事情過去了將近一周的時候,有天上午她剛剛吃過早飯,方桂花一臉糾結地走到她面前說:“門口有位姓薛的警官想見你,他說他來做回訪的。”她壓低了聲音悄悄補充了一句,“他給我看證件了,叫薛令白。”
陳玥不記得自己聽說過這樣一個名字。
方桂花又說:“他說他師兄姓唐,他來這裏見你是受他師兄囑託。”
陳玥的眼睛唰地亮了:“快請他進來!”
方桂花很快帶着人進來了。陳玥一眼認出他就是自己逃出療養院那次遇到的兩名警察之一,陳玥對他的娃娃臉印象頗深。
寒暄一番之後,主客各自落座。薛令白只消看一眼守在客廳里神情警惕的方桂花就將陳玥的處境猜了個七七八八。且不論方桂花站在這裏到底有什麼用意,薛令白都不打算當著她的面說什麼。
“我還是頭一次來明湖苑。”薛令白用一種符合他年齡外表的略帶好奇的目光打量房間裏的裝潢擺設,“這裏的房子內部結構都一樣嗎?”
陳玥也不知道,她雖然在這裏住了兩個月,但活動範圍可不包括鄰居家。
薛令白笑着說:“難怪這一帶的房價這麼貴呢,環境是真不錯。不知陳小姐能否給我當個嚮導,帶我到各處轉轉?”
方桂花欲言又止。
陳玥等了這麼久才等來唐靖的消息,哪裏還會考慮她的態度,不咸不淡地跟方桂花打了個招呼就帶着客人出去了。方桂花知道這種情況下她應該跟上去才對,韓颺也特別囑咐過。但她到底只是家裏的幫傭,難道還能當著客人的面讓主家沒臉?
方桂花憋屈地把人送到院門口,然後回去給韓颺打電話。
這邊薛令白也一直留意着她的動靜,見她轉身回去了,才搖搖頭有些感慨地說了句:“有錢人家的陣仗可真嚇人啊。”
陳玥想告訴他這不是什麼有錢人家的陣仗,只是奉命負責看守她罷了。但他們的時間都太寶貴,實在沒時間閑聊天。她能肯定方桂花已經在給韓颺打電話了。
“唐警官是怎麼說的?”陳玥問他,“車禍的詳情你查到多少?”
薛令白從口袋裏取出手機,調出幾張文件的照片給她看,一邊解釋說:“既然師兄囑咐了,你的事我也不會多問。不過這些文件有些是內部存檔的,你不要跟別人說。”
陳玥連忙點頭。
薛令白把圖片放大,一邊低聲解釋說:“事發當時是凌晨兩點左右,監控顯示是你的座駕超速了。警方趕到的時候韓颺和醫護人員已經到達現場,給你做了初步的急救。你當時的情況不算嚴重,哪,這裏就是當時的醫護人員留下的筆錄,腿骨骨折、大面積擦傷、額頭有嚴重的撞擊傷、顱骨骨裂。”
“毀容了嗎?”陳玥有些急切地追問他,“臉部受傷到什麼程度?”
薛令白有些不解她對這個問題為何如此執着,不過或許女人都很在意自己的容貌吧,他也沒多想:“額頭有撞擊傷,臉頰有擦傷……不算毀容吧?”
只是這種程度的話,確實不算。可若是她並未在車禍中受傷,又何必去整容呢?陳玥開始考慮要不要找衛玄做一個正式檢查,確定一下她到底有沒有整過容。她總不能因為一個自稱醫生的人幾句莫名其妙的話就整日裏疑神疑鬼。
她滑動屏幕來回比較幾張現場照片,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車有沒有問題?我是說,剎車什麼的有沒有被人動過手腳?”
薛令白愣了一下:“你在懷疑什麼?”
陳玥不閃不避地與他對視:“我沒有記憶。所以我什麼都懷疑。”
薛令白沉思片刻,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事故鑒定之後,車就被拖走了。你說的那種檢查應該沒有做。”當事人不要求,家屬也沒提要求,他們總不能把人家的私車扣着不放啊。再說那麼劇烈的撞擊,真有人動手腳也很難再找到什麼痕迹。
“不過,這裏有一份醫生留下的檢查報告,”薛令白說,“車禍那天晚上你參加了一個私人聚會,有人做證你當時喝了不少酒。”
陳玥第一反應是不可能。她不是懷着孕嗎?怎麼還會無節制地喝酒?難道當時的她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懷孕了?那她懷孕的事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現的?陳玥有些混亂地想,她到底是受了什麼刺激要喝那麼多酒啊?
陳玥越想腦子越亂,臉色也漸漸蒼白起來。
薛令白也終於意識到這些事情並不如他之前猜測的那樣簡單,陳玥的反應不像是在尋找過去的記憶,反而更像是在尋找一樁意外事故潛藏的漏洞。
薛令白思索片刻,換了個比較和緩的問法:“是什麼事情觸發了你的懷疑?”
陳玥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不是她不想說,而是不想跟這個人說。不知為什麼,明明是同一時間認識了薛、唐兩位警官,但從信任度上講這位薛警官總是差了那麼幾分。也不知是哪裏出了問題,或許只是女人的直覺使然。
薛令白也暗中蹙眉,這女人初次見面時神神道道的,說療養院的醫生有問題,後來在他們走訪了醫院的院長、主任、醫生甚至護工之後才知道原來有問題的那個人是她本人。腦子受了傷,醒來之後什麼都不記得,整天疑神疑鬼的。
這次不會是又犯病了吧?
這個念頭在薛令白的腦海里轉來轉去。因為陳玥的談吐和舉止都相當冷靜有條理,這樣的表現不大像是精神出了問題。不過這一點疑心終究還是在他心裏埋下了一顆種子,在遇見了合適的條件之後就飛快地抽枝發芽,最終結出了一個名為“這女人原來真的有問題”的果實。
送陳玥回家的時候,薛令白在韓家的別墅門口再一次遇到了韓颺。一樣的名車華服,但跟上一次相比,韓颺看上去要憔悴得多,下巴上有沒刮乾淨的胡楂,眼睛周圍也淤着明顯的青黑色。
“薛警官。”韓颺彬彬有禮地伸手與他相握,“幸會。”
薛令白還沉浸在剛才的思緒之中,看見韓颺這個樣子還是很同情他的。娶個腦子不好使,還上躥下跳拚命折騰的老婆,是個男人日子都不會好過吧?
韓颺的眼中適度地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不知薛警官光臨寒舍是……”
薛令白瞟了一眼身旁略顯緊張的陳玥,若無其事地說:“是這樣,最近我們科里正在整理上個季度的檔案。三月份的時候陳小姐這邊不是留下過一份記錄嗎?我正好有時間,就順路過來看望一下陳小姐,做個回訪。”
“原來如此。”韓颺恍然,“不知回訪的情況……”
薛令白大大咧咧地擺了擺手:“陳小姐的情況還是挺穩定的。這裏的環境也適合病人休養。我看家人把她照顧得很好,陳小姐都胖了呢。”不管他對韓颺抱有怎樣的同情,唐靖囑咐他的事情他還是記得的。
韓颺笑了笑,望向陳玥的目光顯得溫柔又傷感:“玥玥累了吧?方姨剛煮了糖水。”
陳玥聽出這是讓她迴避的意思,有些擔心地看了一眼薛令白:“薛警官,我先回去了。”
薛令白點點頭:“好好休息。我看你這邊也沒什麼事了,回去我就讓唐警官把記錄撤掉。”
陳玥眼睛亮了一下。她聽出這句話是在向她暗示他會把今天見面的詳情告訴唐靖。也不知為什麼,她就是覺得唐靖比其他人更加可靠,她甚至有了一種微妙的鬆了口氣的感覺,彷彿唐靖了解了她的情況,她就變得有所倚仗了。
薛令白目送她步履輕快地穿過庭院,轉過頭問了一個困擾他許久的問題:“她的記憶還是沒有恢復?大夫怎麼說?”
韓颺唇邊還掛着笑容,神情卻黯淡了下來:“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有時候真是覺得……太累了。”
薛令白同情地看着他。這男人外表看着光鮮,但實際上日子過得可能還不如他舒坦呢。
韓颺一邊送他出去一邊很隨意地聊着天:“她什麼都不記得,別人跟她說的話她也往往不相信,有時候連我也懷疑。我給她聯繫喬治醫生做檢查,她反而懷疑我串通了醫生要害她,還跟我鬧了一場,唉。”
薛令白驚訝地看着他。
韓颺臉上露出糾結的神色,像是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片刻后,他苦笑着拿出手機調出一張精神鑒定書給他看:“這是喬治醫生出具的診斷書。這個人你們應該能查到,他現在在濱海醫科大做學術交流。”
薛令白回頭看了一眼花園裏走來走去的園丁,再想想那位跟前跟後的保姆,總算明白為什麼陳玥見個客會有這麼大的陣仗了。他讓韓颺把照片發到自己的手機上,又安慰了他幾句就告辭了。他要趕着回去見唐靖,這裏面的事兒可不像唐靖說得那麼簡單。
韓颺站在他身後,冷眼看着薛令白快步上車,眼中的神色意味不明。
再遠一些的地方,陳玥站在卧室的窗邊靜靜看着這一幕。她不知道韓颺給薛令白看了什麼,但薛令白回頭看過來的那個眼神被她捕捉到了:他在同情韓颺。他為什麼會同情韓颺?是因為她而同情他?
在薛令白的眼裏她究竟變成了一個什麼樣的存在?
陳玥攥緊了窗帘,喉頭一陣陣發緊。她想如果唐靖看到這一切,還會相信她嗎?如果唐靖也不相信,她又該怎麼辦呢?
薛令白推開虛掩的辦公室門,見唐靖還在電腦前噼里啪啦地打報告。電腦屏幕的亮光映着他滿眼的紅絲,讓薛令白懷疑他昨晚是不是又熬了一整夜。
“回來了?”唐靖頭也不抬地問道,“見着人了?怎麼樣?”
薛令白把今天的所見所聞詳細說了一遍,又把那張精神鑒定報告發到他的手機上。唐靖把照片放大,一寸寸看過去,眉頭也越皺越緊。
“文件我讓鑒定科的人看了。”薛令白大大咧咧地坐了下來,拿起唐靖的杯子看了看,見裏面還剩着半杯冷透了的黑咖啡,又一臉嫌棄地放了回去,“他們說照片沒有後期處理的痕迹。”
唐靖反問他:“你怎麼看?”
薛令白想了想:“韓颺對他的未婚妻好像也沒有多深的感情,反而很警惕。我去明湖苑的時候他應該已經在市區了,結果一聽警察上門他立刻就回來,而且還很心急地亮出這張鑒定報告。他的意思無非是不管陳玥說啥問啥都別當真,因為她是瘋的——他這種態度本身就很可疑。”
唐靖打趣他:“我以為你會很同情韓颺。”
“我是很同情他。”薛令白一本正經地解釋,“但我也很同情陳玥啊,被未婚夫擺那麼大陣仗看着,還在外人面前說她是瘋的。”
唐靖莞爾。
“他好像很怕陳玥會說什麼。”薛令白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兩隻腳蹺到桌子上,被唐靖毫不客氣地拿鼠標墊拍下去,不情不願地換了個姿勢說,“陳玥對他有懷疑,這一點他應該是知道的。或者他自己也不確定陳玥對他的懷疑到什麼程度?”
唐靖的手指間夾着一支煙,卻不點燃,只是慢條斯理地轉來轉去。
陳玥的關注點在於令她失憶的那場車禍。肇事車輛是否被動過手腳已經無從考證,能確定的只是她當時喝了酒。唐靖聞了聞香煙,試圖在腦子裏慢慢梳理開這一團亂麻。陳玥關心她的臉,懷疑自己當時其實破了相,並對破相的原因抱有非同一般的執念——她的懷疑是怎麼產生的?還有那場車禍,韓颺是事發后最先到達現場的人,醫護人員大概在事發后十五分鐘趕到,警方在將近二十分鐘左右的時候趕到。那麼問題來了,韓颺在幾分鐘的時間裏能做什麼呢?
唐靖一個激靈坐了起來:“救護人員是哪家醫院的?”
薛令白回憶了一下看過的資料:“櫻花坡療養院的。他們當天去市區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聚餐后在返回療養院的途中接到韓颺的電話趕過來的。”
唐靖若有所思:“這麼巧?”
薛令白攤手:“療養院的高層幾乎都在。我查過,那個什麼研討會確有其事,時間上也沒有什麼異常的地方。”
唐靖心想,正因為看上去一切正常,所以才更加奇怪。而且他沒記錯的話,那間療養院都是韓家的,韓颺想讓他們做點兒什麼應該也不會有什麼顧慮。那麼在警方到達之前,韓颺就有將近半小時的時間。半個小時,三十分鐘,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唐靖起初並沒有把陳玥的電話太當回事兒,只是覺得一個失去記憶的女人,想通過警方得到一些比較客觀的資料罷了。這也是他為什麼打發薛令白去跑腿的原因,一方面他是屬於借調到濱海這邊協助辦案,本地的檔案薛令白比他更熟悉,另一方面他也確實不覺得陳玥會捲入什麼了不得的麻煩里去——她這個情況,更像是自己沒有安全感,在自尋煩惱。
但現在他的看法有些不同了。他幾乎能肯定這女人是在向自己求助,而她的未婚夫在試圖阻止她的求助。
這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怎麼聯繫陳玥是一個問題,韓颺明顯將她看得很緊,而且對她身邊出現的人都抱有一種很警惕的態度。
不好辦啊,唐靖心想,她的境況已經很被動了,不能再給她招惹麻煩。
唐靖還在琢磨用什麼方式聯繫陳玥才不會引起韓颺的注意,這邊薛令白已經在翻錢包找零錢了。唐靖掃了一眼電腦屏幕的右下角,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午飯時間。
“師兄你吃什麼?”薛令白興沖沖地往外走,“我給你領回來。”
他們局裏食堂改造,最近一段時間的午飯都包給了附近的一家餐館,每天中午餐館派人給他們送飯,各種搭配都有,價錢也不貴。不過若是手腳太慢的話,就只剩下青菜豆芽了。
唐靖隨口點了個牛肉飯,說完忽然反應過來這不就是一個絕佳的掩護身份嗎?
“哎,哎。”唐靖忙說,“你讓那送餐的小夥子過來一趟,我找他有點兒事。”
薛令白答應一聲跑了出去,沒過一會兒帶着一位身穿餐廳制服的小夥子敲門進來了。小夥子見辦公室里只有唐靖一個人,有些拘謹地搓搓手:“唐警官,你找我有事兒?”
唐靖請他坐下,順手給他倒了杯水:“是這樣,能借你手機用下嗎?”
小夥子顧不上琢磨一幫警察都在為什麼偏偏跟他借,左右這不是什麼大事兒,忙說:“沒問題。”一邊取出手機遞了過去。
唐靖飛快地按下一組號碼,不多時手機接通,一個女人的聲音略帶幾分不耐煩地問道:“喂?找哪位?”
唐靖心一沉。這不是陳玥的聲音。
女人見沒人應答,又問了一句:“誰啊?有什麼事兒?”
唐靖忙說:“顧客你好,我是華興菜館的送餐員,跟你核對一下菜單。你剛才通過社區網絡訂了兩份咖喱牛肉飯……”
女人不耐煩了:“神經病!打錯了!”
電話掛斷的一瞬間,唐靖聽到電話里傳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誰打來的?是找我的嗎?”
這是陳玥的聲音,語氣顯得很平靜。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唐靖覺得他似乎從這句話里聽出了緊張的味道。
電話掛斷了。送餐的小夥子一臉驚悚地看着唐靖,這警察明顯就是利用他的手機試探什麼,該不會把他也牽扯到什麼案子裏去了吧?
唐靖清除剛才的通話記錄,把手機還給送餐員,笑着解釋說:“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女朋友鬧脾氣呢。認識的電話一律不接,我想問問她有沒有按時吃飯,沒想到被她聽出來了。”
送餐員的手機有一點兒漏音,他剛才也模糊聽到了女人發脾氣的聲音。唐靖這麼一解釋,他立刻鬆了口氣:“女孩子是要哄的嘛,多打幾次她就肯接了。”
唐靖適時地露出一個苦笑。
送餐員剛走,薛令白就回來了,見他兩眼發直地出神,拎着牛肉飯到他面前晃了兩晃:“想什麼呢?”
“我在想,”唐靖接過飯盒,若有所思地說,“有什麼辦法能見見這位陳小姐。”
此時此刻,陳小姐正坐在客廳里生悶氣。
她看着自己的手機被方桂花收進圍裙的口袋裏,除了憤怒更有一種說不出的荒謬感。如果說之前她只是懷疑韓颺是不是要限制自己的人身自由,那麼她現在就可以肯定了,韓颺就是要打着養胎的旗號明目張胆地關着她。
憤怒、傷心、失望……這些情緒在她心裏爭先恐後地冒出頭,又一個一個沉寂下去。到最後只留下一點糾纏不清的疑惑:她到底做了什麼?以至於讓他做出這麼強烈的反應?
陳玥左思右想,不明白究竟哪一個時刻,又是什麼樣的小動作觸及了韓颺的警戒線。或者他只是不能容忍自己試圖掙脫他的掌控?
“陳小姐?”方桂花站在廚房門口,不自在地摸了摸圍裙的大口袋,那裏正躺着韓颺交給她的陳玥的手機。他的原話是陳小姐需要多休息,亂七八糟的電話你來替她接。這樣的舉動多少有些不妥,可作為一個僱工,她是沒有資格去質疑老闆的決定的。
“陳小姐,午飯已經擺好了。”方桂花看着客廳角落裏一動也不動的身影暗暗叫苦。這都叫什麼事兒啊,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她只是個拿人薪水的幫傭,老闆吩咐她做的事她又有什麼辦法拒絕?
“陳小姐,你這樣不行,要多想想孩子啊。”方桂花低聲下氣地勸她,這要是真把陳玥餓出個什麼好歹,又是她的錯。
陳玥還是沒有搭理她。她在想韓颺的態度,如果她繼續做一些違背他意願的事,他接下來又會怎麼做?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一閃念就被她立刻拍開了。不管怎麼樣她都要離開這裏,她想去找衛玄做一個詳細的檢查。她要知道她這張臉上隱藏的全部秘密。陳玥有些焦躁地想,她要怎麼才能離開呢?
方桂花收拾完廚房,解下圍裙掛在門后,一回身見陳玥坐在餐廳的窗邊,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方桂花手裏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頓時覺得渾身發毛。這位陳小姐以前有沒有精神問題她說不好,但最近幾天,特別是韓大少沒收了她的手機之後,就真的有些不對勁兒了。無論誰跟她說話都愛理不理的,看人的眼神都冒着綠光。
方桂花覺得被她揣在褲兜里的手機都在隱隱發燙。但她又不能主動還給她,讓韓大少知道她做出這種兩面三刀的事,她就別想再拿韓家的薪水了。
陳玥走過來靠在廚房門口,語氣平平地說了句:“我跟你去超市。”
方桂花為難地看着她。這幾天她天天說這話,方桂花一直沒敢答應,可是想到就在不久之前韓颺還對這樣的活動採取默許的態度,她心裏又有些動搖。說到底她還是有些同情陳玥的,從沒聽說誰家的孕婦連去一趟超市都不行的——養胎也不是這樣的養法,當誰沒見過孕婦嗎?若真是把她當囚犯,那她方桂花又算什麼?獄卒嗎?誰任命的?怕就怕陳玥要是真出點兒什麼事兒,第一個追究的就是她這個看護的責任。
方桂花暗中嘆氣,可又不能真的把陳玥得罪到死。誰曉得韓颺會不會某一天突然間回心轉意,憐惜起他的這位未婚妻?到那時候,陳玥隨便點撥幾句,她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未婚妻跟幫傭放在一起,是個人就知道該護着哪一頭。
做韓家的幫傭可真難。
方桂花苦着臉說:“陳小姐,少奶奶,你要買什麼我給你帶回來。”
陳玥面無表情地看着她:“我想晒晒太陽,散散步,還想喝冰冰屋的奶茶。”
方桂花不吭聲了,這些事她都沒法子代勞。話說韓颺也沒有明確表示不能讓陳玥出門曬太陽吧?
方桂花猶豫地看着她:“那讓阿成跟着吧?”阿成就是韓颺從韓家老宅調過來的園丁,身強體壯,據說以前是退伍兵。把他安排在明湖苑與其說是當園丁,還不如說就是來當保鏢,當看守的。
方桂花肯退一步,陳玥自然也見好就收,爽快地同意了她的提議,高高興興地換了衣服拎起早就準備好的小錢包跟她一起出門。從韓宅步行到小區的商業區也就十幾分鐘的路。幾個人在超市門口分道揚鑣,方桂花推着購物車去超市買菜,陳玥去超市隔壁的冰冰屋喝奶茶,阿成就等在飲品店的門外。為了便於規劃管理,這一帶的商鋪都沒有什麼後門側門,包括超市在內,都只有前門一個進出口。
時間還早,甜品店裏沒有什麼客人,陳玥故意選了一個比較偏的座位。從門外阿成的角度可以看見她的身影,但是有桌椅和盆景擋着,陳玥的一些小動作他並不能看得很清楚,比如藉手機打電話。
當方桂花拎着大包小包從超市出來的時候,陳玥也掐着時間從飲品店裏出來了,手裏還拎着打包的小點心。或許是因為散步令她精神愉悅,一整天她都顯得很輕快,下午在花房裏擺弄花草的時候還情不自禁地哼起歌來,這讓提前下班回家的韓颺大感意外。
自從他收走了她的手機,陳玥就再沒給過他什麼好臉色,在家裏見到他也跟沒看見似的。韓颺覺得這裏面或許還有女人的嫉妒心在作祟,畢竟那天小助理的舉動確實有些過火。
韓颺從樓梯上退下來,他覺得這個時候還是不要碰面更好。最近一段時間公司里事情一大堆,他每天都忙到想吐,實在沒什麼精力去哄女人。另外,讓她吃吃醋也沒什麼不好,看清形勢才能更好地相處。真以為他韓大少能被個女人死死攥在掌心裏?開什麼玩笑。
韓颺回到自己房間換了衣服出來,向方桂花打聽陳玥這幾天的情況。方桂花膽戰心驚地說了陳玥一直要求出門走一走,並且在今天上午成功走出了韓宅的事。她看到韓颺的眉毛皺了起來,連忙解釋說:“陳小姐只去了超市旁邊的甜品店,阿成一直等在門口呢。”
韓颺的眉頭稍稍鬆動了一些。他在明湖苑住了這麼久,小區各處的情況自然也是知道的,如果陳玥只是這種程度的出門,倒也沒什麼大問題。他當了這麼久的領導,掌控人心的手段玩得純熟,最懂得恩威並施那一套了。
韓颺朝方桂花點了點頭:“讓阿成跟緊點。”
方桂花自然滿口答應,同時心裏也有一些小慶幸。看韓颺的反應,他對他的未婚妻並非全無感情。真要撕破臉把陳玥得罪死了,吃虧的明顯還是她這個幫傭嘛。
陳玥從花房出來的時候,隔着樓梯間的玻璃牆看到了停在院子裏的那輛車。她有些意外韓颺回來得這麼早,她已有將近半個月的時間沒在白天看到過他了。
陳玥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回了自己房間。這些天方桂花一直旁敲側擊地勸她不要總耍小脾氣,說男人的耐心也有限,讓她放下身段主動和好云云。陳玥聽得心煩,她現在是真的不想見到這個男人,既然他以為自己是在鬧小脾氣,那就讓他繼續這麼認為下去好了。
陳玥打內線電話告訴方桂花自己不下樓吃飯了。她鎖好門,翻出錢包開始檢查自己的財務情況。她手裏現金不多,有幾張卡,但餘額不詳。還好密碼都寫在卡背面,不用她費心去想。有時間還是應該查一查。去醫院做檢查也是要花錢的,總不能跟人家醫生賒賬。不過,怎麼付錢倒真是一個問題,她相信這幾張卡但凡有一丁點兒的風吹草動,韓颺都能第一時間得到詳細的消息。
整容鑒定是一定要做的。陳玥把計劃中的事從頭到尾又琢磨了一遍,然後開始考慮韓颺可能會有的反應。
她的自由會進一步受限,這是可以肯定的。最嚴重的後果應該就是再一次被催眠吧。她會被抹去記憶,重新變成一個大腦一片空白的大病初癒的未婚妻。大熱的天,陳玥生生打了個冷戰。她忽然覺得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也許之前就已經發生過了,只是她不記得。也許她費盡心力的掙扎仍然會領着她再一次回到原點。但不管怎樣,即便是重複的努力也是有意義的,至少有努力才會有希望。
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韓颺的聲音溫柔地響了起來:“玥玥,開門。”
陳玥瞟了一眼反鎖的房門,坐在梳妝枱前沒有動。
韓颺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擔憂:“你還在怪我最近沒有陪你?這段時間公司里事情太多,尤其最近這一周,所有高層都留下來加班,我也不能當甩手掌柜啊。”
陳玥想起了陳家的公司。那是她父母的心血,可現在她卻連過問的機會都沒有。只看這一件事,韓颺真實的心意已經表露得很明顯了。韓宇說過他是一個掌控欲很強的人,只怕在他心目中,不論是她還是陳氏都已經是他的囊中物了吧。
“我真是累壞了。”韓颺嘆了口氣,語氣傷感,“我一直覺得你會永遠支持我,理解我的。”
陳玥苦笑了一下,把臉扭向窗外。遠處的海面上瀰漫著薄薄的霧氣,灰濛濛的,像她此刻的心情,昏昧難辨。
“玥玥,別生我的氣了。”韓颺停頓了一下,“你要知道,我不會故意去做讓你不開心的事。公司最近有大動作,對手挖空心思在找韓氏的軟肋,這種情況下,我當然要保證你的人身安全。我不讓你外出也是為你考慮。”
有那麼一個瞬間,陳玥居然有些相信這套說辭了。可他的言辭再漂亮,也還是沒有觸及她最在意的那個問題:催眠。這才是陳玥心裏埋得最深的一根刺。這個結解不開讓她怎麼能信任他?
韓颺絮絮叨叨說了許多他的苦楚,見陳玥始終不做回應,無奈之下只能黯然離開。
陳玥聽到他的腳步聲慢慢走遠,忽然想起在這個房間裏第一次看到他的情形。那時他在她眼裏還是一位優雅的貴公子,是她在這世間最親近的家人。他望着她微笑的樣子,讓她彷彿看到了櫻花坡漫山遍野的絢麗花海。
然而那樣燃燒到極致的美也終究抵擋不過日復一日的猜疑。
轉天一早,韓颺又早早開車走了。陳玥站在二樓的窗口,遠遠看着韓颺的車子駛入遠處的林蔭道,這才拿好自己的東西下樓。
方桂花正在收拾餐桌,見她下樓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陳玥穿的是一條淺色的中褲,腳上穿着一雙運動鞋,還斜挎着一隻小包,一副要出門參加戶外活動的架勢。
“怎麼還背個包?”方桂花隨口念叨,“也就幾步路的工夫。”
陳玥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習慣了手機付賬,出門總是想不起帶錢包。昨天的奶茶和餅乾還是賒賬買的呢。”
方桂花脖子一縮,訕訕地笑了笑,轉身跑回了廚房。陳玥的手機還在她這裏,她可不想一大早的就把話題扯到自己身上。
陳玥吃完早飯就跟着方桂花一起去超市,阿成照例跟着她們。因為帶陳玥出門這件事已經在韓颺那裏過了明路,所以方桂花和阿成兩個人都要比昨天輕鬆一些。
時間還早,甜品店也是剛開門,兩個穿着制服的小姑娘正在門口打掃衛生。空氣里飄浮着咖啡的醇香和令人垂涎的奶油的香甜味兒。一輛很普通的灰色轎車停在甜品店的門外,駕駛座上一個戴着墨鏡的男人低着頭擺弄手機,看上去像在等人。
這個清晨和以往的每一天一樣,陽光明媚,花香四溢。夏季的溫度令空氣里蒸騰出一股暖醺醺的味道。
陳玥還坐在昨天的那個座位上,一邊吃零食一邊翻看雜誌。到了與昨天差不多的時間,她舉着半杯沒喝完的奶茶慢悠悠地走了出來,朝着超市的方向走去。她是在複製昨天的步驟,她會在超市門口等幾分鐘,等方桂花出來之後再一起回家。
阿成舉步跟了過去,作為一個合格的保鏢,他不會距離自己的保護目標太遠,以免發生意外時來不及做出反應。但他也不會離得太近,每個當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陳玥很明顯是對於自己行為受限極度反感的類型。這一點,阿成還是看得出來的。
一輛檸黃色的跑車沖了過來,角度精準地停在了阿成面前。駕駛座上一個年輕時髦的女孩子笑嘻嘻地衝著他擺了擺手:“嗨,帥哥,麻煩你給指下路,二十二號樓是往哪個方向走?”
阿成條件反射地掃了一眼陳玥的方向。她跟自己相差五六米遠的距離,正慢條斯理地走下台階。在她旁邊,那輛銀灰色的轎車已經發動起來了,駕駛座上戴墨鏡的男人舉着手機,雙眼望着超市出口的方向,很不耐煩地大聲嚷嚷:“不是說已經出來了?你人呢?我車子都發動起來了……啥?打折雞蛋?我怎麼記得冰箱裏還有……”
阿成收回視線,指了指小廣場對面的雕塑牆:“從這裏繞過去,往東走。”
他的工作性質要求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裏熟悉一個新的環境,這已經成為他的本能。女孩子問的地址他自然也是清楚的。而且女孩子長得漂亮,態度俏皮又友善,尤其當她用一種充滿感激的目光望過來時,是個男人就會忍不住多跟她說幾句話。
銀灰色的轎車緊貼着黃色跑車的另一側飛馳而過。
阿成似乎聽到了一聲關車門的聲音。他心頭沒來由地一跳,油然生出幾分危險的預感。正要回身時,年輕的女孩子已經發動了車子,很是不巧地擋住了他的動作。她一邊倒車一邊客客氣氣地向他道謝:“謝謝啦,帥哥,有機會請你喝茶。”
阿成一邊說不客氣,一邊左右看了看,總覺得視野之內好像少了什麼,有種不大對勁兒的感覺。
黃色跑車慢慢加速,繞過雕塑牆很快消失不見了。
阿成朝超市的方向走了兩步,腳步突然頓住,冷汗唰地冒了出來。他突然反應過來,幾秒鐘之前還在自己眼皮底下晃的陳玥竟然不見了!
阿成快步跑進超市,心裏存着僥倖陳玥是進來找方桂花了。他心慌意亂地在裏面轉了一圈,看見方桂花正在生鮮區等着超市的工作人員幫她收拾剛買好的兩條魚。阿成的視線在她周圍飛快地轉了一圈,只看見兩位家庭主婦在不遠處聊天。
阿成頓時慌了神,一把拉住方桂花,厲聲問道:“陳小姐呢?!”
方桂花愣了一下,臉色唰地白了:“她不是在奶茶店?你不是看着她嗎?”
阿成哪裏顧得上跟她解釋,轉身就往外跑。超市門外零星停着幾輛車,小廣場上空無一人,夏日的驕陽曬得人眼前陣陣發黑。超市的隔壁,甜品店的大門敞開着,一位中年婦女正站在櫃枱前面等着服務員給她打包甜品。除此之外,店裏再沒有其他人。要不是知道這裏沒有後門,阿成真恨不得衝進去搜一搜。
方桂花也急急忙忙跑了出來,兩個人兵分兩路,圍着超市和小廣場前前後後找了起來,方桂花甚至還往家裏打了個電話,留在家裏的保鏢聲稱沒人回來過。半個小時之後,滿頭大汗的兩個人不得不承認陳玥是真的丟了。
一旦確定發生了什麼事,想要找出疑點就很容易了。因為出事的時候,他們周圍就只有兩個人出現過:問路的女孩和一旁灰色轎車裏戴墨鏡的男人。
阿成有些懊悔剛才怎麼沒意識到這其實是個圈套呢?他滿心挫敗地給韓颺打電話,原原本本彙報了陳玥失蹤的事。韓颺不等他說完就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阿成身手好,人也機敏,跟在他身邊這麼多年也沒出過紕漏——難道明湖苑的生活太過安逸,以至於讓他失去了該有的警覺?
韓颺立刻聯繫物業,查小區的車輛進出記錄,查超市門口的監控。然而誰也沒想到的是,灰色轎車停車的地方正好處於兩個監控探頭之間的死角。相應時間段的監控錄像來回放了幾遍,阿成也只看到半個車身掠過的殘影。
至於車輛進出記錄,那輛檸黃色的跑車是在半小時之後離開明湖苑的,監控拍得很清楚,車上只有那個問路的女孩一個人,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她與陳玥的失蹤有關。至於那輛灰色轎車,那段時間裏根本沒發現有符合特徵的車輛離開小區,阿成不記得灰色轎車的車牌號碼,想找都沒法找。
這期間離開明湖苑的車輛並不多,但要一一排查的話需要時間。事實上,等韓颺拿到這些車輛信息,並確認這些人都與陳玥沒什麼關係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兩天了。那時陳玥已經找回來了,韓颺的注意力也從車輛信息轉移到了怎樣更周密地看守她的問題上。
韓颺始終不知道她是怎麼從阿成眼皮底下逃走的。她什麼都不肯說,被問得急了就說自己不記得了。韓颺看得出她在撒謊,她也知道他看出她在撒謊。這讓韓颺忍不住就有些疑惑,難道她這麼做只是為了在他心裏埋下一根刺?或者她的所作所為單純地就是為了讓他不痛快?只要看到他不痛快了,她就痛快了?
這是……挑釁嗎?!
明明不久之前還是一個看見他就會笑得臉頰泛紅的靦腆女孩,怎麼一眨眼的工夫就變成了這樣?
寶藍色的轎車駛入醫院的停車場,陳玥不大放心地左顧右盼:“沒留下什麼馬腳吧?會追到這裏嗎?”
衛玄瞥了她一眼:“緊張?”
陳玥確實緊張,於是她繼續沒話找話:“丟在明湖苑的那輛灰車怎麼辦?還有商場的那輛車?都是你朋友的?他就住明湖苑?我見過他嗎?”
這麼多問題,衛玄都不知道要先回答哪一個。
兩個小時之前,他在明湖苑的超市門口載上她之後並沒有第一時間離開,而是繞了個小圈子,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裏換了另外一輛車。這輛車離開小區之後直奔市區的一家綜合商場。衛玄在那裏買了一件新T恤,陳玥也買了新的連衣裙,還買了墨鏡和遮陽帽。經過一番喬裝改扮之後,他們換了另外一個出口離開商場,衛玄自己的車已經事先停在那裏了。
“明湖苑的車會收在車庫裏,最近都不會露面,不會惹來什麼麻煩。反正車牌也是臨時掛上去的假貨,就算被拍到也不怕。”衛玄輕描淡寫地安慰她,“謹慎起見,我借車之前就跟朋友說好了,他最近不會把這輛車開出來。至於停在商場的那一輛,他會派人去取的。這個人跟你從來沒接觸過,甚至都沒有打過照面,而且他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都是外行,逃跑的小伎倆算不上高明,但因為牽扯進來的人彼此之間全無關係,所以要想順藤摸瓜地查點兒什麼也不容易。
陳玥這樣想,又覺得沒什麼可擔心的,至少短時間內沒什麼可擔心的。她下了車,眯起雙眼打量衛玄就職的這家整容醫院,發現它其實是從人民醫院分離出來的一個大型科室,佔據了人民醫院最西側的一整幢樓。站在這裏能清楚地看到不遠處人民醫院的淺灰色主體大樓和藍天白雲之下那個巨大的紅色標牌。
“走吧。”衛玄鎖好車,率先往裏走。
比起普通醫院,這裏的裝修裝飾帶有一種明顯的女性風格,牆壁也不是常見的雪白或淡綠,而是柔和的紫色,醫護人員的制服也是漂亮的粉紫色。前台有人在做諮詢,一樓的幾間診室外面都有人拿號排隊。粗粗看去,還是女人多一些。有的看上去很緊張,有些則神色坦然地與同伴低聲談笑。陳玥覺得這裏與普通醫院最大的區別就是沒有那種涉及病痛及生老病死的沉痛感,反而微妙地洋溢着一種充滿期待的愉悅氣氛。
衛玄帶着她直接上樓去他自己的辦公室。作為醫院裏最年輕的主治醫師,他的辦公室條件還是很不錯的,寬敞明亮,窗台上還養了好幾盆綠植。
“坐吧。”衛玄拿紙杯給她接水,一邊搖着頭,有些不可思議地小聲嘀咕,“也不知我這是中了什麼邪,竟然會同意做這種事……要是被抓到了會怎麼算啊?綁架?誘拐?”
陳玥內疚地看着他:“對不住。”
“你別這麼說。”衛玄不怎麼在意地擺擺手,“這件事搞不清楚,我自己也放不下。好奇心害死貓嘛。”
陳玥被他的措辭逗笑了:“不管怎麼說,我欠了你一個大人情。其實昨天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心裏特別緊張。如果聯繫不到你或者你有事來不了……我就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這個真相對我來說實在太重要。”
說起正事,衛玄的表情也正經了起來:“你不要太緊張。鑒定過程其實跟體檢也差不多,除了人工檢查,還需要藉助一些儀器來對你的骨骼和肌肉組織進行掃描分析,找出手術痕迹。有些手術會在身體裏留下假體,這就更好找了。”
陳玥點頭表示明白,不過她今天難得腦子清楚,還記得自己是一位準媽媽,於是有些擔心地追問了一句:“掃描什麼的,對身體有什麼影響嗎?我懷孕四個月了。”
衛玄吃了一驚:“懷孕了?”
陳玥尷尬地點點頭。她覺得自己大概屬於各項特徵都不明顯的類型,否則也不會總是想不起自己是個孕婦的事實。
衛玄神色訝異地上下打量她,又擺出老中醫的架勢要給她把脈。
陳玥也詫異了:“你不是西醫嗎?”
“我家是中醫世家,傳了好幾代了。”衛玄拉着她坐下,架勢十足地伸出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片刻后兩道眉毛緊緊皺了起來,“你真懷孕了?確定嗎?”
陳玥眨眨眼:“這還有假的嗎?”雖然懷孕的消息是別人告訴她的,但她幾個月都沒來過月事這總不是假的。尤其最近一個多月以來,她的小腹已經有了明顯的凸起。
衛玄的表情越來越古怪:“你是不是搞錯了?”
陳玥也凌亂了:“搞錯是什麼意思?”
“把不出喜脈啊。”衛玄與她大眼瞪小眼,片刻後有些沮喪地嘟囔一句,“難道我手藝退步了?”
陳玥簡直被他搞糊塗了:“那……怎麼辦?”
懷孕的事情總不可能是假的。陳玥心裏嘀咕,衛玄把不出喜脈,難道是她肚子裏的孩子有什麼不對勁兒?發育的情況出了什麼問題?這樣一想,陳玥又想起一件要命的事來:說起來出院也有幾個月了,竟然也沒人張羅帶她去醫院定期做產檢?!她是腦子有病,常常想不起自己是個孕婦,但韓颺方桂花這些人怎麼也沒有提醒過她?
衛玄確定不了她的身體狀況,還真不敢隨便帶她上儀器。那可是韓氏的小太子,萬一出點兒什麼情況可就不僅僅是被控告綁架誘拐那麼簡單了。
“查一下吧。”衛玄想了想,“後面就是人民醫院,我帶你去婦產科找我師姐,讓她給你看看,順便問問有什麼要注意的。”
陳玥這會兒也沒什麼主意了,從知道懷孕這件事開始她就沒做過這方面的檢查。她有些擔心前些天沒管住嘴,除了奶茶之外還吃了不少高熱量的點心,還讓方桂花做了一次水煮魚,也不知這些東西對胎兒有沒有什麼不好的影響?
衛玄的師姐是一位眉目慈祥的中年大夫,她安排陳玥做了個常規孕檢,然後露出了與衛玄如出一轍的驚愕表情。之後她什麼也沒說,直接打發一個小護士帶着她去做尿檢。半個小時之後,化驗結果出來了。
“陰性?”陳玥拿着薄薄的一張化驗單,茫然地看着衛玄師姐,“什麼……意思?”
“就是沒懷孕。”衛玄師姐有些同情地看着她,“你是被人耍了吧?之前誰給你做的檢查?病歷什麼的都留着嗎?”
陳玥腦子裏嗡嗡直響,有種被雷劈了似的崩塌感:“……搞錯了吧?”
她想說她還在櫻花坡的時候,不止一次聽到醫生護士跟她強調懷孕的事,尤其出院那天幾個醫生輪番叮囑她按時吃藥好好休息,還說給她開的葯都是最新的進口葯,對胎兒沒影響……這難道也是她的幻覺?!
然而這一切在這張薄薄的化驗單面前顯得那麼蒼白,經不起推敲。
為什麼呢?她問自己,為什麼?
“你這麼長時間不來例假純粹是藥物作用的結果。”中年醫生看着她臉上那種空茫震驚的神色,稍稍有些不忍。但她是醫生,該說的話還是要說的,“你雖然年輕,身體底子也不錯,但濫用藥物也是不行的,對你的內分泌會有很大影響……”
陳玥茫然地看看她,再看看衛玄,不明白她只是想做個整容鑒定,怎麼會翻出這麼可怕的真相來?她原來並沒有懷孕,難怪她的身體從來沒有過異常的感覺,偶爾的下腹墜痛,現在想來也不是動了胎氣,極有可能是控制她例假的藥物在起作用。她想起方桂花照着孕婦食譜做的那些羹湯,想起韓颺一臉溫情捧到她面前的養身茶……
陳玥崩潰地哭了起來。
中年醫生同情地看着她,做了個口型問衛玄:“誰這麼缺德啊?拿這種事耍人玩?”
衛玄攤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問她還做不做整容鑒定了?在戳破了假懷孕的謊言之後,她是否整過容的問題似乎……也沒那麼嚴重了。
知道衛玄不會安慰人,中年醫生走到陳玥面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我知道你心裏肯定不好受。不過事情已經這樣了,總要往好的方面去想才行。你身體底子挺好的,好好補養補養,能養回來的,以後你結婚生孩子什麼的都沒事的。不要擔心。等下我給你開點兒葯,你自己按時吃。”
陳玥接過衛玄遞過來的紙巾,胡亂擦了一把臉,想要說話眼淚又噼里啪啦掉了下來。她哪裏是想到什麼結婚生孩子的問題,她這麼難過只是可憐自己的處境罷了。無依無靠,群狼環伺,以為是愛人的那個男人把她當傻子似的耍,她卻連為什麼淪落到這一步都不知道。
她痛恨自己的無力。
走廊里的人都在看他們,衛玄無奈,直接上手拽着陳玥往外走。陳玥哭得收不住,狼狽地打起嗝來。她捂着胸口一邊抽噎一邊問衛玄:“現在能做鑒定了嗎?”
衛玄看看她哭得紅通通的一雙眼睛,難得的生出幾分不忍心來:“如果你還想做……當然可以啊。”
一路走回衛玄的辦公室,陳玥已經冷靜了許多,她把這些事情在腦海里串了一遍,隱隱覺得假懷孕與催眠之間是有着某種關係的。而且她毫不懷疑自己已經被卷進了某個危險又麻煩的事情里去了。
她借了衛玄的手機給唐靖打電話,把最近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從昏迷中聽到的韓颺與喬治的對話,到前些天的軟禁,再到今天發現的假懷孕的事通通告訴了他。她所認識的警察只有薛令白和唐靖兩個人,但那天薛令白與韓颺的接觸讓她對這人有些不大信得過,於是她能夠求助的目標就只剩下了唐靖。說句毫不誇張的話,在眼下這節骨眼上,唐靖在她心目中簡直就是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
旁聽的衛玄一直保持着被雷劈了的表情。儘管之前就有心理準備,猜測她一定是被捲入了什麼麻煩之中,但他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麼大的麻煩。韓颺是濱海市有頭有臉的人物,竟然這麼對待自己的未婚妻:囚禁、催眠、欺騙,甚至是軟禁……這人到底都有些什麼見不得人的奇葩愛好啊。
衛玄對她的同情也在這一瞬間到達了頂點。
陳玥敘述的語氣很平靜,但這樣不含主觀情緒的表述反而更讓人揪心。她甚至沒有再哭出聲,只是時不時抹一把眼淚,語氣乾巴巴的,好像講的是別人的故事。她的眼神有點空,帶着輕微的茫然,像是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但衛玄看得出她骨子裏有種不肯輕易服輸的狠勁兒,她的眼睛裏有痛苦的眼淚,但回擊的慾望也隨之滋生。像兩簇小小的火苗,在眼瞳深處慢慢燒了起來。
陳玥把手機遞給衛玄,她的睫毛上還掛着眼淚,眼神卻平靜到認真:“我也沒想到會給你帶來這麼大的麻煩,抱歉,衛醫生。在這裏產生的所有費用,我雙倍付給你。”
“說這幹嗎?”衛玄微微蹙眉。他不喜歡她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好像他煞費苦心地做這些事都是為了掙她的錢一樣。或者她並不是這個意思,單純地只是想道謝。但本着不刺激病號的原則,衛玄還是決定什麼都別說了,直接開始幹活吧。
唐靖趕到醫院的時候,陳玥已經跟着衛玄進了診室。
唐靖靠在診室的門外,手裏捏着一支沒有點燃的香煙,慢慢消化陳玥剛剛告訴他的那些事。這是他多年養成的小習慣,每逢遇到什麼費腦筋的事情,手裏總忍不住要擺弄點兒什麼東西,上學的時候是鋼筆,後來進了刑警隊,出任務的時候常常熬夜,不知不覺就染上了煙癮,於是鋼筆就變成了香煙。
走廊的另一頭,醫院的保潔人員盯着他看了一會兒,見他始終沒有要點燃的意思才拎着拖布去了別處。
唐靖把香煙湊到鼻子下面嗅了嗅,兩隻耳朵卻支棱着傾聽診室里的動靜。無奈醫院診室的隔音做得還挺好,站了半天他也沒聽出什麼動靜來。又等了幾分鐘,房門從裏面拉開,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年輕醫生走了出來。
兩個男人相互打量片刻,唐靖率先伸手:“你是衛醫生?我是唐靖。”
衛玄謹慎地與他握了握手,之前聽陳玥打電話時那麼一副信賴的語氣,他腦海里不由得勾勒出一位沉穩睿智的中年人形象,沒想到本尊居然這麼年輕——靠得住嗎?
唐靖不是沒看到衛玄眼神里那一點兒隱晦的懷疑,但這事兒說到底也跟這人沒什麼關係,他頂多提供點兒證據,聽陳玥話里的意思,他跟陳玥也不過就是見過幾次面的交情。
衛玄把唐靖請進門,陳玥恰巧跟小護士一起從裏間出來,看見唐靖頓時眼前一亮:“唐警官!”
唐靖上下打量她一番,覺得跟兩個多月前相比,她瘦了很多,下巴尖尖的,越發顯得那雙水潤潤的眼睛突兀地大,看人的時候帶着戒備和惶然,初見面時那種稍稍有些跳脫的活潑狡黠的神氣竟然一點兒也看不到了。
陳玥可沒想那麼多,跟唐靖見面的機會實在難得,她需要跟他討個主意。
小護士被打發出去了,三個人圍着衛玄的辦公桌坐了下來。衛玄簡單講了一下和陳玥認識的過程,重點強調了自己的懷疑和今天的檢查:“你們也知道我就是干這個的,一天到晚玩的就是人體結構,五官哪裏動過刀我一眼就能看出來。陳玥的臉給我的就是這種不協調的感覺,比例被改動過了。”
陳玥黑着臉看他。她其實覺得自己的長相還是很過得去的,叫他一說,比例都不對了。
“我不是說你難看。”衛玄注意到她的臉色,解釋說,“但漂亮不漂亮跟天生的協調感是兩碼事,這個你要理解。”
陳玥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協不協調也不是她自己選的,她有什麼辦法?
衛玄還想解釋,陳玥卻不想再把時間浪費在這種無意義的爭執上,她對唐靖說:“唐警官,我請你過來,就是想拜託你幫我查查為什麼會有整容這回事兒。薛警官帶來的資料上沒提到出車禍的時候我的臉受重傷。”
後面的話她沒說,但唐靖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當時到達現場的醫護人員都是韓家的人,這份筆錄是否真實實在不好說。而且真的因為車禍毀容,又有什麼必要費心費力地隱瞞呢?
唐靖想的就稍稍多了一些。陳玥車禍之後一直昏迷,任何手術都需要韓颺簽字。他當時就沒想過如果有一天陳玥發現了這件事他要如何解釋?其實,把整容的事情跟車禍聯繫在一起反而是最簡單的,從哪個角度都解釋得通。唐靖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留下筆錄說陳玥受傷不重,如果真的只有擦傷,哪裏需要做整容?
這件事怎麼看都有點兒自相矛盾的意思。
唐靖隔着辦公桌打量陳玥,尖下巴大眼睛,挺漂亮的一個女孩子,眼角眉梢還帶着幾分少女般青稚的感覺。他之前查過陳家的資料,知道這個看上去溫和無害的姑娘其實是個挺厲害的角色,大學時期就跟在她父親身邊幫忙。年紀不大,生意場上的眼光卻毒辣,殺伐決斷連她父親也有些自愧不如,同行送她外號“胭脂虎”。只是世事難料,誰能想到她會有這樣的遭遇,父母雙亡,家產被別人控制、失去記憶、陷入整容疑雲,連懷沒懷孕都被人蒙在鼓裏。
唐靖幹這一行多年,可憐人見得多了。但是看着眼前這個女人,他還是忍不住在心裏暗暗嘆了口氣。
“懷孕的事我覺得挺蹊蹺。”唐靖問她,“平時韓家的人有沒有說過什麼?”
陳玥沉思片刻,不大確定地說:“還在療養院的時候,韓家老宅的保姆劉長英每天要給我送營養餐,但她送來的飯菜都是家裏人吃剩下的東西。而且見面的時候她的態度也很奇怪,按理說我也算半個韓家人,但她好像一點也不把我放在眼裏。我覺得她大概知道些什麼。”
“韓颺呢?”
“韓颺好像很期待這個孩子,總是提醒家裏的保姆做營養餐。”陳玥想起她父母留下的遺囑,又有些不大確定韓颺是真心期待這個孩子的到來,還是期待着跟孩子捆綁在一起的陳家的家產?
唐靖留神觀察她的反應,見她說起孩子的時候神情很平靜才稍稍放下心來。他可沒忘記這女人在心理方面是有些問題的,萬一刺激狠了再犯起病來,只怕不好收場。
陳玥卻沒想那麼多。對於懷孕這件事,她之前也沒有什麼真切的感覺。與其說她在哀悼一個還沒降生就消失不見的小生命,還不如說她因為自己被動的處境而感到憤怒。在醒來的最初她對韓颺這個男人原本沒有什麼期待,是他主動貼過來,用溫柔小意來麻醉她,讓她以為他真是她的親人。誰又能想到他所有的柔情蜜意都淬了毒?她像個傻子似的被他擺弄得團團轉。被欺騙,被羞辱,生而為人的尊嚴和驕傲也被生生踩在腳下。
“我什麼都不記得,所以我什麼都懷疑,而且我的懷疑也不是全無道理對吧?”陳玥盯着唐靖的雙眼,生怕他會說出類似於“沒有證據什麼都不能確定”這樣的話。
唐靖啞然失笑:“你以為我很閑?”如果不是從這件事裏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他為什麼要拋下一堆公事急三火四地跑過來跟她見面?
陳玥訕訕地揉了揉鼻子:“我其實……”
唐靖擺擺手說:“這件事既然牽扯到陳氏,這麼一塊大蛋糕,可不光韓家有嫌疑。這件事我會去查。倒是你這邊的情況有些複雜……”他見多了因為利益產生糾紛進而互相算計傷害的事,韓颺的表現也實在跟“深情未婚夫”這一角色設定相差甚遠。然而現在的問題是陳玥所遭受的種種都難以作為給韓颺定罪的證據。
催眠一說,是陳玥昏睡中偷聽來的,僅憑她一句話很難扳倒喬治這樣有名望的學者。整容的事可以推到當初那場車禍上去,至於子虛烏有的孩子,韓颺完全可以說是考慮到陳玥的精神狀況,用來安慰她的話。
“我知道。”陳玥很鎮定地看着他,“我這邊……不能打草驚蛇。”
“我不是這個意思。”唐靖搖搖頭,“你有沒有想過搬出來住?”他擔心的是韓颺一旦察覺陳玥對他起疑,會不會做出什麼傷害她的舉動?
陳玥遲疑片刻,緩緩搖頭:“韓颺手裏有我的委託書,他管理陳氏是合理合法的。我離不離開韓家,其實對他不構成什麼威脅。住到外面,他一樣可以找人盯着我。”還有一點她沒說,那就是他們之間青梅竹馬的感情為什麼會變成如今的樣子?她想要留在韓颺的身邊,找出這個答案。
見她態度堅決,唐靖一時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如果真相大白的時候,這一切被證明只是韓颺和陳玥之間的誤會,那他此刻堅持要讓陳玥搬出去住,就有些不合適了。
唐靖和衛玄對視一眼,轉頭問她:“那今天的事你打算怎麼解釋?”
“我當時沒想這麼多……”陳玥苦着臉看看衛玄再看看他,“你們覺得呢?”
衛玄也有些訕訕的。今天的事情說起來也確實有些衝動。按理說他比陳玥年紀大,遇事應該比她想得周到才對。
唐靖將兩個人的表情都看在眼裏,對衛玄這人的印象倒是有所改觀。之前接到陳玥電話,他覺得陳玥這樣冒失還情有可原,畢竟被關瘋了,難免會有些衝動。衛玄一個大老爺們兒怎麼也跟着瞎起鬨?現在見到本人,發現這就是個直腸子,反倒沒有那麼戒備了。
唐靖想了想說:“有些人只相信眼見為實。相比你說了什麼,韓颺應該更相信自己查到的東西。所以你乾脆什麼都別說。”
陳玥狐疑地看着他,眼睛裏明晃晃地寫着:這樣也行?
唐靖唇角微微向上揚起:“試試。反正無論你說什麼他都不會信——至少不會全信。”
陳玥覺得他說的也不是沒道理。韓颺要是不多疑,又怎麼會連她的手機都要收起來?
“另外,”唐靖盯着她的眼睛,鄭重其事地囑咐她,“你盡量不要跟韓家人起正面衝突。事情的真相有待查明,你用不着嚇唬自己。安全起見,你也不要主動聯繫我,我會想辦法跟你保持聯繫。”
陳玥點點頭。到處找人藉手機的確不是什麼讓人舒服的體驗,尤其她還要想方設法地躲過韓家人的眼睛。這一次回去,韓颺大概連小區超市也不會讓她去了,想冒險也沒機會。
衛玄看着他們兩個人三言兩語就把事情安排好了,不滿地問道:“那我這邊呢?檢查報告出來了我給誰?”
“給我吧。”唐靖說,“你們最好也不要有什麼聯繫。”
“我能不能幫上什麼忙?”衛玄覺得唐靖的安排讓他有種幹完活兒就被踢出局的感覺,於是更鬱悶了。
“我會跟你聯繫的,專業方面的問題還需要你的協助。”唐靖看看時間,對陳玥說,“有什麼想法嗎?要不我直接送你回去?”
陳玥猶豫不定:“給我幾分鐘,我想想。”
衛玄瞥了她一眼,轉頭望向唐靖:“我還有一些疑問,晚些時候能給你打電話嗎?”
唐靖立刻反應過來他這是在給陳玥做檢查的時候有了什麼發現,卻又不好當著陳玥的面說出來。
“當然可以。”唐靖說,“我二十四小時開機。”
陳玥也注意到了衛玄話里的玄機。不過他既然不肯說,那就說明不是很緊急的問題。她眼下麻煩一大堆,還是先想想怎麼把眼下這一關對付過去吧。